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一部-13

朱棣说他徒有虚表,不行了。人啊,到了晚景,都有恋子之情,皇上这个年岁是体会不到的。他此时特别能理解太祖皇帝晚年为什么想这个想那个的。他终于拐到这儿来了。朱允炆不语,静等下文。朱棣又说,人一处于病痛中,就变得孤单脆弱,盼望子孙绕膝。他也知道,高炽三兄弟在京城受益匪浅,本应让他们继续深造,可是,他跟前确实不能没人,他们不在,大有膝下荒凉之感。所以他恳请皇上开恩,他这次北返,想把他们带回去。朱允炆故意往一边引,这么说,叔叔是不放心他们在京城了?朱棣忙说,臣不敢这么想。朱允炆说,当然可以回去,就是走,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年冬天,由礼部和翰林院主持,要在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觞的兰亭开一个文人盛会,这正是世子兄弟显露才华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他做主说,这样吧,兰亭诗会后,就送他们回去,好不好?既然朱允炆说的与方孝孺一样,朱棣也就半信半疑,皇上不放人,他再急又有何用。他从朱允炆的口气分析,这是他们君臣早就商议定了的,看来不可改变,再坚持,会让朝廷生疑。他只得说,既然这样,就让他们在京师里多历练一段吧,只是让皇上费心了。朱允炆说:“这不是说远了吗?他们都是朕的兄弟呀。”又喝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回封国前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口气中含着关切。朱棣说:“没有了。”他又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还有一件事,想请旨定夺。皇上派到北平的翰林柳如烟,他看上了,燕王府里缺个有文采的人,能不能让柳如烟到他府里当个从五品的佥事。朱允炆笑着说:“叔叔慧眼识人。那可是个状元啊,在朝廷里也很受器重。既然叔叔看中了,就照你说的办,回头让吏部拟旨就是了。”朱棣说:“谢皇上。”? 为了江山,父子含泪道别办不成与子偕归的事,朱棣在南京一天也不想多待了,他怕夜长梦多。道衍更怕朝廷有变,随时都可以翻脸变卦,把朱棣改封他处,或下到牢中。朱棣便匆匆告别皇上和王族亲友,择日北归。朱棣出城时,明明知道王公、驸马们都在聚宝门外为他饯行,他却来了个声东击西,甩开众人,沿着玄武湖西岸来到神策门准备从这里出城。朱棣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一路上,他注意到,一直有一个忽隐忽现的神秘影子跟踪着他们。骑驴的道衍也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悄声对朱棣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朱棣不动声色地说他早看见了。好像就是皇上跟前那个佩剑侍卫。他偶一回头,看了个仔细,男装的方行子急速闪入湖边树林中不见了。事不宜迟,出了神策门,就算龙归大海了,道衍说,皇上随时会反悔,如遭遇不测,该他们终生后悔了。朱棣一行来到神策门前时,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如约来到这里送行,他们事先得到了朱棣在此出城的消息。令朱棣没想到的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是掌印太监宁福,他是奉旨陪朱高炽三兄弟为父送行的,既然送到了神策门,他也就跟着来了。朱棣不敢得罪他,下了马,笑脸相迎:“宁公公也来了?”宁福说,皇亲国戚都在聚宝门外等着燕王呢,皇上又特派了驸马都尉梅殷代他送燕王,燕王万不该走神策门,这不是不告而辞吗?说到他自己,他是陪世子三兄弟来送殿下的,皇上关照他,送了些吃的、喝的,还有南方土仪。天热,不让殿下急着赶路。朱棣说“谢谢皇上惦念着”,把皇上赏的东西收下,朱棣解释说,他不愿张扬,不愿麻烦人,想悄悄上路,让宁福回去谢谢皇上恩典。因为有宁福在场,方行子又在不远处藏兵洞里监视,朱棣不敢多说,他嘱咐几个儿子,好自为之,冬天兰亭诗会后,他等着他们回家。说话间,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眼中汪着泪。几个儿子也快哭了,朱高炽说:“望父王和母妃多多保重,不必惦记我们,我会照顾好两个弟弟的。”朱高煦劝告父亲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这话暗含的隐语谁都听得出来。朱棣吓了一跳,道衍和朱高炽也很紧张,幸好宁福忙着指挥太监们把带来的土仪之类装车,没注意朱高煦说了什么。朱棣狠狠地瞪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自悔失言,闭了嘴。朱高燧哽咽着说:“父王好歹别忘了我们呀,我好想家呀。”朱棣怕眼泪流下来,就转过身去,翻身上马。朱高炽说:“父王,好多王公大臣要来送行的,不等等他们就急着走吗?”朱棣说:“不招摇过市了。回头代我一一致意吧。”世子很理解地说:“这样也好。”在守门吏的吆喝声中,城门洞开,朱棣留恋不舍地回头匆匆看了三个儿子一眼,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双腿一磕马肚,一阵风地驰出城门,侍从的马队、车辆紧紧跟上,道衍驴慢,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这一刻,朱高炽哭了,朱高煦说:“哭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算什么。”朱高炽怕他闯祸,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放虎归山为不妙徐辉祖自从得到了妹妹徐妙锦的密报后,感到非同小可,一连几日,寝食难安,本想派人进京上疏,又想到事关大局,就连张昺他们也没告诉实情,推说夫人得病,急着回京师去,嘱咐了张昺、景清一番,便连夜上路,赶回南京。到了南京,他连家都没回,衣服都没换,就急忙进宫来面圣。时值中午,朱允炆饭后发困,已经躺在谨身殿屏风后的太妃椅上歇息了,宁福奏报徐辉祖急于见他,朱允炆扑愣一下坐起,这么突然,知道必有大事,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太监们引领徐辉祖上殿。徐辉祖大步流星地上殿来,给朱允炆磕了头,说:“臣徐辉祖请皇上大安。”“快平身,”朱允炆站起来,亲自走过来扶起他,说:“快坐下,辛苦了,你是哪天到的?”一看他那皱皱巴巴的袍褂,就明白了,他连家都没回。徐辉祖坐下,他急切地说,刚到,事情太急、太大,哪敢先回家,征尘未洗,就直接来陛见圣上了。朱允炆打量着他,问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朱允炆心里怕是与朱棣有关,又猜到一定是,而且与谋反二字相连。徐辉祖反问:“朱棣还没走吧?千万别放他走,一定扣住他。”“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朱允炆心里一沉,心跳也加速了,血直往头上涌。徐辉祖很固执,瞪圆了眼睛执意让皇上先告诉他,朱棣是不是还在南京?“走了呀,”朱允炆说,“今天早上刚走。”徐辉祖跺足而叹,可惜呀,可惜,这是纵虎归山啊。朱允炆让他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徐辉祖说,他这次昼夜兼程赶回南京,就是来奏报朱棣有谋反之举的,他居然还敢假惺惺地来朝觐!难道抓住了他什么把柄吗?朱允炆心想,如果是这样,朱棣的负荆请罪、说尽了好话岂不都成了欺诈?徐辉祖说,说起来皇上未必肯信,他在燕王府里挖暗道,修了地下演兵场,招兵买马,还修建了几十座烘炉,打造兵器,为了掩盖练兵和打铁的声音,他竟养了几百只大鹅,白天晚上叫个不停,又把内城墙底下挖空,埋上一溜大缸大瓮,因为缸瓮中空也隔音,这不是准备造反又是什么?朱允炆问:“他不背着你吗?他应当知道,朕派你去北平,就有监视他的用意呀。”别看他是朱棣的大舅哥,徐辉祖说他平时连燕王府也进不去,他小妹住在里面,最近行动也有限制,过不了玉带桥。小妹看出了破绽,他们竟然指使小太监弄一伙人装吊死鬼吓唬她,阻止她弄清真相。他说,圣上想不到那可恶小太监是谁吧?就是从皇宫里逃出去的小保子。现在是朱棣的心腹。朱允炆心里一阵阵发凉、发紧,他早料到小保子必然逃到北平去了。朱棣竟然把眼线安到皇上的眼皮底下来了,着实可恨。他恨自己心太软,没有处死小保子。但小保子的恶行比起行将犯上作乱的朱棣来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徐辉祖公然埋怨起来,皇上周围的大臣们也都这么糊涂吗?燕王送上门来怎么还会再放他走?朱允炆说,这不怪他们。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都是力主不放他回去的,朱棣再三表白诚意,甚至要缴回大印、册宝,哭得也很伤心,是他朱允炆动了恻隐之心,权衡再三,还是让他走了。徐辉祖倒把朱棣一碗凉水看到底了,他请皇上恕他直言,皇上心太软了,朱棣岂是能悔过的人?自己是他大舅哥,太知道他了,皇上怎么能轻信他呢。他越是表现亲情友爱,也越证明他心里有鬼,也是他快要谋反了。朱允炆虽后悔不迭,不过庆幸还留了一手。已当他面宣谕,把他的旧部唐云、陈志、陈寿、房胜、赵夷、陈旭等人的军队划归宋忠、谢贵了,谅他手上也不会有多少兵了。徐辉祖说,登高一呼,招兵还不容易吗?他把兵器准备好了,徐辉祖估算,够三两万人用的了。朱允炆最大的安慰是扣下了朱高炽三兄弟。尽管朱棣使尽了招数,想把三个儿子带走,朱允炆到底没答应。他不相信,朱棣会连儿子都不要了,就拉大旗造反。徐辉祖好歹舒了口气,不放他儿子,这就对了,这三个人回去,更是如虎添翼了。朱允炆说:“朕得谢谢你,你这是大义灭亲啊。”心直口快的徐辉祖叹口气说:“说真的,你们姓朱的谁当皇帝,对我都一样。”朱允炆觉得他很可爱,尽说实话。朱允炆便也说实话,也许朱棣当了皇帝会对徐家更好,他们是至亲啊。也正因为这一点,朱允炆才更看重徐辉祖的人品和忠贞。徐辉祖说,但作为臣子,必须维护大统,太祖打下江山不易,不能毁于内乱、毁于战火,想到江山社稷,总得义字当头啊。第十章 心如刀绞,面如止水跑了也得敲山震虎朱允炆倒背着手,在御花园湖边漫步,显得心事重重。他走走停停,时而望天叹息,时而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出神。二十步开外,方行子背着她的双刃剑跟着他,她在默默地履行保卫皇上的职责。她很得体,皇上走快,她也走快,皇上放慢脚步,她干脆停下来。朱允炆发现了,索性站住,回过头来,让她过来。方行子便来到朱允炆跟前,相距五步站住。朱允炆说:“你这人很怪,朕走快,你也走快,朕走慢,你也走慢,你是朕的影子吗?”方行子笑道,谁有那么大造化,能成为皇上的影子呀。她是皇上的佩剑侍卫,她难道可以不顾身份,走到陛下前边去吗?朱允炆笑了笑,凝视着她那面如扑粉的脸,觉得她的笑容让人着迷,他有点纳闷,怎么像个女孩子呢?但他没有细想,又转过头去凝神看湖水。方行子突然问:“皇上,臣想问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朱允炆平和地说:“你问吧。”方行子的问题让朱允炆无法回答:陛下爱当皇上吗?这当皇上很有趣吗?朱允炆被问愣了,他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人敢这么问过他。他觉得方行子天真无邪,问的话稚气而又好玩。还是没有回答。方行子说:“那我冒犯天威了。”朱允炆宽容地说,这里不是奉先殿,又没有别人,不会责怪他,他不必拘束,庙堂之上不苟言笑就行了,他想说什么随便说吧。过了一会,朱允炆倒反问方行子,你看当皇帝好不好玩?方行子说:“皇上不怪我就好。”依她看,这当皇上实在是不好玩,整天要操心天下大事,哪里发洪水、哪里闹地震、哪里起蝗虫、哪里有人造反了,谁可靠、谁不可靠了,谁欺上瞒下,谁心存不轨了……多了,这太忧心了。朱允炆说,谁说不是。有人只想到皇权至高无上,可皇帝又是最不自由的,他就不能像别人一样,随便出宫去逛街,不能像方行子一样去太平桥吃炸臭豆腐干。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皇上还知道太平桥有卖臭豆腐干的?当一回皇上,自己想跑出去吃臭豆腐干都不行,这还有什么意思?她看皇上这几天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开心,她就更以为当皇上不好玩。朱允炆说,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呀。方行子逐渐点了题,这么不好玩的事,怎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争当皇帝呢?争不到就钩心斗角,甚至起兵反叛。她听说,燕王不就想打到南京来他自己戴上平天冠吗?朱允炆愣了一下,正色道:“这话你也可以乱说吗?谁说燕王要打到南京来?”方行子说,她虽位卑人微,她也看出端倪来了,朱棣作乱犯上,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她提醒皇上,别忘了,刑部大牢里还关着一个和皇上打赌的人呢。这才是方行子兜了一大圈要回归的起始点。朱允炆似乎忘了,怔怔的,不知是什么打赌?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方行子提醒他,忘了四川岳池县那个教谕程济了吗?他断言,一年之内,燕王必反……因此他坐了大牢呀。朱允炆确实早把这事忘了。朱允炆怪她多余提醒,马上快到一年了吧?他看燕王未必反,这一来,那程济岂不是要保不住脑袋了吗?方行子断言,程济是死不了的。第一,他肯定是赢家,连方行子都断定燕王必反。第二,皇上好像对她父亲说过,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那他还能杀程济吗?朱允炆笑了,觉得不杀人的皇帝是个幻想而已,他和方行子一样稚气。随即,笑容消失,他又陷入沉思。方行子说她能猜到此时皇上为什么苦恼。朱允炆就让她猜猜看。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皇上一定后悔放走了燕王,对不对?燕王一走,魏国公就来告发他,只差一步,皇上能不后悔吗?假如把老虎锁进笼子,它的威风和残暴也只是供人欣赏而已。而把老虎放回深山,那它就很可怕了。朱允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方行子并不是单纯的幼稚,幼稚只是成熟的表皮,她是表里不一的,也许应当说是表里如一更恰当。她果然聪明,子肖其父。不过猜到了又怎么样?一切都晚了,世上的事,往往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千载难逢的时机一旦抓不住,也就稍纵即逝了。方行子忽然自荐,要替皇上追上燕王,问皇上如何?她断定朱棣走不快的,特别是跟着一个骑驴的和尚。这是个匪夷所思而又令朱允炆悚然心惊的提议。朱允炆觉得这无异于荒唐的游戏,便马上制止她再说下去,莫胡来,追上了又怎么样?难道可以除掉他吗?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朱允炆怕更失人心。方行子并不想杀他,只是觉得皇上不妨写封信给他,方行子愿充当信使,替皇上去当差而已。写信?这想法勾起了朱允炆的兴趣,但也感到茫然,他不知方行子要他写封什么信?劝他别谋反?如果他执意反叛,这有用吗?方行子说,当然不要这么写。她建议皇上可以写这样的内容,说燕王想要兵器,可以向朝廷要,何必劳神自己打造。还可以俏皮一点,听说燕王府的大鹅肉鲜嫩可口,可否贡给朝廷一些,也让皇上一饱口福。朱允炆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停在远处备着罗伞、茶具、痰盂、便桶、小马札的太监、宫女们都直发愣,不知皇上何以这么开怀。笑过,朱允炆说,选她进宫来当侍卫,真是选对了。他很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有她在跟前,朱允炆一天能多笑几次。方行子一本正经地说,她说的并不是笑话呀。皇上不明白她的建议会起到什么作用吗?朱允炆收敛起笑容,又仔细玩味了一遍,他明白了,她并非开玩笑,她是想让朱允炆告诉燕王,他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在皇上的股掌之中?他问方行子,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不好吗?”方行子说,让朱棣三思,他能不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果皇上不敲他一下,他会自以为得计,认为他做的事天衣无缝呢。这一敲,他真想反叛,他就不能没有顾忌。经过认真思考,朱允炆首肯了,听上去有点荒唐,认真一想,不失为良策。不过,他提醒方行子,是否想过,敲山震虎有两种后果,一是把老虎吓回去了,另一种可能就是把老虎逼急了,更加疯狂地下山。不管哪一种,都符合方行子的初衷,总是水落石出了呀。朱允炆下了决心,那就不妨一试。方行子显得格外兴奋,她说:“皇上准了我的奏请了?”朱允炆说,一会儿他就起草一封御笔亲书,问派谁去追投合适?方行子说当然是她去。只要皇上从御马厩里挑一匹良马给她当脚力就行了。朱允炆很满意,马上就带她去御马厩,据朱允炆知道,还真有一匹神驹等待主人呢。看她有没有驭马的招数了。驯马要有烈性子御马厩在神武门外,朱允炆不善骑射,很少光顾这里。但他知道从西域、漠北贡来很多良马。他让宁福和几个殿上太监引路,与方行子一起去选马。皇上的步辇停在神武门外的御马厩旁,离很远就听到了马的嘶鸣声。掌管御马厩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早跟着宁福一溜碎步过来,趴下去磕了头,问皇上,是要选马吗?主上要去打猎吗?朱允炆不怎么会骑马,太祖活着时,逼他练骑术,屁股都长出痤疮来了,还从马背上掉下来过,磕掉了一颗牙。太祖归天后,再没人逼他了,也从此没再骑过马。他问御马监提督,雁门关贡来的那匹西域好马在不在?御马监提督说:“在,在,养得膘肥体壮。”但他提示皇上,这是一匹顽劣异常的烈马,可要小心。他说罢吩咐喂马小太监,去给皇上牵来。他又再三说,它太烈,皇上最好不骑它为好。朱允炆说他不骑,是方侍卫要一匹好马。御马监提督斜了苗条单细的方行子一眼,那目光是明显怀疑的。少顷,小太监牵出一匹不同寻常的马来,鬃毛乌青,四蹄如雪,鼻梁也有一块白。一见了生人,立刻扬鬃竖蹄长嘶。方行子不由赞道,好马,宝马!御马监提督向皇上介绍,这是一匹大宛马,少见的铁青色,很烈,不知为什么,起了个‘铁乌云’的雅号。方行子说:“铁乌云?多好的名字呀,骑上它冲锋陷阵,不正如在天上狂驰的乌云吗?”朱允炆被她的想象力和驰骋的文采逗笑了。御马监打量一眼方行子说:“这马不驯服,足下这么单细,只怕……”方行子也不答话,她走近铁乌云,在它背上猛击一掌,铁乌云立刻暴怒地长嘶一声,一侧身,用后蹄踢她,用马尾扫她,朱允炆一惊,急忙喊:“小心!”方行子早有防备,向左一闪,趁机伸手抓住马鬃,那铁乌云又回过头来企图咬她。方行子向上轻轻一纵,早已跃上马背。铁乌云更加狂躁了,又是甩头又是甩尾,同时交替地竖起前蹄或尥起后蹄,狂奔着,想把骑在背上的方行子甩下去,吓得朱允炆喊道:“快把马拉住!”方行子如同焊在了马背上一样,任那铁乌云狂怒,也甩不掉她,直到它跑累了,脾气也发够了,才口吐白沫地减了速,终于驯服地停下。方行子跳下马,爱昵地拍拍它的头,向小太监要了一根萝卜喂它,铁乌云香甜地嚼着萝卜,还不断地打着响鼻在方行子身上蹭来蹭去,它认主人了。御马监提督不由得对方行子另眼相看,这真是神驭手啊,还没人敢碰铁乌云呢。朱允炆对方行子说:“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朕不善骑射,马一颠就想吐。这匹马就赐给你了,你就骑了去吧。”方行子说:“谢皇上。”? 建文帝又睡不着觉了铁乌云已经牵回了家,它正香甜地吃着料草。方行子拿一把竹根刷子在给它梳理鬃毛。方孝孺一想起女儿的举动就来气,皇上已有旨意,他又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从客厅里走出来,对刷马毛的女儿说:“你越来越离谱了,你怎么胆敢向皇上奏请去追燕王呢?”方行子笑道:“这不是得意之笔吗?连皇上都被我说服了。”方孝孺怪她多此一举。而且此去是有凶险的,难道没想过吗?又问皇上答应给她多少兵?方行子顽皮地伸出两只手,精兵十万,不少吧?方孝孺摇头,真拿她没办法,自她娘过世,女儿越发任性了,扮男装都扮到皇宫里去了,这事他一直担心,也很后悔,万一马皇后知道她是女的,整日跟着皇上,有多么不便啊?方行子却认为,她去当佩剑侍卫,也怪父亲啊,不是他荐自己到宫里去教小皇子剑术的吗?她不在宫里露面,皇上选侍卫也不会选到她头上啊。方孝孺说:“总是你有理。你这次去追朱棣,你有没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想法呀?没有朝廷旨意,你可不能乱来呀。”方行子说:“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呢?”方孝孺疑心她想为朝廷除害,就警告她,擅杀藩王,可是灭族之罪。藩王即使有滔天大罪,只有天谴,只是皇上发落,连皇上都不肯除掉他,你如果自作主张,那可是不可饶恕啊。女儿说:“这可怪了。我什么也没说,爹怎么口口声声认定我要对燕王行刺呢?”“我还不知道你?”方孝孺说,“你的师傅不是在山东吗?是在你姑父家里吧?他是一直寻找机会准备杀燕王报仇的,你说实话,是不是到山东去会孟泉林?”方行子真还没想过,父亲倒是提醒了她。有仇不该报吗?况且,如果孟师傅杀了朱棣,这就与朝廷一点关系没有了呀。这一说,方孝孺更担心了,认为这么做会坏了大事,只要在皇室、藩王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时杀了燕王,不是朝廷干的,也会记到皇上账下,这不是添乱吗?方孝孺有点发怒了,女儿若不听他话,就别再回来,他也没这个女儿了。方行子这才撒娇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说:“我说着玩的,我不会怂恿孟师傅去杀朱棣的,那我回来也没脸见皇帝了呀。”方孝孺这才放了心。方行子急着要走,早出发一个时辰,追上朱棣的机会就更多些,方孝孺拦挡不住他这个侠客女儿,只得听之任之。方行子上路前,特别嘱托父亲,把她走的消息告诉皇上。皇上派出了方行子,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仍在,他感到气闷,喘不过气来,朱棣如此首鼠两端,阴一套阳一套,实在太奸狡了,幸亏没放他三个儿子同归。夜已经很深了,朱允炆在灯下批答奏章,精神恍恍惚惚,有时走了神,朱笔戳在纸上染了卷,奏折上涂了一片红,像是怪兽的血盆大口。铜鼎里香烟缭绕,廊下滴漏声声。几个值夜太监在外面困得东倒西歪,有的干脆躲到一边,蹲在树根打瞌睡,连给皇上送茶的宫女也困得在打晃,端着方盘,茶都泼洒出来了。太监、宫女们没想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宁福来了,他一路走一路踢,把偷懒睡觉的小太监们全踢了起来,个个垂手侍立,不敢偷闲。宁福一直走上殿来,皇上发现了他,就问:“是你值夜吗?”宁福说:“回皇上,不是。”朱允炆说,那怎么不去睡?都过了子时了。宁福很会说话,皇上都这么废寝忘食的,当奴才的还不该学学吗?朱允炆喝了一口茶,提朱笔刚要写字,宁福奏道,北平燕王府的长史葛诚派人来了。朱允炆立刻长了精神,急忙问:“有什么动静吗?”宁福递上一封信,朱允炆拆开看过,皱起了眉头,这封信几乎可以用“燕王府平安无事”来概括,朱允炆感到奇怪,从前几次,无论书面还是口头,葛诚都是密报燕王有异举的,这次怎么相反?说燕王府风平浪静,根本没打造什么武器。也与专程赶回南京奏报的徐辉祖的情报刚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宁福相信葛诚不会欺君的。朱允炆哼了一声,那么,徐辉祖会欺君吗?宁福连忙补正,魏国公就更不会了。情报何以大相径庭至此?朱允炆深感不解、奇怪,真是扑朔迷离呀,一时难辨真伪。难道葛诚送来的是假情报?还是让人掉包了?宁福说,在北平城里,不到处都是皇上的人吗?怎么一个个这么废物,连个准信也弄不来!朱允炆想,这正说明对手很不寻常啊!这一下,朱允炆更睡不着觉了。? 要安全就得走小路用昼伏夜出来形容朱棣都不恰当,他有时不分昼夜都在赶路,全没规律。他就怕被人掌握他的规律。他逃出南京,有如逃出樊篱的感觉,与意气风发进京时判若两人。他总觉得朱允炆会后悔,会派兵来追杀他。道衍嘲笑他草木皆兵,他却说宁可把局势看成风声鹤唳。这天朝霞刚起,朱棣一行就匆匆上路了,昨夜在一个村庄民居中借宿,仅睡了两个时辰。朱棣从大路上叉过去,带头走上一条荆棘小路。郑和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大路不走,偏走小路呢?骑着黑毛驴的道衍阴阳怪气地说:“小路近啊。”郑和可看不出,绕来绕去的,尽走冤枉路。在他看来,堂堂燕王回封地,一路上所过府县,哪个地方官不赶着巴结、款待,可朱棣怪,谁也不惊动,甚至隐姓埋名,怕什么?郑和不懂。朱棣不理他,也无须让郑和懂,只顾与道衍并辔而行,边走边聊。朱棣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后悔了会追下来,所以必须神出鬼没才安全。道衍本来就为这次进京捏了一把汗,现在却并无太多的担心,南京之行还算好,有惊无险。送上门去,朝廷居然没敢动他,叫朱棣把脉摸准了,他问朱棣,知道是为什么吗?朱棣不是早说过了吗?幼冲皇帝不愿大开杀戒,他毕竟心软,又见朱棣如此坦诚,他再动手,怕世人抨击,他注重的是人心向背啊。道衍说,更主要的是,他刚即位不久,他最怕的是天下大乱,那他的建文年号的追求也就付之东流了,求稳和太平盛世的梦幻一直左右着他,也间接救了朱棣。朱棣笑道:“他这么怕武,那他总会尝到动武的滋味的。”两个人会意地笑起来。方行子骑着威风的铁乌云在大路上向北疾驰,她的马快,其实距朱棣最多有一天的行程,但一直探寻不到朱棣一行的蛛丝马迹,他们像一摊水,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又到了一个大集镇,她找到一家大客栈,下马后进去问店家,燕王殿下的马队过去了吗?店家摇头,说,没见到来呀,进京的时候,可是在小店打过尖,住过一宿的,他想是没回来,过往官人、大商号的人,没有不住他家客店的。方行子皱了眉头,看看天色已晚,落霞满天,她还想拉马上路,店家劝小官人在他这歇一晚上吧,再赶路,怕要错过宿头了。方行子只好把缰绳扔给店家。此时朱棣一行还在赶路。天阴着,刮着风,像要下雨,前面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山神庙,趁着雨没下来,朱棣等人赶到破庙屋檐下来躲雨。已经走得人困马乏,人一坐在庙前廊下,就都瘫倒了,动都不想动。只有马夫得喂马、饮马,不能偷懒。朱棣好像永不知疲倦,依旧神采奕奕,其实他是硬撑着,即使走了麦城,也不会在手下人面前表现出半点沮丧。他一坐下就要跟道衍法师下一盘棋。郑和懒怠从马驮上解行李,就说棋都在行李中,打开太费事了。朱棣说不用棋子、棋盘,凭心记,不用棋子棋盘一样下。道衍打了个哈欠:“老衲只好奉陪了。怎么下法?从头来?”朱棣说:“不,接昨天的残棋。”随从们在庙前台阶上席地而坐,拿出有锅盖那么大的厚锅盔,分吃着干粮,好奇地看他二人凭空下棋。道衍说,那局残棋,该殿下先走棋。朱棣半闭着眼睛,说:“我是黑十一拆三,不不,拆三有险,干脆,改走十一飞位。”道衍懒洋洋地说:“我的白十二才不在太上四十一位上应呢,我在下面夹,留着四十乖四十一位……”说着说着,他已经打起鼾声睡着了,众人皆笑。朱棣说:“这个懒和尚,真扫兴。”也从别人手中接过一张厚锅盔啃起来。他见众人都打不起精神来,有人连站起来拿锅盔都不肯,央求别人:“好人,递给我一块锅盔呗……”朱棣就说:“这么懒!好,我给你们讲个锅盔的笑话。”王爷要讲“笑话”,这可新鲜,大家都竖起耳朵听。朱棣说,山东人烙锅盔是有名的,听说是成全懒人的。有这么一家人,男人又懒又馋,吃饭都要媳妇喂。有一次,媳妇要回娘家,怕当家的饿坏了,临走前烙了一张大锅盔,中间掏了个洞,套在丈夫脖子上,省得他吃时费事,咬完这边转个个就行了。有这么懒的人吗?人们已经哧哧地笑开了。朱棣一点不笑,他说,七天以后,媳妇从娘家回来,你猜怎么着?她男人还是饿死了,倒不是大锅盔不够吃,他只把下巴颏底下的咬吃了,他懒得把大饼转个……人们哄一声笑开了,道衍也醒了,他说:“快吃吧,别忘了转个。”人们又笑。风停了,雨点密集地下起来,人们都缩到庙里,可大半个庙没了屋顶,同样在下雨。郑和提来一桶水,先舀了一瓢给朱棣:“殿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烧不了开水了,将就着润润嗓子吧。”喝了半瓢凉水,朱棣进庙。关羽塑像已成了残废,瘸腿断胳膊,胸前的护心镜没了,露出一团稻草。朱棣和道衍站在关羽像下,望着外面如麻的雨丝,道衍说:“大家太苦了,赶上逃难的了,这哪像堂堂王爷出行!”朱棣说:“你以为我们不是逃难啊?”道衍又说:“听说一路上所过府县都准备迎接殿下呢,可惜谁也没接到,王爷消失了。”朱棣说:“这里离济南府不远了,到铁铉那歇歇脚,如何?”道衍很觉奇怪,说:“这回殿下就不怕招摇了吗?”朱棣也觉得大家太疲惫了,应当休整一下。他决定,只在铁铉府上悄悄地住两天,谁也不惊动,歇过来马上上路,很快就到家了。道衍并不踏实,铁铉可靠吗?朱棣有七分把握地说:“应该可靠。”道衍提醒他,去年燕王送他的那颗大东珠,他可是给殿下退回来了。这说明铁铉并不愿上他的船,道衍客气地隐去了那个“贼”字。朱棣并不生气,反而诙谐地说,谢谢法师没说他的船是贼船。朱棣以为退还东珠并不说明什么。原是这礼物太重,吓住了他。朱棣自信看不错人的,他请道衍勿疑,并且请他去打前站,天一放晴就走,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朱棣没看错这个人山东布政使司参政铁铉的宅子在大明湖后身,幽深的院内,林木蓊蔚,蝉鸣震耳。他家墙角有一块水面不大的天然湖,水里不断冒小水泡,像一串银链,那是珍珠泉,这在半城泉水的济南来说,并不稀罕。后院阴凉的大桧树下,孟泉林正和徒弟铁凤一招一式地比武,孟泉林使刀,步步进逼,铁凤使长枪,一边招架一边伺机寻找破绽,就在孟泉林凶猛地以天王盖地刀法凌空劈下时,铁凤向左一闪,从下往上一搠,险些刺中孟泉林,他来了个就地十八滚,勉强躲过,站起来说:“你这黑虎掏心来得好凶啊,差点中了你的招。”铁凤笑问师傅,她现在的武艺可以和行子姐姐一比高低了吗?“各有千秋。”孟泉林说。两个人坐到大树下,倒了凉茶喝着。这时铁铉笑盈盈地从前院转过来,说:“你们两个练得很辛苦啊,收了吧,洗一洗,有件事情想麻烦孟先生。”铁凤问:“爹,什么事呀?”铁铉说,他去年在灵岩寺许过一个愿,今年该捐二十两银子给庙上,这是不能失信于神灵的,他这几天衙门里事多,走不开,想请他们俩代他去上上香,把捐银送给庙里。虽是善事,铁凤有点嫌远,灵岩寺不是在长清县境吗?好远啊。她从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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