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27

然而就在这时候,武藏突然跳过河边的积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阿杉婆惟恐从远处喊叫会让他逃走,急忙沿着堤防追赶。  初一的晨曦映照在街道的屋顶、桥上,泛着柔柔的一层白光。天空中,昨夜的残星依稀明灭,而东山山腹处,仍笼罩在夜幕之下。  武藏穿过三条桥下之后,便爬上河堤,大步向前走了。  阿杉婆数度想张口喊住他:  “武藏,等一下!”  但她计算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之后,所以才走过了几条街道,仍紧紧尾随其后。  武藏早已察觉。  虽然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因为万一他回头,两人怒目相向,他明白阿杉婆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且老太婆必会全力卯上,拼死与自己决斗。自己为了避免伤害,势必得付出相当代价。  好可怕的对手!  武藏暗自思量。  若是当年在村子里的那个武藏的话,可能早就动手击毙对方,但是此刻他毫无此念头。  武藏其实也颇憎恨阿杉婆,老太婆之所以会视自己犹如世仇,完全是感情用事加上误解所致。若能解开误会就好了。但是,由自己开口解释的话,即使说上一百遍,老太婆也不会相信的,她一定会说:  “胡扯,我才不相信!”  因为老太婆对自己积怨已深。对她而言,武藏如芒在背,非去除不可,这怨仇是难以化解的。  但如果能由她的儿子又八亲口解说两人到关原从军前后的事情,以及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原委,就算阿杉婆再顽固,也不会再认为武藏是本位田家的大仇人,更不会以为武藏是夺取儿子未婚妻的大坏蛋。  “这是个好时机,趁此机会让阿杉婆去见又八吧!今早又八说不定已经在五条大桥等我了。只要到那儿,一切误会即可冰释。”  武藏一直认为又八应该收到了他托人捎去的口信,相信只要能到五条大桥,让他们母子相会,再诚恳地解释一番,大家的误会必能烟消雾散。  现在,快接近五条大桥头了。眼前出现小松殿下的蔷薇园和平相国巨大的官邸,琉璃屋瓦诉说着平家时期的繁荣。当时这一带是民家和人潮的闹区,战国以后,繁荣如昔。此刻,家家户户依旧大门紧闭。  除夕日,每户人家皆洒扫干净,地面上还留有扫把扫过的痕迹,淡淡地映着逐渐泛白的晨曦。  阿杉婆跟着武藏的大脚印,紧紧地尾随其后。  就连脚印都令她憎恶不已。  离桥头约七八米十处。  “武藏!”  阿杉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双手握紧拳头冲向武藏。  “走在前面的畜牲,你耳聋了吗?”  武藏当然听见了。  虽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她豁出去、决心一拼死活,就连脚步声都充满着魄力。  武藏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这下子麻烦了!”  武藏一下子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嘿!你等一下。”  老太婆跑到武藏面前。  阿杉婆骨瘦如柴、耸着单薄的肩膀,气喘如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打招呼。  “啊!本位田家的阿婆,真巧,在此碰到您。”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真巧’这句话,是你说的吗?在清水的三年坂我来不及向你报仇,今天我可要砍下你的首级。”  阿杉婆宛如一只斗鸡,皱巴巴的脖子直伸向身材高大的武藏,在老太婆龇牙咧嘴地露出她那清晰可见的一口暴牙,大声咆哮时,比起勇猛发怒的武林豪杰更令武藏胆寒。  武藏这种畏惧的心态,源自少年时代,当又八和武藏不过八九岁还流着鼻涕的时候,喜欢恶作剧,经常在村子里的桑田或本位田家的厨房挨老太婆的斥骂———臭小子!———仿佛重重的一击打在肚脐眼上,令他们抱头鼠窜。  这种雷鸣般的声音,至今依旧回荡在武藏的脑海里。武藏从小就畏惧这个老太婆,认为她是个恶婆婆,再加上从关原之役回到村子时,中了老太婆的诡计,更使武藏恨之入骨。他一向对这老太婆敬而远之,此种恶劣的印象,即使经历岁月的冲刷,依然无法释怀。  宫本武藏 火之卷(72)  相对的,在阿杉婆的眼里武藏从小就是顽劣的恶童。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流着鼻涕,长手长脚一副怪胎的武藏。虽然如今自己年事已高,而武藏也茁壮成长,但在她心中的武藏仍然不改往昔的桀傲不驯。  阿杉一想到这个无赖的所作所为,除了必须对乡亲父老履行承诺之外,于情于理,此仇不报,死也不能瞑目,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武藏同归于尽。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是要乖乖俯首被砍,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呢?武藏,你准备束手就擒吧!”  老太婆说完,用左手抹了一点口水握住插在腋下的短刀。  有道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正是阿杉婆婆此刻的最佳写照。她现在像一只骨瘦如柴的螳螂,伸着镰刀般的前脚张牙舞爪,拿着短刀对武藏咆哮。  她的眼神犹如虎视眈眈的螳螂,就连泛青的皮肤及姿态都很神似。  阿杉婆一个箭步攻向武藏。可是武藏长得虎背熊腰犹如铜墙铁壁般,相形之下,阿婆的举动犹如儿戏。  武藏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怜悯阿杉婆的可笑攻击,敌意转化成同情之心,便说道:  “老婆婆,老婆婆,你等等。”  武藏轻易地压住老太婆的手腕。  “怎样?你想怎么样?”  阿杉的暴牙和手上的短刀颤抖着。  “你这个胆小鬼,我老太婆可比你多吃了四十年的饭,无论你耍任何花招,我都不会受骗的。废话少说,纳命来。”  老太婆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拼命的决心。  武藏点点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阿婆你的心情,你不愧是新免宗贯家最有地位的本位田家的妻室。”  “闭嘴,臭小子,你少拍马屁了,我不吃你这一套。”  “阿婆你先别冲动,先听我解释。”  “你的遗言吗?”  “不,请听我解释。”  “不必。”  阿杉婆怒火中烧,矮小的身躯逼向武藏。  “我不听,事到如今,我根本不想要听你的解释。”  “不然,你先把刀交给我,只要跟我到五条大桥头,见过又八,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又八?”  “是的,我去年春天托人捎口信给他。”  “你在说什么?”  “我们约好今天早上在此会面。”  “你骗人。”  阿杉大吼一声,摇着头。果真又八与他有约,前一阵子在大坂见面时早告诉她了。又八根本没和武藏约好,光凭这一点,阿杉就可断定武藏的话全是骗人的。  “你可真丢脸啊!武藏,你可是无二斋的儿子,难道你父亲没教你,死的时候要死得光明磊落吗?废话少说,我这老太婆一心仁慈,这把刀乃神明庇佑,你准备接招吧!”  阿杉婆说着,手腕奋力挣脱武藏的手,突然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  阿婆双手握紧小刀,突然刺向武藏胸膛。  武藏一闪身,阿婆落空。  “阿婆,请您冷静一下。”  他轻轻地拍了阿婆的背。  “大慈大悲。”  阿杉婆猛然跳起来,回头对武藏又念了几声: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然后,挥舞着短刀。  武藏抓住阿杉婆的手腕,拉着她说:  “阿婆,待会儿您会累坏的……五条大桥马上就到了,跟我一道过去吧!”  阿杉婆双手被扭住,只好瞪着武藏、噘着嘴。武藏以为她要向自己脸上吐口水。  “噗!”她鼓在嘴里的一口气吹在武藏脸上。  “啊……”  武藏放开老太婆,赶紧用手捂住左眼。  他的眼睛犹如被火炙烧,灼热不堪,好像滚烫的沙子掉入眼中,疼痛难耐。  武藏放开捂住眼睛的手一看,手上并无血迹,但是左眼却张不开。  阿杉婆一看对方乱了阵脚,发出胜利的欢呼。  “南无观世音菩萨。”  她乘胜追击,朝武藏砍了过去。  武藏有点慌乱,斜着身子,闪躲攻击,霎时阿杉婆的短刀划破武藏的袖子,“刷”一声,割伤武藏的手腕,白色衣服渗出血迹。  “我报仇了!”  阿杉婆欣喜若狂,更不断地挥动短刀,就像要把一棵大树连根挖起一般,也不管对方毫不还手,只一心一意念着清水寺的观世音菩萨之名。  “南无,南无。”  边念边绕着武藏来回奔跑。  武藏移动身体闪躲阿杉婆。他的左眼剧痛,左手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鲜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衣袖。  “我太大意了!”  等武藏惊觉时,已经受了伤。他从未曾像今天这样,让对手夺得先机,甚至手臂还受伤。但是这也算不得什么胜负,因为武藏根本无心与老太婆动武,打从一开始就无所谓胜败之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太婆竟然能出刀伤他。  宫本武藏 火之卷(73)  难道不是由于自己过于疏忽所致吗?以武术的观点来看,自己很明显已经败了。阿杉婆坚定的信念和洞悉人心的成府,使武藏暴露出自己不成熟的弱点。  武藏这才警觉到自己的疏忽、轻敌。  “我错了。”  于是,他使出全力抓住攻击过来的阿杉婆的肩膀,砰的一声将她扳倒在地。  “啊!”  阿杉跌个狗吃屎,刀也飞得老远。  武藏拾起刀拿在左手,右手环掐住挣扎起身的阿婆。  “哼!可恶!”  阿杉困在武藏的胳臂下,像乌龟游泳般四肢乱抓。  “神明难道瞎了眼吗?我已经砍了敌人一刀,可是却又被他抓住,教我如何是好?武藏,既然被你擒住,我也不想多受耻辱,你砍吧!来砍我阿婆的头吧!”  武藏一声不吭,大步快走。  阿杉婆被武藏夹在腋下,继续嘶哑声音说:  “今天我会被你抓住,也是命中注定,是神明的旨意,天命不可违,我丝毫不眷恋。如果又八听到权叔死于途中,而老太婆也已报了一箭之仇,一定会奋起为我们报仇的。我这老太婆的死绝非毫无意义,对又八反倒是一帖良药,武藏!要杀就快杀吧……你要带我去哪里……难道还要我受辱致死吗?快砍了我的头吧!”  武藏充耳不闻。  他横抱阿婆于腋下,来到五条桥边。  放在哪里呢?  武藏环视四周,思忖着如何处置阿杉婆。  “对了……”  他走下河床,看到一艘小船系在桥墩上,便将阿杉婆放在船舱底。  “阿婆,你就委屈一下。过不久,又八一定会来的。”  “你,你要干什么?”  老太婆甩开武藏的手。  “又八才不会来这里,噢!你是不是觉得杀了我太便宜了我,无法泄恨,所以才把我绑在这里,让五条过往的路人观看呢?你是想先羞辱我之后才杀我?”  “随你怎么想,以后你就会了解的。”  “快把我杀了。”  “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无法砍掉我这老太婆的细脖子?”  “没办法。”  “你说什么?”  老太婆咬住武藏的手,她不得不如此做,因为武藏正要把她绑在船尾。  武藏虽然被阿婆咬住手腕,却任由她咬,松垮垮地将绳子绑在阿杉婆身上。  阿婆方才拔出来的短刀,一路握在手上。武藏将它收回刀鞘,插回阿婆的腰带上,起身准备离去。  “武藏!难道你不懂武士之道吗?你若是不懂,我来教你吧!你给我回来。”  “以后再说吧!”  武藏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向堤防走去。背后阿杉婆咆哮不已。他想了想,又折回去,在阿杉婆身上盖了几层草席。  此刻,红通通的太阳从东边山头露出半边脸,这是今年元旦的日出。  “……”  武藏站在五条大桥前,恍惚地望着日出美景,耀眼的阳光似乎要射穿胸膛,照进内心深处。  这一年来,武藏像只愚蠢的小虫,陷在自我封闭的世界,现在沐浴在雄伟的阳光下,更显得形单影孤。虽然如此,心却是清爽的,感觉到生命的喜悦盈怀。  “我还年轻呢!”  吃了五块年糕之后,他恢复了体力,连脚跟都充满活力,他旋转着脚踝:  “又八怎么还不来?”  他朝桥上望去,猛地叫了一声。  “啊?”  比自己早先一步在桥头等候的人,并非又八,也非他人,而是植田良平手下的吉冈门人昨天在此揭示的告示牌。  地点:莲台寺野  时间:九日卯时三刻  ……  武藏凑过去看告示牌的墨迹。光是看到上面的文字,就激发他浑身的斗志,像刺猬遇敌般血脉贲张。  “哎呀!好痛!”  武藏又觉得左眼疼痛不堪,用手去揉眼皮,突然在下巴发现一根针,细看之下,才发现衣领和袖口上有四五根像霜柱一般插在上头的针,闪闪发光。  “啊!原来是这个。”  武藏拔下其中一根针仔细端详。针的长短、粗细与一般的缝衣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有针孔,而且针身呈三角形并非圆形。  “可恶的老太婆!”  武藏望着河床,心中不寒而栗。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吹针吗?没想到这老太婆竟会使用这种暗器……好险。”  武藏满心好奇和求知欲,将针一一拔下,别在衣领上。  他准备把针留下作为日后研究之用。在他有限的知识里,一般的习武者有人认为吹针也是一门功夫,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主张吹针也是一门功夫的,认为这是非常古老的防身术。听说有一些来到日本的中国织女、缝工等在嬉戏之间,技法不断求新求变,最后被运用到武术上。虽然不能成为一种单独使用的武器,却可当攻击之前的暗器,甚至有人说从足利时代就已盛行吹针术。  宫本武藏 火之卷(74)  然而,持不同见解的人却认为:  “一派胡言。练武者光是讨论这种儿戏之类的武器,不是很丢脸吗?”  他们更拿出兵法的正道论为左证。  “从中国来的织女及缝工们,是否以吹针嬉戏不得而知。然而嬉戏终归是嬉戏,并非正统武术,而且人口腔内的唾液能调和冷热、酸辣等刺激,却无法含着针而不觉疼痛。”  针对此种说法,赞成有吹针术的人又说:  “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是可以办得到的。这当然是必须靠修炼的功夫,只要修炼得当,口中便可含数根针,当要攻击敌人时,利用吐气和舌尖,将针吹向敌人的眼球。”  对于这种说法,反对者又认为,即便能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但是光靠针的力量,在人体中只有对眼睛具有攻击力,而且,即便将针吹入眼中,若是刺到眼白部分则毫无效果,能够刺中眼球才能使敌人眼瞎,但也不至于丧命,像这种女人的雕虫小技,如何能发扬光大?  赞成者依然不服气。  “没有人说这种吹针术如普通武术发达,但至今仍流传着此种秘技也是事实。”  武藏不知何时曾听说过如此的议论。当然,他也不认为这种雕虫小技是一种武术,更没想到,真的有人会使用这种暗器。  然而现在武藏却亲身体验到,就算是道听途说,只要是听者有心,必有可用之日。  武藏的眼睛一直是痛着的,幸好没刺中眼球,只有在眼尾处有点灼热感,泪流不止。  武藏摸摸自身的衣服。  他想撕一块布来擦眼泪,但是腰带和袖口都撕不破……他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撕哪儿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撕破绢帛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名女子正用牙齿撕下自己红色的里袖,拿着那条碎布向他跑来。  21  原来是朱实。虽是新年,但她不但没化妆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光着脚丫。  “……啊?”  武藏张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虽然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朱实却非如此。她认为武藏也许对自己并不如自己思念那般深切,但多少对自己应有些许怀念才对,几年来,她都如此深信不移。  “是我,你是武藏对不对?”  她手上拿着从里袖撕下来的红布条,战战兢兢地走向武藏。  “你的眼睛怎么了?用手去揉会更加恶化,请用它来擦吧!”  武藏默然接受她的好意。拿着红布压住眼睛,然后再一次打量朱实。  “你不记得我了吗?”  “……”  “你真的把我忘了吗?”  “……”  “我……”  朱实看他面无表情,原先的满怀信心霎时重重粉碎了,在她身心受创、绝望无助的时候,仅存这么一点点希望,如今,她领悟到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突然,抑郁胸中的血块呕心上心头———  “呜、呜……”  朱实双手掩面呜咽地哭了,双肩猛烈颤抖。  “啊……”  武藏终于想起来了。  朱实方才的神情唤起了武藏的记忆,她的眉宇间依稀存着当年伊吹山下那摇着袖口铃铛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神情。  武藏强壮的手臂一把抱住朱实病后羸弱的肩膀。  “你不是朱实姑娘吗?对了,你是朱实。为何到这里呢?为什么?”  武藏不停地追问,勾起了朱实伤心的记忆。  “你已不住在伊吹家中吗?你的养母可好?”  武藏问起阿甲,自然联想到又八与阿甲的关系。  “你养母和又八还在一起吗?老实说,今早又八应该来此与我会面。不会是由你代替他来的吧!”  一连串的问话里毫无关心朱实之意。  朱实靠着武藏的肩膀,只是不断地摇头哭泣。  “又八不来吗?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怎么回事,光是哭我又怎么知道呢?”  “……他不会来的……又八哥哥根本没听到你的口信,所以他是不可能来的。”  朱实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又靠着武藏的胸膛涕泪纵横地哭了起来。  本想对武藏一诉相思苦,现在这些思绪化成泡影在奔腾的热血中幻灭。尤其是她的养母一手将她推入命运的泥淖里———在住吉海边发生的事情和这一段时间的种种遭遇,说什么也无法对武藏启口。  元旦的晨曦照耀整个桥头,穿着美丽春装要到清水寺拜神的少女们,以及穿着长袍和服到各庙进香的行人,来来往往穿梭于桥上。  人群中出现了像河童般的城太郎。对他来说,并无所谓的年关之分,他来到桥中央,远远望见武藏和朱实。  “咦……我还以为是阿通姐姐呢!好像不是她呀?”  城太郎停下脚步,狐疑地望着这对举止怪异的男女。  若是在无人之处也就算了,但在这人来人往的桥上,这对男女竟然公然亲密拥抱,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大人们竟然如此,令城太郎好生诧异。  宫本武藏 火之卷(75)  更何况那名男子还是自己所尊敬的师父呢。  而女人更是该矜持保守些的。  在他童稚的心里产生一股莫名的悸动,既嫉妒又悲伤,但不知为何如此焦急生气,城太郎真想拿石头砸他们。  “什么啊?那女的不就是我拜托她转达师父口信给又八的朱实吗?茶馆女子毕竟比较老练,什么时候跟师父这么要好了?师父也该收敛一点……我非要把这事告诉阿通姐姐不可。”  城太郎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地望着来往的行人,又从栏杆窥视桥下,就是不见阿通的影子。  “到底怎么了?”  他们投宿在乌丸先生家,刚才阿通比他早先一步出门。  阿通深信今早会在此遇见武藏,所以穿着年底时乌丸夫人送给她的初春新装,昨晚还特地洗发梳头,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似乎连觉都没睡好。  后来,阿通等不及天亮,便说:  “我睡不着,想先到祇园神社和清水堂拜拜之后,再去五条大桥吧!”  城太郎回答:  “那么我也要一起去。”  城太郎本想与阿通同行,但是阿通不愿城太郎在旁碍手碍脚。  “不,我想要跟武藏哥哥单独见面叙旧,你等天亮之后,晚些再来五条大桥———我保证在你到来之前,我一定会和武藏哥哥那里等你的。”  阿通说完便独自出门了。  城太郎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这段日子里他和阿通朝夕相处,当然明白阿通的心情,男女两情相悦的情怀,他也颇能体会,因为他自己也曾与柳生客栈的小茶在马厩小屋的草堆中情不自禁地相拥。  虽然他有相似经验,但在平常看到阿通为相思流泪、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无法体会,只觉得好笑,想逗逗她,丝毫无相知相惜之心。可是,此时看见靠在武藏怀里哭泣的人竟然不是阿通而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朱实,城太郎打从心底涌起一阵愤怒。  “怎么回事?那女人。”  他与阿通同仇敌忾。  “师父也该收敛一点。”  城太郎感同身受,非常生气。  “阿通姐姐到底在做什么?我非要告诉她不可。”  城太郎渐渐焦虑不安,桥上桥下四处张望。  依然不见阿通人影。城太郎替阿通打抱不平。这时,远处的男女似乎意识到人们异样的眼光,便移到桥边倚在栏杆上,武藏与朱实并肩将手靠在栏杆上,望着河面。  他们并未察觉城太郎沿着另一边的栏杆,从他们身后经过。  “真会拖时间,阿通姐姐拜观世音要拜到什么时候?”  城太郎自言自语,焦急地朝着五条坂方向引颈等待。  离他十步左右有几棵大枯柳,平时常见成群结队栖息在此吃河鱼的白鹭,但是今天连一只白鹭也见不到,倒是有个留着刘海的少年,斜倚在低矮犹如卧龙的老柳树干上,凝视着某处。  武藏手凭栏杆,与朱实并肩站在桥上,朱实细声倾诉,武藏只是微微点头。朱实抛开女人的矜持,把握两人独处时光,一吐相思苦,然而武藏是否充耳不闻呢?不可得知,因为他虽有反应,眼神却不专注,一般的恋人都是浓情蜜意,眉目传情,可是武藏的眼神如一片沉静的湖水,不起涟漪,眼也不眨地直视前方。  朱实并没察觉武藏的眼神,一味地陷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问自答。  “……现在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了。”  说着又投入武藏怀中。  “关原之战至今已过了五年,就像我告诉你的,在这期间我的遭遇与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  她哽咽地哭了。  “但是,但是我并未变心,思恋你的心一如往昔。你能了解吗……武藏哥哥,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嗯。”  “请你了解我的心……我不顾自尊全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已非当初与你在伊吹相识的小雏菊了。我被他人玷污,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但是,贞操应该是指身体还是女人的心呢?如果守身如玉的少女却心存污秽,那还能算是个无邪的处女吗……我被人污辱了,虽然不能告诉你对方是谁,但是我的心依然纯真未受玷污。”  “嗯,嗯。”  “你会怜悯我吗?把秘密藏在心底不与思恋的人分享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一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犹豫是否该告诉你这件事,到后来还是决心对你坦白……你能了解吗?你可知道我是被人逼迫的?还是,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呢?”  “嗯,啊!”  “怎么样啦!你到底作何想法呢?一想起这些事,我、我就很后悔!”  朱实脸趴在栏杆上。  “我已经无颜对你示爱……而且我的身体也令我无法启齿———但是,武藏哥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心纯洁如昔,初恋的心犹如泥中白莲,今后无论任何遭遇,跟随什么样的男人,对你的心永不变。”  朱实说着说着,愈哭愈激动,泪水沾湿栏杆,而桥底下清澈的潺潺流水映着元旦耀眼的阳光,似乎闪烁着无限的希望。  宫本武藏 火之卷(76)  “唔……嗯……”  武藏对于朱实的一番告白,不断点头,但他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因为前方有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桥梁与对边的河岸正好呈现三角型的视野。  引他注目的是从刚才便一直靠在岸边一棵枯柳上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小时候,父亲无二斋曾经告诉他:你不像我,我的瞳孔是黑色,你的瞳孔却是琥珀色,听说你的曾祖父平田将监的瞳孔也是深琥珀色,眼神锐利,也许你遗传自曾祖父……  柔和的朝阳斜射眼帘,使武藏的双眸呈现更加清澄的琥珀色,益发锐利。  “嘿!宫本武藏,一定是这个男子。”  佐佐木小次郎久仰宫本武藏大名,现在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  “奇怪,那名男子为何一直注意我呢?”  武藏提高警觉,不敢大意。  隔着河,在桥梁与对岸间,四目相视,彼此在无言中互相揣测对方虚实。  这般对峙情况,如同武士道所言———从刀尖测知对手的气量。  除此之外,武藏和小次郎都各自暗生纳闷。  小次郎心想:我从小松谷的阿弥陀堂救了朱实,并照顾她,她到底和武藏是什么关系?为何两人这样亲密呢?  又想:贱人!也许朱实就是这种女人吧!我尾随她身后,想瞧瞧她瞒着我到哪儿去……没想到,她竟然在男子怀中哭泣。  小次郎满心不悦,愤怒之情涌上心头。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反感,再加上修行武者的自尊心作祟,更加重同行相忌的敌意。这一切全都看在武藏眼里,武藏自忖:  那男子是何方神圣?  武藏满心疑惑———  他看起来武功不凡。  武藏如此推测。  他的眼神充满敌意。  武藏更加警戒。  不能轻忽此人。  武藏以眼视之,以心观之,双方的眼眸即将迸出火花。  武藏与小次郎年纪相仿,分不出谁比较年轻。但两人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高傲自负、武功高强,都认为自己对社会民情与政治了如指掌。  武藏与小次郎初次相遇,犹如双虎对峙,彼此怒吼示威。  突然,小次郎移开眼神。  “哼……”  武藏从小次郎的侧面看出轻蔑的表情。而武藏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和意志力慑服了对方,心中颇感快意。  “……朱实姑娘。”  朱实还是靠着栏杆哭泣,武藏以手抚其背,问道:  “那人是谁?你认识他吧!那个年轻的修行武者到底是谁啊?”  “……”  朱实一看到小次郎,哭肿的双眼露出狼狈的表情。  “嗯……那个人是……”  “是谁?”  “他……他是……”  朱实张口结舌。  “他背上的大刀看起来挺不错。看他外表的装束,颇自负于自己的武功……朱实姑娘与他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那你认识他喽?”  “是的。”  朱实深怕武藏误解,便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有一次我在小松谷的阿弥陀堂,被一只猎犬咬伤胳膊,血流不止,所以便到他落脚的客栈去求医,当时他照顾了我三四天。”  “这么说来,你们住在一起喽?”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子,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朱实刻意澄清。  武藏问这些话并无他意,然而说者无心,却听者有意。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道他的来历?你应该知道他的姓名吧!”  “我知道……他叫岸柳,本名佐佐木小次郎。”  “岸柳?”  武藏并非初闻此名,名气虽不是很响亮,但武术同行们都听过这个名字。当然,武藏今天是初次看到他本人。由传闻中,武藏还以为佐佐木岸柳的年纪不小,不想竟是如此年轻,真是出乎他意料。  “原来他就是传言中的小次郎。”  武藏再次把目光投向小次郎。小次郎刚才冷眼旁观朱实与武藏的窃窃私语,这时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武藏也回以微笑。  但是这种无言的雄辩,跟释迦与大迦叶手拈莲花、相视而笑的祥和光景大异其趣。  小次郎的笑容里掺杂了讽刺及挑战的意味。  武藏的笑容也报以坚毅不拔的斗志。  朱实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想要解释自己的立场,但武藏未等她开口便说:  “朱实姑娘,你与他先回去好了。我们以后再见……好吗?下次再见了。”  “你会来找我吗?”  “我会,我会去的。”  “我住在六条御坊前念珠店的客栈里,你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朱实见武藏光是点头还不放心,便抓住他放在栏杆上的手,紧紧地握住,眼光流露热情。  宫本武藏 火之卷(77)  “一定啊!好吗?一定要来找我。”  突然,在对岸有人捧腹大笑。原来是转身准备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啊哈哈!”  从刚才就一直站在桥上的城太郎,看到有人如此嚣张狂笑,不禁大眼直瞪着小次郎。  虽然如此,他还是暗中注意师父武藏的动向。久等阿通不来,城太郎万分焦急。  “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跺着脚,往街道方向跑去。突然,他看见前方十字路口边停了一辆牛车,车轮后躲着一张苍白的脸……  22  “啊!阿通姐姐!”  城太郎见了鬼似的,大呼小叫地跑过去。  阿通蹲在牛车背后。  很难得的,今天早上她化了淡妆,虽然化妆技巧笨拙,但是她的发梢和口红都散发淡淡清香。桃红色的上衣是乌丸夫人送她的,上面绣着白绿两色的桃山刺绣,洋溢着青春气息。  城太郎从车轮间看到她白领子的桃红色衣服,便绕过牛车,跑过去。  “原来你在这里,阿通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通抱着胸蹲在地上。城太郎从背后抱住她,也不管会不会弄乱她的头发和脸上的妆。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在那儿等了大半天了,快点过来吧!”  “……”  “快点啦!阿通姐姐。”他摇着阿通的肩膀。  “你看,我师父不就在那里吗?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得到他,刚才我等得急死了———快点过来,阿通姐姐,你再不快点过来就糟了。”  这回城太郎又抓住阿通的手腕,硬是要把她拉出去,却摸到阿通手上濡湿的泪水,又瞧见阿通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更感到莫名其妙。  “咦!阿通姐姐,我还想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原来你在哭啊!”  “城太!”  “什么?”  “你也快点躲到后面来,别让武藏哥哥看到了……快!”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搞什么嘛!”  城太郎这回真生气了,不顾阿通一脸的央求。  “你们女人真讨厌,老做一些令人费解的事———之前你还一直哭着要见武藏哥哥,四处寻找,今天早上却反倒躲到这种地方,还要我躲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他的话句句鞭笞着阿通的心,阿通抬起红肿的眼皮。  “城太啊,你别这么说我,拜托你,别连你也如此折磨我。”  “我什么时候折磨阿通姐姐了?”  “你别出声,快点躲到后面来。”  “我不要,你没看到旁边有一堆牛粪吗?大年初一就躲在这边哭,连乌鸦都要笑你了。”  “我不管了,我、我已经……”  “我要笑你了,就像刚才在那边的少年一样,我也来个初一狂笑……好吗?阿通姐姐。”  “你笑吧,尽量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啊……”  城太郎鼻头一酸,连他都快哭出来了。  “啊!我知道了。阿通姐姐是看到我师父跟另外的女人在那里卿卿我我,所以吃醋了。”  “才、才不是呢!没这回事。”  “一定是,一定是……你没看到我也很生气吗?就因为这样,阿通姐姐你避不露脸反而更坏事啊!你了解吗?”  虽然阿通坚持不出面,但是敌不过城太郎使劲地拉扯。  “你拉痛我了……城太,拜托你,别这么狠心……你说我不了解,但是,城太,你才不了解我的心情呢!”  “我当然了解,你不是在吃醋吗?”  “我现在的心情不只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你出来就是了。”  城太郎硬是将阿通从牛车背后拖出来。他像拔河似地,一边拉还一边探头看桥上。  “啊!不见了,朱实已经走了。”  “朱实?谁是朱实?”  “就是刚才与我师父在一起的女子……啊,我师父也要走了!你再不快点来,就见不到他了。”  这下子城太郎再也顾不了阿通,拔腿准备追过去。  “等等啊!城太。”  阿通自己站起来。  再看一眼五条大桥,确定朱实已经不在。  就像可怕的敌人已经离去似的,阿通这才舒展眉心,却又急忙躲到牛车背后,用袖子擦拭红肿的眼睛,重新整理发鬓裙衫。  城太郎焦急万分。  “阿通姐姐,快点啊!我师父好像走下河边去了,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啊!”  “走到河边?”  “对,走到河边了。他去那里做什么呢?”  两个人跑向桥头。  吉冈在桥头张挂的告示牌,吸引路人驻足观看。有人大声念出告示内文;也有人在打听宫本武藏是何方神圣?  “啊!对不起。”  城太郎穿过人群,从桥的栏杆往下察看河边。  阿通也认为武藏一定在桥下。  宫本武藏 火之卷(78)  事实上,一转眼的工夫,已经不见武藏踪影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武藏刚才好不容易把朱实打发走,既然本位田又八不会来此见面———而且他也看到了吉冈所挂的告示牌———如此一来,别无他事,便走下堤防,来到系在桥墩上的小舟旁。  草席下的阿杉婆婆被绑在船舱底,不停扭动身子想要挣脱。  “阿婆,可惜又八不会来了———不过,我相信将来一定会与他再相逢。我准备给这懦弱的男人好好打气呢!阿婆您也去找又八。母子俩好好生活———这比砍我武藏的头更有意义吧!”  武藏说完拿把小刀伸到草席下,割断阿杉婆身上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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