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忧郁中,他悄悄地告知贵妃,担心会发生乱事。 “过了咸阳,应该没有事了,敌人如循渭北来,要切断的要路是咸阳,现在,此地平安,下午再走,自然不妨了!”贵妃所知有限,但尽力安慰皇帝,“大家没逃过难,忙乱是意中事,再向西行,供应大约不会缺乏了,三郎,你歇歇,事已如此,操心也没用!” “我出去看看情形——也慰问一下官兵!”皇帝带了几名内侍向外行,但到了外面,他就放弃慰问之行了,外面太乱,人山人海,宰相估计军队外,约五千人,但自望贤宫东外舍阶上眺望,相信逃亡的人数会远超五千这一数目,由于太乱,他亦无从着手慰问。 此外,使皇帝的心情稍感沉重的是:在后队的太子并未上来请安。 于是,他再回入,尚膳房内侍,已自市上购到粮食菜蔬,煮了午饭供皇帝和宫中人员。 皇帝和少数宫中人员在外舍进食,同时,李隆基命人调查全队的人数,他和高力士与杨国忠商量,今晚上到金城,必须弄得像样一些。 他们原定计划,今夜宿于金城的,金城距长安八十八里,原名始平,景龙二年,金城公主下嫁吐蕃,皇家仪仗送行到此为止,故将地名收为金城,又增造了一所皇家的馆驿,屋宇虽不多,但征用县署和原有的馆驿,大致上可以对付。 不过,由于咸阳的情形,使杨国忠和高力士对原来的安排少失了信心,皇帝也看出了,他明白,倘若今夜不能维持秩序,对人的心理影响会很大,于是,他亲自召入内侍监袁思艺,着他带八名内侍赶赴金城安排——袁思艺官三品,是内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高官阶的人,皇帝以事态严重而出动了宫中最高级的人员。 于是,九骑马立刻出发了。 在咸阳望贤宫的队伍,挨到未正才再行列队出发——在行将上道时,皇太孙代表了太子来向祖父问安,太孙以后面混乱,太子不敢擅离作为不来的借口。 再度启程了,人人的情绪都显著地低落着,不久之后,长安城内大乱的消息也传了来! 皇帝得到报告:长安城在宫门开启之后,内侍、宫女逃出,消息传开,就乱了起来,殿前军不受节制,散奔出来抢掠,市井无赖也跟着闯入东市抢劫,后来,边令诚的兵出来维持治安,杀了十多人,抢劫之风已止,但全城混乱,通向南面和西面城门的道路,挤满了逃离的人。 大唐天子为长安的情况而流泪不止,他哀哀切切地向杨贵妃说自己对不起长安百姓。 对此,杨贵妃有空茫之感,她以为,如此地逃难,早已料到会引起混乱的,此时说对不起长安百姓,又有什么用呢?再者,身在逃亡途中的杨贵妃,真切关心的是前路的祸患,在咸阳的际遇,使她心忧,长安虽然是最可恋的地方,但长安已放弃了,现在切身的是前路。 她努力安慰皇帝,她切望皇帝能宁静着应付未来,此刻,与政治无关的贵妃也看了出来,真正遇到大事,只有皇帝有能力应付。 向金城的路上,行进更加缓慢了,天气热,走了一上午的人体力不继,精神颓丧,他们在出长安城时,行列整齐和有壮盛相,现在,很萎顿。 日沉西了,夏日长,一个下午在路上,到接近黄昏之时,仍在路上,金城很近,但走起来却无限遥远! 车上的皇帝渐渐地烦乱,焦躁。 天色暗了,夜来了,宫车队伍燃了灯。皇帝曾掀帷外望,他充满了牢骚地说出://---------------《杨贵妃》第八卷(4)--------------- “他们总算记得带灯火!” 没有人敢接口,现在,杨贵妃也掀帷外望,前面,灯火一长串,后面,灯火也是一长串,队伍拉得很长,在黑暗中,蜿蜒的灯火在黑沉沉的郊野中,有凄厉的华艳,她茫茫地看着。 宰相杨国忠在天黑之后,就骑了马傍着御车而行,高力士或前或后照顾着。这位老内侍面有重忧,他悄悄地告知杨国忠,袁思艺到此时尚未迎上来,金城那边可能出了问题,杨国忠吃惊着,欲下令做好作战戒备! “不行,如果发颁准备作战的命令,军士会逃散,现在只有走着看了!”高力士沉重地说出。 在黑暗中行进的队伍,到金城时已近半夜,前锋于戌初到金城,一名郎将来报告:金城的人已逃空! 李隆基在车到金城驿之前得知金城的官吏逃走,连特遣的三品大员,亲信的内侍监袁思艺一行也逃了。他愤极,脱口而出: “我会死在路上!” 无人敢再说话,侍从们拥着皇帝贵妃入金城的皇家驿站,在油灯和灯笼的照耀下,皇帝入了驿站的正屋,外面,是一片杂乱,而且间离有哭叫声。 杨国忠和韦见素入觐,告以正努力设法安排膳宿,皇帝一句话也不说,只向两位宰相挥挥手,接着,他走到向外的窗口看——一片杂乱,叫骂声和哭声不绝。 高力士进入了——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灰,志意消坠尽,他一手徐徐地按住腰间的刀柄,眼泪流转之间,拔出刀来!高力士惊异地叫了一声陛下! “力士,是时候了,我……何必等到乌江才自刎!”皇帝举起刀,在哀愤中欲自杀。 高力士迅速上前,抱住了皇帝的手跪下,四名相随的内侍也挨近皇帝而跪下。 “陛下,局面并未到这地步,此时,千钧一发,全靠陛下镇定将事,居中领导,如陛下意志一弛,大唐天下,就此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高力士用力说。 “我……我……”李隆基气呃着。 入内更衣的杨贵妃闻声,快速地奔了出来,她自皇帝手中取过刀,为之入鞘,再扶皇帝坐下。 “连袁思艺也会弃我而逃,唉,众叛亲离的场面,只怕会在今日出现!”李隆基哀切地吐出。 “陛下,度过这一关就会好的!”杨贵妃软弱说,虽然当着侍从,她还是以自己的巾为皇帝拭泪。 高力士命人取酒,让皇帝饮了几口,接着,高力士向贵妃作了暗示,便转出去,在外面,有无数的事等待他做。而杨贵妃,扶了皇帝入内室休息。 侍女们为皇帝替换了汗湿的衣服。 外面,人声依然离乱,中后队的人不断到来,幸而,先到的人有了粗略的安排,中后队人到达时,没有前队那样地混乱。 杨国忠父子加上魏方进和几名官员,张罗了食物,他们以最迅速的方法分配给护卫驿站区城的六百名兵士。 接着,高力士再入,他请求皇帝出去慰抚将士。 颓丧到想一死了事的李隆基,终于自静下来,他明白安抚将士的重要性,于是,命人备马,偕同高力士、陈玄礼、二十四名龙武军骑士,到近区慰问了将士,经历了约有半个时辰,也看了百官——金城区内,有兵一千八百人,外面,他没有去。至于太子,则扎营在金城东面五里之处,似乎自成一个系统了。 没有人提到太子,皇帝心情沉重,应该问而没有出声。杨国忠和高力士悄悄议论着,但是,两人又都不欲呈奏,他们明白,在此时,皇权已很有限,什么事都不能做了的。 此时,侍从车中的谢阿蛮和锦梦儿到驿馆正屋来见贵妃——她们看到占地颇广的皇家驿馆,每一处都挤坐着人,有许多人已躺在地上睡着。 皇帝和贵妃有一间房,那是当年金城公主远嫁时在此地休息过的,长久没有人居住,屋内似乎有些霉闷的气味,但是,皇帝和贵妃只开启了一扇向内的小窗。 皇帝和贵妃都没有睡。 谢阿蛮看到贵妃的双眼哭到红肿,这位生性爽朗的舞人入室之后,也呆住了。 “阿蛮,没什么事吧——”皇帝勉强提起精神,“路上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路上乱哄哄的,但宫中人都还好,也没吃苦!”谢阿蛮低着头说。 “噢,你出去周围看看,再把情形来告诉我——这时,外面好像静了一些?”皇帝喟叹着,又问:“有些什么人和你在一起?”他说出,自行挥了一下手,“梨园子弟们出来的如何?” “宫眷数十人,和我一起,梨园中人有一群,我看到几个,他们都还好——”谢阿蛮回答了,再遵命出去,有两名内侍相随而行。 阿蛮发现,金城驿只有内层的戒备,稍向外,就等于没了防卫,兵士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她留住两名内侍,偕锦梦儿向东走——那边的两排屋宇,从前是驿兵居住的兵房,如今为龙武军占住,外面的广场,有车辆结队而列,车边的地上,都睡满了人。 夜沉沉,连谢阿蛮都有寒肃之感。她低说:“锦梦儿,倘若安禄山有三百骑兵赶上来,我们这里就会完了!” “我们去找找梨园中的人,我知道他们的所在!” 在锦梦儿说话中,东北方的一条溪道,出现了一列灯火,移动着向金城驿来。她们停止了,内心惧怕,如果来的是敌人,那就不堪设想了。//---------------《杨贵妃》第八卷(5)--------------- 有几名龙武军的军官先行而到,谢阿蛮迎上去看,发现陈方强也在内,她匆匆询问——原来,自东北面来的一队人马为潼关退下来的败兵,大将王思礼到了。 陈方强约谢阿蛮在原地小待,自己很快会回来。 东北方一小队在溪岸停下了。 不久,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自率了八骑士上前迎接王思礼,他们入驿站去,谢阿蛮看溪边,由王思礼带来的,除了三人入见皇帝外,有二十余人仍留着等候,大多是军官。 又过了些时,陈方强匆匆地来到了,他依然情意绵绵,告诉阿蛮自己在行列中的方位,接着,要求在前路宿驿时,夜间相会,阿蛮在颓败中漫应着,转而询问王思礼的情形。 “特进王将军自潼关逃出,带了千把兵,经由富平逃到此地,先见了太子,残兵和太子的人在一起。”陈方强毫不掩饰地说。 于是,他们分开了,谢阿蛮回到驿站时,王思礼已离去,阿蛮不曾把实情相告,她只说,四方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已睡了。然后,她走出,在外面等待。 杨贵妃服侍了皇帝睡下之后,悄悄出室,在侍从小间接见自后面步行赶到的宫廷女官静子等人,她由静子报告而知,太子阻隔了一大批官员,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家人一行,也只能在金城十二里外宿营。 接着,谢阿蛮也入内,贵妃很闷,嘱咐静子等人先睡,她走出屋外,阿蛮把所见悄悄相告。 贵妃举头望月,无言。阿蛮说: “贵妃,王思礼他们从富平一路来,那边该很平静!” “嗯,刚才听王思礼说了,他一路来都平安,潼关败兵散逃的有几万人,他说,他派人在收编,他自己带来的人很少,有千多人留在后面戒备。”杨贵妃说着,微喟:“敌人不追来,我们内部也会有问题,我真担心……” “贵妃,太子在后面,好像不理会前面的事了,王思礼带来的兵,听说被太子留住!”阿蛮低告。 “我知道一些——这事,现在不能说!阿蛮,往前去,只怕多事!皇上也有些用不上啦!”杨贵妃偕阿蛮缓行,走出驿站的南边门户,外面,睡满了宫廷的执事,内侍女官杂躺着。 贵妃不忍看,悄悄地折回。 现在,金城驿的周围已静了下来。 在静寂中,有笛声远远地传来,但只有极短的时间就止歇了,想来,有人吹笛而被禁止。 “阿蛮,明早,你上我的车来吧,有时,你也可以和皇上讲些话,再帮我探听消息,今天下午,他们有好些事瞒着皇帝的。”杨贵妃苍凉地说。 谢阿蛮允承了,她劝请贵妃早些睡。 杨贵妃入室,得知皇帝已睡着,她本身毫无睡意,再出来领受夜风,此时,月已沉西! 六月十四日,又是有太阳的好日子。 黎明时,逃亡的队伍有很多人没有及时起身。 杨国忠利用时间,在皇家驿站的正堂举行一次朝会,只有一天的逃亡,朝廷的秩序已乱,他企图借一次朝会把情势扭转过来。 杨国忠一早就派人通知了太子。黯淡的朝会,有三十多名官员列班,太子和王子及郡王也有二十来人,皇帝不能就当前形势说话,只有慰劳官员们,接着,杨国忠报告渭北平安,那是安定人心的。 潼关的败将王思礼,正式报告了哥舒翰已降贼,又简单地说了自己逃出的经过。 皇帝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以继哥舒翰。 接着,皇帝宣布启程,但又再召入将军们慰劳和勉励。 在朝会进行时,谢阿蛮和太子的随从们混在一起,她看到太子的亲信随从内侍李静忠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私谈,她又看到龙武军有两名郎将也和太子的从官在一起谈话——东宫官随太子来的,有资格入朝的,多数留在外面,这使谢阿蛮为之惊异。 不久,王思礼辞朝而出,他和太子詹事在一起讲了话,便另行上路,并不随驾西奔。 终于,大队自金城出发了。 太阳已升高,队伍逶迤地向西行——在金城,兵官以及宫人,大多自逃亡的民家取了些炊具,大逃亡的队伍,在第二天多出了一些用具。 从金城西行,只有五里,便是昔日的兴平县城了,兴平故城的人昨夜都已逃了,今早,杨国忠和高力士商定,以兴平西北二十三里的马嵬驿为中午的休息地,并且派了军队和文官及宫中执事先行,他们有鉴于昨日的逃亡,今天,小心地以多方面人合组成先遣队。 皇帝的车队在到兴平时,李隆基曾出来,立在车上眺望,他看到大路以北的远处,有一队车人被阻留,那该是另一支逃亡队伍。此外,皇家的队伍虽没有昨天齐整,但一般说来还算平静。 高力士已把飞龙厩的骑兵集中在皇帝车仗前后、两翼,各有两百数十名龙武军骑兵巡弋。 老迈的高力士于皇帝站在车台之后不久,就和宰相赶上来,这时,已近正午。 “马嵬驿那边的安排,会不会有问题?”皇帝问。 “应该没有问题,我们先遣人员有两百,其中厨师炊事兵,共有八十余人!”杨国忠说。 李隆基苦笑着说: “现在我才知道,吃比一切都重要——”他稍顿,再问:“到马嵬坡,还有多远?”//---------------《杨贵妃》第八卷(6)--------------- “此地已在兴平县西南——马嵬距兴平县城,西北方,计二十三里,由此往,大约二十里!”杨国忠说。 于是,皇帝默默地退入车厢内。 不久,溜出去看情形的谢阿蛮,偕两名内侍骑马回来,她自马背翻身上车,向皇帝和贵妃报告: “现在,大伙都已离开了金城,太子殿下率兵断后,我走回来的时候,太子殿下也已列队,大约也启程了——后面约二里处,队伍有些乱,一批官员的车辆,不知怎的被隔,落后了,另外,一队羽林骑兵到了前面,和诸蕃外国队伍杂在一起!” 皇帝随口应着,又缓缓地问: “王思礼带来的兵你有没有看到?” “内侍徐小田去看了,据说,王思礼带了几百人去上任和招收残兵,大约留下五六百兵并入太子殿下队中。” “哦,诸王宅的人呢?”皇帝又问。 “分作两批,一批距车驾约一里,另一批可能距车驾两三里吧?”谢阿蛮稍顿,再补充:“秩序很好!” 皇帝沉吟着,喃喃地说: “百官队,诸王宅队,原来皆在一起的,怎么都分开了?”他稍顿,命召高力士,但杨贵妃阻止了他。贵妃以为,在路上已无从调度,不必问,待到马嵬驿时再整顿。李隆基哦了一声,接受了,随着又说:“看行进的情形,今夜宿岐山,只怕又会很晚——” “现在走得虽然慢一些,但还顺利,下午到岐山县,想来不会太晚的,我们的人已赶去马嵬造饭,在马嵬坡,大约不会多耽搁。”杨贵妃指着车上的地图说。 皇帝也看了地图一眼,忽然问: “阿蛮,东宫张良娣一行,是不是在宫眷队中?” “是的,我原来乘的车在良娣车队之前,中间相隔一小队龙武军兵士,另有十多乘车吧!”谢阿蛮很细心地回答,“良娣车队和大明宫车队在一起。” 皇帝点了一下头,徐徐地展开另一卷地图,那是马嵬坡驿站的图。马嵬坡,从前有城,驿站是开元末年重建的,在收城以东,那是长安西路的甲级大驿之一,道北是驿舍,有三栋,另有营房,道南则有驿亭,还有一个佛堂,傍驿亭而建。这是政府交通机构的所在地,故城则有民居和地方官吏。由于交通上的重要,马嵬是以驿为主体的。 车队徐徐行进,车驾终于进入了马嵬坡。 皇帝站在车台上入驿,他已自地图上得知了一个大概的情况,他传命:皇帝驻跸驿亭,驿舍地方大,分别供百官及诸王与宫眷等休息。 日已午,人也倦,但进入马嵬坡时的秩序还算好,这回的先遣人员总算没有逃走,不过,他们到达时,驿站的官吏大多逃了,幸而驿舍存有粮食,先遣人员再到故城,购取了食物,征用了民夫,造饭的时间虽然拖延,但皇帝进入时,炊烟处处,很快就会有食物供应皇家人员。 皇帝入了驿亭,并不急于吃饭,他看着络绎进入的人群,也看着兵士们分批向驿的四方布置。 内侍在驿亭前围起了青布幛,这还是逃亡以来第一次用。至于杨贵妃,入内亭去更衣。 人群不断地涌入,高力士见了皇帝一次,匆匆去安顿人马了,皇帝观望着——青布幛虽然遮住了正面,但在亭阶上,仍能看到距离较远的人车。 不久,内侍骆承休来请皇帝进食。 李隆基缓缓地自亭阶踱回,站着饮了一口酒,又用手抉一小块咸鲜饼放入口中,随问:“贵妃呢?” “贵妃就会出来!”侍女阿芳回答。 杨贵妃在内亭整理了自己,徐徐出来了——从昨晨出发到如今,她没有好好地整理过自己,昨夜,她等于通宵未曾安睡。自觉疲怠,此时,饮了酒水,又用冷水洗了面,化妆,自觉精神一振,她出来,向皇帝微笑说: “情形好一些,我们的人总算有了逃离的经验!” “我看还是很乱,而且,大伙都有疲颓相,才只是逃难的第二天——”李隆基坐下,“你的精神却不错——玉环,昨夜,你好像不曾睡,回头在车上好好睡一下!” “我不妨事,上了车,你需要睡一个午觉!”贵妃说着,取酒,饮了一口,问左右:“阿蛮还没回来?” “她替我去看看情形,”李隆基低吁着,“阿蛮很能做事,今日上午,她上车下车好几次!”他举箸,又停下来,转而问:“去看看宰相如何?怎的没来此地!” “陛下,刚才看到宰相往这边走,又折回道北那边去,是否即往宣召?”内常侍陈全节说。 “那就等等吧!”皇帝看着左右侍立的内侍,又说,“你们也去进食吧,分班,争取时间!”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起了喧哗的杂声,亭幛的北门口的内侍迅速向外问讯—— 喧哗声最初是远处传来的,但当门口的内侍出去时,杂乱的声响由远而近,并且不断地扩大了! 正在举箸欲进食的皇帝倏地起身,杨贵妃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出: “陛下……” 她的声音被近处的哗叫所掩盖,就在此时,驿亭外,有人惊叫,奔跑,有一个苍老的宏大声响: “不可,圣驾在此——勿惊圣驾!” 皇帝和贵妃都听得出是高力士的声音,他们变色了。李隆基回顾贵妃说://---------------《杨贵妃》第八卷(7)--------------- “玉环,似是兵变——”他说,向外走。 “陛下,不可!”她用力拉住他。 高力士一喝,人群静了一下,但远处有杂沓的马蹄声,接着,又起了哗叫。显然,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已不能控制局面了。 “玉环,事急了,我出去!”皇帝挺了挺身。 “不,陛下,先弄明真相——哦,请高将军速入!”杨贵妃在紧张中说。 就在这一瞬,内给侍常清和张韬光同入,急奏: “陛下,龙武军有变,赶逐丞相!” “高大将军呢?”皇帝心中震动着,急问。 “高力士将军在外面……”常清喘喘然说不下去。 “怎样?”杨贵妃急迫地问,“还有陈大将军……” 外面又有宏大的人声…… ——在这时,大唐皇朝历史性悲剧正在演出。 大唐宰相杨国忠努力奔走,希望在马嵬坡的午休能有良好的秩序,他忙了一阵,正向驿亭去见驾时,相府的从官赶上来,告以诸蕃外国使臣的午饭没有着落——那该是办事人员的疏忽,这些小事,本不必劳及宰相的,但以吐蕃使臣欲见宰相,杨国忠曾拟向吐蕃借兵,对吐蕃使特别看重,便回过去,向吐蕃使臣致歉,又命以相府食物先供使臣,但是,就在杨国忠和蕃使说话时,忽然有十多名兵士叫嚣起来,说宰相通蕃卖国,图谋不轨! 宰相左右的卫士向那些兵喝斥,但是,这些兵反而大叫,随后,有二三十名携武器的兵士自两边奔来,杨国忠一看情形不对,立即急走,相府卫士和家丁及从官分别阻挡,同时迅速地牵马过来,杨国忠奋力上马走避,向马嵬故城方向走,两边,是南衙卫队和御史大人等人在,然而,他的马才动,兵士们来得越多,而且有人射箭了!杨国忠伏下身,向西急驰,另一边,有马队出现,正赶着杨国忠的儿子杨暄,一瞬间大乱,几支箭同时射中了杨国忠,他从马上跌了下来…… 杨国忠的身体才一倒地,叛兵就冲上,两名相府的卫士拼命挟扶起杨国忠而奔跑! 但是,十来名叛兵骑马冲上,他们刀枪齐举,把大唐的宰相在马嵬坡杀死!此时,接近故城,离驿亭较远,道北有一所戍卫的土屋,杨国忠死在距土屋不过一百尺之地;至于他的儿子杨暄,奔到距土屋不足五十步时也被杀了。 土屋是宰相的临时办事处,叛兵们迅速到了屋前,御史大夫魏方进已出来,在危机四伏中,他不自量力,大喝制止,一名骑兵军官挥动长柄刀,砍中魏方进的头,跟着,有两支矛插入他的身体…… 又一位大臣倒地而死…… 兵士们大叫:“宰相通敌谋反——” “杨国忠谋反——” 土屋内正开第二次饭,在吃饭的官员们惊愕地起身,次席宰相韦见素先命一员舍人出去询问。 叛兵哗叫未停,韦见素稍待,只能出去了——他询问原因,一名兵士挥戈打他的头,韦见素一闪而倒下了。叛兵中一名军官大喝制止: “嗨,是韦相公,不可伤他!” 这一句话表明了叛兵的目的以及有组织。 当杨国忠被赶逐的同时,有二十多名属于右羽林军的兵校走向驿亭而呼叫,随着,一名龙武军的郎将自佛堂左侧率了三四十名兵士奔出来相呼应;又接着,道北和驿西,分别出现了百数十名龙武军兵士,以哗叫相呼应,很快,又有数约两百人的兵卒集拢来。 高力士第一次呼喝起了短暂的压制作用,但当新到的两百多兵卒迫近时,这作用就消失了,高力士面对着危急的局面,挺身而出,再行喝阻,他陷入三面包围中,不过,兵官们不敢向穿了从一品武官最高阶制服的骠骑大将军动手。人们虽然包围,也不曾逼入驿亭。高力士以一身阻挡着驿亭的正面门户,但这阻挡只是象征性的,他身后十几名内侍已面无人色,且亦渐渐退开,距驿亭阶只有十尺了。 兵士似乎在增加,叫嚣声越来越杂乱和扩大。 随时,刀枪会攻向高力士身上,随时,兵士们会冲向皇帝所居的驿亭。 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领着两名将军、两名中郎将和三名郎将及七八名官员赶到了,兵士们让开路,陈玄礼和高力士会见了,现在,高力士也明白情况。他抑制怒恨,向陈玄礼说: “大将军,请约退将士,有什么事,俱可商量——” 陈玄礼神情惶急,应着是,不断地做手势,将军们随了用手势指挥乱兵向后退了十步—— 当陈玄礼出现时,兵士们的哗叫声便渐渐静下来。高力士吐了一口气,看着后退的兵士,再说: “玄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希望勿惊圣驾!” “是,是!”陈玄礼满头大汗,揩抹了一把,再说:“军中有变,高公,军中……”他喘着,侧身一指右手边的云麾将军,“你报告骠骑大将军!” “大将军,丞相杨国忠私通蕃人,图谋不轨,四军将士以时机危机,自行发难,已诛杨国忠!”那位云麾将军捏造了罪名报告,但他不敢正视高力士,因为这谎话说得太差了,吐蕃人并无兵卒在此,使臣和随员不过二十余人,其中且有妇女,说杨国忠通蕃谋反,自然是荒悖的。 不过,他那荒唐的报告却引起一片呼应声——//---------------《杨贵妃》第八卷(8)--------------- 高力士很冷静,也极严肃,他等叫嚣声稍停,呼出那云麾将军的名字:何神通,随着,目光扫过另外的将军们,停在陈玄礼身上,有力地说出: “四军将士忠于皇帝陛下,宰相谋逆当诛,请陈大将军慰劳将士,我会奏闻,皇上必予嘉奖!” 他的应付很得体,陈玄礼又应着是,而左右的将军们却愕异地看着高力士,他们料不到高力士会不问情由而赞美叛兵击杀宰相,一时,有森森的静默。 高力士把握时间,再向随陈玄礼的将军们说: “诸君速往告谕军士,我和陈大将军入奏!”高力士看出叛军仍听陈玄礼节制,他想先拖住这一个。 但是,陈玄礼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连忙说: “请高大将军入奏,我在此主持——” 就在这时,又有一队兵自西面走来,杨国忠父子的人头被用长竿挑悬,这一队人中,有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以及另外三位中级文官,文官似乎是被胁而来的,他们中只有韦谔还从容,其余三人,走动时,身体直抖,面色也非常难看。 高力士看了两颗还在洒血的人头,沉声说: “玄礼,这太不像话了,该有正当的号令!” 陈玄礼只能接应,向身边一名郎将低说了几句,那一队高挑人头而来的兵士,还是听命的,他们中有几人退后,长竿也放了下来。 高力士稍思,准备向驿亭走,而在驿亭中,皇帝已得知了报告,他向贵妃说: “我只能赌一下命运了,我出去——” 杨贵妃不能再阻,到了此时,她自然明白,躲在亭内与到外面,危险性是一样的。于是,皇帝持了杖,沉重地向外走! 在亭内,杨贵妃直着眼看皇帝持杖向外,最先赶来报告杨国忠父子被杀的谢阿蛮则怔怔地望着贵妃。 女官静子上前扶住杨贵妃,低说: “请贵妃入内——”她忖度到皇帝出去的后果,不欲贵妃在能够听得见的地方。 “不,我在此地——倘若不测,拼将一死!”杨贵妃在危急的关头坚强的吐出。 另一边,谢阿蛮做了一个手势,拉了身边的一名内侍为掩遮,挤身到侧门边向外看。 皇帝的出现,只有附近的将军们行军礼,群集的兵士并无反应,现在,可以明显地看出,兵士们都有领队人,以郎将和校尉为主,校尉人数约有二十名,后面,且有一位骁骑中郎将领着二十余骑,看来,那是发施号令和监视的。在这二十余骑一堆的左右,相距四五十步,各有一支骑兵队,每队四十余人。围驿的人数不断在增加,估计,在皇帝出现时,驿外集中的四军兵士,应有六七百人,稍远处,还有羽林军左厢飞骑的队旗,可以想见,那会有一位羽林将军或中郎将在。 皇帝听了高力士的奏告,转向躬身而立的陈玄礼说: “好,宰相罪状容当宣布,着各军先行归队。” 陈玄礼稍微挺挺身,欲言又止,他的声音只在喉间流转,双目则看左右的将军们,将军们没有任何表示,显然,他们拒绝接受皇帝的归队命令。 高力士移前两步,转身,立于皇帝的侧前面,正对着陈玄礼,森严地说:“玄礼奉诏命行事——” 陈玄礼依然没有反应,在亭内偷看着的谢阿蛮,缩回身,急促地向贵妃说出:“事情不好——” 杨贵妃着急了,也向外走,静子和文郁用力拉住,阿蛮也阻拦,再旋转身看外面。 外面的僵局,终于由云麾将军何神通提出而打开了,他还守着军礼,不越级,只向陈玄礼说: “大将军,四军将士陈愿,请转奏!” 陈玄礼无法可回避,看了高力士一眼,再向皇帝——这一瞬,高力士紧张到了极点,他以为四军会弒君。 “陛下,四军将士以为——”陈玄礼用尽力量使自己的精力平衡,缓缓地说,“杨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四军将士请皇上割爱正法!” 这一请求很特出,但有如雷震电掣,皇帝全身一颤,稍窒,哦了一声,威严地:“此事,朕当自处!”他说了,转身入内。 大唐皇帝在转身时,身体有显明的抖颤,表现他在激动中。他如此地离去,也明显地为了避免面对着将军们爆发出不能收拾的场面。 皇帝留下“朕当自处”一句官式的话,将军们愕然,几个人的目光直视着高力士。高力士明白皇帝这一句话压不住今天的场面了,他叫着“玄礼”,行前,并且向将军们做了一个手势,这等于下一个赌注,倘若陈玄礼和其他的将军们不予理会,那么,弒君的悲剧必会上演了。 在千钧一发之际,高力士凭他在禁军中四十余年的声威和人情而使将军们向他靠近,他暗暗舒了一口气,低说: “玄礼,各位袍泽,四军所请,在情理之中,只是,皇上待我们素厚,似亦不宜迫君太甚——玄礼,我们再入奏,至于众军士——” “高翁,今众怒难犯,将士不达目的,断无归队可能!”陈玄礼快速接口,不容高力士再说四军归队的话。 “这也是!”高力士很快改变口气,“我当力争,陈大将军,我们同入——”他稍顿,眼角瞥见韦谔,招手,再说:“韦司录来,此事重大,请参与一言!”//---------------《杨贵妃》第八卷(9)--------------- 在场的将军们默无一言,高力士向韦谔复述了四军请诛贵妃的话,然后,缓缓移身向内。当高力士移身向驿亭时,兵士发出哗呼,那是受到指示的示威行动,于呼叫中,杂有兵器碰击之声。 “玄礼,得使诸将士稍安!”高力士温和但又有力地说,同时,他选了两位将军偕同自己和陈玄礼、韦谔入驿亭,这位老内侍利用每一个机会从事分化。 皇帝在自抑着惊恐、愤怒、悲哀的感情中移身入内,身体一入驿亭,在可怕的抖动中瘫痪了,谢阿蛮协同一名内侍扶搀着皇帝,向内走了几步,让他坐下。 “陛下——”杨贵妃抖动地叫出了一声,跪在皇帝身前,她已听到四军将军的请求,她在最后也看到驿前的叛兵的景光,在生死俄顷之际,她失措—— 皇帝捏住了她放在自己膝上的手,发出一声短促的、似呼吸间喘息的喟叹,忽然,泪水自双目中长流而出。他无法说出话来。 这是生死之际的一瞬间,做了四十多年皇帝——长久握有完满的权力的皇帝,在此刻,明白了自己已失去了权力,眼前,他握捏住杨玉环的手,但他也想到不久之后,叛兵会把她拉开去,杀死!甚至,接着而来的,会是迫自己赴死,在这所驿亭之内,大变动不久就会发生…… “陛下,我……我以死……谢……”杨贵妃终于克制自己的惊悲,在抖颤中说出——此刻,外面又起了哗叫声。 “玉环,看来,我你都会不免……”李隆基颓丧地说出,在呜咽中,双手紧捏她的一双手。此时,门前的内侍传报高力士入觐,皇帝一拉贵妃,有似脱力地说:“起来——” 高力士只和韦谔进入驿亭,陈玄礼和两位将军已上阶,但止于亭门之外。他们所处之地能听到里面的说话。 当高力士和韦谔进入时,杨贵妃及时站了起来,两人向皇帝跪下行礼,接着,高力士奏请贵妃回避。 杨贵妃在站直之后,稍微定定神说: “力士,我知道,你们说吧!” “陛下,对今日局面,老奴已无能为力了!”高力士凄苦地出口,“老奴有负圣恩……” 皇帝垂下头,无言,旁边的谢阿蛮突然说:“高大将军,急召太子——” 皇帝以一个手势制止了她,低说:“来不及了!” 而跪着的高力士,惴惴然再说:“陛下,群情如此,老奴请……” “力士,局面如此,先是宰相,再是贵妃及……” “陛下!”韦谔忽然大声叫出,“臣请陛下割爱!” 这一声很洪亮,截断了皇帝的声音,李隆基显然是说:先是宰相,再为贵妃,又及于皇帝。而韦谔则以大声来阻断皇帝最后的一句话。 高力士立刻领悟,此时若然有一语侵及皇帝本身,那么,叛兵叛将必会因势而弒君,情势显然,军士们行动的最终目的,是对付李隆基长久在帝位上积累的声威使兵将们有所忌惮。但一旦有了提示,就无法收拾,如今,他们的观念中,以保全皇帝为主,这目的是否能达到虽无把握,但总要竭尽所能地去做的!于是,高力士及时高亢地说: “臣请皇帝陛下顺应四军将士所请!” 李隆基全身抖动,促迫地吐出: “贵妃在深宫,又怎知宰相反,此事与贵妃何干?” 此时,外面又有喧哗声,次席宰相韦见素头上包了布,血渍斑斑而入,龙武军大将军和两位将军也跨进了一步,形势无疑已到了最后的关头。 皇帝看到了韦见素包头布上的血渍而惊悸,同时也有着新的愤怒。 高力士不明白韦见素的意向,不让他发言,急说: “臣请陛下赐贵妃死,以慰将士!” “陛下!”杨贵妃上前,她看出自己已无生望了,便自行请死,但她在激动中,欲扑向皇帝,侍女连忙拉住她向后退。 “陛下,龙武大将军及四军将军已尽力慰抚,但众怒难平,”韦谔在看到三位武人已到亭门,时机急迫,先用话来稳住首要的将军,随说,“诸将士已诛丞相,贵妃不宜侍奉左右……” “贵妃无罪啊!”皇帝忽然如吼地叫出,声音很凄厉,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有凛然之感。 “陛下,贵妃诚然无罪,但将士已杀杨相公,贵妃仍在陛下左右,陛下审思,将士岂能心安?臣以为,今日之事,只有将士安,陛下亦安——”韦谔朗朗地说出,他和高力士配合得很好,都着力于保全皇帝。 杨贵妃刚才冲前时被拉住向后,已退入内间,此时,她静了一下,向张韬光说: “你去说,我以一死殉国!” 张韬光应了一声,迅速出来,跪下,大声说: “陛下,奉贵妃谕,愿以死殉——” “张韬光!”静子忽然冲动了,大喝着,“贵妃无罪,你胡说——”她直向前,“对犯上作乱者……” 高力士紧张了,一个暗示,内侍们把静子拖向外面。同时,他把握了张韬光的一句话,立刻向皇帝说——他的话声被外面巨大的哗叫所掩盖了,皇帝似乎也说了话,同样无人听清,但外面的哗呼只一阵,又低下了,于是,高力士起身,向着亭门说: “皇帝陛下徇将士之请,赐贵妃杨氏死!” 高力士的声音才歇,韦谔已一个跃而到亭门外,促说:“大将军从速传谕!”//---------------《杨贵妃》第八卷(10)--------------- 他说了,不等陈玄礼有反应,立刻大叫:“皇帝陛下徇将士之请,赐贵妃死!” 这是不容人们有思考余地的引发性的叫呼。陈玄礼和两位将军步下石阶,相应叫出:“皇上赐贵妃死!” 阶下的郎将与校尉早已刀剑出鞘,闻声,转身向广场,也转达了这一项皇命。 老迈的高力士,又已及时冲出亭外,一手握住陈玄礼的臂肘,向下走,同时招呼两名将军,又向身后的内侍做了手势,接着,急促地说: “玄礼,陛下圣明,诸将士应呼万岁!”他说出,率先而呼,韦谔和诸内侍也高呼,迫使阶下的将军们随着高呼万岁,这是有巨大感染力的呼叫,兵将们有不少人在茫茫中也发出了高呼。 在里面,皇帝已冲入了内亭室,他不顾一切,张臂抱住了心爱的杨贵妃,泣不成声。 待死的时间已迅速过去,死刑判决,无可避免了,杨贵妃也定神了,她自制着说: “陛下珍重,尽量设法求自免——” “陛下,你好忍心!”谢阿蛮已不顾君臣之礼,大声说。 “阿蛮不可!”杨贵妃扶定皇帝,再说:“三郎,我了解情势,人生百岁,总有一死,我不怨……” “玉环,我不忍心,我四十多年为天子,竟不能保全……”皇帝哭了。 “三郎,我了解,你自行珍重……”杨贵妃的声音低了下去,面对死亡,人人都会有惧怯心的。 一瞬的默然——千秋万世之间的一瞬间! 外面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落,渐渐宏壮,而高力士满头大汗地进入,向皇帝和贵妃说: “老奴罪通于天,陛下,时机稍纵即逝,贵妃,皇上力所不能及,贵妃请自便……” 杨贵妃吐出一口气,脱开了皇帝的怀抱,她在心酸中,依礼跪下: “陛下,臣妾长辞——” 皇帝不忍看,不忍听,背转身,身体已无法直立,两名内侍尽速扶掖,不让皇帝倒下去。 高力士不敢耽误时间,擅自命令: “请奉贵妃入佛堂——” 杨贵妃已起身,苍凉地看了高力士一眼——刚才,她更衣时就着人去佛堂,准备礼佛的,料不到在一转眼之间,自己的生命会在佛堂中结束。 “备帛,送贵妃大行——”高力士硬起心肠,又擅自代皇帝发出命令。 内侍们都在哀切中,但也都明白情势的紧急,忍痛抑悲,搀扶着贵妃向佛堂走。 移动的声响似乎使皇帝自梦中惊醒一般,他叫出: “玉环,玉环……” 高力士连忙阻止皇帝。 杨贵妃听到这绝望的叫唤,但没有回头,她的双腿僵硬和发软,本身已无举步的能力,只靠两边挟扶的内侍牵引着向佛堂。 马嵬驿的佛堂很小,只有一丈七八尺阔,二丈七八尺深,前面部分,有一丈多深的外堂。用短栅分开;佛堂照例有后进,也有丈余深,但帷幔已拉上,自侧面进入的杨贵妃,看不到后进。 佛堂短栅外的前进,已有十二名内侍面向佛堂门外而排列,门口左右,有四名备刀的内侍肃立。 当杨贵妃自驿亭侧门进入佛堂西侧门时,正堂的四名执事内侍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声—— 内常侍骆承休自佛堂中向外行,排列的十二名内侍分两边退开,空出中间,约有六尺阔的地位。骆承休走到佛堂的山门外阶上,朗声宣布: “皇帝赐贵妃杨氏死,缢杀!” 在佛堂中,内侍扶着杨贵妃,礼佛,拜罢,使她的身体转向外,山门外阶上挤立着十来名军官,左右和后面,又有三四十名叛兵在,他们看到了杨贵妃,看到两名内侍将帛套向她的颈项! 但是,只一瞥之间,外进和内堂之间,短栅上面的帷幔,被徐徐放下,里面,有一个人尖锐地发出命令: “行刑——” “贵妃!”几名侍女同时发出了尖叫。 “绞!”有新的命令发出。 有一个尖锐的女人呼叫,有动乱的声响——佛堂外进和山门外的人都屏息着,静,可怕的森肃的静—— “再绞……” 帛束紧绞着贵妃的颈项,没有呼叫声了,但有动乱的杂声,虽然不响亮,但外面的人都能听到,他们也看到帷幔的颤动……细碎而扣人心弦的骚动中,也有内侍用力的哼喝声——忽然,有好几个女人的号哭尖叫声同时发出…… 凄厉地哭叫贵妃的尖声,传出很远很远—— 帷幔掀开了,一名内侍走出来,向外跪下,前面的十二名内侍又退向两边。 又有一名内侍走出来,那是张韬光,他和泪宣布: “贵妃气绝——” 在这一声宣布中,帷幔揭开了,高力士自驿亭侧门进入,山门口,人头挤挤,看着里面。 杨贵妃已躺在地上,四名内侍,两人仍然手执束帛,两人伏在地下,另外,又有两人跪着,一手按死者之肩,一手捏着帛索。 高力士喝令松帛,随着,他以手试了死者之鼻,便大步向外说: “陈大将军诸位,谁入——” 陈玄礼和四名将军入内,但他们止于短栅之外,看着平躺在地,双眼泛白,舌头伸出的被缢杀的贵妃。 跪在地下的两名中使,倾听和检验受刑死者的口鼻,再转身向外同时宣布:“贵妃气绝!”//---------------《杨贵妃》第八卷(11)--------------- 陈玄礼垂下头,四名相随的将军又看了一眼,也垂下头——此时,山门口的两名内侍高声传播: “刑验,贵妃气绝——” “玄礼!”高力士森肃地叫了垂头而立的龙武大将军一声。 陈玄礼悚然,转身,四名将军退一步,也随着转身——他们已迫使皇帝处死了贵妃,验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已看了,虽然相距颇远,但对于贵人之死,这已是非法和逾越的事,再逗留着看一具贵妃的遗体,自然更加不当了。这些人虽已做出了叛乱之事,但传统的观念仍在,因此,他们迅速地退出。 在山门前,高力士充满了感情,以激动的声调说: “贵妃已死,诸君请传令将士归队——” 陈玄礼低应着,偕四名将军出去,他们也向将士们宣布了贵妃已经气绝! 高力士走一步下阶,他的亲随兵校也在附近,他以手势指示,有十多人齐声高呼万岁,把兵器放下而跪伏下去。 于是,附近的兵将们也照样地做了,七八百叛兵齐呼万岁而跪伏下去。 高力士向陈玄礼说: “此地不宜留,我们去见皇上——” 佛堂的山门与驿亭的正门相距极近,高力士说了,匆促地先行,很快就入了驿亭。 皇帝掩面而坐——人们叫贵妃气绝的声音、呼万岁的声音,他都听到的。然而,他内心在沉落中,一切的思维好像都已停止了,似乎,他在待死,似乎,他的灵魂已从肉体中飞了出去! 侍从们都是面色苍白,畏缩着,无人能说话。驿亭陷在死寂一般的境地。直到高力士入内,情形才起了变化,他直前,向皇帝说: “陛下请出亭外,抚慰将士——” 皇帝木坐着,仰起头看高力士,完全没有反应。高力士忖度着,以手势指挥两名内侍,扶掖皇帝向外,一面又说: “陛下,把握时机,迟恐有变!” 当身体立直和脚步移动时,皇帝才如梦方醒,他勉强举袖拭了一下脸,挺直身体,向外——他没有想到出去的后果,他是皇帝,到了最后关头,总是无可逃避的。 他走着,自感脚步虚浮,如果没有人扶,他真会倒下去!终于他出现在叛兵的面前!终于,皇帝看到了叛兵放下了兵器而呼万岁,下拜…… 终于,皇帝抖颤地举高一只手,但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皇帝陛下承问四军将士——”高力士在形势迫人的环境下,高亢地代替皇帝发言,“今祸乱已平,诸将军宜从速整顿部伍,继续行程。” 陈玄礼和几名高级将领都没有发言,但从神态来看,应该是服从的,至于军士们,又呼叫着万岁。也在同时,头上包着布的韦见素,走到陈玄礼身边说: “大将军,驿亭不可片刻留,我们转赴栅城,再整顿部伍!”他说,向其余的将领也做了请求同意式的拱手。 韦见素由他的儿子和一员郎中级官扶着,头上的绑布依然血渍殷然,而说话的声音也有抖颤意味,在形象上,这是极动人的,陈玄礼欲拒无从拒,几乎同时,皇帝也呼叫了陈玄礼,似是表示赞同韦见素的提议。高力士听到,又很快地吩咐: “车驾赴栅城,准备——” 这使陈玄礼无法再延宕时间,他也下令。 高力士的命令是向内侍和侍从们发出的,这些人早已有了准备,而且又集中在一处,发出的响应之声很是洪亮,动作也随之开始。 于是,驿亭内外,皇帝的侍从匆匆来去,御车拖了过来,皇帝欲回入驿亭一次,但为高力士所阻。 高力士悄声请皇帝立在阶上镇压。有皇帝在现场,人们不方便私语。 将军们严肃地指挥兵士上道,皇帝被扶上马——这是李隆基自己的主意,他以为在马上比车上好。侍从和宫女们上了车,高力士匆匆步入驿亭,命内常侍陈全节率所有的有职司内侍快些随驾走,他说: “此地,留张韬光领几名小内侍和宫人照料就够了,前头的事很多,快走,连辎重一起,越快越好!” 此时,女官静子自侧门边出现,高力士看了她一眼,严厉地挥手说:“快带着人上车随驾!” 兵士们已有两队向栅城出发了,高力士指挥的内侍卫也上了马,李隆基在马上看着,挥手命左首边一支已上马列队的兵士先行——他以此来试试自己的指挥能力,而那队兵的队官,应声策马上前,照理,他这一支人马,应该等将军下令的,但在皇帝的示意下,他出发了,一将前行,众兵也跟随而动,李隆基舒了一口气,低喝:“走!” 于是,皇帝一行便离开了驿站。 高力士一面吩咐属下,一面请韦见素随驾,他看着御车随了皇帝马后行进时,招呼陈玄礼上马护驾。 一瞬之间,马嵬驿亭前的人走空了! 可怕的变乱发动时,有不少人已先行溜走,甚至连在道北的官员和侍从,也都悄悄地先退,此时,兵马和扈从人员一走,马嵬坡前一片冷落。后面的兵队和官员,并未上前来,他们可能怕事,也可能被限制着。 马嵬驿倏忽而起的大动乱过去了,如今,一片死寂中,只佛堂内还有人在,但每一个人都呆着,无声,不动。 由驿亭至栅城,只短短的一程,兵将们、内官和宫人们,以及先逃避的人们,乱作一团,龙武军将士似乎没有作维持秩序的打算,直到皇帝进入栅城,哄乱仍未停止,那自然是暗示危机仍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