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三部-16

铁凤说:“回皇上,战战兢兢,不如干粗活好,犯不了过失。”朱棣说:“有人巴结这个差事还巴结不到手呢。你好好干,自然有你的好处。”铁凤说:“是。”她先拿了一只杯子,从茶壶里倒出半杯茶,当着朱棣的面喝下去,朱棣点点头,铁凤才用另一只碧玉兽头杯替皇上斟了一杯。朱棣喝着茶,说:“朕有心封你为美人,你知道为什么吗?”铁凤说:“皇上说过不止一次了,奴婢长得像一个人……奴婢不想借别人光。”朱棣说:“看不出你还挺清高。”这时李谦上殿来说:“纪纲来了。”朱棣说:“宣。”李谦便面向殿外喊:“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上殿。”纪纲上殿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铁凤一眼,跪拜后起立。铁凤和宫女放下茶壶走到屏风后去。纪纲在向朱棣报告,东宫属官黄淮禁不住折腾,昨天死在锦衣卫大牢里了。这黄淮是太子东宫的重要臣子,是因为“助太子为恶”而下狱的,他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黄淮死不死,朱棣并不在意,他听了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喝了一口茶,突然问:“你带来锦衣卫的囚籍册子了吗?”囚籍册子纪纲居然是随身带,朱棣不免称奇,这也可叫忠于职守。他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名册,朱棣接在手里随手翻着,大多数名字旁都打了红杠。纪纲解释说:“打红杠的都死了,或处死,或瘐毙。”朱棣发现,在一片红色当中,有一个人名没打红杠,那名字是解缙。朱棣皱起了眉头很厌恶地问:“怎么,这解缙还活着呢?”纪纲揣摩着朱棣的意图,解缙的罪名是鼓动太子与皇上分庭抗礼,私自觐见东宫,诋毁皇上,他早该死了,只因他是大名人,朱棣过去又一向器重,说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他还会飞黄腾达,所以纪纲一直没敢让他死。听今天朱棣的厌恶口气,解缙不可能有死灰复燃那一天了,纪纲便暗示皇上,他活不过今天的。朱棣没置可否,他似乎倦怠了,打了个哈欠,将囚籍丢到了一边。纪纲从谨身殿下来,经过御花园时,与朱高煦不期而遇,纪纲说:“恭喜汉王。”朱高煦故意说:“喜从何来?”纪纲说:“太子的属官全被逮入狱,在劫难逃,这对汉王来说,还不是大喜事吗?我看废太子是注定的,在所难免了。太子一废,皇上不册封汉王为太子,还能立谁呢?”朱高煦倒不忘恩,他说这多亏纪纲和陈瑛两大功臣了,他们及时把太子的事情侦察报告,才让朱高煦抓住了太子的把柄。纪纲问:“汉王这是从哪里来呀?”朱高煦说:“去东宫探病啊。”纪纲阴笑着说:“汉王这是要三气周瑜呀。”朱高煦不怀好意地笑着,太子病了,总不能不看在手足之情分上去看看他呀。纪纲说:“我真没想到,皇上在浦子口发那么大天威。”是呀,皇上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连黄淮这样的开国老臣都下了大牢,再加上午门贴出的皇榜,对太子来说是最大的不信任和羞辱,这等于向百官和天下宣告,他的太子当到头了。朱高煦说:“有件怪事,除了逢年过节,父皇派人去普济寺探望道衍法师外,人们早把他忘了。他今天怎么也来看太子病了?我刚离开东宫,听说他就去了。”纪纲一愣,说:“这有点不寻常啊。”朱高煦却并不在意:“他不过是棺材瓤子而已,还有什么用处。”? 给太子的药方是权力朱高煦被召到皇帝上书房见父皇。朱棣问朱高煦:“你去看太子的病了吗?”朱高煦说:“刚去过。”朱棣问:“病得怎么样?是什么病啊?”朱高煦说:“儿臣看他没病,是心里有鬼,他干了那么多坏事,一一败露了,自知必被废,想用装病来打动父皇,让父皇心软。”朱棣皱起眉头说:“谁说朕要废太子?岂能轻言废立之事?”朱高煦张口结舌,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朱棣教训地说:“你不要推波助澜,你不要有非分之想,勤勤恳恳地做事,才能得人心。”朱高煦只得说:“谨遵父皇教诲。”随后便离开了,他真琢磨不透父皇是什么心思,既不想废东宫,又把他弄得那么难堪、那么狼狈,今后这太子还怎么当?也许,父皇是不想事先透露,怕朱高煦张扬?这么一想,朱高煦又放下心来。这时有一个人未经通报就上殿来了,李谦还试图拦阻:“请等等,我去奏报。”这个人根本不理睬。朱棣一看,竟是仙风道骨的道衍上殿来了。李谦可惹不起他,只得大声通报:“道衍大法师上殿见驾!”朱棣惊喜地离座迎上来,说:“是道衍长老啊,你在空门,朕不敢打扰你的修行,朕征漠北归来,正要到普济寺去看望长老呢。长老春秋已高,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呀。”道衍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揖,说:“老衲老了,本不过问天下事,今日是偶发凡心,故破门而出,来故地走一趟。”李谦给他找了个坐垫,放在龙案前面,道衍便盘腿坐了上去。宫女上了茶。朱棣问:“长老必是有教而来呀。”道衍说:“方外之人很难判断人间是非呀,哪敢言教?”朱棣已经猜到他是为何而来了,就说:“长老客气,你这有点打上门来的意思呀,朕看得出来。”“是吗?”道衍冷笑道,“那老衲就直言,老衲是看这来之不易的江山又将崩坏而心痛,特来进一言啊。”在朱棣听来,这话很有危言耸听的味道,他显然极反感,但这表情转瞬即逝,又换上了谦和的笑脸:“长老未免言重了吧?朕靖难登基以来,匡正纲纪,恢复祖制,减赋税、惩贪官,疏浚运河、三千名士修《永乐大典》,派三宝太监下西洋,朕统五十万大军亲征漠北,如今北方平定,万国来朝,哪一个不是盛世大举?长老何故如此耸人听闻、杞人忧天?”道衍说:“皇上这一席话是封门了?那老衲真是多此一举了,告辞。”说罢真的要起身离去。朱棣又一次离坐致歉:“长老别生气,朕对长老的话过去言听计从,如今也一样。”道衍说:“说什么言听计从!当年南京城破前,老衲只求皇上一件事,不杀方孝孺,你也是满口答应的,可皇上还是杀了他,而且灭了他十族,灭十族,真是旷古奇闻啊!”他又翻起了老账。朱棣说:“长老还记着这事呢。这是朕的一块心病,当时在气头上,过后也很后悔。”道衍说:“皇上自靖难以来,正一步步成就汉高祖、唐太宗一样的大业,天下安定,人心敬服,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但世间的事不怕外力而怕自身先烂。强风暴雨不易把一棵参天大树吹倒,但树心烂了,会无风自倒,因为它自己早已枯死了。这道理是不言自明的。”朱棣知道他何所指,一时无言。道衍单刀直入地告诉朱棣,他方才去东宫看了太子的病。朱棣说:“长老还惦记着他。对了,长老是懂医术的,你看他面相如何?是什么病啊?”道衍说:“太子面色青紫,是惊扰之症,并没有别的症状。”朱棣说:“那朕就放心了。”道衍说:“皇上说反了,这病症恰是最重的,又无药可医的。”朱棣却说:“我去北征,他留京监国,有什么惊扰的?”道衍将了朱棣一军:“若换成我,我也会吓出病来。老衲想问问皇上,是不是想废了太子呀?若废,就快点。”朱棣很尴尬,连忙声明,并无此事,这都是外面的猜测。道衍说:“陛下让他监国,又不给他半点实权,又派人暗中监视,弄得太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奖赏、不责难已是万幸,而皇上却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他丑。”朱棣说:“这你都知道了?朕是很生气,朕得胜班师回朝,百官出城迎驾,唯太子迟到,这成何体统?”道衍说:“这可以训斥,但总不至于把东宫官属一律抓起来下牢吧?迎驾迟到,并非大事,怎么能扯到‘助太子为恶’?这分明是个由头、借口,再愚笨的大臣也会联想,太子要废了,连老衲都这么想。”朱棣说太子也确实有过。道衍说:“有过毕竟是太子。皇上张皇榜公布,说他监国期间所做的一切处分全作废,这不更是出太子丑吗?”朱棣不语。道衍长叹一声说:“这就是老衲方才说的,一棵大树,已经从树根烂起来,日后难免无风自倒。皇上不明白汉王要干什么吗?他与纪纲、陈瑛勾结,构陷太子,盯着的就是未来的皇位,这种历史的悲剧还能重演吗?陛下愿看到这样的结局吗?”朱棣渐渐听进去了,还是不语。道衍说:“我听说汉王私自募兵三千,不隶籍兵部,这和陛下当年燕王府所为,何其相似乃尔!更不要说汉王纵部下劫掠,随意杀死南京兵马指挥徐野驴了,这还了得?”朱棣悚然心惊地听着。道衍又说:“将来陛下百年后,又是一场萧墙之祸,兄弟间自相残杀。如果是这样,后人写史传时,会对陛下的业绩大打折扣,对自己、对江山、对亲子,都是不负责任的。”朱棣恍然大悟,他颇为愧疚地说:“朕也不是不明白,有时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当局者迷呀。长老一定有好主意教我。”道衍说:“汉王不能一直在京城里混下去,不管封在哪里,尽快打发走,且不能有兵权,可以让他花天酒地地享乐、挥霍,却不能容许他染指朝政。”朱棣点头认可。他把李谦叫上来,吩咐说:“你到午门去,把皇榜揭下来,给太子送去。”李谦说:“太子若问,奴才怎么回答?”朱棣说:“你就说,这是皇上送给他的一服药。”李谦眨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道衍却哈哈笑道:“一服好药,一定药到病除。”朱棣说:“方子可是长老开的呀。”道衍又建议,应当尽快罢黜陈瑛、纪纲这种酷吏,纪纲竟敢勾结沈百万截留在苏州选的美女,还有那个卖身投靠纪纲的洪勘,怎么一下子平步青云,成了左副都御史?皇上已经快听不到这些声音了。这种人,杀了更会大快人心,总之绝不能再用了,再用,势必贬损皇上天威。朱棣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还是点头首肯了。他忽然问:“你人处方外,从哪知道这么多事?”道衍笑道:“贫僧算出来的。”朱棣说:“不对,一定是袁珙把你抬出来压朕的。”道衍大笑道:“皇上这话可言重了,一个出家人岂敢压皇上?那不是连斋饭都不想吃了吗?”朱棣也大笑起来,他随即下旨,把东宫属官“无罪开释”,只有倒霉的黄淮白死了,那只能怪他禁不起折腾。在那剂“良药”没从午门揭下来之前,朱高炽依然处于万念俱灰的绝望之中。病体恹恹的朱高炽一见端来饭菜,马上厌恶地挥手:“端走、端走,不吃、不吃。”太监劝道:“不吃饭怎么行啊!”太医又送来煎好的药,太子更加烦躁,夺过药碗,把药也泼了。这时李谦用金漆盘端了一张折皱的皇榜进来,笑嘻嘻地对朱高炽说:“太子,皇上让奴才给太子送一剂良药来。”朱高炽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先是一愣,随后大为振奋,赤脚跳下地来,肥硕的身子行动不便,乐得连着扭晃了几下,弄得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太子又一连声叫:“拿饭来,我饿了。”众人虽然按吩咐摆上饭菜,可更加不解了,看着太子狼吞虎咽香甜地吃着饭,他们才放心地露出了笑容。朱高炽怎能不乐?父皇揭下皇榜送给他,这是朱棣改变主意的信号,也就是说,他的东宫位置又稳定了,这一定是道衍法师的“法力”所致。道衍嘴上说他遁入空门,不再问凡人事,可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红尘。? 抓遍天下的尼姑柳如烟的出现,令朱棣大为高兴。此前柳升和卫青的奏疏中已经提到了柳如烟的功劳。柳如烟跪拜后,朱棣立刻吩咐“御前赐座”。这是少数几个极品重臣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柳如烟坐下,简要奏报说:“牛头山一战,将贼寇五万众一网打尽,因卫青指挥使已经奏明,我也就不多说了,奉旨山东一行,臣总算不辱使命。”朱棣说:“柳爱卿尽力了。朕说话算数。既然有言在先,朕不负你。你离开翰林院吧,翰林学士的官品顶天了,才是正五品,你到礼部去当左侍郎吧,正三品,你满意吗?”柳如烟忙叩头:“谢皇上知遇之恩。”柳如烟盼望的所谓“说话算数”,并不仅是官位呀,他还在等待下文,虽然知道很渺茫。朱棣又把话题扯远了:“有人在背地里嚼舌头,说朕嗜杀。朕希望天才贤才都为我所用,朕不念前仇。就连在檄文里把朕骂得一文不值的方孝孺,朕都想收到帐下。天下君王没有像朕这样爱才的了吧?”柳如烟说:“这是天下读书人有口皆碑的。”朱棣说:“但你再有才,像方孝孺、铁铉、景清,既不为朕所用,反而谋刺于朕,朕即使是菩萨心肠,也不能容忍吧?”柳如烟说:“皇上对微臣的宽待便是一例。”朱棣说:“是呀,你反反复复,与朕作对那么久,直到兵败被俘,朕有一百条、一千条理由杀你,朕还是想感化你,重用你,这不是皆大欢喜吗?”柳如烟说:“是。”朱棣决定赏他两千两银子,供他在京城买一幢宅子,并且说他也该成亲了,绝口不提景展翼的事,似乎从来没有过承诺。柳如烟的心凉到底了,他忽然眼里蓄泪,说:“皇上,我想见见景展翼,不知可否?皇上当初不是许诺……”但他马上注意到了朱棣眼里的反感,便又惶恐地更正说:“臣这是非分之想了,臣不见也罢。”没想到朱棣却说:“这不能算是非分之想。你也许听说了,景展翼现在已经是朕的翼贵妃了,只要她愿意,朕可以让你们相见,毕竟是故人嘛。”柳如烟的泪水流下来,他说:“方才微臣是一时糊涂,臣现在清醒了,不想见她了。我只该祝福她。”朱棣一笑说:“随你的便。”停了一下,他又说,宫斗已死,玉玺却无下落,贼寇虽土崩瓦解了,贼首唐赛儿和方行子,还有孟泉林却在逃,这终是一块心病。他显然是想让柳如烟继续尽力。柳如烟说:“臣正想为此献策。臣在牛头山附近的皇姑庵访听过,后来也派官军去搜查过,虽未抓到人,却在大墙下拣到一个绿玉扳指。”说罢将一枚扳指呈上。朱棣把玩着缠了红丝线的绿玉扳指问:“这不是射箭用的扳指吗!它有什么来历吗?”柳如烟说,这扳指是有记号的,他曾见过,是孟泉林与方行子定亲时的信物。这扳指是他带兵搜查皇姑庵时拣到的。柳如烟怀疑,唐赛儿和方行子当时一定匿身皇姑庵,又临时逃脱了。柳如烟认为,她们现在也一定藏在某一庵堂里削发为尼了。因为这对唐赛儿来说是重操旧业,轻车熟路,她从前躲避官府追捕时,就当过尼姑。朱棣说:“你是说,她们肯定是在尼姑庵里藏身?”柳如烟说:“是。只是不知躲在哪座庵堂里,不好找,是大海捞针,全国的寺院庵堂太多了。”朱棣说:“只要大海里有针,总能捞上来。好,朕会马上传旨各省、府、县,限期将天下大小庵堂里的尼姑全部秘密抓起来,递解进京,一个个甄别,这针不就捞出来了吗?”皇上肯下这样的笨工夫,柳如烟可没想到。他说:“只有陛下有这宏大气魄。”接着,他又小心地说,“皇上,如果抓到了方行子,能免她一死吗?”他已永远地失去了景展翼,还有一个方行子在他心中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这个不能再失去了。朱棣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此人死有余辜。”柳如烟显得惶惑而又凄伤。朱棣忽有所悟地说:“莫非方行子也是你的意中人?”柳如烟说:“臣不敢欺君,臣因得知景展翼已死,便和方行子有过感情。”朱棣说:“她不是和刺客孟泉林成亲了吗?”柳如烟说:“事后我才知道,方行子和他是假成亲,她是可怜景展翼,为了成全我们,才这样做的。”朱棣说:“你们这些人,还都有骨气,又有情有义。好吧,朕答应你,不杀她。免她一死,她就会嫁给你吗?”柳如烟说:“会的。”朱棣笑了笑。柳如烟下殿后,朱棣特地嘱咐李谦,绝不可以让景展翼知道柳如烟到宫里来的消息。李谦说,什么话都会烂到他肚子里的。第十二章 谁反对,谁掉脑袋千金难买妃子笑东安门宦官东厂门前,铁凤正和几个宫女用车子运后宫洗换的被褥。她忽见掌班太监们锁了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人进来。有一个宫女说:“东厂又抓人了。”另一个宫女说:“这个官很大呀。你们看,腰系金花带,胸前绣的是孔雀,这是正三品文官啊。”那人忽然认出了铁凤,他大叫:“裘丽芳,我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洪勘,你快去找纪纲纪大人救我。”铁凤正在发愣,见掌班的已开始左右开弓打他的嘴巴。那个掌班说:“别看纪纲是锦衣卫的催命判官,我们东厂二十四衙门是十殿阎罗!纪纲也救不了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敢借选宫女机会把宫女留下自己享用,你去调查,怎么查的?”铁凤还想听,洪勘已被东厂的人推走了。铁凤脸色大变,他听纪纲说过,洪勘作为钦差曾去苏州查过铁凤的来龙去脉,他显然因遮掩纪纲丑行而官位扶摇直上,他为什么求纪纲救他?一定是纪纲选宫女的事漏了,那她的处境也就岌岌可危了。铁凤站在那里发起呆来,她必须迅速作出快择,时间已不容许她从长计议了。一个宫女推了她一把:“推车呀,你发什么愣!”她没有帮手,她曾经想过与景展翼联手,但是一来她们不认识,二来景展翼现在是大红大紫的贵妃了,她还是从前的景展翼了吗?铁凤心里没把握,不敢贸然去找她。景展翼此时正坐在寝宫花圃前,呆望着繁忙的蜜蜂飞来飞去,想着心事,这成了景展翼每日不可少的功课。朱棣从御花园那边过来。看见朱棣过来,景展翼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她把头扭了过去。朱棣坐在她旁边,倒有闲心讲了一段历史故事,当年周幽王为了博得宠妃褒姒一笑,不惜点燃烽火台,各路诸侯以为王室有难,纷纷发兵来救主,褒姒坐在城楼上,看着这些被骗诸侯的愚忠蠢态,终于撑不住,开颜一笑。这就是有名的烽火戏诸侯。朱棣一直没看见过景展翼的笑容,他说自己也无法再演一回烽火戏诸侯。景展翼说:“皇上想看妃子笑,还用这样费尽心思吗?有多少宫中粉黛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对你笑呢。”朱棣说:“这倒也是。现在是朕哄着你、求着你笑啊。”他话锋一转忽然说:“朕起用柳如烟了,他升任礼部左侍郎了。”景展翼问:“他立了什么汗马功劳,值得皇上这样褒奖他呀?”朱棣并不想暴露柳如烟卧底出卖义军的事,他说:“他倒没有尺寸之功,朕不过是爱才而已。只要有才干,虽仇必举。”景展翼问:“那你放他的时候为什么不封赏他呀?”朱棣说:“此一时彼一时呀。”景展翼问:“听说山东义军被皇上彻底打败了?”朱棣说:“你从哪听说的?”景展翼说:“这对皇上来说是好事呀,还用瞒人吗?”朱棣说:“朕不让他们告诉你,是因为你毕竟与他们是藕断丝连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呀。”景展翼问:“方行子在哪?”朱棣说:“匪首除方行子、唐赛儿、孟泉林在逃外,全部打死了,包括你们寄以希望的宫斗。”景展翼垂下头去,滴下泪水。朱棣说:“不必伤心了,这也是必然的结局。朕总不能任凭他们造反而置若罔闻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朕召见柳如烟,他说他想见你。”景展翼的眼睛一亮,又马上暗了下去,她说:“他真是异想天开,皇上怎么会答应他呢?”朱棣说:“你还真说错了。朕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他了。”景展翼急切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见?”景展翼这表情很让朱棣吃惊,朱棣疑惑地审视着景展翼问:“你见他的心情这么急切?”景展翼掩饰地说:“那倒也不是。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皇上还怕他把我拐跑了吗?”朱棣把她的手抓过来,抚摸着,说:“朕才不担心呢。翼贵妃,朕一直纳闷,你不是跟他成亲了吗?怎么,你还是处女之身?”景展翼害羞地别过头去,她说:“我和他并未同房。”朱棣说:“这是上天让你为朕守身如玉呀。朕会加倍宠你,自从贤妃走了,你就是朕唯一可以寄托情感的妃子了。”景展翼把手抽回来,她问:“那皇上到底让不让我见他一面啊?”朱棣说:“朕虽然当即就答应让你们见面了。可惜呀,后来柳如烟自己变卦,又不想见你了。”景展翼说:“那是他怀疑皇上不是真心。”朱棣说:“这样吧,你冲朕笑一笑,朕就安排时间让你们会一面,不管柳如烟想不想见。”景展翼真的扑哧一下乐了。朱棣孩子一样地跳起来,把她抱了起来:“你终于笑了,笑得多美呀。”但景展翼笑的同时却在流泪。? 一双复仇的眸子朱棣在上书房批答奏章,一个奏折上被他用朱笔批得密密麻麻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岂有此理,你说,这个知府该不该杀?”跟前只有宫女,谁能回答?原来河南裕州地广民稀,朱棣下旨将山西路州百姓密集处衣食无着者移入河南,他让官府给耕牛、种子,可这混蛋地方官却收移民的土地开垦税、耕牛税、人头税、迁入捐……朱棣回头看着屏风旁在烧开水的几个宫女,还有托着茶具侍奉的铁凤。他召来铁凤,问她为什么不回答问话,铁凤说,一来不知所问何事,二来奴婢愚钝,不敢乱说。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然问:“你会写诗吗?”铁凤说:“奴婢不会,从来不知道诗怎么写。”朱棣说:“朕背几句你听:骨肉相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泪垂玉筋辞官舍,步就金莲入教坊……这还有,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背着诗,他仔细地观察着铁凤的表情。铁凤尽量表现得平静,但心里却禁不住如大浪翻腾。这些诗,是她被无情地发往翠媛坊妓院时,写在墙上的,皇上怎么知道,而且背得出来?铁凤此前的预感没有错,朱棣一直疑心她这个裘丽芳就是大难不死的铁凤,中间有一段时间,被纪纲和去苏州调查的洪勘糊弄过去了,随着这两个人的自我暴露,铁凤深知,她的末日也到了,这末日也许就是今天。朱棣说:“你很了不起,你是朕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最厉害的一个。”这话里已点明了一切。不到图穷匕见那一刻,铁凤还不能承认,所以她敷衍地说:“皇上说的奴婢不懂。”朱棣笑了,那笑容很恐怖:“你很快就会懂得了。朕告诉你,纪纲就要犯事了,苏州的事也就纸里包不住火了。”铁凤虽然悚然心惊,表面上仍然装作不懂。但她的脸色却从来没有这样庄严过。最后的时刻到了,依靠贤贵妃和吕婕妤钩心斗角的那次投毒以后,她后悔了很久,觉得不该连累别人。她一直在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想不做,也是死路一条,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幸亏毒药她向来是随身带的。水开了,滚水哗哗作响。一个宫女提起开水壶。另一个宫女掀开茶壶盖,几个人同时向茶壶里看过,是干净的,无任何东西,这才投入茶叶,冲水,然后像往常一样,由铁凤托着茶壶和两只杯子来到朱棣跟前。就在这转手过程中,铁凤不动声色地投了毒。铁凤先往普通杯子里倒了小半杯,自己按惯例尝过,再往碧玉兽头杯里斟了大半杯茶,双手捧给朱棣。朱棣不喝,他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凶光,这光焰让铁凤胆寒。朱棣指着碧玉兽头杯说:“这个也要尝,你喝了吧。”铁凤大惊,她忙说:“奴婢方才尝过了的呀。”朱棣说:“多尝一杯又何妨?”铁凤向后倒退着说:“这碧玉杯是皇上御用之杯,奴婢是何等样人,敢用此杯?”朱棣说:“你不敢喝吧?莫非这杯子里有毒?”铁凤有点沉不住气了说:“皇上这么说,奴婢可是承受不起了。”朱棣忽然大声说:“铁凤,你这出戏,到此为止吧。你根本不是什么裘丽芳,你就是来替铁铉报仇的铁凤,朕几次险遭你毒手。”铁凤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不懂皇上说的是什么。”朱棣说:“那让朕来告诉你,东厂的人把裘丽芳一家都抓捕到案了,与纪纲一起作弊的洪勘什么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铁凤眼里闪过绝望的光焰,她一咬牙,忽然举起一把椅子,向上一纵,腾空飞起,直奔朱棣打来。朱棣一闪,椅子打在龙案上,文房四宝稀里哗啦四处飞溅。宫女们吓得啊啊大叫。殿上侍卫冲上来十多人,铁凤与他们对打,接连打倒几人,后来她跳到了大匾上,上来一个武林高手,扯落大匾,铁凤连人带匾跌落殿前,她被侍卫们死死按住。铁凤大骂:“朱棣,我不能杀了你,是天不助我,此仇今生不报,来生也要报仇。”朱棣说:“你想用毒酒毒死我?朕观察你非止一日了。现在朕才算明白,贤妃之死,砒霜就是你下的,你利用贤妃和吕婕妤之间的恩怨,嫁祸于人,你并不想毒死贤妃,你是想毒死朕,对不对?”铁凤说:“你说对了。阴错阳差,你捡了一条命罢了。”朱棣说:“咱们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对卫士们喝令:“把那杯茶给她灌下去。”武士们要强行给挣扎着的铁凤灌下那杯茶。铁凤说:“不用你们费事,我自己喝。”朱棣真的说:“好,让她自裁!”武士们松开了她,铁凤从容地倒了一杯茶,一仰脖喝下去。然后她指着朱棣说:“你恶贯满盈,你等着吧,纵然你逃过了这一劫,终有一天你不得好死!”说罢,她已七窍流血,还用一双复仇的眸子盯着朱棣。朱棣根本不敢看她,把头掉向别处。? 飞鸟尽,良弓藏铁凤死的消息还没等传到纪纲耳中,朱棣便召他到御膳房餐厅了,皇上只请纪纲一个人吃饭,这是何等的荣宠啊。纪纲受宠若惊,激动得拿筷子的手都在抖。朱棣说:“朕胃口不开,不陪你了,酒随便喝,你自便,像在自己家一样。”纪纲说:“叫我怎么报皇恩呐?谁能有这样的荣耀啊。”朱棣说:“你说对了,朕从没这样陪一个臣子吃过饭。”纪纲激动得泪花闪闪。朱棣问:“解缙怎么样了?”纪纲说:“我把他处置了,他那张讨厌的嘴永远闭上了。皇上可以放心了。”朱棣说:“听说你处置大人物常常把他们请到家里喝酒、洗澡,然后再处死,解缙也是这么办的吧?”纪纲嘿嘿地笑,不置可否。朱棣说:“喝,喝了这一大杯。”纪纲说:“谢皇上”,一饮而尽。朱棣带有三分讥讽地说,纪纲这号称“顺风耳”的人,也有风不顺的时候,他举荐并被朱棣破格重用的洪勘已经在宦官东厂牢里了,纪纲竟一无所知。纪纲一听,不免心惊肉跳。他出言不逊,骂东厂那些“割了鸡巴的阉竖”是嫉贤妒能,是陷害他,东厂和锦衣卫争功、争宠的矛盾日益激化,皇上还调停过呢,他并不惧,他们竟敢抓我的人?他再想也想不到是苏州的那桩公案犯了。朱棣说:“姑且抛开锦衣卫和东厂的恩恩怨怨不论,你有民怨,在朝中也是谤讪四起,你知道吗?”纪纲说:“臣知道,干锦衣卫这一行,就是给下地狱的人开门的,能不招骂吗?”朱棣问:“你不后悔吗?”纪纲说自己是为皇上尽忠,只好笑骂由他,在所不计了。朱棣像探讨一桩平常事一样问他,自从掌管锦衣卫以来,杀了多少人了?还记得吗?纪纲说:“大致数目有,三五万不止,要细算,臣得回去查簿子。”朱棣说:“你不感到杀人太多了吗?”纪纲便摆出了他的杀人治世经:不杀这么多人,能封住那些百姓的悠悠之口吗?皇上不是说,太平盛世是杀出来的吗?百姓有所畏惧才能老实,人人老实了,天下也就太平了。皇上这话臣一直记在心里。朱棣没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他又提起了升了都察院衙门左副都御史的洪勘,昨天被东厂抓起来了,是真的有罪,问他知不知道。纪纲的火又上来了,他说:“这不对呀,皇上,即使洪勘有过,也该由锦衣卫处置,东厂的手伸得太长了。”他要求皇上下旨,令东厂马上把洪勘移交给锦衣卫。朱棣说:“纪纲,你的锦衣卫监视都察院衙门,你的后头就没有人监视了?须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你知道洪勘犯了什么罪吗?”纪纲开始紧张起来,他发觉朱棣的眼神有点不对。他小心试探地说:“他是臣保举的,如果他有不法,臣该连坐。”朱棣说:“裘丽芳昨天在茶里投毒,想毒死朕,你知道这事吗?”纪纲大惊:“这怎么可能呢?她与圣上无冤无仇……”这一下,他有点绝望了,意识到了事情不可收拾了。朱棣已无兴趣再跟他捉迷藏了,就摊牌说:“能说铁铉的女儿与朕无冤无仇吗?你最清楚,铁凤投秦淮河是假死,那老鸨子也是你杀人灭口的吧?然后你又把铁凤冒充裘丽芳从苏州招进宫,再与洪勘订立攻守同盟,你的连环扣做得天衣无缝啊!”纪纲吓得趴在地上磕头不已:“皇上,臣有罪,看在臣为圣上铲除异己的份上,饶我一命吧……”纪纲明白,朱棣是要杀他了,越是不动声色越可怕,他比别的臣子更了解朱棣。朱棣并不显得有多愤怒,他平静地说:“你确为朕办了很多事,却也为朕招来很多怨谤。你若活着,朕就得背上用人失察、重用酷吏的骂名,所以……”还好,朱棣始终没提他借选宫女机会,留下美女自己享用的恶行,这是杀十回头都够的大罪。朱棣为什么不提?是压根不知道,还是给皇上自己留面子?恐怕是后者。不提这个茬,就有希望。纪纲冷汗如雨地请求说:“求皇上开恩,我愿削职为民,回到山东乡下去种田,桑麻为乐,求得苟延残喘。”朱棣不屑地说:“人在快死的时候,总会想到回乡种田也知足了。但你不能,这对你来说也是奢望,朕感念你的过去,还有北平前门你的烤南瓜饼……朕让你全尸,也不籍没你三族。”纪纲已绝望了,长跪不起。朱棣说:“你快走吧,你不能死在皇宫里。”纪纲茫然地瞪着眼睛说:“皇上让臣自裁吗?”朱棣指着他面前的酒碗说:“你已经喝了毒酒,趁没发作前回家去,有些后事还来得及办,朕明天会为你吊丧,你也算很体面了。”纪纲几乎瘫了下去。? 宁可错杀三千,不放过二人逃离皇姑庵,方行子和唐赛儿辗转到了江苏泰州的万灵庵,暂作栖身之所。天已经很晚了,方行子已经睡下,唐赛儿正在洗脚。她说:“孟泉林还是没有消息,听说他们那一路也败得很惨。”方行子说:“孟师傅也一定在找我们。”唐赛儿说:“这柳如烟也不知下落了,他肯定没死。你不是说进山谷前他突发肚腹急症了吗?”方行子说:“是啊。不过他有点怪,他好像预知我们会中埋伏。”这几天她心里一直画魂儿,如果他心里不是有鬼……不然大队人马被截杀时,他不该扯住她百般不让她进山谷去。这又不像是偶然或者预感。唐赛儿说:“那你倒是多疑了。他那么爱你,明知山谷里危险,他能舍得让你去送死吗?”方行子就没再说什么。唐赛儿倒了洗脚水说:“你们几个真是搅不清的恩恩怨怨,柳如烟娶了景展翼,又割舍不下你,你嫁了孟泉林,却又是一对假夫妻。我看你们将来怎么收场!”忽听外面人喊马嘶,火把把窗户都映红了。方行子说了声“不好”,急忙坐起穿衣服,唐赛儿把窗户欠开一条缝,向外一看,说:“官军把庵堂包围了,一定又是搜捕我们。”她二人带了兵器溜出房门,见大兵们占据了院墙和前后门,大批拥入的士兵把尼姑们全都从僧舍里拖出来,集中到天井佛塔前,好多尼姑衣衫不整,惊慌失措。听官军头目在喊:“叫住持出来,按名册点名,一个都不能漏掉。”方行子和唐赛儿是有武功的,她二人借着夜暗的掩护,溜到一棵桧树下,相继爬到树上,又从树上跳到了庵堂的后墙外。等她们已经逃离寺院很远了,还能听到寺院里嘈杂声不绝于耳。唐赛儿说:“尼姑们会不会被官军抓走啊?”方行子说:“不会。官军抓的是你我,与尼姑们何干?”方行子分析,大约官府认为过去唐赛儿当过女尼,现在一定在槛外藏匿,不然何以她们住在哪所庵堂都会被搜查呢?她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今后还往哪里去藏身?连尼姑庵也不安全了。第二天,方行子和唐赛儿又都脱去了女尼的装束,都换上了男装,骑马行进在路上,一直不知何处安身。她们经过一座尼姑庵时,听见一片哭叫声,原来官兵押着女尼们从庵里出来,一条绳子上拴了十几个女尼。方行子和唐赛儿互相对视一眼,这可不像是抓方行子她们俩了。方行子下了马,走过去,问一个押解的士兵,女尼们本是槛外人,她们犯了什么法,对他们这样唐突啊?那士兵不耐烦地轰赶她,让她少管闲事,说他们是奉皇上圣旨,让把各府县庵庙里的女尼全部押解到京城去,谁敢抗旨!方行子退下来,她对唐赛儿说:“朱棣真能想得出啊!太荒唐了,为了搜捕我们俩,竟然把天下尼姑全抓到京城去。”唐赛儿说:“他真是个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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