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三部-2

朱棣说:“不是我不通情义。正因为一双鞋事小,我才要小题大做,我平时不是在军前多次讲过吗?不能因为恶小而为之,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朱棣的燕军军纪天下第一,不扰民,不害国,有功之臣因夺百姓一双鞋而处死,这样一来,谁还敢违军纪胡作非为?百姓会不拥戴我们吗?”说到动情处,朱棣眼里充溢着泪水,他说:“冯举你别怨我,你的死,同样是一功,你使天下人看重我们的军队,这不是功吗?”冯举叩头不已。朱棣吩咐朱能说:“明天在南校场集合步骑各部,当几万将士的面杀冯举,允许百姓观看,要杀得轰轰烈烈。”说罢他低着头要上轿。李景隆率建文朝遗臣拥了过来。他们方才分明看到了朱棣因一双鞋要处死功臣的一幕,既感动又震撼。这批大臣有四五十人之多,呼啦啦跪了一地。李景隆代他们说:“臣等弃暗投明,拥戴燕王。”朱棣面带笑容地说:“各位请起,本来是一家人啊。各位之中,我有很多并不认识,或只知名字,不识其人,曹国公为我引见引见。”李景隆便侧过身来一一介绍,从兵部尚书茹瑺介绍过去,工部尚书郑赐,户部尚书王纯,吏部右侍郎蹇义,还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郎刘隽,右侍郎古朴,刘季篪,监察御史尹昌隆,大理寺少卿薛岩,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胡清、李贯,编修吴溥、杨荣、杨溥,侍书黄淮、芮喜,侍读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濙,吏部郎中方宾,礼部员外郎宋礼,国子助教王达、郑缉,官最小的是吴府审理杨士奇和桐城知县胡俨。朱棣心里很高兴,这些名气很大的人不请自到,这对朱棣来说,是极大的精神满足。他说:“各位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啊。我朱棣何德何能,能感召各位啊。”李景隆说他们拟了一道表,想请燕王早登大位,定国本,安民心。说着递上表章。朱棣更是高兴,他们太会顺乎潮流了。不过他现在不能接表章,还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便摇着双手说:“不可,万万不可,本藩起兵靖难,是要除掉祸国殃民的奸臣,岂有它哉!”夏原吉说:“天眷圣明,宏开景运,宜正大宝,永系万邦,请燕王以天下苍生为念,万勿推辞。”朱棣说:“建文皇帝受奸臣左右而误国,我起兵靖难,志在清除奸恶,以扶植建文皇帝,从无取而代之之意。”大臣们明知朱棣矫情、言不由衷,却不敢揭破,还得再三劝进。夏原吉说:“建文帝已自绝于天,天下岂可一日无主?观今日域中,天皇贵胄里没有超过殿下的英主了。”朱棣退了一步说:“如果有合适的人主宰天下,我朱棣即使不称帝,也无所忧虑了。”退这一步实则是向皇帝宝座迈进一步。杨士奇固请道:“殿下德为圣人,位居嫡长,当承洪业,以安四海,这是天命有在,宜早正大位,使百姓有所依托,切莫辜负了天下黎民的渴望。”朱棣说:“谢谢各位,此前已有诸王上表请我登基了,你们是第二次劝进的,但我确实不敢答应,因有违我的初衷啊。大家先请回,来日都有重用。”? 抓一批,再杀一批,还要留一批这些人散了后,朱棣又回到谨身殿。按照他的指令,李谦正指挥兵士把正心殿的牌匾摘下去,他站在阶下问:“谨身殿原来的匾呢?”一个老太监答:“收到库房里去了。”朱棣让他马上找出来,按原样挂好。什么端门改应门,前门改辂门,统统改回来,这都是太祖高皇帝定的名字,岂能乱改!陈瑛和纪纲来了,朱棣说:“你们俩怎么凑到一起了?纪纲刚从北平过来呀。”陈瑛说:“纪纲的才干声震遐迩呀,治乱之初,我得倚重他呀。”朱棣说:“我正想让纪纲管锦衣卫呢。你二人一个掌管都察院御史台,一个执掌锦衣卫,可算是珠联璧合呀。”陈瑛说:“殿下真是会用人之长。我正按奸臣名册抓人,有些已经逃了,人手不够,我想请纪纲大人跟我一起办。”朱棣不由得乐了:“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一个当监察御史,一个掌管锦衣卫,最好的搭档。我方才还想,让你二人一起做惩治奸臣的事呢,你们倒先就一拍即合了。”二人得意地笑。朱棣又想了一下,觉得陈瑛开列的奸臣录里,竟达一百多人,多了,还是不要波及太宽。齐泰、黄子澄当然非杀不可。陈瑛说还有方孝孺,更可恶,所有讨伐殿下的诏书、檄文都出自他的手笔。“文人嘛,”朱棣很意外地说,“摇笔杆是其所长啊。方孝孺这样的人要保,不能杀。”纪纲不解地说:“殿下太心软了,也不想想他是怎么骂殿下的。”陈瑛展开单子报告,礼部尚书陈迪,副部御史练子宁,礼部侍郎黄观,大理寺少卿胡闰,户部尚书王纯,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兵部尚书暴昭,工部尚书郑赐,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侍郎毛太亨,给事中陈继之,还有监察御史董镛、曾凤韶、王度、高翔、魏冕、谢升,这些大多已经抓到了,有几个漏网,正在追捕。朱棣告诉他,方才,户部尚书王纯、工部尚书郑赐已经归附,并且劝进了,这几个就不要列入罪臣录了。纪纲说,徐辉祖、铁铉、姚善、柳如烟、程济这些人非列入不可,他们有的至今还在外领兵抵抗呢。也真是怪事,武将里除了徐辉祖和驸马梅殷不降外,连盛庸都投降了,文人却很少有降的。这确实引起朱棣深思。盛庸当年在济南、东昌两战中,何等神气,他为此封了个历城侯,曾几何时,不也得拜倒在朱棣脚下吗?建文朝的这帮文人倒是挺有骨气的,朱棣看陈瑛的名册上,左班文臣多在其中。陈瑛主张必须雷厉风行地大杀一批,这些人怎么能跟殿下一条心呢?自古有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朱棣说,抓是要抓一批,杀也要杀一批,但不可多杀,多杀失人心。这些大臣是皇帝所用,当然效忠皇上,只要认了错不再与我作对,又不是罪大恶极,都可放过,都可以用,他们中许多人治国有方,都是能员,我对他们好,他们有什么理由还跟我作对呢?陈瑛并不认同,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朱棣问:“方孝孺在哪里?”陈瑛说他正是来报告此事的,已派兵包围了方府,应该很快抓到。朱棣断然说:“不行,不能对方孝孺这样。我请他来。”纪纲说:“请?”朱棣加重语气说:“是请。”陈瑛与纪纲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纪纲很失落地说:“若方孝孺可以放过,天下也就没有可杀之人了。”好像不杀人他就没营生可干了。朱棣不容置疑地说:“按我说的做。”此时方行子和宫斗还没逃出城去,先是在父亲一个朋友家躲了一夜,托人弄了一块出城的令牌,走前想回家看一眼。天阴着,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道路泥滑难行。方行子带着宫斗串小巷走着,尽量避开满街的大兵。燕军果然纪律严明,天下着雨,士兵就在树下、骑楼下躲雨,没有人敢进民宅骚扰。一些百姓趴门缝看着,后来有人开门请他们进去避雨,还有的拿东西给他们吃……一过鼓楼,方行子就发现她家四外布满了兵,他们赶到门口时,正见一伙人冲了进去。她不敢进去,拉了宫斗一把,急忙闪身到小胡同里走开了。从此开始了他们亡命天涯的漫长旅程。? 名正言顺的皇帝坐得稳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徐府的灵堂前忽然火爆起来,这两天来吊丧的接连不断,人数多,品级也越来越高。这显然与朱棣进京有关,也多是做给朱棣看的。谁不知道徐增寿是为朱棣而尽忠殉节?景清是例外,他是徐妙锦捎了话才来的,吊丧是个借口罢了。上了礼后,徐妙锦把景清让到后面招待,此前徐妙锦已告诉景清,他女儿就在南京。她也没见到景展翼,但银票是拿去了,让景清就不用担心了,饿不着就是了。景清说:“这几年,可怜展翼一直是颠沛流离呀。”徐妙锦说:“皇上自杀了,建文朝倒了,再没有人追捕你们父女了,我想她也该露面了。”景清说:“也未必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他暗指的当然是朱棣,朱棣两次想纳景展翼为妃,都没得手,一旦当了皇上,能逃出他手心吗?所以,逃亡的日子还会是很漫长的。徐妙锦似有所悟地看了他一眼。忽闻前面号丧者哭声震天,哀乐大奏,景清判断,有大人物来吊丧了,说不定是燕王和她姐姐。催她快到前面去看看。徐妙锦说:“我不见他。我看他到底当不当皇帝,他若不当,我就还敬重他。他要当,他就是伪君子,我永远鄙弃他。”景清冷笑,王公大臣已经交章劝进了,难道她没听说吗?他认为朱棣称帝是迟早的事。徐妙锦说:“臣下劝他登基,我也听说了,他不是拒绝了吗?”景清挖苦地说:“总要做个样子呀,怎么好一劝就进呢?再三再四地劝,然后顺水推舟,那就成了不得已,不好违背民意,多妙啊。”没等徐妙锦回答,有人来报:“燕王和王妃来吊丧了。”徐妙锦不但不往前面去迎接,反倒站起来向后面走了。吊过丧,朱棣和徐王妃到后面来看徐妙锦。徐妙锦一个人在她的闺房里呆呆地坐着。朱棣和徐王妃推她的门推不开,徐王妃拍门叫道:“妙锦,是我,给我开门。”徐妙锦冷言冷语地说:“等你当了皇后,我就去拜你了。现在不劳大驾。”徐王妃看了朱棣一眼说:“她又犯了哪股邪风了?她什么时候能懂事,让人省心呢。”朱棣说:“她是听说我可能当皇帝而生气呢。在她看来,我那就是欺骗了天下人,我靖难起兵,不是要除奸臣吗?”徐王妃说:“她的这种想法,别人也未必没有,这也正是我心里别扭的,好在建文帝自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有个台阶,假如他不死,硬挺着,赖在奉天殿里不走,你还真麻烦,要怎么处置他?”朱棣说:“这都是天意,我无所求。”徐王妃说:“你跟我也这么说吗?”徐妙锦始终不开门,他们只好离开,到客厅小坐。朱棣和徐王妃坐下,丫环献茶后退出。朱棣说,南京已下,建文帝一死,天下纷纷归附,可还有几个冥顽不化的人在领兵抵抗。像铁铉这样的人他不在乎,可徐王妃的哥哥就不同了,朱棣倒不担心徐辉祖能成什么气候,他是怕被人耻笑,他的大舅哥偏偏与他过不去,面子上不好看吧?这话当然是说给徐王妃听的。徐王妃心里不悦,就说:“你派大兵去围剿他就是了,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又左右不了他。”朱棣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我是希望你去劝劝他,让他解散军队,回南京来,好好当他的魏国公。我知道,在你们徐家,徐辉祖对你是最敬重的。”“那是从前。”徐王妃叹道,“如今我跟你起兵靖难后,他早就不同我来往了。”朱棣说:“你可以动之以亲情,苦口婆心地劝啊。”徐王妃说:“我真的也没脸面去劝。由他去吧,我们徐家人各有主见,谁也管不了谁了,你等着吧,只要你一登基,小妹立即会翻脸,她是个火辣而又单纯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朱棣无奈地吁口气,说:“你二哥的丧礼我要风光地为他办,我得对得起他,我起兵这样顺利,他是功不可没的。我要给他封侯,让你们徐家一门两侯。”徐王妃很是惊讶:“你封他侯?听你这口气,你是皇上了?”王公大臣们第四次上表劝进了,他如果再推辞就有造作之嫌,朱棣说:“况且,建文帝已经葬身火海,不能让天下无主啊。”徐王妃说:“你是第一次跟我说了实话。你不怕天下人说你欺天吗?从前你起兵靖难,可是打着清君侧、除奸臣的旗号啊!”朱棣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如果朱允炆还在,硬把他赶下台,那总是有点麻烦,现在是顺理成章了呀。”他见徐王妃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当年太祖高皇帝起于草莽,一生中艰辛备尝,全靠孝慈高皇后帮扶,才成了大业。我朱棣也一样,有幸得了徐王妃这样一位贤内助,才有今天。想当初,四年前起兵时,我北袭大宁,带走了所有精兵,徐王妃和世子率老弱残兵守城,连女人、老幼都动员起来参战,才保住了北平。那时若失去了北平,也就没有今天了,朱棣永世不会忘了你的功德呀。这都是天意,你还不该母仪天下吗?”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眼里泪花闪闪,他拉住了徐王妃的手。徐王妃有意点拨他说:“那你就想这样登基了?不缺点什么吗?”朱棣一愣,不知她何所指。徐王妃说:“你是先到太祖高皇帝陵前去谒陵呢,还是先登基?”在最关键的时候,徐王妃又一次为他掌了舵。朱棣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地说,险些误了大事,多亏徐王妃提醒,拜谒父皇陵寝后再即位,这是历代王朝所遵循的惯例,朱棣怎么忽略了?只有先拜陵,才证明他的皇位受之于太祖高皇帝,而与朱允炆无关。徐王妃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说:“你谒陵后即位,才能向天下人表明,你承继的是太祖高皇帝的皇位,而非建文帝的皇位,你才是心安理得地奉承宗庙,使皇考之天下永有所托,四海之赤子有所归附啊。”朱棣受了启发说:“好极了,我早想好了,要立即诏告天下,废止建文年号,也先不起年号,而把今年改回到洪武三十五年。”徐王妃觉得不妥,也不吉利,太祖高皇帝已殡天四年,怎么还用他的年号?朱棣准备明年再用自己的年号,用洪武帝年号,这才像徐王妃说的,他的大位是从太祖高皇帝手中接过来,是太祖高皇帝权力的延续,而不是从建文帝手中得来的啊。[1]度牒:旧时官府发给僧尼的证明身份的文件,也叫“戒牒”。第二章 龙袍都做好了,还说不想当皇帝为达目的,不怕丢面子两个裁缝一胖一瘦,瘦的高,胖的矮,年龄都过半百了,是专门给皇室做御用衣物的。他们两个被秘密召进宫里,要为新皇帝缝制登基大典的龙袍了,他们比大臣们更早地知道朱棣要称帝的消息。他二人围着朱棣用软尺量身。徐王妃在一旁站着。其中那个矮胖老裁缝说:“太祖皇帝的龙袍都是老身裁制的,殿下就放心吧,大礼服、皮弁服[1],都保准合身,人在衣裳马在鞍啊……”徐王妃说:“别的可以缓,登基大典的礼服越快越好,二位师傅就得少睡点觉了。”胖裁缝说:“为皇上做龙袍,这是我家祖坟冒青气了才有这个荣誉呀。我十天不睡觉也心甘情愿。”这时李谦上来说:“陈瑛和纪纲来了。”胖裁缝记下尺寸后说:“量好了,殿下去忙吧。殿下这身材,天下无双,穿什么都长精神。”徐王妃说:“咱们下去吧。”带着两个裁缝从后殿门走了。朱棣刚刚转到正殿来,陈瑛和纪纲就上来,行了大礼,陈瑛报告说:“徐辉祖和驸马梅殷都抓到了,已押到殿外。”朱棣惊问:“没绑他们吧?”纪纲说:“绑了。”朱棣说:“一个是魏国公,一个是驸马都尉,怎么能绑呢?”他忙起身急步下殿,正好武士已把徐辉祖、梅殷押了上来。朱棣亲自为他们解绑,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快,给二位看坐。”椅子搬来,二人都不坐,冷眼看着朱棣。徐辉祖问朱棣:“你坐上龙椅了?”朱棣忙说:“啊,临时处置而已……”他把话题拉到徐增寿身上,他说:“我昨天刚去吊唁过二弟弟,真想不到,平时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朱允炆竟在大殿上亲手杀了他,就在这……”他用手指着阶下:“血迹还在。”不想徐辉祖说,他背主叛君,罪有应得。朱棣说:“哪能这么绝情呢。我一会陪你回家,你得去主持增寿的葬礼呀。”徐辉祖说:“我不去。我准备坐你的大牢的,或者把人头给你。”朱棣绵里藏针地说:“大哥别说气话,我从来没有为难你们二位的意思,当然我希望你们带个好头,也别让我太过不去。”徐辉祖说:“让我投降你,除非黄河水倒流。”梅殷也说:“我们不会给你添这个彩的。”朱棣说:“你们对我误会太深了,我绝无篡逆之心……”徐辉祖质问他,杀入南京,逼死皇帝,这还不算篡逆吗?梅殷说,不是好些人都在劝进吗,他听说裁缝都在为朱棣量体裁衣,缝制龙袍了,还在这装什么正人君子!朱棣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下不来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他们这两个特殊人物宽也不是、严也不是,软也不是、硬也不是,恩也不是、威也不是。纪纲倒简单,说道:“他们太不识抬举了,干脆打入死囚牢,和那些奸佞做伴去。”朱棣冲纪纲发起了无名火:“浑账,他们是谁?和我是亲如手足的兄弟,我的牢房是为他们设的吗?”纪纲被骂得蒙头转向。陈瑛反应灵敏,他说:“是不是派人把他二位送回家去?”朱棣脸色好看多了,他说:“这自然,去弄两顶宫中大轿,把他们送回去。”徐辉祖说:“我可不领你的情,我并没求你放我。”说罢扬长下殿,朱棣虽怒却又忍着,方才量体裁衣时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了。朱棣正坐在殿上生闷气,李谦又来报告:“方孝孺上殿来了。”朱棣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竟激动地站了起来:“是他自己来的吗?”在一旁的陈瑛说:“殿下不是不让抓吗?本来包围了方府,又撤了兵,想必是他自己来的。”朱棣便弹冠振衣,降阶相迎。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迈着方步款款上殿的方孝孺竟是披麻戴孝的装束,一上殿就号啕大哭。朱棣问:“方先生别来无恙啊,你上殿就哭,这是为哪般啊?”方孝孺不理睬他,边哭边说:“建文皇帝呀,你死得好冤屈呀,你本是受太祖遗命继大统,却被谋反的朱棣害了……”陈瑛上去踢了方孝孺一脚:“你胡说,我割掉你舌头!”朱棣摆手让陈瑛退到一旁,他强忍怒火,对方孝孺说:“建文皇帝遇难,我和你一样悲痛。他是自己想不开才纵火自焚的。如果他在,我还会照样拥戴他做皇上,我起兵靖难只是为了清君侧而已……”方孝孺说:“这种骗人的把戏,你连自己都骗不了。”朱棣亲自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方孝孺跟前,他说:“先生消消火,你不要过于悲痛了,我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方孝孺问:“成王在哪里,成王不是被你逼死了吗?”朱棣说:“是啊,本来是要辅佐他的,可惜他想不开自杀了。”方孝孺说:“他自杀了,还有皇子宫斗啊……”朱棣只得说:“社稷现在需要年长的君主才能安定。宫斗不到十岁,太小了。”方孝孺又咄咄逼人地追问:“那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弟?建文皇上胞弟并不年幼啊!”一阵穷追猛打,朱棣被诘问得张口结舌,只得说:“这是朱氏皇族家里的事,先生不要过于操心了。”方孝孺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朱棣又亲手捧了茶过去,尽管被奚落、被辱骂,他都尽量克制自己,他牢牢记住了道衍的嘱托,杀了方孝孺,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种子绝不绝,朱棣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一旦杀了名满天下的方孝孺,会激怒了天下士子,得罪天下的读书人,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朱棣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说:“先生慢慢就会了解我朱棣的为人了,有话慢慢说,在天下读书人当中,你是我最敬重的,我不会因为你骂了我就疏远你、怨恨你,反而还想借重你的名声和才干呢。”方孝孺把茶盏打落地上,名贵的茶盏摔破了,方孝孺问:“你想让我为虎作伥?”朱棣忍住怒火说:“干吗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啊?”他示意陈瑛退下去,朱棣小声说:“我想请先生帮个忙。”方孝孺奚落他说:“我倒想帮你掘个坟墓,可惜我又没力气。”朱棣说:“你这样侮辱我,我都没与你过不去,你之前写了那么多骂我的诰文、诏书,这恩恩怨怨,我也都可以一笔勾销,不瞒先生说,我不得不登基了,国不可无主,王公大臣们已三番五次地劝进了,包括建文朝的一百多位大臣,他们也都是先生的同僚啊……”方孝孺说:“无耻之徒多的是,不足为奇。在这龌龊的世上,肯卖祖宗的人,你去找找,也一定有的。”朱棣被他骂得脸又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幸好殿上没外人,朱棣丢面子也只丢在方孝孺一个人跟前。朱棣尽量忍着,他亲自端出文房四宝,放到一旁的长案上,他把笔递给方孝孺说:“就借重方先生的如椽大笔,为我草拟即位诏书如何?诏告天下,非先生不可,一借重你的生花妙笔,二借重你的人品……”方孝孺把笔折断,掷到地上,说:“我的生花妙笔不写乌七八糟的文字,我的人品不能给豺狼开道。我不写,你也别做这个梦!”朱棣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他走到屏风后,把桌上的杯盘茶具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脸上已露杀机。蓦然间,他耳旁又一次再现了道衍的嘱托:“占了南京,这方孝孺必不肯降,而且可能让殿下难堪,我只希望殿下别难为他,别杀他,杀了他,就绝了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了……”他也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于公于私,法师只这么一个请求,我能不给他面子吗?朱棣冷静了许多,紧握的拳头松开,又从屏风后转出来,依然带笑地说:“方先生先回府去休息,我待人以诚,可感天地可泣鬼神,我不相信先生的心是铁石铸就的。”方孝孺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了句:“不让我坐牢房?那我只好画地为牢,把自己家当牢房了。”说罢下殿,不顾而去。他身后自然有纪纲派人跟着。? 历经苦难,老哥俩抱头痛哭齐泰骑一匹白马走在徽州城街市上,他先在浙东招兵,险些被人出卖,又逃遁到徽州,打算投奔几个朋友,募些钱,商议起兵勤王。刚进城,忽见城门口很多人围在那里看告示,他下了马也凑过去。告示上醒目地写着“缉捕奸臣要犯齐泰”字样,旁边有他的画像,五官画的倒不怎么太像,那三绺长髯是面部明显特征,还特殊标明,钦犯齐泰骑着一匹白马。齐泰大惊,忙用袍袖掩面退出人群,骑上马驰去。齐泰暂时不敢去麻烦故人,先找了一家鸡毛小店住下,第一桩事情就是关起房门剪胡须,三绺长髯不复存在了,白马怎么办?舍不得丢掉,这是他代步的脚力,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办法来,上街买了几块墨,研了一大碗墨汁。他趁黄昏后躲进马厩,拿着一把刷子蘸着海碗里的墨汁把白马的鬃毛涂成黑色,白马变成了黑马。徽州没法待下去了,半夜时分就来查店。齐泰生怕被人认出来,便拉马上路,打算先到乡下去暂避风头。天亮后,齐泰路过一个小镇,他没命地抽打着染黑了的坐骑。那马跑得通身是汗,汗水顺马身上流淌,这一下坏了,滴下来的全是墨汁,马已成了花里胡哨的花马了。这引起了路人的注意。恰好这时过来一队燕军官兵,他们也觉得齐泰的马淌黑水很奇怪很可疑,便喊齐泰“站住”。齐泰心里发虚,一听喊他,快马加鞭想逃遁,被燕军官兵前堵后截,把齐泰团团围住。齐泰被拉下马来,一个百户问他:“干什么的?见了我们跑什么?”齐泰撒谎道:“回家奔丧,走得着急……”百户伸手在马背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墨汁,他哈哈怪笑地说:“把马染黑了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疯子吧?搜他身。”上去几个士兵在齐泰身上乱翻一气,从马鞍子底下的皮囊里搜出一大堆告示,百户接过来一看说:“好啊,这不是招兵买马的告示吗?你原来是通缉的齐泰齐尚书啊,真是该着我发财呀,给我带走!”齐泰被五花大绑起来。齐泰绝望了,他心想,报效皇帝已成泡影,只有指望黄子澄、方孝孺了。方孝孺更是个呆气十足的人,他能担当大任吗?他连自由都失去了。几天来,锦衣卫的兵一直把方府围得风雨不透。这天,一乘大轿在大门口停下,景清低头从轿子里走出来,很感慨地看了看大门旁的对联,才与哨兵打招呼,走了进去。软禁中的方孝孺显得很从容,景清来造访时,他正在书房里正襟危坐,在写字。他写的是一首《绝命词》: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景清在管家方仁引导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方孝孺抬头看见他,两个人像陌路人一样相互盯视良久。景清先发话说:“不请我坐吗?”方孝孺鄙视降了朱棣的老友,他一猜,景清就是充当说客来劝降的,尤为反感,就冷笑说:“我哪有这个权力呀?这虽是我家,却是你们的牢房。你想坐就坐,想放火把房子点着了,也是你们的自由啊。”景清知道他会这样,也不跟他计较,只好自己撮了一张椅子坐下,他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了。”方孝孺讥讽地说:“替新主子来劝降了?你没想到会碰得鼻青脸肿吗?你主子办不到的事,奴才倒能有建树?”景清说:“朱棣搬出我来,确实因为你我的交情深,可我并不想劝降你。”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那你来干什么?你的脚踩进我的门槛,我都觉得是耻辱。”景清苦笑着说:“你我半世交情,我的为人、人格如何,还用我表白吗?你何必对我这样仇视?”方孝孺冷笑着说:“你的人格早被你自己廉价出卖了。”景清说:“我虽身陷曹营,却是决心当徐庶的,只是当我知道皇上杀我全家时,我才有过怨恨,在白沟河一战为朱棣谋划过。”方孝孺说:“听你这口气,你挺委屈呀。你自己还有脸说你有人格,你自己不要脸,还想拉我下水。你真是朱棣的一条走狗啊。”景清有点恼火:“我不懂,我怎么拉你下水了?”方孝孺说:“写信劝我归顺朱棣的不是你吗?这事你自己忘了?”景清一听,呼地站了起来,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说:“你说什么?我给你写过劝降信?天地良心,这不是无中生有吗?怪不得你对我成见之深,原来有这个芥蒂,你必须给我说明白。”方孝孺说:“你别假惺惺的了。不但你写劝降信,你还帮朱棣写信给我封官许愿,把那颗大东珠都舍出来了,你还想抵赖吗?”景清像被击昏了一样,半晌作声不得,他终于醒悟了,不觉泪流满腮地说:“我明白了,是你把这两封信和东珠一起交给了皇上,对不对?”方孝孺说:“明人不做暗事,是我交的,我不能替你遮掩,更不甘心被你们毁了我半世清名。”景清声音发颤地说:“这么说,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皇上,才把流放在云南的族人灭族的吗?”方孝孺说:“那是罪有应得。”景清说:“我从来没写过一个字给你,一定是朱棣害我,劝降你是幌子,借皇上御刀杀我全家是真正目的。这样,我才能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啊,朱棣太阴毒了!”他流着泪,说得咬牙切齿。方孝孺惊愣了,他说:“你不必狡辩,你的字我会认不出来吗?”景清说:“那封信还在吗?”方孝孺说:“当然在。”景清为讨个清白,执意要看信,方孝孺便从书箱里翻出来扔给他。景清从信封里拿出信来,看着,手越抖越厉害,这信他本来已呈交给皇上了,后来方孝孺又从皇上手里要出来了,为的是有朝一日当面羞辱他!景清激动地说:“方孝孺啊方孝孺,你精明一世,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可惜你连这假信里最大的破绽都没看出来,你真该杀呀。”方孝孺说:“你敢说这信不是你手笔?”景清说:“字仿得倒很像,可惜,连称呼都不对,人们只知道你的字叫希古,却没人知道你还有一个字叫希直,我每次写信给你都称你希直兄,什么时候叫过希古先生?而这封信开头却称呼你希古先生。”方孝孺拿过来一看,大为惊讶,立刻翻箱倒柜,找一沓用线绳捆扎的旧信,抖出很多封,都是景清从前的来信,开头真的都是希直兄字样,只有这一封例外。方孝孺用力一跺脚,追悔莫及地说:“白活呀白活,这么小小的反间计我都没能识破,害了你一家,也污了你的清名……”说着给景清跪下了,泪出痛肠地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景清扶起他来,说:“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我也不怪你了。”二人相对唏嘘流泪。景清又说:“还是想想你怎么办吧。”他告诉方孝孺,黄子澄和苏州知府姚善在外募兵,被人告发,昨天已抓回来了。齐泰更惨,他想逃脱追捕,竟然把白马用墨汁涂黑想逃过追捕者的眼睛,结果汗湿墨流,他也没躲过这一劫。朱棣既然打出清君侧的旗帜,就不能不大清特清。方孝孺把写好的《绝命词》推到景清面前说:“我已抱必死之心,什么都不必说了。”景清说:“建文朝有骨气的都是文臣,连朱棣都很纳闷,盛庸那样与他在战场上刀兵相见的劲敌,都跪在他脚下臣服了,武将怯懦,而文人偏偏骨头这么硬。但是,据我所知,朱棣确实爱才,他不想把你列到齐泰、黄子澄一起,不想杀你,反倒想重用你。”方孝孺问:“这是为什么?就像他当年杀张昺、谢贵而留下你景清一样吗?”景清说大同小异。因为方孝孺号称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有了种子不愁发芽、生根、开花结果呀。方孝孺说:“这样称呼我,实在惶愧。如果我真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那我若是降了反贼朱棣,我这种子就发霉了,发不出芽了。”景清又说:“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保你。”方孝孺说:“谁?”景清说:“道衍长老。他说,若杀了你,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绝了,所以他请求朱棣答应他,不杀你,朱棣也真的答应了。”方孝孺说:“我并不领情。是我不想活,我活在朱棣的屋檐下,是耻辱。”景清凄然地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我们喝一杯吧,今后在一起的机会怕是没有了。”二人更是泪眼相对了。? 登基大典上被人骂得灰头土脸时值六月天,天气晴朗,朱棣在谒陵回辇后,准备在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奉天门内外大殿、廊柱油饰一新,张灯结彩,旗仗林立。卤簿、甲士威武地陈列于午门之外。宫中乐坊排列殿下,笙歌声声,长袖善舞的九九八十一名跳万岁舞的舞女们踩着音乐的节律翩翩起舞。朱棣已换上皇帝衮冕大礼服,玄衣黄裳,上饰日、月、星、辰和山、龙、华虫六章图案。其冕前圆后方,外玄里红,前后各十二旒垂挂,威风八面。他在宫女伞盖、宫扇遮护下,缓缓登上奉天殿。文武百官穿盛装朝服立于午门外,此时正分东西两侧进殿。大乐起,百官舞蹈山呼万岁。朱棣朗声说:“诸王群臣以为奉宗庙,朕最合适,宗庙事重,朕只能勤勉从事,望诸王公大臣宜协力同心,辅朕不逮,共建煌煌盛世。”又是一片山摇地动的万岁声。乐舞再起。朱棣宣布:“朕已决定,建元永乐,取天下永远康乐之意。”大殿内外又是一片欢呼声。朱棣又郑重宣告,就以明年为永乐元年,今年改为洪武三十五年。他重申起兵是为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今天下臣民拥戴他,他不负众望,马上恢复太祖高皇帝祖制,皇考肇造鸿业,垂法万年,已为后世子孙思虑得十分周全,可建文朝信任奸臣,悉改祖制,使天下臣民无所遵循,必须全部恢复。底下欢呼声再起。大典后的首务就是诛杀朱棣口口声声说的奸佞之臣。如果不了了之,他起兵靖难也就没有本源了。绕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在奉天殿由皇帝亲自审案,这还是大明王朝开国四十年来的第一次。齐泰、黄子澄和陈迪等几十个大臣都戴着大枷被绑着站到了奉天殿阶下。方孝孺特殊,他没戴刑具,反倒赐了一座,坐在大臣们一旁。朱棣坐在殿上,左有陈瑛,右有纪纲,他威严地先审黄子澄:“黄子澄,你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你知罪吗?”黄子澄抗声道:“殿下能说出我有何罪吗?”陈瑛过去打了他一个耳光,呵斥道:“掌嘴!什么殿下,如今是陛下了,你敢藐视皇上!”黄子澄嘴角流出血来,他冷笑着说:“臣只知殿下以兵力取富贵,却不敢相信殿下真的大逆不道,厚颜无耻地夺了皇位!”陈瑛又打了他一板子。朱棣被当众揭疮疤,又恼又恨,他为自己正名说:“朕是太祖高皇帝嫡子,朕有权即皇位。”黄子澄说,偷来的锣敲得吗?富贵瞬息事,何足轻重!殿下起兵时的冠冕堂皇之语都哪里去了?你压根就是欺骗天下人心,夺帝位才是你包藏的祸心。朱棣说:“朕起兵靖难以诛杀奸臣为己任,今天诛杀你等,不正是朕不欺天下、言而有信吗?”黄子澄说:“我真替你发愁,替你担忧,你这么做,就不怕你的儿子、孙子学你的坏榜样也自相残杀吗?”这是呛肺管子的话,太辛辣了,朱棣大怒,下旨道:“把黄子澄宗族老小都押上来,一共多少?”陈瑛答道:“启奏陛下,犯官宗族六十五人,妻族、外亲三百八十人,老少共计四百四十五人。”随后向殿外高叫,“带黄子澄宗族人犯一干人!”一阵叮当脚镣响,一大群男女被带到殿外跪下,竟跪满了整个院庭。朱棣掷纸笔在黄子澄脚下,让他画押,写认罪书。黄子澄拿起笔,伏地而书,写的是:本为先帝文臣,进谏不力,削藩不力,致有此祸,以成此凶残,后世慎不足法。写过,将笔一掷。陈瑛将他写的东西呈上,朱棣更加怒不可遏,下旨道:“来人,你不是能写吗?朕让你再也不能写!把黄贼的两只手剁去。”黄子澄被拖下去,一阵惨叫声过后,黄子澄犹在大喊:“朱棣你祸国殃民,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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