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三部-15

这时吕婕妤和崔美人也被惊动了,挤进来看究竟,吕婕妤流着泪水说:“白天还好好的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崔美人说:“可不是,这太蹊跷了。”铁凤也极为难过地混杂其中,她的脸色十分难看,这真是打虎不成伤及无辜,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贤妃,不禁心口发闷,忍不住泪水涔涔。朱棣站起来,猛地抓住一个太医的衣襟大吼:“好好的,怎么会死了?你说,是怎么死的?”两个太医相互看看,又看了看周围的太监宫女,显然不好说。朱棣明白了,驱赶众人道:“滚,都滚出去。”太监、宫女们鸦雀无声地退出去,只剩吕婕妤还在。朱棣又冲吕婕妤发火:“你也滚,你有什么特别吗?”吕婕妤又气又委屈,她一摔门,说:“人死了还要踩谁一头吗?”朱棣吼叫:“你回来!”但吕婕妤没回来,气得朱棣直喘粗气。这时一位太医诚惶诚恐地说:“启奏圣上,贤贵妃面色青紫,七窍渗血,实为中毒而亡。”另一个太医补充说,从症候看,像是砒霜中毒,不像红矾。朱棣瞪着眼发呆,眼前油然浮现出贤妃端着补酒的笑脸,她的声音犹在耳畔轰鸣:“好,好,那臣妾今天可自己喝了……”朱棣的目光一下子注意到案上的补酒坛子。他惊得跳了起来。朱棣指着坛子对两位太医说,贤妃临睡前喝了这补酒,马上拿去查验,一定是有人在这酒里下了毒。太医们相互交流一个眼神后说:“臣遵旨。”便小心翼翼地捧起酒坛子出去了。朱棣想起了贤妃说过,吕婕妤对药酒有异乎寻常的兴趣,还开坛子尝过,她的嫌疑最大,就点手招李谦过来,小声对他说:“看住吕婕妤,别让她跑了,也防着她畏罪自杀。”尽管李谦大为震惊,还是说了声“遵旨”,出去了。这一切,铁凤全听到了。朱棣所以首先怀疑吕婕妤,事出有因,对贤妃得宠,只有她不服气,怨气也最大,诋毁之言屡出,她最有嫌疑杀人,灭了贤妃,吕婕妤不就扫清专宠的障碍了吗?院子里,言语无忌的吕婕妤不知死期已近,还在同崔美人等几个宫人发牢骚:“皇上太偏心了,贤妃死了,又不是我们的罪过,拿我们撒什么气,跟撵狗似的。”崔美人息事宁人地劝道:“皇上心情不好,少说几句吧。”这时李谦正召集十来个太监、宫女在院子角落里小声布置着。眼睛不断地往吕婕妤这边溜。这时,最清醒也最难过的莫过于铁凤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已经对不住一个贤妃了,她不能再对不起吕婕妤了。铁凤快步走到吕婕妤身边,小声说:“吕娘娘,请跟我来。”铁凤把吕婕妤拉到门外,急切地说:“娘娘,你能跑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能回朝鲜才好呢。”这话弄得吕婕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说:“你疯了?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跑呢?”铁凤只得实说:“奴婢方才听皇上吩咐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谦,让派人把娘娘看押起来呢,这不是祸事临头了吗?”吕婕妤说:“我没杀贤妃,为什么这样对我?我要去问问皇上!”铁凤说:“皇上在气头上,你这么去顶撞他,那不是火上浇油吗?还不是平时你和贤妃有隔阂,容易想到你使坏投毒。我都敢保证你不会对贤妃下毒手,可皇上没理智时,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我劝娘娘还是先躲一躲,等事情过了,风平浪静了,那时你说话他才听得进去呀。”吕婕妤坚持不躲,她说:“我才不走呢。走了,证明我怕了,心里有鬼,我倒要看看,这屎盆子能不能扣到我头上来。”铁凤正无计可施,李谦过来了,说:“皇上有旨意,各宫不得在此逗留,马上各回寝宫。”吕婕妤一甩袖子,走了。身后立刻有一帮宫女、太监跟了上去。第十一章 放权,是为了权力更稳三尺白绫临城县衙里杀气腾腾,朱棣坐在平时县太爷理事断案的县衙公堂里,上方悬着明镜高悬的金匾,只是两侧没有雁翅般排列的持水火棍的衙役,太监、内官都在大厅外院子里候着。一坛子补酒摆在公案上,朱棣坐在上面,脸都扭歪了。一群宫中侍卫手执利刃,杀气腾腾地环立门外,宫女太监跪了满屋满院子。外面一片嘈杂声,兵士们又押着一大群老百姓来到县衙前,院子里站不下,就站在县衙门外当街上。在一片“跪下”的喝令声中,那些叫苦连天的百姓不得不跪下去,有的喊“冤枉”,有的啼哭。这些男女都是刚刚抓来的药店的老板、伙计和亲眷,这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为了什么,凡是药铺的人,无一漏网,统统抓来,今天临城百姓有病也无处抓药了。李谦说:“启奏圣上,按皇上旨意,已将临城三十五家药铺的老板、伙计、家眷共四百六十二人,全部捉来了。”底下又是一片叫苦声:“冤枉啊!”“我们从来没犯法呀……”这时由几个太监把吕婕妤带进来了,吕婕妤一看这阵势,不能不害怕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今天将扮演什么角色了,不等朱棣开口,她先发制人地为自己辩冤说:“皇上,贤妃与我情同姐妹,又是同族、同胞,她的死可真的与我没关系呀,我也痛心啊。”不知是委屈还是吓的,她啼哭不止。铁凤也跪在宫女当中,她心情相当复杂地看着吕婕妤。朱棣仿佛没听见,她说:“吕婕妤,朕待你不薄,你为争宠,竟下狠心杀害贤妃,你还敢狡赖吗?说,你是怎样往补酒里投砒霜的?”吕婕妤扑通一下跪倒,说:“皇上明鉴!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朱棣说:“就在贤妃死的这天下午,你还到过她的寝宫,你还尝过贤妃所配的补酒,没有这事吗?你敢抵赖吗?”吕婕妤说:“回皇上,这事是有的,我既然都喝了这补酒,又没事,怎么能证明贤妃是饮酒中毒?又怎么能证明补酒里有毒?”朱棣说:“宣太医!”三位太医从侧门入,恭恭敬敬垂手而立。朱棣问:“补酒是你们检验的,可如实说来。”周太医丞证实说,经验,这酒里掺有砒霜,贤妃面色青紫、七窍流血,也恰是砒霜中毒的症状。朱棣说:“朕是亲眼看着贤妃服了一碗补酒的,也亲眼见到她中毒致死。这定是吕氏小贱人借尝酒的机会将毒药投入坛中,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要大刑伺候吗?”他回头问李谦,后宫最厉害又最不体面的刑罚是什么呀?李谦说:“回皇上,是骑木驴。”说着他将摆在隔壁房间的木驴推了进来,所谓木驴是木头制的四条腿的东西,有头有尾,酷似驴形,驴背上,有一个凸起的尖尖的木橛子。这是专门为女犯人造的刑具。受刑人被剥光了衣服,跨上木驴,这木橛子就从女人的阴户插进去了,一直刺入腹中穿肠破肚而惨死。众人一见推出了木驴,个个毛骨悚然。吕婕妤疯了一般尖叫起来。朱棣问:“你想不想说?”吕婕妤汗下如雨,她此时已不求生,只求不骑木驴,给她三尺白绫上吊而死,有个全尸都是认了,只求别那样羞耻地骑在木驴上。但她也不想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她说:“皇上饶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臣妾嫉妒贤妃得宠是有的。臣妾得知她和皇上每晚要喝一杯补酒,就想陷害贤妃,我买了些巴豆,磨成粉末,趁贤妃给我喝酒的时候,把巴豆粉抖到了酒坛里,想让皇上喝了拉肚子,就不再宠她了,臣妾罪该万死……”说罢叩头如捣蒜。铁凤听了大惊,她还真没想到,在自己投砒霜前,吕婕妤已投了巴豆粉。朱棣冷笑:“你投的是巴豆粉?那贤妃怎么没拉肚子,而是惨死了?这些药铺的人都在,问问他们,什么巴豆能致人死命呵?”有几个药铺掌柜的为讨好皇上以求豁免,马上七嘴八舌地说:“巴豆只能让人拉稀,死不了人。”“吃巴豆也不会七窍流血……”朱棣又对吕婕妤说:“你方才连巴豆粉也不肯承认,现在又避重就轻,朕已断定,就是你下的毒手。”接着他面向药铺的人问:“这几天,你们这些药铺哪家卖过巴豆?哪家卖过砒霜?”没有人吭声。朱棣说:“那就一律处死,一个不留,推下去斩!”此旨一下,满院子一片“冤枉”“饶命”声,哭声顿起。但卫士们已把他们一个个拖了下去。朱棣又对吕婕妤说:“朕也不想让你承认什么了,念你毕竟陪伴过朕,就不让你骑木驴了,可以死得体面些,你自己选择一种死法。”吕婕妤哭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铁凤哪来一股勇气,她突然说:“皇上饶了吕婕妤吧,不可能是她干的。”朱棣大为惊诧,屋子里的人也都十分惊诧,都把目光投向铁凤。朱棣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投的毒了?”出于良知,铁凤才脱口说出方才的话,朱棣一认真,她又忙摇头否认,她若揽过来,自己就得丧命,这次又没杀成朱棣,那今后谁来替一家人报仇雪恨?于是铁凤说:“奴婢虽不知道,但看吕婕妤平时为人,她不会这么狠心的。”吕婕妤泪眼迷离地看了铁凤一眼,送上一瞥感激的目光。朱棣已经拂袖而起,退堂了。幸好他没对铁凤起疑心。少顷,李谦让一个太监托来一个方盘,上面有几样东西:一把刀,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李谦说:“请吕婕妤自裁。”吕婕妤浑身发抖,她先拿起了刀,觉得血淋淋的死法不好,又放下,拿起毒药,也放下了,满脸青紫、七窍流血也很不体面,不得以退而求其次,最后又换成了白绫,还是吊死吧。李谦夸吕娘娘挑得对,三尺白绫,毕竟可保全尸呀。吕婕妤抖开白绫,想把白绫投到房梁上去,扔了几下都没扔过去,李谦说:“我来帮娘娘吧。”他接过白绫,抛过梁去,熟练地系好扣,还用手抻了抻,又搬了个板凳过来。好多人背过身去不忍看,低头啜泣。铁凤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在朦胧中,她看见李谦连拖带扶地把吕婕妤弄上了板凳,把白绫套上了她的脖子,接下来是把板凳踢倒在地,一双腾空的脚在摇晃。由于愤怒,朱棣下旨,不准用棺木盛敛吕婕妤,这次虽没有批“着野狗吃了”的圣旨,吕婕妤也落得抛尸临城郊外的下场。铁凤花二两银子买通了一个为死人扎纸人纸马的匠人,求他弄了一口薄皮棺材,悄悄埋了吕婕妤,并在坟头插了一块木牌。这是铁凤唯一能做的愧悔表示。两天后,她借故溜出临城去上坟。野山坡上有一座泥土未干的新坟。坟前插着个小木牌,写着“故朝鲜女子吕氏之墓”。铁凤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了小木牌上。铁凤如呆似痴地坐在坆前,风吹动着野草起伏,也吹拂着她的头发。铁凤泪容满面地向坟里的人忏悔,这是阴阳两界的对话。吕婕妤,你死得冤枉,贤妃更冤枉,你们都是无辜的,我是罪魁祸首,我是始作俑者。我本来是要毒死朱棣报仇的,却无端地搭上了你们的命,朱棣却还活着。原谅我吧,有朝一日,我杀了朱棣,完成使命,我也会自戕的,到泉下来找你们,那时再当面赔罪吧……? 埋伏圈从牛头山峡谷这边望过去,义军先头部队已经深入山谷深处,只见旗帜飘动。这时头领们尚在谷口等待,以防万一。柳如烟最先说没事了,大队人马可以过山谷了。唐赛儿没等说话,一个探马来报:“唐头领,前锋已过山谷,没什么危险。”唐赛儿和方行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中军那就过牛头山峡谷吧。牛角号此起彼伏,原地休息的主力队伍开始陆续进入峡谷。在接近山谷时,柳如烟突然十分痛苦地捂着肚子伏在马鞍上呻吟。一个卫士马上告诉了后面的方行子:“方头领,柳头领肚子疼得不行了。”方行子加了一鞭,策马来到前面,见柳如烟已被人抬下马,放到了路边树下,柳如烟蜷缩着身子,显得十分痛苦。方行子跳下马问:“你怎么了?”柳如烟断断续续地说,他肚子里像刀绞一样疼,怕是得绞肠痧。方行子说:“你别咒自己呀。也许是着凉了,再不,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了。”她见大队人马都已进入山谷,就说:“怎么也得挺到诸城啊,来,我扶你上马。”柳如烟唉哟地叫着说:“别动我,一动更疼。你留两个卫士陪我就行了,我歇好了就走。”他回身找他的“随从”,早溜走了。方行子说:“那怎么行?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能把你扔下呢?”柳如烟说:“那你留下陪我吧,我们后赶他们不也一样吗?”方行子显得很为难。此时,唐赛儿统帅着大队人马已全部进入山谷,忽听一连几声火炮响。接着如山崩地裂般的呐喊声四起,埋伏的官军从两侧山上冲下来,排山倒海般向义军发起攻击,箭矢如急雨,又兼使用火罐,火罐从高处掷到人群中,立刻腾起一团团大火。很多义军士兵中箭,被火烧着,四处乱窜,毫无防备的义军顿时乱了营,首尾不能相顾,唐赛儿无论怎样吆喝也不起作用。战马嘶鸣,自相践踏,山谷里一片鬼哭狼嚎声。很快,官军杀下山来,砍人头如砍瓜。喊杀声震惊了山谷外的方行子。她看了一眼山谷中,大叫一声:“坏了,我们中了埋伏了。”说罢认镫上马,对几个卫士说:“你们照顾好柳头领,我杀进去。”这一刻,柳如烟仿佛已无病,他猛然站起来,死死地拉住方行子的腿不放:“你不能去,你去送死吗?”方行子说:“看着弟兄们被围杀,我能坐得住吗?”柳如烟说:“人家千军万马,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方行子说:“义军几万人都覆灭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柳如烟苦苦地哀求说:“为了我,你也不能去送死呀。”方行子像不认识地看了他一眼,腿用力向上一提,摆脱了他,打马向山谷里急驰。此时山谷外大路上,桂儿骑着毛驴一路小跑着接近了山谷,毛驴通身是汗,大喘着气,走路已经打晃了。山那面已传来战场的厮杀声,震动山谷。桂儿更着急了,还不住地用柳条抽打毛驴:“快,快!”毛驴加速跑了几步,忽然咕咚一下倒地,把桂儿掀出老远。桂儿爬起来说:“好啊,你敢发驴脾气!”当她提着缰绳想把驴拉起来时,才发现老驴口吐白沫,四蹄抽搐了几下,已经闭上眼睛,死了。桂儿又伤心又懊丧,用力把驴拖到路边,用树枝暂且盖上,后悔而又惋惜地说:“对不起,我活活把你累死了。你别怪我,我得先去办大事,办完了,我回来给你立个坟。”桂儿拔步向山谷方向奔去。山谷中,处于不利境地的义军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状态。唐赛儿手使大刀,在阵中左突右撞,血染战袍,却始终杀不开一条血路。她忽见方行子挥舞着双刃剑一路冲进来,冲她大叫:“唐头领,跟我来!”唐赛儿便跟着方行子掉转马头往回冲。方行子突然看见了程济,他正保着幼主宫斗东扎一头西扎一头乱撞。前面又围过来一群官军,有一个指挥望见了宫斗的装束特殊,就向部下大喊:“抓那个穿黄袍的,那是假皇上!抓住他有重赏。”方行子急忙大叫:“斗王,快把黄袍脱下去。”宫斗吓得急忙在马上往下剥黄袍,越急越脱不下去,乱箭飞蝗一样向他射来。程济驰马接近了宫斗,一边用刀拨箭,一边帮他脱了黄袍,程济却被乱箭射中了,跌于马下,正想挣扎着爬起来,无数马蹄子在他身上踏过,方行子难过地闭上了眼睛。随后方行子又靠近了宫斗,她用剑尖一挑,把黄袍披在了自己身上,喊了声:“丢了马,步行溜出去。”宫斗果然弃马,混在士卒间往外溜。方行子这才向相反方向纵马驰去,她的黄袍立刻吸引了很多追兵。敌人群中一片叫嚷声:“射穿黄袍的,有重赏!”方行子伏在马背上纵马狂飞,只听嗖嗖箭鸣,马身上连中多箭。她来了一个马腹藏身术,一只脚挂在脚镫里,倒悬在马腹下,终于跑出了重围。? 建文帝的香火断了山谷外,柳如烟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跑来一个人,当他认出是桂儿时,不禁大吃一惊,甚至觉得很恐怖,对于他来说,桂儿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他上前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小姐呢?”桂儿比他还要吃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毕竟没有经验,不会敷衍,只知道柳如烟是坏人,必须躲开。她很快清醒过来,扭身就跑。这一跑,更引起了柳如烟的疑心,这不合常理。柳如烟一把扯住桂儿问:“你跑什么?怎么见了我像见鬼似的?”桂儿只得站住,这回才想起了敷衍他,桂儿说:“我是急糊涂了。柳大人怎么在这儿呀?”柳如烟审视着她的脸问她是不是来找他的,又追问景展翼在哪。桂儿编了个谎,她和小姐逃出了虎口,就来山东找他们来了。柳如烟镇定了一下自己,咄咄逼人地说:“你撒谎,方才你见了我就跑,这会儿又说是来找我的。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桂儿支吾地说:“也找你,也找方行子。”柳如烟说:“什么事,你说吧。”桂儿说:“小姐没说什么事,她在莒县等着你呢。”柳如烟冷笑起来,她说:“你太小看我柳如烟了。景展翼落在戒备森严的后宫里,能随便跑出来?你方才慌慌张张前言不搭后语的,你必是心里有鬼。你说,你到底来干什么来了?”桂儿说:“不干什么,就是来找你呀。”柳如烟冷笑道:“你不说实话,你今天就别想活了。你让我搜一搜你身,你一定带着什么使命。”桂儿闻言,怕他搜出景展翼的密信,回身就往树林里跑,这一跑更露了马脚,柳如烟便穷追不舍。桂儿早就疲累得不行了,终于跑不动了,扑通一声摔倒在树下,她知道信已保不住了,就从怀里掏出蜡丸来,掰碎封蜡,把团成小纸团的信纸塞进口中想往下吞。柳如烟一见,凶相毕露,疯狂地扑上去,骑在她身上,双手用力掐住桂儿的脖子,掐得桂儿大张嘴喘气,脸渐渐紫胀起来,脖子上的青筋簌簌直跳,她拼全力反抗,却越来越乏力,只能忍着不张嘴,两脚用力蹬着,却踢不着他。柳如烟还不松手,直到桂儿一动不动为止。桂儿的手脚都松弛了,软绵绵的,柳如烟急忙从她口中抠出信笺,看过后一脸恐惧。好险啊,幸亏没有落到方行子手里。景展翼居然知道他为皇上办事,为官府卧底瓦解义军的秘密使命。他把信扯得粉碎,用剑掘开一个小土坑,把碎纸埋了进去。柳如烟站起来,看了一眼躺在树下的桂儿说:“对不起了,桂儿,我本不想杀你的,可有你在我就活不成啊。”他累极了,腿直打哆嗦,极度疲惫地走出了树林。日落月升,山谷战场上空弥漫着山岚和雾气,大战过去,这里已没有活人,暂时也没有人来收尸、掩埋死人。月色朦胧,尸横遍野,山谷里有几只猫头鹰凄厉而不安地叫着,十分恐怖,它们是喜欢吃死尸的,大概鸟儿也被这么多的死尸吓着了吧?有一堆死尸动了一下,接着有人从尸体底下爬了出来,浑身是血迹,她正是方行子。她挣扎着站起来,在月色下巡视着,她发现了程济的尸体,不远处那一个是面朝下趴着死的,一把利剑还插在他后胸。他引起了方行子的注意,方行子走过去,把他扳了过来,这竟是小皇子宫斗。他还死死地抱着一个黄包袱。方行子打开染血的包袱,里边的锦匣还在,那是皇家的玉玺,它在月下闪着青光。方行子放下大印,抱起宫斗,把自己的脸贴在宫斗冰冷的脸上,她失声痛哭起来,这哭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非常凄惨、恐怖。那几只猫头鹰吓得振翅飞走了。方行子背起装玉玺的黄包袱一步步从尸山丛走出来。? 大海捞针两天后,柳升出动几千人重回腥风血雨的旧战场掩埋尸体,不能任塞满山谷的尸体腐烂。官军士兵借山势在低洼处就地掘了几个大坑,他们把义军的尸体一个个抬下去,横竖地码成垛,样子像秋天农夫码谷捆一样。都指挥使卫青陪着柳如烟站在大坑旁边,每抬过来一个,柳如烟都要认一下,他在认义军头领,唯恐他们逃逸继续为害一方,皇上会怪罪的。要找的人一直没出现,皇上最关心的当然是小皇子宫斗,他比唐赛儿的威胁还大。每抬过一具尸体,他一律摇头。他最怕见到的是方行子的尸体,哪怕她日后会对自己不利,他也希望她活着。又抬过来一个,很面熟,柳如烟叫“等等”。抬尸士兵便停下。柳如烟细看了看,说:“这个是程济,程翰林。”卫青说:“翰林也降贼,可叹。”柳如烟说:“他就是当年预言一年后燕王必反,被建文帝一怒下到狱中的那个人。”卫青摇头叹息说:“单给他立个坟吧。”尸体便被抬到一边去了。又一个尸体抬了过来,柳如烟又叫“停一下”,这个满脸是血。柳如烟掏出手帕,蘸着水把尸体脸上的血污擦去,他说:“放下吧,他是建文帝的皇子宫斗。”卫青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他说:“找到他的尸体,好向皇上交差了。”柳如烟问抬尸人:“没看见他背着的黄包袱吗?”几个士兵都摇头说“没看见”。柳如烟对卫青说:“黄包袱里装着玉玺,这也是皇上下旨必须追索的呀。”令柳如烟欣慰的是,始终没有发现方行子,这就是说,她还活着,逃出去了。方行子总算带着玉玺逃出来了。皇帝客死西洋,寄予希望的宫斗又殒命沙场,身上背的这块玉玺还算是希望吗?她不知道是怎样挨过这两天的。又一个黑夜过去,天又亮了,方行子沿着下山的路走来,在小河边有两个挑水的尼姑,猛抬头见了一身血污的方行子,吓得“啊呀”一声大叫,扔下水桶没命地往树林后的皇姑庵里跑。方行子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污血。她苦笑了一下,把血染的战袍脱下来,走到小河边,往水里一浸,河水立刻变成红色。方行子失望地松开手,那战袍顺水漂走。她又累又困,竟躺在河边草地上睡着了。太阳升起来时,一个戴大沿草帽出家人打扮的人在两个挑水尼姑的引领下来到河边,见方行子还枕着她的黄包袱沉睡不醒。一个尼姑说:“就是她,方才浑身是血,现在血衣脱下去了。”戴大草帽的人对两个尼姑说:“你二位担了水先回庵里去吧。”女尼担水走后,那戴大草帽的人坐到了方行子旁边,伸手在小河里蘸了点水,往她脸上一掸,方行子扑棱一下坐起来,操起身边的剑就要拔剑出鞘。那人按住了她的手。方行子一看,原来她是唐赛儿。方行子一时泪如泉涌,紧紧地抱住她,哭着说:“完了,程济战死了,小皇子也死了,柳如烟不知死活,我们的希望都化为乌有了。”唐赛儿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我们不是逃出来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方行子揩干眼泪说:“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们怎么中的埋伏?如果不是官军知道了我们的机密,怎么可能在牛头山设下埋伏?”唐赛儿说她也在怀疑,有可能是出了内奸,有人出卖了他们。方行子想不明白,那会是谁呢?唐赛儿猜测,可能是官军的降将。她也说不准。方行子眼前突然浮现出义军中埋伏前柳如烟肚子疼的表现,柳如烟说:“我求你了,为了我,你也不能去送死呀……”方行子不由得一激灵。唐赛儿问:“你怎么了?”方行子说:“啊,没什么。”她这才注意起唐赛儿的尼姑装束来。方行子问:“你这身尼姑衣服是临时借穿呢,还是真的想削发出家?”方行子并不知唐赛儿的底细。唐赛儿从前精通法术,在民间布过教,被官府通缉过,就曾落发为尼,在尼姑庵里藏了三年,她现在可以说是重操旧业呀。眼下义军新败,她们在逃,官军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定挨家挨户地搜查她们。唐赛儿想,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佛寺庵堂了,也劝方行子先在寺院里躲一阵子,过了风头再说。方行子叹口气,她也真的无处可去了。唐赛儿说:“那就委屈一下,也削发为尼吧。你实在不愿意落发,我跟住持说说,带发修行也行。”方行子点点头,说:“想不到,我沦落到伴着青灯黄卷度日的地步了。”说到这里,眼中落下泪来。柳如烟又打扮成走方和尚的模样,在附近转悠着,他发现有一件衣服搁浅在石子滩上。他好奇地用树枝将衣服勾过来,是一件染血的战袍。他望着寺院若有所思。他是知道唐赛儿有过出家经历的,那么落难时隐身庙宇是极可能的,轻车熟路啊。特别是染血的战袍更让他得以印证。碰巧,这时有一个小尼姑挑着水桶出庵来。柳如烟向小尼姑一揖,说:“听说你们寺里新来了出家的?”小尼姑很警惕地说:“没有呀。”柳如烟说:“有人看见了,其中有一个长得很标致,是吗?”小尼姑笑了:“你这师父,和尚怎么问起尼姑好看不好看来了?”柳如烟说:“我在打听一个认识的人。”小尼姑的眼神是回避的、慌乱的,当然逃不过柳如烟的眼睛,她说:“真的没有新落发的。”她在河里挑了水,匆忙逃也似的挑着水桶走了。柳如烟几乎可以断定,唐赛儿或者还有方行子,很可能就隐匿在皇姑庵中。半夜时分,柳如烟带着官军对皇姑庵采取行动。庵门外突然来了一伙官军敲门,灯笼火把,一片吵嚷声。已经睡下的方行子急忙起身,披衣下床,摘下墙上的双刃剑。唐赛儿在窗下小声说:“行子,寺院已被官军包围,我们分头走吧。”方行子将装玉玺的黄包袱斜背在身上,轻轻地走出屋门。只见官军举着火把已冲入寺院,住持老尼正试图拦挡:“阿弥陀佛,这是佛门净土,你们怎么可以带刀枪闯入?”一个千户说:“奉旨捉拿反贼,不管什么地方,都要查过才行。”老尼拦截不住,只能叹气连声。方行子溜着墙角往前走,黑暗中与官军擦肩而过。待官军过去,她轻轻一纵,上了房顶,这时有两个官军发现了她,喊着“在这呢”追过来,方行子拈弓搭箭射出一箭,不小心把套在手指上的绿玉扳指碰掉了,骨碌碌滚到了大墙脚下。黑暗中她已无法寻找,见又有追兵上来,便飞快地跑到接近大墙的一面,飞身上墙,跳到了大墙外面,消失在黑夜中。在官军宿营地,为酬谢柳如烟的大功,都指挥使卫青代表柳升宴请柳如烟。卫青举杯说:“这一仗贼军全军覆没,柳先生功不可没呀。本官当上表为先生请功。”柳如烟情绪并不好,他说:“我毕竟也是从过贼的,又出卖了他们……”卫青说:“这不能说是出卖。你效忠皇上,无可非议。反之,你才是不齿于人的。牛头山之战,贼军三万余众被杀,两万多人被浮,逃散者区区之数而已。方才得来消息,贼军攻打济南的一小股也败散了。唯一的遗憾是唐赛儿、方行子漏网了。会不会是你看得不够仔细?”柳如烟摇摇头说:“不会,肯定漏网了。”卫青说:“这已经是全功了,明天我们就班师,我打发军队回威海卫去,我亲自护送你回南京,听说皇上已经回南京去了。这次皇上御驾亲征漠北,一鼓而平,已无外忧,我们这里又一鼓荡平了山东贼寇,又灭内患,皇上会大赏功臣的。”柳如烟说:“将军最好把我当战俘绑赴京师才好。”卫青讶然道:“这是为何?”柳如烟说:“不然我不好做人啊。”卫青想了想说:“好,好,我明白了,在宫里,你还有一个意中人在等你呢。”柳如烟苦笑说:“恐怕她早已是皇上的人了。”卫青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杯来说:“喝酒,人生有酒须当醉,莫使金樽空对月,醉酒才能看空一切,一切都不必在意了。”柳如烟与他碰了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柳如烟说:“我想迟走几天,既然唐赛儿和方行子没死,我想寻找她的下落。”卫青说:“那不是大海捞针吗?”柳如烟说:“唐赛儿从前在尼姑庵里藏过身,穷途末路时还有可能在尼姑庵里落脚。”卫青说:“那我可以等你几天。我可派兵搜查所有的尼姑庵。”柳如烟说:“那样不好,打草惊蛇反而不好,不如我去暗访。”? 一网打尽太子党朱棣从临城起驾时就病了,这次漠北之行,大振国威,蒙元残部已成强弩之末,本是高兴的事,但因为连折贤妃、吕婕妤二人,朱棣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快到南京时,又听朱高煦说了太子监国期间很多坏话,朱棣尤其生气,更冲淡了得胜班师的喜悦。当朱棣率征北大军浩浩荡荡开到长江北岸浦子口时,大臣们列队恭迎,江边上旗帜飘飘,鼓乐齐鸣。从船上下来,朱棣的大辂一停下,大臣们俱匍匐在地,山呼万岁。朱棣喊了“平身”,大臣们起立。朱棣在前面扫视一过,没有看见太子朱高炽,只见了三皇子朱高燧迎驾。朱棣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太子呢?他怎么不来接驾?”杨溥说:“启奏皇上,听说皇上征漠北凯旋,这是天大的喜事,岂能不来?太子的船过江时水大浪急,被风吹斜了,舵失灵,吹到下游十多里,正往这赶呢。”朱棣哼了一声。身旁的朱高煦说:“太子妄自尊大,听陈瑛说,他自比汉高祖。”朱棣怒道:“你别又胡说。”这时朱高炽的船到了,他在船头上跪拜:“父皇征战辛劳,儿臣来迟。”朱棣当众训斥说:“你应懂人臣之礼,你不明白‘私觐太子’是违制的吗?你居然私见解缙,还有,按例,你不能处置官员,你却令耿通擅自将袁纲、覃珩下狱,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场合,父皇当着众臣之面训斥他,不给他留一点情面。他也猜不透朱棣发的是什么无名火。他镇静一下,从容答道:“父皇息怒,兵部主事李贞被打死确实是冤枉的,御史袁纲、覃珩索贿不成就陷害李贞,他们才是贪吏,理应受到严惩。”朱棣一听更加愤怒,他说:“你还敢狡辩!这真是反了!东宫各职官都是干什么的?全是助太子为恶!传朕旨意,将东宫官属黄淮、杨溥以下全部逮治下狱。”杨溥、黄淮就在现场,当即被绑了起来。人人侧目,太子更是噤若寒蝉,敢怒而不敢言。欢迎北征凯旋的热烈场面大煞风景,一下子变得十分恐怖。朱棣回京后,一天也没歇息,第二天就过问政事了。早晨,午门外停满了官员的大轿,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围在午门城墙下看榜文,人人脸上都是非同小可的神色,交头接耳,他们都预感到要有肘腋之变。袁珙来得迟,他走出轿子问张信,午门贴了什么榜?张信告诉他:“不好了,我看太子被废也就是迟早的事了。”袁珙说:“怎么,是为太子出的榜文?”张信说:“皇上北征一回京,就把东宫所有的官属全部逮治下狱,这是个信号。袁大人想啊,即使是太子接驾迟了,训斥几句就是了,至于把东宫官属一网打尽吗?您再想想解缙的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啊?”袁珙说:“是呀,那一次大理寺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旸、中允李贯、编修朱纮全都下了狱,都瘐死在狱中了。”张信说:“这都是他在作祟呀。”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他指的是老二朱高煦。袁珙会意,点点头说:“这次张榜说的什么事呀?”张信说:“袁大人去看看就知道了。”袁珙一走向午门城墙,好多看榜文的大臣为他闪开道,他走到皇榜下细看,上面有“凡太子处分过的事情一律废止,不得实行”字样。袁珙退出人群,长叹一声。他说:“隆平侯不想仗义执言了吗?”张信指着掉了门牙的嘴,苦笑着说:“剩的这半口牙,我还指望吃饭呢。”言下之意是不多管闲事了。张信说:“自从道衍法师全身心入空门后,也只有袁大人可以在皇上面前为太子说一句话了。”袁珙说:“我搬他回来,当然,我也不会沉默无言的。”从朱棣回京,把太子属臣全部下狱治罪那天起,朱高炽也病倒了,得了很奇特的病,常常一个人发呆,欲哭无泪。肥硕的身体以惊人速度瘦下去,呆滞的眼睛四周多了一圈黑眼圈。朱棣居然一次都不来看他,他很伤心。太子朱高炽卧病在床,太医在给他诊脉,周围围着太子妃和一些宫女、太监。朱高炽面色苍白,精神萎靡。忽然有人来报,道衍大法师从普济寺来看望太子了。众人都很感意外,东宫与大法师向无来往,更何况,这一段时间里,他在普济修行得很认真,只有朱棣去探访他,道衍几乎足不出寺院。朱高炽勉强从床上坐起来,连说:“快请。”道衍仍是一身袈裟,表情平和地进来,他说:“我是来给太子开方子的。”在场的太医忙说:“真是太好了,久知法师有回天之术,只是不敢劳动啊。”道衍坐在床头,观察着朱高炽的脸色说:“你的病,病症在太子身上,病因、病根都不在你身上,要治你的病,需别人来服药才行。”这不是疯话吗?在场的人,包括太子本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朱棣并不知道道衍长老离开普济寺进宫来了。这次征漠北回来,大摆庆功宴,朱棣请他,他都不肯出佛寺一步。朱棣一个人在谨身殿批奏折。铁凤和另一个宫女上来替皇上献茶。朱棣看了铁凤一眼,说:“朕把你要到谨身殿来侍奉茶水,比在贤妃跟前如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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