《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作者:聂华苓-4

《三生影像》 偶然,1963(1)五点半了。酒会六点散场。去?还是不去?白色恐惧,母亲亡故,婚姻癌症无救。活着,只是为了两个孩子。我勉强去了美国文化参赞的酒会,将近六点了。PaulEngle正和几个诗人谈话,逗得他们大笑。我站在他身后,主人站在一旁等着介绍我。他越讲越得意,旁若无人。我正要转身离去,他突然转过身来,主人介绍我。啊,我要和你谈谈,麦卡迪(DickMcCarthy)在华盛顿谈过你。但是现在没有时间。酒会以后,我还得去一个宴会。我也没有时间,我也要去一个宴会。怎么办呢?我在台北只有三天,日程全排满了。安格尔在多年以后回忆:华苓站在我身后,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但她似乎浑身的磁力,一股脑儿集中在她眼中,热辣辣的。我站了半天,你也没理我。没礼貌。华苓说。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来得这么晚,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才没礼貌。我尽可能把话说得狠狠的。我们俩互相瞪着眼。我可以感觉到她挺立的娇美身子闪烁的张力。我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不能和你谈,有人请吃晚饭。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父亲教训淘气孩子的口吻。我也有人请吃晚饭,我不能和你谈。华苓不屑地说。一个个字硬得像铁似的打在我耳朵里。又瞪着眼。然后笑了笑。你到哪儿吃饭?我那话问得可是有点儿唐突。华苓大概吃惊这个陌生人竟这么莽撞。她半转身要走的样子,然后转过身来说:和朋友吃饭,在饭馆。她调侃地笑了一下。非常好的菜,真正的中国菜。人们一个个离开酒会。在那么一个大厅里,只剩下我们俩站在那儿眼瞪眼。我们同时说:走吧。我在门口伸出手来。她没和我握手。我盯着她的脸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有点儿喜欢我,但非常讨厌我。她觉得我还有趣,但她的自尊心太强了。我结结巴巴说出很笨的话:明天我很忙很忙,要见很多人,也许我们在哪儿见一下面。我也很忙很忙。仍然是坚定的声音。我得送孩子上学,我得去大学教课,我得写作。我的时间全满了。我被这个小女子美丽的个性怔住了。那我就叫辆车子送你走吧。谢谢。她声音柔和了一些。我自己会走。她走了出去。那优美的亭亭背影告诉我:别跟上来。我径直去朋友欢迎Paul的晚宴。他一阵风似的涌进房来,正要在餐桌前坐下,看见我坐在他身旁。好!他只那么叫了一声,就坐下了,也没和我说话。他那趟亚洲之旅,是为他主持的“爱荷华大学作家创作坊”寻访作家,已去过巴基斯坦、印度、香港。他拿起象牙筷子说:在法国人知道烹饪以前,中国人就有很精致的食物了。他拣起拼盘里一片猪肚,疑惑地看了看:蛇吗?不,是猪肚,不喜欢,就不要吃。我说。他一口喂进嘴,自己得意地笑笑:美国人真笨,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们不吃。鸽蛋烩鲍鱼上桌了。Paul眼睛一亮,向我们挑衅地笑笑,示意要我们看他表演。他郑重其事地戴上眼镜,用筷子夹起一个柔滑嫩白的鸽蛋,玩魔术似地给每个人看看,才喂进嘴里。我们鼓掌大笑,给魔术师喝彩。有人抢着给他照了相。《三生影像》 偶然,1963(2)多年以后,Paul在回忆录里写着:我戴起眼镜用筷子拣起溜滑的鸽蛋,还照了张相,大张口得意地笑,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样子。华苓大笑。在那以后我没再吃过鸽蛋。一个就够了。现在,每当我在爱荷华看见鸽子飞过,闲雅地扇着彩虹翅膀,我就充满了感激,鸽子帮我逗华苓笑,逗她和我一道走出门,改变了我的余生。从那一刻起,每一天,华苓就在我心中,或是在我面前。但是,他那时还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知道他有魅力,他知道他可吸引满座的注意力。有人问起他的印度一月之旅。他谈到加尔各答一次神秘的经验:阿瑞刹(Aritha)在加尔各答西南边。很荒野的地方。我和一位挪威的艺术家去那儿海边的一座神庙。神庙就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很大的石车轮,几匹石马仿佛拖着车向着海跑。那庙一层一层越削越小,直削上去,每一层一溜儿姿态不同的雕像。我总是很好奇的,一定要爬上去看看。爬到庙顶,很累,躺下来休息一下。我欣赏着雕刻的男男女女打鼓跳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怔恐感觉。神庙在移动,车轮在转动,马车要跑到海里去了,我再也下不去了。Paul顿住了,望着我们笑,故弄玄虚。我们的眼睛全盯着他。那是他最得意的一刻。后来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果真要听吗?他盯着我,调弄的蓝色眼神。我点点头。我从没见过那样不安、谐谑、犀利而又不时变幻的眼睛。好。我躺在那儿。我的朋友站在下面叫我。我听见了,但着了魔一样,动也动不了。那座石头神庙抖动起来了。原来是我自己在发抖。我向下面的朋友说:我发抖,动不了。他说:闭上眼,数数。我就闭眼数数。他说:数下去,大声数,不要停。他是位艺术家,在印度做宗教研究工作。我一五一十数下去。朋友说:慢一点,大声数。我一顿一顿,朝天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数下去。数到一百五十,我就坐起来了,石庙也不动了。我们正听得入神,他突然停住了,转身问我:你明天可不可以和我吃早点?我得去台湾大学教课。午饭呢?我有个午饭约会,可以取消。好。明天午饭。Paul后来在回忆录里写了那顿午饭的回忆:第二天我取消了和别人的午饭约会。华苓在午饭时谈到她的生活,她教的创作课,她的写作,她的翻译。例如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如何译他细腻含蓄的语言,还有柯然(StephenCrane),福克纳(WilliamFaulkner)。你怎么可以把他那么冗长、累赘、美国南部的语言译成中文呢?我问。你知道吗?华苓狡黠地很快回答:中国也有南部呀!显然地,我的脑子永远赶不上她。我看着她用筷子,就和她走路、和她一言一笑、和她一举一动一样灵巧。她像只精致的小手表,每个细小的零件反应灵敏。你工作很辛苦。我说:养母亲,养孩子。也不抱怨。抱怨有什么用?没有任何女人做这么多事,尤其是你丈夫不在家。他走了六年了。没有他,我还快活一些。我得走了。她站起身。今晚去吃晚饭吗?兰熙请吃饭。你肯定我会去吗?《三生影像》 偶然,1963(3)我握起她两手。你一定会去。假若你不去,我会不快活。也许你也是。华苓微笑着离去。我可以听见她急促的脚步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脑中忽然闪过连我自己也吃惊的念头──这一辈子都可听那脚步声该多好。我有福这一辈子听到了。那天晚宴又吃了一个晚上。华苓又被主人安排坐在我旁边。我自在多了,谈笑风生,几乎没对华苓说话。你愿不愿意到爱荷华作家创作坊去?我突然转身问她。我看过你小说的英文翻译,麦卡锡介绍我看的。她愣了一下。她早已知道爱荷华作家创作坊。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说:不可能。啊。明天午饭?晚饭?好。我在台北停留了三天。每天的宴会,华苓也是客人。最后一天傍晚,我请了十几位诗人在淡水河边吃烤肉。那晚的场合很可爱。一顶大铁锅钻满了小洞,下面燃烧着熊熊的炭火。铁锅在蒙蒙的黄昏中红得透亮。很薄很薄的牛肉片和羊肉片。肉扔在圆锅上,翻个面就可吃了。长桌上摆着很多不同的作料,你自己在碗里配料,烤好的肉在里面蘸一下就可以吃了。月光,火光,华苓──我喝了很多火样的金门高粱。淡水河边,月仍明,火已微,夜渐深,渐凉。我起身告别。我送你回家。Paul对我说。你不必送我。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走?到哪儿我都是一个人,习惯了。台北的男人到哪儿去了?Paul笑着说:我一定要送你。我们进了出租车。你一定到爱荷华的作家创作坊去好吗?Paul突然问我。不可能,我得照顾两个孩子。我母亲去年刚过世了。她们的爸爸在美国已经六年了。离开你六年了?我不懂。我没说话。你看起来很忧郁的样子。我得尽力撑下去,为了孩子。你必须到爱荷华去!真的不可能。而且,我也许根本不能出境。我和一个开明的刊物《自由中国》有十一年的关系。社长和三个同仁被抓了,关在牢里。麦卡锡在华盛顿告诉我了。那时候他正是台北美国新闻处处长。他说他们都很担心你的安全。他为台湾的作家做了很多事,翻译了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你的小说翻译是他给我看的。Paul顿了一下。我明天就走了。我知道。你一定要到爱荷华去!不可能。谈着谈着,车子在松江路家门前停下了。我到家了。再见吧。我伸手和他握别。不,不,不能停下来。我到家了呀。简直是开玩笑!不能停!和你一起三分钟就完了吗?告诉司机,走吧!到哪儿去呢?哪儿都行。不停地开吧。你告诉司机。《三生影像》 偶然,1963(4)车子开动了。你真好。Paul说。我并不好,我只是好奇。我也是。这样充满好奇的兜风,还是第一遭。Paul后来回忆:汽车在台北兜来兜去。台北并不是个美丽的城市,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身边有华苓,散发着奇妙的魅力和狡黠的幽默,看她就够了。车子在巷口停了。司机转身对华苓说话。她笑着告诉我,司机说他从来没有搭过这样的客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他要回家了。就在这儿停吧。我送你到门口。我们在寂静的小巷里走。我多希望就那么走,走,走。到一个孤岛上去,只有我和华苓。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说:小时候唱过一首儿歌:星星,星星,亮晶晶,愿望说给星星听。你有什么愿望?华苓说:好久没有愿望了。你有什么愿望?我愿望再见你,再见你,再见你。第二天,许多作家到机场送行。我也去了。我和Paul握手告别时,他很快问了一声:爱荷华?不可能。Paul上了飞机,在他那手提的打字机上给我写了第一封信。我每天收到他一封信,三个星期,从菲律宾、日本写来的信。他在日本打来一个电报:我在日本两星期,希望你到日本来。我的回答仍然是:不可能。小笺爱荷华的秋天透着点儿凉意了。爱荷华河边绿得透亮的叶子,一片片染上了淡淡的金色,逐渐泛开来,染透了一树的叶子,再也无处染了,就轰的一下红了。那是1964年,我从台湾到“爱荷华大学作家创作坊”的时候。两个小女儿仍留在台湾,住在妹妹月珍家,1965年来爱荷华。我和王正路的婚姻已无挽回的余地,分居七年后,1965年离婚。1965年秋天,Paul去欧洲,打算游欧两个月,但到巴黎没几天,约翰逊总统聘他任美国第一届国家文学艺术委员会委员(1965—1971),并任华盛顿肯尼迪中心顾问。他只好回美,在纽约开会以后再去欧洲,但在纽约修建中的街道扭伤了脚,转回爱荷华休养。1966年春天才又去欧洲两个月。我只有他那时在欧洲写给我的一束信。从此我们没有长期分离过,也就无须写信了。3月31日,1966,巴黎《三生影像》 偶然,1963(5)Darling:我一到旅馆,你的信就在那儿等着我。在飞机上只睡了两小时,非常疲倦。看到你的信,我立刻来劲了。你真是一心一意的对我好,好得我担心你得到的不够,虽然你已得到我整个整个的人,也不够。我见到许多人,有些人很有意思,也有几个非常有魅力的人,因为没有你,就觉得萧瑟冷清。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了,巴黎实在很美。并不惊人,而是迷人,到处是可爱的小景。我的旅馆很小,一座大教堂高耸在上,教堂的钟每个钟头响一次。几个老妇人管理教堂,我得和她们说法语,难是难一点,但对我恰恰好,我本会说点儿法文,许多都忘记了,只能应付日常琐事。我打算上法文课,希望很快有进步。我见到一些作家,为了收集短篇小说。但短篇小说很少,因为稿费太低,他们全将短篇的题材扩大成中篇。其实现在法国诗比小说还受重视。很不巧,正碰上复活节,许多人到外地去了。这儿的树开花了,天气非常暖和,花苞全开了,草也绿了,都比爱荷华早一些。星期一我和此间人士谈法国作家到爱荷华的事,星期二见小说界的人,星期三见一位了解波兰文坛的人。有空就要见见诗人。这儿到处在罢工,来往信件都停止了。这封信也会晚到。你的信只有四天就到了,奇迹。今晚无事。更是想你。我应待在这间莫名其妙的小屋里写作。也许会如此,早早睡觉,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那样子多无聊。我仍然因为时差感到疲倦,也许我就那样子消磨一个枯寂的夜了。只因我去年12月没从纽约来巴黎,而转回爱荷华,我俩的情况多么不同。1965年是非常美好的一年,因为和你相聚──多少地方,多少时光。这是我写的第一封信。爱你的Paul4月5日,1966,巴黎Darling:原谅我没有多写信。除了旅行的疲劳(从纽约飞巴黎要失去六小时),还忙着找人收集《生活周刊》所要的短篇小说,安排见面的时间,在巴黎跑来跑去,和人谈法国的小说,诸如此类的事。我也去了圣路易岛,古老的屋子美极了,圣母院就在那儿。爬上一层又一层的陈旧楼梯,爬到一间小屋,阁楼有张床,搭了个梯子爬上去,没有洗手间(最近的洗手间在底层,还得走过一个天井)。但是很有意思。只是希望我有足够的时间见所有要见的人,去所有要看的地方。我真是想你想得好苦。每晚回到这脏乱寂寞的屋子,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每当我看到什么美好的事物,不能和你分享,也十分想你。比如看到圣母院夜里飘荡的照明灯撩在墙上、窗上柔和的幻影,我也非常想你。在这样的时刻,就恨你我年岁的差别,对我有如千斤重担,成了我们之间的障碍。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们一同来游巴黎。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好多地方,好多人物,好多事物,我若和你同享,就会有趣得多。这儿邮政罢工了好几天,收到你第一封信以后,就没收到你的信了。也许你没写信。希望明天有你的信,希望你告诉我,你和我一样记得我们在一起点点滴滴的漫游时光。有一天下午,你不想见任何人,我只好独自开车去卜纪励家的聚会,后来才回来接你,开车在乡间游荡。我打算回来后,在田野山上安置一座活动屋子,你可以来看我,一同吃晚餐!我得走了。今早我还没走出这间屋子,今天第一件事是遥寄我对你的爱。你应该已知道我的地址变了,搬到一个较好的旅馆,也比较方便。是我渴望与你同享的地方。爱你,爱你 Paul4月7日,1966,巴黎Darling:我非常非常担心,到巴黎十天了,仅仅收到你一封信。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一定马上告诉我。我相信你不止写了一封信。只写几个字也好,告诉我你很好,两个女儿很好。你应该已经有了我的新地址,我再重复一遍。今天下午,我开车到法国西端的布列塔尼(Brittany)过复活节,将去一个小渔村天主教堂的礼拜天弥撒。那个地区的人是法国最早的居民,本是克尔特族,和韦尔斯人同种,至今仍说其古老的语言。有许多太古遗迹。圣米歇尔大教堂(CathedralofMontSt.Michel)从海中高耸入云。星期二又得奔走巴黎见作家,为《生活周刊》找法国短篇小说。有些不耐烦了。恨不得和你到哪儿去,一心一意写我自己的东西。但愿此行快快结束,我自己可以写作,还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我也在想办法找年轻法国作家到爱荷华去,很不顺利。这也叫人丧气,实在是浪费我宝贵的时间。阴沉沉的两天,开车出行非常狼狈。法国人开车是世界上顶糟糕的,简直是疯子开车,横冲直撞,死亡率比美国还高。我在这儿很怕外出坐车,可又非常喜欢到海边沙滩上去。我每天写点诗,是一首长诗,这也叫我心安一点。每天回到房中,非常想你,每次想你,都感到贴肤的温暖,好像和你在一起。爱你的Paul《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1)复活节礼拜日,布列塔尼Darling: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旅行,不同的人,叫人兴奋,我可以独自应付。但是,在这么美、这么蛮荒的岛上,非常非常想你。这儿的景致叫我想到我们无数的乡野漫游。我多希望你在这儿和我共享此刻。再见你仿佛永生永世那么渺茫。最快活的日子将是我启程回家的那一天。爱你和两个女儿Paul4月13日,1966,巴黎Darling:回到巴黎,发现不只一封,而是你的两封信。非常非常高兴,开心极了。我自己开车从布列塔尼回巴黎,那倒是个稀奇经验,法国人开车左右乱撞,毫无顾忌。布列塔尼到处是棕榈树和鲜花,春天早到了。今晚我待在房里给你写信,并回复其他的信。你的信深深感动我。相信我,我怨恨如此别离。你若在此该多有趣,我会带你上艾菲尔铁塔,远眺无际的巴黎景色,带你去上法国餐馆和中国餐馆,去那小小的圣堂,靠近塞纳河,非常美,是我喜欢去的地方,也让你倒霉地听听我糟糕的法文。我在学法文,但学得很慢。我们俩一同在世界上最迷人的城市,该多快活。很矛盾,我知道,我要来这儿,感到有幸旅行欧洲,可我又要和你在一起。也许有一天你会和我同行。现在,我得履行《生活周刊》的任务,见作家,找小说。该做的就得做。我这旅馆很奇怪,非常干净,在巴黎算是难得的干净!靠近蒙巴拿斯大道,却又很安静,很适合我工作。我一人在此唯一的好处,是酒比在爱荷华喝得少,几乎不喝烈酒,人感觉好多了。晚上可是寂寞难耐,渴望你在我身边。我们真会再相聚吗?一两天之内,我要详细写此行经历,寄回爱荷华。你也会收到一份,你就知道我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非常高兴波兰外套对你和两个女儿都很合身。等不及看蓝蓝穿她的红大衣。还有帽子,是吗?我真想给她们再买些东西,但是这么远,很不方便。希望她们俩都喜欢古典音乐,不要买唱片,我有很多,叫Sara给你送去就是了,就说要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舒伯特、勃拉姆斯。奥戈任(NelsonAlgren)的信非常有趣。他离开爱荷华,我会怀念他,他大概不会怀念爱荷华。他故作强悍,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翩翩君子之风。现在我得写些与任务有关的信了。明天还得工作。坐在这间屋子里,呆呆地望着墙壁、打字机、乱七八糟的书和文件,实在丧气。当然,是我自己要来的,也高兴我来了,也知道我得在外十个星期才能回爱荷华。回来以后,要在很短时间之内,写很多文章。也要有很多时间和你在一起。全心的爱 Paul4月15日,1966,巴黎Darling:两天没有你的信,凄寂不堪。我知道你很忙很忙,无法写信。你已经非常照顾我了。圣米歇尔峰卡片一张,是写给薇薇、蓝蓝的。我有时间将给她们各写一张。你我之间绝对没有任何障碍。我们在一起是那样融洽自在,现在我们之间连最稀薄的空气也没有了。我所担心的仍是老问题──年岁,当你仍然灵巧可人,恐怕我已休矣。为了我自己,我要娶你,要享受和你相聚的快乐,想到我们可有我梦寐以求的孩子,我就深深感动。但是,十年以后,我这一头稀发,不白也秃了,你还有什么乐趣?那才是我发愁的事,才叫我想到因为我而使你与生活隔离,那对你是不公平的。仅仅这个叫我发愁。你睡眠不好,我很担心。我知道失眠会令人多么抑郁。到巴黎的第一个星期我睡眠不足,日子过得忽忽悠悠。现在我好了。可你怎么办呢?亲爱的华苓,你知道我到哪儿,就要带你到哪儿,我也要和你一起待在爱荷华。这次旅行,有几天夜晚,我精疲力竭,累得发抖,在这样的时刻,我就想,要你和这样一个崩溃的废躯壳一起生活,实在是个错误。然而,我已经在为你作安排了──今年秋天,我必须去芝加哥几天,为一个杂志写篇关于芝加哥的文章,你一定要和我一道去。那时你可以空闲一点了,我们可以一同写那个有趣的城市,你可以帮助我。无限的爱 Paul《三生影像》 复活节礼拜日(2)又及:刚收到你可爱的信。11月4日,我将去芝加哥演讲,希望你和我一道去,也许两个女儿也去,我们可在那儿过周末。我必须写两篇关于芝加哥的文章,你和两个女儿必须帮忙。我要从她们的眼光看芝加哥。4月16日,1966,巴黎Darling:刚在一个钟头以前寄了封信给你,收到你NO.2的信。离开爱荷华二十四天了,好像是几个月了。我已习惯了此间的生活规律。你问我在巴黎的生活。早上大约八点醒来,一个活泼的女孩端来一盘早点。喝茶,看法国报纸。每天上午花两小时写信。通常是出去吃午饭。今天和《纽约时报》的一位朋友去塞纳河边的银塔饭店吃午饭,是巴黎最好的餐馆之一。然后去巴黎贵族区附近的一个女作家家里取一篇稿子。然后去一位法国太太家,和另一位朋友喝茶。她住在一条古老的窄窄的小街上,很有风味的房子。她失掉了布列塔尼的别墅,和孩子们在巴黎生活凄凉。然后和一个《纽约时报》的朋友喝酒吃晚饭,又是一个有名的餐馆。我必须说,所有这些豪华美食,我都不像别人那么有兴趣。我还是喜欢很好的中国菜。这位朋友可能写篇关于我的报道。明天我比较闲一点,学学法文,也许去艾菲尔铁塔,然后和大使馆一位朋友吃晚饭。星期一整天又得见作家和编辑了,为《生活周刊》找小说。很难,法国作家很少写短篇小说,杂志不发表,或是付很少的稿费。非常高兴收到你和两个女儿在湖边的照片,已经炫耀给一位朋友看了。我一上午都在给你写信,只是越南的杜芳来了一下子。她和在爱荷华时一样,事情一团糟。她的签证已过期。今天是礼拜六,礼拜一还得去大使馆为她解决签证问题。我浪费了许多时间,只因为别人太窝囊了。我亲爱的野人,我知道你有多野。现在你好像并不那么遥远。你4月14日的信,4月16日就收到了,快极了。直接回爱荷华,也许不可能,我必须在纽约停两天,谈我文章的事。但我决定不去华盛顿了,过些日子去。也许纽约也不去了。早上飞越大西洋,下午抵达纽约,立刻转机飞芝加哥,再转机飞爱荷华。到家我会累死了。从爱尔兰一直飞回爱荷华,你和Sara开着白色旅行车到机场来接我,现在想到那情境就叫我心动。假若今年夏天我可以在乡间找到房子,秋天才去纽约,夏天就不去了。从没想到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我只有你,其他人实在单调无味。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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