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皇权的逻辑-9

鲁谒居,是御史大夫张汤手下的工作人员,是死亡组的骨干。  张汤手下,有两套班子,两组工作人员。两组班子的职能性质,毫无区别。但一个组被称为活命组,另一个组则是死亡组。顾名思义,进入活命组审理的案子,铁定是无罪释放,哪怕他当面杀人,也是无罪。而由死亡组负责审理的案子,则必死无疑。  张汤审案时,先行与汉武帝沟通,观察武帝的心思。如果汉武帝希望当事人不要有事,张汤就将此人送入活命组。如果汉武帝厌憎当事人,张汤就将其送入死亡组。所以张汤负责刑案多年,始终是深得武帝欢心。  而鲁谒居,就是张汤手下死亡组的重要干部。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搜集当事人的犯罪证据,其方法是他先行去当事人家里拜访,并当着当事人的面斥骂朝政,如果当事人随声附和,罪证就落实了。如果当事人不置可否,就如同大司农颜异,那也没关系,一条腹诽之罪,同样也结果了你。  除了替汉武帝清除对手,张汤自己也有仇家。比如说御史中丞李文,就让张汤恨得咬牙切齿。  李文,河东郡人氏,他和张汤结有小怨,从此耿耿于怀。他每天不停地搜集张汤判案文书,一字一句地研究,想找出对张汤不利的证据,把张汤弄死。但因为张汤精通法律,李文始终抓不到把柄。  尽管未授人与柄,但李文如此虎视眈眈,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揪到哪件事,届时就麻烦大了。  于是张汤就叫来亲信鲁谒居:“谒居呀,这个李文,有问题呀。他每天死盯着我,丝毫也不考虑陛下交给他的工作,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样下去不行的。你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处理一下这件事。”  鲁谒居奉命,立即去拜访李文,回来之后,就控告李文图谋不轨,暗行奸邪之事。审判官是张汤,顺理成章地把李文宰杀了。  张汤宰的人,多了去了,汉武帝从未过问。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汉武帝突然把张汤叫去,问:“张汤,告发李文图谋不轨的案子,是怎么引起的?”  “这个事儿吗,”张汤微微偏抬头,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回答说,“陛下,是这么回事,此案系李文的旧友,因为怨恨他冷落自己,愤然上告,才导致此案发生。”  汉武帝看着张汤的眼睛:“是这样吗?”  张汤:“应该没错,要不,让臣再仔细查一查,给陛下一个报告?”  汉武帝摆了摆手:“张汤啊,这个刑案呢,如果有奸祟在内,是最难瞒住人的。因为刑案要经手一组工作人员才能落实,倘有不轨之行,总会有人说出去的。你说是不是?”  张汤:“陛下果然圣明,只言片语,胜过臣在刑案方面多年的苦修。”  满头大汗地退出来,张汤心想:事情不妙,如果陛下从鲁谒居这边下手,我就死定了。  赶紧去鲁谒居家里看看去。  心冷情重  张汤到了鲁谒居家,惊讶地发现,鲁谒居患了重病,病得快要死了。  当时张汤就落下泪来:“谒居呀,你这病是活生生累出来的啊。不说别的,就上次大司农颜异那个案子,从陛下把任务下派到执行,雷厉风行啊。你先去颜异家里搜集证据,回来后立即写材料,写完材料分发给大家,再开会讨论如何攻破颜异的心理防线,如果不是你,谁又会注意到颜异当时嘴角往下一撇呢?没有这个破绽,颜异又是异常的顽固,反侦察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案子就难以攻破了。开过案情分析会,你又主动参加了对颜异的庭审,颜异认罪后,你又负责大量的文案卷宗。就那起案子,你整整七天七夜没回家,天天工作到深夜,饿了就啃口冷馍,渴了就喝口冷水。至今我还记得你踉跄走出衙门时,因为七天七夜没有洗浴,没换衣服,全身散发着浓烈的汗味。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起这么煎磨呀。”  鲁谒居也失声哭起来:“大人,我的病没什么,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能够得到大人这么一番公正评价,我鲁谒居……知足了啊……”  两人抱头痛哭:“陛下呀陛下,你知道我们在想你吗?为了国祚万代千秋,为了彻底消灭对我汉国虎视眈眈的匈奴,陛下你狠下心肠,厉行严刑苛法。因为你知道,如果不这样,就无法筹足足够的经费,就无法打出像河西、漠北那样的漂亮大胜仗,就不能御匈奴于千里之外,就不能保障我大汉子民,夜夜安卧,安享和平。现在好了,仗是打赢了,人人都感激出征的前线将士,可谁又知道我们为此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现在人人都在背后诅咒我们,骂我们是铁石心肠的酷吏,骂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屠夫。可这些人不想一想,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谁不想做个满脸堆笑的好人?谁又愿意铁下心来开罪天下人?谒居呀谒居,我们冤,我们好冤啊,呜呜呜。”  捧着鲁谒居的头,张汤慢慢把他放在榻上,问道:“谒居呀,我看你这情形,也撑不了多久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办到。”  鲁谒居泪流满面:“大人,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为了陛下与国家的安康,别无所求,只是我现在病倒,我的脚……我的脚……好疼啊。”  张汤扭头一看:“我的天,谒居,你的脚肿成了葫芦,这是淤毒积血吧?”  鲁谒居点头:“痛彻心肺!巫医说,是因为我长年在阴暗冷潮的房间里工作,伏案书写日久,疏于走动,淤毒无法排出所致。”  张汤哽噎抽泣:“谒居,你这是职业病,现在我的脚,也是每天浮肿痛疼,疼不可忍。”说着话,他俯身,替鲁谒居按摩浮肿的脚。  次日,张汤上朝,忽见前面一人,黑衣黑帽,不疾不徐地走着,忽然间回头,对张汤启齿一笑。张汤的心里,仿佛被重锤撞击,顿时轰鸣一声。  这个人,就是最让朝中大臣们害怕的刘彭祖。  此人突然来到,张汤心里顿生不祥之感。  温静的美男子  刘彭祖,是汉景帝的第七个儿子,汉武帝刘彻的异母弟弟,比汉武帝年龄大十岁。  刘彭祖相貌柔美,性情温和,说话时语速缓慢,与人对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让人心神皆醉的纯净。所有人都喜欢和他打交道,他从不驳斥任何人,哪怕是不同意你的意见,也只是温静地微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静静的美男子。  他先后被封广川王和赵王,因为他态度温和,处子般的娴静,许多大臣都希望去他那里做国相。可奇怪的是,派去的人,在他那里待不过两年,不是自杀,就是被人揭发不轨之事伏法。所以刘彭祖身边的国相,任期从未有超过两年的。  起初,张汤对刘彭祖的印象,也是极好。但有一年,权臣主父偃,先后灭了燕国和齐国,当时封王胆寒,列侯束手,赵王刘彭祖却越众而出,举报主父偃收受贿赂,图谋不轨。  当时,朝中人都对刘彭祖的正直举动,钦服有加。只有张汤,才意识到在满腔的正义及柔美的外表掩饰下,刘彭祖其人,实则是个狠辣的角色。  ——主父偃私受贿赂,那是何等私隐的秘事。这类事情,从来都是你知我知,除当事人外,别人一无所知。  但是刘彭祖居然知道!  张汤是刑案大师,立即就知道,刘彭祖在整个朝廷,都布伏了自己的眼线,所以才会搜集到主父偃的罪证。  直到这时候,张汤才意识到,刘彭祖身边的国相,任期从来不过两年的秘密。原来,每当一任国相到了刘彭祖身边,刘彭祖就派了亲信,或是勾引国相行不轨之事,或是直接搜集国相犯罪的证据。然后,刘彭祖就以罪证相要挟,逼迫国相替他干坏事,如果国相不从,就立即举报告发。就算是答应替他干坏事,但最终,刘彭祖的要求越来越高,迟早有国相无法满足的时候。  但这些事,只有刑案经验最丰富的张汤知道,而朝中大臣,对此一无所知。汉武帝是否知道,这却是一个谜。  就在张汤从鲁谒居家出来的次日,他在上朝时遇到刘彭祖。刘彭祖回头向张汤一笑,那笑容纯净澄澈,阳光一样的灿烂。任何人目睹这迷人的微笑,都会感受到无尽的生命活力,心中的阴翳一扫而空。  这是标准的正能量式微笑,许多人的人生,就是因为缺少这种微笑,而沉浸入悒郁伤感,错失了人生美好的风景。  那一天,张汤就是在这种正能量的光环笼罩之下,看着刘彭祖出列。他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温静柔和:  “启奏陛下,臣有一事困惑不解。”  汉武帝:“彭祖,何事竟会让你困惑?”  刘彭祖慢慢转身,看着张汤:“御史大夫张汤,是朝中重臣。鲁谒居,不过是一介侍从。可是昨日,御史大夫张汤去了鲁谒居家,亲自替鲁谒居按摩脚。臣心想,御史大夫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必然有个完美的理由。”  霎时间,朝中所有的目光,齐齐转向张汤。  张汤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  太恐怖了,他遇到的事情,真是太恐怖了。他在鲁谒居家里,因为说起工作上的委屈和辛苦,一时动了感情,替鲁谒居按摩浮肿的脚。当时周边,里里外外,根本就没有人,除了他和鲁谒居,没人知道这事。  可是这刘彭祖,他居然知道。  他是怎么知道的?  张汤一生审案,从未曾想到过,世上最离奇最难解的怪案,竟然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这刘彭祖,究竟是人还是妖鬼?  震愕之中,就见汉武帝威严的脸,转向张汤:“可有此事?”  “呃?”此时张汤魂飞胆裂,已然丧失了机能反应,唯有机械地点头,“陛下,有此事。”  汉武帝:“传廷尉,收鲁谒居。”  张汤失神,跌坐于地,完了,这下子可是跳进黄河里,再也洗不清了。  越抹越黑  廷尉率领士兵,冲入鲁谒居家中:“鲁谒居,你涉嫌……涉嫌什么来着?总之你涉嫌的罪名太他娘的奇怪,出来跟我们走吧。”  屋内无有回应,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于风中丝丝缕缕,飘忽不定,令人心里发毛。  廷尉忍住心里的惊惧,走进屋一看,只见鲁谒居躺于榻上,已然是具冰冷的尸体。家人正围于尸前,失声痛哭。  廷尉回来报告,汉武帝瞥了张汤一眼:“本事不小啊,死无对证了是不是?”  张汤慌了神:“陛下,臣发誓,与鲁谒居绝无私情。臣冤枉,陛下,鲁谒居他是工作劳累,活活累死的呀。”  汉武帝:“朕让你说话了吗?”  张汤面色灰白,慢慢退下。  汉武帝:“收鲁谒居的弟弟,朕跟彭祖一样的好奇,真的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汤的心在流血,一个声音嘶喊着:陛下,陛下呀,你想知道,问问臣不就行了吗?臣可以告诉你,之所以替鲁谒居按摩脚,只是因为说到工作的委屈与艰难,情动而已不由自主。可是陛下您,为何不信任臣呢?  默默地回到衙司,正见鲁谒居的弟弟,被小吏以重枷锁颈,强拖进来。张汤心说,这事都是我引起的,无论冒多大的风险,我也一定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就向鲁谒居的弟弟眨了眨眼,意思是,不要急躁,我会救你出去的。  这一眨眼,鲁谒居的弟弟认出了张汤,顿时大叫起来:“大人,张大人呀,我是鲁谒居的弟弟呀,我无罪呀,大人你快给我作证,我真的无罪,让他们放了我,求大人让他们放了我吧!”  张汤又眨了眨眼,意思是,你切莫冲动。  鲁谒居的弟弟看得清楚,叫声更大了:“大人,你干吗装不认识我?我就是鲁谒居的弟弟,大人你不要只顾眨眼睛,快点替我说句话呀。”  张汤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冷冰冰走过去。  看张汤不理睬他走过去,鲁谒居的弟弟气炸了肺:“张汤,你属狗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你不救我,我就把你一块拉下去。张汤,老子要把你谋逆造反的罪行,统统向朝廷举报。”  被鲁谒居的弟弟这么一弄,事情已经完全失控。此时的张汤,就算再长两张嘴巴,也无法辩白了。  微妙时刻  鲁谒居的弟弟,恼恨张汤不救他,举报了张汤,说张汤与自己的哥哥罗织罪名陷害御史中丞李文,并有谋逆不轨之举。  汉武帝听了,命将此案,交由与张汤素来不睦的吏员减宣办理。  减宣,与宁成、义纵、王温舒、张汤、赵禹等十人,并称西汉史上十大酷吏。他本是一名地方小吏员,有一年,大将军卫青到当地买马,发现了这个人才,就向汉武帝推荐,于是减宣入朝。  减宣办理的最有名的案子,就是主父偃灭亡燕齐两国案。简单说,主父偃之所以死得那么顺溜,就是因为碰到了他减宣。而他与张汤,向来彼此憎恨,同行是冤家,谁也不服谁。于今减宣负责此案,他打定主意,要让张汤死得难看。  但减宣发现,此案大概是他一生遭逢的最艰难的案子——张汤是西汉第一刑案高手,在罪证确凿之前,他无法像收捕其他犯案官员一样,先行收捕张汤。  减宣必须要把案子做扎实了,才能名正言顺抓捕张汤。这就意味着,此案将是场旷日持久的消耗型大案,不可能很快出结果。  于是张汤每天仍是照常上班,照常公务,并参加例行会议,与减宣商量工作安排。而且每天还要隔三岔五去汉武帝身边开会讨论国政,俨然一切如旧。  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又发生了一起蹊跷怪案。汉景帝陵园中,埋有殉葬用的许多钱币。却不知被哪个胆大的家伙,用洛阳铲掏了汉景帝的坟墓,把那些钱全部掏走了。  此案重大,张汤立即与丞相庄青翟举行了会晤。  酷吏不是人养的  张汤与庄青翟,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  自从上一次,张汤假意举荐庄青翟为丞相,原以为庄青翟不够条件,会主动推辞。可没想到却被庄青翟就坡下驴,真的出任了丞相,让张汤竹篮打水,从此两人交恶。  张汤原本想找个罪名捏死庄青翟,可没料到,风云突变,几路政敌突兀杀至,让他手忙脚乱,就把庄青翟这茬儿给忘了。现在两人举行会晤,他终于想起来这事来。  对了,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是弄死庄青翟,不能再分不清主次拎不清轻重了。  于是张汤问道:“小庄,先帝陵园被盗墓,事关皇家荣誉,你打算如何处理?”  “这个事嘛,”庄青翟道,“还是要先行整顿文化市场。你懂的,现在许多人,目无王法,什么书都敢写,居然还有种专门讲如何盗墓的书籍大量刻印发行。你想啊,人们看了这种书,思想岂能不混乱?做出盗墓这种事来,实属情理之中。”  张汤严肃点头:“小庄,你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果然有丞相风仪气度。我张汤,还要向你认真学习呀。”  庄青翟心花怒放:“客气了,张汤你太客气了。”  张汤道:“那就这样吧,我们两个现在去陛下那里,向陛下做个简洁的汇报。陛下向来耳目聪明,只怕早已得知了消息,我们汇报晚了,陛下未必喜欢。”  “好,咱们一道去。”庄青翟摇摇摆摆,和张汤一道去见汉武帝。  到了汉武帝面前,庄青翟上前请罪:“陛下,先帝陵园被盗之事,臣是有责任的,臣虽然事先已经有所察知,但因为……”  “哦。”汉武帝拿眼睛扫了张汤一眼。张汤急忙跪倒:“陛下,要臣说,此事还真不能怪丞相,虽然丞相早就发现有奸人刻印盗墓挖坟之类的图书,料到必有掘坟盗墓之类的事件发生,可谁又想得到盗贼竟然如此狂妄大胆?”  “嗯,”汉武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却不做任何防范,庄青翟,你有负朕之所望。”  不是……我靠……当时的庄青翟,震惊得眼珠差点没跳出来。这是怎么搞的?自从得罪张汤,当上这个丞相之后,他就知道张汤会对他报复。所以小心翼翼,不让张汤抓住把柄。可万万没想到,就是刚才的正常会晤,自己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就让张汤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随便说句话,就能把你弄成罪犯,张汤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养的。  震恐之中,就听汉武帝那沉静而可怕的声音:“庄青翟,丞相的日常工作,你还要做好,配合张汤把此案查清楚,听明白了没有?”  “臣,领旨。”庄青翟躬身退下,慢慢站直,心中直如一万匹神兽羊驼奔腾而过。  现在这个朝廷,真他娘的越来越有意思了,朝堂上衮衮衣冠,全都是犯罪分子。张汤正在接受减宣的审查,我在接受张汤的审查,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呀。该死的张汤,别以为我庄青翟没背景没人脉,就由得你欺负,哼,我庄青翟,也是有朋友的!  你不仁,我不义,咱们就搞搞大,看看到最后鹿死谁手!  庄青翟发了狠。  绝地反击  庄青翟请了三位部属饭局。三人全都是任丞相府长史。  头一个,长史朱买臣,楚地人。  张汤做小吏时,曾在朱买臣脚下伏跪,后来张汤官职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两人的地位反转,朱买臣不得不跪伏在张汤脚下,张汤就经常捉弄他,因此朱买臣对张汤恨之入骨。  第二个长史,名叫王朝。他是专业技术人士,精通方士之术,驱个神弄个鬼,撒个豆成个兵,都是他的强项。他脾气暴烈,不甘屈于人之下。他在朝中主要的工作,是有神仙级别的灵界人士来时,提供参考意见。张汤极是鄙视他,经常羞辱他。所以王朝对张汤久怀杀机。  第三个长史,边通。  边通是纵横学派的高手,看问题角度离奇,死局能够被他看出活路,活局经常被他说死。他曾两次出任淮南王刘安的国相,但从未卷入谋逆事件中。他和朱买臣、王朝,三人的情形,大同小异,以前都比张汤地位高,但又都失去了官职,经常受到张汤的鄙视羞辱。  这相当于一个失意者集团,一个反张汤联盟。庄青翟把他们三人叫来,说起张汤,三人顿时气愤于心,不绝于口地大骂起来。  骂了一番,庄青翟不失机宜地说:“我说你们几个,单只是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反而会带来灾祸。我不说你们也清楚,逞口舌之利,伤害不了张汤分毫。但如果这些话传入他的耳朵,我恐怕下一次聚会,我们中的人数,就会少几个。”  三人顿时变色:“张汤这个王八蛋,他竟然要赶尽杀绝呀。”  庄青翟:“为今之计,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三人痛苦搔头:“想个什么法子呢?他是酷吏,精通法律,你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庄青翟反对这种观点:“怎么可能一点把柄也没有?是人,就会犯错误,难道张汤他不是人吗?”  三人摇头:“张汤是大奸之人,欺君之罪是明摆着的,只是陛下太宠他了。”  庄青翟:“这样说不行,我琢磨过了,此事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必须有犯案之人,有相关证词,没这两样东西,你就扳不倒张汤,三位也难逃悲剧的命运。”  可是这事,真的没辙。三人更加绝望:“我们都是文职人员,上哪儿找什么证人证词呢?”  庄青翟叹息一声:“我为三位的智商,深表忧虑,都快要被张汤弄死了,还在老子面前装逼。说什么找不到证人证词这种话,你们以为自己是没被男人睡过的闺女呀?”  三人悻悻:“你看你,丞相大人,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庄青翟:“老子说话难听,那是因为你们吃相太难看!你们心里都恨不能把张汤扒骨剔骨,却非要假装正人君子,只想等别人动手,自己坐享其成。倘若出了事儿,自己又不担干系。醒醒吧三位!现在张汤正借陛下推行积极货币政策的机会,不择手段剪除异己。颜异是怎么死的,你们都看到了吧?平心而论,你们中的哪一个比得了颜异德品高洁?如果你们还稍微存有那么一点点智商,就应该知道,颜异死了,下一拨就是你们几个!”  三人面面相觑:丞相大人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要躲闪逃避了,振作起来,拿出勇气,直面我们的人生挑战吧。  庄青翟一拍几案:“这就对了吧,男人,就应该这样。”  共识达成,四个人的头,迅速地凑到一起。  土豪的冰桶挑战  长安城中,最大的富商叫田信,他经营的业务比较广,从农产品、军工品到日常用品无所不包。而且他还是个充满了激情的爱国主义者,积极响应朝廷号召,为打匈奴不断的捐钱捐物。据说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的战马,都是他精心喂养捐献出来的。  田信最痛恨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他常说:“没有帝国,你什么也不是。作为一个商人,如果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在抗击匈奴中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你就不配称为一个人!”  自打大盐商东郭咸阳、军火商孔仅获得朝廷任命,成为官员后,田信表现得更为积极。他说:“我是个愚昧的人,没有读过书,但我生来贫贱,不得不学会了粮草的长途输运。如果帝国需要我在这方面的特长的话,我是不会推辞的。”  由于田信积极、热诚,朝中官员对他的印象非常好,他也因而登堂入室,经常在地位极高的官员家出入。这一天,朝中负责财政的重臣桑弘羊,派人来叫田信,让他去参加会议,议论有关平准均输的官员人选。这个消息,田信已经期待太久太久了。他仔细地研究过国内的技术人员,知道在这个领域里,没人能超过自己。这会不会是陛下感于他的诚心,像起用孔仅、东郭咸阳那样,也要起用他呢?  匆匆登车,田信心急火燎地催促车夫:“快,快一点,别让大人们等急了。”快马疾行,田信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忽听辕马嘶声长鸣,疾奔的马车突然停止,田信猝不及防,差点从车上跌下来。他气恼地骂道:“嫌命长了吗?为什么突然停车。”  “老爷,你看前面。”车夫用下颌向前挑了挑,让田信看个清楚。  前面,一排军士肃然而立,排成整齐的队列,阻住马车去路。田信探头一看,乐了:“嘿,这些士兵们的衣甲武器,全都是我捐赠的。喂,你们拦在路上干什么?将官是哪一位?我肯定认识他。”  一名校尉,衣甲鲜明,缓步上前:“你可是田信?”  田信:“就是我,你的模样面生啊,负责长安城治安的官员都尉,我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  校尉道:“小将奉御史大夫张大人之命,有请先生商议国事。”  御史大夫张汤?田信兴奋地一拍大腿:“张大人我熟啊,我们前天还在饭局碰到来着。张大人居然有请,真是三生有幸。唉,但我刚刚接到桑弘羊大人的通知,说要参加个会。”  校尉冷声道:“一码事,请大人随我来。”  一码事?田信大悟,明白了,原来张汤大人也要参加这个会。命令马车起行,由这队军士护送,向东而行。走了一段时间,道路渐渐狭窄,行人也越来越少,四周的建筑,仿佛笼罩了一层灰尘,尽显灰秃秃的悒郁之色。田信心里纳闷: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朝中的大人,偏捡了这么个冷僻的地方开会?转身欲问,却发现那名模样陌生的校尉,不在身边,正要扭头,后脑突然“轰”的一声,大片的黑暗迅速袭来,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疼痛,全身骨头被打碎了一样的疼痛。微弱地呻吟一声,终于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田信,醒来,田信你醒醒。”  我的头好疼啊。田信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有四个人,站在面前,正抻着颈子仔细地看着他。而他躺在一张极肮脏的案几之上,鼻翼中嗅到的是多年未打扫过的积尘霉味。四周光线阴暗,窗棂上罩着许多奇怪的东西。他吃力地抬头:“这是什么地方?”  就听四人为首者道:“田信,你涉嫌盗窃帝国机密,囤积居奇,破坏陛下的经济发展政策,现奉陛下旨意,对你进行调查。”  调查?对我进行调查?田信慢慢地坐起来,发现自己果然是被摆放在一张案桌上,桌下是只木桶,桶里满是清水。水面上,漂浮着晶莹的冰块。就见为首者伸手在水里在蘸了蘸:“可以了,等会儿要记住多加冰块。”  然后为首者踱到田信身边,正要说话,田信已经认出了他:“是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对帝国和陛下忠心耿耿,我捐献的钱,粮草还有兵器衣甲,已经无计其数了。”  那为首之人,正是汉帝国丞相庄青翟。他身边的,是三名没有实际权力的长史,田信反倒不认得。只听庄青翟柔声道:“田信,你要相信陛下,陛下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现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把衣服脱掉,光屁股坐到冰桶里去。”  “我操!不要这样。”田信绝望地号叫起来,“连我这么爱国的人都要严刑逼供呀,还用坐冰桶这么毒辣的刑罚,我我我好冤呀。”  庄青翟低声、歉意地道:“就是走个程序而已,请理解,务请理解我们。”  四面合围  几日后,武帝升殿,就见酷吏减宣出列:  “陛下,御史中丞李文被杀冤案,现已查得明白。”  汉武帝:“查明白就好,禀报上来。”  减宣:“陛下,是这么个情形,御史大夫张汤,素与李文不睦。李文曾多次企图陷害张汤,未果。后张汤遣侍从鲁谒居,赴李文府上搜集证据,以鲁谒居和李文的对话为证,将李文处死。”  张汤大急,急忙闪出:“陛下,不是这么回事,你听臣解释……”  汉武帝:“退下,谁允许你插嘴了?”  强威之下,不得不从,张汤咬着嘴唇退下。就听减宣继续说道:“张汤犯有欺君之罪,请陛下裁决。”  武帝正要说话,丞相庄青翟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汉武帝:“奏来。”  庄青翟:“陛下,近日长安城中,破获一起惊天大案,涉及了廷议机密泄露。据被捕的大商人田信交待,他在朝中有内应。每当陛下制订法令,或是推行新政,田信都会及早得到消息。他掌握了机密信息,所以能够囤积居奇,让陛下的苦心,付诸东流,也让天下百姓,受尽了新政无法推行的苦难。”  汉武帝点头:“此事一点也不假,朕的身边,确有不轨之人在泄密。每次朕欲推新政,奸商们总是比官员更早知道消息。而且商人们的情报,非常之准确,朕针对哪项物资推政,商人们就囤积什么物资。张汤何在?”  张汤急忙上前:“臣在。”  汉武帝:“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张汤:“……这事,实是出乎臣之预料。”  汉武帝:“丞相,你继续说下去呀,不知道朕最恨吞吞吐吐吗?”  庄青翟恭敬地道:“陛下,臣得到有司呈报,唯恐不实,亲自提审了奸商田信,据他赌咒发誓,把廷议机密泄露给他的,是御史大夫张汤大人。参与现场提审的,还有长史朱买臣、王朝与边通,这些都是人证。”  啥?我?泄露机密?张汤两眼突凸,嘴巴大张,已经全然失去反应。  汉武帝失笑道:“如此说来,张汤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心怀奸诈,欺君罔上的小人了?来,让朕问一问,张爱卿,你是这样的人吗?”  张汤猝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陛下,陛下您要明察呀,这庄青翟,他勾连了朱买臣、王朝、边通四人,设毒计陷害臣,臣冤枉啊,臣是无辜的,真的是无辜的呀。”  汉武帝微笑摇头:“张爱卿呀,你不要像个女人一样尖吼尖叫,这成什么话吗?你到底有罪无罪,你说了不算,朕也是好奇非常。这样吧,廷尉何在?把李文和田信这两个案子,合在一起再审一遍。”  铁骨铮铮  酷吏张汤,进入了他的生命倒计时。  武帝下令给张汤专门设立了个专案组,搜集到的犯罪证据,摞起来比人还高。专案组信心满满,带着这些证据,来撬开张汤的嘴。可万万没想到,张汤一生浸淫律令,辩才无双,专案组在他面前,竟然无计可施。  办案人员:“张汤,你欺瞒天子,罪证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张汤:“我张汤的心,剖出来只是个忠字,任尔栽赃陷害,不过有死而已。但想让我屈枉成招,却是万万不能。”  办案人员:“你还嘴硬?看这份材料,你让鲁谒居陷害御史中丞李文,将李文害死。可当陛下问你之时,你却谎称是李文的旧友举报,这你狡辩得了吗?”  张汤:“我何须狡辩?我每天处理的案子,何啻成百数千?李文一案,陛下突然问起,细节疏失也是常理,这怎么能说是欺瞒陛下?更何况,鲁谒居和李文,原本相识,说旧友举报,又有何不妥?”  办案人员:“哼,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泄露廷议之密,勾连富商田信,这可没冤枉你吧?”  张汤:“没冤枉才怪!一面之词,罗织之罪,我张汤岂会心服?”  办案人员:“张汤,你也太顽固了,看来要让你坦白,须得走上几趟程序才行。”  张汤:“无非不过是冰桶挑战而已,冰下是五十度开水烫秃噜皮,我张汤怕你何来?与我把冰桶搬来,我自己跳进去。要是我稍微皱一下眉头,也是我张汤骨头软。”  “张汤,你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办案人员傻眼了,没想到张汤这么硬气,活生生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铁嘴钢牙硬是不认账。案情就这样僵住了,办案人员去见汉武帝,跪伏于地,承认自己无能,啃不动张汤这块硬货。  看了这情形,武帝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赵禹何在?”  “臣在。”须发银白,破衣烂衫的赵禹,闪身出来。  江山代有酷吏出  赵禹,武帝时代十大酷吏之一,和宁成一样,都是景帝时代的老人。  简单说,赵禹是景武年间第一个酷吏。他办案果断,手段狠辣,皇族宗室怕他怕得要死,有心扳倒他。可是赵禹人品极正,无欲无求,饭菜馊了也能吃,衣服再破也能穿,他不喜钱,不好色,不喜欢音乐歌舞,也没什么人生乐趣,就是闷头坐在刑房里,把案犯一个个拖过来上刑。人人恨他恨到要死,却又暗自钦服,拿他毫无办法。  景帝时代,名将周亚夫曾平定吴王刘濞的七国之乱,威名赫赫。曾有一次,景帝让赵禹与周亚夫合作,但周亚夫断然拒绝。  景帝问:“周亚夫,你为何拒绝与赵禹合作?”  周亚夫回答:“陛下,我虽然在战场上杀人无算,但我多少还有点良知,与正常人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赵禹,抱歉,其人残酷冷血,嗜杀如狂,我会为把我的名字与他并列而羞耻。”  景帝:“你看你这个倔脾气,那算了吧。”  就这样,赵禹从汉景帝时代一路嗜杀而至武帝时代,到了晚年,他的心肠更冷酷,手段更冰冷。每当他走进刑房,看到案犯当事人,看到他时那张虽生已死的呆滞嘴脸,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极大的欣慰与满足。可是有一天,他正在刑房对犯人用刑,忽然间,汉武帝派人把他叫了去。  武帝问:“赵禹,你最近,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呀?”赵禹诧异地回答,“陛下,臣好好的,每天稀粥喝三碗,一觉睡到大天亮,精神正常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不对,”武帝慢慢摇头,“赵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朕心怀不满?”  “啥?”当时赵禹就吓惨了,急忙趴伏在地,“陛下,这话从何说起?臣,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天考虑的只是如何对犯人用刑,绝不敢对陛下怀有二心。”  汉武帝:“既然如此,那朕问你,你何以心肠越来越软,对案犯越来越温柔呢?”  对案犯温柔?赵禹困惑了:“陛下,臣刑求一生,从未曾改变过个人风格,说到心肠软,绝对不是我。哎呀我操陛下,我明白了。”  汉武帝:“你明白什么了?”  “是这样,”赵禹解释道,“陛下,先帝时代,官吏们的治案风格,都是走的温柔无限脉脉含情的绥靖主义路线,只有我,对案犯向来是秋风扫落叶一样的无情,但凡案犯落入我手,必然要先行走程序,上刑具,招不招回头再说。所以呢,先帝时代,我成为天下人人惧怕的煞星,酷吏之名,不胫而走。  “但是到了陛下时代,因为陛下过于圣明,过于体恤子民,过于爱惜百姓。所以呢,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江山代有酷吏出,一吏更比一吏粗。总之吧,陛下英明神武,天下英才辈出。臣老矣,新一代的酷吏涌上前来,比如义纵,他出任定襄太守,一日杀人四百,实在是大手笔。比如王温舒,此人治政,灭家愈千,这也是臣比不了的。”  汉武帝恍然大悟:“是了,我那死爹时代,别的吏员都是循常办案,只有你专走酷刑路线,所以人称你是冷血冰肠的酷吏。可是现在,年轻一代的义纵和王温舒登场了,他们的手段更狠,更毒辣,这就把你比下去了,显得你心慈手软岁月静好了。”  赵禹:“陛下圣明,正是这样。”  汉武帝:“好了,朕明白了,你下去吧。听着,保持你的晚节,别让自己遭受到年轻人的羞辱。”  “臣,明白。”赵禹退下。  此后的赵禹,果然小心翼翼,虽然与减宣、张汤等酷吏同事,但始终没被人抓住把柄。最终的结果,是汉武帝派他前来,挫败犯罪分子张汤的嚣张气焰。  赵禹出场,张汤怫然变色。  纵是酷吏也动情  走进刑房,冷冷地看着张汤,赵禹坐下,不说话。  张汤也看着他,一声不吭。  长时间的静寂,赵禹不疾不徐的声音,响了起来:“张汤,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张汤:“我是受人陷害,是无辜的。”  刚刚开口,只听“砰”的一声,赵禹一掌拍在案几上:“张汤,你还有完没完?”  就听赵禹厉喝道:“张汤,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一想。自打你办案以来,杀过多少人?用过多少次的刑?那些落在你手里的人,有几个是真的罪有应得?你何曾给过他们半点申辩的机会?”  俯身向前,赵禹继续说道:“你之所以不给那些人以机会,不是你残忍嗜血,也非是私人冤仇。我们都知道,你和我都是一样的正常人,刀子扎在身上会疼,风吹在身上会冷,遇到美貌女人会动心,好友相聚会动情。可是这个残酷的时代,容不下我们的儿女情长。匈奴为患,几成国祸,轻率兴兵,祸福难明。简单说,当陛下决心对匈奴用兵,就把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带入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境。可这条路你非走不可,逃无可逃,陛下也可以以爱惜子民性命为借口,继续采取和亲的绥靖策略,把这场战争向后推。可是最终,你推不过去的。纵然是我们逃过了这一劫,付出更残酷代价的,是我们的后人。  “大战在即,牺牲者无计其数。那些埋骨于沙场的将士们,他们哪一个没有白发的父母的等待?哪一个没有妻儿在翘首?战争就是这么残忍,这么不讲道理,纵然你有再大的权力享受人生,可战争时代对你的要求,只是无辜的牺牲!  “荒漠之战,短兵相接,杀人如草,不闻声息。战争时代最残酷的,其实并不是战场上,而是后方对战略资源的绝望挤压。每一次战争,沙场死十,后方死百。沙场死千,后方死万。沙场死上数万人,后方就会有数十万人,因为体制残酷挤压其生存资源,转为战用而丧命。张汤,这些年来,你和我,听到的沙场战报,不过是数万人而已,而我们亲眼看到死于刑房或刑场的,早已过了数十万。  “为何要死上这么多的人?  “资源,资源争夺而已。张汤呀,你和我,于刑房杀戮的人,究竟有多少,我们自己都记不得了。是我们生性残暴,天性邪恶吗?不是的,我们这样做,也是因应了战争的需求。我们必须要以冰冷的酷吏形象示人,纵然是案犯有天大的冤枉,我们也会无动于衷地罗织其罪,枉杀其人。我们必须要绝对的残忍冷血,要从小民百姓口中,把最后一点活命粮,夺下来送到前线战场。这些年来被杀的数十万人,只是为了争取他们的活命权利。他们无罪,而我们,虽然有罪却无错——如果我们拒绝,照样有人来做我们现在的工作。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这个结果不会改变。  “张汤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心里这点小委屈,算得了什么?你有那被枉杀的数十万人委屈吗?你有被从幸福的家庭中强拖出来,推上战场送死的将士们委屈吗?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也是一个委屈的时代。所有的委屈都将被后人所凭吊,以怀想这个大时代的华丽风情。但独独,你我或任何人的委屈,在这个现实中,没有意义。”  听到这里,张汤已经失声号啕起来。赵禹拿起刑案,递到张汤面前,这时候的他,仿佛突然苍老了几百岁:“张汤啊,我们办案,是否冤屈不是我们该问的,我们唯一关心的是资源的节省,还记得你对申诉者的愤怒吗?任何申诉都意味着巨大资源的投入。如果,你此前不能容忍这些,那么,现在这个法则仍未改变。”  张汤抽泣着:“请允许我,最后一点微小的诉求。”  赵禹:“好,我破例答应你。”  民权无存,天下益困  赵禹回来,向汉武帝禀报:“陛下,结案了。”  汉武帝:“怎么个情形?”  赵禹:“张汤,业已伏罪自杀。”  武帝:“哦,又少了一个。他留下话什么没有?”  赵禹把张汤的遗书呈上。汉武帝不接:“念!”  赵禹念道:“罪臣张汤,无寸尺之功,从刀笔吏起家,因为受到陛下的宠幸,官至三公。没有任何可开脱罪责之处,然而陷害臣的,是丞相府中的三位长史。”  汉武帝:“抄他的家。”  隔不久,廷尉来报:“启奏陛下,臣率军士进入张汤家中,但见家徒四壁,空无所有,只有他年迈的母亲,拄杖当庭而立。她对我们说:感谢陛下和朝中大臣们的厚爱,只是儿子愚笨无能,未能逃过奸人陷害,辜负了陛下对他的希望。这样没出息的儿子,实是家门之耻,他没有资格在棺椁中下葬。然后臣检点张汤家中全部所有,大概价值五百金。”  汉武帝:“……才五百金?”  廷尉:“没错陛下,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汉武帝:“朕明白了,与我找到大商人田信,弄清楚此事。”  不过一夜之间,张汤的案子又翻了过来。  丞相庄青翟及三位长史陷害张汤的过程,被查得清清楚楚。汉武帝下令,将朱买臣、王朝并边通三人斩首弃市。丞相庄青翟下狱。  几天后,庄青翟于狱中自杀。  事了之后,汉武帝抬头,仰望高天:“要下雪了。”  武帝建造柏梁台,台上立有高二十丈的承露盘,盘上有只仙人掌,用来承接露水。每天,汉武帝命人采集仙人掌里的露水,掺入玉石粉末饮用。  方士说:“饮此露,长生不老。”  酷吏张汤死,标志着汉帝国货币改革的成功。这一年,军火商孔仅被任命为大农令,桑弘羊为大农中丞,汉帝国开始实行全面经济垄断,控制天下货源,试点均输法,调剂各地货物。  效果立竿见影——是年大雪,关东地区饿死数千人,人相食。  这一年,汉武帝终于找到了完美的货币解决方案。他下令上林苑三官铸造铜币,币上有高精度的防伪标志。民间市场,非此钱而不得用。民间私铸币的现象顿时绝迹。因为新铜币的铸造,要求于特殊的技术,民间无法掌握。只有极少数的豪强与专业人士,还能够继续仿制。  从此经济主动权彻底掌控在汉武帝之手,天下百姓益困。许多人无以为生,被迫铤而走险,沦为盗贼。而出使西域一十三年的博望侯张骞,他悲哀地发现,他沦为汉武帝新经济政策的牺牲品之一,个人经济状况陷入绝境,已经无法养活家小。  第十一章 西域传奇  落魄博望侯  一大早,张骞就悄悄爬起来,无声无息溜至门口,推门就走。  他已经溜出了门,可是一只手突然掐住他的脖颈:“张骞,你还是爷们儿不是?大早晨的你就想逃走?”  “别别别,”张骞慌了神,“夫人是我不好,你放手,放手!”  “不能放手,一放手你又逃了。”揪住他的女人说道,“张骞,你我夫妻,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漠北时,你说逃就逃,像扔掉一只破鞋一样扔掉这个家,一逃就是一年,我怪过你没有?现在你又故伎重施,又想逃走?”  张骞委屈地道:“夫人,我没有想逃啊,我这是去早朝,陛下他正在金殿上等着我呢!”  “胡说!”女人斥道,“你的爵位官职,六年前就被削了。你和街口摆摊卖芋头的苏老二有什么区别?都是无职无禄的小民百姓。你却天天骗我说去上朝,谁见过布衣百姓,自己花钱雇车上朝的?”  张骞用力想掰开女人的手,吼道:“国家大事,你懂得什么?朝中衣冠衮衮,俱皆酒囊饭袋。只有我张骞好歹有过海外经历,多少知道点西域的情形。漠北之战后我汉国又错失良机,未能抓住机会一击致效,于今匈奴人的势力已经恢复,正虎视眈眈跃跃欲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杀至。陛下的心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天都要问起漠北之事,我是这方面唯一有经验的人,当然要为陛下分忧。你为何如此贬损我,将我与街头卖芋头的相提并论?”  女人委屈地道:“既然陛下还在用你,就应该恢复你的爵位,或是给个官职。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俸禄却不停地使唤你,陛下是想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吗?”  “说反了,不是食君之禄,才忠君之事,是不要问陛下给没给你俸禄,要问你为陛下做了什么,”张骞推开女人,掸了掸衣袖,“不要再胡搅蛮缠了,误了上朝,倘陛下责怪,你担罪不起。”  女人道:“那你也应该想办法借点钱,家里已经三天没有吃的了。”  “行,行,我去借钱行了吧?”张骞早已是不耐烦。  可是女人还不肯罢休:“我是在问你,今天怎么办?你走了,看我们娘几个饿肚子吗?”  “唉,”张骞无奈地道,“看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自己的小算盘。陛下已经实行了平准均输,最多几年,粮食不足的问题就能解决。到时候我大汉帝国的小民百姓,每天可以吃五顿饭,为什么呢?因为你粮食多到吃不完。”  女人撇撇嘴:“你说你有多傻?等几年,你全家都饿得只剩骨头了。”  张骞大怒:“骨头就骨头,我张骞生来就是硬骨头,你奈我何?”  女人眼圈红了,后退两步:“低声说,好了好了,说你两句你就吼。也不知你饿着肚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呶,拿着,这是我以前偷偷积攒的钱,你上朝的路上,买几个芋头吃。”  “钱?”张骞错愕,看着女人那干枯的手掌里,捧着几枚铜钱。正要伸手去接,突然大叫一声,“蠢娘们儿,你怎么还藏着这个?这是犯法的!”  “什么?”女人满脸惊恐地看着他,“我自己的钱也犯法?”  张骞:“当然犯法,你这是好几年前的两铢半钱了,早就不允许使用了。应该交付有司,让上林苑三官回炉重新铸成五铢钱。”  女人:“把这些钱上缴,那新铸的铜钱,还是咱的吧?”  张骞冷笑:“发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朝廷不追究你铸私钱的大罪,已经是法外开恩,你还想再把钱拿回来?”  女人大怒:“张骞,你看清楚了,我手里的这些钱,就是你出使西域回来之后,朝廷给你的赏赐。难道我要花掉朝廷赏赐的钱,也是犯法?”  “当然是犯法!”张骞回答道。  “凭什么?”女人急了。  “这事跟你跟说不清!”张骞一把抓过女人手里的钱,推门就走。女人追出来,在后面喊道,“张骞,你可别太缺心眼,真的把钱缴上去,这些钱还能花,我前些日子就是用这些钱买的椿米。”  张骞已经大步远去了。  钓鱼执法  走到街头,冷风袭来,张骞听到肚子里的咕噜声,忍不住裹了裹衣衫。  长街的对面,是一家米铺,是张骞以前经常买米的地方。此时这家米铺,已经是门可罗雀,店门被砸开一个大洞,墙上立着一块衙司的警戒牌。多半是这家老板干了什么坏事,店铺被官府给抄了。张骞的脑子里,浮现出军士持刀冲入店铺,老板及伙计们一张张惊恐的脸。唉,战争不能结束,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卖芋头的苏老二还在,空气中传来芋头的香气。苏老二正在招呼几个客人,张骞匆匆走过,肚子里又发出了轰鸣声。  好饿!  但是张骞打定主意,决不能花女人给他的钱。这些钱虽然是陛下给他的赏赐,可已经作废了。对于陛下的厚赏,因为币制改革作废这事,张骞也曾听到过一些议论。但他不想听得太清楚,他知道汉武帝是什么样的人。  他也不会把这些废钱花掉,他曾是博望侯,永远是。他是有骨气的!  只是,肚子真的好饿。  又走过一个街口,空空如也的腹中轰鸣,已经震动到了耳畔。现在的张骞,已经是饿得耳鸣眼花了。怎么会这么饿?昨天上朝时,陛下不是赐了点吃的吗?对了,陛下赐食是有,然后陛下就询问西域情形,身为臣子,岂能不顾体面地大嚼大吃,不回答陛下的问题?结果只顾回话没顾上吃,等回答完了,低头一看,食盘已经被宫侍撤下去了。忽然之间,张骞止住了脚步。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年轻人,正在一家卖芋饼的摊前排队,他手中有几枚铜板,不时地高抛并拿手接住。  张骞看得清楚,那枚钢板,跟女人给他的一样,也是两铢半钱。  这钱真的能花吗?张骞半信半疑。两铢半钱早就宣布作废,此事众所周知。就连改铸的三铢钱,都已经作废。现在合法的铜币,是上林苑三官铸造的五铢钱,市面上竟然还有人拿着两铢半钱花,这怎么可能呢?  张骞站在路边,留神观看着。他看得清楚,终于排到了那年轻人,他把手中的两铢半钱递给摊贩。摊贩苦着一张悲惨的脸,端详了一眼那两枚铜钱,叉了块芋饼,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把芋饼拿在手上,一边吹气,一边吃着走了。  这钱真的能花!  张骞的腹中,又是一声炸裂般的轰鸣,好像肠子都已经饿断了。  看看那芋饼摊,再看看手中的铜钱。张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痛苦!  这钱能花!但如果他宁肯饿死也不花,未免傻过气了。可如果他真的花了,却是陛下最憎恨的犯法之举。不过话再说回来,这些钱,就是他汉武帝赐给张骞的,赏赐之后再宣布花他的赏赐是犯罪,这岂不是太他娘扯了吗?  明明是陛下给我的钱,为什么不能花呢?张骞的心里,突然感受到巨大的悲愤!  老子就是要花!  他理直气壮地走过去,排在两个人身后。几个正在路边袖着手的闲人,似乎也突然感觉到了肚子饿,接二连三地走过来,在张骞身后排队。张骞也没有理会。只是在心里庆幸,幸亏自己快了一步,否则就要排到后面去了。  轮到他了,张骞漫不经心地把两枚铜板递过去。  摊贩接过铜板,仔细地看了看:“客官,你这是两铢半钱。”  “哦,”张骞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刚才那个人,不也是用这种钱吗?”  摊贩的眼神,透着一种让人心悸的阴寒:“客官,官府有告示,私铸铜钱是犯法的。”  张骞心里一紧,几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抓住了他:“又抓住一个,竟然敢私铸铜钱,你有官司打了。”霎时间,经历了西域之行而养成的求生本能,让张骞迅速地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没有转身向后逃,向后是逃不了的,后面那几个排队的人,实则都是官府的衙差。他遭遇到的,是钓鱼执法——张骞的身体如狸猫突缩,猛地一蹿,跳起来从芋饼摊子上跃了过去,留给后面几声惊呼。  然后张骞发足狂奔,心里充满了惊惧。如果他被捉到,朝廷那些权贵们,该是一张张何等幸灾乐祸的嘴脸?什么?博望侯知法犯法?私铸铜钱?啧啧啧,枉陛下对他的信任和厚爱,竟然如此没有出息。  前方有个胡同,只要冲进去,就成功地逃脱了。张骞发力疾冲。不提防路边突然闪出一个衙捕,枪杆横扫,张骞躲闪不及,脚踝上顿感剧烈的麻痛。他听到自己痛叫一声,凌空飞起,重重摔落。  十几双手牢牢地按住了他:“哼,逃得了吗你?自打你藐视王法,私铸钱币时,就应该知道有这一天!”  刑室求生  张骞被横拖竖拽,拖入到官衙邻侧的一幢宅子里。  入门,是一张高案。起初排队用两铢半钱买芋饼的年轻人,正跷脚坐在案后,用一柄颀长的刀,小心地修着指甲。  看到他,张骞这才明白过来。  难怪这家伙能够花掉两铢半钱。只怕就连那个芋饼摊,都是官家恶意设的局,先由官捕假扮客人,用两铢半钱买芋饼。路人见此,以为有机可趁,也拿家里作废的两铢半钱来排队,于是就会被诱捕。就如张骞所遭遇的一样。  听到张骞被拖进来,年轻人并不抬头,冷声吩咐道:“先挂起来,等兄弟们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再用刑。”  几名衙捕强拖着张骞,往刑柱前走去。张骞奋力挣扎,大吼道:“奴辈住手,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碎,先等等,我要见一个人。”  高案前的年轻人笑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既然进来了,你只能见鬼,不能见人。”  几名衙捕同时大笑,表示年轻人的笑话,极有品位。  张骞等他们笑完,才厉喝道:“大胆,单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你灭族。”  “哎哟,吓唬我。”年轻人笑了,“你拿什么来灭我的家族?”  张骞:“我要见陛下。”  年轻人:“你要见哪个?”  张骞:“博望侯张骞,在这里郑重通知你们,我要见陛下。”  年轻人失神地站起来:“你是博望侯张骞张大人?”  张骞:“然也。”  年轻人霎时面色如土,扑通跪倒:“我擦张大人,你不早说,你看这事弄的,欢迎博望侯张骞张大人,来我衙司检查指导工作。”  笑星东方朔  张骞来到了朝廷。  武帝踞蹲而坐,他的身侧,有几个侍女撑起纱帘。帘中坐有一名女子。隔着轻纱,看不清晰女子的容貌。  一名衣衫奇特,相貌不凡的方士,侍立于东阶之侧。当张骞上来时,正见那方士拍了拍手掌,一字一句地说道:“临兵斗者,皆列于前。”话音落下,就见朝堂两侧的大旗,突兀而起,如被人平持一样,于空中缓慢前进。  张骞扭头,这花活,他在西域见得多了,腻到了已经不想再看。  但汉武帝看呆了,他大睁两眼,嘴巴张开,目睹那两面战旗,于空中撞击格斗。旗杆相碰,发出了清脆的颤音。两旗相斗甚久,一旗明显力怯不支,另一旗凌迫更甚,步步紧逼。忽然间怯旗急速盘旋,升上高空,似有逃遁之意。另一旗飙追疾至,有穷追落水亡寇之意,却不想变局倏生。怯旗突然向下一落,另一旗速度过快,“嗖”地掠过,被怯旗趁势一挑对方旗尾,只听“啪”的一声,另一旗连打几个旋子,“噗”的一声,插回了原地。  怯旗用计险胜,得意洋洋地在庭堂盘旋一圈,也“噗”的一声,插落回原位。  战旗已落,满朝皆惊,只能听到朝臣们惊呆了的大声喘息,却无人说话。好半晌,才听到汉武帝叫了声:“东方朔?”  听汉武帝叫惯喜滑稽的东方朔,张骞气得一跺脚。心说这个傻缺的陛下,这事儿你问东方朔没用,他不过是个惯喜扯淡的笑星,你应该问我才会弄明白。可是汉武帝没问他,张骞也只能一声不吭。  身材矮小的东方朔皮球一样轱辘出来:“臣在。”  汉武帝:“栾大先生的这个法术,你能破解吗?”  东方朔笑道:“陛下,我们都晓得,太阳里边,有只三条腿的乌鸦,这只乌鸦啊,生性爱吃,就是个吃货,逮什么都吞进自己肚子里。有一次,三足乌想吃地下的灵芝草,古神羲和氏就急忙用手捂住三足乌的眼睛,不准它飞下来。怕就怕这只三足乌,吃得太安逸,不乐意动弹了。”  汉武帝蒙了:“呃,你这段神神叨叨,从何说起呀?”  东方朔道:“陛下,臣呢,小时候贪玩,有次挖坑,不留神陷入到井底,几十年也没能爬上来。”  汉武帝:“你他妈的,几十年没能从井里爬出来,那你靠吃屎活着吗?”  东方朔:“陛下,臣更小的时候,到紫泥海去玩,紫泥弄脏了臣的衣服,臣就去虞泉把衣服洗了洗。洗了衣服后,臣就在冥间的崇台上坐下来休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后来冥间的王公把我拍醒,王公说,‘小朋友,你饿了吧?吃点红栗霞浆,再来几杯九天上的仙露。’臣当时回答说,‘我年龄还小,不能饮用刺激性过强的液体。’王公说,‘没关系,你偷偷喝上半杯,没人知道。’”  东方朔说完了,汉武帝更加困惑:“谁能告诉朕,东方朔他这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陛下,”台阶下斗旗的方士答道:“东方朔的意思是,饮了冥间的红栗霸浆,喝了九天的仙露,因此他不会感到饥饿。”  汉武帝:“那他干吗天天缠着朕,没白没夜打报告,要求添加俸禄?”  方士笑道:“陛下,这所谓的俸禄,于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但对陛下有。”  汉武帝:“行了行了,别一唱一和的,朕懂你们的意思。那个谁,东方朔,你继续说,你陷在井里几十年,也爬不出来,后来怎么样了?”  东方朔:“后来……后来,井里出现一个人,带我去采灵芝草。行至途中,遇到条红河阻路,无法通过。那人脱下他的一只鞋,送给了我。我把那只鞋放在河水中,当成一只鞋船,因而渡过浩瀚的红河,抵达了一个奇异的国度,那里的人用珍玩串成席子,用云霞织成纱帐,用墨玉做枕头。我到达后,当地人铺了褥子让我睡,我仔细一看,我擦,那褥子是用光线编织成的。我往上面一躺,就听‘嗖’的一声,掉下去了。”  汉武帝的脸上,充满了绝望:“妈蛋你个东方朔,每次问你点事,你就跟朕玩离题万里。这次你玩得太远了,就问问你这旗子飞起来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朕扯了个上天入地的蛋,退下!”  东方朔退下,正退到张骞身边,就向张骞挤了挤眼:“反正我都说明白了,陛下自己不理解,我也没办法。”  张骞低声骂:“你说明白了个屁,你是善于把人说糊涂的忽悠大师。”  东方朔怒道:“你胖你先吃,你行你去说!”  张骞摸摸颈子:“唉,沉睡之人,最恨把他叫醒的人。我还是多活几天吧,活着比什么都强。”  帝子推心  张骞等候在台阶下,听武帝与那名方士聊天。  汉武帝说:“栾大先生,你可曾见过仙人?”  那方士笑道:“陛下,这个问题太难回答,怎么答,都是错的。”  汉武帝:“怎么说?”  方士道:“设若有人问上长安城中的一个布衣,问他见过陛下吗,他就会陷入巨大的谎言中。说没见过吧,陛下时不时出宫巡幸,他可是多次在远方遥遥目睹。可他如果要是回答见过吧,远远地瞥上一眼,也算见过吗?所以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个伪问题,无论怎么答,都是错的。”  汉武帝:“朕明白了,你是在绕着弯子,批评朕对你们方士不信任。朕在这里明确地告诉你,朕这辈子,什么也不信,就信方士之语。朕之言,绝对是发自肺腑的,朕之心,绝顶是真诚的。”  方士道:“陛下真诚之语,化外之民,感怀于心。”  忽然间汉武帝动了感情,说道:“栾大先生啊,你是神仙之属,应该知道这尘世之间,那叫一个脏啊,肮脏、污秽、龌龊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尘世间,最暗恶的,是人心,最不可信的,是人类的语言。栾大先生,朕对你说句憋在心里快四十年的话吧,朕自打7岁那年,被立为太子。此后朕习文修武,一心一意想等登基之后,做个体恤苍生的好皇帝。可是到了朕9岁那年,朝野之间,忽然间谣言纷纷,乌云滚滚,人们到处奔走传告,俱言朕为太子两年,还未生育,足证朕根本不能人道,是个性功能有障碍的残疾人士,是阳萎太子,性无能大帝。可是栾大先生,朕当年不过是个9岁的孩子,生殖系统还在发育之中,拣这时候诽谤朕是阳萎天子,这岂不是太操蛋了吗?”  汉武帝突然爆料出独家隐私,朝臣们惊呆了,方士栾大,大张嘴巴望着汉武帝,更是不知所措。  汉武帝心里也是惊讶又懊悔,又说漏嘴了,让这些奸诈的属臣们,茶余饭后,凭空多了无限的乐趣。捏了捏自己的嘴巴,汉武帝目视栾大:“先生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值此栾大恍然大悟:“莫非,陛下是在告诉我,有关我那个可怜的同业人士少翁,被陛下诛杀的消息不确切?”  “岂止是不确切!”汉武帝声如雷吼,“想当初少翁先生入宫,从冥府唤回了李夫人的幽魂,朕是亲眼目睹的,而且朕当时还作了一首诗: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有这首诗在,足证少翁先生的法术,是货真价实的,是受到朕的亲自认证的。”  栾大:“化外之民,替灵异界同仁谢过陛下。陛下对我们的肯定,才是我们进行人类与天界社会交往的最大动力。”  汉武帝:“但朕也有句话,要告诉你们。”  栾大:“化外之民,恭聆陛下教诲。”  汉武帝:“你们这些经常与神仙来往的散仙之属,也要加强业务学习,别像东方朔一样天天吊儿郎当,躺在经验簿上吃老本。一说神仙之事,就拿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充数。你问他现在干什么呢?天天和个房陵县的女神腻在一起,没个正形!人不读书不如猪,人不学习没脸皮。虽然你们或是吃过天果,或是饮过冥浆,但如果不强加自身业务能力的建设,那你们跟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就拿少翁先生来说,他可是习谙长生之术,驻颜得法,活几千岁了,仍然保持着童子的容貌。可是他在尘世间久了,尤其是受到西域价值观的不良影响,结果业务能力退步了,神仙之术也失灵了。有天朕带他出门巡游,路上我们停下来野餐烧烤,朕烤全马款待他,他吃了马肝,竟然中毒死了。活几千年,到朕跟前偏偏中毒死了,你说让朕跟谁说理去?”  栾大伏首:“听君一席话,颠覆人生观。陛下对化外之民推心置腹,化外民无以为报。化外民幼年得获仙缘,被神仙收为徒弟,师父曾经告诉我,点石成金,不过是雕虫小技,长生不老,实乃天界常事。而陛下诚心求仙,却多年未见结果,不过是这人世间的纷嚣谣尘,遮迷了天地,惶惑了人心。现在陛下把话说开挑明,事情相对来说就容易了。”  “哦。”汉武帝满脸期待地望着栾大。就听栾大继续说道,“陛下若想成仙,易尔,只要把化外民的师父请来,羽化升天不过转瞬之间。但有一桩麻烦,化外民的师父,架子不是一般的大,除非自己的亲眷相求,才会答应。倘陛下愿意视我师父为亲属,则事半功倍矣。”  “哈哈哈,”汉武帝仰天长笑,“栾大先生,你说这事多有趣?朕和你,想到一块去了。”  栾大也随之哈哈大笑,突然间汉武帝神色一敛,栾大脸上的笑,却一时间收不回来,僵在那里成了个尴尬模样。  汉武帝的声音,冰冷威严:  “传旨!”  公主嫁给骗子  黄门官出列,以清朗的嗓音高唱道:  “圣旨下,封栾大先生为五利将军,赐印。”  五利将军?哪五利?这算个什么称呼?群臣面面相觑。  “封栾大先生为天士将军,赐印。”  群臣愕然:“陛下大手笔,一下子就封这个江湖骗子两个将军,妈的老子替陛下你干了多年,屁也没封到。”  “封栾大先生为地士将军,赐印。”  什么?连封三个将军?不过也对,天士将军都封,地士将军也得给他。群臣释然。  “封栾大先生为大通将军。赐印。”  什么?连封他四个将军,陛下可是豁出血本了。群臣惊得脑子都麻木了。  “封栾大先生为天道将军,赐印。”  好,五个将军,此时群臣已经死心了。都在心里说,陛下,你他妈的陪栾大玩吧,老子不跟了。  “封栾大先生为乐通侯,赐印,食邑五千户。赐府邸,僮仆一千。”  栾大先生捧着六枚印信,满脸幸福地站在朝堂。群臣的心里,直把汉武帝的八辈子女性族人,蹂躏了个痛快。无数军士喋血沙场,封功论赏苛薄吝啬,稍有差失马上就剥夺功爵没收财产,原来陛下弄这么多钱,只是为养栾大这么个骗子。  “传旨,朝中臣属、列侯,悉亲往栾大先生府中,为栾大先生与长公主的新婚祝贺。”  值此,张骞第一个醒过神来,原来如此!  难怪汉武帝,对栾大突然说起他做太子时,遭受政敌攻讦,谣传武帝阳萎,没有生育能力的旧事。原来汉武帝一辈子,都在为这事耿耿于怀。当时武帝与皇后阿娇成亲,武帝还是个童子,阿娇却已经成熟,婚后两年未有子嗣,导致了武帝对谣言信以为真,真的相信自己是个废人。武帝做太子九年,登基两年,皇后阿娇仍然未孕,这让汉武帝更加相信自己有问题,他悲观绝望,破罐子破摔,连个皇帝都不想好好做了。直到在姐姐平阳公主家里邂逅卫子夫,卫子夫次年怀上身孕,才让武帝恍然大悟,从此恢复了自信。  这个长公主,就是卫子夫替汉武帝生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证明了他的能力和清白,让他恢复了人生的信心,所以武帝对这个女儿宠爱至极。破例封为长公主。地位待遇,在所有的皇子与公主之上。  卫长公主最先是嫁给皇朝开国功臣曹参的玄孙曹襄,后来曹襄死了,长公主孤独守寡。大家都知道依长公主的性子,断无可能守寡守贞,但她会再嫁给谁,这却是让所有人津津有味的话题。  可万万没想到,英明神武的汉武大帝,竟然把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江湖骗子。  但这也不能怪汉武帝,他击败匈奴,人生已经走到最高点。他的下一个人生目标,就是长生不老,成神化仙。这个目标,正经人是插不上手帮忙的,也只有骗子,才敢大包大揽,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子先把你家公主睡了再说,不服你去死!  看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张骞脸上堆出灿烂的笑容,挤在群臣之中,向栾大和卫长公主拱手:“恭喜二位,贺喜两位,正所谓九天仙子临凡尘,凤舞鸾鸣一家亲。瑶台驭车是虎豹,羽化飞升拜仙人。哈哈哈,我们等这杯喜酒,已经太久太久了,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轻拍了张骞肩膀一下。  张骞回头,就听身后的黄衣侍从说:“博望侯,陛下正等你。”  张骞最后看了一眼栾大,心说:尊敬的骗子,真希望咱们俩,能换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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