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三部-10

方行子翻了翻,很感动。她问柳如烟今后的打算。柳如烟说:“在方行子没出现前,他已心灰意冷到极点了,几次想自杀,都是班克长老劝慰,才苟活下来,他漂泊万里,回去又是死路一条,也只好在这了此残生了。”方行子虽也灰心,仍然劝解他,天无绝人之路,真不该这样颓废。柳如烟有时好后悔,他说,这也许是命。如果南京城破那天,他不去上朝,可能命运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看看解缙、杨士奇、杨荣、胡广这些人,全和他一样,是翰林出身,是一起在翰林院供职的同僚,可现在他们都入了内阁,参与机务,成了永乐皇上的骨肱之臣了。听得出他的口气里充满后悔和艳羡,方行子很反感地说:“你后悔了?你现在回去向朱棣去负荆请罪也还来得及呀。”柳如烟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把肠子悔青了又有何用?他又问方行子,不也感到后悔吗?方行子说自己并不后悔,只是伤心、失望。早知他们君臣这样没出息,不值得自己这样舍生忘死地苦苦追寻。柳如烟很觉赧颜,垂下头好一会没出声,后来他问方行子:“今后想怎么办,还回中国去吗?与其说回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天涯海角,至少没有危险,你是否愿意?”柳如烟的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方行子决然地说:“不,我会跟船队回去的。建文皇帝死了,他儿子还在。”“是吗?”这倒很意外。柳如烟明白,方行子是个不屈不挠的人,一般男子也没她这种精神。她说这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皇上在,她辅佐皇上,皇上不在了,她辅佐幼主,她无官无爵,可有哪个官爵显赫的人有她这般忠诚?柳如烟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这一刹那,他作出了相同的决定:随方行子回去,哪怕那是畏途、险途。这当然是方行子盼望的,但她让柳如烟想好了,免得过后又后悔。柳如烟说:“跟你在一起,就是只活一天也不后悔。”这话又有点另外的意味了。方行子装没听见。由于铁凤拖住了余大纯,他不得不陪铁凤买完香料,才带人找到拉塔寺,见到班克长老时,为时已晚。余大纯能用古里语与班克交流。他问这里来没来过大明王朝的和尚。班克毕竟与柳如烟相处久了,有感情,又受了他的叮嘱,所以他一口回绝,从来没有过中国和尚来过拉塔寺挂过锡。余大纯提示他,是两个和尚,一个法名叫应天,一个叫应烟。班克还是摇头:“贫僧没见过,更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了。”余大纯又客气地叫班克别担心,找他们没有恶意,是想请他们回去讲经。班克也很客气地说:“贫僧现在要去做功课,留你们在寺庙里吃斋饭,请不要客气。”大失所望的余大纯说:“那就不打扰了。不知古里还有多少寺庙,我们还得去找找,他们也许在别处。”班克告诉他慢慢地寻访,古里的寺庙少说也有一百多座,可以一处一处去找,有些寺庙的方丈他都熟悉,可让他们帮忙。余大纯无奈地说:“那就多谢了。”? 建文帝没了,小皇子还在郑和的远洋船队结束了第一次漫长的泛海之旅。在他们此次远航至离中国最远的印度次大陆的古里国,郑和代表永乐皇帝授予古里王诰命、银印,并且把一幢巨大的石碑永远地留在了海岸上,是方行子替郑和拟的碑文:尔王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皞熙同风,刻石于兹,永垂万世。此时一百多艘船只正结队归来,望着浮在碧海上联翩滑翔的片片巨帆,郑和有一种自豪感和满足感。他虽然花费了足够的气力去探访建文帝的下落,迄未果。但他生擒旧港海酋陈祖义,是一大功劳,这陈祖义是流窜海外的中国海盗,聚众劫掠,威胁西洋各国海上安全,消灭他,等于替西洋各国除了公害,颇得好评。更令郑和满意的是苏门答腊、古里、阿鲁、满剌加、小葛兰等国都决定派专使回访大明王朝,他们都知道了天底下有一个号称中央之国的强盛而又好客的国度。朱棣想使大明王朝声名远播的愿望达到了。柳如烟“还俗”了,方行子向郑和请准,带这个“经商翻船流落异邦的故人”搭船一同返国。这不是什么难事,仅这一次,郑和就收容了一百多个落难海外的同胞回归故里。枯燥的海上时光一点点地流走了,这天清晨一从床上爬起来,远远地已看见大陆海岸线了。方行子、铁凤和柳如烟随着欢呼的水手、力士们拥到甲板上,那种亲切感真是难以形容,好多人都哭了。柳如烟的感慨最深,他内心真有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俱全,九死一生啊。他含着泪说:“到了,到了,总算又回来了,真是雕栏玉砌仍犹在,只是朱颜改呀。”铁凤说:“你这翰林又诗兴大发了。”方行子回头看看忙碌的水手们,嘘了一声。远洋船队依然在港阔水深的刘家港靠岸。来迎接的官民有上万人之多,降帆、抛锚、卸货,港口一片忙乱。郑和与官员们走下跳板,方行子和铁凤都在后面跟着,柳如烟则稍稍落后几步。余大纯追上铁凤,约她进苏州城,要好好玩几天,还要请她到镇江自己家里去见他父母。铁凤故意说:“那多不好意思呀。”余大纯说:“他们见了你,不定会怎样喜欢呢。”铁凤搪塞他说:“再说吧。”几顶大轿就在码头上等着,郑和等官员上轿离去后,方行子趁人不备,拉了铁凤一把,就溜了出去,余大纯发现了,问:“哎,你们俩上哪去?”铁凤说:“去解手你也问。”余大纯说了声“快点”。就站在原地等。柳如烟也趁机向方行子他们去的方向跟过去。离开人群,他三人沿着海岸拼命地跑,所幸没有人追上来。他们一口气跑到一处荒海滩,这里已远离码头和船队了,周围寂静,阗无人迹,只有一群海鸥在低空喧闹。三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到沙滩上,大浪接二连三地滚上海岸,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铁凤彻底放松地躺在海滩上说:“总算逃出来了。”方行子说:“余大纯会找你找疯的,会得相思病的。”铁凤嘻嘻地笑着说:“他就是死了又与我何干。”柳如烟说:“怎么?那个通事官看出你们是女的了?”铁凤说:“他教我们泅水时漏的馅。”方行子说:“别说没用的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出乎意料,铁凤主张各奔前程。方行子有点吃惊地看着她。柳如烟马上附和,也好。皇上也没了,也没什么奔头了,各奔前程,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吧。铁凤有三分挖苦地说:“你们俩一定是同路了?”柳如烟说:“你若没地方去,也跟我们走吧。”铁凤说:“我可不当讨人嫌的角色,你是缺个使唤丫头吧?”柳如烟拿她没办法。方行子说:“我什么时候答应和柳翰林一起走了?”起风了,海浪高起来,小山一样涌起,一个跟着一个地扑上岸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他们坐的地方很快被海浪吞噬了,他们节节后退。坐到高阜处,方行子说,皇上是没了,可小皇子还在。当初没让皇子与皇上同路,就是怕有万一。她没什么可选择的,她必须到普济寺去会程济,找到宫斗,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柳如烟很消极,还想扶着幼主称帝?真以为还有那一天呀?方行子说:“把宫斗寄放在那,不能不管了呀。马皇后自焚前哭着把孩子交给我,让我当他的娘,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至于能不能恢复江山,那要看天意了。”柳如烟说:“那好吧,我跟你一起去普济寺。”方行子看出他很勉强,就说:“人各有志,谁也别勉强谁,铁凤说得对,还是各奔前程吧。”一时大家无话,只有海鸥和海浪在喧哗。柳如烟不愿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却又舍不得与方行子分手,失去了景展翼,他不能再失去这一个他所爱的人了。他们都疲倦了,困意袭来,先后都打起了瞌睡。? 守住北平就守住了中国北平的黄土山坐落在北平正北方向,山山相连,一直向西蜿蜒数十里,长城即建在山脊上。好多方士、术士都称它为龙脉,朱棣很奇怪,这样好的风水宝地,辽、金、元各代皇帝居然都没有看中它的价值。朱棣下了轿子,举目一望,就相中了这一道郁郁葱葱的山岭,可惜名字太土、太俗,怎么叫个黄土山?大青石山上古柏参天,怎么看也不是黄土山啊!朱棣当即决定,皇家陵寝就选在此地,他的陵墓算第一个。当然这必须以迁都为前提。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喜欢南京,也许这个六朝古都尽是短命王朝的首府,不吉利。他内心深处还有不可告人的情结,他死后不愿陪伴父皇躺在钟山脚下。朱棣带着袁珙、朱高煦等人在黄土山前转了一阵。贤妃权氏从后面的凤舆里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举目一看横亘在天边的雄浑的大山,禁不住说:“这山可太雄奇了,看起来就像一条巨龙。”朱棣很高兴,说:“连朕的贤妃都有这个眼光,可见朕选的地方没错。”他伸出胳膊搂着贤妃的腰肢说:“说得好,是巨龙,这是一条龙脉,皇陵正应当建在此地。”他又转过头去,望着袁珙问:“袁先生以为如何?”袁珙正用罗盘测方位,说:“真是上天赐给的陵寝之地呀。陛下莫非有意迁都北平吗?不然何以不在南京钟山选陵址,却到这里来呀?”朱棣说:“先生真是聪明人啊。朕一选陵址,你立即想到了朕要迁都。朕是有这个打算,先生以为如何?”袁珙也早看好了北平,这里是潜龙之邸,是皇帝陛下的发祥地,燕山雄峻,气吞万里,又是金元故都,人杰地灵,袁珙以为是上好的选择。朱棣正式确定,他的陵寝就选定在此。但黄土山的名字不雅,他沉吟片刻,改黄土山为天寿山。他问袁珙怎么样?袁珙说:“好,与天同寿,太妙了。”朱高煦不以为然,他提出了异议,北平北缘临近沙漠,冬天苦寒奇冷,哪有南京好?就是建都苏州、杭州也不上这儿来呀。朱棣斥道:“你懂什么!”他所以看重北平,想把国之中心北移,不纯粹因这里是他起家之地,大明的防务主要在北边,这里安定则天下安,如国都在此,就会镇住了。袁珙也有另外的担心,便提醒朱棣,毕竟北方不够富庶,财赋不足,这里的繁华远不及江南。都城设此,等于设在贫瘠地方了。富庶是开发出来的,朱棣说,从前江南还是蛮荒之地,怎可与中原相比。改变北边贫穷,他也有设想,可分期分批地移民,把江浙、湖广、山西等省的富户成千上万地移居北方,让他们在这里落地生根,再把大运河疏浚完毕,他不信北方不胜江南。袁珙说:“这样就好了。”朱棣又嘱咐袁珙、朱高煦,迁都之事不宜提前张扬。从明年起,要大兴土木扩修燕王府,按南京皇宫的规格建,等到大功告成,再议迁都,也就水到渠成了。袁珙说:“应当这样。历朝历代,迁都都是大事,以稳妥为好。”朱棣高兴,就对贤妃权氏说:“贤妃的箫带来了吗?良辰美景,何不吹一曲?”贤妃嫣然一笑,从腰间绣袋里取出洞箫,站在迎风抖动的野花丛中吹了起来,那婉转低回的箫声在山谷间回荡。朱棣诗兴大发,即兴赋诗道: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燕山行。三十六宫秋一色,箫声点点颂太平。? 下苏杭,选美女已是夕阳西坠的时分,刘家港海滩笼罩在苍茫暮霭中。方行子一觉醒来,从潮湿的沙滩上坐起身,发现铁凤已不在,柳如烟仍睡着未醒。方行子把柳如烟叫醒:“快起来吧,黄粱已熟,美梦也该醒了。”柳如烟伸了个懒腰说:“这一觉好香,昨天一天风浪,在船上几乎没睡。”他坐起来,四下看看,问:“铁凤呢?”方行子说:“不必找了,她一定是自己走了。”柳如烟说:“不会吧?这么薄情?怎么也不该不告而辞呀。”方行子说:“怎么叫不告而辞?她一再说要各奔前程嘛。”柳如烟忽然看见沙滩上有字,是用白色贝壳摆出来的。他叫道:“快来看,铁凤有留言。”二人凑过去一看,那几个字是“珍重,后会有期”。柳如烟叹道,现在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方行子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沙粒,说:“走吧。你若没改变主意,就跟我去普济寺。”柳如烟犹豫地说:“你不是说道衍和尚在那里当住持吗?他可是认识我的呀。”方行子说:“他把我也认出来了,却并没害我,并且指点迷津,让我们到西洋去寻找,他是在帮我。”柳如烟说:“这人很怪呀。”方行子说:“说怪也不怪,他是一半凡人一半圣啊。”柳如烟说:“也不知铁凤现在去了哪里?”铁凤是盲目的,信马由缰地进了苏州城。天下着雨,她在苏州知府衙门前的告示牌下避雨,手里捧着一袋糯米肉粽子,边避雨边吃。她有意无意地浏览着告示牌里被雨淋湿的告示。其中有一则是“敕谕”,有“在苏杭广征宫女进宫”字样。这时,一个老妪领着一个打扮得很粗俗的少女过来,那少女看不出准确年龄,脸黑得像锅底。但因为淋了雨,女人用袖子去擦,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的黑印,袖头也黑了,细一看,才知是抹的锅底灰,铁凤禁不住惊诧地看着她。这女人赶紧把头扭过去。这时有几个年轻女人冒雨从斜巷里跑出来,后边竟有几个骑马的官吏追赶,眼看追上,女人挨了打,还是被衙役拖走了。站在铁凤跟前的老妪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世道!”铁凤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衙役凭什么抓人?”老妪这才认真打量她一眼说:“你是外乡来的吧?难怪不知。”原来皇上派宫里人来苏州选宫女,苏杭不是出美女吗?他们见着好看一点的就追、就抓,满苏州城鸡飞狗跳。铁凤气愤地说:“有这么选宫女的吗?”她看了以墨涂面的少女一眼,说:“这么说,你女儿也是出来躲灾的?”老妪说:“可不是!不怕公子笑话,好好的人,抹了一脸锅底灰,这真是罪过呀。”铁凤说:“你们能躲得了吗?”老妪唉声叹气地说“躲一天是一天吧。我女儿是上了他们名册的,得罪了推官,他有意坏我们,说我家女儿赛天仙……唉!我们跑了,我丈夫也得获罪。”铁凤问她丈夫是做什么的?老妪说,是苏州知府里经历司经历(官名),小小的八品官,管管收发上下来往文书。铁凤忽然问,上头看过她女儿没有?老妪说,那倒没有。铁凤一时计上心来,她说:“这样吧,你们娘俩也不用背井离乡地逃难去了,他不就是要一个宫女吗?这好办,听我的,马上回家吧,只别让你女儿露面就是了。”老妪半信半疑:“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铁凤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像是闹着玩吗?”老妪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有点认可了。铁凤随这母女俩来到观前街一栋雅致的小院,门口钉着“裘宅”的铜牌。看得出这是个殷实的官宦之家,铁凤坐在客厅里,除去身上的武器。老妪的女儿已经洗去脸上的污垢,换上了漂亮衣裙,的确是个很美丽的少女。她给铁凤端来一杯茶。铁凤捧着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问:“请问小姐芳名?”少女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说她叫裘丽芳。铁凤笑嘻嘻地说:“难怪选宫女选到了你头上,我来选,你裘丽芳也跑不掉的。”少女又羞又恼,扭过头去看着她母亲。老妪也一脸不快地说:“公子这话可有点轻薄了,你不是说有办法救我们吗?你不会是来趁火打劫的吧?”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铁凤说:“君子一诺值千金,别拿我当轻薄之徒。”她站了起来说:“请拿出一身好一点的女儿装给我,再借个房间用一下。”老妪不解地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女儿说:“把他领到仆人房里,我给她拿一套衣服去,看她想干什么?”奉敕来苏州选宫女的正是纪纲,他住在天下首富沈家。沈家的园林几乎比皇家园林还气派。在水中央的听雨轩里,纪纲正和沈百万在对饮。沈家名满天下,谁不知沈百万的爹沈万三富可敌国?当年太祖皇帝修南京城,缺银子,还是请沈百万他爹出的钱呢。他爹叫沈万三,他叫沈百万,钱更多!沈百万向纪纲吹嘘说:“这么说吧,我沈家若是把银子全拿出来,能把天下的粮食一下子买光,让天下人吃不上饭。”纪纲说:“我信。这次我替皇上选宫女,让你协助,你可得尽力呀。别把好看的美女漏选了,自古苏杭出美女,若选不出西施来,日后让皇上知道了,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啊。”沈百万喝了半杯酒,让纪纲放心,苏州谁家有美女都在他心里呢。纪纲说:“你说有一个八品官的家里有一个美女?你见过吗?”沈百万说:“没见过,她姓裘,家有美女,苏州人都知道。我本想上门提亲,娶她当小老婆,可这个小芝麻官口气不小,嫌我沈家一股铜臭味。这回皇上选宫女,我第一个就把他女儿列上了。让她进宫去,死不了也见不着,活遭罪,还不如嫁我呢。”纪纲吩咐沈百万,在登记造册前,先把这个姓裘的美女送他那去过过目。沈百万知道他的“过目”是什么意思,就淫笑着说:“是过过目还是过过手啊?哈哈哈……”纪纲说:“别胡说,给宫里选人,连摸一手指头也不敢呐。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就买不来宫女的初夜权。”沈百万说:“我真就不信。”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了纪纲面前,说:“我就要方才说的那个姓裘的,这个价行不行?”纪纲瞪大了眼睛:“我的天,一万两?”沈百万问:“怎么样?”银子当然好花,可也不能不要命。纪纲唯恐一旦漏了风,脑袋就保不住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沈百万说,你留下那个,不会说她有暗疾?不会说失过身?落选就完了,理由就在人编了。纪纲动心了,他说:“到时候看吧。”? 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当铁凤从仆人房间走出来时,老妪和她女儿裘丽芳全都愣了,眼前的铁凤已成了一位光彩照人的美女,铁凤粲然一笑,更显得袅娜妩媚,铁凤问道:“伯母,你看我顶替你女儿应召进宫,能不能混得过去?”裘丽芳说:“和你一比,我算什么,你真是仙女下凡啊。”老妪惶惑地说:“你到底是女是男?”裘丽芳说:“娘,你还看不出来吗?早该看出她是女儿身的。”老妪过来拉着铁凤的细腻光滑的手,爱抚地说:“姑娘,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想替我女儿进宫去吗?”铁凤笑吟吟地说:“这么大的事,能开玩笑吗?”她女儿裘丽芳大惑不解地说:“那我就不明白了,谁会愿意到暗无天日的宫里去呢?你为什么要替我?”铁凤说:“人各有志。不瞒你们说,我身怀绝技,武功超群,又擅琴棋书画,尤擅歌舞,我进宫去,自信必能取悦君王,得到宠幸,不当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必封贵妃。当然了,如果当一辈子扫院子、刷马桶的下等宫女,那就没意思了。”裘丽芳看了她娘一眼,很信服地说:“娘,你别说,这位姐姐还真能办到。”老妪说:“那我们得怎么报答你呀?”铁凤嘻嘻哈哈地说:“不用报答,等着借光受封吧,裘大人官升几级不说,连老夫人也得封诰命夫人。”老妪说:“我哪敢做这个梦啊。不犯事,不让我女儿进宫就行了。姑娘得想好,日后别后悔,这可是你自个愿意呀,可不是我们娘俩把你推入火坑啊。”铁凤说:“这个自然。”铁凤想进宫去,当然是想谋杀朱棣为全家人复仇。这是她选择的捷径。她所以不想再跟方行子走,是她失去了耐心,她对方行子的曲折崛起能否成功不抱希望,她的性格决定她想急功近利。进宫的期限临近了。打扮好的铁凤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盛妆之下,她显得更端庄更秀美了。裘丽芳母女都围着铁凤转,她是裘家从天上掉下来的恩人啊。铁凤说:“叫丽芳快藏起来吧。不是马上要来接人了吗?你在这不是露馅了吗?”裘丽芳不知怎样谢铁凤了,她抱住铁凤,泪眼迷离地说:“好姐姐,我一生都给你烧高香了。”说着给她跪了下去。老妪只能祝愿姑娘到了宫里能走鸿运,一步登天。铁凤沉吟片刻说:“有一句话,你们得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对不起你们。”老妪说:“你对我们家有恩,还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铁凤说:“伴君如伴虎,我若飞黄腾达,你们自然也跟着沾光;我若是走了背运,你们也会受牵连,所以我进宫后,你们告诉你家老爷快把那八品小官辞了,全家人离开苏州,远走高飞吧。”这话说得裘丽芳母女惶惶不安,正在她们不知所措时,门外人声鼎沸,老妪推了裘丽芳一把,女儿连忙向后院跑去。纪纲和沈百万把从人全留在了门外,他二人闯了进来,沈百万大叫:“美人呢?我替皇上相看相看。”沈百万看了一眼端庄秀丽的铁凤,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说纪指挥使,这才叫倾国倾城啊,想不到裘老官这个鸡窝里飞出这么一只凤凰来!”纪纲也凑上去看,说:“唔,是很美。”心里却想,我怎么看着眼熟呢?但他没往深里想,铁凤即使活着,也不会傻到自己重新跳火坑的地步啊。况且长相相近的人多了。但他还是咕噜了一句,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呢?铁凤嫣然一笑说:“大人看走眼了吧,我自幼养在深闺,从不出门半步,大人怎么会见到过我呢?”老妪说:“天下人长相相似的多的是呀。”纪纲说:“那倒是。”他对老妪说,“行了,人相中了,恭喜你了,你家男人呢?”老妪说:“被知府大人委差去收河捐了,不在家。”纪纲说:“有言在先,送到南京后,如果验不上,再送她女儿回来;验上了,也会留一个时间让她们母女告别。”沈百万粗鄙地说,这样的美人万里挑一,别想退回来了。老妪装着擦眼泪说:“这可是摘了我心肝呀。”铁凤站起来,反倒落落大方地说:“娘,你别难过,女儿真若是得到皇上欢心,皇上也会开恩让你常到宫里去看我的。”纪纲说:“你女儿就是开通,别人家女儿离家门时,大多跟号丧似的,知书达理就是不一样。”说罢向外面喊着:“备轿!”? 只要能跟朱棣对着干,无所谓是皇子还是草寇方行子一行四人风尘仆仆地一直向北走,这天来到沂蒙山下。为图方便,程济和柳如烟又是游方和尚打扮,方行子仍扮男装,唯一的一匹马上驮着行李,坐着小皇子宫斗。大山挡住了去路,翻山的路像一条飘带缠绕在山腰。山脚下,有一个村子,村口石碣上刻着“魏夼”两个字。小村子鸡宁犬静。方行子说:“前面要翻山了,到前面村子里去买点吃的,再上点水吧,省得翻山没力气。”程济主动要去。宫斗喜动不喜静,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要跟去。方行子嘱咐他跟紧程师傅,小心被狗咬着。宫斗抽出背在身后的宝剑说他有利剑在手,武功盖世,不怕。程济拍了他一下,大家都乐了。方行子见他们进村去了,就把马背上的驮子卸下来,放开马去野地里吃青草。她和柳如烟两个人便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柳如烟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凭程济一句话,我们就翻山越岭地去找什么唐赛儿。”原来从普济寺出发前,程济从道衍长老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山东这年遭灾,民不聊生,有一个会法术的女人叫唐赛儿,趁机迷惑饥民,踞青州揭竿起义,让朝廷头疼不已。而这唐赛儿恰恰是程济的远房表姐,方行子正走投无路,便萌生了借重义军的念头,这不是现成的反朝廷之路吗?于是他们商议后,决定北上山东,投奔唐赛儿。方行子说:“我虽不认识唐赛儿,可她既是程济的远房表姐,总不算陌路人,能揭竿而起反朝廷,这人一定是很有本事的。”柳如烟说:“我们去当草寇吗?”方行子并不认为草寇就低人一等,朱元璋追随郭子兴起兵时,元顺帝不也视之为草寇吗?今天还有人认为明太祖是草寇吗?这倒也是。按柳如烟的意思,是想到云南去,或者到交趾郡去,那里山高皇帝远,可以过一生无所求的安逸日子,过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强似这样颠沛流离。方行子不依。想起她家遭难的亲族八百多口人,她的心就痛苦不堪,她说她过不了柳如烟说的那种陶潜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那也不能所托非人啊。柳如烟总觉得让程济几句话就说活心了,去投奔唐赛儿,是盲人骑瞎马乱撞,唐赛儿能成什么气候?方行子却很自信,她不能成气候,你我能成气候啊。我们所以能成气候,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可以号令天下的皇子。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柳如烟便不再说什么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孟泉林和景展翼带着桂儿先于他们投奔了唐赛儿,如今正在青州卸石棚寨聚义厅里商讨破敌对策。景展翼并没死,苏州知府的布告不过是向皇上邀功而已,随便处决了一个女巫,却上奏皇上,说是钦犯景展翼。这唐赛儿,三十多岁年纪,一身尼姑装束,剑眉星目,有一股男人的豪爽劲,她身背双剑,看上去身手不凡。她坐在圆木垒成的聚义厅长桌的一端,头领们分坐两侧粗糙的白茬木凳或木墩上。孟泉林入伙后,被聘为军师,还真出了些好主意,又能领兵布阵,深受唐赛儿信任。开会时,他和景展翼总被安排在前面最显要的位置上,桂儿站在景展翼身后。自青州起事以来,已有了两万多兵马,官军前来平定他们的青州卫指挥高凤也叫他们打死了,官府不会善罢甘休,今后怎么办,是守着这卸石棚寨,还是去占青州,打济南?从前他们没军师,自从孟师傅和景小姐来入了伙,出了不少好主意,她们才越来越壮大了。这回唐赛儿还是先请他们二位出主意。孟泉林的看法是,还得收拢民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唐赛儿问:“怎么收买人心,你说。”景展翼说:“给灾民粮食,开仓放粮。”孟泉林正是这个意思。唐头领为什么能在青州一呼百应举起大旗?就是因为山东最苦,水灾、旱灾连年不断,疏浚运河几十万民夫又都是山东承担,救灾粮全被贪官污吏侵吞,百姓不造反就得饿死,所以义军首先应当赈灾。官府不救灾反而害民,义军给他们粮食吃,他们就会站到义军一边。唐赛儿说:“不愧是军师!就这么办,可把义军分成几股下山,抢官府粮仓,就地放粮,就地招兵买马。”众头领起立:“是!”第八章 龙椅永远有人想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徐皇后卧病在床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时好时犯,久治不愈,近来病势日渐沉重,又恰值朱棣巡视北平不在家,太子朱高炽就每天在病床前侍候。这天,他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给母后喂药。徐皇后喝了几口,伸手把药碗推到一旁,不喝了,她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常常气闷,喘不过气来,间或伴有疼痛,痛得抬胳膊都困难了。朱高炽说:“娘得挺着多喝几口才有力气,恢复起来才快。”徐皇后讷讷地说:“娘不行了,没有多少时日了。”朱高炽说:“娘放宽心,这点小病很快会好的。”徐皇后说:“我自己心里明白。你父皇还没从北平回来吗?”朱高炽已经几次派人把母后病情飞奏皇上行走了,他怕吓着朱棣,不敢把病情说得太重,朱棣便没太在意,又拖了些天,才从北平起驾回京,昨天已到江北了。朱高炽说今天能到南京,他正要去接父皇呢,因母后病势加重,他派三弟代他去浦子口接驾了。徐皇后叹口气,显得有些忧虑地说:“你该亲自去的,你是监国,又是太子呀。”朱高炽却并不这么看,侍奉母后尽孝道,父皇会赞赏儿子的,还能有微词吗?徐皇后沉吟半晌说:“娘万一不在了,你当这个太子,可更要谨慎,如履薄冰啊。你和两个弟弟都是我的亲骨肉,我最怕你们自相残杀,酿成惨祸呀,我活着,还能给你们撤撤火,我死了,可管不了啦。你是哥哥,而且仁义、懂事理,你得多担待两个弟弟,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才是呀。”朱高炽再三请母后放心,他永远不会做出不符哥哥身份的事。徐皇后对太子是很放心的,她知道无须叮嘱,而不放心的,耳提面命也没用。中午时分,朱棣进了金川门,他催促着仪仗、卤簿,他的大辂走得很快,听说皇后病势加剧,他心里很不安。别看平时他拥着更年轻美丽的妃子们过着销魂的每一个晚上,但她们只是姿色的吸引,能为他分忧、帮他治理后宫、能母仪天下的只有他相濡以沫的结发之妻。进了宫,下了大辂,征尘未洗的朱棣急匆匆地走在青石板御道上。他埋怨朱高燧说:“太子如此糊涂,你也不明事理,皇后病重,怎么不飞奏于朕!”朱高燧说,先时没想到这么重。朱高煦不失时机地进了一句谗言,听说母后病重,太子还天天在东宫里看歌舞呢,并且抬出太子太师丘福来证明,这就有分量多了。朱棣不信朱高煦的话,就问朱高燧:“有这事吗?”这哥俩在码头上早已串通一气了,朱高燧立即证实有此事,并且添油加醋,说太子是留守京城的监国,没人敢劝。朱棣生气地哼了一声。这时,他看见郑和远远地站在玉石桥上,就问朱高燧:“郑和下西洋回来了?”其实他也急不可耐地等在宫中,等着面奏出使西洋的详情呢。但朱棣急着赶往坤宁宫,暂时顾不上他。朱高燧说:“回父皇,他本想到北平去找父皇的,因听说父皇马上要回来,就没去。”别的都在其次,朱棣最关心的是朱允炆的踪迹,一两句话就能问明白,他等不及。便让两个儿子先回避一下,他要问郑和几句话,然后就到坤宁宫去。朱高煦和朱高燧便先走了。郑和过来,给朱棣跪下请了安,朱棣要他说说最重要的。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郑和还是多说了几句,他奏报说:“我们这次出使西洋,先后到过占城,经苏门答腊、阿鲁、三佛齐国、满剌加、小葛兰,最远到了古里。到达各国,我们都遵照皇上的旨意向他们颁发了诰、印,赏给冠服,在古里还立了碑,刻了‘刻石于兹,永垂万世’八个字,满剌加王、浡泥王、还有爪哇、古里、苏门答腊、小葛兰、阿鲁各国王都答应一年内来朝贡。”朱棣说:“好,你是我大明王朝的友好使者,此行扬国威啊。只是今天没时间多听,你改天写成奏折好好奏明,也让大臣们好好听听。”他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些大臣总以为这是劳民伤财的事,连杨士奇都反对下西洋。朱棣认为,大明王朝固然无意占别国寸土,可交往、互通有无,使八方来朝,这有什么不好?郑和说所到之处,他们都很受款待,所有国家都愿意来朝贡。朱棣话题一转,问起那件事,这才是朱棣最放心不下的;郑和也知道,他最关心的是朱允炆的下落。郑和说:“我们从苏门答腊一个瞎和尚那得到了线索,说有两个中国和尚从他那里到古里国拉塔寺去了,可古里拉塔寺并没有。后来所到之处都派人秘密访查,还是无结果。”朱棣有些失望,他说,下次还要下西洋,继续找建文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郑和说:“是。”朱棣令他先休息些时日,准备详细奏疏。朱棣说他回头令都指挥汪浩督办改造、维修他的三百艘海船,作好再次下西洋的准备。郑和说:“是。”朱棣说:“你先去吧,皇后病了,朕还要去看她。”郑和跪下磕头后离去。? 拉大旗,好起义方行子他们赶到山东青州卸石棚寨寨门外时,被挡在了石头砌成的山寨前。程济再三说自己是唐首领的表弟,并且写了一封短简,守门的小头领才答应进去禀报。在山寨入口处,方行子四人坐在地上耐心等待着。他们显然很受怀疑,十几个把寨门的士兵严密地监视着他们。望着高有丈余的山寨石墙,但见上面火炮、弩石森严密布,青旗招展,从高墙内传出震耳的义军操练之声。程济说:“没想到他们声势这么大,又这么得人心。”柳如烟的评价就低得多,他说:“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能成什么大事?”方行子说:“山东大灾,他们开仓放粮得了人心。这可比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要高明。”她推测,此间必有明白人。柳如烟很不满,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们,却受冷遇,何苦呢;若干,不如自己扯大旗。程济讥讽地说,说得容易,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不是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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