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把咸水鸭和一些南京土仪拿给妹妹,说他路上冻着了,伤风,发了两天汗,哪也没去。他问徐妙锦怎么样,没呆闷吧?说起旧事,徐妙锦又撒娇地埋怨大哥一点也不讲信用。他不是保证不把燕王府的事说出去吗?她也哭着向姐姐保证了,可听姐姐说,大哥这次进京,还是向皇上告了密。徐辉祖纠正她,这不叫告密,这是臣子对君王的忠诚,不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如果皇上向你徐妙锦问起什么事来,难道你可以说谎吗?停了一下他又问,最近燕王府有什么动静吗?徐妙锦说:“这回你可以放心了,你也告诉皇上垫高枕头睡大觉吧,再也不用操心燕王会不会造反了。”徐辉祖问:“怎么回事?”徐妙锦说:“他疯了,一个疯子还用怕吗?”徐辉祖惊奇地问:“你说什么?朱棣疯了?这怎么可能?”“叫你们吓的吧。”徐妙锦说。不对,徐辉祖愣了片刻摇头不信。他这种有心计、有抱负的人轻易不会疯的,一定是装疯。徐妙锦冷笑说:“她亲眼看见朱棣在大街上抓狗屎吃,不疯,会这么傻吗?”徐辉祖沉思着说:“这可太令人想不到了。小妹,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徐妙锦说出了原委,他想纳景清的女儿为妃,景清不答应,女儿倒乐意,父女俩吵翻了,女儿一赌气上了吊,姐夫大概一急,就疯了。徐辉祖哼了一声,够荒唐了!停了一下,徐辉祖又说,这事不确凿,不能报告朝廷,小妹住在府里,得帮他弄清楚,朱棣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疯到什么程度。徐妙锦说她不管,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太过分了吧。“为了天下安全,不得不想得多一些呀。”徐辉祖说,他若真是疯癫了,这倒是江山社稷的幸事了。徐妙锦很反感:“大哥,你走火入魔了吧?你从前不这样啊,怎么对燕王这么刻薄呀,他不是你妹夫吗?”徐辉祖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他准备马上召集张昺、谢贵和景清他们过来商议。? 苦肉计向来都很好使道衍站在大庆寿寺禅室里,在用恭楷抄写《大藏经》,站着书写,是他的习惯,不困乏,又可练丹田之气,也是一绝。袁珙来了一会了,站在对面看他抄,道衍旁若无人。袁珙实在耐不住性子了,说:“你总不至于要等到把《大藏经》抄完再跟我说话吧?况且,贫道也从来不认为法师是真正虔诚的佛门弟子。”这话就很有不恭和讥诮味道了。道衍这才放下笔,袁珙这句话起了作用。道衍承认自己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也马上反唇相讥,袁珙更不是张天师的好弟子,彼此彼此。道衍回头吩咐站在门外的小沙弥献茶。自己先坐到蒲团上。一个小沙弥提了茶壶进来,为他二人沏好退出。袁珙仍然语带讥讽地说,他来到大庆寿寺,是有急事,道衍却装模作样地写经,依他看,法师离凡世人间还是太近。道衍喝了一口茶说,佛法讲五乘,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但最终以人天乘为初始,因此佛法流通于世间,必以人为本源,所以贫僧不出世,并不违教义。请说吧,有什么事令你这么焦灼。袁珙告诉他,燕王殿下突然发了癫狂症,满大街跑,吃狗屎,啃西瓜皮,说疯话,被人戏弄,燕王府上下全慌了,束手无策。徐王妃这才让袁珙到西山来请“佛”的。道衍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听说了。”袁珙摇头惋惜地说,事出有因啊,为了一个妃子上吊而疯,实在是不值得呀。道衍先说大丈夫为红颜知己而疯,有情有义呀。又讽刺袁道长,你不是保媒拉线的始作俑者吗?这之前,这件事是瞒着道衍的,难怪他阴阳怪气。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袁道长奇怪,道衍竟全不当回事?他已经知道了,还这么稳坐钓鱼台?对他的平静、漠然,袁珙大为吃惊,道衍再不去给大家当个主心骨,燕王府就乱营了。“越乱越好,”道衍说乱是好事。他又问袁珙,徐王妃怎么样?急不急?袁珙说,刚开始她很生气,为一个上吊的女人发疯,不可气吗?后来一见燕王满大街跑,连狗屎都吃,丢人现眼,就撑不住了,每天哭得泪人似的。道衍无动于衷地点头说,好,好,天衣无缝。这叫什么话!袁珙听了这话,不觉心里一动,看着道衍反常的漠然表情,开始疑惑了,看他这不温不火不着急的样子,莫非道衍判定殿下是装疯,是瞒天过海的骗术?道衍不想点明,只说他也看不破,但却疑窦丛生啊。袁珙说他也怀疑过,一直试探着与朱棣交流眼神,可他像没有知觉,袁珙的心才有点凉了。不过他想,如果朱棣真用苦肉计,即使能瞒着徐王妃,也不会瞒着他左右的一僧一道呀。如果连法师也一无所知,那他可是真疯了。道衍依然无动于衷。他说,如果燕王是真疯,我们便是有眼无珠,保错了人,活该,也可趁机作鸟兽散了。如相反,这正是燕王超人的本事,只有瞒过所有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他这是孤注一掷,不容有失。但愿是这样。袁珙很服气,对自己方才的沉不住气深感后悔,就与道衍认真探讨,就算朱棣是装疯,又怎么收场呢?他想达到什么目的呢?道衍分析,如果是装的,说到底是金蝉脱壳,让朝廷从此不再把他当回事,从急功近利说,他最大的心事是三个儿子的安危。三个儿子已经成了这场角逐的筹码,想举事,三子必没命,想要回来,朝廷又不放,装疯,这是一招狠棋,吃点苦,效果可能颇佳,当今皇上仁弱,又开口闭口都是仁孝,他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会做个样子,放朱高炽三人回来探视父病,不然他怕天下人讥笑他没有情义、不讲孝道。这么一说,袁珙茅塞顿开,承认道衍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说,你我不必有所为了,只跟着别人稀里糊涂地认为燕王是真疯就行了?道衍说,在人前,当然要这样。但殿下如是诈疯,他指望我们做的可不仅仅是这些。袁珙被提示了,他觉得,当务之急,不是马上点破这个机关。而是要以徐王妃的名义给皇上写一道言词凄婉恳切的奏折,请皇上广施仁慈,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探视父病,以尽孝道。这恐怕是朱棣最希望他们做的。道衍称善。他推断,建文帝听说朱棣疯了,一定会放人,以示亲情关怀。如果朝廷放朱高炽三兄弟北归,就大功告成,燕王如是装疯,他的病也该好了,举大事的日子也就到了。二人会意地笑了。? 疯子与乞丐经过几天的观察,张昺还是吃不准,无法确定朱棣是不是真疯了。他来见景清,商量对策。张昺一来,景清就装作无法从悲伤中自拔的样子,女儿暴亡,他不能无动于衷啊。景清把他让进客厅,落座上茶后,张昺先道歉,景大人爱女出事,心情不好,他本不该上门打扰,可皇家大事为大,又不得不如此,大家总得商量着拿个主意出来。景清以大度的口吻请张大人不必客气,国事重如泰山,景某人岂敢懈怠。张昺说,燕王疯魔一事,不管真假,都不能不奏报朝廷,可怎么奏报,怎么判定,他一时委决不下。他只好来请景清拿主意。有一句话,他不好明说,奏疏里总得说出朱棣因何而疯,这不就牵扯景清女儿了吗?他怕景清在意,不好越过景清,必得让景清过得去。景清问张昺,大人是无法判定燕王疯癫有诈无诈,对吧?张昺说,正是。景大人是到过前门外的,依你看,燕王的疯癫是真是假?“至少我看不破,”景清说,他始终不相信燕王会因小女而疯。若是诈疯,以燕王的机智和狡黠,装疯装得像,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也正是张昺所忧虑的。奏报他疯了吧,万一事后证明是诈疯,北平布政使司大员便有失察和玩忽职守之罪。反过来说,报他装疯吧,又无确切依据,朝廷也会怪他们轻率,是以两难。景清认为也有两全的办法,我们就照实奏报。把燕王何时发疯、因何而疯,疯状如何,以及我们的两种推断,全都写在折子里,再承诺,继续监视、留意观察,届时再另行奏报。这是个两头堵、留有活口的奏折,正中张昺下怀。他很高兴,说还是景大人智高一筹,回头大家再一起去魏国公那里禀报,请魏国公示下,联名具折上奏,这样,他们就没有失察之过了。不过,他马上对奏折里怎么写“致疯原因”表示有顾虑,这涉及景清父女的名誉。但景清却不在意,让他如实奏报,自己的女儿为嫁不嫁朱棣而上吊,人命都搭上了,还要承担罪责不成?这一说,张昺也就放心了。与此同时,燕王府正乱成一团,几乎全员出动,满城去寻找走失了的燕王。后来连徐辉祖也派亲兵加入了搜寻行列。他见妹妹徐王妃眼睛肿得跟桃似的,也不再疑神疑鬼了。入夜,北平城里,火把拥塞街道,骑马的、步行的,燕王府上上下下都出动了,在张玉、朱能和李谦的带领下,分成几路,沿大街小巷大张旗鼓地寻找着朱棣,连阴沟里也不放过,打发人钻进去搜寻。在城北护城河外,有一条污水沟,水黑幽幽地静静流淌,臭气熏天,水中晃动着弯月的影子,晚风吹拂着河岸的芒草,发出刷刷声。在桥洞子里,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乞丐、傻子、疯子,卖南瓜饼的纪纲和燕王朱棣也蜷缩在这里,不知谁点起了一支蜡烛,烛光如萤火虫一样微弱,在风中摇曳。一个傻子看着乞丐抓虱子,在一旁嘿嘿地傻乐。朱棣嘴里不断地唱他的歌:三更里来黑漆漆,我抱玉人上床去……乞丐讥笑他,疯样!别说玉人啊,就是母狗都不跟你掉腚。朱棣听了咧嘴直乐,也不生气。纪纲说:“他是个疯子,你欺负他干吗?”乞丐说他肚子咕咕叫,问纪纲,卖剩下的南瓜饼还有吗?纪纲说,还南瓜饼呢,连烤南瓜的泥炉子也碎成八瓣了。纪纲是乞丐的崇拜者。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啊,混到我们这一堆里不是太亏了吗?纪纲叹息说,只好等时来运转了。他警告乞丐别瞧不起他,想当年他也是立过旗竿考中过秀才的人。若不是乡试时往考场里带夹带犯了事,革除了功名,老子比谁差?说不定早点翰林了。乞丐嘲笑他说,他若是皇上,就点纪纲一个南瓜翰林,正一品。说罢哈哈大笑。纪纲不再理他,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一块南瓜饼,掰成几瓣,恶作剧地搓成狗屎状,朱棣一直盯着他。纪纲逗朱棣说:“哎,我这还有一块狗屎,吃不吃?”乞丐怂恿地说:“吃呀,可香了。”朱棣一把抓过“狗屎”,填进口中,乞丐捂住鼻子说:“臭死了。”而纪纲把另外两条“狗屎”却塞进了自己口中,乞丐大叫着跑开:“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 危险无处不在经过路途的种种磨难,景展翼终于回到南京,才敲开方府的大门,巧的是正碰上方孝孺散朝回府,她未曾说话,早已泪流双行,她给方孝孺跪下,请求他收留自己。并且递上了父亲的亲笔信。方孝孺拉起她来,惊异地看过信,已明白了景展翼的遭遇,他对景展翼说:这儿就是她的家,他白捡个女儿,这是上世修来的。景展翼本来就和方家亲近,有了方孝孺这一席诚恳的话,她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她又给方孝孺磕头,谢了恩。方孝孺马上让方仁给她拾掇出一间房子,要和方行子的一模一样。她洗过脸,方孝孺又把她带进图书琳琅满目的书房,让她随意挑选想看的书。景展翼相信,方家会待她如一家人,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但她必须抑制着感情,连家都不敢回,不敢去看祖父母和亲娘,而他们也早认为景展翼上吊,处于阴阳两界了。哪想到她不但活在人世,而且就在同城,实实在在的咫尺天涯。今后,她只能靠读书打发日子,好在方家有读不完的书。景展翼正在书房里浏览着,刚从宫里回来的方孝孺,重又穿戴整齐,他进来对她说:“你随便找书看吧,你行子姐快回来了,你看,身不由己,板凳还没坐热呢,皇上又派宫里人来叫了。”景展翼起身说,她早听家父说了,方伯父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朝夕就教。方孝孺说,不过是多嚼了几行书、几个字而已。方孝孺劝她就安心住在方家,她和行子从小就熟,她的事不会泄露于人的,让她放心。景展翼把方孝孺送到门外,看着他上了轿才又回到书房。景展翼在琳琅满目的书橱间浏览着,随手取下几函,又都放回原处。当她又打开一函书时,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掉到了地板上,信封上写着:面呈方府方行子小姐亲展。落款是柳如烟缄四个字。景展翼惊呆了,心儿狂跳,脸也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按她的想法,一回京师来,就该看到柳如烟的信,自己没盼到,而柳如烟却给方行子通音信!她两眼怔怔地盯着地板上的信,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拆开看看,又怕对不起方行子,更怕受不了难以承受的打击,终于,她抖抖地拾起信来,又夹到了书函中,放回书橱。但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开始坐立不安,早已无心看书,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着那函夹信的书,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蚂蚁在爬,在啃咬她的心。她迟疑再三,终于忍不住,又伸手取下那函书,刚打开封套露出那封信来,她听到前院大门响,接着是马蹄声,还有方行子说话声。景展翼惊慌地再次把那函书放了回去。方行子骑马回来,在院前下马,问管家,父亲在家吗?管家方仁说,老爷下了朝,刚脱了朝服,又穿上了,皇上召见。方行子又问开没开饭?方仁面带几分神秘色彩地告诉她,有个远方贵客在等她,在书房里看书呢,老爷让她好好招待。方行子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是什么人啊?方仁说:“是景家小姐,会画画的那个,从前常来咱家呀。”方行子很高兴,快走起来。一听见脚步声,景展翼就迎了出来,打量着一身男装的方行子,笑吟吟地说,一听这砸地如石夯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武林高师回来了。方行子跑上去抱住她说:“死丫头,想死我了,你去了北平,就把我忘了,连封信都不写。”景展翼笑说:“快松开我,你这劲真大。这若叫外人看见,还不得说有伤风化呀?大天白日,一个男的抱住一个女的,成何体统!”方行子这才松手,哈哈笑着,打量着她,说:“让我看看,北方的风沙没把我们的景小姐脸皮吹粗了呀?”景展翼说:“我本来也不白嫩啊。”两个人说笑着进入客厅,方行子问她,景伯父是不是也一起回来了?景展翼说,他是官身不由己呀,哪能说走就走。方行子略显诧异:“那景叔叔总不搬取家眷,你又走了,他一个人孤单单的……”景展翼说,自己才孤单呢,是孤魂野鬼,不走也得走啊。方行子说:“你说些什么呀!”“真的,”景展翼说她是死人,在北平,人们为她出了殡,棺材也埋到坟墓里去了,她已经不能在北平出头露面了。方行子诧异地说:“你说什么疯话?”景展翼的泪水不觉流了下来,她很伤心地说她说的不是疯话,全是真的。她问方行子,八年前,燕王世子曾要聘她,这事行子知道吧?方行子点头,这她听说过。好像是因为命相相克而作罢。景展翼点头说:“是呀。这次燕王突然旧事重提,也不是重提,是他自己要纳她为妃子!”方行子又觉诧异又觉好笑,这不是差了辈了吗?景展翼不让她打岔,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方行子听。她说自己根本不想嫁给朱棣,可违拗了他,父亲就会遭他陷害,柳如烟在他手底下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为了不连累他们,她表面上答应了朱棣,偷偷地来了一个金蝉脱壳,对外说她自己想去当王妃,父亲反对,一赌气上了吊。她就是家里大办丧事那天逃离北平的。她问方行子,你说,我是不是个死人?方行子说,谁让你那么招人喜欢呢?连皇上见了你一面都念念不忘呢,方行子告诉她,她的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里。又逗她,若嫌王妃不够体面,将来进宫当皇妃也未可知呢。景展翼扑过来抓她:“你该死呀,是不是你想当皇妃了呀,你天天守着皇上,早被皇上看中了吧?却拿我来作伐子!”方行子又收敛起笑容,她说,当今皇上是个拘谨本分的人,但也够傻的了。她千里北上追燕王,也是一身男装,站在黄河渡口,说了一会话,燕王就一眼看穿,认定她是个女儿身,他太厉害了。相比之下,当今皇上就迟钝得多了,方行子朝夕侍奉君前,他居然一点破绽没看出来,从没疑心过。景展翼说,也许故意引而不发呢。“不会,”方行子说,皇上和马皇后亲亲热热的,不能说他怕皇后,也很在意她,如果知道她是女的,就是为了马皇后,他也会断然地打发她出宫。景展翼也不是没见过朱允炆,她基本同意方行子的评价,也认为这个皇上不错。方仁进来说:“两位小姐有话到饭桌上去说吧,开饭了。”方行子便挽了景展翼的手往外走。这是一顿丰盛而又可口的家乡饭菜,一路上跟逃难似的,景展翼好多天没吃上一顿舒心饭了,这顿饭本应吃得格外香,可惜她心不静,特别是方才在书房里见了柳如烟给方行子的信以后。景展翼总像有心事,端起碗来望着碗里的米粒出神,忘了吃。方行子发觉了,伸出筷子敲敲她的碗边,说:“走神了!想什么呢?连饭都忘记吃了?”景展翼掩饰地一笑,急忙扒了几口饭,却鼓在腮帮子里,不嚼也不咽,又愣神了。方行子笑道:“想柳状元了吧?我不懂,他京官当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去了北平,是不是为你而去的呀?”景展翼很尴尬,偷觑了方行子一眼,说,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毫无瓜葛。提他干什么。“我才不信。”方行子说,方才还说与他一起定连环计骗朱棣呢。他们在南京时,来往就挺多,别以为方行子不知道。景展翼突然用反击的口吻说:“在我看来,柳如烟对姐姐也情有独钟啊。”方行子很大方地笑道:“你别小心眼,我不会抢你的人。”说完爽朗地大笑。景展翼只得不很自然地附和着她笑。? 不得到确切消息不行动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三乘大轿停在燕王府正门端礼门前,叫门上人拿了他们的官帖进去通报。三个人在外面边聊边等里面的消息。过了一会,张玉出来了,礼貌却很不好通融,他堵在城门口,不准他们进府里去探视朱棣。他说不瞒三位老爷,找了好几天,总算把王爷找回来了,疯得人事不知,还有什么可看的?他劝几位大人还是回去吧,回头他禀报徐王妃,大人们的心意领了。徐辉祖火气上来,气哼哼的,让张玉马上去叫徐王妃来,他要亲自跟她说话,你张玉算什么,怎么敢挡他们的驾!吓得张玉急忙赔罪:“对不起,国公爷……”这时道衍和尚迈着八字步、扇着一对硕大的耳朵走了来。他说,慢待,他奉王妃之命,出来接大人们。让三位大人久等了,既然是来看燕王的,就请进府吧,更何况国公爷还是王爷的至亲呢。徐辉祖消了气,三人上轿,在道衍引导下,向府里走去。虽然朝廷驻北平的几大员已联名上折子,把朱棣疯了的事奏报了,徐辉祖并不满意,认为是模棱两可,推诿责任,这才决定亲自上燕王府来验证真伪。与此同时,朝廷也在议论此事,朱棣的一举一动,关系到天下安危。只有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个近臣随侍朱允炆。朱允炆也很疑惑,燕王到底是真疯还是诈疯?张昺他们的折子也是两种可能,莫衷一是。齐泰认为朱棣不可能是真疯。他北返时,皇上追交的那封御笔信,一定让他如坐针毡,既露出马脚,又惧怕朝廷动手,就来个缓兵之计。黄子澄也说有理,谁能疯,燕王也不会疯。方孝孺听到了传言,朱棣想纳景清女儿为妃,景小姐上吊而亡,他去吊丧时发了疯病,这是事出有因。朱允炆说,徐辉祖看法倒与你们一样,可他没亲眼看见朱棣疯癫的场面。但景清、张信却去了前门外,他们也说无法判定真伪呀,也就是两种可能都有。你们却如此肯定。他又把目光掉向沉思中的方孝孺。方孝孺说,不妨再等等消息,张昺、景清不是说还要到燕王府去探明虚实吗?朱允炆很纳闷,如果他是装疯,要装到什么时候?方孝孺以为,这是朱棣以退为进的一手,也许意在他的三个儿子……齐泰恍然大悟:“说得对。”朱允炆决定,朝廷暂时隐忍不发,再等一下北平的新消息。当徐辉祖、景清、张昺在寝宫门口下了轿时,听见鼓声叮咚,这里围了很多人,如临大敌,又像在看什么热闹。墙上贴了很多天书一样的黄色符咒,卫士、太监、宫女里里外外站了一大群。原来一些穿羽氅、举阴阳鱼幡、披散着头发的道士们击着鼓,仗着斩妖剑,或手执照妖镜,端着盛符水的铁钵,赤脚跳着狐步舞,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忽而往天上弹些符水,忽而往地下泼洒,口中不知叨咕些什么古怪的咒语。见徐辉祖他们下了轿,徐王妃和徐妙锦含泪迎了出来,徐王妃说:“这不是祸从天上来吗?好好的,不知撞了什么邪了,不然,燕王他怎么会疯了呢?”徐辉祖说:“什么撞邪!纯粹是胡说八道。”他手一挥,冲着有节奏地跳狐步舞的道士们吼道:“都给我滚!”道士们愣了,不得不停下来,望着徐王妃观望等待。景清拉了徐辉祖袖子一下,小声说,何必这么认真管人家闲事,病急乱投医,让他们驱邪好了,驱不走,也驱不坏。徐辉祖这才不再说话,哼了一声往宫里走,背后鼓声又起。徐辉祖几个人一进朱棣寝宫,见门窗紧闭,顿觉热不可挡,他们脸上的汗立刻下来了。徐辉祖说,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窗户?赶上蒸笼了。跟在后面的徐王妃说,就这样,他还说冷呢。转过红木嵌贝仕女八扇画屏风,看见了朱棣,头上扣着貂皮帽子,身上裹着水獭皮大衣,外面又披了一层棉被,更令人惊奇的是,他面前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火盆,朱棣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口里咝咝哈哈地发出声响,不断地喊:“好冷,好冷,冻死我了……”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坐到他跟前,如进蒸笼,顿时挥汗如雨,李谦忙递上几把扇子。为了试探朱棣,徐辉祖指着自己的脸问朱棣,还认得我是谁吗?朱棣先是嘻嘻一阵傻乐,然后说,你不是猪八戒吗?你不是去背媳妇了吗?他夺过徐辉祖手里的大蒲扇,拼命在炭火盆上扇,扇起的灰吹了徐辉祖一身、一脸,朱棣嚷嚷着说,过火焰山了,这芭蕉扇不能借给猪八戒……徐王妃迸着哭腔说:“殿下,他不是你大舅哥吗?”朱棣眨了一阵眼,嘻嘻地笑着说:“我给你跳宫廷舞。”他站了起来,甩开棉被、脱去皮大衣、皮帽子,边跳边脱,再脱去袍服,这样一层层脱去,最后竟脱得赤条条的,徐妙锦和宫女们尖叫着跑了出去,朱棣用双手举起炭火盆来跳,摇摇晃晃地把炭火洒了一地,他的脚踩在通红的火炭上,烧得皮肉嗞嗞响,他也像无知觉。徐王妃说:“快,来人,给他穿上……”徐辉祖扭头往外走,景清、张昺紧紧跟上。背后,人们夺下他手中的炭火盆,好歹按住他,只见他的手脚多处烫起了泡。在燕王府大门口上轿前,徐辉祖闷着头一言不发,景清提议,是不是商量一下,再给皇上写一份折子?徐辉祖说,还用商量吗?诈疯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张昺附和道,够惨的了,看着心里都直打战。徐辉祖说,完了,废了,废人一个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又说,这也好,也许是报应,是老天对他的惩罚,这未必不是家门之幸、国家之幸啊。景清和张昺都不便说什么,唯唯而已。李谦跑过来,说:“各位大人,我家王妃请大人们留步。”三人举目望去,只见徐王妃带着徐妙锦赶了过来,三人只好迎上前去。徐王妃冲着徐辉祖说:“大哥,他废了,你们都看见了,人都这个样子了,听说还有人说他是装疯呢,天下还有没有公道、良心了?”说罢呜呜咽咽地哭得好不伤心,徐妙锦也陪着落泪。徐辉祖说:“你也别哭了,好好找个大夫看看病,兴许有救,别弄那些和尚、道士的胡闹,他不是弄了个一僧一道当哼哈二将吗?这时候都缩回脖子去了吧?那么能掐会算,怎么没算出燕王有此一劫呀?”徐妙锦听不下去了,说:“大哥,你少说几句吧,别得理不让人呀。都到了这地步了,尽说那些有什么用?”徐辉祖这才不做声了。徐王妃说:“大哥,还有景大人、张大人都在,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徐辉祖说:“你说吧。”徐王妃说,她怕……怕燕王这病来得这么凶险,怕他没有多少时日了,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他三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她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啊……说着又呜咽出声了。徐妙锦替姐姐说明了意图,她说,这个时候还不放世子他们回来尽孝,那朝廷平素仁啊孝的喊的震天响,不全是假的了吗?徐辉祖喝道:“住口!”徐妙锦这才噘着嘴不出声了。徐辉祖把景清、张昺拉到一边,小声议了几句,然后对徐王妃说:“这样吧,我同景大人、张大人议过了,你们可以给皇上写折子,提出要求,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会以北平布政使司、北平提刑按察使司和北平都指挥使司的名义,联名给朝廷上疏,请皇上恩准高炽三兄弟回来探病尽孝。”徐王妃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竟然跪下去说:“谢谢景大人、张大人……”景清和张昺忙扶她起来。第十三章 不给对手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大人物不会因为女人发疯月华如水,方府院子里高高低低的花树或浓或淡,显得朦朦胧胧的,萤火虫在空中划来划去。方家前院唯一一个打更的也坐在凉亭台阶上睡着了,院子里静谧无声。吱呀一声响,二进院子东厢房的门欠开一条缝,先探出一颗头来,原来是景展翼,她小心地四下望望,见院中无人,便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来到书房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伸手一推就开了。景展翼侧身溜进去,又关严了门。她不敢点灯,摸索着推开一扇窗,月光立刻瀑布一样泻入书房,把书橱映得通亮。景展翼走到书橱前,凭记忆,找到白天那函书,抽出那封信来,刚要拿走,窗下响起了脚步声,景展翼吓了一跳,不小心将另一函书碰到了地下,她弯腰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没找到,只好放弃,急忙藏身到八仙桌下。来人是打更的更夫,他咕噜一句:“咦,没有风啊,窗户怎么开了?”随后举着纸灯笼向书房里照了照,顺手带严了窗户,走了。景展翼吓得心怦怦直跳,手捂着胸口,好一会才站起来,刚把那函书放回书架,拿着信要往外走时,脚步声又一次响近。她又藏进桌下。这次更夫把门在外面上了锁,才放心地走远了。景展翼有点失魂落魄了,忙把那信又放回了原处,又蹲下身摸索着找落地的书,没摸到,她只得折到窗下,推开窗户跳了出去。她没有找到的那函书已散开,就躺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屏风后头。想着柳如烟给方行子的信,她一宿也没合眼,翻来覆去都是这封信,她从前就疑心柳如烟对方行子有意,可他并不认账,她的直觉并没有错,这不是证实了吗?她所以要拆看那封信,她是想证实一下柳如烟到底是什么人,她倒希望是误会。鸡刚叫头遍,方行子就穿戴整齐走出卧房,乌蓝的天空还是布满繁星呢。她每天天不亮就进宫,在奉天门外等候开了宫门进去,小皇子的武术课是在每天早上,风雨不误。她不知道小皇子什么时候起床,没准儿,她必须早早去等。她喝了半碗稀饭,吃了两块细粉枣糕,忽然想带本书,闲时看,就跟在家仆后面,来到书房门口,咦,谁把书房门锁上了?平时书房是从来不上锁的。家仆猜测,大概是打更人锁的。更夫闻讯,急忙过来开门。他一边开门边说,昨晚上他听书房里好像有动静,怕招贼,就过来锁上了。方行子进了书房,第一眼就发现有一函书掉在了地上,散落在屏风后头。方行子很纳闷地思索片刻,没有风,这么重的一函书怎么会掉在地上呢?显然有人动过,仆人不敢,他们又大多目不识丁,那会是谁呢?她拾起书,按原来位置送回书橱时,目光接触到了夹有信件的那函书,这函书显然挪动了位置,而且夹在里面的信露出了半截,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记起这是柳如烟的来信,又联想到他与景展翼的关系,忽有所悟,从里面取出柳如烟的那封信来,笑了笑,在手上掂掂,掖进怀中,又拿了一函书,走出门去。赶到宫里时,天已亮了,小皇子也起床了。五彩朝霞涂满东天,一片灿烂。在湖畔草地上,今天是练轻功,练平衡。地上有一口大圆瓮,宫斗飞奔几步跳上瓮去,踩着瓮沿儿走来走去,那瓮受重不均歪着欲倒,他平伸两手保持着平衡,几次险些掉下,终于成功。他跳下大瓮,骄傲地望着师傅说:“我的轻功怎么样?”方行子又滚过来一个大瓮,这时朱允炆和方孝孺边走边谈地从七孔桥上下来,见他们练功,就远远地看热闹。方行子拾起一把剑扔给宫斗,说:“上!”自己先跳上了一口大瓮,她身轻如燕,走在瓮沿上又稳又轻,犹如蜻蜓点水。当宫斗跳上另一口大瓮时,二人开始比拼剑法。方行子出剑凶狠,脚下不乱,而宫斗顾了招架,忘了脚下,一脚踩空,滚了下去,方行子跳下,扶起宫斗,问:“你出徒了吗?”宫斗大为不好意思。方行子提起两个大沙袋丢过去,对宫斗说:“把这个绑在小腿上,每天跑一万步,去练吧。练轻功,身子越轻越好。”宫斗便坐下去往腿上绑沙袋。旁边传来朱允炆的击掌声和笑声:“好,好师傅。”方行子这才发现了皇上,俯身要跪:“皇上大安,起得这样早。”朱允炆说:“别跪了。你不是比朕起得更早吗?”宫斗也问了皇上大安,又问候了方孝孺。朱允炆看着皇子腿上拖着两个沉重的沙袋笨鸭子一样向芭蕉园方向跑去,忍不住笑道,儿时,太祖也请过武林师傅入宫,想教他点本事,可每练一回,总要病三天,太祖心疼,他也终于是什么也没学会,一直引为憾事。方孝孺说,治国平天下,但有儒家之术就够了,七十二行,皇上不必躬亲。朱允炆和方孝孺继续漫步,他见方行子没跟过来,就回头对她说:“你也过来。”方行子说:“臣不能离得太近,有碍皇上公务。”朱允炆说朝廷又碰上了棘手之事,上次是她千里传书,对朱棣发出警示,这次皇上也想听听她有何高见。方孝孺急忙挡驾,皇上太抬举她了,社稷大事,她能说出什么来。朱允炆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太祖在日,为加赋税事,就带他装成民间一老一少祖孙二人,到百姓中私访,太祖那次减税,就是采纳了一个坊间老头的建议。方行子便笑眯眯地跟上来,在朱允炆身后两步走着。朱允炆告诉她,燕王妃上来一个折子,说燕王发了癫狂之症,人事不省,危在旦夕,请求放他三个儿子回去侍疾省亲。他问方行子,这里有诈无诈?方行子看了父亲一眼,没敢贸然作答。朱允炆说:“不要看你父亲,他自有他的奏议,你不必介意。”方行子问,北平的官员们也一定有燕王发疯的奏疏吧?朱允炆说,疯癫之事当然奏报了,是真是假尚难断定。方行子说出自己的看法,按理说,一个有坚忍刚毅性情的人,一个有胸襟的人,一个抱负远大的人,不会那么脆弱,更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发疯的。方孝孺马上瞪了女儿一眼,怪她多言,怎么可以用这样褒奖的言辞说朱棣呢。朱允炆果然不悦地说:“你方才这几句赞扬的话,是说朱棣的吗?”方行子说:“请陛下恕罪,是这样。”朱允炆脸色不太好,他问:“朱棣有这么好吗?”方行子解释说,不是说他有多好,只是说他雄心大,叫野心也行,这种人长于谋略,工于心计,即使遇到挫折,也能收缩,这种人能屈能伸,岂能因为纳一个妃子就疯了?方孝孺倒满意女儿的随机应变本事,话又拉了回来。朱允炆听了,顺气多了,半晌没作声。方孝孺忙说,燕王再有雄心,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是心怀鬼胎的奸雄之心,一旦被皇上识破,便心生恐惧,由恐惧而忧心如焚,终日担心灭顶之灾,怕由高处跌到地上,这样的心态,大起大落,是最容易瞬间迷失心性而发狂的。方孝孺倒也不相信他会因为一个景展翼而发疯。这样的推断,朱允炆就容易接受了,他的脸色好多了,他看了方行子一眼,问:“你父亲说的道理,你不服气吗?”谁想方行子并不苟同,她徐徐进言说,回皇上,这是见仁见智的事。父亲所说,也是一家之言。朱允炆叹口气,现在他可真是骑虎难下了,姑且不论他因何而疯,毕竟是疯了,徐王妃上疏请遣朱高炽三人回北平,不放朱高炽他们回去吧,有违孝道,天下人会有非议,朝廷再强行将他们留在宫中就读,就显然是扣为人质了。假如朱棣是装疯,还好说,倘是真疯,朝廷不放人,将为天下人耻笑。依方行子的看法,宁可相信他是装疯。她分析,朱棣不敢贸然反叛的原因,就因为三个儿子在京城,一旦放回,他可就无所忌惮了。这当然也是朱允炆所忧心的,一时举棋不定,只好沉思着不再说话。? 饭桌上的试探早晨,一夜无眠的景展翼慵懒地起了床,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仆人在扫院子。管家方仁正给几个下人在分派活:“你去喂马,你今天到栖霞山庄收欠租。”当方仁看见景展翼时,就问:“景小姐歇得好吗?”“好,这小院真安静,比我们家那好多了。”景展翼不由得想家了。她看了一眼方行子的卧房,问方小姐还没起来吗?方仁答,进宫快一个时辰了,天天日头没冒红,还看不清路呢,就得进宫。景展翼没想到,她比百官上早朝起得还早啊。方仁说她得教小皇子武艺呀,都在早晨练,又不知道小皇子啥时候爬起来,不得不早去。她又问:“老爷呢,也上朝了吧?”方仁说也走半个时辰了。他说,我家小姐关照了,景小姐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开早饭,想吃什么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