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皇朱元璋驾崩,朱棣挟兵吊丧孝心压不住朱棣的野心大明王朝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闰五月天,炎炎烈日,酷热难当,长江以北正是麦收季节。一眼望去,莽莽苍苍的江淮平原,滚荡着波状氤氲气浪,田畴黄绿相间,在这略显单调的色彩中间,突现了一道瀑布般的潮流。那是夹带着烟尘滚滚而来的一支白盔白甲的队伍,旗旄和战马也是纯素的,最前面的飘着白旄的大旗上大书着“羽翼皇朝燕王”字样。这支队伍上上下下都一律孝服,从燕王朱棣的藩地北方重镇北平,一路飞驰而来。燕王朱棣四十岁刚出头,方面阔口,长髯及胸,他为了保护他那称得上美髯的飘洒长须,也学三国时的关云长,用一个黑纱绣囊盛裹起来,他星目剑眉,显得气概不凡。他的身后是三个儿子:体胖仁柔的世子朱高炽,透露着憨厚和懦弱;刚烈不羁的老二朱高煦就不同了,长得膀大腰圆,天生的武夫鲁莽派头;英武干练的朱高燧身材瘦小,却显得有些城府。最引人注目的是骑在一头黑驴身上的丑和尚,他身披黄袈裟,头戴昆卢帽,白眉白须,鼻孔朝天,两耳向前罩,虽丑陋,看上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就是帮助朱棣运筹帷幄的道衍法师,俗名姚广孝。他跟随朱棣多年了,那还是朱棣生母马皇后薨逝的时候,朱元璋为了让分封在外的儿子们四时尽孝,为母后超度亡灵,特地召来一批得道高僧待选,以备随侍各藩王。初时,朱元璋对道衍并无好印象,道衍长得不单是丑,更确切地说是有点怪,两只耳朵大得出奇,像两个猪耳朵,眼睛小,而且离得很远,鼻子扁平且露孔。看遍王子们,道衍一眼看中了朱棣,他跟燕王一拍即合,本来落选的道衍便被钦点随燕王去了北平。从此他们主仆、僧俗之间,逐渐形成了相互依赖的默契关系,朱棣无论大事小事都与他商量。稍后是两辆半卷帘子的驷马高车,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那是燕王妃徐氏和她妹妹徐妙锦的轿舆。这支全副武装的奔丧队伍隆隆滚过淮河左岸的黄土路,卷起冲天烟尘,引得淮河上的船户和田里割麦农夫们驻足瞩目,他们都在窃窃私语,出了什么事?怎么是白盔白甲?有人知道朝廷出了大事:“没听说吗?洪武皇帝驾崩了,这是镇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千里奔丧回南京啊。”马上有人质疑:“奔丧还用带刀兵吗?”这就没人回答得上来了。这时,燕王三护卫的都指挥佥事张玉从前面驰马而来,这个英俊青年在朱棣面前滚鞍落马,双手一拱,向燕王朱棣禀报。他说在南京,太皇太孙朱允炆已经准备登基了,朝廷派了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奉谕旨已在路上,打前站的已传来口谕,令各藩王谨守防地,勿到京奔丧。这消息虽在意料之中,朱棣还是不免一惊,忙与骑在驴背上半闭着眼睛养神的道衍和尚交流眼神。道衍似乎无动于衷。倒是二儿子朱高煦冒了一句:“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吊丧?难道我父王不是洪武皇帝的儿子,我们不是他亲孙子吗?”朱高燧也说,朱允炆不让各藩王回京奔丧,这是他心里有鬼!朱棣瞪了他二人一眼,后面华盖宝车的帘子掀开,露出徐王妃端庄清秀的脸孔来,她制止两个儿子说:“不得胡说,要听你们父王的。”在朱棣捋着胡须凝思的当儿,朱高煦知道父王听道衍法师的,就弯下腰向道衍法师鼓动,这本来是意料中之事,难道就这么乖乖地回北平去吗?他主张给他来个不理睬,照旧兼程南下。道衍知道朱棣是有主见的,不必多操心。他指着路旁一株树干已朽烂的榆树,用半睡半醒的语气说:“殿下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吗?树干早被虫子蛀空,只是暂时没死,可枝叶却依然繁茂,如今的天下,也很像这棵树。”这等于说,如今的朝廷是树干,已快枯死了,藩王如枝叶,却很茂盛,殿下不趁机有所为,还等什么呢?这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他眉毛一扬,马鞭在头上响亮地甩了个脆响,他高声下令,不改初衷,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赶往金陵吊丧。回应他的是更加雄猛狂烈的马蹄声、车轮声滚滚向前。龙袍不合身,还想当皇帝?这正是淮河流域多雨的季节,正在涨水,浑黄的河水拧着漩涡、泛着污浊的泡沫,在河床里拥挤着急速流淌着。水面已经贴着桥拱了。二十九孔石拱桥上,正有一彪人马由南向北,狂驰过桥。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儒巾葛衫,慈眉善目,文气很重。与他并马疾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柳眉凤目,英气逼人,因为束了发,戴了冠,着男子装束,更显出几分潇洒,她就是方孝孺的爱女方行子。她身背一把双刃剑,跨一匹青花马,那马跑起来四蹄生风。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武装侍从。过了桥,远远地看到快马驰来,在方氏父女马前停住,来人正是方孝孺派出去传口信的百户[1]。方孝孺关切的当然是燕王是否转回去了。百户的报告令方孝孺皱起了眉头,百户向燕王打前站的张玉传了话,可他们全然不当回事,不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倒加速南下。方孝孺看了方行子一眼,父女俩颇感棘手,朱棣胆敢违抗君命,狼子野心也就昭然若揭了。方孝孺还是往好的方面推断,将心比心,人总是有孝心的,父皇驾崩,谁都想尽孝子之心。他决定亲自会会燕王殿下,当面宣谕高祖皇帝遗命,他就会遵命北归了。女儿却没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她揶揄地笑笑说:“父亲总是以君子之诚衡量别人。那我就等着了,我真不忍心看父亲失望的脸色。”方孝孺说:“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好像是在幸灾乐祸呀。”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她问父亲,是不是现在新皇帝已经登基继位了?如果是这样,燕王即使野心再大,让他回南京去,也是无可奈何了。方孝孺仰头看看悬在中天的太阳说,这个时辰,新皇帝应当在南京大庙告祀天地呢。方孝孺估计得不错。南京大庙正在举行盛大的新皇帝登基大典。大清早,在南郊形成了旗旄伞盖铺天盖日的场面,宫中教坊的乐手们吹奏起喜庆大乐,长袖善舞的宫中舞女们在宽阔的坛前跳着声势浩大的宫中舞蹈“天地玄黄”。朱允炆头戴前圆后方、外玄里纁、前后缀着十二旒的帝冕,服玄衣黄裳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的兖服,华丽威严,却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感觉,那大礼服好像是借穿别人的,不太合身。朱允炆告祀天地毕,在宫女、太监们的簇拥下,缓缓走向高台。魏国公徐辉祖、驸马都尉梅殷、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为首,文武百官及都城居民代表耆宿一齐拜贺舞蹈,三呼万岁。之后由卤簿[2]队导引,朱允炆行至太庙,上追尊四世册宝,告祀社稷,太庙前大乐高奏,象征天下祥和的“国泰民安”舞又起。朱允炆的心并不踏实,他此时仍在担忧那些领兵在外、强悍的藩王叔叔们。他知道,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谁不觊觎皇位?他尤其怵惮势大力强又文武兼备、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这是个令他睡不着觉的叔叔。不然,他也不会派得力臣子方孝孺带着上谕去堵截进京吊丧的朱棣了,杀鸡不用牛刀,杀牛却不能不用牛刀,朱棣不是鸡,而是牛。他的担心显然不是杞人忧天。朱棣白盔白甲卷甲背道而来,当然是来者不善。但朱棣却没想到,朱允炆居然会挡藩王吊丧的驾。淮河上空月如钩,繁星缀满湛蓝的夜空,沿河草坪上临时搭起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帐篷,篝火与星光辉映,散放在草地上吃夜草的马儿嚼吃声与河水淙淙流泻声和谐地融成一片。除了值夜士兵,其他人都入睡了,只有朱棣和道衍席地坐在河畔一堆篝火旁,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朱棣焦灼而又困惑,也有几分无奈。道衍的眼睛依然半睁半闭,像睡不醒似的,他一直在翘首望天,大约朱棣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你总是看天空干什么?天上难道写着我该怎么做吗?”道衍慢慢悠悠地告诉朱棣,他观天象,见岁星逆行入太微,太皇犯毕井,他让朱棣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有客星大如弹丸,问朱棣看见了没有?朱棣看见了,是一颗散发着灰白色光芒的星,确实有别于其他星辰。道衍告诉朱棣说,它止于天仓,又进入紫垣,这叫“五星紊度,日月相刑”。朱棣忙问主何吉凶?道衍讳莫如深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让朱棣静观其变。朱棣着急地说:“且说一二也好啊。”道衍说这是不安之兆,七政皆乱,当有英明之主出来收拾局面。一听此言,朱棣心里一动,喜不自胜地说:“但愿先生所预见的都能实现。”道衍笑着说:“殿下忘了几年前我在燕王封地前说过的话吗?”朱棣四下望望,见侍卫都木立在远处,只有小太监郑和伏在一旁打盹,就放下心来,他说:“先生说的话很多,不知是哪一句。”其实他是故意装傻。他知道,肯定是“白帽子”一说。所谓“白帽子”,是道衍的一句隐语。初跟朱棣回北平的道衍,就向朱棣表白,他所以死心塌地跟着燕王,是上应天意,迟早要送他一顶白帽子戴。朱棣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早明白了这话锋里的玄机,但时候不到,不可张扬,内心深处的东西不愿过早泄漏于人,所以他当时装傻,不接这个话茬。道衍也猜到他故意装傻,事隔多年,当朱棣白盔白甲回京宣示武力之时,道衍早已洞穿了燕王的内心,所以旧事重提:“我帮殿下,不过是帮你赚一顶白帽子罢了,这白帽子快要戴到殿下头上了。”朱棣想证实一下,就问是一顶什么帽子。为什么是白的。道衍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棒,在沙滩上先写了大大的一个“王”字,又在王字上加了一个“白”字,他解释说,殿下是王,王字上加白,岂不是皇帝的皇了吗?这白帽子岂不是一顶好帽子?道衍说毕,得意地哈哈大笑。看得出朱棣脸色变了,他动心了,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发慌,多少年来,这不正是藏在他内心、时刻诱惑着他的隐秘吗?但此事非同小可,他急忙用脚把沙滩上的字涂掉,口是心非地说:“先生切不可胡言乱语,这是我为人臣子所不敢想的。”道衍冷笑一声,不满他的矫情和过度谨慎。他犀利地说,不敢想,不等于不想。殿下既然这等仁义、怯懦,贫僧跟着你岂不是虚掷光阴?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朱棣仍藏一半露一半,是不信任他,令人心寒,道衍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到方外去修身养性。说罢真的站了起来,抖抖袈裟上的灰,拂袖欲走。朱棣急忙站起身拦住他,对道衍深深一揖,说:“知我心者,道衍法师也。何必一定要说得一览无余呢?”总算等于认账了,道衍心里豁亮了,这才回嗔作喜,他郑重地向朱棣表白心迹,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人呢?他在方外这么多年,本已淡漠了人世间一切,所以应殿下之召随侍左右,并不是为了替殿下超度马皇后。他一直在槛外静待仁者出世,虽隐匿方外,却愿效力知我者。他说自己初见殿下,谈吐之间,即窥见了燕王治理天下的王者风范。燕王如不自重,道衍岂不白费一番心思了吗?朱棣由衷地说了一些感谢先生的话。道衍复又坐下,拨弄着篝火,使之升腾,他随口念了两句诗:我本浮屠自有师,畴肯崆峒莫奈我,欲将雄心托明主,跨过尘凡两界河。朱棣咀嚼着,点头道:“好一个‘跨过尘凡两界河’!”再无能的皇帝也会咬人刚刚登基的新皇帝朱允炆面色苍白,文质彬彬,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此时坐在从前祖父朱元璋坐过的宽大的龙椅上,觉得椅子太宽、太大,坐上去空着很大一块地方,有点无倚无靠的感觉。他心神不定,心里总不那么踏实、不那么自信。丹墀下站着太祖皇帝托孤的几位股肱重臣,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还有魏国公徐辉祖和驸马都尉梅殷等。朱允炆最关心的,仍是从四面八方赶往南京吊唁的各藩王是否都堵回去了。齐泰奏道:“齐王、宁王、代王、岷王虽然都不痛快,接到谕旨后,还是原路回藩地了。”显然朱允炆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便问起“别人”。黄子澄知道“别人”是谁,他奏道:“皇上圣明。恰恰是燕王自恃镇北有功,擅自做大,居然抗命,不理会朝廷旨意,依然带兵南下。”朱允炆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钦佩太祖高皇帝的英明和高瞻远瞩,他临终时,特地把朱允炆和驸马都尉梅殷叫到床前,嘱咐后事,指出燕王不可不虑,真是一针见血呀。燕王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太祖能制他,却又撒手去了。如今,他不听令,怎么办?他带兵吊丧,就是个信号,绝非善举,会不会……梅殷认为,朱棣不至于造反逼宫,谅他也不敢。齐泰却认为不可不防。太祖遗命中,为何特地谕令各藩王不得进京吊丧?他还不想让自己的葬礼风光些吗?他还不想让二十几个分封在外的儿子回来送他入土为安吗?黄子澄附和齐泰,说齐大人所言极是。太祖皇帝对他们不放心,特别是不放心雄心勃勃的燕王。齐泰说:“可令五军都督府的兵马出城布防,沿淮、沿江驻屯,以防有变。”梅殷自告奋勇,他愿领十万兵马迎拒于淮安。朱允炆当即允诺,觉得这样才可放心。为确保京师安全,又令德高望重的徐辉祖领兵驻屯于南京之外,以防不测。这同样是给燕王一个信号,说是给他个眼色也未尝不可,但愿他有自知之明,相安无事最好。叔与侄毕竟是臣与君,不守名分是不能容许的,再弱、再无能的皇上也不会让步的。? 王者不甘心当猪狗月淡星繁,方孝孺父女下榻的临淮关小镇客栈里灯光迷离恍惚。后院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此时方行子正在林隙间空地上练剑,一柄双刃长剑在她手中舞得出神入化,舞得呜呜风响,她那苗条的身影已经裹在一片白光中。方孝孺在一旁看了片刻,叫好道:“真正的魔剑,滴水不漏。”方行子倏然收剑,徐徐立稳,气不粗喘,她冲方孝孺一笑说:“父亲可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你也从来不希望我跟人学武,今天是怎么了?倒夸起我来了?”方孝孺说他除了会咬文嚼字,一无所长,这次奉皇命赍诏书北拒燕王入京,一路上不就靠女儿为他保镖吗?看起来一味地反对习武也是不对的。方行子说,可惜她的武艺并不到家,那是因为父亲伤害了她师傅,把人家气跑了。原来方孝孺怕市井的闲言碎语,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整天舞枪弄棒成何体统!他倒不是对女儿那个师傅有什么偏见。他问方行子,是否知道她的师傅孟泉林现在何处。方行子只听别人说过,有人看见孟师傅穿着芒鞋托钵云游,可能是皈依了佛门。方孝孺笑着说,千万别这么亵渎佛门,在他看来,孟泉林是个手上沾过血的人,他若能皈依佛门,那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方行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向店房里走,她替孟泉林辩解,他杀人,并不杀好人啊。当年燕王在皇上面前进凉国公、大将蓝玉的谗言,致使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杀,她师傅是蓝玉手下的将领,受牵连,一家人也无端被害,只孟泉林一人侥幸逃脱。作为蓝玉手下的将领,他还不该为蓝玉报仇吗?方孝孺却认为想杀燕王,谈何容易!到头来孟师傅还不是被朝廷悬赏追杀,四海流亡?父女二人谈论的孟泉林,并没忘记报仇,他正向临淮关靠拢。黑沉沉的夜,踏着荒草蔓迷的草径,一个黑衣人急匆匆地走着,透过迷蒙的星光,可以看清,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高颧骨,脸上线条棱角分明,他身上背着宝刀、硬弓,健步如飞。他正是方行子的师傅、失踪了很久的孟泉林。他的目的很明确,来刺杀仇人朱棣,他虽藏身在寺院里,耳朵却不背,一听说皇上驾崩,他料定朱棣必昼夜兼程赶往京师吊唁,在路上下手,总比潜入戒备森严的北平燕王府去行刺要容易得手。朱棣当然不可能意识到危险正悄悄向他袭来。这天傍晚,他在外头树林里乘凉,与道衍计议一阵,分手后回到下榻的大帐篷里,小太监郑和为朱棣掀开帐篷门帘。朱棣进来,端庄娴静的徐王妃端了一杯杏仁露过来:“喝杯杏仁露吧,说了这半天话,口渴得不行了吧?”朱棣接过来,一饮而尽,他说:“又是你亲手磨的杏仁吧?天下人无不羡慕父皇有母后那样的贤内助。也有人说,我得了徐王妃,不亚于父皇得马皇后,说你有旺夫之相,不知果能应验否?”徐王妃轻轻一笑说,这比喻可就大谬不然了。一后一妃,天壤之别,岂能同日而语?朱棣却认为,天下的事,都很难说的,也许他的大运就旺在夫人身上呢。徐王妃劝他,还是别想入非非的好,她只希望每天都能睡一个安稳觉,不做噩梦。她这样说,是有所指的,她猜得到朱棣肚子里藏着什么下水,只是朱棣不明言,她也不便点破。朱棣试探地说,他本来想循规蹈矩的,不想越雷池半步。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怎么办?如果有一天,自己被人逼上梁山,又怎么办?他问徐王妃,她难道会袖手旁观,不帮自己一把吗?这已经说得很露骨了,徐王妃不觉悚然心惊。她沉默片刻说,但愿没有这一天,她确实不希望看到丈夫到了铤而走险的一步。女人的雄心和冒险精神,也许天生就比男人稍逊一筹。朱棣说自己又何尝希望走到最危险的一步。他只想问问他的王妃,一旦到了那一步,她怎么办?总不会离弃他吧?徐王妃深情而又无奈地望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她只能这样表白:她没有别的选择,冥冥中的神祇早把她和燕王殿下捆绑在一起了。他们的纽带还有孩子和共同的荣辱。朱棣感动地把徐王妃揽在了怀里。徐王妃问他这几天总和道衍和尚一起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她当然不会相信是在参禅。朱棣说这是人世间永远也参不透的禅。他说他有预感,未来天下,成败已定,也是有先兆的。朱棣说起了一件旧事,问徐王妃还记不记得父皇在时,燕王和当今皇上朱允炆和诗的事?徐王妃当然记得。那是燕王大出风头的一次。当时父皇朱元璋出了个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那是雨天的一次出猎,故有此句。朱元璋令皇太孙朱允炆先对,朱允炆对了一句“雨打羊毛一片毡”。应当说,对仗倒也工整,但总有点萎靡不振和风雨飘摇的感觉,远不如后来燕王对的有气势。朱棣笑道:“这也许是天意,不知我怎么就来了灵感,对上了‘日照龙鳞万点金’。”徐王妃当时就从朱元璋脸上看到了褒贬,燕王的对子,与朱允炆的一比,高下分明。朱棣的对子气势磅礴,意蕴深远,难怪先皇喜欢。朱棣不禁长叹一声,喜欢又有什么用?皇帝不照样是人家来当!徐王妃不小心又触到了朱棣的心病,急忙宽慰他,当然是老调重弹,长幼有序,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事。朝野上下尽人皆知,按先皇本意,谁不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棣为太子?朱元璋早就说过,二十四个儿子中,才干、气度,能称得上“子肖其父”的,只有朱棣一人。无奈朝臣中十之八九都反对,连徐王妃的父亲、开国元勋徐达和封了魏国公的大哥徐辉祖都反对,在徐王妃看来,他们反对的不是他燕王殿下,维护的也不是太子朱标和太孙朱允炆,而是拘泥于古制成法而已。话虽然这么说,朱棣毕竟一下子被人从近在咫尺御座旁赶走了,他与帝王的梦失之交臂。朱棣一想到此就心里发颤,禁不住叹息连连。此时刺客孟泉林已脚步轻盈地潜入了朱棣扎营的驻地,正越过有哨兵把守的辕门,方才他在树林里抓了一个正在拉屎的燕王府士兵,逼他脱下了燕王府侍卫的衣帽,自己换上。有了掩护,他很顺利地走进营房,正悄然窥视着一个个帐篷,在寻找朱棣的中军大帐。朱棣犹自与徐王妃品茶交谈。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了道衍和尚,徐王妃不止一次说道衍和尚实在是个怪僧,今天她又是如此说。在她看来,道衍和尚叩钵吟诗,这么深地过问凡间事,不是安分之人。朱棣笑着承认,他也认为道衍确实是个怪僧。他是把道衍与刘秉忠相提并论的。元朝时候,曾经辅佐过忽必烈成就霸业的,也是个怪僧,叫刘秉忠。道衍行为处事太像刘秉忠了。他工诗通儒,又曾拜道士席应真学习黄老之术,精通《易经》,尤擅兵法。朱棣在鸡鸣寺第一次见到他,就相中了他,朱棣说他形如病虎,一双相距八丈远的三角眼,充满智慧,他的才干超群,足以佐他成就大事。说起进京吊丧可能受阻,徐王妃问,听说方孝孺把太祖皇帝的遗诏先送过来了?朱棣便从怀里取出遗诏递给徐王妃,她既已知道,当然看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毕竟是对自己不利。朱元璋临终竟有此遗命,如果不是矫诏,就是糊涂。朱棣面对这份遗命,心里不免怨气冲天,朱元璋在他心目中的崇高也随之打了折扣。徐王妃匆匆看过,帮朱棣分析说,重申皇太孙登大位,天下归心,这不过是官样文章,要害是下面几句话。朱棣说:“是呀,现在成了非常时期,限制诸王,不得擅离封地,表面是拥兵镇守边陲,怕强敌趁机侵扰,其实是怕藩王们率兵入京奔丧,威胁皇位。”徐王妃指着遗诏里这一句,认为不是冲殿下来的,“诸子在令中者,推此令行事”。这是暗指你燕王最不安定,尤其得大加防范,不可掉以轻心。既是对各藩王的告诫,也算是警示录。朱棣十分懊恼,觉得自己南征北讨,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想想心寒啊。他现在即便安分守己,甘心当个良臣相安无事,怕也难啊。徐王妃说了一句很刺激的话,如果真想相安无事,倒很简单。朱棣反问,怎么个简单法?徐王妃说:“新皇上最忧患你、怵惮你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朱棣愣了一下,自己总结说,树大招风,他的势力太大了,大得让朝廷失去安全感了。徐王妃点头,表示赞同,是呀,势大必压人,君弱臣强,就是祸患。她认为,只要燕王把三护卫兵权交了,只留三五十个护卫,然后整天声色犬马地混日子,她保丈夫平安无事,可以安享余年,死后还会有相当荣耀的封谥。这是极而言之,但你得承认,她说的是实情,只是朱棣不甘心而已。他把脸拉得老长,如果让他过生不如死的猪狗日子,那他宁可立即去死,一了百了。朱棣可不是一个可以苟活的人。徐王妃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在她看来,那就只有一条路了……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险途、畏途,成功与毁灭的机会各半。她想劝丈夫忍,可忍的结果若是百分之百地毁灭,该怎么办呢?于是,那一半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朱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朱棣是最大的疯子已是后半夜,叫更的梆子声变得稀疏。在朱棣帐外值夜的小太监郑和等人熬不住了,都在打瞌睡,几个宫中侍卫不敢懈怠,持刀挺立在帐篷门外。孟泉林已悄然接近了朱棣的营帐。他见门前有卫士,无法接近帐篷,就拾起一块石头朝远处一掷,几个侍卫被惊动,立刻向那里奔过去查看。孟泉林趁机钻入帐篷。朱棣仍和徐王妃在议论天下大事,忘记夜已深。杀机毕现的孟泉林猛然出现,朱棣和徐王妃都吓了一跳,朱棣毕竟是见过阵势的,反应快,他很快镇定下来,把徐王妃拉到自己身后,打量着握刀逼近的孟泉林,软中带硬地说:“这位英雄未免过于胆大了。这是在我燕王的屯扎地,我只要咳嗽一声,我的宫中侍卫就会一拥而上。”孟泉林冷笑着说:“王爷别忘了,不等你喊出声来,我早已让你见阎王去了。”朱棣一边拥着徐王妃后退,一边说:“我和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先生为何要跟我过不去呢?”孟泉林道:“我是蓝玉手下将领,你当年进谗言,使蓝玉案牵连了两万多个冤魂,我一家七口也都命丧你手中,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杀你头以谢天下,你还会心存侥幸吗?”朱棣皱着眉问道:“这么说你是孟泉林了?”孟泉林道:“知道就好,省得你不知道是死在谁刀下!”在朱棣转动着眼珠,寻找脱身之策的时候,一个手托漆盘的袅袅婷婷的少女正掀开帘子进来,漆盘上放着一个酒坛子。她就是开国元勋徐达的幼女、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此时孟泉林正待出手,已将大刀举起来砍向朱棣。说时迟那时快,机警的徐妙锦突然把方盘里的酒坛子倒提起来,朝孟泉林头上猛掷过去,砰的一声,酒坛子在孟泉林头上开了花,酒水在他脸上横流。孟泉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迷了眼,手一抖,大刀砍偏了,砍到了桌子里,一时又拔不出来,这使朱棣有了缓冲之机,他奔到边幕处,急忙去摘长剑。回过神来的徐王妃也急忙冲帐外大喊一声:“来人啊!”郑和这才带着四五个卫士持刀闯进来。朱棣与孟泉林开始交手拼刀,卫士们围过来助攻。孟泉林先时还奋勇抵挡,渐渐因众寡悬殊而处于下风,朱棣步步紧逼,一个黑虎掏心,孟泉林急忙躲闪,被刺中了左臂,鲜血淋漓。他已失去战机,看看占不到便宜,只得边打边撤。好歹冲到了帐篷外,闻讯赶来的张玉又率兵士包围过来,眼见冲不出去了,孟泉林猛地跨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妙锦揽到怀里,锋利的刀锋搁在了她的脖子上。一霎时,攻击的人全愣了,不由得停止了攻击。只有小太监郑和还不顾一切地拿着刀向孟泉林身上捅过来。朱棣大喝一声:“混账,放下刀!”孟泉林冷笑一声,说:“还是王爷明白。都给我听好了,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兵器,退后二十步。否则我就杀了她。”朱棣见张玉等人还在迟疑,急得大叫:“按他说的办,还等什么!”众卫士、太监这才不情愿地乒乒乓乓地扔下刀剑。孟泉林看了一下流血的胳膊,血水都流到了徐妙锦的衣服上了。他挟持着徐妙锦,倒退着向后撤,一边用命令的口气警告朱棣和他的下属都待在原地别动,并要求给他备一匹好马,把马送到淮河边大树下。朱棣怕伤害了徐妙锦,只得对张玉下令:“按孟泉林说的办,给他备马。”张玉只好亲自跑到马厩里牵马,徐王妃还不放心,对孟泉林说:“壮士说话要算话,不要为难一个弱女子。”孟泉林后退着说,只要朱棣不耍阴谋诡计,他一定不伤害无辜,冤有头、债有主,与别人无干,他只要取朱棣一个人的人头。孟泉林一边向河边退,一边说:“可惜老天不助我,让你再多活几天。不过我有言在先,今生苟全性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你朱棣,你等着好了。”郑和小声对脸色铁青的朱棣献策说:“王爷,我偷偷埋伏在路口,下绊马索……”朱棣不准他胡来,为了保住徐妙锦的性命,也只好先放过孟泉林。张玉亲自把一匹配好鞍子的马牵到了大柳树下,然后依照孟泉林的要求离开。孟泉林挟持着徐妙锦一步步倒退着,来到马跟前,朱棣等人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向前移动脚步,不敢太快,也不敢太靠近。孟泉林站住,厉声命令他们停步,不准再靠近!于是朱棣对随从们摆摆手,众人站定。孟泉林松开了徐妙锦,说:“对不起了,小姐。”徐妙锦揉着被卡痛了的脖子,说:“你这个歹人,手够狠的。”孟泉林说:“你敢骂我?”徐妙锦从容地说:“骂你又怎么样?你大不了杀了我。”孟泉林反而对徐妙锦产生了敬意,他的话说得很蛮横:“你快住嘴,小心惹恼了我,我反悔了,我这刀可是不讲情面的。”徐妙锦说:“方才你都没杀我,现在还会当反复小人吗?”朱棣见孟泉林并不急于逃走,却和徐妙锦在不紧不慢地交谈,不禁大为纳罕,他问徐王妃:“他们怎么拉起家长来了?你这个妹妹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徐王妃心里也在揣摩,大概妹妹在和那江湖杀手讨价还价吧……孟泉林突然问徐妙锦,是燕王府的妃子,还是宫女?“这和你杀人有关吗?”徐妙锦揶揄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孟泉林一笑说:“我想谢谢你呀,你今天救了朱棣的命,也算救了我一命。你看,我的血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如能再见,我当还你一身新衣裙,也不知能不能见?”徐妙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非是癫狂之人?这么想了,便冒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你不是个疯子吧?”“怎么不是?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疯子?当着王爷还嫌不够风光,还觊觎皇位,不更是个大疯子吗?”孟泉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右手一拍马背,腾地跨上马鞍,不知是对朱棣说的,还是对徐妙锦说的,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双腿一磕马肚,那匹马带着他,沿着淮河古道一阵风驰去。这时朱棣已经得到探马报来,临近淮河地段,正有无数朝廷军队在调遣,河中舟师无数,驸马梅殷亲自坐在帅船上来往巡逻。朱棣更觉得举棋难定了。朱元璋最看好的儿子受了一场惊吓,才想起亡羊补牢,张玉把燕王的侍卫和小太监们全打了板子,有的还关了禁闭,随后调动上百人围在朱棣帐篷外守夜,里三层外三层。朱棣却说他大惊小怪,逼他解散队伍。无奈,张玉只得改明哨为暗哨。挨了屁股板子的郑和,与一瘸一拐的小太监们来到朱棣帐篷里,把酒坛子的碎片打扫出去。朱棣亲自倒了一杯酒,双手托到徐妙锦面前,说:“这杯酒,是谢妙锦妹妹救命之恩的,想不到我燕王府里甲士三千,到危难时候,救我的乃是一红颜知己。”徐妙锦说:“谁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姐姐才是。”她说她在燕王府住着,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外的一道御史,专管监察朱棣是否善待姐姐的。听了这话,坐在一边的徐王妃忍不住咯咯地乐。“那就更得感谢了。”朱棣说过,才想起问她,方才在淮河边大柳树下,那个刺客跟她说了些什么?朱棣心里倒很佩服孟泉林的从容。徐妙锦赞赏孟泉林这人很仗义,所以断定他绝不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强盗。姐姐看了朱棣一眼,申饬她妹妹,怎么反倒夸刺客?他险些要了燕王的命啊!徐妙锦自有她的道理,报仇雪恨,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只是就事论事。她问朱棣和徐王妃,你们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说他是疯子,他说这些人都是疯子,有人当着王爷还嫌不够,还想当皇帝,这不更是大疯子吗?她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朱棣听的。徐妙锦从小到大,大部分光阴是在燕王府度过的,耳濡目染,朱棣的内心所思所想,她能一点觉察都没有吗?徐王妃暗吃一惊,忙察言观色地去看朱棣,朱棣却装傻,仿佛她在说别人的事:“有这样得陇望蜀的人吗?”徐妙锦讥刺地一笑,说:“看样子燕王殿下绝无这样的野心了。”她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姓孟的刺客,终究是心腹之患啊,他说了,迟早要来取你人头。姐夫,也难怪他这样,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诛杀,他亲人全死了,能不恨吗?”见朱棣脸色不好,徐王妃连忙替他遮掩,杀蓝党,这都是先皇所为,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徐妙锦早听人说了,先皇北巡时,燕王进言,说蓝玉多有不轨,权大妄为,不杀一儆百,日后必为害江山社稷,先皇这才动了杀机。她说这话也是替朱标出口恶气,谁都知道,朱棣进谗言杀蓝玉,是冲太子朱标去的,因为蓝玉的妹妹是朱标的太子妃。朱棣太明白徐妙锦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他脸上却带着笑,一点没有文过饰非的痕迹,他承认这一切,并且至今认为这样进言也没有错啊!不杀胡惟庸、蓝玉几万人,能有洪武盛世吗?“你认账,我就不好再多言多语了。”徐妙锦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揶揄的笑。徐妙锦早又转换话题,她见朱棣的奔丧队伍突然停下来,不再是星夜赶路了,一定是朝廷有什么旨意拦阻他进京,所以她问,朱棣倒是回不回南京了?这么走走停停的,她要单独走,可不想等他们了。徐王妃说她真是个急脾气!她自己走,徐王妃可不放心。走走停停,也是有原因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徐王妃估计徐妙锦也能猜到七八分,所以也就无需明说。徐妙锦抱着肩,嘴角挂着揶揄的笑,话说得几近挖苦,人家本来胆小,你们这些兵强马壮的藩王叔叔们偏偏吓唬他,一个个都是卷甲倍道而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皇位而来?徐王妃怕朱棣多心,变色道:“你这丫头,怎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啊!”“那就回去睡觉,”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睡着了就闭上嘴,就不讨人厌了。”徐妙锦走后,燕王朱棣说,从前他只把妙锦当成个小毛丫头看待,今天可不敢小瞧她了,很有点她姐姐的风范啊!徐王妃半笑不笑地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贬我呀?”“当然是夸呀。”朱棣说,他与徐家有着不解之缘啊。他听父皇说过,那还是徐王妃十六岁、朱棣十八岁那年,父皇突然跑到徐达家去,根本没摆天子的谱,诚恳地对老将徐达说,咱们同县同乡,是布衣贫贱之交,你的大女儿就嫁给我家老四吧,论文韬武略,我家老四是我的皇子当中唯一一个子肖其父的人。徐达二话没说,就一口答应下来了。这过程徐王妃也知道,还用他说?徐王妃明白他的用意,就笑道:“说殿下文韬武略唯一子肖其父,这可是你自己编的吧?”“这话父皇不只说过一次,”朱棣说,“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徐王妃说,至少是场合不对。朱棣说他感激徐家人帮扶、辅佐,倒也是实话。徐达是开国功臣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人,人品好,不争功,不多事,恪尽职守,又一直协助朱棣镇守北边,他死后,朱元璋又派徐达长子徐辉祖继续辅佐燕王,徐家老二徐增寿又几次随朱棣北征元虏,彼此感情很深,所以朱棣说他借重徐家太多了,也不是虚妄之词。徐王妃说徐家世代尽忠朝廷,这都是应该的。朱棣心有不满,他总觉得徐辉祖对他有某种不信任的举动,他早就想说,怕伤了王妃的感情,一直藏在心里,今天既然提到了,他沉吟着,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你大哥徐辉祖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徐王妃有点吃惊:“这是从何说起?”她说大哥办事认真,认死理,不会转圜,可他从来忠心耿耿、秉公办事呀,她从不知朱棣会有这样的看法。她问朱棣,莫非我大哥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朱棣的话又收了回来,说没什么。也许只是他多心。徐王妃见他半吞半吐,便也不好深追了。为了美名,不得罪读书人临淮关雄踞淮河左岸,此时方孝孺、方行子父女带着随员一字排开,静待朱棣的队伍到来。这是事前约好了的,朱棣想躲也躲不开。一阵画角[3]、金鼓声过后,一片白帆样的旗帜漫过地平线,随后是白盔白甲的骑兵簇拥着披麻戴孝的朱棣父子出现了。朱棣来到临淮关前,心里只想打下对方的气焰,所以一驻马,便傲慢地举起马鞭说道:“我乃燕王,回京奔先皇之丧,谁敢在临淮关设卡拦阻?”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地说:“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有皇上旨意,谁敢拦截殿下?”说罢,绷起脸来说:“有旨意,朱棣还不下马听宣!”朱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倒是二儿子朱高煦来得快,他说:“你是何人?胆敢假传圣旨?”方行子跨前一步,高举圣旨,哗一下抖开,方孝孺的声音依然不高地说:“我乃翰林院侍读方孝孺,是皇上的钦差,朱棣焉敢不跪!”身后的道衍和尚扯了朱棣腰带一下,朱棣知道躲不过去,在部下面前,他还必须维持忠臣的形象,所以尽管不情愿,还是慌忙滚鞍落马,匍匐于地,口里说:“臣朱棣接旨。”朱高炽三兄弟也相继下马,跪在了父亲身后。方孝孺慢条斯理地开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谨向诸藩重申先皇遗诏,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吊丧。钦此。”朱棣尽管恨得心里骂娘,口上却只得说了声:“臣领旨!”然后站起身,从方行子手中接过圣旨。他无意中瞥了方行子一眼,她虽着男装,却无法掩饰她的妩媚动人。朱棣觉得方行子更像个女子,所以疑惑地又多看了她几眼。几乎同时,朱高煦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娇美的方行子,并且低声附朱高炽耳旁窃窃私语,让他猜那粉面小生,是男还是女?朱高炽厌烦地皱皱眉头,没有应答。这时朱棣正在向方钦差申述他的道理:忠孝乃天地大义,先皇驾崩,做儿子的不亲往吊唁,于情于理说得通吗?他说此前方孝孺派百户送达的口谕和先皇遗诏,本藩已了然在胸,尽管如此,仍然不敢不赴京尽人子之礼,无孝悌无以立国。方孝孺这时声音响亮地说道,尽人子之礼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燕王奉命镇守北平,担负着巩固边关、羽翼皇室重任,尤其不可轻举妄动,以至后方空虚,给北元残余造成可乘之机,哪个轻哪个重,殿下岂不明白?此言一出,不但镇住了朱棣,连足智多谋的道衍都着实暗吃一惊。道衍问朱棣:“这人是谁呀?好厉害,不可不堵回去。”朱棣以马鞭击打着靴子,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他人虽微,言未必轻,他请燕王三思。违抗君命,那是什么罪名,这无须他多言了吧?朱棣觉得在部下面前颜面丧失殆尽,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有点出言不逊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地教训本藩?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吗?”方孝孺针锋相对地说,他即使是草芥布衣,只要是替皇上传谕的,就是天子使臣,轻侮他就是轻侮皇上,殿下不会连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也不懂吧?朱棣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在朱棣郁闷憋气无从发泄的当儿,道衍小声在他耳畔劝说,让他最好别惹方孝孺,惹了他,等于得罪了天下读书人。朱棣心想,拿读书人吓唬谁!他嗤的一声冷笑:“岂有此理!你太抬举他了吧?”道衍问他,没听说过四川蜀王养着个西席[4]幕僚,号称天下读书人种子的人吗?朱棣倒是听说过,优礼贤士、好读书的十一弟蜀王朱椿,幕中有一个令他倾倒的大才子,朱椿在给朱棣的一封信中曾推崇这个贤人为“正学”,以为蜀人楷模,莫非是他?朱棣问道衍,面前这位,就是蜀王推崇备至的那个读书人的种子?怎么从成都又到了天子身边?道衍说正是。他在读书人中间的声望、名气太大了,新皇帝一上任就硬是把他从蜀王府里接出来,现在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啊。朱棣好不后悔。自己向来礼贤下士,怎么让朱允炆拔了头筹!但嘴上不能软,他问道衍,难道我该在他面前讨好吗?道衍说得更苛刻,不要说讨好他,就是在他面前折腰也值得,收拢了方孝孺,燕王重斯文的名声会传遍天下,贤良之才会纷至沓来,日后也会用得着方孝孺的。不消他说,朱棣早已心中有数了,他先踞后恭起来,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向前迈进一步,双手抱拳,对着方孝孺深深一揖,几乎是一揖到地,他说:“请先生恕我怠慢之罪,本藩万万没有想到,方钦差竟是我景仰已久的耆宿,我虽在北平,无缘朝夕求教,却心向往之,今日得相会,如不弃,请随我到营中,备一杯水酒,聊表崇敬之心。”方行子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得这样谦恭,便小声提示方孝孺,别上他圈套。方孝孺笑笑说,燕王殿下谬奖,他可不敢当,听了让人汗颜。他说,既然殿下想折节交他这个布衣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因有皇命在身,不敢羁留,殿下的情他领了,待日后定去叨扰。还请殿下马上勒兵北返封国,在下好回京复命,这就是殿下爱护在下了。朱高煦不耐烦了,插了一句:“跟一个穷秀才啰唆什么!我们回京尽孝,还用跟他说小话吗?什么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我看这种子是霉烂的,发不出芽来。”朱高燧放肆地笑起来。朱棣火了,训斥说:“不得无礼!都给我退下!”方行子这时接上朱高煦的话茬说:“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方孝孺又申明说,况且,高祖在世时即在《祖训》里有规定,凡朝廷新天子正位,诸王可遣使奉表祝贺,必须谨守边藩,三年不许入朝,只允许派王府中掌兵一员入朝,三年之后,诸王才可以进京朝拜,而且不是一拥而入,是依次入朝。这些,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燕王父子一定要进京,倒也无所谓,只怕引起闲言碎语,方孝孺说为燕王计,他以为得不偿失。朱棣心里已有了变数,令他害怕的,并非《祖训》里的几行干瘪文字,令他有所顾忌的倒是徐辉祖、梅殷的几十万大军。朝廷既有疑虑,又有防备,他再一意孤行,就会自己给自己套上大枷。他原来是吓唬一下朝廷,没想到弄不好会把尾巴露出来。他只能改弦更张,重新计议。朱棣突然朝南跪下去,掩面哭起来,边哭边说:“父皇啊,不是儿臣不孝,实在是无能为力呀,儿臣一定坚持入朝,就有抗命、抗旨之罪,只好等三年后再去陵前磕头了。”说着连连磕头。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也跪下去叩头。朱能、张玉和官兵、太监们全都跪倒一片,叩头之间,一片呜咽之声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