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承想,给五大臣送行的礼炮竟是革命党的人肉炸弹。 9月24日,正阳门车站热闹非凡。 上午九点过,五大臣登上了火车。载泽、徐世昌和绍英坐在前面的车厢,戴鸿慈与端方坐在后面。他们挥手致意,向送行的人群告别。 火车一声长啸,缓缓启动。 突然,但闻“轰”的一声巨响,火车被震得左摇又晃。随即,浓烟和烈焰从车厢中蹿出——一颗炸弹爆炸了。 人群乱作一团,四处逃散。清兵匆忙赶来,登上车厢后发现除绍英伤势较重外,其余四人均无大碍。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暗杀。调查人员在车厢中部发现一具尸体,衣袋里的名片上写着“吴樾”二字。 由于离炸弹最近,刺客胸腹俱裂,手足皆断,当场身亡。 高言“手持三尺剑,割尽满人头”的吴樾可谓官逼民反的典型,生生被清政府从知识青年改造成了特攻队。 走上不归路的吴樾很快找到了组织:光复会。 这个组织口号响亮(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吸引了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等一批杰出人才,一些会员后来又加入了同盟会,但整体上看,讲求身体力行根本瞧不起演说家孙文。 历史证明,光复会的确是一所催人成长的大学校,能把文质彬彬的蔡元培也塑造成精通暗杀的“恐怖分子”。 他首先想到的是投毒。弄来一只猫,喂食自己调制的氰酸。望着四脚朝天的猫,蔡元培觉得氰酸这种液体毒药携带不便,打算将之改为固态。 在改进中,又深感其实炸药更好,威力也大。于是,在女校特别注重讲授化学课,因为在他看来,女人实施暗杀比男子更为隐蔽。 组织的洗脑让吴樾了解到排满之道有两条,暗杀与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暗杀虽个人即可为,革命非群力而不效。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 对清廷作出的立宪姿态,吴樾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苟延残喘、粉饰太平罢了。 临行前,他与同乡陈独秀密谋于芜湖的一座小楼之上,两人为争刺杀任务扭成一团。 吴樾:“舍命拼死与艰难缔造,哪个更容易?” 陈独秀:“自是前者易,后者难。” 吴樾:“既如此,我为易,留难者以待君。” 虽说悲壮,但毕竟暗杀未遂。若真能炸死两个,便可同徐锡麟比肩齐名了。 吴樾之死,帮了袁世凯一个大忙。 趁京师惶恐,慈禧惊惧,大头顺势而为,提出在中央设立巡警部,建设警察队伍,加强京畿治安。 慈禧准奏。 于是,以原兵部侍郎徐世昌为部长、赵秉钧为侍郎的巡警部正式对外办公。 袁世凯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克格勃”。 爆炸并没有动摇清廷尝试宪政的决心。 山东布政使尚其亨和顺天府丞(北京行政二把手)李盛铎代替徐世昌与绍英,考察团分两路启程,历时八个月,走访十多国。 却还是对宪政说不出个所以然。 幸亏随员熊希龄早有预料,抵达日本时,暗中帮五大臣找好了考察报告的枪手——朝廷钦犯梁启超和新左派杨度。 被王闿运视为衣钵传人的杨度少年得志、聪慧绝伦,首届经济特科名列第二,考完便不顾其师劝阻,东渡日本,潜心研究各国宪政。 在东京法政大学,同窗汪精卫将杨度介绍给了孙文。 孙几次想拉他入伙,两人曾“辩论终日”,最后杨度道:“我主张君主立宪,事成后,愿先生助我。先生号召民族革命,事成后,度当尽弃主张,以助先生。” 为回报孙文的相惜之情,杨度把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引荐给了他——黄兴。 别过革命党,杨度跟立宪派领袖梁启超走到一起,写下了著名的《湖南少年歌》。其中,“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一句广为传颂。 不久,《金铁主义》面世。金者,对内以工商立国,保护民权;铁者,对外以军事强国,巩固国权。自此,杨度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成为新左的领军人物。 东京。 熊希龄对杨度说:“五大臣做你的躯壳,你替他们装进一道灵魂。卷子必须在其回国时交到。” 于是,杨度的《实施宪政程序》和梁启超的《东西各国宪政之比较》新鲜出炉。 与此同时,载泽和伊藤博文进行了一场知无不言的长谈,并获赠签名版伊著《宪法义解》,成为出访团里对宪政最具感性认识的大臣。 事实证明,有些话,只能由皇族来讲。 回国后,载泽跪在慈禧面前,泣血力陈,说立宪利于民,也利于国,却不利于官。因此,立宪最大的阻力将来自既得利益阶层。 见太后颇有所动,载泽趁热打铁,鼓吹立宪有三大好:皇位永固、外患渐轻、内乱可弭。 其实,慈禧更感兴趣的是他密折中提到的口惠而实不至的“预备立宪”:今日宣布立宪,可以明示宗旨为立宪之预备。至于实行之期,原可宽立年限。 再加上袁世凯的临门一脚(几度痛陈“若不及早图之,国事不堪设想”“官可不做,宪法不能不立”),慈禧终于宣示内外,预备立宪。 在这道由袁世凯草拟、瞿鸿禨润笔的懿旨中,一句后来流传甚广的话,揭开了历史的新纪元: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 瞿鸿禨发力 五大臣回国才一个月,朝廷便向人类文明的普世价值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勤劳善良的中国人又开始普天同庆。 张謇在上海发起成立预备立宪公会,梁启超在日本开设政闻社,一呼百应,群起而效。 《泰晤士报》也不吝赞美:“一个不同以往的中国正出现在东方,人们奔走呼号。改革是一定会到来的!” 大头却并不乐观。 在他看来,君主立宪制必须具备三大要素:宪法、议会和责任内阁。 宪法一经颁布,则垂之万世,无论君民,皆须遵守;议会监督君主,弹劾内阁,代表民间的制衡力量。 然而,对写在纸上的规则,国人向来缺乏敬意。可以想见,即使宪法的说辞冠冕堂皇,最后还是会在执行中流于空谈。 议会就更理想主义了。要让习惯了绝对权力的天朝官员心甘情愿地接受来自议员的质问,而不是将其改造得不伦不类,决非一日之功。 因此,眼下操作性最强、最有实际意义之事乃是请开责任内阁。 多了“责任”二字,便和早已沦为装饰的传统内阁大相径庭。 说白了,军机处不过是个秘书班子,唯一的职责便是交办皇帝的旨意。因此,军机大臣名位虽尊(正一品),反倒不如实权在握的地方督抚有所建树。 而责任内阁却大为不同,将权力下移到内阁总理,各部、各省的奏章都在内阁会议上讨论,形成决议后呈递给皇帝批准。 这还是实君立宪,虚君立宪更不给面子,决议压根儿不给皇帝看,直接下达,君主成了形式上的象征,比如当代的英国。 可见,奏请开责任内阁完全是与虎谋皮、触犯逆鳞的高危行为,袁世凯却迎难而上,连总理和两个副总理的人选都想好了(奕劻,瞿鸿禨和徐世昌),何也? 通常的说法是,戊戌年跟皇帝结下的梁子让袁世凯担心一旦慈禧殡天、光绪即位,自己将遭遇不测。于是,借责任内阁潜移君权,弭祸于未萌。 倒也不是信口雌黄,毕竟大头的家信里就有“若将来皇上独断朝政,岂肯忘昔日之仇?则弟之位置必不保”的原话。 问题是,历史要真如历史剧一般爱憎分明,于正也不会挨骂了。 袁世凯自保不假,但究其原因,却是“改良思想深入脑髓,亡清之志从来不坠”的结果,而非稗官野史演绎的那般儿戏。 胡思敬曾以痛彻心扉的总结“大清之亡,亡在皇纲不振,威柄下移,君主不能专制,而政出多门”,反证了大头在推翻腐朽势力上所发挥的不可磨灭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瞿鸿禨深藏不露,极少公开发表意见,袁世凯竟一直没能觉察这个潜在的危险。 起初,对这一扶摇直上的御前新贵,大头始终热心结纳,还通过徐世昌带话,想和他结为兄弟。 瞿鸿禨当场拒绝,说自己平生没有拜把子的习惯。 袁世凯也不恼,在瞿鸿禨的儿子结婚时,让北洋公所奉送八百金的贺仪。 结果仍遭回绝。 即便如此,大头也未多想,觉得无非是文人的故作姿态。 其实,他忘了一句老话:会叫的狗不咬人。 官制改革在奕劻、孙家鼐和瞿鸿禨的主持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编制馆也在朗润园(今北大校园内)挂牌办公。 十几个会同协商的编纂官不是军机大臣,就是各部尚书,只有袁世凯一个地方督抚,屈居末位。 结果就数他跳得高,嗓门大,力主裁撤军机处,把责任内阁夸成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可以使君主端拱于上,不劳而治。 瞿鸿禨冷眼旁观。 作为晚清版海瑞,瞿大人的政见非常纯粹:扳倒奕劻,扳倒奕劻,扳倒奕劻…… 可捞足了银子的奕劻不但岿然不动,还借着立宪的东风,成了万民仰戴的改良旗手、政治明星——恨意盎然的瞿鸿禨只好找来御史赵炳麟帮忙。 赵御史本是铁杆立宪派,写过《防乱论》进呈光绪,呼吁行宪。但共同的敌人让他选择跟瞿鸿禨站到一起,反对由庆袁主导的宪政改革。 转型之复杂再次凸显:体制的变动,意味着权力的重组与利益的分配,由此引发的剧烈斗争,可以让再崇高的政治理想也瞬间黯然无光。 对宪政的深入研究令赵炳麟的折子招招致命:首先,值此议院尚未成立、行政无以监督之际请开责任内阁,是赤裸裸地用“大臣专制”代替“君主专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次,即便要开,内阁总理也不能兼管陆军和海军。政权、兵权不可混合;最后,内阁大臣限定任期,三年一任。再人心所系,万众推戴,人民的大救星,国家的及时雨,也不得连任三届。 句句说到心坎上,慈禧览奏,若有所思。 政争朗润园 朗润园的秋天风景宜人,祥和干净,而在此举行的史称“丙午改制”的会议却刀光剑影。 奕劻先定调子: 立宪有利无弊,是人心所向。若拂民意,是舍安而趋危,避福而就祸。 袁世凯颇有亡清在此一举之势,对立宪前面加的“预备”二字发难道:“等把一切准备好再立宪,恐怕什么都晚了。” 光绪的亲弟弟、荣禄的女婿、后来的摄政王载沣死死地盯着大头,目光如炬。 孙家鼐和瞿鸿禨相继发表了一通立宪虽好,但应缓办的废话。铁良坐不住了,对着袁世凯喷道:“你所谓的立宪,根本就同立宪的宗旨不合。” 于是,争论的焦点又集中到敏感话题上:责任内阁和军机处的存废。 在场的军机大臣,除了领班奕劻,全都视大头为砸其饭碗的灾星。 因此,袁世凯绝口不提军机处,只说责任内阁“善则归君,过则归己”,简直就是埋头苦干的劳模,宠辱不惊的典范,自己当“以死相争”。 载沣爆炸了,反唇相讥道:“让军机大臣卷铺盖回家?你怎么不说让皇上也靠边站!这样目无君上的话,也只有你袁慰庭说得出口!” “此乃君主立宪国的通例,非在下信口开河。”袁世凯毫不示弱。 “袁慰庭,你——”载沣盛怒之下,竟将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 尽管众人好言相劝,终未酿成恶果,但袁世凯深知,同载沣之间的裂痕,永远无法弥补了。 朗润园的剑拔弩张让大头目睹了亲贵中少壮派的崛起。 但轻言放弃从来就不是袁世凯的风格。他没有忘记对张謇的允诺,对上天的许诺,对丁戊奇荒中那死去的一个个孩子的郑重承诺。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件关乎中国前途命运的大事上,他打定主意:再难,也要扛起担子。 于是,袁世凯放言恐吓这帮喜欢开历史倒车的太子党:“有敢阻挠立宪者,即是吴樾,即是革命党。” 的确合乎逻辑。吴樾为了阻碍清廷考察宪政都自爆了,照样螳臂当车,死了白死。年轻气盛的亲贵,拿个手枪就想吓唬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袁世凯,岂非班门弄斧? 然而,大头的反击却不能以载沣为靶心,原因很简单:太子党在政治上具有先天优势,最高领导人不发话,永远不会垮。 袁世凯只好将炮口对准铁良,称其“揽权欺君”,是实施新政的绊脚石。 太子党迅速反扑,组织水军发帖。 有预测未来型:责任内阁将造就一批鳌拜和年羹尧,形成太阿倒持的局面。 有谈古论今型:君主称孤道寡,昔居其名,今受其实。 再加上袁世凯“遣散宦官”的提议得罪了曾经的政治盟友李莲英,庆袁集团顿时险象环生。 其实,重用二十出头的载沣,本身就体现了慈禧对庆袁的防备和制衡。而袁世凯在立宪一事上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竟连“预备”都等不及,已然突破了自己的底线。 一日,大头入宫参见,慈禧问道:“官制改革,何以久未定稿?” 袁世凯回禀说:“意见分歧,不易一致。” 岂料,慈禧冷笑着来了一句:“怕什么,你有的是兵,不会杀他们吗?” 袁世凯一阵眩晕,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 统治者,像天平,左右摇摆,反复权衡。起了猜忌之心的慈禧抛出一条“五个不准搞”(五不议),规定官制改革中,军机处、内务府、翰林院和太监事、八旗事不议。 一个月后,奕劻呈上了精心雕琢的改革方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顽强的责任内阁。奕劻只字未提军机处,只铆足了劲夸责任内阁是“采邻国之良规,复圣明之旧制”。 慈禧不听他忽悠,直接跳到第二项:专职专任。 这也是流弊已久的痼疾了。 一方面都往体制内挤,权贵的七大姑八大姨恨不得全给安排了,结果人浮于事,机关臃肿,一个部有满汉尚书两位、左右侍郎四人,总计六个堂官,出了事都不知道该找谁盖章。 另一方面,有能力的人又往死里用。以袁世凯为例,身上压着十几项兼差,精力不济的,早就过劳死了,还不算工伤。 所以,专职专任限定了一部一尚书、两侍郎,实行一长负责制。一把手拍板,一把手担责。 对此,慈禧欣然批准。 第三项是增改六部,将其扩充为具有现代化功能的十一个部门:外务部、陆军部(前身兵部)、吏部、法部(前身刑部)、民政部(前身巡警部)、农工商部、度支部(前身户部)、邮传部(前身工部)、礼部(合并太常、光禄、鸿胪三寺,专管祭祀)、理藩部(前身理藩院)和学部。 此外,都察院保留,大理寺升格为大理院(最高法院),再加上新设的审计院(最高审计机关)和资政院(最高民意机关,体验版议会),合称“四院”。 慈禧还是批准。 表面上看,除了责任内阁,其他两项都顺利通过,貌似也有进步。 实则不然。 袁世凯最初的设想很完备:责任内阁和十一个部共同组成中央职能部门,掌行政权;四院不受内阁节制,大理院掌司法权,资政院掌立法权,都察院和审计院掌监督权。由此四权分立,彼此牵制,尽善尽美。 而现在责任内阁不批,所有部院仍置于军机处之下,事实上还是君主专制。 更倒行逆施的是,为了削弱庆袁,扶持太子党,慈禧借官制改革,默默地将高层大换血,换出了一个汉人只占不到三分之一席位的反动局面。 十一个部门,庆袁集团只捞到三个尚书:外务部(奕劻)、民政部(徐世昌)和农工商部(奕劻长子载振)。而要害的陆军部,尚书则是铁良。 袁世凯心有不甘,联合端方等坚持前议,飞蛾扑火般决绝道:“改旨之旨不下,则不能出京。” 那一刻,以张謇为代表的民间立宪派,无不泪眼蒙眬地望着北京:满清立国以来,在造福商民、推动历史上,能做到袁世凯这种程度的,试问有几人? 潜驭群臣 慈禧见袁世凯不死心,决定狠狠地敲打一下。 军机会议上,她将一道参劾“疆臣揽权(袁世凯),庸臣误国(奕劻)”的折子遍示群臣。 奕劻脸色惨白。 军机们纷纷叩头,说圣明无过皇太后,赶紧把袁世凯这个成天想废军机处的孽障给革职查办了吧! 慈禧满意道:“呵呵,这又何必呢?” 然后把折子收了起来,默默离开。 老油条们心领神会,发动言官交相弹劾,以日均几十次的狂骂让大头体验了什么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慈禧顺势严斥了袁世凯,迫使他恨恨地回到天津。 整个冬天,大头都宅在家中,拒绝见客。忧谗畏讥的他知雄守雌,试探性地上了两道折子,一封请辞各项兼差,一封主动提出将北洋六镇中的四镇划给陆军部统辖。 慈禧在其奏折上批了几句宽慰的话,允其所请。 当晚,袁世凯彻夜无眠。 要知道,以前几次三番地玩类似的把戏,朝廷死活都不答应,完全一副“离了袁世凯,地球都不转”的架势。 辞掉的兼差里,掌管轮船招商局和中国电报总局的两项尤其令人眼红。 两大国企,是当时造钱速度最快的机器,最早在盛宣怀囊中。 李鸿章死后,失去保护伞的盛宣怀开始感到“怀璧其罪”的压力。 财政困难的清廷一直在打轮电二局的主意。正巧盛宣怀因其父病逝,必须回乡丁忧,朝廷便拟派万年不倒的张翼接管这两棵摇钱树,归入户部。 盛宣怀困兽犹斗,找到袁世凯,希望他能代为托管两局,撑到自己复出时。 虽然二人交情不浅,但这个不情之请还是显得太离奇了。彼时袁世凯刚任直督,正缺钱花,便借机将两局抢了过来。 其实,轮电都是李鸿章在北洋任上一手创建的,现在重归北洋,也算合情合理。 但盛宣怀不这么看。他觉得袁世凯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落井下石,是十足的小人。从此反目成仇,视为政敌。 问题是袁世凯也没高兴几天。因为在丙午改制中落败,两只下金蛋的鸡便被迫拱手相让,划给了邮传部。 瞿鸿禨见状,乘胜追击,想一鼓作气荡平庆袁。 善玩平衡的慈禧则不作此想。 她很欣赏袁世凯的办事能力。地动山摇的满清王朝可以少几个耍笔杆子的,却离不开大头的鼎力支持。 因此,即便给了袁世凯一个下马威,他仍是五年前两宫回銮时慈禧口中“母子是赖”的股肱重臣。 为表安抚,慈禧将其长子袁克定从一抓一大把的候补道实授为农工商部参议(相当于改制前的郎中)。 而且,几乎每日都有赏赐,或珍玩、或食物,并命他不必具折谢恩。 袁世凯也时时进贡物品,差役往来传达,熟络得跟一家人似的。 一日,慈禧将咸丰帝用过的犀带(饰有犀角的腰带)扣赏给了大头。 如此厚爱,自当派专差回礼。 慈禧问专差道:“前几天给袁世凯的带扣他喜欢吗?可有佩戴?” 专差跟随大头多年,颇为机警,答道:“大人感激太后的恩典,但因此物系先帝御用,不敢造次,已钉在帽子上戴着。” 慈禧点头道:“袁世凯很知礼。” 专差回禀时,大头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将带扣缀于帽上。 由于尺寸过大,很不协调。宾客来访时,见他佩戴此帽,无不暗自偷笑。 袁世凯算是看明白了,慈禧对自己始终是寓防于用,不能尽信。既如此,何不趁现在形势有利于己,多做两笔交易? 心念及此,他奏请朝廷:开放边禁,设立东三省。 满清入关后,将白山黑水的东北平原视作龙兴之地,严禁汉人出关(山海关)垦荒和采猎。 于是,满洲成了流放犯人的蛮荒之地,由几个将军驻守治理。 “闭关”在人类环境保护史上是一次大胆的实验。二百年荒无人烟,使广袤的土地植被遍布,物产丰盛。 但对于国防事业却是一场严重的灾难。 日俄战争后,袁世凯援引门户开放政策,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导致日本除了接管原先俄国在南满的权利外,没占到更多的便宜。 日军在战争中伤亡几十万,以其锱铢必较的传统,显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 只是由于国力耗尽,不得不暂且蛰伏。 然而,日本从未停止延伸其触角,俄国休养生息,也保不准哪天卷土重来,东北必须找到一条标本兼治的办法。 慈禧接受了袁世凯的提议,宣布东北正式建省,改盛京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奉天、吉林、黑龙江各设一巡抚——如同三沙市的成立,目的是遏阻邻国瓜分的脚步。 总督人选,善搞平衡的慈禧准备照顾一下庆袁。于是,两个名字浮上心头:载振和徐世昌。 当年回銮,袁世凯力荐徐世昌,乃召见问话。 见其仪表端凝,奏对明晰,慈禧大喜,下朝即对左右道:“像徐世昌这样的人,足以接替李鸿章了。” 纵使能接替曾国藩,她仍然希望是个满人。 可惜,载振爵位虽崇(贝子),但年仅三十,历练不够,在中央当个部长已极为勉强,真要出掌一方,恐力有不逮。 更麻烦的是,载振好色,是天上人间的贵宾,烟花巷陌的常客。为此,没少被巡城御史参劾。 放心不下的慈禧特命载振和徐世昌出关视察,一来做做调研,二来考验试炼。 结果就试出了事。 丁未政潮 路过天津时,袁世凯在督署设宴接风,直隶巡警道段芝贵作陪。 通晓日语的段道台素善察言观色,日俄战争时曾被袁世凯派到前线搞地下工作,机智干练。 因对东北情况熟悉,段芝贵颇想谋任其中一省之封疆,袁世凯也表示愿意助力。 可惜,道台和巡抚隔着三级。依照常规,段芝贵必须按部就班地把按察使和布政使当完,才有可能提巡抚。 然而,生在中国,不就是为了体验走捷径的乐趣吗? 席间,笙管齐鸣,丝竹悠扬。以出演《拾玉镯》等言情戏而闻名的歌妓杨翠喜袅袅而出,顾盼生姿。 杨翠喜的姿色,连李叔同(弘一法师)都为之神魂颠倒。眼波流转中,一颦一笑间,竟把阅人无数的载振给看呆了。 段芝贵自然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下来后立刻赶到大观园戏馆,花一万多两白银替杨翠喜赎身,养在金屋。 待载、徐考察结束,回京再次路过天津时,段芝贵即以翠喜献上。载振大喜而纳之。 三省巡抚的名单,庆袁拟定后,获得了慈禧的批准。 唐绍仪署理奉天巡抚,朱家宝署理吉林巡抚,段芝贵署理黑龙江巡抚。 上谕一下,举朝哗然。 瞿鸿禨阴冷的目光跃过红墙,望向宫外。 1907年春,北京市民发现街头开始热卖一份名为《京报》的期刊。 这份类似《参考消息》的小册子经常刊登一些官场猛料,矛头大多直指奕劻,甚至公然质问其“当国数年,上答祖宗者何事?仰慰慈圣者何方?” 读者无不浮想联翩:这背景得硬到什么程度,才敢如此抨击国家领导人? 只有体制内的略知一二:《京报》负责人汪康年的后台是瞿鸿禨。 打开市场的《京报》狂飙突进,先是痛斥奕劻借过寿大肆敛财,又刊登了赵启霖披露的载振和段芝贵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一时间满城风雨。 赵启霖和另外两个御史赵炳麟、江春霖好论时政、激扬清浊,时人戏称为“三霖公司”。 该公司常年向国有垄断企业“庆记公司”发起挑战。而这次在瞿鸿禨的操纵下,更是把段芝贵向载振进献歌妓、谋取巡抚之职的独家内幕抖了出来,不仅扇了奕劻一巴掌,也让朝廷颜面无光。 先是慈禧震怒,罢免段芝贵,派载沣和孙家鼐彻查此事。 庆府速度更快,早就秘送杨翠喜回津,把相关人员的证词串通好,以应付调查。 等“办案组”进驻天津,一切早已布置就绪,了无痕迹。 孙家鼐只好出具“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结案报告。 对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坊间自然不满,但孙家鼐作为咸丰朝的状元,工龄五十年,什么破事烂事没见过,绝非“昏庸”二字可以概括。 私下里,他向人解释道: 今日之事,惩治庆王,圈禁其子,博个舆论欢欣鼓舞,十分容易。但奕劻是亲王,非翁同龢可比,没有借口令他出京,于是仍可被召见,出入内廷如故。袁世凯控制着北洋,随时能助奕劻翻盘,更可乘机打压排斥异己,试问谁能自保善后? 由此可见,不管你是玩权术比下线,还是秀世故拼无耻,一切都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之上。 赵启霖因风闻言事被朝廷开缺,庆府也自伤八百——为堵哓哓众口,奕劻让载振上疏请辞一切职务。 辞呈出自杨士琦之手,可谓生花妙笔: 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蹐跼(占据高位)有难安之隐。 素喜各打五十大板的慈禧自然乐得同意,并将东三省总督一职给了徐世昌。 庆袁损失两大干将,却仍无宁日。湖北按察使梁鼎芬接过大棒,继续开喷。 梁鼎芬是张之洞的首席智囊,但这次发作与幕主无关,乃个人行为。 也不奇怪。当年刚考上进士,翰林院编修的位子还没坐热,就敢炮轰李鸿章,被慈禧连贬五级,降为太常寺司乐(从九品)。 梁鼎芬觉得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自刻一方“年二十七罢官”的印章,愤而辞官。 最搞笑的是,离京前,梁鼎芬把自己的老婆托付给翁门六子之一的文廷式。 梁、文原本亲密无间,由于身材差不多,连衣服都经常换着穿,被大家视作一对好基友。 结果,梁鼎芬走了没多久,文廷式就跟梁夫人勾搭到一起,滚上了床。 更奇葩的是,当外界开始风传梁鼎芬有性功能障碍时,他居然淡定地对朋友道:“有子万事足,无妻一身轻。” 顶着绿帽子,梁鼎芬走进了张之洞的幕府。 有一类人,平日里桀骜不驯,特立独行,但因找对了能改写其命运的伯乐,脾性相投,专心侍奉,也能青云直上。 梁鼎芬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张之洞就喜欢这种四体不勤高谈阔论的名士,把新政都交给梁鼎芬办。 结果办出一幕幕闹剧。 以巡警为例。由于没有统一的标准,梁大人得以发挥其贫乏的想象力,设计出一套惊为天人的制服:红帽绿裤。 让穿着如此行为艺术的一帮人上街执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张艺谋在拍《三枪》——莫非梁大人下的是一盘文化强省的大棋?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喜欢搞形式主义的空谈家,批起袁世凯来却杀机毕现,可见蓄谋已久:直隶总督袁世凯,少不读书,专好驰马试剑,雄才大志,瞻瞩不凡。 上来先夸一夸,搞得跟《清史·袁世凯传》似的。 接着笔锋一转,成了《捌周刊》记者,开八其如何勾结奕劻,将朝廷办成了“庆记官帽有限责任公司”。 当然,梁鼎芬也清楚,不把袁世凯“打造”成威胁慈禧统治的权臣,别说勾结奕劻,便是勾结外星人,也一样毫发无伤。 于是,开始了其处心积虑的抹黑之旅。 声名至劣之唐绍仪,胆大无耻之杨士琦,皆袁世凯之私交也。 这就指鹿为马了。 唐绍仪是人尽皆知的好好先生,还声名至劣,那可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至于杨士琦,从未深入了解的梁鼎芬就更没有发言权了。 作为袁世凯的高级公关,外人都觉得杨士琦不学无术,圆滑多变。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在搞潜规则之余,不事交游,不苟言笑,终日宅在家里看书,工于诗文,满腹经纶,连成天跟袁世凯过不去的民国记者黄远生,也由衷地称其为“有哲学思想的官僚”。 如果说行贿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俗事,那么一经杨士琦之手,也变得高妙了许多。 再深入挖掘不难发现,杨士琦的身上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现实深入灵魂的绝望。 梁鼎芬成天骂骂咧咧最多只是失望,真正的绝望好比爱情已死的甄嬛,笑里藏刀,横扫六宫,最终含笑说死雍正。 生活逼你当流氓,一个快乐的流氓。 认真你就输了。 梁鼎芬继续较真: 汉末曹操,一世之雄,当其为汉臣时,有大功于天下,不知篡汉者,操也。晋末刘裕,才与操埒(liè,相当),当其北伐时,亦有大功于天下,不知篡晋者,裕也。前者微臣来京赐对时,亲闻皇太后皇上称,“《资治通鉴》其书甚好,时时阅看。”今此两朝之事,治乱兴亡,粲然具陈,开卷可得也。 梁鼎芬把袁世凯定位于图谋篡位的枭雄,方向没错,但因用力过度,语不惊人死不休,反而效果不佳。 况且,庆袁是推荐了不少人,但归根结底拍板任用的是慈禧。把这帮人说得如此不堪,等于指着太后的鼻子骂她无识人之明。 因此,骂疏被留中不发。 梁鼎芬方舟子附身,再三再四地上折狂骂,大有不把庆袁拉下马,这日子就不过了的趋势。 慈禧烦了,批复道:“沽名钓誉,肆意弹劾,著传旨申饬。” 保守派有时会玩儿悲壮,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来博取同情。 梁鼎芬任武昌知府期间,俄国行将吞并东北,学生们停课聚会,开展拒俄运动。 对这样的爱国运动,脑子里只有维稳的梁知府竟然大放厥词道:尔等只应用功读书,以图上进,这些与己无关的事管他作甚?即使把东三省送给俄人,亦无须尔等干预! …… 岑官屠上京 瞿鸿禨看明白了:这样搞是搞不垮庆袁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两广总督岑春煊。 作为云贵总督岑毓英之子,岑春煊从小狂傲不羁,是时人口中的“京城三少”之一。 整天傻玩的结果就是成绩不好,以至于乡试时请人捉刀才混了个举人身份。 岑毓英倒在工作岗位上后,朝廷为表体恤,授予岑春煊五品京衔。 混到庚子国变前,外放为甘肃布政使。 机遇来了。 当时,两宫逃难团坐着清真寺给的大车离开昌平,驶入直隶省宣化府境内。 岑春煊得知后,二话不说,带着两千兵丁,跋山涉水赶至怀来迎驾。 狼狈出逃的慈禧见到这支毫无战斗力可言,却足以壮胆增势的人马,顿感心安。 岑春煊召对车旁,伏地而泣,誓言以死报国。慈禧大为感动,令其护驾。 于是,每至夜阑,慈禧酣睡之际,人们总能看见岑春煊带刀守卫于门外的身影。如此感人的场景,一直持续到銮驾抵达西安。 更重要的是,岑春煊一路都在给逃难团筹措生活必需品,这一临时性的职务叫“督办粮台”。 本来差使是落在怀来县令吴永身上的,但他无兵无饷,怕把事搞砸了,便通过李莲英直接面见慈禧,陈请道:蒙恩派臣为粮台,本应竭犬马之劳,惟臣官仅知县,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于体制多有不便。现有甘肃藩司岑春煊,官职较崇,向各省催饷系属平行。可否仰恳明降谕旨,派岑春煊为督办粮台,臣改作会办。 慈禧一边吸水烟,一边道:“你这主意很好,明晨即下旨。” 吴永的动作引起随驾军机们的不满。须知,四品以下官员根本没有面圣的权利,区区一个七品县令,竟敢绕过军机大臣,径直上奏,虽在非常时期,还是扫了大佬们的颜面。 王文韶就不满道:“尔保岑三(岑春煊排行老三),亦须向我等商量,哪有径自陈奏的道理?此人苗性尚未退尽(岑母是苗族人),如何能干此正事?” 王大人多虑了。 岑春煊粗中有细,把后勤工作搞得井井有条,成了慈禧眼中的板荡诚臣,仕途一路畅通,从巡抚一直做到总督。 每至一地,岑春煊都要发起一轮反贪风暴,不吹落几十顶乌纱,都不想去衙门上班。久之,被老百姓亲切地称呼为“官屠”。 岑春煊阔少出身,从小便不缺钱,没有任何经济问题。由此可见,反腐的决心和主政者的清廉指数成正相关。当然,在暗藏杀机的天朝官场,反腐也是需要技巧的。岑春煊的技巧是把美名都落到慈禧头上,让草民以为自己是奉旨反贪,两头卖好。 慈禧一高兴,就把“太子太保”的头衔赐给他。从此,与袁世凯并称“晚清两宫保”。 岑宫保最拉风的经历是在两广总督任上。短短三年,弹劾贪官庸官一千多人,圆满实现了每日一弹…… 想当初履新时,出手不凡的广州米商奉上四十万两银票的见面礼。 这在当地被称作“公礼”,约定俗成,并不以行贿视之,甚至有“与人计事,以不收公礼为无诚意”的说法。 岑总督却不吃这套,坚决不收,还把米商骂了个狗血淋头。 悚然无计的粤商只道好日子到头了,个个如临深渊。不久,却发现岑官屠只跟贪官过不去,在庇佑商民方面,比前几任做得都好。 当岑春煊奉调离粤时,虽已不流行送万民伞,但含泪相送的广东商民还是做出了公允的评价:知不收公礼而肯为民办事者尚有人在。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比如海关书吏周荣曜。 晚清的中国特色是吏比官肥,关吏肥上加肥。 周荣曜在粤海关不辱使命地贪了两百万两白银,要不是碰到岑官屠,熬到安然退休当无悬念。 收到岑春煊追拿赃款的公函后,周荣曜赶紧携巨资进京,活动奕劻。 结果竟被授予三品衔,出使比利时。 岑春煊大怒,立参周荣曜贪污关税,要求撤职严查。 慈禧的过问让奕劻噤若寒蝉。周荣曜被革职,避居香港。 反击非常迅猛。 借中英在云南边境爆发纠纷之机,奕劻提出,调岑春煊为云贵总督,由袁党的周馥接替粤督之职。 岑总督在封疆大吏里堪称治乱能手,几次妥善地处理过民变。结果政绩成了证据,被奕劻拿来论证“戡乱交涉,非岑莫属”。 从最肥的两广到最穷的云贵,岑春煊自然不干。但慈禧担心时间一长,酿成外患,便准了奕劻的建议。 接到朝旨的岑春煊磨蹭到上海,称病不走了。 拖了半年,慈禧等不及,调邻省的四川总督锡良去云贵,而命岑春煊赴任川督。 火车行至武汉,几乎绝望的岑春煊意外地收到一封密信。 署名瞿鸿禨。 览毕,岑官屠临时决定:不去成都了,带着屠刀北上。 一天后,岑春煊出现在北京,使本已斗破苍穹的京师风云再起。 坊间猜测种种,有说将入军机,有说要取袁世凯而代之。岑春煊置若罔闻,无比淡定,一副“我是来找太后叙旧”的表情。 君臣相见,忆往昔岁月,慈禧唏嘘不已,动情道:“我常跟皇帝说,庚子年若无岑春煊,我母子焉有今日?” 岑春煊在一番“久违圣颜,不胜想念”的说辞后,不失时机地提出“臣不胜犬马恋主之情,愿留京给太后当一看家恶犬”。 慈禧当即同意,道:“你的事好说,我总不亏负你!” 遂将最令人眼馋的肥缺——邮传部尚书一职给了岑春煊。 瞿岑联盟,准备就绪。 不辨善恶,尤甚故意为恶 岑春煊打出的第一张牌是示好袁世凯。他派人带厚礼到天津,请教咨询邮传事务,还跟大头借用北洋公所的房屋,完全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 蛇在咬人前都会缩头。袁世凯冷笑三声,陪岑春煊演起了对手戏,在回信中胡扯瞎掰,通篇客套:适闻足下北上,圣眷方隆。吾道不孤,令人神往…… 弟德薄能鲜,公既推心置腹,敢不效肺腑之诚。倘不弃刍荛,时通音讯,幸何如之。 许多年后,岑春煊在回忆录中作伪,说自己到京不久,袁世凯为了套近乎曾命袁克定造访,表示可以将北洋公所的房子让给他做官邸,被他正气凛然地拒绝了。 阳示亲善后开始出招。岑春煊再次入见,当堂陈奏道:近年亲贵弄权,贿赂公行,以至中外效尤,纪纲扫地,皆因庆亲王贪庸误国,引用非人。若不力图刷新政治,臣恐人心涣散之日,虽欲勉强维持,亦将回天乏术。 慈禧意欲调和,问岑春煊到京后是否拜访过奕劻。 岑春煊:“未尝。” 慈禧:“庆王鞠躬尽瘁,而时世之艰远甚于恭亲王时,汝应去见。” 见他默不作声,慈禧继续劝道:“尔等同受倚任,为朝廷办事,宜和衷共济,何不往谒一谈?” 岑春煊理直气壮道:“彼处索取门包,臣无钱备此。纵有钱,也不能作此用途。” 慈禧只好转移话题,聊起朝廷最近种种改良举措。 讵料,岑春煊直不楞登地来了一句:“改良是真的还是假的?” 慈禧怒了:“改良还有假的?” 岑春煊解释道:“内而侍郎,外而督抚,皆可用钱买得。政以贿成,丑声四播。此臣所以说改良是假的。” 慈禧半晌无语。 岑春煊继续添柴加火:“士为四民之首,士心所尚,民皆从之也。臣听说到东洋的学生已有七八千了,到西洋的想必也有几千。几年后,这些人全都毕业回国,眼见政治腐败如此,必然一唱百和,声言改革,处处与政府为难,人心离散。真到了那种地步,臣实在愚昧不敢言说了。” 不觉失声痛哭起来。 眼看国亡无日,慈禧也跟着抽泣道:“我许久没听到你的话了,不想政事竟败坏到如此地步。你问皇上,现在召见臣工,便是知县也经常蒙召,均勉励以激发其天良。万不料全无感动!” 岑春煊道:“大官守法,小官方能廉洁。奕劻贪鄙,身为元辅,何能更责他人?” 绕了一大圈,还是意在庆王。 其实,岑春煊不明白的是,他根本搞不倒奕劻。 首先,血缘再远(乾隆曾孙),奕劻也是皇族。何况人还同慈禧的亲弟弟桂祥结成儿女亲家,是太后娘家圈里的人。疏不间亲;其次,亲贵里的少壮派羽翼未丰,没有能替代奕劻的。而耄耋之年的慈禧,绝不会主动打破稳定的政局;最后,专制政府的首要工作不是反贪,而是维稳。草民的最后一丝幻想是庙堂之上的那个人是不贪的,连岑春煊也这么想。 事实证明是妄想。 晚年的慈禧酷好麻将,奕劻经常派福晋和女儿携银票数万,进宫陪老佛爷打麻将。输得多了,尚须遣人回家再取…… 岑春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跟巨贪死磕到底,站在《清史稿》的立场,显然是人臣之楷模。 但从大历史的角度看,岑春煊和瞿鸿禨就是河蟹的两只蟹螯,锋利无比,护其主子。 章太炎早就说过:“但愿满人多桀纣,不愿见尧舜。满洲果有圣人,革命难矣。” 也就过过嘴瘾罢了。 真正帮满人造出桀纣的,是袁世凯;从内部蛀空体制的,是袁世凯;反戈一击,逼清室退位,避免哀鸿遍野、山河破碎的,还是袁世凯。 不是章太炎,更不是岑春煊。风遗尘整理制作。 深感撼山易,撼庆亲王难的岑官屠调整了作战方案,曲线救国。 第三次面圣,没有多余的废话,上来就参邮传部侍郎朱宝奎。 慈禧为难道:“我并非惜一朱宝奎。按理你应该到部后再具折参奏,以免众议不服。” 岑春煊历数朱宝奎劣迹,傲然道“不能与此辈共事”,拒绝到部任职。 慈禧终于还是卖了一个面子给护驾有功的忠臣,下旨道:据岑春煊面奏,邮传部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着即革职。 一个未到任的部长,寥寥数语便参倒了副部长。 举朝震惊。 朱宝奎此前和岑春煊没有任何交集,虽说属于袁党,但袁党里的人多了去了,为何拿他开刀? 原来,朱宝奎当年游学归国,一直跟盛宣怀混。因机警灵活,渐受重用,不数年便充任上海电报局总办。 饱暖思淫欲。捞够了的朱宝奎看上盛宣怀家的一个婢女,求为妾室。 该女美艳动人,盛宣怀不舍,二人遂至绝交。 朱宝奎怀恨在心,收集了电报系统的种种黑幕,转投袁世凯门下。 大头当时正考虑趁盛宣怀回家奔丧,对电报、招商二局下手。有了朱宝奎的黑材料,一道折子便搞定。 盛宣怀怀着深仇大恨,窝在上海,终于等来了岑春煊。 岑官屠装病期间,盛宣怀提着水果登门拜访。岑说我没病,都是让庆袁给气的。于是勾起了盛宣怀愤怒的往事,开始痛斥卖主求荣的朱宝奎。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由岑春煊出面扳倒朱宝奎,在报盛宣怀一箭之仇的同时打压庆袁。 科技引领未来 奕劻有些日子没单独面圣了。 今天的主题是:瞿鸿禨和岑春煊都是康党,整垮微臣和袁世凯的目的是为戊戌翻案。 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几年前大赦天下,瞿鸿禨请求宽宥康梁;戊戌变法时,岑春煊是路人皆知的维新派。 当然,大头也参加过强学会,但人早就临阵倒戈,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奕劻清楚,立场问题虽说屡试不爽,但目前还只能在太后心里种下一颗疑窦,必须穷追猛打,左右开弓。 袁世凯出场。 故技重施,主题严肃:维稳。 广西土豪刘思裕带头抗捐,上演群体性事件;孙文见有机可乘,在广东发难呼应。 慈禧的心弦再次紧绷。 袁世凯貌似公允道:“两广总督周馥跟臣是姻亲,固知其忠诚,但年岁已高,恐无力应对粤乱。” 接着,把平乱人选朝素以知兵著称的岑春煊头上引。 慈禧想到的也是岑春煊,但却不无忧虑地表示其刚从粤督任上下来,怕是不愿再任。 袁世凯图穷匕见道: 君命犹天命,臣子岂有自择之理?春煊久沐慈恩,尤不当如此。 君臣大义是无可辩驳的最高天理,慈禧终于下定决心。 其实,岑春煊的孽纯属自找。 刚入京时,光绪还挺喜欢他,说:“你身体多病,可随时进见,不用通传。” 结果岑春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成天面圣,搞得光绪烦透了,还不好明说。 一日,又请见。光绪崩溃道:“他不是请病假了吗?怎么还能递牌子?” 相信慈禧也有同感。 岑春煊的部长才当了二十多天,就不得不滚回广东。 离京请训时,还跟唐僧一样唠叨。 快被折磨出幻听的光绪紧急叫停,说自己肚子不舒服,不能久坐。慈禧趁机道:“你赶快赴任,有什么话上折子。” 岑春煊道:“还有一个要面呈的折子。” 慈禧赶紧道:“拿来慢慢看,你下去吧。” 岑春煊回到寓所不久即启程,神色沮丧。 走到上海,又开始装病。 可以理解——瞿鸿禨还没倒,翻盘并非全无可能。 奕劻斩草除根,发动御史狂参岑春煊,顺便牵扯到盛宣怀。 两派斗来斗去。喜欢玩儿平衡的慈禧决不允许一方独大,奕劻却颇有血战到底之势,引起了太后的反感。 在一次和瞿鸿禨私聊时,慈禧抱怨道:“他(奕劻)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这几年我看他也足了,可以休息休息了。” 瞿鸿禨顺势道:“太后圣明,如此正可保全其晚节。” 慈禧:“我自有办法,你且等等吧。” 瞿鸿禨暗喜,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家,把奕劻行将罢官的消息告诉给了妻子。 口风不严的瞿妻闲聊时将此机密摆给了汪康年的老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