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一部-2

方孝孺显然受到了极大震撼,自己也不禁泪流满面,他双手扶起朱棣说:“殿下请起,千万节哀,太祖崩逝,天下同悲,如不是先皇以边陲大局为要,备有遗诏,当今皇上哪有挡驾之理?务请海谅。”方行子的眼睛也潮湿了。方孝孺沉思一下,忽然好心地建议朱棣说,他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知可行否?朱棣说:“先生请讲。”方孝孺说,先帝遗诏中虽明令不准各藩王进京吊丧,却没有禁止诸王世子和儿子进京尽孝的条文。朱棣眼前一亮:“先生是说……”方孝孺提议,让燕王变通一下,何不派遣儿子们代他进京吊唁?这样一来,既尽了人臣之礼,也尽了人子亲情之孝,既不违例,又能尽孝,定会被朝野上下所称颂。道衍却并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他怕朱棣答应,一直在对朱棣使眼神,可惜朱棣一直没有回头,他对方孝孺慨然允诺,称赞他出了个好主意,确是两全齐美的主意,他一再说“谢谢先生教我。”山东参政的女儿,要拜杀手为师受了伤的孟泉林牵着马摇摇晃晃地在荒僻小路上走着,透过林莽,他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小溪从林间流过,他下马后走过去,坐在河边,捧起水喝了几口,卸下背着的大刀、弓箭,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的片片白云在树梢上舒卷自如地流动着。他忍受着左肩刀伤的灼痛,因为没及时敷红伤药,伤口已经化脓,肿得像馒头一样,疼痛钻心。他躺在黑松林中,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朦胧状态。那匹马散放在溪边草地上,打着响鼻在吃草,蜂蝶在它跟前上下翻飞。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随后是犬吠、人叫。孟泉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抓起了弓箭、腰刀,跳起身四下张望着。原来一伙人在打猎。几条猎犬在前面奔突,随后有十几匹骑马的猎手在林中驰骋,前面有几只从草丛中惊起的火狐狸没命地狂跳着逃窜。孟泉林又坐到小溪边观战。孟泉林看见猎手中一马当先的竟是一员年轻女将,头裹红巾,身披黑红相间的斗篷,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美丽动人,看上去英姿可人。她是山东参政铁铉之女铁凤,自幼酷爱兵器,到处拜师学艺,但她父亲挖苦她,未遇名师指点,所学不过是花拳绣腿的功夫而已。她这次是随父亲铁铉出来的。铁铉听说燕王进京过境,一是奉皇命加以劝阻,不使他任性闯京师,二来顺便来参拜燕王,也是尽地主之谊,女儿闲着无事,带人出来小猎。铁凤连发三箭,只见前面一只火狐狸跳了几跳,凌空跌在草丛中。手下的家丁欢呼着“射中了”、“射中了”,一拥而上。然而,不知为什么,抢在前面去叼猎物的猎犬兜着圈子唁唁狂吠起来,好像出现了什么险情。铁凤便带人驰马向前,原来是一个人偷走了中箭的火狐狸,那人也不看他们,也不管猎犬如何围着他狂叫,只顾走他的路。家丁中有人喊:“那个人拾走了小姐射中的火狐狸!”更多的家丁则带着猎犬追上去,喊他站住。那人正是孟泉林。他站下,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坐在马上的美人,问:“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小姐纵家奴拦我走路,这是为何呀?”家丁七嘴八舌乱嚷,恨不得上去把孟泉林打扁了。铁凤持弓的手向下一压,众人立刻鸦雀无声了。她打量着胳臂上有血痕伤口的孟泉林说,这位壮士显然是英雄气短,走上末路了?不然何以不劳而获,劫掠别人猎物?孟泉林举了举那只火狐狸,问:“小姐的意思是,这只火狐是你射中的了?”铁凤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说:“依你说,不是我射中的,反倒是足下射中的了?”孟泉林辩解说,箭矢还在火狐身上,他约小姐不妨下马来看一看,她自己总还认得自己的箭吧?这话令铁凤的手下人无法接受,铁凤心想,听他的口气,好像这只火狐狸倒是他的囊中之物。家丁们不答应,嚷道:“偷了人家的猎物,他还有理!”铁凤制止了下人的吵嚷,她端庄地骑在马上,说:“好啊,我倒要验一验。”孟泉林微笑着将火狐向上一抛,铁凤轻舒粉臂接在手中,那支箭直从火狐的前胸穿过,透出后背,扎得牢牢的。她细看箭羽,上面刻着泉林两个字,果真不是她的箭,她的箭同样铸有名号。铁凤十分惊异,百思不解。她问,泉林是什么意思?孟泉林回答,泉林是贱号,敝姓孟。铁凤承认,扎在火狐身上的箭倒是孟先生的,不过,怎么能相信他没有掉包呢?家丁们马上附和,异口同声地指斥孟泉林是掉了包。孟泉林冷笑说,他虽走背字,也不至于赖小姐一只狐狸吧?有它,发不了财,没它,也穷不了。如果小姐看着眼红,尽管留下就是了,不必再寻找借口。这一说,大大地刺伤了铁凤的自尊心,她把火狐狸摔到地下,说:“你敢小看人?别说一只狐狸,即使这是一只金子打的狐狸,我也不至于心动!”孟泉林说:“那好,我收回我的话,算是小姐射中的,这回你总该满意了吧?”这话比前一句更伤人,铁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她说:“你这厮欺人太甚。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你敢跟我比箭法吗?”孟泉林笑而不答。一个家丁激他说,他不敢比。铁家小姐百步穿杨,神箭。铁凤又叫号,先生不会是银样蜡枪头吧?孟泉林淡泊一笑说,既然小姐执意要比,那他只好奉陪了。铁凤问怎么比法?孟泉林无可无不可地说,悉听尊便。铁凤便说,那就走马比箭。孟泉林又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这更激怒了好胜心极强的铁凤。她从头上拆下一根红丝绳,令家丁拿来一枚方孔制钱,穿过去,骑马过去,将铜钱吊在远处树枝上。铁凤问孟泉林:“你先来,还是我先来?”孟泉林说他不敢喧宾夺主,小姐先请。铁凤也不再多言,双腿夹紧马肚,用力一磕,纵马飞驰向前,家丁们吹号角呐喊着为主人助威。孟泉林倚在树干上,若无其事地观看着。只见铁凤双脚认镫,稳稳地立于马上,回手取箭,搭于弓上缓缓拉开弓,在马背上颠簸着,觑准摇晃的铜钱瞄着,终于在奔跑中射出一箭。那箭在一片叫好声中飞出去,不偏不斜,正中制钱方孔中央,夹住,箭羽还在巍巍颤动。家丁们又是一阵鼓噪声。所有的人都示威般地、蔑视地看着孟泉林。有人甚至说:“认输了,就说一声,省得献丑。”扬扬得意的铁凤兜马回来,却说:“那怎么行?说不定这位好汉是武林强手呢。快,再找一枚铜钱,吊在树上,可以找一个方孔大一点的。”众人嘲弄地冲孟泉林大笑。孟泉林却不动声色地劝他们别费事再吊一枚了。众人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泉林已经跃上马背,他策马跑了一程,刚刚拉开硬弓,显然因为伤口剧痛难忍,又收了弓。家丁们又掀起一阵夸张的嘲笑声,想在气势上压倒孟泉林。倒是铁凤让家丁别笑。她看到了对手胳膊上有伤,她觉得带伤拉这么硬的弓是够吃力的。孟泉林复又纵马疾驰,他又一次忍痛张弓搭箭,拉成了月状,戴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用力勾住了弓弦。铁凤脸上是由惊异转而有几分佩服了。忽听弓弦嗡的一声响,那支箭飞出去,直奔已扎着铁凤箭矢的铜钱,在人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孟泉林的箭已经射中,活生生将铁凤的那支箭从铜钱孔里挤出去,而他的那支,来了个鸠占鹊巢,牢牢地嵌在钱孔里。众人简直都看呆了。铁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家丁从树下把她那只被挤出去的箭拾起来,双手捧给铁凤时,铁凤呆了半晌,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急走几步,来到孟泉林面前,双膝跪下,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叫了声:“师傅,我可找到你了,请原谅弟子鲁莽,收下我吧。”孟泉林双手向上抬抬,说:“小姐请起。这我可不敢当,我何德何能,敢收你这样的神箭手为徒啊!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铁凤不肯起来:“师傅这是不肯原谅弟子的不恭啊,师傅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孟泉林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大概是上天在惩罚我吧?怎么我收的尽是女徒弟呢?”铁凤站起,惊喜地说:“师傅,这么说我有师姐了?她在哪?我能去见她吗?”孟泉林说:“也许吧,她也在客中,离此不远,在临淮关,我也想去看她。”铁凤说:“师傅,先跟我回下榻处,弄点红伤药,你是怎么伤的?”孟泉林告诉她无须问,更不要对人说起。铁凤便不再多问。[1]百户:金初设置为世袭军职。[2]卤簿:中国古代帝王出外时扈从的仪仗队。[3]古代乐器名,相传创自黄帝,或曰传自羌族。形如竹筒,以竹木或皮革制成,外加彩绘,故称“画角”。[4]旧时对幕友或家中请的教师的称呼(古时主位在东,宾位在西)。第二章 侄儿登基成皇帝,禁止朱棣进京假借办公,提前朝拜山东参政铁铉是个仪表不俗的人,脸色红润,相貌堂堂,他骑马带随从来到朱棣的辕门前,从里面走出满脸堆笑的北平按察使陈瑛,向他连连拱手说:“久违了,铁年兄,别来无恙啊。听说铁大人大驾光临,燕王遣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铁铉下马,二人执手相见,陈瑛所以称他为年兄,是因为他们是同榜进士,他们外放前,又同在翰林院供奉过。铁铉说:“你我是同年,如同兄弟,你这么客气,我可受不了啦。”陈瑛与铁铉并肩往里走,陈瑛告诉他:“燕王听说你来,甚是高兴,几次说要我引见呢。”对陈瑛的话,铁铉在心里是要榨去水分的,铁铉太了解他的为人了。所以铁铉有几分警惕地说:“这么说,陈兄和燕王走得很近呀?”陈瑛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当着的北平按察使可不是燕王府的属官。陈瑛于是忙着解释,再近,也近不过朝廷。不过,他称燕王行侠仗义,为人豪爽,是可以做朋友的。他说这次与燕王吊丧之师同行,也只是图个方便,他本来也要回南京都察院衙门去办差述职的。铁铉还是好心地提醒他,他当的北平按察使,可是朝廷的命官,并非燕王府的差事,提醒他审慎为好。陈瑛一惊,马上又若无其事地说:“你我都是吃皇粮的,能连大小里外都不懂吗?”铁铉又故意问他,燕王进京吊丧,怎么停在临淮关不走了?陈瑛早明白铁铉是明知故问,但不好揭穿,就说,这不是朝廷搬出先帝遗诏往回堵他吗?执意进京,不是抗旨了吗?陈瑛说,朝廷是有些心虚,底气不足,不然何惧之有。这口气,简直是公然站在燕王一边说话了。铁铉说,燕王这样白盔白甲地奔丧,谁看了都有杀气腾腾的感觉,也难怪朝廷介意。臣子应守臣子之道。陈瑛心想,你还是这么古板,便不想再说下去,随后要带他去见燕王,说燕王会喜欢上他的,良禽择木而栖呀。铁铉心里暗笑,陈瑛后一句有点不伦不类,谁是木?谁是良禽?陈瑛岂不是弄混了。铁铉板着面孔声称,燕王过境,他只是礼节上的拜会,与良禽择木有什么关系!况且,他也得到朝廷旨意,协助方孝孺劝阻执意进京吊丧的朱棣,所以他是因公而来。陈瑛没想到他是衔命而来,便不做声了。燕王让朝廷背黑锅朱棣和徐王妃、道衍在朱棣帐篷里商议方孝孺的建议。徐王妃埋怨朱棣,不该答应让高炽兄弟三人进京去,她担心,万一不放他们回来怎么办?那不是弄巧成拙了吗?朱棣岂不明白会有凶险?但这是一种补救,只有这样做,才证明他朱棣并无二心。也算他的一个表白,让朝廷不再对他剑拔弩张,也省得什么也没做就背上骂名。出于人格的尊重,道衍认定方孝孺是个谦谦君子,他绝不会包藏祸心的,他这样建议,一是满足了燕王进京吊丧的意愿,又不违先帝遗诏,不让新皇帝害怕,是很体面的。朱棣说,如果新皇帝胆敢把他的三个儿子扣为人质,那他在天下人面前可就理亏了。道衍也说不会的。新皇帝孱弱,心虚,他时刻防着手握重兵的藩王叔叔们逼宫夺位,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世子他们不带兵马入京,对皇权构不成威胁,朝廷不会担心,也没有理由扣为人质。徐王妃心里并不托底,见他们都这么放心,她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她建议把朱高煦留下。老二生性鲁莽、暴躁,徐王妃担心他会不受约束,万一在京城闯出点乱子来,可就不好收拾了。朱棣并不担心,有世子高炽呢,他友爱仁义,会管束两个弟弟的。何况,朱高煦虽无城府,也并不愚笨,朱棣心里还是泾渭分明的。徐王妃依然坚持,她认为老二是个惹祸的坯子,还是把他留在身边的好,不必三个儿子都去吧?为什么孤注一掷呢?朱棣怔了一下,“孤注一掷”的话起了作用,很有刺激性。朱棣旋即赞徐王妃说的是,就决定让世子带老三去,老二留下。道衍出了个主意,徐妙锦不是也要回京吗?可让她带世子们同去,她在皇上那里都有面子,有她在,可保无虞。朱棣称这是个好主意。确实,妙锦在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人缘,有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徐王妃想起这次行动,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这样,何必兴师动众带兵南下?既招摇过市,又惹人猜忌。朱棣目视道衍说,即使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一来带兵吊丧,并不违祖制,他的本意就是要让朱允炆怵惮,虽未去南京,目的已达到,朝廷畏他如畏虎,这就够了。这也是一种计谋,把朝廷推到不义的地步,新皇帝不准外藩吊丧,显得小气、没心胸。朱棣反倒认为理在我手,天下人自有公论。道衍微笑点头,也认为此举有得有失,得大于失。燕王本来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必要白盔白甲直入京师的,未尝不是个昭显威风的机会,他故意说,不知殿下为什么突然改弦更张了?朱棣口不对心地说,背着抗旨的罪名总不好吧?道衍不高兴朱棣的口是心非,他说,如果他们不预做准备,不在淮河、长江一线布下重兵,殿下也会这么决定吗?朱棣借哈哈大笑来掩饰他的不自然,他也觉得跟忠心耿耿的道衍藏奸耍心眼有点不仗义。徐王妃听明白了,心里未免担忧,朝廷会不会是视燕王朱棣为逆子贰臣了呀?朱棣又恢复了故我常态,他坦然地说,疑人者一是心虚二是怯懦,胜者王侯败者贼,标注在青史里的才是定论。道衍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这时小太监郑和来报,北平按察使陈瑛带山东参政铁铉来拜见殿下,问是否让他们进来?朱棣说,铁铉是天下栋梁之材呀,岂有不见之礼?连说快请,快请,并且亲自迎到了帐外。徐王妃说她回避了,从侧门出去。道衍也站起来往外走,声称他这和尚也不便在座。朱棣急忙挽留,他离开,就大可不必了。他这大法师是先皇在世时,为朱棣随时超度母后亡灵方便,特地指定跟他来到藩国的,所以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道衍对铁铉也有耳闻,他认为铁铉不同于陈瑛,此人少年时历经寒苦,得以两榜高中,为人正派,有刚直不阿的政声,办事认真,执拗,因此他提醒朱棣,与他交谈但说三分话为好,尽量做官样文章,想结交他,也不要速成,欲速则不达。朱棣自信地笑笑,他过度相信自己的魅力,凡与他交往的人,没有不与他推心置腹的,除非他看不上人家。道衍心里想,你试试看吧,碰了壁就知道水深水浅了。于是他淡淡一笑,还是决定回避,走了出去。上面放过的,下面照样抓在铁铉一行临时下榻的平安客栈,闲散客人全被赶走了,成了铁参政的临时官邸。大门、二门和客栈四周都有士兵持械放哨,门前竖起了“山东参政”和“回避、肃静”的牌子。一间临时客厅里,孟泉林半卧在长凳上,袒露着受伤的左肩,有一个布衣葛巾的郎中正为他敷药,先是用火烧热尖刀消毒,割开脓肿处,放了很多脓血,割去了烂肉,才敷药。大夫一边处置一边埋怨孟泉林太大意了,也赞扬他有关云长之风,能忍受刮骨疗毒之痛而不吭一声。铁凤亲自端着一盆热水在一旁伺候。她担心会不会落下残疾。郎中说,现在看不会,再迟两天就不好说了。好在没伤着筋骨,皮肉之伤而已。他让小姐放心好了,十天半个月即可痊愈。包扎完毕,郎中接了铁凤送上的诊金,由一位衙役送出了门外。孟泉林披衣坐起,说:“谢谢小姐为我破费。”铁凤半开玩笑地说,拜师学艺,总得出点束修费的,这点诊金可是不够啊。孟泉林说:“你拜我这样一个倒运的师傅,你会后悔的。”一听他说“倒运”,铁凤一边给他沏茶,一边说:“你别吓唬我,你不会是受朝廷追捕缉拿的钦犯吧?”孟泉林接过那杯茶说:“真让你说对了。我真的是洪武皇帝悬赏捉拿的钦命要犯,你再不敢认我为师了吧?”铁凤怔了一下,说他骗人!哪有那么巧?“他并没骗人,他确是钦犯,逃亡了多年。”铁凤没想到,这时方行子应声而入,并且接上了话茬。铁凤惊喜万状地扑上来抱住方行子,笑着说:“我和父亲正要去看你和舅舅呢,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哎,你怎么又女扮男装?说真的,你扮了男装,更好看。”方行子矜持地笑着,斜了坐在一旁笑着的孟泉林一眼,对铁凤说:“你还是这么快人快语,说起来就没完。”铁凤拉着方行子走到孟泉林面前说:“来,我引见一下,这是我表姐方行子,与我同年,比我大一个月。这位嘛,是我新拜的师傅。”孟泉林和方行子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铁凤莫名其妙,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不得要领,不知他们笑什么?方行子说:“孟师傅就是我的师傅啊!”“怪不得呢!”铁凤恍然大悟,“难怪你的武艺那么高强,名师出高徒啊。对了,方才你一进屋就说他是钦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行子说:“还不是蓝党一案株连的!”她随后深情地看了孟泉林一眼,又宽慰他说,不过,一阵大风吹散了满天云彩,不必再东躲西藏了,新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了。大赦天下,这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大赦,就意味着监中犯人全放,通缉追捕的人也一律豁免。铁凤听了这消息,比谁都高兴,她说:“这下好了,师傅可以专心致志地教我们武艺了。”但孟泉林脸上并无高兴的表情,显得无动于衷。铁凤诧异地问:“怎么,师傅不高兴?”方行子说:“下令追捕他的洪武皇帝不在了,没下过诏的人更不会放过他。”铁凤诧异地问:“是谁?”方行子说:“这个人,也正是师傅想杀的人。”她关切地走过去抚摸着他的伤臂问:“又没得手,是吗?”孟泉林不在乎地说:“是呀,我没得手,他倒给我留下点记号。”铁凤这才明白,原来他胳膊上的伤是去对仇人行刺时落下的,她追问师傅:“你的仇人是谁呀?告诉我,徒弟替你去报仇雪恨!”方行子说:“说出来吓你一跳,这仇人就是燕王。”铁凤说,那要看是非曲直,看理在谁手了。孟泉林和方行子都笑了。孟泉林问方行子,她怎么知道师傅在这?还是来看她表妹,偶然碰上他的?方行子说,昨天就从燕王营寨里传出消息,说有刺客潜入,企图谋刺燕王未成,她一猜就是师傅孟泉林。孟泉林惋惜懊恼地说,朱棣命不该绝呀,他并不灰心,他说总有一天,朱棣会死在他手里,孟泉林所以苟活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了朱棣,为蓝玉,为冤死的两万多人,为自己的亲人复仇。铁凤不明白,朱棣这么可恨吗?在官场和民间,燕王口碑很好啊,他几次带兵出大漠扫北,都是高奏凯歌,她还听说,朱棣把北平封国也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都拥戴他。孟泉林说,他的政声好与坏,这与他没关系。如果你铁凤一家七口都被他所害,你要不要报仇?铁凤立即表白了自己的态度,既然朱棣是师傅的仇人,也就是徒弟的仇人。将来再去行刺时,带上她做帮手,她二话没有。说得孟泉林和方行子都笑了,孟泉林喜欢她这痛快的巾帼男儿性格。郑和看穿朱棣的隐秘天已经很晚了,淮河岸上湿地和草丛里蛙声成阵。徐妙锦的帐篷里灯烛辉煌,徐妙锦正在弹奏古筝,那是一支温婉而稍带凄楚的古曲,琴声融入蛙鸣,别有一番韵味。几个侍女里里外外地在忙着打洗面水,准备她卸妆时的用物。朱棣的大帐就在徐妙锦的斜对面,中间隔着一片红柳树林,红柳生在一片水洼地里。古筝的琴音飞越红柳林,深深地吸引着他。朱棣站在门前来回走动着。古筝的优美琴韵不时飘来,拨动他的心弦,他的心里就像有无数的小蚂蚁在爬,痒痒的,一种无法言传又无法抑制的欲望在他心底涌动着。其实他的内心世界,就连近侍太监郑和都意会了,郑和与一个小太监在朱棣身后咬了一阵耳朵,上前说:“殿下,小的去告诉徐妙锦接驾呀?”在郑和看来,这是一个很讨好的建议。朱棣倒是没有想到郑和居然窥视到了他内心的隐秘,他有一种突兀感,也多少有些被冒犯、被轻侮的羞愤感,但近侍的举动毕竟是讨好的表示,绝无敌意。他愣了一下,故作发怒状:“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徐妙锦那里了?”郑和知道这次拍马拍到蹄子上去了,是他侍奉亲王殿下的一次小小失误,至少是火候没看准。他轻轻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多嘴,舌头上若不长疔才怪呢。”朱棣被他逗乐了。他让郑和告诉自己,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念头冒出来?郑和那张娃娃脸和一对小圆眼睛里充满了机智和小狡猾,他说,别说殿下呀,就是他这样的“刑余小人”,听见这美妙的琴声也动心啊,更何况徐妙锦长得那么好看……这话说得朱棣眉开眼笑,他用手指头点着郑和的脑门说:“你这个小猴崽子!连你都不安分啊!”停了一下,他又皱起了眉毛:“你方才说什么?说你自己是‘刑余小人’?”郑和眨着眼,惶惑地问:“殿下,小的没说错吧?”“错倒没错。”朱棣说,“这话是骂你们太监的,你明白吗?”郑和沉默地点点头,表示明白。朱棣很奇怪,这个叫法,是文人在书卷中挖苦太监的称谓,阉割生殖器,不管是否自愿,与古时候的宫刑是一样的割法,说是“刑”也并不过分。只是,他虽粗识几个字,即使不算胸无点墨,也不会懂什么“刑余小人”,小太监怎么会知道这个词?郑和低下头说:“回殿下,郑和不敢说。”朱棣说:“有什么不敢说的!”郑和说:“我该死,不该偷看殿下书案上的信札。是在殿下书房里看见陈瑛在信里这么写的。”朱棣斜了他一眼,一般说来,太监对亲王书案上的东西,有意看一个字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十个太监九个目不识丁,郑和是个例外,他认那几个字还是朱棣恩赐他,让他学的。郑和忙给朱棣跪下了,他说自己可不是故意看的。那天他给殿下拾掇书房,一阵大风从殿外吹来,把书信吹了一地,郑和往起收拣时无意中看见的。朱棣并不怪他,要怪,该怪朱棣自己。太祖高皇帝不准太监们认半个字。朱棣宽厚,让他们识几个眼前的字,郑和这才看得懂啊。叫他们‘刑余小人’,这太阴损了,太监们小小年纪就净了身,够不幸的了,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当太监的呢?朱棣不忍心为这事责难郑和。郑和感动得热泪盈眶。郑和说:“有殿下这句话,跟着王爷,吃再大的苦,受人再多的白眼,也心甘情愿。”朱棣在他的肩上拍了几下。朱棣向隔壁一个帐篷望望,小声问郑和,徐王妃卸了妆没有?郑和会意,说徐王妃早就睡下了。她说头有点痛,睡前刚拔了一个火罐。朱棣点点头,拔腿向发出琴声的徐妙锦住处走去,郑和心头一喜,方才的内疚和自责立刻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知道燕王是去寻欢作乐了,他急忙紧紧跟随在后面。当朱棣绕过那片红柳树林接近徐妙锦帐幕时,突然不由自主地站住,原来他发现朱高煦正抱着个大西瓜走进徐妙锦的营帐里去了。郑和十分扫兴地说:“怎么二王子也去她那?”声音里透着不平和怨恨。朱棣就不是扫兴而是懊恼了。但他不能在小太监面前露出不满或是哪怕少许的妒意,那都会给人留下笑柄,与儿子争风吃醋,传出去毕竟是更为难堪的羞辱。因此他反倒笑了,完全用毫不介意的语气说:“这话说的。他去看自己的亲姨娘,还不应该吗?”郑和猜到朱棣内心并不会这么平和,便看了朱棣一眼说:“不过,二王子往他姨那跑的也够勤的了。”这是一种暗示。朱棣听了,沉吟着,什么也没说,倒背着手往回走。当官的不打送礼的徐妙锦一抬头,见朱高煦抱着西瓜进来,便停止弹筝,并不热情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朱高煦笑嘻嘻地说:“天热,我给姨娘孝敬个西瓜解解暑啊。”说着向几个侍女摆手,侍女找来水果刀切瓜。“我说要吃瓜了吗?”徐妙锦对侍女瞪起了眼睛,这显然是说给朱高煦听的。朱高煦当然听得出来,他说:“姨娘也太过分了吧?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呢。好了,姨娘看不起我,我把西瓜扔出去喂狗。”说着真的抱起西瓜就走。“你给我站住。”徐妙锦说,“你真是个泼皮无赖,拿你没办法。好了,切西瓜吧。”她怕闹出事来反倒让人家笑话。朱高煦看着侍女切好了瓜,挑了一块亲自送过去:“姨娘,这块最甜,是西瓜的阳面。”“你嘴可怪甜的,”徐妙锦说,“我可不吃,你方才都说了,要扔出去喂狗,我吃了不是找骂吗?”朱高煦说:“好,你不吃,我吃,只要西瓜甜,管它当狗不当狗。”侍女们都在一边窃笑。朱高煦把西瓜皮一扔,挥手驱赶侍女们,让她们都先出去,说他跟姨娘有重要事说。侍女们只得往外走。徐妙锦说她马上要睡觉了,她们得服侍她卸妆呢。干吗都支走了呀。嘴上这么说,但她也没加阻止。见侍女们出去,朱高煦涎着脸说:“我服侍姨娘卸妆不是一样吗?”“扯臊!”徐妙锦说,“你又胡闹,你才比世子小两岁,你哥哥又仁义又懂事,哪像你,永远也长不大。”朱高煦坐到徐妙锦跟前,说:“论辈儿,我不得不管你叫姨娘,你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你也学着我娘的样子,总想训人。”一边说一边往她跟前凑。徐妙锦笑着往外推他:“快离我远点,满嘴酒气。”朱高煦说:“又不亲嘴,怕什么!”徐妙锦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立刻哭了,她说:“你又来放刁欺侮人,看我不去告你一状!”朱高煦连忙笑嘻嘻地跪下求饶:“姨娘千万可怜外甥,别去告状,上次你告了我一状,害得我挨了二十军棍,棒疮到如今还没好利索呢。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是酒喝多了,请姨娘原谅。”“你就会来这套。下次再不放尊重,我定不饶你。就你这样的癞皮样,你爹还说子肖其父,可见你父亲年轻时也不是好东西。”朱高煦站起来说:“你别连燕王也捎带上一起骂呀!咱们说正经的,我今个真是有事来求姨娘的。”徐妙锦嗤之以鼻,就抱一个破西瓜来求人呀?朱高煦说着说着又走板了,他说:“时来运转,说不定送姨娘一顶皇后的凤冠戴呢。”徐妙锦板起面孔说:“又来了。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呀!三句话不来准下道。说,求我什么事?”朱高煦诉苦说,本来说好的,他们哥三个一道回南京去代父吊唁,顺便祝贺建文皇帝登基。可不知为什么,成行在即,父王又忽然变卦,不准他去了,单单把他留下了。徐妙锦说:“我听明白了,你想与他们一起去,对吧?想让我在你母亲跟前说情,对吧?”“对,”朱高煦说,“又不全对。跟我娘说,不能说没用,但最管用的是直接往父王耳朵里吹风。”徐妙锦故意推托,跟自己的姐姐说,还行,燕王怎肯听她的?朱高煦说:“别推托了,依我看,你在父亲面前说句话,远比我娘更有分量呢。”“又胡说。”她话说得并不严厉,不过,徐妙锦提醒他,进京的差使可是有风险的呀。又何必争呢?再说了,三个儿子同去,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后悔吗?她真不知朱高煦图希个啥!朱高煦当然有他的小算盘。回到京师,天地骤宽,可以广交朋友,结交朝廷重臣,对未来的仕途无疑是铺路搭桥,他不去,朱高炽、朱高燧岂不是占了便宜!但朱高煦却没说这个理由,而是涎着脸引到徐妙锦身上,他说,小姨若不回南京,他也不会心动了。徐妙锦脸红了:“少胡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朱高煦说:“我愿和姨娘亲近,有什么过错?姨娘,答应替我去说吗?”徐妙锦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叹口气说,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碰上他这么个混世魔王。朱高煦得意地笑了。徐妙锦说替他说情可以,不过得答应她一个条件。朱高煦说,别说一条,只要能陪姨娘一起回南京去,就是十条百条也行。徐妙锦说,就一条,朱高煦得听她的,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朱高煦说,这容易,他满口答应。皇上的话可以不听,姨娘的一定听,言听计从就是了。口说无凭,徐妙锦让他立字据,画上押。这有何难?朱高煦马上答应立字据。用文官压武官的削藩策略当年太祖皇帝重臣陶安为他题写的长联仍十分醒目地挂在殿上屏风两侧:“枕怀典籍,与许多圣贤碰头,扇写江山,有一统江山在手。”新皇帝朱允炆看着这副楹联问他的臣子,听说这副对联是陶安所撰?朱允炆爱其书法,也喜欢其意蕴深远。齐泰告诉皇帝,这副楹联的上联并不是陶安的。而是太祖高皇帝的戏联,因为陶安喜欢读书,常常枕着书籍睡觉,故有此联,下联才是陶安的。黄子澄说,果然是千古绝对。转入正题,朱允炆面对齐泰和黄子澄,很自得地说:“朕昨天一夜没合眼,终于想出个年号来,叫建文如何?”齐泰说:“建文?这正好与洪武相对应啊。”黄子澄也觉得正对当今皇上的心思,可以说是绝妙之至!打天下,自然靠洪武,今天下已安定,是该宴武修文了。所以黄子澄对“建文”二字推崇备至,主张即可颁诏天下,正式启用建文年号。朱允炆认为,当下要务,应该安定人心,应当诏行宽政,赦天下,已经办了,召还流放官员,录用被杀功臣子弟,平田赋,减捐税,以利民休养生息,合併卫所,改吏制……要办的事情太多了,真是千头万绪呀,他希望臣子们替他分忧。齐泰当即表示,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不过话锋一转,他偷换了概念,他以为,想建文,最该提到日程上的是削藩。藩王拥兵自重,恰恰是“洪武”的产物,不利于“建文”。“削藩?”朱允炆似乎没有思想准备,他并不是不被强藩所困扰,他说:“这个……急了怕不妥吧?”其实朱允炆比谁都明白,外藩日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皇祖父高皇帝一共封了二十四个王,他们都是朱允炆的亲叔叔,他即位前后,好几个王都不大安分,燕王更明目张胆地欲带兵进京吊丧,居心叵测。藩王的忧患,已令这个稚嫩的新皇帝寝食难安了。不过,刚上来就削藩,是不是为时过早?人家就会说,太祖尸骨未寒,就同室操戈,一来担着骂名,二来朱允炆一向心软,也不忍心。齐泰的话说得很重,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又与黄子澄、方孝孺取得了共识。他承认并赞赏皇上,固然仁慈,但忍让则误国。从前太祖用藩王罢勋臣,自有他的道理,如今各藩羽翼已成,甲士少则三千,多则几万,外镇偏圉,内控雄域,他强调这是潜藏之患,迟早必发,早收拾可免去天下大乱之忧。黄子澄也赶快补充,太祖规定,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亲王可训兵讨之。有了这一条,各王都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成为合法,长此下去,一旦有事,朝廷怎么办?不是要深受其害吗?朱允炆有点不耐烦了,他不愿听这些耸人听闻的言辞。他说,各王接了不准入京吊唁的旨意,不是都回去了,都很安分吗?连大臣们一直担心抗旨的燕王,不也准备勒兵北返了吗?昨天方孝孺已派专使回来奏报,为表亲情、诚意,燕王还特地请旨,拟派世子等三人到京替他吊唁呢。所以朱允炆认为齐、黄二人过于杞人忧天了。齐泰、黄子澄相互看了一眼,齐泰说了句“陛下英明”,随后又一针见血地指出,若不是朝廷派徐辉祖、梅殷陈兵江淮要冲,燕王也不会这么乖吧?朱允炆皱眉挥手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有流言说,朕用了一个秀才内阁,你们确实是一帮文人,打天下靠武功,治天下非文治不可,自从前朝出了胡惟庸案,太祖下诏提升六部以分权,永不再设丞相,利弊到底如何?你们也要有个章程才好。”齐泰答应着。他陈述己见,废相升六部,以保障天子威福不下移,这是利,但六部尚书才是二品官,低于五军都督府长官,这是弊,势必造成事无巨细都由皇上一统,皇上也未免过于操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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