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三部-6

张信说:“臣只在奉先殿外朝房里看到了几位大臣,他们在商量上表请立太子的事。”朱棣皱起了眉头:“又来了。你怎么看?你看立谁为太子好?”张信显得很惊讶:“陛下,难道陛下还三心二意吗?立嫡长子为太子,应天顺人,又遵循古制。臣不知陛下还在犹豫什么?千万不能再走太祖皇帝的歧路了。”朱棣一听就不高兴了,张信仗恃救过朱棣有功,竟敢胡说八道,不但是贬斥他,连他的祖宗也捆在一起鞭笞了,这还了得?朱棣吼道:“大胆张信,你竟敢诋毁先皇!”张信以为自己是为朱棣好,是尽忠,所以仍然据理力争道:“坊间传言,甚嚣尘上,都说皇上曾许诺过二殿下为太子;如真有此事,皇上可是自埋祸根、自取其祸了!”朱棣忍无可忍,顿时怒火万丈,大吼一声:“你竟敢离间朕的骨肉,你该杀!”说着抓起龙案上的大砚台,猛地向张信脸部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张信脸上开了花,他倒在了地上,竟从口里吐出两颗打落的门牙。张信为谏立太子被打掉门牙的事,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对皇上的非议颇多。朱棣十分恼火,他又找不出两全的办法,这比起兵靖难时还更难抉择。一股急火,竟病倒了。朱棣把自己关在寝宫中,半坐半卧在床上,病了也不能省心舍力,他是个要强的人,这一点很像他的父亲朱元璋。床上堆了一大堆奏折,他不断地咳嗽,但却手不释卷。寝宫长案上也堆着很多折子,朱高炽被召来,坐在那里代父批阅,朱棣也偶尔口授。徐皇后与太医们捧药进来。徐皇后说:“皇上,药煎好了。”朱棣头也不抬地批折子,他说:“一点风寒,也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太医说:“小病不治,会酿成大疾,吃了这剂发表的药,皇上就会退烧止咳了。”按宫规,先后由几个太医和李谦掐出一点药,都分别尝过,才由徐皇后从太医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给朱棣。朱棣见朱高炽也来到床前守候着,就说:“你去忙你的,折子都批完了吗?哪个大哪个小,岂可不分?”朱高炽只得又回到长案前。吃过药,朱棣挥挥手,人们陆续退出,徐皇后替他掖掖被角,劝道:“皇上病着,还这样废寝忘食,叫我心里难过……”朱棣叹息不止,就是这样宵衣旰食,也还难免有疏漏啊。不专心志勤思虑,所行怎么能尽善尽美?民生何以得安?勤于思才能想出道理,勤于行,才能治国,治理一个家都很操心,何况治国?徐皇后说,国事虽重,可皇上龙体要紧啊。“朕没事。”朱棣闭了闭眼睛,忽然问,“郑和不是回云南探亲去了吗?听说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朕?”徐皇后说他回来好几天了,是我不让他来,怕打扰皇上休息。朱棣下旨,叫他马上来陛见,他行前,朱棣还交办给他事呢,不能不了了之,必须得听一听。徐皇后无奈,叹了口气走出去。朱棣坐直身子,问朱高炽,这些折子是通政司收到的全部折子吗?朱高炽说:“不是。”通政司可能怕皇上太过累,他们通常是把接到的奏折先看一遍,经过筛选,不重要的就不往皇上这送了,直接发给六科去裁处了。朱棣很生气地说:“他们怎么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是他们当皇上还是朕当?谁给通政司这么大的权力?”朱高炽觉得错怪了通政司,就说:“回父皇,太祖高皇帝晚年就是这么做的,即使这样,他每天还要批几百个折子呢。”朱棣说,祖宗成法要遵循,又不可一成不变。远古时人们钻木取火,难道我们现在有火燫也不用,有油灯也不点吗?朱高炽说:“是。回头是不是传旨,让通政司必须把所有的折子上奏?”朱棣不容置疑地说:“当然。你记住,这不仅仅是他们有没有能力判断准确的事,更重要的是,时间长了,他们会做手脚,根据他们的好恶来处理天下大事,甚至隐恶扬善、假传圣旨,那就要大权旁落了,不可不防。”朱高炽说:“父皇所虑极是。”朱棣随手从床上拿起一个折子,朱棣用朱笔大字批了这样几个字:朕根本不信朱棣把这个折子递给朱高炽说:“就拿湖州知府的这个折子来说,狗屁,全是往脸上贴金。你听,什么田谷丰稔,闾阎乐业,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信吗?”朱高炽也觉得确实空洞无物。朱棣最痛恨报喜不报忧的风气,认为此风不可长,虚夸、瞒报,只会歌功颂德,那边饿死人了,他还要说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长此以往,皇上就会耳不聪,目不明,朝廷为什么有了十三台御史,有了六科给事中纠察百官还嫌不够?朱棣还要设锦衣卫,还要让宦官再建东厂?就是要广建耳目,才不会受骗。朱高炽说:“儿臣明白了。”朱棣说:“你把这些专门报喜不报忧的折子都一一记下来,朕要派人一一去查实,朕有空也要去暗访,对这些官吏,不可不信,也断不可全信。”这时郑和进来了,手里提一个鲜亮的盒子,一进来就跪下了:“皇上大安。”朱棣笑了:“朕明明病着,你却说朕大安。”郑和爬起来说:“龙体欠安,才希望大安呐。”朱棣笑了,连朱高炽也笑了。朱棣说:“你倒会随机应变。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给朕的礼物吗?”郑和呈上:“是家乡的普洱茶,新茶,我哥说请皇上尝尝鲜。”朱棣饶有兴致地打开,还抓了几片茶叶放到口中咀嚼,说:“味道是很好。”朱棣下了地,向起居间走,示意郑和跟上。朱高炽知趣地站起来:“父皇,我先出去吧?”朱棣说:“不是背着你,朕在床上腿都坐麻了,想活动活动筋骨。”太子便没有跟过去。朱棣和郑和来到隔壁的起居间,朱棣坐在椅子上,关切地问他们那里收成怎么样?这一季稻子割了没有?郑和说:“割了,新米都上市了。”朱棣说:“农夫的米够吃吗?”郑和说:“够吃。由于皇上下诏减农户赋税,百姓日子好过了,都念叨皇上好呢。”朱棣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农夫说朕比建文帝如何?郑和顺口说:“比他强多了。”朱棣又问:“比太祖高皇帝呢?”郑和更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比哪个都强,汉武帝、唐太宗也不在话下。”朱棣哈哈大笑:“这就是假话了。看起来,就是想从朕身边的人嘴里听一句真话,也不容易呀。”郑和好不尴尬,他狡辩说:“人家说的是真的呀。”朱棣又问:“那件事,访查了吗?”郑和说:“确有人说朱允炆从贵州到了云南,可并没找到踪迹。”朱棣沉吟了片刻说:“他也许早就不在国内了。”郑和说:“皇上是说……”朱棣打断他说:“你家也回了,这回一心无牵挂了,就着手准备船只,该下西洋了。朕给你派个助手,叫王景弘。”郑和说:“我认识他,不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吗?”朱棣点点头:“这个人老成,不会给你找麻烦,他也许能给你烧几个可口的菜吃。你回云南前不是从户部关领造船用的银子了吗?你打算在什么地方造宝船啊?”郑和说已选在苏州刘家港,那里造大海船的技工多,又能招募到会航海的水手。朱棣让郑和尽快督造船只,尽快统船队下西洋。朱棣告诉他一句不得外泄于人的话,有消息说,朱允炆可能逃到西洋去了。他下西洋各国,一是宣示我天朝威仪,让万国来朝,打开通商之路;二是秘密侦访朱允炆下落,只要他真的在国外,不管死活,也要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郑和顿觉使命重大,便庄严地点头:“我明白了。”? 皇帝吃糠菜团子夜里,秦淮河上灯火辉映,画舫穿梭驶过,留下一阵阵丝竹管弦声和红男绿女的调笑声。纪纲和翠媛坊的老鸨子也坐在一条小船上,纪纲自己亲自划船,这多少使老鸨子感到不合身份,但也没多想。说起放走铁凤的事,老鸨子说她心里一直打鼓,铁凤这件事总算瞒过了皇上,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纪纲说,他可担着天大的嫌疑呀。老鸨子说:“纪大人坐收两千两银子,还不知足?”纪纲说:“你捞的不是更多?你的嘴怎么乱说呢?你说嫖客女扮男装干什么?又说铁凤没失身,是处女,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老鸨子狡辩:“我没说呀,我嘴最严了,跟拿线缝上的一样。”纪纲说:“这事连皇上都闻到风声了,我不能让你这张破嘴把我送到阎王那里去。”老鸨子看到了他眼里的凶光,她发觉事情不妙,后悔单独上他的船,万一他想杀人灭口怎么办?老鸨子就说:“快划到岸上停船,我憋不住尿了。”纪纲恶狠狠地说:“那你到水里去尿吧。”趁她不备,猛一推,把老鸨子推下水去,老鸨子在水里挣扎了几下,纪纲怕她浮上来,又用桨用力把她向下按,直到水里不再冒水泡了,他才从容地划船远去。他放心地登岸弃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明天早上还要陪皇上到浙江去私访,走前不把隐患排除,真怕离京后出麻烦。纪纲猜到这次要倒霉的可能是浙江湖州知府马睦,他把自己的府治吹得天花乱坠,引起了朱棣的怀疑,此前已派纪纲暗察过一次,纪纲回来奏报,他是好大喜功,蒙骗天子,湖州是一片民不聊生的景象。朱棣便决定拿他开刀来了。朱棣此行,还带着朱高炽和一群大臣,他们都是微服,轻车简从地沿着乡村土路来到一处乡村。这里的村道都是新垫了沙土的,刚刚夯实,还洒了水,平整而无任何车辙印。陪同巡查的湖州知府马睦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呢,喜滋滋地步行跟随着。朱棣本来是瞒着马睦的,他够神通广大的了,朱棣刚刚驾临杭州,他就赶过来伺候了,朱棣也不好赶他走,他便一路跟着。朱棣在轿子里说:“朕到湖州来,是谁透露信息给你的?”马睦不敢说出朝中透信的人,一口咬定他在朝中没有熟人,也无同乡、亲友。故无人给他透信。朱棣不信,也不想现在深究,走了一程,他突然命轿夫驻轿。他从轿里下来,蹲下身,看了看路面上新夯的土,说:“你不知朕下来巡视,为什么让百姓用新土垫道啊?这路上连个车辙印都没有,是你不准乡下人走吧?”马睦狡辩说:“回皇上,这里农家过得殷实了,都愿意拿出积蓄修桥铺路,这是积阴德的事呀,并不用臣来支使。”朱棣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言语。一连路过几个村庄,朱棣都没进,到了岩上村,朱棣突然要进村,他对马睦察言观色,马睦好像并不惊慌,朱棣暗自思忖,是因他毫无欺瞒心里坦然,还是虽有假却早已弥合得天衣无缝?朱棣一行来到一户农家小院,院子扫得很干净,一家老小都面带笑容出来迎接,没牙的老头认不出是皇帝,还说:“给大官人请安。”马睦说:“还不领家人跪下磕头,这是当今皇上啊。”没牙老头吓坏了,忙拉着家人趴在院子里磕头,口称“万岁”。朱棣说:“都起来吧,日子过得怎么样啊?”老头抖抖地说:“托天子洪福,好啊、好啊。”朱棣问:“粮食够吃吗?”老头说:“吃不完呐。”朱棣说:“粮食仓在哪?朕看看。”老头便领朱棣一行到了后院的小仓房,那里有一个用芦席围起来的粮食囤子,米是满的,囤子上头形成馒头状,粮谷金灿灿的。朱棣抓了一把米,在手里搓着,子粒饱满,他显得很满意,他对马睦说:“你的折子里说湖州田谷丰稔,闾阎乐业,朕还不信呢。看来你府治有方啊。”他回头瞪了纪纲一眼,纪纲倒有谎报诬陷的嫌疑了。马睦说:“这都遵循了皇上的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呀。”从仓房出来,朱棣又来到正房,一头钻入厨房,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罩了一个罩,看不见食物,只见有七八双筷子摆在桌上。朱棣突然发现没牙老头神色十分紧张,不断看马睦和陪来的地方官。朱棣起了疑心,他伸手揭开了食物罩,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一个竹筐里装着几个糠菜团子,黑糊糊的。朱棣问没牙老头:“你有那么多粮,却吃野菜度日,这是为什么?”老头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马睦抢着说,他们是穷怕了,惯会节省,是“常将有日思无日”的意思。老头忙附和:“是,是。”朱棣更加疑惑,他转身又往外走,又一次折回后院仓房。朱棣又重新站在粮食囤子前,琢磨了片刻,又围着囤子转了一圈,他对身后的纪纲和李谦说了句什么。李谦答应一声,从墙角拿起一把十字镐,举起来照着囤子猛刨。朱棣观察着马睦的反应,马睦已经浑身发抖了,忙给老头递眼色。没牙老头上来制止李谦说:“别刨呀,粮食会淌出来的。”朱棣说:“不怕,老人家,若是毁损了粮食,由朕加倍赔偿。”纪纲又一镐下去,粮仓的席子破了一个大洞,从里面淌出来黄黄的一摊,但不是米,而是沙子。原来这个冒尖的粮食囤子里全是沙子,只是上面盖了一层米而已。人们大惊失色,没牙老头吓颓了。马睦已醒过腔来,他指着没牙老头厉声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以沙充米,这可是欺君之罪呀。”老头呜呜地哭着跪下去,全家人也都陪着,见老头哭,一齐大哭。朱棣把没牙老头拉起来,说:“不要哭,没你的事,谁家有粮吃野菜团子呀?谁家有粮用沙子充粮食呀?这都是那些贪官污吏害的呀。”马睦吓得跪下了,县官也跪下了。马睦说:“臣有失察和粉饰太平之罪。”朱棣说:“这就是你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这就是你的田谷丰稔、闾阎乐业吗?”他哼了一声,对侍从们下令说:“把他们全锁起来,查实了严办。”他转对朱高炽说:“这事就交给你东宫办吧。”朱高炽说:“是,父皇。”马睦等人已被捆起来。朱棣又带几个大臣回到农家的厨房,他想带头拿起一个糠菜团子,可拿不成个,一拿就散花了,只好双手捧着,他命令大臣们:“一人一个,你们也都尝尝。”老头一家人静静地望着皇上和他的臣子们。朱棣吃了一口,众人也都吃一口,显然难以下咽,有的皱眉头,有的作呕。朱棣瞪了他们一眼,三下五除二把菜团子吃了下去,太子和大臣们不敢不吃,好歹抻着脖子咽了下去。朱棣说:“朕让你们记住这滋味,李绅的《悯农》你们都不陌生吧?和眼前这景象一样不一样?现在倒也是,四海无闲田,可农夫犹饿死。如果我们坐在京城里不管老百姓死活,江山不成了沙中之塔吗?能稳固吗?”众人都面有愧色。朱棣仰头沉思有顷,忽然对马睦说:“朕想出一副对联,送给你,也送给天下所有的贪官,李谦,你记住了,这对联回去刻印一千份,送给从九品以上官员,人手一份。”接着他念道:“上联是:大老爷当官,金也要,银也要,黄白兼收,何分南北。下联是:麦未熟,稻未熟,青黄不接,有甚东西?”朱高炽说:“太辛辣太解恨了。”马睦等人几乎无地自容。第五章 早立太子,不出乱子立谁当太子,朱棣想起来就头疼朱棣带李谦等走过御花园石拱桥时,发现朱高煦带着太监黄俨站在桥边,朱棣一走近,黄俨闪开了。朱棣问朱高煦:“你在这里干什么?”朱高煦说:“我在等父皇。”朱棣说:“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呢?”朱高煦说:“儿臣记得,从前父皇的一些肺腑之言都不是在屋子里说的。像东昌之战……”朱棣为之一震,朱高煦指的当然是“日后立他为太子”的承诺,他旧事重提,朱棣多少感到有威逼和兴师问罪的味道,他很不高兴:“你就这样向朕索取吗?”朱棣的话里也有明显的责难意味,朱高煦当然听得出来。朱高煦忽然泪容满面地说:“父皇当年的暗示、承诺,言犹在耳,现在天下已定,不需要儿臣鞍前马后地维护了,是这样吗?”朱棣更加反感,他本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他不好再装糊涂,就说:“你是为立太子的事吧?”朱高煦说:“我听说,群臣再次上表请立太子了?”朱棣说:“是啊!”朱高煦明知故问:“是要求立燕王世子为太子吗?”朱棣说:“对啊。顺理成章啊,群臣上表已不止一次了,永乐元年一月一次,两个月后文武百官又一次上表。这是很合礼制的呀,按理,朕一即位,便应马上立太子,这已经太迟了。”朱高煦说:“那为什么迟迟不立?”朱棣说:“你是明知故问。朕对百官说,所以迟迟不立,是朱高炽现在宜玉成其学问。这更引起百官疑虑了,以为朕是托词,是要改变主意,就又请周王来出面请立高炽。为什么迟立,你还不明白吗?朕有难言之隐啊。你一定安分守己,不可有非分之想。”说毕,匆匆走了。黄俨从树后钻出来,对朱高煦说:“看样子,皇上还是想立高炽。你方才的话说得太冲了,这会伤了皇上的心,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要动之以情,多用眼泪打动皇上,多提你从战阵生死存亡中把他救出来的往事,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会不动心的。”朱高煦一跺脚说:“我一着急嘴就没把门的了。”黄俨说:“不要紧,只要太子一天不册立,你就有希望。一方面多给高炽在皇上面前做点醋,一方面千方百计留在京师,一旦把你打发出去,可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朱高煦一点底气都没有,现在看,也没多大希望。黄俨分析,皇上迟迟不定,拖着,就对朱高煦有利,他若决心好下,不早顺应上表的百官了吗?皇上方才说他有难言之隐,这还不明白吗?张信劝皇上早立朱高炽,不是门牙都被打掉了吗?这都是对朱高煦有利的呀,千万不能自暴自弃。朱高煦说:“可恨那几个翰林,特别是解缙,最可恶,听说他总在皇上面前说朱高炽的好话,贬我。有朝一日,我要让他不得好死。”黄俨说:“有一个人,不能不交,他是皇上的心腹耳目,他做蜜不甜,做醋肯定是酸的。让他多在皇上面前说朱高炽的坏话,多说几遍,假的也是真的了。”朱高煦立刻明白了:“你是说纪纲?”黄俨点点头。? 治理大运河一个时期以来,京杭大运河北段的漕运不畅,会通河一段经常堵塞。朱棣很焦急,他一直想把北平作为首都,如果水路不通、北方经济不繁荣,百官就有理由反对。于是,朱棣择日带朱高炽和工部尚书宋礼等微服出巡。他们乘坐一条小船,在拥挤的运河里行船,也被堵塞在漕运船中间动弹不得。前面很多运粮船横七竖八地拥堵在一起,塞满河道。陆上有纤夫在吃力地喊着号子拖船。一些船夫无奈地坐在船上打瞌睡,有的在啃干锅盔。朱棣问邻船一个有山羊胡子的船老大:“喂,船老大,运河上常堵船吗?”船老大说:“客官这不是尝到滋味了吗?”据山羊胡子讲,北段运河,元朝时还行,到了本朝,从没疏浚过,十次出船九次堵,每次过临清会通河这一段,跟过鬼门关似的,得预备下十天半月的干粮。朱棣亲自拿起竹篙在水里探着深浅,拔出的篙上全是淤泥,这里淤得太厉害了,水深不足三尺,哪有不搁浅的。宋礼说:“从洪武初年起,会通河不但废了,还常发洪水,南粮北运,全靠海运,海运险远多失亡,而河运则由江淮达阳武,发山西、河南丁夫,陆挽一百七十里入卫河,历八递运所,民夫不堪其苦。”船老大说:“说也白说,官府不疏浚,百姓遭殃啊。事实上,会通河这一段早已不能用了,你们看。”他用手一指,只见远处号子声声,有成百上千民夫拉着纤绳在拖船,大绳勒入赤背纤夫肉中,漕运船吱吱嘎嘎地蜗牛一样缓缓移动着。朱棣望着满河船只沉吟着,他让李谦拿了些酒肉出来,邀请船老大:“请过来一起吃。”山羊胡子船老大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宋礼说:“正有运河上的事要请教,别客气。”那船老大便从邻船上跳过来,盘腿与朱棣对坐,说了句:“那我就不客气了。”端起酒碗就喝。见山羊胡子这样粗俗无礼,李谦想上去制止他,但朱高炽用眼神阻止了他。朱棣耐心地问船老大:“老艄公叫什么名字呀?”船老大说他叫白英,汶上人。朱棣又问他当漕运船工多久了?白英敞开怀喝酒吃菜,他说自己从洪武十年起就为官府漕运粮食,大半辈子了。河道不通事小,年年发洪水泄流不畅,这一带百姓都逃荒去了,如不信可到村里去看看,十户人家九户空。朱棣问:“你觉得怎样才能疏浚运河,不发洪水呢?”白英吃着酒肉,对朱棣说:“看起来,你这大官人像是个关心漕运的人,是个赚黑钱的漕运大户吧?”朱棣一笑说:“你说能不能修吧?”白英用奚落的口气说:“皇上肯出银子就行,可是你能做得了皇上的主吗?”朱棣很认真地说:“我能做得了皇上的主,你尽管说。”白英哈哈大笑:“你好大的口气呀,就你,敢做皇上的主?皇上整天大鱼大肉地吃着,还管百姓死活?”朱棣的脸色不好看了。宋礼怕他说出更犯忌的话来,急忙呵斥说:“住口,你面对的就是当今天子呀。”白英还不信,打量着朱棣,哈哈笑着说:“他是天子,那我也是了。”李谦狠狠踢了他一脚,抽出刀来架到白英的脖子上,说:“大胆刁民,还不跪下认罪,你竟敢当面辱骂圣上,你是找死呀!”看来这是真的了!白英吓坏了,身子瑟瑟发抖,酒也不敢喝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朱棣说:“别吓着他,不知者无罪,朕还要靠他治水呢。”宋礼说:“白英,圣上不怪你,还不跪下谢恩!”这一说,白英才如梦初醒,惶悚地跪下:“天呐,草民真是有眼无珠啊,小民做梦也想不到能见到皇上啊,请皇上恕小民杀头之罪……”朱棣说:“起来吧,你能帮朕出主意,治好运河,又利漕运又防洪涝,朕还要奖赏你呢。”吃过饭,应朱棣之邀,山羊胡子白英充当向导,他们开始了北段运河的实地踏查,还要在河滩沼泽地里跋涉,太辛苦了,宋礼和李谦百般劝阻,可朱棣执意要“事必躬亲”,便只好听之任之。这举动让白英十分感动。他们一直在临清、汶河等地转了七八天。这天,他们来到南旺下面地段,朱棣、宋礼等人都挽着裤腿,拄着棍子,在白英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沼泽地里,踏查着。白英说:“若想根治水害,光疏浚运河不行,元朝治河时,就没有注重调解水量,洪水来了无处泄,还不淹庄稼、淹村庄!”朱棣问:“依你看,怎样调解为好?”白英遥指远处高阜处,说出了他考虑了几天的成熟设想。南旺地处鲁西山地,地势高耸,北至临清,地降九十尺,可分水于南旺,引汶水过去,筑一道五里长的戴村坝,挡住汶河,不让它向南注入洸河,而让它向北一百八十里经张秋流入大海,应当在南旺的两头与运河交接处筑闸,这样一来,关闭北闸,水就向南流,关了南闸就向北流,这样一治,从徐州到临清多大的漕运船都淤不住了。再发洪水,也有泄洪道了,这叫水如人意。朱棣喜形于色地说:“好一个水如人意!”他转对宋礼、朱高炽说:“工部官员、山东府县父母官们,有谁能说得这么明白?好,白英,就请你协助工部尚书宋礼治水。”白英说:“有皇上为民做主,我累死也值呀。”? 刺杀不成反被杀朱棣晒黑了,但精神很健旺,从北运河回到南京,立即召集大臣上殿,要定治水大计。他虽贵为天子,这疏浚工程毕竟是耗财费力的工程,不可不让他们知晓,省得又上折子饶舌。还有,他微服私访浙江的气还没出呢,他对通政司特别不满。景清也接到上殿的旨意。府门前已备好了轿,他穿戴整齐正要上轿,从巷子里过来一小轿,里面坐着徐妙锦,她斜了景清一眼,把一封信匆匆塞给他,什么也没说就擦肩而过了。景清很纳闷,展开信看着,上面只写了潦草的几行字,让他早做打算,皇上已知他放走了展翼,怒气冲天……景清把信在手中揉烂,犹豫了一会,让轿夫和跟班的稍等一会,他说忘了点东西。说罢转身又走回院子去了。百官已齐集谨身殿,山呼万岁毕,马上进入正题。说起前些天巡视江浙,朱棣仍然很气愤。那样富庶的地方尚有吃不上饭的百姓,不怪天,也不怪地,全是贪官污吏鱼肉乡里,不肃贪是不能创建太平盛世的。朱棣打算选派一些公正廉明的京官,带上一些新考中的进士,到各地去私访,务必正官,不正官怎么正民?他决定把这事交给吏部和御史台办。以陈瑛为首的官员们答应着:“遵旨。”朱棣又问:“通政使右通政马麟来了吗?”马麟出班:“臣在。”朱棣哼了一声说:“你通政使司的权太大了,太无法无天了。竟敢扣压奏折,你们认为不重要的就不上奏了?湖州知府马睦的折子恰恰是你们筛选后,认为真实才上达的吧?他欺上瞒下,被杀了头,你们通政使司有没有责任啊?”马麟跪下说:“臣有失察之过。”朱棣说:“你们通政使司门下有个红牌吧?那是干什么用的呀?”马麟诚惶诚恐,这是洪武朝传下来的规矩,通政司其实也是明朝首创,有些类似南北朝的通事舍人、唐代的知匦使、宋代的閤门使。专管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发不法事,臣民实封入递通政司,属官于公厅启示,节写副本奏闻。该司门下的红牌上写着“奏事使”三字,这是有特殊用途的。所以设红牌,为的是使通政使、左右通政能持此牌直入内宫,守卫官不得拦阻,为的是上情及时下达,下情及时上奏。这个保持上下畅通的重要部门,朱棣绝不容许堵塞。江河不能淤塞,言路也一样,从某种意义来说,言路尤甚于水路。朱棣于是说:“你很明白呀,通政司出纳王命,为朝廷喉舌,其封奏都应在御前开拆,这才能使奸臣有事即败露,无辜者免灾。可你们居然可以居中拦截扣压,这还了得?这是你下的令吗?”马麟叩头说:“回皇上,这是从太祖一朝相沿下来的成例。”夏原吉也忙为马麟开脱说:“确是这样。”朱棣说:“那就免你罪,今后要改。”马麟捏一把汗,说了句“谢皇上宽宥”,才爬起来。朱棣无意中发现,本来站在后排的景清在不经意地向前移动位置,眼光也很可疑。朱棣不动声色地将龙案底下的宝剑悄悄移到脚下,又从剑鞘里抽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工部尚书宋礼奏报说:“臣随皇上去考察漕运回来,据船夫白英提议,臣写了一份条陈在这里。请皇上御览。”朱棣从太监手上接过折子,说:“朕巡察过山东至天津段运河,会通河由济宁至临清,是京杭大运河北段的干流,元代开挖这一段时,岸狭水浅,过船不畅,年运粮多少啊?”夏原吉主管户部,心里极清楚,年运量不过三十万石。而北方每年需粮四百多万石。朱棣说:“固然每年南粮北运,也可靠海运,但常遇海风翻船,又有倭寇打劫,并不保险。所以,必须举全国之力疏浚漕河,清除会通河淤塞,又能防洪,是造福于民的大事。”宋礼说:“臣已遵旨会商,拟调发山东及徐州、应天、镇江三十万民夫,再收河捐一百多万石,便可疏通这段运河。从临清到徐州的九百里河道一旦疏浚,可过浅船万艘,年漕运粮可达四百万石。”朱棣说:“好,这是造福黎民的事,户部、工部会办,说办就办吧。”这时景清已移动到离朱棣很近的地方,只隔着夏原吉了。朱棣先发制人地问:“景爱卿有奏折要上吗?”景清说:“是,皇上。”他出班后,双手举折过顶,走得风快,直奔朱棣而去。朱棣觉得他十分可疑,腾地起立,厉声说:“站住!”说时迟那时快,景清从怀里摸出一把七寸匕首,猛然向朱棣刺去。举殿大惊,短暂的惊愣后,好多大臣拥上来救驾,这时早有防备的朱棣一侧身,景清用力过猛,匕首刺中龙椅,一时拔不出来,朱棣早已抽剑在手,猛地刺了过去。景清胸部中剑,顿时血流如注。他支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他面向大殿百官喊道:“我景清谋刺朱棣,只是为讨回清白,他用反间计伪造我的信,劝降方孝孺,致使建文帝杀了我一家二百余口,使我背上了背主降贼的恶名。”他又转向朱棣,气息微弱地说:“你……对我也不错,可你不该用毁我清名的手段……我现在总算用碧血洗雪了,死而无憾了……”说毕,咕咚一声倒在了殿上。面对景清,朱棣心有余悸地站着,拿着剑的手还在抖动,而剑上还在滴着景清的血。? 一入山门泯恩仇南京城外乱葬岗子是穷人墓地,被朝廷、官府处决的人犯也多弃埋于此,荒山坡上,坟冢垒垒。山坡下,在乱石嶙峋的地方,也散落着很多坟丘,有的棺木裸露,有的坟穴塌陷,其间野狗出没,冷清而恐怖。在靠近柏树林的地方,有一座大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写着“故大明翰林方公孝孺之墓”,此时坟前正有两个人在烧纸,他们正是方行子和宫斗,他们从两湖进入贵州、云南,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建文帝的踪迹,又折了回来,路过南京,方行子顺便给父亲上坟祭奠一番。这座大墓,是景清生前冒着危险为方孝孺立的。方行子跪在坟前,望着纸灰化成灰白色蝴蝶在空中飘舞,听着枯树昏鸦的叫声,她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诗: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尽是生死离别处……这诗好像就是为此情此景而写的。又是一年春草绿,父亲坟前的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年过去了,女儿转了半个中国,跑遍了多少寺庙,还是没有找到出家的皇上,父亲有灵,该指点女儿,还到哪里去寻找呢?回答她的只有穿过树林的刺耳山风。方行子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宫斗说:“娘,我也磕吗?”方行子说:“又忘了,你现在叫我哥哥、师傅,躺在坟里的人也就是你的父亲了,你当然要磕。”宫斗磕了几个头,问:“他是让朱棣杀了吗?”方行子说,方家十族,八百七十三口人,全被朱棣杀了。宫斗说:“这深仇大恨一定要报。”方行子忽闻不远处有啜泣声,她站起来张望,只见不远处也有一个人也在焚化黄纸,哭得好不伤心。那是个女人的背影,身后一把长剑插在地上。她面前并没有坟,也没有碑,她只是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已。方行子的脚步声引起了那人的警惕,她猛地拔剑起立,把头掉了过来。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是你!”原来烧纸的人是铁凤。方行子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给谁烧纸?”铁凤说:“给我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给全家人啊。”说到这里,她抱住方行子哭了起来:“你姑夫兵败山东,我们全家被杀……他们连个坟头都没有,也不知骨埋何处。”方行子说:“我光听说兵败了,还不知道被杀的事。那你怎么逃出来的?”铁凤说她被朱棣送到妓院去了,幸亏好心的徐妙锦出面救她出了火坑。她本来跟孟泉林师傅准备一起去找景展翼的,她留下来是想打听家人埋在哪,想收拢一下亲人遗骨,可最终失望了。听人说,当时纪纲不准任何人来收尸埋葬,把尸首垛到一起,一把火全烧了。所以铁凤只能画个圈烧一张纸了。停了一下,她问:“姐,你怎么也在这?”她听传闻,还认为方行子同建文帝一起葬身火海了呢。方行子告诉她,她带着宫斗遍访江南庙宇寻找建文皇帝,找了一年,毫无踪影,正赶上父亲遇难周年,就来坟上烧几张纸。他好歹还有一个坟头啊。两个人说着又哭。铁凤说:“听姐姐的口气,建文皇帝真的还活在世上?”方行子悄声嘱咐她,千万不可声张,这是个秘密,没几个人知道。他出走时是剃度成和尚的,所以方行子才遍访天下寺庙。铁凤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宫斗问:“他是谁?”方行子说:“小皇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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