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11

“原来是笛子啊?”  他又多了一分钦佩,问道:  “阿姨!你会吹吗?”  才一开口,城太郎立刻想起上次称艾草店的年轻女子“阿姨”,被对方骂了一顿,又急忙改口:  “姑娘!请问芳名?”  他一本正经,问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旅行的女子被他问得直笑。  “呵呵呵呵!”  她没回答城太郎的问题,只望着走在城太郎另一边的山羊胡武士,笑个不停。  像熊一样壮的山羊胡武士,露出了洁白坚固的牙齿,哄然大笑:  “看来你这个小不点,还真有两下子———问别人姓名之前,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字才有礼貌。”  “我叫城太郎。”  “呵呵……”  “好狡猾喔!只有我报名字。对了!武士大叔还没报上名来。”  “我吗?”  他也一副伤脑筋的表情,说道:  “我姓庄田。”  “庄田先生———大名呢?”  “名字恕不奉告。”  “这回换姑娘了!两位男士都报出字号了,你不说就不礼貌。”  “我叫阿通。”  “阿通姑娘。”  原以为他这下子心满意足了,没想到竟然没完没了。  “为什么你要带着笛子呢?”  “这是我用来糊口的宝贝。”  “那,阿通姑娘是吹笛手喽?”  “嗯……不知道有没有吹笛手这种行业,但是我就是靠这把笛子才能走这么长的路,应该可以说是吹笛手吧!”  “你吹的是不是像祇园、加茂山演奏的那种神乐?”  “不是。”  “那是舞笛?”  “也不是。”  “那你吹哪一种嘛?”  “就是普通的横笛。”  这时,庄田武士一眼瞥见城太郎腰上的长木剑。  “城太郎!你腰上挂的是什么?”  “武士竟然不认识木剑。”  “我是问你为什么带这木剑?”  宫本武藏 水之卷(23)  “为了学剑术嘛!”  “你有师父吗?”  “有啊!”  “啊哈!就是那回函的收信人?”  “没错。”  “能当你师父的人,想必很有能耐喔?”  “也不尽然。”  “他不厉害吗?”  “嗯,大家好像都说他还不够行。”  “拜个不够行的师父,很伤脑筋吧?”  “我也很笨,所以没关系。”  “你多少学了一点吧?”  “还没,什么都没学!”  “啊哈哈哈哈!跟你一起,走路都不觉得累,太好了……对了,这位姑娘!你要到哪里?”  “我没特别的目的地。老实说,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听说最近有很多浪人聚集在奈良,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去看看,现在正在赶路。”  宇治桥头出现在眼前。  通圆茶馆的屋檐下,一个气质高雅的老人正在准备茶锅,为在此休息的路人奉上风雅茗品。  一看到庄田,卖茶的老人似乎就像看到熟人一样。  “噢,小柳生家的家臣大人!请进来休息片刻。”  “我们休息一下吧———请给这小孩拿点点心来。”  拿到点心,城太郎坐不住,看到屋后有个小丘,便爬上去玩。  阿通品着香茶,问道:  “奈良离这里还远吧?”  “远喔!脚程快的人,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木津,女性恐怕在多贺或井手就得休息。”  山羊胡武士马上打断老人的话,说道:  “这个女子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人,说要到奈良。最近单身女子到奈良,有无不妥啊?我是不太放心!”  老人一听,瞪大眼睛。  “行不得啊!”  他摇手阻止。  “最好别去。如果你能确定那人的确在奈良,就另当别论。要不然,最好别到那种动荡不安的地方———”  老人苦口婆心地举了好多实例,说明那里的危险,好打消她的念头。  一提到奈良,就会令人联想到充满思古幽情的僧院,还有鹿眼。大家都以为只有这祥和的古都是没有战乱和饥馑的台风眼。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说到这里,茶馆的老人自己也饮了一杯茶。  这话怎么说呢?关原战后,从奈良到高野山,不知多少败战的浪人都藏身于此。他们都是西军大阪方面的人马。败战后,他们失去了俸禄,也无望能找到其他职业。关东的德川幕府,势力越来越庞大,使得他们这一生,几乎再也没机会扬眉吐气,昂首阔步。  世上一般人都说,关原之役后四散逃走的浪人,这五年来,大概增加到了十二三万。  此次大战之后,德川新幕府没收的领土,听说有六百六十万石。后来,除了减封处分、允许重振家声的人之外,被幕府歼灭的诸侯有八十几家,所属的三百八十万石领土,也同时被改封。而从这些地方潜逃到诸国地下的浪人,假设一百石有三人,加上残留在自己家乡的家人和余党,再怎么保守估计,人数也不会低于十万。  尤其是奈良和高野山一带,有众多寺院,武力几乎无法介入,刚好是这些浪人的绝佳避风港。屈指一算,九度山有真田左卫门尉幸村、高野山有南部浪人北十左卫门、法隆寺附近有仙石宗也、兴福寺长屋有塙团右卫门,其他还有御宿万兵卫、小西浪人某某,反正这些不甘就此老死的豪杰之士,像久旱之地期待甘霖一样,期待着天下再度大乱。  这些有名有姓的浪人,虽然过着隐居生活,但还算有些权势和生活能力。可是,一到奈良的后区,到处是连佩刀都当掉了的失业武士,他们自暴自弃,目无法纪,到处惹是生非,就是想扰乱德川治下的社会,一心祈祷大阪早日再兴。像阿通这么貌美的女子,只身到那种地方,犹如飞蛾扑火。  茶馆的老人一心想阻止阿通前往。  照他的说法,到奈良去实在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阿通沉思不语。  假使奈良有蛛丝马迹可循,再怎么危险她也不在意。  可是,目前她根本毫无武藏的音讯———自从在姬路城下的花田桥分手以来,几年的岁月只是毫无目的的到处旅行,彷徨过日。现在也不过是身处这场虚幻之旅的中途罢了。  “你叫阿通吧?”  山羊胡武士察觉到她迷惘的神情,说道:  “怎么样?一开始我就说过了,与其到奈良,不如跟我到小柳生家去。”  接着,这位庄田道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我是小柳生家的家臣,叫做庄田喜左卫门。我的主君已年近八旬,最近身体欠安,终日抑郁寡欢。我想到你说过你是靠吹笛糊口,或许可以吹笛慰我主君,如何?”  茶馆老人在一旁也表赞同,替喜左卫门劝她。  “姑娘,你一定要跟他去。或许你不知道,小柳生家的老主人就是柳生宗严大人,现已隐退,改名叫石舟斋。他的少主人马守宗矩大人,从关原之役归来后,江户随即征召他去当将军家的老师,获得无上的荣宠。光是能受邀到这样的名门世家,就已经是少有的福分了。你一定要答应他。”  宫本武藏 水之卷(24)  阿通一听喜左卫门是兵法名家柳生家的家臣,心想他定非等闲之辈,心里早已默默答应了。  喜左卫门追问:  “还是无法决定吗?”  “不,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我吹得不好,怎么配在那么有身份地位的人面前吹奏?”  “不、不,如果你认为柳生家跟一般诸侯一样,那你就错了。尤其是主君现在已改名石舟斋,只想安享简朴的晚年,跟一般的老人没有两样。他甚至不喜欢别人对他毕恭毕敬。”  阿通心想与其漫无目的到奈良去,不如先到柳生家还有一线希望。柳生家是吉冈以后的剑术第一名家,一定有很多修行武者造访,也许还有登记这些人的名册。说不定自己多方寻找的“宫本武藏”也登记在上面呢!果真如此,那该多令人高兴呀!  她的神情豁然开朗。  “那我就不客气,跟您一起去了。”  “真的?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  喜左卫门大喜。  “但你是女子,天黑前赶不到小柳生家,阿通姑娘!你会骑马吗?”  “会,我会骑。”  喜左卫门走到屋外,对着宇治桥头招招手,在那儿休息的马夫立刻飞奔过来,将马给阿通,喜左卫门则一路步行。  这时,在茶馆后山玩耍的城太郎看到了他们。  “要走了吗?”  “嘿,要走喽!”  “等等我。”  城太郎在宇治桥追上他们。喜左卫门问他刚才在做什么?他说在山上的树林里,有很多大人聚在一起,不知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  马夫笑着说:  “小兄弟,那些浪人是在赌博呀!没饭吃的浪人会抢夺旅行的人,把他们扒得一丝不挂,才放他们走。”  马背上坐着戴斗笠的佳人,城太郎跟胡子武士庄田喜左卫门走在两侧,马夫则在前头。  过了宇治桥,终于来到木津川河堤。河边沙地宽广,天空缀着彩色的云雀,风景如诗如画。  “这样子啊……原来是浪人在赌博。”  “光是赌还算好的———有的甚至放高利贷,勾引女人。他们太霸道,没人敢动他们一根寒毛。”  “领主也不管吗?”  “势单力薄的浪人,领主还抓得到。但是,河内、大和、纪州的浪人联合起来,声势就凌驾领主之上了。”  “听说甲贺也有浪人。”  “筒井浪人成群结队逃到那里。好像不再打一次仗,这些人就无法完全消失一样。”  城太郎听到喜左卫门和马夫的谈话,开口说道:  “你们说什么浪人、浪人的,浪人当中也有好人吧?”  “当然有。”  “我的师父也是浪人啊!”  “哈哈哈!你是为此打抱不平啊?你真会为师父讲话———刚才你说要到宝藏院去,你师父在宝藏院吗?”  “只要去那里就可知道师父在哪里。”  “他的剑法是哪个流派的?”  “不知道。”  “弟子竟然不知道师父的流派。”  马夫闻言,说道:  “大人!现在这个社会啊!剑术大流行,连阿猫阿狗都可修练武术了。现在一天至少可看到五到十个修行武者走在路上呢!”  “哦?是吗?”  “这不也是因为浪人增加的缘故吗?”  “可能吧!”  “剑术高明的人,各诸侯都会争相延揽,给予五百石、一千石的薪俸,大家趋之若鹜。”  “哼!这是出人头地的捷径嘛!”  “您看!连那个小毛头都腰佩木剑,认为只要学点皮毛,就可以成为一名人物,这种想法真是可怕。要是到处都是武士,最后大家难免要说他们只是混饭吃的。”  城太郎生气了!  “拉马的!你说什么?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说———你像跳蚤扛着牙签,光说不练。”  “哈哈哈!城太郎,别生气,别生气。要不然,你脖子上挂的重要物品,又要搞丢喽!”  “好吧!我不生气。”  “噢,我们到木津川的渡口了,该跟你说再见了。天快黑了,在路上别贪玩,要专心赶路喔!”  “阿通姐姐要去哪里?”  “我决定跟庄田先生到小柳生的城堡去。你自己多保重。”  “什么啊?只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没关系,有缘的话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城太郎你四海为家,我找到那人之前,也跟你一样。”  “你到底在找谁?是什么样的人?”  “……”  阿通没回答。只从马背上对他笑一笑,跟他告别。城太郎跑离河边,跳到渡船上。这渡船映着红红的夕阳,飘到河中心的时候,城太郎一回头,望见阿通和喜左卫门已经走到木津河上游峡谷边的笠置寺小路上。山影早早笼罩着山路,朦胧的身影伴随着灯笼一路远去。  8  即使是在学武之人如雨后春笋的今天,宝藏院的名声依然特别响亮。要是有兵法家不知道宝藏院,只把它当成单纯的寺庙,别人可就会认为他是外行的武士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25)  奈良更是如此。在奈良,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正仓院,但只要有人问宝藏院,大家就会立刻回答:  “啊!是不是在油坡的那家?”  此院坐落在一片杉树林的西侧,树林之大,连兴福寺的天狗都会在此栖息。这里有元林院旧址,令人想起宁乐朝的盛世;还有悲田院的施药院旧址,听说光明皇后为了洗去千人的污垢,在此盖过浴池。现在,这些地方都已杂草丛生,只有当时的石头露出脸来。  听说这里就是油坡。武藏环顾左右。  “奇怪?”  虽然看到几栋寺院建筑,却看不到像样的大门,也看不到宝藏院的匾额。  此处的杉树,经过冬寒春暖的洗礼,正有着最深沉时节的颜色。透过树梢,可望见明亮柔和的春日山,山峦起伏如同窈窕淑女。虽然这附近已近黄昏,但是,在对面的山坡,阳光仍然灿烂光明。  武藏仰头到处寻找类似寺庙的屋檐,终于———  “啊!”  武藏停下脚步。  ———然而仔细一看,门上写的不是宝藏院,而是跟它字形相近的“奥藏院”,第一个字不一样。  他从山门往里窥视,这里看起来像是日莲宗的寺庙。武藏以前未曾听过宝藏院是属于日莲宗一派,所以他认为这里一定跟宝藏院毫无关系。  他站在门口,一脸茫然。这时候,刚好有一个奥藏院的小和尚回来,看到武藏,似乎觉得他形迹可疑,所以不断打量着他。  武藏脱下斗笠。  “请问———”  “唔,什么事?”  “你们寺院是叫奥藏院吗?”  “没错,那儿写得清清楚楚。”  “我听说宝藏院是在油坡,这里还有其他寺庙吗?”  “宝藏院刚好跟本寺背对背。你是去宝藏院比赛的吗?”  “是的。”  “果真如此,最好别去。”  “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独臂人要来补手臂,还可理解。但是,没必要大老远赶来变成独臂人吧?”  看这小和尚的体格,大概也不是普通的日莲宗和尚,所以有些瞧不起武藏。虽说武术大流行并非坏事,但最近大家接二连三涌进宝藏院,实在令他们吃不消。观其字义,宝藏院本应是宗教的净土,并非是做什么枪术买卖的。要真有买卖行为,也是以宗教为本而衍生出的副业。前任住持觉禅房胤荣从前经常跟小柳生的城主柳生宗严来往,也跟宗严熟识的上泉伊势守关系密切,所以不知不觉地对武术萌生兴趣,并将此当作娱乐开始学习。后来自行加上枪法,也不知从谁开始称之为宝藏院流。但这位嗜好武术的觉禅房胤荣已经八十四岁,老态龙钟了。现在根本不见人。要是见了人,没有牙齿的嘴巴也只能微微蠕动。连话都不能讲,更不用说枪法,他根本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我说去了也徒劳无功。”  小和尚好像存心要赶走武藏,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这些事,我也听说了。”  武藏心知对方在愚弄自己,还是婉转地答道:  “可是,听说权律师胤舜随后继承了宝藏院的精髓,成为第二代住持,现在仍然继续钻研枪术,门徒众多。只要是上门拜师学艺的人,来者不拒。”  “喔,那个胤舜大师,可说是敝寺住持的弟子。第一代觉禅房胤荣衰老之后,他认为如果就此让宝藏院闻名天下的枪法没落,实在可惜。于是敝寺的住持就将从胤荣处学来的秘传枪法,传授给胤舜,使他登上宝藏院第二代住持的宝座。”  这些话听起来拐弯抹角,总之这日莲和尚就是要暗示这个外来的武者,当今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是自己寺里的住持所立。论枪术,日莲寺奥藏院的住持也比第二代胤舜要正统得多了。  “原来如此。”  武藏先表示赞同,奥藏院的和尚这才心满意足。  “虽然如此,你还是想去看吧?”  “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说得也是……”  “您刚才说该寺和贵寺背对背,出这山门之后,要向右还是向左转?”  “不不,真要去的话,就穿过本寺境内,这样近多了。”  武藏道了谢之后,按他说的走法从厨房旁穿过院子,往后门走去。后头有柴房和味噌储藏室,还有一片约五十亩的田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乡下富农人家的景象。  “应该是那里吧?”  田园尽头,又望见一座寺庙。武藏踩着柔软的土地,穿过翠绿的蔬菜、萝卜、葱苗,往那头走去。  田里,有一个老僧拿着锄头在耕作。他是个驼子,背上好像放了一个木鱼似的。他弯腰锄地,默不作声,只看到两道显眼的雪白眉毛,像是特地植在额头上的。每挖一下土,石头就发出铿锵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老和尚应该是日莲寺的人吧?武藏心想。  武藏本想跟他打招呼,但是慑于老和尚别无他念的专心之态,只好悄悄从旁走过。老和尚虽然低着头,犀利的目光却从眼尾直逼自己脚边。虽然对方不形于色,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凌人之气,简直不像是发自人身,而是那种石破天惊的雷霆气势,让武藏全身悸动不已。  宫本武藏 水之卷(26)  武藏身体僵硬,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十二米左右的距离回头再探老和尚的动静。武藏血脉沸腾,好像准备抵挡敌人长枪的攻击。然而,老和尚仍然弯着腰,尖耸的背对着武藏,锵———锵———锵———,锄地的调子一点也没变。  “他是何方人物?”  武藏抱着这个大问号,终于找到了宝藏院的玄关。他站在那儿等待知客僧的时候,仍然苦思不解:  刚才明明听说这里的第二代胤舜还年轻,第一代胤荣已经老得连枪法都不记得,可是……  那老和尚一直低着头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武藏大声叫门,想甩开这恼人的思绪。但是,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唱和———深奥的宝藏院没有人出来应门。  仔细一看,玄关旁边立着一个大铜锣。  啊哈!原来要敲这个。  武藏一敲,里面马上传来回声。  出来应门的大个子和尚,雄健的体魄就像睿山僧兵的首领。他对武藏这种装扮的访客,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只瞥了武藏一眼。  “你是剑术家吗?”  “是的。”  “来做什么?”  “来求教。”  “请进!”  他往右边一指。  看来是叫他洗脚,那里有引水管将水引到盆里。踩得扁扁的草鞋,大约有十双左右,散乱一地。  武藏随着知客僧经过一个漆黑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等待,这里可看到窗外的芭蕉树,除了引路的罗汉带有杀伐之气外,其他地方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寺庙。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请在这里写上你曾在何处修行、流派,还有自己的姓名。”  大个子和尚拿来一本册子和笔墨。  册子上面写着:  登门者授业芳名录  宝藏院执事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众多修行武者的名字和来访日期。武藏也仿照前人的写法,但是流派名却空着。  “你的剑法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说到师父,少年时候,家父教了我铁棍术,但也没学好。后来立志学武,天下万物、天下前辈,皆为我师。”  “嗯……我了解了,但是我们这流派,是自先祖以来就闻名天下的宝藏院枪术。这枪术非常粗野、激烈,不是打着玩的。所以,你先看看芳名录前的说明之后,再做决定,如何?”武藏刚才并没注意到,经他一说,就从地板拿起一册来看,原来的确有个誓约书,明文规定———在该院接受指导的学徒,不论是四肢不全或是死亡,皆不得有异议。  “我已明白了。”  武藏微笑地将册子放回地板。既然走上武者修行的道路,这是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具备的常识。  “那就这边请!”  对方又引他往里面走。  两人来到一个武馆,空间宽大得好像一个大讲堂。粗大的圆柱,跟寺庙不太相配。栏杆间的雕刻,金箔已经剥落,涂在上面的粉彩,跟其他武馆大不相同。  原来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没想到等待席中已有十名以上的修行者。除此以外,还有十几名身穿法衣的弟子,以及相当多完全是来见习的武士。现在,武馆中央有一对拿着枪正在比赛,大家屏气凝神地观看,根本没人发觉武藏悄悄坐到一旁。  虽然武馆墙上写着“志愿者可持真枪比赛”,但是,现在正在对峙的两个人,手上拿的只不过是一支硬木棒。虽然如此,打到还是很痛。最后,有一方被打得一拐一拐地回到位子上,仔细一看,大腿已肿得像个大木桶,连坐都有困难,只好以手肘撑地,单脚伸直,面露苦状。  “来,下一位。”  赢的一方将袈裟拢在背后,是一名手、脚、肩、额都有块块结实肌肉隆起的魁梧法师。手中的大枪一丈有余,撑在地上,呼叫下一位。  “哪一位请上来———”  一人站了起来,好像也是今天才来宝藏院登门求教的修行武者。他用皮制束袖带将袖子系好,准备上场。  那位和尚凝然不动,待出场的这个人从墙边挑选了一把短刀,刚向自己行礼,他便抡起地面的长枪,一枪刺过去。  “喝!”  和尚发出如野狗吠声般的怒喝,往对方头上扑过去。  “下一个!”  只一招,随即收回长枪,恢复原来直立的姿势。挨打的男子毫无动静,虽没死,但已无法自行抬头。两三个法师弟子抓着他的脚,把他拖回座位,留下一道血痕,沾湿了地板。  “下一个呢?”  那和尚自始至终都态度傲慢。武藏本来以为那和尚便是宝藏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向旁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叫做阿岩,是院里坐第一把交椅的弟子。平常的比赛都由称为“宝藏院七足”的七个弟子出面,胤舜从不亲自比试。  “没人了吗?”  和尚把枪横放在身边。刚才带路的罗汉,手拿上课名簿,一个个对照。  “这一位呢?”  宫本武藏 水之卷(27)  他望着那位的脸庞。  “不不……我还没准备好。”  “那边那位呢?”  “今天有点提不起劲。”  大家好像都很害怕。问过几个之后,终于轮到武藏。  “你怎么样?”  武藏低下头。  “请!”  “请是什么意思?”  “请多指教。”  武藏站起身来,大家的眼光立刻被他吸引。桀傲不逊的阿岩和尚已经退场,被其他和尚围住,不知在嘿嘿大笑些什么。听到又有人出来挑战,转头看了一下,却是对比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谁来代替我?”  他表情不屑地说道。  “哎呀!只剩一个了嘛!”  听大家这么说,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来,再次拿起刚才那把长枪。这支长枪显然使用已久,透出乌黑的光泽。他端起长枪,用屁股对着武藏,往没人的方向运气,发出怪鸟般的叫声“呀!呀!呀”,还没叫完,突然连人带枪冲了出去,往武馆尽头的木板猛力撞了过去。  那地方看来是他们的长枪练习台。他拿的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只是根普通的木棒,但前端竟然像利刃一样,噗哧插入练习台一块新换的四方木板上。  ———哎喔!  阿岩发出一声怪声,拔出长枪,飞身转向武藏。他浑身肌肉虬结的身体,冒出阵阵精悍之气。他从远处睥睨着手提木剑,看来有些呆滞的武藏。  “有请!”  阿岩带着刚才刺穿木板的气势,正准备出击,突然有人从窗户外面发出笑声:  “笨蛋!阿岩和尚要输了,你仔细看看,对手可不是木板喔!”  握着长枪,阿岩转头怒斥:  “谁?”  窗边的笑声仍然不停。原来是个白眉老人,光亮的一颗秃头,简直可以当作古董店的照明灯。  “阿岩!这场比赛你准输的———等后天胤舜回来之后再比吧!”  老和尚要阻止比赛。  “啊?”  武藏想起来了。刚才来此途中,在宝藏院后面田里,拿锄头工作的老农夫不就是眼前这个老和尚吗?  念头一闪之间,那老僧已不见踪影。阿岩经老僧提醒,握着长枪的双手本来稍有松懈,可是视线一跟武藏相遇,立刻把老和尚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胡说什么?”  他对着没人的窗户大声斥骂,再次握紧长枪。  武藏为求慎重,问道:  “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煽动,阿岩怒火中烧。他左拳紧握长枪,开始在地板上游走。虽然他结实的肌肉犹如铁块般厚重,但是步履轻盈,双脚又像踩着地面,又像浮在水面,犹如水波间的明月,漂浮不定。  武藏则稳稳地踩着地面。  他除了两手直握木剑之外,没有特别的架式。倒是将近六尺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有些迟钝,而且肌肉不像阿岩那般结实,只有一双眼睛如猎鹰般直盯着对方。他的眼珠并不乌黑,似乎渗入了血色,成为透明的琥珀色。  阿岩突然甩了一下头。  因为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是想把汗水甩掉吗?还是老僧的话还留在脑海里,造成干扰,所以想把它从意识中甩开?总之,他开始心急如焚却是事实,频频换位子,不断引诱动也不动的武藏上钩。而且眼神锐利,盯着对方不放。  ———突然,他出招了,随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而武藏在高举木剑的一瞬间,也向后一跃。  “怎么了?”  同门的和尚蜂拥而上,围着阿岩,乌鸦鸦的一片。也有人踩到阿岩抛在地上的长矛,跌跌撞撞的,非常狼狈。  “药汤!药汤!快拿药汤来!”  有人站起来大叫,手和胸膛都沾满血迹。  刚刚从窗外消失的老僧,绕道玄关跑了进来,但情况已演变成这种结果,只好苦着脸在一旁观看,并且阻止匆匆忙忙要跑出去的人。  “拿药汤干吗?药救得了他吗———笨蛋!”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理会他,武藏觉得无趣,只好走到玄关,穿上草鞋。  此时,驼背的老僧追了过来,在他背后叫道:  “阁下!”  武藏转头回答:  “是———您叫我吗?”  老僧说:  “我想跟你聊一聊,请你回屋里来。”  老僧引他往里走,经过刚才的武馆,一直到里面一间只有一个出口的、四四方方的密室。  老僧一屁股坐了下来。  “本来应该由方丈跟你打招呼,但是他昨天才到摄津,两三天之后才会回来,所以由我来跟你打招呼。”  “您太客气。”  武藏低下头:  “今天让我受益良多。但是,对于贵门的阿岩法师,我感到很遗憾,真的很抱歉。”  “说什么?”  老僧打断他。  “在比武之前就必须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别挂心。”  宫本武藏 水之卷(28)  “他伤得如何?”  “当场死亡。”  老僧回答此话的口气像一阵冷风,直吹武藏脸颊。  “……死了吗?”  今天又有一个生命结束在自己的木剑之下。武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闭目默念佛经。  “阁下!”  “是。”  “你叫宫本武藏吗?”  “正是。”  “武术是向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小时候曾向家父无二斋学铁棍术,之后游遍天下,师法诸国前辈,天下山川亦为我师。”  “你真是有心人。不过,你的身子太强,太过强壮。”  武藏心想他是在夸奖自己,年轻的脸庞泛起阵阵红晕。  “哪里哪里。我的技巧尚未纯熟,还不成气候。”  “不,就因为这样,必须把你的强势稍微削弱一点,你还要再弱一点才行。”  “啊?”  “刚才我在菜园工作的时候,你不是经过我身边吗?”  “没错。”  “你走过我身边时,距离我有九尺之远,对吗?”  “嗯。”  “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感觉到你手上的锄头,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会扫向我的脚跟。而且,你虽然低头挖土,但是你的眼光却能看到我全身,而且透着一股要寻出我破绽的杀气。”  “哈哈!正好相反!”  老僧笑着回答:  “当你走到离我六十米远的时候,我的锄头就感到你所讲的杀气了———你每一步,都充满斗志,充满霸气。当然我的心也跟着武装起来。如果当时经过我身边的是个普通的农夫,那么我也只是一个锄田耕作的老头。所谓的杀气,是你自己的影子啊!哈哈哈哈!你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才会离我那么远啊!”  这个驼背老僧果然非泛泛之辈,武藏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然而,两人还没交谈之前,自己已经输给这个老僧了,一想到此,不由得对他敬佩有加,犹如后进碰到前辈,毕恭毕敬。  “非常感谢您的教诲。我想请教一下,您在这宝藏院是何职责?”  “不,我不是宝藏院的人。我是这寺背后的奥藏院住持,叫做日观。”  “噢,您是后面的住持?”  “我跟这宝藏院的前任住持胤荣是旧交,胤荣练长枪,所以我也跟着练习。以前还管些事,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这么说来,这个寺院的第二代住持胤舜,是跟您学长枪术的弟子?”  “可以这么说。本来佛门不必用到长枪,但是宝藏院在世间的名声比较奇特,有人认为宝藏院的枪法失传太可惜,所以我只传授给胤舜一人而已。”  “胤舜大师回来之前,可以让我住在寺院里吗?即使是偏僻的角落也行。”  “你想跟他较量吗?”  “好不容易拜访宝藏院,很想一睹院主的长枪法。”  “最好不要。”  日观摇头。  “没有必要。”  他像在告诫武藏一般,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  “宝藏院的枪术,你今天从阿岩那儿已看出一点端倪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看呢?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看我就好,看我的眼睛。”  日观耸起肩,把脸向前靠,跟武藏四眼相对。从他凹陷的眼眶中射出一道精光,好像眼球会飞出来一样。武藏直视回去,只见老和尚的眼球一下子变成琥珀色,一下子转为暗蓝色,不断变化。最后,武藏的眼睛开始晕眩,只好先把眼珠子转开。  日观大笑不止。这时有个和尚进来跟他请示了一个问题,日观指着武藏:  “送到这里来。”  有人立刻送来高脚的客桌和食物。日观盛了满满一碗饭。  “粗茶淡饭,请用。不只对你,对其他的修行者,我们一样献上这些,这是本院的常规。那腌的东西是黄瓜,是宝藏院自己腌制的。瓜里包了紫苏和辣椒,非常美味,尝尝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藏拿起筷子,又感到日观犀利的眼神。这是对方发出的剑气?还是自己的剑气,又让对方产生戒备?这种两人之间魂魄的微妙互动,让武藏无法判断其中的原委。  他笨拙地咬着腌黄瓜,担心对方会不会像以往泽庵那样,突然一拳挥来,或是突然飞来长枪。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吃得很饱了。”  “宝藏院的腌黄瓜,味道怎么样?”  “非常美味。”  武藏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实际上,一直到他走出宝藏院,也只有辣椒的辣味还留在舌尖,至于腌黄瓜的滋味根本就想不起了。  “输了,我输了。”  武藏自言自语,走在昏暗的林中小道,踏上了归途。  有时,会有影子迅速跃过杉树林。原来是一群鹿,被武藏的足音所惊吓,仓皇逃走。  “在比武上是我赢了———但我却抱着失败的心情离开宝藏院,我表面上虽赢了,实际上却是输了?”  宫本武藏 水之卷(29)  他心有不甘,边走边骂自己境界还不够。  “啊!”  他想起了一件事,止步回头望去,宝藏院的灯火仍然明亮。  他往回跑,来到刚才的玄关门口:  “我是刚才的武藏。”  “哦?”  看门的和尚探出头来。  “什么事?忘了东西吗?”  “明天或后天,也许会有人来此问我的消息,请你转告他,宫本武藏在猿泽池附近歇脚,叫他到附近的客栈找我。”  “啊!这样啊!”  武藏看对方心不在焉,又补上一句:  “找我的人叫做城太郎,还是个小孩,所以请你一定要据实转告他。”  说完,大步踏上道路,武藏又嘀咕:  “我果然是输了———光是忘记交代城太郎的事,就表示我彻底输给那位叫日观的老僧了。”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呢?武藏为此寝食难安。  这把剑!这一把剑!  明明在宝藏院取胜了,为何又感到自己青涩无能、未臻成熟?  他心情沉重,满腹疑惑地来到猿泽池畔。  天正年间新盖的民家,以这池为中心顺着狭井川的下游,杂乱分布在两岸。前几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长安,在这附近建造了奈良奉行所。还有个中国移民林和靖的后裔,估计他做的馒头在此会受欢迎,所以在这池边开了一家店。  望着那一带的点点灯火,武藏停下了脚步。到底要住哪一间客栈呢?这里有无数的客栈,但是身上的盘缠有限,如果住在太寒酸的小店,又恐城太郎无法找到他。  刚刚才在宝藏院吃饱,但是走过宗因馒头店的时候,武藏肚子又饿了。  武藏走进去坐下来,叫了一盘馒头。馒头皮上印了个“林”的字样。馒头味道鲜美,不像在宝藏院吃黄瓜那样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哪里?”  端茶来的女侍问起这件事,武藏刚好开口向她说明原委。她表示,店主有位亲戚刚好家中兼营旅馆副业,请他一定要住那里,而且不等武藏回答,便说要去叫主人,径自往后面跑去,带来了一位长着黛眉的年轻老板娘。  这户人家很单纯,离馒头店不远,环境幽雅。  那年轻少妇带着他敲了几下小门,听到里头有人应声之后,回头对武藏低声说道:  “这是我姐姐的家,所以不用担心赏钱的问题。”  有个小丫头出来应门,跟年轻少妇交头接耳一番,才放心地把武藏带往二楼,那年轻少妇说道:  “那么,请慢慢休息。”  说完就回去了。  当做客栈,这房间和摆设都太高级了,反而令武藏无法安心。  他已吃饱,只要洗洗澡,就是睡觉了。但是,看这户人家的情形应该不愁吃穿,为何要收旅客呢?武藏心存怀疑,想睡又无法安心。  他问那小丫头,对方笑而不答。  第二天,武藏跟她说:  “这些日子有人会来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几天。”  “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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