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急忙说:“请讲。”袁珙道,把他的兵马全交给朝廷,王府不设属官,只在名义上保留封地,王爷也别在北平住着,回到南京,就在皇上眼皮底下过灯红酒绿的日子,保证安全。这不等于束手待毙了吗?当然相安无事了。这话与徐王妃劝他的话如出一辙。朱棣怎么能认可!袁珙和道衍哈哈大笑。道衍说,所以,非兴即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这如同两只斗架的山羊,在独木桥上狭路相逢,退无可退,只有勇者可胜。朱棣点头。他沉吟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不管皇上怎样昏庸无道,毕竟是可以号令天下的,不管诸侯怎样理直气壮,都有逆子贰臣的嫌疑。道衍承认他说得对。如果起兵,当然也得有个口实。袁珙说得更为赤裸裸,胜者王侯败者贼,这是千古不易的信条。在他看来,借口都不必找,胜了,说什么都好听,念什么经都是真经。话虽如此,还得有口实才能兴师讨伐,而朱棣一直觉得棘手的,正是因为口实并不容易找。袁珙认为口实也是现成的。燕王不妨祭起遵循祖制的大旗。新皇帝尽改太祖时的官制,太祖杀的人他给昭雪冤狱,太祖流放的罪囚他召回重用,太祖重武,他重文,连太祖不准浙东人到户部做官这样的规定,他也给废止了。可以说,朱允炆的罪状罄竹难书。说毕,袁珙拿出一沓纸,他居然列出朱允炆倒行逆施的一百多款罪状!还不该声讨挞伐吗?这倒是朱棣最感兴趣的,想不到袁珙是有备而来,这一僧一道,岂非天赐!道衍说,建文帝最大的失策是年号,弊病就是建文两个字。朱棣说,不知其中有何说法?袁珙说,建文与洪武对应,扬建文则是废洪武,事实上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贬低、改变了洪武帝的国策。太祖尸骨未寒,他竟敢明目张胆地背叛,还不该讨伐吗?听起来虽令人鼓舞,朱棣仍有种种担忧。且不说朱允炆坐在太祖的龙椅上,是按嫡长子继承的宗法,合法。他周围的人,齐泰这人,是洪武十七年应天府乡试第一名,一年后会试第二,而那个黄子澄是会试第一,学问都很到家。方孝孺其人,朱棣从前不知道,道衍法师称他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显然也是个大儒。道衍说还有一个景清、解缙,都不可忽视,解缙也是大学问家,都是新皇帝的左膀右臂。从前朱元璋的朝臣里,就没有这样的构成。能人云集在皇帝周围,他占尽优势啊,这正是朱棣憷头的。袁珙却并不把这些有学问的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是一群书呆子,做学问行,治国安邦,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这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若讲借口,就应在这些书呆子身上找。忘了浮云蔽日的比喻了吗?好一个浮云蔽日!朱棣忽然茅塞顿开,拨开浮云见天日,清君侧,对呀!清君侧,这不是最好的借口吗?又没有反朝廷的嫌疑,不失人心,太妙了。他几乎高兴得想拥抱袁珙了。袁珙一来,就把他点拨明白了,道衍法师没有说错,袁珙确是经国大才,有他们这一僧一道为左右手,还愁天下不能底定吗?几个人相视而笑。第四章 不要被小人利用,但可以利用小人削也反,不削也反,不如先下手也许是因为建文皇帝过于敦厚、柔弱了,他远没有太祖朱元璋那样的威仪,黄子澄和齐泰是朱元璋在廷试时钦点的状元、榜眼,就连他们,也从没敢正眼盯视过朱元璋,朱元璋长的到底什么样,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而已,朱元璋太威猛瘆人了,他的存在,是神与人的距离,可畏甚于可敬,如果朱元璋真的请他们吃饭,他们非吓得端不起碗不可。如今,在宫中议事错过饭时,朱允炆留臣子们便餐,已不是什么令人如临深谷、如履薄冰的事了。这天朱允炆又一次在御膳房餐厅里与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一起用膳。朱允炆心神不宁,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几个大臣互相看看,忙放下筷子,悄然起立。齐泰说:“臣等谢谢皇上赐宴。”朱允炆说:“这是干什么?刚吃了几口,菜还没上来几道,怎么就不吃了?”亲自端了一道菜上来的马皇后说:“还说呢,皇上先撂了筷子,人家还不以为这是端茶送客呀?”朱允炆恍然大悟地笑了:“这是朕的不是了。你们别看朕,朕近来胃口不好,厌食,你们尽可以大快朵颐,吃得越多,朕才越高兴。”马皇后笑吟吟地让三大臣尝尝她烧的鹅掌,据建文皇帝说,御膳房的师傅都说要跟皇后学一手呢。方孝孺深知此言不虚,在朱元璋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吃不下东西,马皇后便每天亲自上灶,为朱元璋调剂、烹制可口的饭菜,后来朱元璋竟到了非马皇后的菜不吃的地步,他只要夹上一筷子尝一口,就能辨别出来是不是马皇后烧的菜,谁也别想蒙骗他。于是宫中便有了这样的传说,正因为朱元璋喜欢马皇后这个孙媳妇,才使朱允炆最终坐稳了太孙的椅子,才得以登大位。是耶非耶,无从考证。为了劝臣子们多吃点,朱允炆也笑着告诉三个大臣,除了侍奉太祖高皇帝,马皇后可从来不下厨房献艺的,今天听说皇上要留他们三位宫中用膳,她才自告奋勇。如他们不吃,岂不辜负了皇后的一片好心。这一说,三个人都道了“谢皇上、谢皇后”,重新落座。齐泰说:“陛下是天下万民之主,不可不保重龙体,还应多加饭食才是。”马皇后说:“你们三位都是皇上倚重的股肱之臣,你们也多劝劝他,我就不陪你们了。”三人起立,目送马皇后消失在屏风后才坐下。朱允炆亲执酒壶给三大臣斟酒。吓得三人都慌悚起立,连说“不敢当”。小太监连忙上来,想替皇上筛酒,但被朱允炆挡开了。三人只好听其自然。朱允炆说:“这杯酒你们务必喝下,朕所思所想,朕的喜忧和寄托,全在这杯酒里了。”这话很有点悲凉、悲壮意味,朱允炆的眼里闪着泪光。三大臣都感激涕零地起立,个个含着泪把那杯酒一饮而尽。齐泰坐下表示,主荣我荣,主辱臣死,请陛下放心。黄子澄更表示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方孝孺说:“二位说的过于悲观,时下虽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并不至于有大闪失,我们应当辅佐明君成为开天辟地的一代英主。”朱允炆说:“都说得好。”他喝口茶,说,“你们吃菜,吃,吃呀,多多地吃,都吃光了朕才高兴。”于是三人一口口地往口里填,人人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十分滑稽,引得朱允炆开怀大笑。一见皇上开心,齐泰带头狂吃海喝,故意放纵,全无一点斯文,竟把菜都洒到胡须上、抹了满脸油腻。笑得朱允炆上不来气,宫女直给他揉肚子。黄子澄和方孝孺明白齐泰是为逗皇上开心才故意“斯文扫地”,便也学他的样子,吃相不雅起来,这一来,更惹得朱允炆开怀大笑不止。笑过了,齐泰等人把脸擦拭干净。朱允炆说:“朕好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谢谢你们。”他的语调又变得凄凉了。朱允炆叫人撤去残席,重新上茶后,他忽然问黄子澄:“黄爱卿,还记得朕在皇宫东角门问你的话吗?”黄子澄说:“回圣上,臣怎么会忘呢?”见另外两个人有些茫然地听着,朱允炆便说:“那还是黄爱卿给朕当伴读时的事呢。你当时是翰林修撰吧?”黄子澄说:“是。”这事太刻骨铭心了!记得那天燕王从北平回来,在大殿上见太祖、太孙时,他却越过皇太孙,坐到最显要的位置上去了,这是公然不把皇储放在眼里,大臣们全看在眼里。朱允炆悒郁在心,又敢怒而不敢言,想到朱元璋百年后的局面,不寒而栗,事后朱允炆把黄子澄叫到东角门,向他问计。当时他已深知,未来皇位不好坐呀。诸王都是他的尊属、长辈,各拥重兵在外,所作所为多有不法,皇祖父在时,他们还会有所收敛,一旦不在,他该如何办才好呢?方孝孺称道皇上陛下太有远见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早就料到今日局面了。齐泰问黄子澄:“你当时怎样回答的呢?”是朱允炆代答的,当时黄子澄说,这事不难处置,各王的护卫军士,仅够自卫,而朝廷军卫,犬牙相制,到处都有。一旦有藩王造反,只需临六师征讨,都不堪一击。黄子澄当时还引了汉代旧事,汉朝所封七国不谓不强,一旦造反,不得人心,最终还不是自取灭亡?这便是以大制小,以强制弱的道理。寥寥数语,却稳定了朱允炆的忧虑之心,朱允炆今天重提旧事,显然是认为到了这种地步了。齐泰并不满意黄子澄的回答,认为过于轻描淡写,所以听了后立即反问黄子澄,现在黄公仍然以为他们不足虑吗?强藩有异举,会自取灭亡吗?黄子澄承认,诸王的威胁、危害,比那时想象的要棘手。朱允炆这次是经过痛苦的思虑后再度提起藩王之忧的,他问三大臣,对各藩王到底应怎么办?齐泰决然道,削藩,不能手软,要削在他们没有谋反之前。朱允炆似乎吓了一跳:“他们都是朕的亲叔叔啊,又是太祖封的。”黄子澄也很强硬,如果顾忌这些,那只有当东郭先生。朱允炆又为之一震。方孝孺进一步引经据典,若想保证皇权永固,必须撤藩。汉代刘邦分封各王时,是“非刘姓不封”,为什么?他是鉴于秦始皇的教训。秦始皇倒没有分封自己的兄弟子侄,可后来四方造反、八方起狼烟时,皇室陷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好可怜。黄子澄称,汉文帝时代,贾谊、晁错就力主削藩。皇上没当回事,到了汉景帝时,七国藩王已经嚣张得无法收拾了。方孝孺说,当年晁错说的话,今天也适用,对当今的各藩王,是削也反,不削也反,迟早的事。“削也反,不削也反”的话,令朱允炆深为震动,使他更加忧心忡忡,此前他还没意识到真有这个危机。齐泰称赞方孝孺说得一针见血。反,是势所难免。削藩,则反的快,不削,反的可能慢些。朱允炆又犹豫了,他总还有幻想,既然不削反的慢,暂时不削,岂不可以使社稷安定?齐泰为加固皇上的信心,把话进一步说透,快削藩虽然反的也快,但相比来说,造成的祸患、损失小。慢削藩虽然可延缓时日,一旦爆发起来更烈,反而祸大。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主动削藩就是取其轻。方孝孺认为不能学汉景帝,他就吃亏在优柔寡断,打虎不死反被虎伤。汉景帝只削了赵王、胶西王和楚王,没痛下决心全削,这一下,吴王便立刻与六王联手相约造反,几乎颠覆了大汉江山,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呀。朱允炆显然受了鼓舞,不住地点头。? 不去见皇上,反而去看舅舅徐辉祖府正房大厅古香古色,大厅正中悬挂着一幅朱元璋手书的对联,上联是“破虏平蛮,功贯古今名第一”,下联是“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这副对联是当年朱元璋为表彰开国功臣徐达,御笔亲书,徐家以它为荣,成了徐家夸示于世人的镇宅之宝。这副对联也引起了进入客厅的朱高炽三兄弟的注意。他们小时候到过舅舅家,却并没在意。朱高炽本想就这副对联切入话题,但因见徐辉祖威严地坐在太师椅里,不苟言笑,便不敢多问,他们随着徐妙锦鱼贯进入客厅后,徐妙锦对坐在八仙桌旁的徐辉祖说:“大哥,我把你的三个外甥带来了。”朱高炽跪下说:“恭请国公舅舅大安。”朱高煦和朱高燧也随着跪在身后请了安。“都起来吧。”徐辉祖问他们,“去给皇上上了贺表了吗?”朱高炽说刚进京,还没有陛见皇上,正等待皇上召见。徐辉祖脸马上撂下来了,怎么连尊卑大小都不分了吗?进了京,怎么可以不先去见皇上,而先来看舅舅?更何况,他们肩负着替父亲上表代贺、代祭的使命,岂可尊卑大小不分?一顿训斥,朱高炽唯唯。朱高煦却不以为然,他狡辩说,皇上是哥哥而已,舅舅不比兄弟辈分大吗?怎么叫大小不分?徐辉祖拍了拍桌子:“胡说!还敢顶嘴!”朱高炽忙扯了朱高煦一把,打圆场地说:“舅舅别生气,我们几个是该先陛见了皇帝之后再来看舅舅,可一时半会没召见,我们又挺想舅舅的,就来了。”这一说,徐辉祖的脸色温和一些了,他斜看了坐在一旁的妹妹一眼:“你也是,他们不懂,你也不明白?你总是依着他们性子胡闹。”“行了吧,”徐妙锦说,“外甥们大老远从北边回来看你,一个笑脸不给,开口就训,训了这么半天,还不够本呀?若还不够本,我带他们三个到院里白果树上吊去,让你解恨。”说得徐辉祖扑一声笑了,用手点着她的鼻子说:“都是你把他们宠坏了,你是个孩子头。”他有了笑模样,这才对三兄弟说,“都坐下吧,来,上好茶,拿点心来。”他见三个外甥的目光仍在看那对联,就告诉他们说:“这副对联是太祖高皇帝亲手所书,是对你们外祖父的旌表之词,你们要学外祖父,一生尽忠朝廷才是。”朱高炽马上答,谨遵舅舅教诲。朱高煦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他最爱吃大舅家的咸水鸭,他问大舅,府上那个会做咸水鸭的黎厨子还在吗?徐辉祖说:“你就认得吃。”朱高炽说:“上回舅舅给我娘带去的咸水鸭,娘可爱吃了,如果有,我们回北平时,舅舅再给几只,捎给我娘,行吗?”徐辉祖高兴了,说:“你看,还是世子孝顺,行,有你这份孝心,咸水鸭你尽管带,别把你的马压趴下就行。”大家都乐了。侍女上了话梅、瓜子、五香蚕豆等小吃,还有各式点心,徐妙锦凑过去,和三个外甥抢着吃。朱高煦拣了一块纸包的马蹄糕递给徐妙锦:“姨娘,这马蹄糕可好吃了。”徐妙锦不接,扭过头去。朱高燧望着讪讪的朱高煦暗笑。徐辉祖品着茶问:“燕王他好吗?”话语一点也不亲切,像例行公事,又像会有别的意思。朱高炽忙放下茶杯,吐出口中的话梅,托在手上,站起来,恭谨地回答:“好,谢谢舅父惦记着。父亲再三让我问候大舅呢,他让我捎话,还希望舅舅回北平长驻,有您坐在那就镇妖避邪。”徐辉祖笑道:“我成避邪的符咒了?不行了,老了,去了也不比当年,没用处了。”徐妙锦插话说,猫老了还有用呢,抓不着耗子,起码能吓住耗子。几个外甥都笑起来。徐辉祖如数家珍地说,徐家与北方重镇有缘啊。他们的外祖父戎马一生,跟着太祖南征北讨打江山,封了公爵,元大都是他打下来的,元朝是他灭的,后来又一直镇守北平,徐辉祖呢,又接了同样的差事,保着燕王守边。二舅随着燕王讨伐北元残兵,也算是经略北方啊。徐妙锦说:“你们听,你大舅背功劳簿呢。”人们又笑。徐辉祖对他们说:“你们记住了,君臣之道,是天下之道,这次燕王进京吊丧,带了上万兵马,白盔白甲,这成何体统?说轻了,这是蔑视君王,说重了,这是不轨行为,你们也都长大成人了,以后凡事要帮助燕王走正道,别干蠢事。”在晚辈面前这样不留情面,令朱棣的三个儿子很难堪,朱高煦真想骂娘,可他不敢,他怕舅舅发怒、发威。朱高炽也很觉汗颜,垂下头说:“是。”徐妙锦有点看不下去,就说:“大哥,你没喝醉吧?你没轻没重地当着孩子们说些什么呀?”徐辉祖说:“不爱听的话多听点,有好处。”? 燕王的儿子做了人质君臣的论坛从御膳房又挪到上书房来了,一进来,黄子澄就注意到了墙上新添的字画:“哦,方先生的墨宝。”墙上挂着的字画署着方孝孺恭书的字样,是录苏东坡的一副对联: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齐泰品评说,方先生的字比得上王羲之了,但苏东坡这副对子可有点俗不可耐了。朱允炆说:“朕让方先生抄录苏轼这几个字,看重的是发愤读书的精神。”这时马皇后又进来了,她说:“燕王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到京师了,一来代燕王祝贺陛下登基,二来吊祭太祖皇帝。皇上见不见?”朱允炆说:“岂有不见之理?”他马上又征询三位大臣的意见,“你们看该怎么办?”齐泰主张见,见是君臣之情,又加亲情,要优待,加以慰勉,这对暂时稳住燕王有益。黄子澄赞同。他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燕王会把三个儿子全派来,其实一个就够了,不知这是何故。方孝孺分析说,燕王想借此消除朝廷对他的疑虑,昭示天下人,他都不怕朝廷把他儿子扣为人质,显示他绝无反叛之心。朱允炆反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就好。可见燕王还是有所顾忌的,他也知道,反叛不会有好结局。齐泰有相反的看法,这恰恰从反面证明燕王心里有鬼,不然用不着故作姿态。朱允炆点点头,又问:“他们上表贺毕,会去钟山孝陵祭吊,之后怎么办?打发他们回北平吗?”齐泰说,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找什么理由,都不要放回去。马皇后惊问:“你们真想把他们扣为人质啊?”朱允炆瞪了她一眼,马皇后便知趣地闭了嘴,指示殿上小太监给各位添了茶,走了出去。齐泰说:“皇后这么说也行。”黄子澄反对,这是逼着燕王反啊!朝廷无缘无故把燕王三个儿子扣在京城为人质,这等于向天下人公布,朝廷不信任燕王,燕王无路可走,不反也得反了。那样做,朱允炆也认为朝廷可就先输理了。齐泰反驳说,反过来说,扣为人质反倒使燕王不敢反。除非他连三个儿子都不要了。人所共知,朱棣虽姬妾成群,十多年来,却再也不生养了,只有这三个儿子。朱允炆又晃到了这边,也觉有理。方孝孺倒觉得可逼他一下,逼他反,一举铲除,是好事,扣其子在南京不放归,暂不使他反,也有利。他赞成“不放归”三个字,愿意理解成扣为人质也无妨,嘴上否认就是了。黄子澄坚持主张放他们回去为好,这样,燕王才不会起疑心,朝廷才可乘其不备袭击北平,何必打草惊蛇呢?朱允炆很犹豫,扣人容易,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恐怕难找。方孝孺认为理由是现成的。让他们到宫里上书房念书,反正有不少藩王子弟在这里借读。齐泰拍手说:“好,就这么办,这是很冠冕堂皇的理由,燕王有苦说不出。”朱允炆终于同意不放归朱棣三子,正好方爱卿也在上书房开课,课余不妨多加开导,儿子们贤德礼信,也不会对燕王助虐。徐妙锦闺房前,一只古筝摆在紫藤花架下,在纷繁的花间,正飘出优美的琴声。徐妙锦在花下琴台上弹着琴。朱高煦从后面悄然走来,侍女桂儿发现了他,正要说话,朱高煦忙摆手制止她,她只好装看不见。朱高煦凑近徐妙锦,站在她身后。徐妙锦太投入了,以至于根本没觉察他的到来。弹了一会,由于天热,她的鬓角渗出了细汗,她向后伸出左手,是向桂儿要手帕,朱高煦急忙把自己的汗巾子塞到她手中。徐妙锦没注意,拿了汗巾子在脸上揩了一下,但马上敏感地停下,嗅了嗅汗巾,觉得不对,仔细一看,立即发了雷霆:“哪来的臭男人的东西?”并随手把汗巾掷于地下。朱高煦笑嘻嘻地转过来说:“别扔啊,是我给姨娘擦汗用的。”“又是你!”徐妙锦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又找打是不是?”朱高煦说:“打是亲、骂是爱,姨娘打我,我是不会记恨的。”徐妙锦正色说:“你若再不放尊重,我就把你的丑行告诉你娘,告诉你舅,我看你怎么有脸见人。”朱高煦求饶地说:“千万别告诉别人。我也是没办法,我管不了自己,我天天做梦梦见姨娘。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可是……”徐妙锦又羞又气地说:“住嘴,你越说越下流了!你有这念头都该受天打雷霹,你不怕乱伦之罪吗?”“是啊,”朱高煦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是可恨,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还不行吗?姨娘千万别生气,气个好歹的,我罪过更大了……”他竟掉了眼泪。徐妙锦又心软了,说:“行了,你收了心,我谁也不告诉。你是高贵的人,燕王之子,什么样的天仙美女都能找到,你不能当下流坯子呀。行了,你快点回北平去吧,眼不见心不烦。”朱高煦说:“姨娘烦我,也打发不了我,我还要继续烦你呢。”徐妙锦一愣:“你说什么?”“我不回北平了。”徐妙锦说:“你敢妄为?”朱高煦说,不是他妄为,是皇上不让回去,不但他,连高炽、高燧也走不成了。徐妙锦大为惊讶,问他这是为什么?朱高煦告诉她,皇上召见他们三兄弟时,下了旨意,让他们兄弟三人进上书房读书,不必回北平了,谁敢抗旨?高炽、高燧都不愿留在南京,却正中朱高煦下怀,他可遂了心愿!徐妙锦早已无心听他唠叨,转身走了出去。? 只要有利,小人也要用北平燕王府是在元代大都皇城基础上扩建的,占地广,而且四周有土夯高墙和流动的护城河,府中亭台殿阁成对称型,向纵深伸展,气势不凡。东大殿正中壁上悬挂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半身坐像,旁边是朱元璋手书的名言:“处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忧;处一国者,当以一国为忧;处一家者,当以一家为忧;身担天下国家之重,不可顷刻忘却警畏。”在燕王府东大殿里,此时朱棣正面对朱元璋像和格言沉思。徐王妃则闷坐一旁,她觉得太祖高皇帝说得太对了,时刻不能忘却警畏,现在,连朱棣张挂太祖高皇帝这幅字,朝廷都有微词了,说朱棣以驭天下者自居。朱棣没好气地说:“这叫人言可畏。太祖高皇帝这警言不只说天下、封国,也说了治家呀,怎么就犯忌了?”徐王妃这些天眼皮总是跳,她总觉得好像有祸事要发生。朱棣也心焦,但却说,眼皮跳和吉凶福祸有什么关系!徐王妃一直盼着高炽他们弟兄三人回来,却遥遥无期,她又一次担心地问,朝廷不会不放他们回来吧?这也正是朱棣的心病。他无把握地说:“不会吧?”徐王妃又埋怨起来,都是你,去上贺表,一个儿子不够吗?你偏要三个全去,万一……“行了,”朱棣不耐烦地说,“说好老二不去的,不是你妹妹跑来讲情,非把高煦也裹去的吗?”这时,小太监李谦进来向殿下禀报,北平按察使陈瑛来了,说有急事求见。朱棣说:“请他到外书房里去等,我马上到。”李谦出去了。徐王妃提醒他,王爷离这人远点为好。朱棣问为什么?徐王妃听李谦说,这人人品不怎么好。他常常把同僚们在酒桌上说的话都记下来,向上司或燕王或者皇上写密揭。朱棣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是好啊!徐王妃显然很惊讶。朱棣自有他的道理。在他看来,交朋友,当然要交正人君子。用人之道就不一定了。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大到治理天下,小到治家,光靠好人行吗?好人难免心软、宽容、迁就,能抹就抹,能瞒就瞒,都去当好人,那主子的耳朵就是聋子,主子的眼睛就是瞎子,朱棣用人,恰恰要多用心术不正的人,他们心狠手辣,嫉贤妒能,写密揭、设陷阱,人品虽不好,却能使朱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所有下属的长处、短处,人前背后种种,包括不易察觉的隐私,这是好人不愿为,好人所不能替代的。徐王妃不由得目瞪口呆,倒不是因为这套宏论而惊讶,惊讶的是原来朱棣知道陈瑛的人品!朱棣说,一件事就可见一斑。你想,他连朱棣送的银子都敢要,这种人还不够贪吗?但他好用,朱棣在他身上下工夫,笼络他,因为他有用,他毕竟是朝廷派驻北平的按察使,很多朝廷的事,都是他透露给朱棣的,这是花多少银子都换不到的。山东的铁铉倒是好人,朱棣送他东珠,他都退回来了,能为我所用吗?对朱棣的说法,徐王妃虽不赞成,却也驳不倒,一时无话可说。朱棣站起来往外走了。? 把“扣留”儿子当成喜事燕王倒背着手大步走进燕王府书房时,见大个子、长脸、水蛇腰的燕王府长史葛诚正陪陈瑛坐着闲聊呢,一见朱棣到,陈瑛忙站起身请安:“给王爷请安。”葛诚也忙陪着起立。陈瑛说他跟葛长史是同乡,所以葛诚陪他坐了一会。朱棣很随和地说道:“葛诚是王府长史,又是贵同乡,一身管二,他不在,理应替他款待贵客,更何况陈按察使又是代表朝廷驻在北平的大员呢。”葛诚说:“王爷到了,我走了。”朱棣说:“别忘了草拟给朝廷上表,请封征元功臣的折子。”葛诚答应着走了。朱棣望着他的背影沉思有顷,才发现陈瑛还站在那里。朱棣很随意地摆摆手,显得亲热又不见外地说:“坐,坐吧,在自己家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吗?”陈瑛这才重新落座,他说朝廷来人了,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听说皇上不让世子和两位公子回北平了。朱棣陡然一惊,又旋即摇摇头,他觉得这一定是谣传,不可信,朝廷不会这么做的,没有理由啊。陈瑛证实消息绝对可靠,听说是皇上留他们在上书房跟随诸王子弟一起读书,那里的名儒耆宿多,这不是很合情理的事吗?这不是正当的理由吗?朱棣不能不信,真让徐王妃说中了,朱棣好不懊悔,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正在这时,徐王妃带着宫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脸愠怒,一进来刚想发火,因见陈瑛在,瞬间又恢复了平素的温和面容:“哦,陈大人在呀!”陈瑛问了“王妃吉祥”,知趣地站起来,说他还有点杂事要办,先走一步。朱棣招呼门外的李谦,让他告诉葛长史,把南边刚运过来的上等漕米给陈府送两包去。陈瑛忙推辞说,快别这样,怎么好老是让王爷破费呢?朱棣说:“你我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呢。”陈瑛千恩万谢地走了。朱棣这才问徐王妃,出了什么事了,他已注意到王妃的脸色很不好。徐王妃说,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高炽他们哥三个真的让朝廷扣下当人质了。朱棣还想瞒她,就说:“哪来的信儿?怕是以讹传讹吧?”徐王妃说,是她妹妹妙锦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信,还会有假吗?徐王妃早察言观色了,她让朱棣也别故作镇定了,她料定,方才那个陈瑛也是来报这个信的,是不是?朱棣不得不点头,不过他劝慰妻子别担心,不能看做是人质,而是皇上好心,留他们在宫中上书房就读,这是求之不得的。徐王妃说:“你别自欺欺人了,即便是充当人质,人家会明说呀!我早说过了,走错了一步棋,这不是把孩子往虎口里送吗?”事已至此,朱棣生怕徐王妃失态,要她镇定如初,不能让人从他们脸上看出半点惊慌失措,更不能流露怨恨情绪,那会坏事的。徐王妃说:“你是让我打掉了门牙往肚里咽呀?”朱棣说:“这么说也行。你记住,要高高兴兴的。”徐王妃说她没朱棣那么心硬,也没他心大,她做不到。朱棣要徐王妃大张旗鼓地给孩子们备办衣物、用具,要做得像办喜事一样,要散出风去,使府里上上下下都传开,三子留京就馆,燕王是求之不得的。这样一来,就一定能传到京城里去,三个儿子才能安全。没等徐王妃答应,朱棣从敞开的门里望见王府长史葛诚又转了回来,朱棣故意大声吩咐王妃,马上为世子他们准备冬装,南京虽不像北平这么严寒,冬季没有火炉,反倒冻手冻脚,多带些厚衣服。朱棣说皇上很敦厚,自己好学,又留高炽他们在上书房就馆,天大的好事呀,在上书房授业的人,像方孝孺这样的儒学大师,北平哪有啊?朱棣观察着,见葛诚故意放慢脚步听了个仔细。朱棣走到门口叫住了他:“葛诚!”葛诚过来哈下腰,背更驼了:“王爷……”朱棣吩咐他,除了功臣请封表章外,再准备一份谢表,有消息说,皇上开恩,留世子三兄弟在南京宫中就馆,等消息确切了,他请葛诚代他进京,奉表谢恩。葛诚说:“遵命。”等葛诚走过去了,徐王妃已经看出朱棣在葛诚面前做戏,就问:“难道你的长史都不可靠?”“可疑。”朱棣说,当今天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燕王府的事时常泄露,一定是有人为朝廷探风,不得不防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说罢站起来要走。徐王妃问他要到哪里去?“当然是大庆寿寺,去见怪僧,”朱棣说,“再约上那个妖道,我有这两个怪僧妖道,就不愁了。”? 选贤任能也要心狠手辣方孝孺在拥塞着图书典籍的书房秉朱笔阅卷,这是太学里皇族学子的卷子。女儿方行子提一把双刃剑进来,一身短打,一脸汗水。方孝孺略侧目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世人称为父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可我这种子在自己家里却不能生根发芽,你偏要违拗我的意愿,去耍枪弄棒。”女儿有她的一肚子牢骚,皇上又不允许女流去科考,她以为真不如唐朝,武则天还开过女科呢。方行子的口气很大,她说真让她下场,中两榜,殿试时与皇上对策,也不是什么难事。方孝孺放下笔,说:“嗬,好大的口气。”他认真地打量一眼女儿,不禁叹息连声,他还不了解自己女儿的学问吗?说真的,方行子这话还真不是诳语,可惜她不是个须眉男子呀。方行子绞了一块湿巾擦着脸,向案上扫了一眼,问:“给你的太学生们批卷子呀?”顺手拿起一张,粗看了一下,笑道:“这字,写得如蟑螂爬的,文理也不通,谁的卷子呀?”还能有谁的?这是令方孝孺头疼的人,原来是燕王次子朱高煦的卷子。不过,方孝孺认为,也不能一概而论,别看他文理不通、字句不顺,却才思敏捷,有灵气,又喜欢练武,可与方行子为伍。方行子笑了起来,认为父亲是在贬低她:“我可不是不能文才武的呀。”她给父亲冲了一壶新茶,问道:“皇上把燕王三个儿子留在京中不放回去,燕王会怎么想?这不是当人质了吗?”方孝孺警告女儿不可乱说,留下就读,也是好事呀,怎么能说是人质呢。方行子弦外有音地说:“父亲官虽不大,大事小情却得到皇上垂问,我希望你多给皇上出点好主意。”“这叫什么话!”方孝孺说,“好像我尽出坏主意似的。听你这口气,你好像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进献啊。”方行子说她可不管这闲事,治国安邦之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何间焉!方孝孺开玩笑,他这肉食者碗里有肉,他女儿也自然不是素食者呀。方行子笑了起来,她说她总有一种担忧,觉得建文皇帝虽然明仁孝友,却太软弱,难成大事,比起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差远了。方孝孺说,不能这样讲,各有千秋,各有短长,一国之君,仁孝是本。建文皇上十四岁的时候,他父亲背上长了一个毒疮,流脓流血,痛苦不堪,皇上就用嘴为父亲吮吸毒液,一般人做得到吗?方行子认为,这充其量是个孝子,和治国平天下挨不上边。方孝孺说:“非也。你知道太祖高皇帝是怎么评价他的吗?太祖说,有这样的好子孙,我还犯什么愁呢?”方行子说:“这就是太祖高皇帝最终选择他继承大统的原因吗?”方孝孺说,可能是这样,但不是根本原因。建文帝父亲朱标亡故时,他五天五夜水米不沾,决心为父服丧三年以尽孝道,是太祖皇帝不允,才作罢。朱允炆对同辈也极为友爱,为抚育三个弟弟,白天与他们一起读书,晚上与他们同眠,太祖深为感动,还特地为这事写过诗,方孝孺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兄弟相怀本一身,祖孙继世宜同德。这是对朱允炆很高的评价啊。方行子也听说一些,朱允炆给祖父倒夜壶什么的,她颇不以为然,她还是那句话,朱允炆也许是个好孙子、好儿子、好哥哥、好人,但未必是个好皇帝。方孝孺很反感,皱着眉头问她,这可奇了,依你说,好皇帝该是什么样的?方行子自有她的标准,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心怀博大,爱民如子,选贤任能,从善如流,会使阴谋诡计,杀人不眨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唯我独尊,天下好的坏的集于一身……方孝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你这是从哪得来的奇谈怪论?”女儿从容地说父亲白读尽天下书了。她只翻了一本《资治通鉴》,就把历代明君琢磨明白了,大同小异。而她以为,朱元璋正是这样的枭雄。而当今的天子,只有一面,那怎么行呢?这很有说服力的论证,竟把方孝孺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