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平安火不至,想来是地方官吏逃走了,不然,不会如此——兵败的情形虽然不清楚,但从不举平安火一点来看,一定是大败,可能已大乱了,倘若哥舒翰仍有一半人马,部队能退保华阴城,必不会不举平安火的。玉环,自潼关到都城,无险可守,可能,也会无兵可战,情形很坏。”李隆基几乎要流泪了。 “三郎,那该怎么办?” “现在无从决定起,希望在临潼一线可拖一下,不然,守城外灞桥,北自黄河岸南岸,沿水而守,到南面的蓝田,这是长安城的内线作战……” “三郎,以灞水为阵,华清宫也会落入敌手了!” 想到骊山,他默然,心中凄苦到了极点。自他为皇帝以来,对骊山的经营,用力极大,现在,骊山也会陷,他难过到了极点,对于命潼关守军出击,也后悔到了极点。 夜色沉沉,虽然六月炎天,但飞霜殿的夜,南风习习,很凉爽。 高力士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中书省一转,劝杨国忠好好地去睡一觉,以应付明早的朝会,这位宰相由金吾军的特使、卫兵,持特别通行牌而出。高力士则去回报,同样劝皇帝早些休息,他自己则骑了马到玄武门,召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在宫城各个重要区域增兵布防。 六月初十日,黎明之前,宰相杨国忠在内殿先见皇帝,他报告,哥舒翰被部下掳去投降,正式的报告虽然没有到,但潼关失陷,华州四县官吏和守兵逃散却可以证实了,杨国忠认为长安城只怕不能守,建议皇帝逃亡到巴蜀去。他和次席宰相韦见素、御史大夫魏方进、京兆尹崔光远同见皇帝的,这三位大员都和宰相意见相同,他们请皇帝在今日早朝时派定留守长安的人,御驾幸蜀。 李隆基在一夜之后,似乎放弃了在都城郊区再战的打算,他同意杨国忠的流亡计划,但他不主张在朝堂宣布,皇帝又告诉他们,切不可把计划逃亡的事向外说,不然,长安城会立刻大乱。 “那么,今日朝会如何面对问题?”杨国忠问。 “今日但宣布潼关兵败,我会问群臣应变之道。国忠,你找几个人出班奏事,请求御驾亲征,命他们激烈一些,拖过朝会!今日不能谈任何具体问题,也不能表现慌张;至于幸蜀之事,你先在暗中准备,是否幸蜀,迟一步再决定。” 在这样的时候,皇帝命他们先退,去布置,于是,他又召入太子和另外几位大臣,分批谈话。 李亨是迫战的主谋者,但他料不到潼关会一战而垮,以目前的形势而看,长安成为危城,已毫无疑问了。到此,太子对时局也不敢多说,不过,他争权的宗旨未变,在应对中,他提出长安城的内部安全问题,请求调出飞龙厩兵巡城。 李隆基虽然因潼关之败而慌乱,但对于夺权斗争却是敏感的。他懂得儿子的用心,而且,他也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下,自己已不能够不向儿子让步。 他答应调出飞龙厩骑兵,交太子派人负责协助巡城。 太子不再客气,提出以自己的第三子建宁王李倓充任。 随后,皇帝又讲了一些都城外围形势,他说了谎,自称已调兵赴渭南阻击来犯之敌。 但他的谎言又无法令人相信。 于是,皇帝又命太子等人退出,另外召见几位皇子,然后上朝,比平日迟了将近半个时辰。 早朝,肃穆和阴森,杨国忠支使的人请御驾亲征,百官为之愕然,到了这时,哪能再事亲征呢? 大臣们在淆惑和惶恐之中,不能贸然发言,皇帝庄肃地答应考虑御驾亲征,随后,宣布退朝。 于是,在内宫,杨国忠又单独入见皇帝,李隆基嘱咐立刻派人入蜀,通知剑南节度使崔圆做必要的准备,然后,皇帝再命杨国忠实际行使剑南节度使职权,不久以前虽任命颖王李璬为节度使,但亲王只担任一个名义,一有变乱和重要事故,名义可以随时改换的。 皇帝只对杨国忠说了一件事,命他午刻再来。 接着,皇帝偕同杨贵妃,似乎很闲适地乘车赴大明宫,高力士骑马随行,在巡视大明宫城之后,皇帝命高力士整点禁军,集中马匹和车辆。 随后,他很快地回兴庆宫,在车上,老去的皇帝惨淡地向贵妃说: “玉环,我们只有逃亡!” 她已体会到时局的严重,但是,她舍不得弃城而走,长安是皇都,她的观念中,失去都城和亡国差不多,于是,她噙住泪水而问: “三郎,背城一战,以待天下勤王之师——长安城内粮食器用都充足,应该能支持……” “不行,城太大了,无兵可守!”皇帝沉郁地说。 皇帝说得很肯定,长安完了。 她不敢想,讷讷地再问: “我们出奔,放弃皇都——我们还能回来吗?” “安禄山是胡人,他猖狂一时,我们经过一个时期的整顿,应该能再打回来的!”李隆基于喟叹中说,“玉环,你也准备一下,但不可和任何人说!”//---------------《杨贵妃》第七卷(20)--------------- 六月十一日,皇帝经历了混乱和低沉的早朝,情绪很坏,他回到勤政楼,召入高力士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研究宫廷的禁卫情况。 陈玄礼报告:禁军有骑兵三千五百人,闲厩有马九百匹,已悄悄集中,可以随从护驾西行。 这一数目使皇帝为之愕然,脱口说:“这样少!” “陛下,飞龙厩驾兵三百六十名已调出,由建宁王统领巡城,羽林军步骑一千两百人,经调出参加城防,金吾军由南衙……” 皇帝一挥手,制止他往下去,苦笑道: “我知道了,就如此吧,车辆检查一下,马匹也详细观察,汰去病弱,还有各苑的守卫不能动,北门禁军守城者也不能动——你悄悄去做;同时,让新募的兵到市区路上走走,对外扬言,我会出驻渭南,迎战敌人!” 陈玄礼应了是,再说明已集中的从驾兵都是精锐的,人数虽然不多,但能力很强。 接着,高力士把最新的兵情报告:安禄山的前锋将军崔乾佑虽然占领了潼关,但并未继续推进;他又报告:华州一带,官兵都已逃散,目前,只有渭南尚有官兵,所有前方消息,亦皆自渭南来,但渭南人心不稳…… 皇帝缄默着,没有说话,这时,宰相那边也送来军情报告,皇帝看了一眼,交付高力士。在旁边的陈玄礼,似是忽然想到,他请示,是否可调骊山华清宫的禁军来,那边,有骑兵八百,步兵也有八百余人。 “不行,西行入蜀,必须机密,任何在外面的兵都不能调动,而且也不能先向兵将们公开,只能说成备战!”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能有负百官庶民,否则会走不了!” “陛下,估计何时出都?” 皇帝摇摇头,只说完成准备,日子不能定。 就在此时,报告:杨贵妃和虢国夫人来了,陈玄礼便先辞出,高力士奉命到内侍省去联络内外。 杨贵妃和虢国夫人,还有谢阿蛮及五六名随从女官和侍女,排场很大地入勤政楼见皇帝。 皇帝明白,杨贵妃弄大群人在一起,是为了避免和虢国夫人谈私事。他看多日不见的杨怡,今天的打扮很鲜明,似乎兵败城危,都不曾影响她。 皇帝邀她们入内室。虢国夫人再行一个礼,笑说: “多日不见姊夫了,外面乱哄哄的,我入宫来问姊姊,姊姊说不知道,着我来问姊夫。” “你在外面听到些什么了?”皇帝佻巧地反问。 “和我有来往的官员们,有些说皇帝会领兵出战,又有人说皇上会西狩!”虢国夫人也机智地说,“我去访宰相,他太忙,找不着,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么都不知道,我问她可知道潼关陷敌,幸而她说已晓得——” 皇帝苦笑着,目光流转中,终于说出: “外面也传西狩了,哦,西狩看来无可避免,我们已无兵可战,不过,叛贼也并不一定会来攻长安的,至今,贼军仍留在潼关。”皇帝无法隐瞒奔逃的事,说着,转向贵妃,“前方情形,今日较定,只是朝中却很乱!今日,居然真有人要求我出征,他们以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还有几位官儿,兵临城下,尚絮絮不休地追究责任,空耗时间而不切实际。” “此时需要皇帝干纲独断!”虢国夫人正经地接口。 李隆基摸着胡须而苦笑,时事危急,他这个皇帝在朝堂已无干纲独断的能力。然而,这又是他不愿说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谢阿蛮,惨淡地说: “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过去了——”这一句似自语,没有人接口,皇帝在说出后,也觉得太哀飒了,他转而问:“玉环,是在此地吃午饭呢,还是回去?” “我们随便,如果你要召见人,我们便到别处去。” “不,今天不会有特别的事。”皇帝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其实变故随时都会发生,他本身也有很多事,不过,面对着这三个女人,缅想宫中行乐的往事,李隆基不免于恋念,目前,随时都可能离开长安,只有现在,还能把握,他在异样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现在。于是,他再说:“近日少有闲时,阿怡也少见,你们就在此吧——阿蛮,你先奏一曲琵琶,我们稍微轻松一些!” 没有人有听乐的兴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乐是因为无话可说,谢阿蛮去取了琵琶,随手调弦,奏出松香调的转关,那是近乎萧索的乐曲。 李隆基心情很乱,故作侧耳倾听状,杨贵妃则被低缓的调子触起了惆怅,她举手命停。 琵琶声停,谢阿蛮茫然相看。 “阿蛮,奏一支轻快的曲子好吗?”杨贵妃笑着说。 谢阿蛮领悟了,赧然转向皇帝: “陛下,恕我不知进退……” “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说,“这时候,谁又能轻快得起来?”他说,回顾贵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 ——这是现实,安禄山的军队,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压在人们的头顶,不仅笑是沉重的,连呼吸也沉重了。 杨贵妃因为皇帝一语而不能自制,她叫出一声:“三郎——”声音微颤,欲语还休。 此时,谢阿蛮正理弦,较高音律欲重奏,旁边的虢国夫人忽然双眉一扬,提高声音说: “你们,快要新亭对泣了,困坐愁城,何补于事?”//---------------《杨贵妃》第七卷(21)--------------- “对!”李隆基苍凉地吐出,转而说:“愁的时候愁,乐的时候仍然应该乐,暂时放开,你看阿怡,此时有些像女侠客。好吧,此时反正无事,传贺怀智来,听琵琶,阿蛮奏的实在还差——哦,再把张野狐、马仙期也找来,让他们合奏!” “我建议,加上一个李龟年,再加一个雷海青!”虢国夫人说,“那会更热闹一些。” 不久,勤政楼上的气氛为音乐所改变了,大唐宫廷中五位著名的乐工合奏了正黄钟宫的丹桂引,接着,又转奏轻盈飘逸的南吕宫的凌波曲散序。 五位乐工情绪一样是低沉的,但他们很快潜入音乐的节律中,浑忘身外事。谢阿蛮以自己原已在手的琵琶相和,但只几下,她把琵琶递给了贵妃,自己走向马仙期身边,取了铃,用一根细玉棒轻轻敲打着为节应。 凌波曲散序之后,杨贵妃信手挑拨,继续奏出正曲的引子,乐工们随之而演奏。 虢国夫人徐徐起身,走出屏风,到长廊上,倚着栏杆而听乐,她在恍惚中出神。 一阵吱吱的蝉鸣由外来,扰乱了室内的乐奏。 虢国夫人皱皱眉,正欲回身,才移步,她又发觉被蝉鸣所扰乱的乐奏,别有一种意境,不调和的音韵,具有乱的美,她想:“这是合乎时代之音啊!”于是,她停下来,领略乱的意境的音韵之美。 大唐皇帝可能因于她,也走了出来,缓步到虢国夫人身边,一阵蝉声骤起倏歇,接着,又有蝉鸣。 “这蝉鸣很讨厌——”皇帝在她的身边说。 她已发现皇帝,此时回顾,快速地接口: “是啊!像安禄山!” 李隆基为此而嗟叹了,他感慨地说: “阿怡,你这句话有哲学的意蕴,室内的乐声被蝉声所扰乱,确有像安禄山扰乱我的皇朝!”说着,人倚栏,伸出右手,大袖向外一挥,好像那是驱逐蝉鸣或者安禄山。 虢国夫人看着,嗤地一笑,低说: “陛下,凡是扰乱人的东西,都是不容易赶掉的!” 又是一句具有蕴蓄意义的话,皇帝微喟,缓缓说: “唔,也是,我们只能慢慢地说。譬如蝉,再过半个月,秋天来了,他们也就会渐渐完了!” “安禄山也一样,此时急,也没有用处,我以为,驾幸巴蜀,号召天下勤王,安禄山之乱,并不难平,问题只在此一时而已。皇上,妇人之言,也有可取吗?”虢国夫人平静而娓娓地谈天下大事。她入宫,本是有所为的,如今,借蝉鸣着意,显得很自然。 皇帝看着她而苦笑,再缓缓说: “你讲的不错,只是,此一时很难度过——唉!往巴蜀实在是惟一的出路了,不过,反对者又很多,人们不了解情势,空口言战,这时候,若在处理上一有舛错,便容易发生内变。”李隆基隐隐泄出一些心事,接着轻笑,“阿怡,当你做女侠客状时,俊而秀,使人欢喜!” 她微微噘嘴,欲言又止,因为,近时的皇帝,对她已少失了那股似馋的热情,而在此时,私情又无从谈了。何况,她本身对皇帝又是无热情的,不过,她私心希望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有热情和眷恋。 皇帝听着一阵又一阵的蝉鸣,看着天宇而道出: “阿怡,无论如何,好日子总是已过完了——”他稍顿,接下去道:“我们在长安,不知还能再住几许时,这样曼妙的乐奏,也不知道能听几回。一旦长安陷贼,又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 “所以,我以为早一步走,可以少一些损失,也不致使人太狼狈!” “就是早一步走不容易啊,宰相建议立刻走,我拒绝——阿怡,太平皇帝容易做,一到乱世,做皇帝就不容易了,我又何尝不想乘贼众尚休兵潼关时走呢?只是,不容易啊!我也知道,到仓皇出奔的时候,会有许多人走不及——” “可能连我也会走不及,是吗?” “你,唔——那就搬入宫中居住吧!”他稍有一些飘然的神色,“胡乱地入了宫也好——倘若你不及走,一旦被俘,安禄山也会大喜过望!” “皇上,这是你应该说的吗?”她脸色稍沉。 “阿怡,偶然说笑,何必生气呢?”皇帝笑起来。 她睨了他一眼,风华依然,但是,她的笑意一掠而过,转而庄重地说: “倘若这样拖下去,我被俘也不是奇事,不过,我的皇帝陛下,如果我被俘,绝不会受辱的,我总会了结自己!”她的双眉向上扬,“我受大唐国夫人的供奉,不会辱没这头衔,到时,我一死以殉!” “噢,阿怡,不要讲这些了,局面虽然不好,想来也不会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她没有接口,倚栏杆,转而望苑中路,此时,苑路上,有两名男子,缓缓地行来。 皇帝在稍后也看到了,但看不清,他问:“是谁?” “好像是颖王和恒王两位殿下——” 她其实已看清,技巧地用了好像一词。 颖王和恒王两位皇子,行近了一些,也已看到了皇帝,于是,他们在楼下苑路遥拜。 “上来吧!”皇帝以轻扬的声音说。 李璬和李瑱相偕入宫请见皇帝,目的为探听父皇对时局的决策以及自处之道。但是,他们上了勤政楼,被扬动式的乐声所包围了,一时错愕,环境也使他们不能发言。//---------------《杨贵妃》第七卷(22)--------------- 乐声,对两位心事重重的皇子有扰乱的作用,他们不了解父皇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听乐的心情。 皇帝自然地让两个儿子参加,恒王李瑱和谢阿蛮的目光相遇时,表现了惆怅。 不久,午餐了——皇帝又让两名儿子留着。同时,在午餐时,再有梨园的男乐工四人和女乐工六人加入演奏,由张野狐领班,马仙期为副,组成了正式的室宴乐奏。 午宴的中途,高力士来了,皇帝命他入席,但高力士以已吃过饭而辞,他留在外间。 饭后,皇帝转到起居间,召入高力士询问。 “宰相来过,对我说,渭南的一支兵逃走了,宰相派去的一员郎将,还有两员参军事,今日上午仍在那边,但请求退入李福德军中。” “哦,那是很急了——”皇帝的神色凝重,“消息相通如何?” “到今午,依然每一个时辰有一次,但是,我派去的人来密告,李福德那一群人慌得很,随时有可能一哄而散!”高力士忧郁地接下去,“陛下,华州、上洛、同州、河东等地防御使和州官、吏兵都已逃散,皇上似宜早为之计……” “可恨!河东、上洛,相距潼关尚远,他们就逃——唉,力士,你召颖王入来!”皇帝说。 当高力士去时,李隆基命侍从取笔纸写下:“以颖王为剑南节度大使。赴镇,令本道设储待。” 李颖很快地进入了,皇帝将手诏交予,命他立刻往见宰相,储今日下午准备好,来得及便赶在下午出城,不然,明日一早出城。皇帝再说: “你不可和人提及,悄悄离此,也不必再入辞——时局很急,我决计幸蜀避锋,你的责任很重,剑南一道将会为复兴的基地,你为大使,宰相为使,崔圆为副使,你从速前往,命崔圆整顿甲兵,储备粮帛用具,万事都要储快进行,求精确,求妥善!” “是,臣儿竭尽所能!”李璬下拜,再问:“父皇何时命驾幸蜀?” “我不能确定日期——你见宰相去吧,看情形,你今天会赶不及。”皇帝回顾高力士,“你自羽林骑中选派四十骑护送颖王赴任!就明早出发!” 于是,李璬拜辞,高力士命一名内常侍和两名内侍引送他自侧门而出赴中书省——那是有监视意义的。 皇帝沉吟着,再命高力士去少府巡看,装运财货。 “陛上,到如今不能再拖时间!” “我知道,回头再说吧!” 皇帝再回到前面,乐工们分批进食,乐奏未止,但当皇帝坐下,要和恒王说话时,乐工们得指示而停止,皇帝只问问恒王一般情形,然后,指派他入宿中书,命内常侍宣诏命——李瑱自然发现李璬必已另有任务而先走,他也辞出;杨贵妃起身,请皇帝去休息。 李隆基点点头,贵妃送他向西翼那边走,在信道上,大唐皇帝低说: “玉环,风雨就会来了!” 她努力忍住自己的惶恐,不发问,送皇帝入西翼屋,指派了侍女意儿领班服侍皇帝,便回入。 乐奏已停,但仍有单奏,杨贵妃看了虢国夫人一眼。 “花花,怎样?” “自然不听了,谁又有心情再听呢?”虢国夫人凑近一些,“贵妃,国忠以为应立刻就走,皇上迟疑不决……” 贵妃以一个手势制止,低说: “到飞霜殿去再说——” 当她们欲离去之时,贺怀智请谢阿蛮先容,求见贵妃,他是代表梨园子弟来请示的,梨园子弟也在惶乱中,他们同样也听到了皇帝会逃亡到西蜀的传说,贺怀智请贵妃指示,梨园中人如何应变,因为主管方面全无表示。 这是使杨贵妃最感苦恼的事,她皱着眉说: “时局很紧,我们在潼关打了败仗,那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只是,皇上幸蜀,仅有建议,朝中提出讨论,是不是真会赴巴蜀,我到此时还不知道,昨天和今天,朝中都在为皇帝出征而布置,皇帝也做出征的准备,屯驻渭南,集兵反攻潼关;幸蜀,暂时总不会吧!你们放心,不必去听谣言!” 当应付了乐工之后,虢国夫人瞥了杨贵妃一眼说: “玉环,环境会移人,连你也学会了骗人!” “花花,我怎能向他们实说呢?我若说我们根本无兵可战,宫中岂不立刻大乱了?再者,到底怎样,我也不明白,你问我,皇帝为何还不走,我一样回答不上啊!”杨贵妃痛苦地说,“我们去飞霜殿!” 她们下勤政楼时,恒王李瑱并未走,他托了内侍传请谢阿蛮小语,阿蛮答应送贵妃一程再溜出来。 在苑路上,虢国夫人问谢阿蛮有什么事,她指出那名说话的内侍有些鬼鬼祟祟。 谢阿蛮率直地说了,杨贵妃挥挥手:“那么不必送我了,你去吧,可别耽得太久!” “阿蛮,你有婕妤身分吧?怎的再和皇子鬼混?”虢国夫人笑斥,“太不成体统了!” “我只是空名儿,婕妤待遇而已,并未列入宫眷名牌内,只有一个骗人的空名,为什么不能走动?贵妃还许我出嫁哩!”谢阿蛮笑着行礼,转回勤政楼。 在飞霜殿,贵妃的另一位姊姊韩国夫人和杨锜的妻子太华公主在等待着——她们也是来打听讯息的。 杨贵妃无可相告,她只能说,如果有急事,必然尽力以最快的方式通知,她又请太华公主照顾杨铦的寡妻——杨铦,在不久之前偶然得病而死去,兵乱正甚,他的死也被忽略了,他死前的官职是殿中秘书监,死后,连恤典亦未曾议,可能是杨国忠不愿在此时多提自己的家人。杨贵妃也不曾出宫去吊唁,兵乱以来,她已避免出去。//---------------《杨贵妃》第七卷(23)--------------- 客人不满足贵妃空泛的承诺,她们留着,又有客人到了,是万春公主,杨国忠的儿子杨昢之妻。大唐皇家婚姻伦常之乱,就在这几个人身上可以看出,太华公主是万春公主同年纪的妹妹,但在婚姻上,妹妹嫁叔叔,姊姊嫁侄儿。不过,李唐皇家从不重视这些。万春公主说明。原是万安公主相约入宫的,结果,万安公主又另有约,所以直接来了,她来,为丈夫所托探听消息。 接着,有传报:玉真公主和万安公主到访——万安公主也是女道士。 飞霜殿忽然热闹了起来,而杨贵妃则心慌着,那许多人来,自然都是来请示进退的,她吩咐备小食接待,借故拉玉真公主入邻室,请求相助,她直率地说出西狩巴蜀,在形势上为必然的,但她确实不知道行期以及究竟如何决定。 “玉环,逃难是人人都料得到了,问题是时间,你看情形,会在什么时候?”玉真公主坦率地再问:“是不是怕引起慌乱,你不便说?”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杨贵妃几乎想哭,“就我所知,皇上也没定,他……他……还想出师!” “出师是不可能了,我知道有人想皇兄去涉险,唉,这也不必提了,玉环,让我实说,要走,真得赶快了——还有,我入宫门时,遇到如仙,她们那群人很可怜,乱哄哄的当口,简直没人理,她们也总是妃嫔,你照顾一下!”玉真公主说着,长叹息,“玉环,想不到局面会如此,我们去招呼客人吧!” 客人们在听虢国夫人议论,贵妃和玉真公主进入,也坐下来听她谈潼关之战的情况,杨贵妃悄悄命内侍张韬光去请如仙来——如仙,是皇帝的妃嫔之一,幼年入宫为女官的,武惠妃时代,为正六品级的卫仙,后来,名列宫眷,为才人,现在已近五十岁了,她入宫,可能有四十年,宫里的旧人中,她是温淳的一个,但没有生育。杨贵妃和她相处不错,曾因嫔行中有人死亡,空缺多,便将如仙补入,用充媛的名义主持宫中岁功人事及一般祭祀。因为她有充媛的名义,旧人转呼她为如仙媛。 不久,如仙媛和谢阿蛮同时进入,阿蛮很听话,回来极快——她听来很多消息,欲言,为贵妃暗中制止。 客人们未能自贵妃口中探得消息,也未获指示,她们快快地分批走了,留着不走的,只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到此时,杨贵妃才舒了一口气,谢阿蛮已忍不住,匆促地说: “贵妃,我回到勤政楼不久,听说有几个官上表,请皇帝率四军将士,出驻临潼、新丰,以为号召,屏障都城——” “皇帝已醒来了?”杨贵妃打断她的话。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一位翰林和恒王殿下说及,那翰林在勤政务本楼等待!” “这样的表文怎不经宰相直接上闻?”杨贵妃双眉深锁,“奇怪,居然没人阻止,又由翰林递入?翰林既不管这样的事,又怎可先向恒王胡乱说出内容?” 玉真公主苦笑着接口: “可能是张贴的文件,有人附表入呈,阿蛮大约听错了——外面,如今花样很多,河南逃回的人,还传了不少歌谣来!” 贵妃还没说,谢阿蛮又接口道: “我也听到,今午,教坊的人告诉我一首短歌,是洛阳人逃难时唱的,我记得:邙山新鬼哭,宛下女儿愁,义髻拋河里,黄裙逐水流……” 杨贵妃怕听,又制止了她,随后,向两人说: “到底怎样,我真的不知道,宰相请皇上早些走,那是事实,我自己从来不对大政发言,现在,更加不敢胡乱说话了,我想,大家做一些准备,不走,准备了也无妨。”她稍顿,转而问如仙媛,各宫之间有些什么问题。 “大家慌着,问不到一个所以,在平时,原也没有什么,如今有了乱象,宫中有许多人,希望在供应上有个周转的余裕。贵妃,有不少宫眷,还有女官,本身都无余资,”如仙媛尴尬地说,“平时无零用,大家想到现钱!” “这事我可以作主的,我现在就通知内侍监袁思艺,支领一笔钱和银两,由你具领了去分!” “贵妃,这事要再考虑!”玉真公主说,“平白分赐钱银,岂不暗示宫中要出事了?不能做!” 杨贵妃愕然,叹息着再说: “我去着人领出,放在我处,如仙媛,你去告诉她们,安心,皇上总不会不照顾宫中的人!” 如仙媛应着,再请求贵妃有闲时巡视一次,接着,她告退。玉真公主感慨地说; “如仙也有了老态,我初见她时,她是少女——对了,贵妃娘娘,宫中该有许多事,你也得管管啊!一旦要走的话,每人都得发些钱银,宫中人,值钱的东西可能不少,现钱却一定不会多的,此其一;还有,一旦要出,车辆也得要有,玉环,你不能再不动呀!” “我实在不会管事,要命——玉真公主,你是不是能留在宫中帮忙?” “不行,一来公主依例不得管妃嫔的事,再者,我连公主的封号都纳还了,如今,我真正身分是持盈法师!”玉真公主稍顿,又说:“你去领一大笔钱财出来,命内侍监悄悄放在你处,最好,分存在大明宫和太极宫,随时可以分发,但要做得机密些!” 杨贵妃点点头,命人去传内侍监,接着,她又命张韬光私下去查看各宫的车辆。//---------------《杨贵妃》第七卷(24)--------------- 当玉真公主走后,谢阿蛮立刻相告: “恒王这人也不大有心肝,他对国家事一些不关心,还讲风凉话。我知道,他们中人,有些鬼——可能是太子在用计,迫皇帝出城去打仗,太子在城里监国当政!” 杨贵妃低喟着以手势制止谢阿蛮随说: “不要议论了,看今天的情形,外面一定很多事,她们全到我这儿来——对了,你再去问问,有什么特别讯息?” “到什么地方去问呢?”她问,那是她已明白贵妃要求她去问,不会是官方的消息。 “你自己捉摸着,只是打听,自己不可多说!” 谢阿蛮接受了一项特别的任务而走了,杨贵妃独自发怔,又牵挂着皇帝,她问内侍——皇帝在勤政楼,午睡了半个时辰,便不断接见皇子、大臣。 她思索着,再挨了半个时辰,内侍监袁思艺来到,告以有两车的钱和金银先运到,其余的将分批运,杨贵妃做了指点,便乘步辇向勤政务本楼去。 天色已向晚了,勤政楼前,内常侍王洛卿迎着贵妃,告以宰相正在里面和皇帝议事。她不急于入内,问王洛卿在外面听到些什么? 经常行走在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常侍王洛卿,听到的很多,但他不敢随便向贵妃说,只选了兵讯相告: “今日听说,潼关外面的败兵,到了河北岸,传言败兵大掠富平境内!” “败兵掠富平?”杨贵妃吃惊着,“敌军呢?” “敌军的动态不明,大约没有行动吧!不过,也有传说,谓安禄山可能另派大军自河北岸推进,攻取富平,切断长安西北的道路!”王洛卿似乎有恐惧状,“倘若富平被安禄山占了去,那就不得了,我们要去巴蜀,难了!” “我们在渭北有兵……”杨贵妃其实是不清楚的,说了一半就停口。 “渭北的情形不明,我只听到传说,已告知了高公公,真相如何,就不晓得了!” 杨贵妃不再问了,她上楼,直入内室,皇帝和宰相杨国忠及京兆尹魏方进在议事。贵妃制止了他们行礼,在皇帝身边坐下。不久,魏方进奉命匆匆辞出,赴中书省传达几项特别的命令。 杨贵妃在魏方进走后才提出河北及渭北的情形相问。 “有谣言说安禄山别部自河北向渭水,没有根据,富平、奉先,都有消息,虽然乱,但未见敌踪!”杨国忠回答,随着又说:“今天一早,长安城就多有谣言,后来,谣言越传越多!” “陛下,决定了西狩的日期吗?”杨贵妃问皇帝。 “还没有,明天再看一天,要走,可也不容易!”李隆基合上眼皮再向宰相说:“你也回中书吧,晚上如有事,随时再进来!” 于是,疲惫的皇帝偕杨贵妃同返飞霜殿,贵妃虽然看得出皇帝的倦怠,但是,事势急迫,她也不能不将自己所知的事奏闻。李隆基强自集中了精神倾听,对杨贵妃分赐宫人银钱的事表示嘉许,接着,他说: “今夜已来不及做了,明早,你早些起来,把钱财分好,多赐与一些罢!至于其他的事,你斟酎着办理,马和牛,可以拉车的,都集中起来,命各宫自行准备,哦,你交托如仙做就是,总之,尽明日一日办妥!” “三郎,今天传说纷纷,似乎很凶险!” “其实是没有那样紧张,今天和昨天,形势不曾变,但是,从华阴、富平那边多有人逃入长安,谣言多了,内里又有人煽火,使大伙不安。” “我们西狩——” “明天早朝再作决定,我在想一个办法,在我们走后,如何维持长安不乱。安禄山的兵的确还在潼关整理,据我估计,十天之内,他们不致大举西进,但如我一走,长安乱了,他们就立刻会来!”皇帝沉吟着,有哀切状,“玉环,我直到如今,还找不到一个留镇长安而可以维持不乱的人,唉!如不乱,长安城兵虽少,也可撑十天八天!” “宰相留镇呢?”杨贵妃问。 “国忠不行,威望不够,力亦不足,他只能随我西行,在巴蜀,他会有用处——留守长安,需要一个位高名重,又镇得住内部的人,这样的人很难找!” 杨贵妃想到太子,但她有顾虑而未曾提出。 晚饭后,杨贵妃使皇帝服药早睡,她开始做事了——这是她入宫以来初一次正式处事。 高力士和袁思艺相助安排明早进行的各事,由于高力士还要到北门禁区看军队,袁思艺要巡视各门户,他们匆匆地走了。 杨贵妃独自在飞霜殿外纳凉—— 于是,谢阿蛮来了,她和静子及文郁一起到来,告诉贵妃,今天下午,长安城中已有人逃难,而且很乱。 她没有深入询问,望着未圆的月亮发怔。 今天是六月十一日,夏夜澄澈,缺了不足三分之一的月亮,白而明亮。有风,吹动着茂盛的树枝,摇曳轻盈,黄昏时很热,但此时的夜风,却带些秋意的薄凉。 贵妃在廊间漫步,谢阿蛮又细告东宫的情形——东宫的内侍李静忠,分领一百飞龙兵,还有二百名羽林军兵士守东宫苑,此外,东宫也有本身宿卫,还有皇太孙广平王征了一批军——杨贵妃只是听,她愁深如海。 六月十一日长安的谣言以及人心浮动,在十二日黎明时就有了明显的反映。//---------------《杨贵妃》第七卷(25)--------------- 皇帝在视朝之前,先在勤政务本楼处理一些事,高力士首先来告,兴庆大殿,情形有异,官员只只来了少数人。接着,夜宿在中书省的宰相杨国忠匆匆赶来,奏告皇帝,今日上朝的官员,不足百分之二十,朝士们已来的,在私议,也有来了就走的。 皇帝哦了一声,怆然问: “太子来了没有?” “太子殿下刚到,值宿省中的恒王殿下,正出接太子,臣请将今日朝会改在勤政务本殿进行——”杨国忠努力自静,继续说:“兴庆殿太大,不成班行!” 皇帝想了一下,说好,等杨国忠匆匆而去后,他转向高力士说: “照昨天所议的进行,争取时间!” 于是,高力士也走了。 中使内常侍王洛卿和曹仙二人,在勤政殿布置着。 不久,入朝的官员自兴庆殿步行至勤政务本殿,皇帝先召太子,把一些人事上的决定相告,随后,皇帝说: “今日,我只能宣布出师亲征,我将驻军新丰,长安皇都,军事由留守将军负责,日常政务,由你处理,太子监国之诏早已颁下,不必再行文了!” 太子只是唯唯而应,他根本不相信父亲的话。 接着,勤政务本殿的朝会开始了,大唐皇帝声言自己率师亲征,他扬言勤王兵旦夕可至,随后,他亲自宣布了特殊的人事任命,擢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升京兆少尹崔光远为京兆尹;命边令诚为西京留守将军,掌宫闱管钥;颖王以剑南节度大使,出阁赴任。再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比天子四军,准备随时随驾亲征。 此外,又派几位官员,并由金吾军中调出数名郎将级的人,分别统御万年、长安两县所募的新兵。 最后,皇帝新由河东地区调回任国子监的李麟入值。 没有人提任何问题,重要的朝会在默默中散了。 不久,杨贵妃已办妥了她的事,赶到勤政楼,女官静子先行,很快转来报告杨贵妃:寿王等人在。她想想,终于走入翼屋回避。 又不久,太子入觐,很快地就辞出,皇帝已知道贵妃在,他走到翼屋,向贵妃说: “玉环,你准备着,午后,我们移居大明宫!”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又匆匆地走了。 这是一个特出的日子。 午后,杨贵妃并未赴大明宫,皇帝也仍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要办的事太多,他根本走不开。至于杨贵妃依然留着,是高力士通知她的。 高力士选了十六名精干的内侍,供贵妃调遣。 兴庆宫内,上午起就悄悄地在搬移一些物件,车辆载着宫中的财货,由夹城的秘道运出去。 午后不久,杨贵妃再到勤政楼见皇帝。 杨国忠颓败地坐着,太仆卿、太府卿、少府监、左右监门将军则在议事,分别书写,皇帝倾听,偶然会有指点,杨贵妃进入时,这一项议事已到了尾声,不过,她也能从最后几句话得知,兴庆宫本身也戒严了,不许出入,而这些人所商量的是如何在逃奔时搬运财货。 杨贵妃默坐着,等到这些人辞出后,皇帝才向她说: “玉环,决定明天一早西行入蜀!” 贵妃看了杨国忠一眼,垂下头低应。 宰相杨国忠徐徐地起身说: “陛下,臣请于今夜宵禁前通知诸王、公主、王公及郡主——有关官员!” “不!”皇帝冷峻地说,“除直系诸王在入苑坊及有职司者外,其余诸人不能在今夜通知,明早,我们出发时再行通知!” “陛下——”杨国忠以为不安,讷讷欲言。 “国忠,到了此时,我们只能从权,今日一通知,明早必乱,路上塞满了人,我们便会走不了!你记着我的话,现在到中书省去,传命京兆府,派人会同亲卫府郎将,清东面道路,加派人员守通化、春明二门,做出我们要出兵之状,又着长安、万年县令,今日留宿京兆府!” 那是掩饰逃亡的行动,杨国忠虽然觉得这样做很不好,但是,他不敢提出,行礼辞出——他还会再来的。 接着,皇帝告诉杨贵妃,依高力士建议,今夜宿于太极宫北门军区,明日天明之前就从禁苑西门出发。皇帝喟叹着说: “玉环,大唐皇家子孙衍多,不能都带了他们同行,待明早我们出宫城时再去告知,他们总会来得及走的!”他垂下眼皮,稍顿又说:“你着人通知阿怡,让她跟我们同行吧,还有其他的人,你自己想想!” 她默默点头,泪水滴下来。 ——繁华富庶的大唐皇朝,长期太平,一乱,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杨玉环惘惘地走向窗口,看宫苑,她想:明天走了,几时重回?//---------------《杨贵妃》第八卷(1)---------------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乙未。 在平旦之前,夜色未退,黎明的青苍之气自天边徐徐涌上的时候。 天子四军中的左右羽林军骑兵,四十人一队,有五队兵自禁苑西边的延秋门出,两队先行,两队在要道上戒备,一队则徐徐前道,这还是宵禁时间,街上很静。 平时荒废的通光殿,此时灯烛通明,大唐皇帝在殿上作辞京的最后安排,着了戎衣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站在皇帝身后的右边,左边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前面的左右,分立着太子与宰相。 大唐天子的贵妃杨玉环在车上等着,但她也一样有事做——散住在大明宫和太极宫的妃嫔,夜间已通知了她们,此刻,她派女官静子率四名内侍去协助如仙媛。 张韬光和谢阿蛮也分别奉命去处理一些事,此时,谢阿蛮先回来了,她告知贵妃,内梨园子弟中有半数可以有车随行,其余,可能要步行,梨园的车队已被安排在宫眷、太极宫队的后面。 此时,张韬光也赶到车边来报告:通光殿议事已毕,太子自请为后队,宰相已领从驾官员自别道先出。 于是,皇帝来了,上车,在车台上咐吩高力士先行。 一队龙武军的骑兵在灯号指挥下出发,随着,有八乘车出发,又接着,是一队兵,再是八乘车。接着,一大队骑兵,由陇西公李瑀督领下出发,然后,陈玄礼来报告,请车驾出发。 皇帝的车队排列在通光殿前的广场上,一辆引车先行,两边各有八名骑卫,引车后面,四名龙武军的军官骑了大马在前,戈正和内侍各八人在后,导着皇帝的车出发,帝车的两边,由内侍拱护。帝车后面,是两辆备车和四辆大型从车,然后,又是十四辆侍从军。这是一组,附随这一组的,有四百兵士、宦官、宫女、执事官员和运载车。 虽然是逃亡,但在出宫之时,车仗队伍却很有秩序,兵士们也齐整和可以说军容甚壮。 原定的计划,赶在黎明前出延秋门的,但军骑太多了,当帝车到延秋门时,已有曙色,皇帝和贵妃在出城门时,同时揭开车帷向外观望。 他们看着天地青苍中的禁苑,都不发一言。 高力士立马在延秋门城外,当帝车经过时,他上前低奏:“陛下,前锋已过便桥,沿路秩序很好!” 皇帝哦了一声,回望城垣,忽然间老泪纵横了。 高力士不忍着,而且,自己也悲从中来了,他努力自抑,低说:“陛下珍重!”就为皇帝放下车帷。 李隆基却在这一瞬间感情泛滥,他呜咽着吐出:“四十多年天子,我把我的江山弄到这步田地,唉,玉环——”杨贵妃挨到他身上,为他拭去泪水,但是,她自己却在啜泣。 车驾出延秋门后,速度稍微快了一些。 此时,延秋门内,秩序已不如刚才那样好了,车队分两支而出,有些挤迫相。但是,在前面的车队是不会知道的,帝车一组二十乘车,第二批是四十乘车,有的载人,有的载财货,这两批车后,又是四百名骑兵。这和中队隔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随在四百骑兵之后押阵。 出延秋门后,将及西渭桥时,杨国忠一行人已在等待,那是事先安排的会合,杨国忠领着朝廷中部分官员、诸蕃及外国的使节,还有一队兵相护。 杨国忠和韦见素、魏方进及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时先上前,向皇帝请安,并报告宿值官员随行人数以及诸蕃、外国使臣等,他随带的南衙卫兵有一百二十人,经由安福门绕道而出的,由于宵禁尚未解除,在城内路上,未曾扰及百姓。杨国忠又报告,已派出十二批人,分别去通知勋臣百官出走。 官员们的车队分为三起,一批随在车驾之后,另二批则分别安顿在第二行列中。杨国忠和儿子与魏方进,骑了马随在皇帝车后,韦见素则领主要官员并入车队,他暂时在行列中代行首相职权。 到渭水时,天已大亮,太阳光也可以看到了,车骑隆隆地过渭水上的便桥——这是一座古老的大木桥,汉武帝时代就已修建了的,但历代都从事整修,现在,这座称为便桥的西渭桥,有几座石墩,桥面在三年前大修过,很结实,车队安稳地过桥,声响隆隆不绝,皇帝的车走出数里,还能听到桥上的声响,在弯道上回望,车队蜿蜒不绝,皇帝叹着,心情也沉重着。 不久,杨国忠又上来奏告,左右建议,等大队过完便桥后,放火焚桥,以减少这一条路所受的压力。 皇帝不加思索地说: “此事不可,徒增人怨,由它去吧!”皇帝说了,再询问后队的情形,接着,命袁思艺到后面去巡看。 在皇帝和杨国忠说话时,杨贵妃问杨暄以家人的情形。杨贵妃得知,国忠并未与家眷同行,宰相的家族守在义宁坊,将于开城门时,从开远门而出。 虢国夫人一家和宰相夫人俱行。 西奔的车队,在过了便桥之后,行进速度就缓了下来,高力士发现先遣的内常侍王洛卿一行,只在便桥附近布有人员,与原定的计划有出入,他为此而讶异,立刻派人超前十里观察,同时,为了安全,他又加调四十名龙武军骑兵超前巡路。 车队过便桥十五里,行进更缓了,皇帝一行的前队虽然没有受阻碍,但为了要照顾到中后队的情形,不能不稍减缓,同时,前路报告:长安与咸阳之间中途站人员,逃走了,只剩下天明前继王洛卿之后而派出监察组五人在,他们中一人回马迎上大队,向高力士报告路上有昨日出城的难民。//---------------《杨贵妃》第八卷(2)--------------- 高力士错愕着,悄悄和杨国忠商量,他们不相信此去咸阳的路上会有问题,决定不奏告皇帝。但是,戒备却加强,接着,后方面来的报告,宫中出来的最后一队人,和城中出来的人已相混相接,路上很乱,有不少是步行的,太子虽以兵隔阻,但没有什么用处。 这是流亡的第一程,四十里路,到咸阳的望贤宫休息,在预计中,这一程会很平安和顺利的,但是,未到中途,就发觉估计和事实有距离了,特别是时间,比预期的已多耗了半个多时辰。 为了安全,高力士派出一队兵向大路以北出发巡弋,因为传说渭北有敌骑出没,威胁河东地区,甚至传说威胁富平。 在车上的皇帝和贵妃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们的情绪,也渐渐地平息下来。 又不久,皇帝开始治事,他召宰相和高力士上车。 皇帝询问长安城内的情况。 他们所得报告,只知有大批人自长安城出奔,至于城内的情况却尚未有报告。 其实,此时的长安,已经大乱了。 逃亡是宫内策划和进行的,兴庆宫的皇城部分的人,因门户隔绝而根本不知内情,这一夜,留值省中的负责官员为驸马都尉、给事中张垍,中书舍房琯,此外有三省的执事官员和一名翰林学士与拾遗、补阙等。他们不知道宫内事,但晓得宰相和另一部分官员宿内宫。于是,他们照常准传了在兴庆大殿早朝。 当内宫门开启时,内宫中宦官和宫女奔出来,才知道皇帝一行已逃了!宫中人取道南衙逃难—— 此时在兴庆殿也已有一些官员上朝,内宫的消息一传出,便秩序大乱,官员们纷纷上马回去,南衙勋卫仪仗人员也离开了职守,留守将军边令诚出来镇压,根本无效,而且,在不久之后,逃散的金吾军兵士,开始抢劫…… 长安城内的乱,路上的皇帝尚未得知。但是,皇帝却在路上看到了另外的场景:有几批逃难着的车队在前路,被兵士们驱逐到小路上去。 这引起了阻延和小小的混乱——昨天逃出的人,为巨家大族,本身也有家甲,他们于昨日下午出城,夜宿便桥西驿,今早前行,当皇帝的队伍赶上时,他们起了惊慌,有些人拼命前奔,有些人在争执中被迫入小路,但吵闹不休。 皇帝迅速得知了,命人抚慰,不可用强。 事实上,不用强是无法赶走逃难的人,幸而,混乱不大,只是,皇帝的队伍行程被阻缓而已。 高力士、杨国忠只报告一些平平的消息,车上的皇帝,曾经很激动,又很哀伤,但渐渐地安静了,他合上眼皮养神,不久,他问及虢国夫人。杨贵妃相告,皇帝喟叹着,迂缓地说: “阿怡虽狂,总是有分寸的,国忠也不错,他的家眷居然不随大队同行,总算难得了——”他稍顿,转命内侍去查问随驾同行的官员人数。 逃出长安,需要守秘密,可是,已出了城,他想到一个朝廷,不论在何种境地,维持官仪总是需要人的,现在,他想到了——他打算在咸阳望贤宫举行一次朝会。 随班的朝官人数很少,大臣只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御史大夫魏方进,以及两省的侍郎和几位卿,其他官员有接获通知的,但他们要和家人同行,不曾单独随驾。因此,由杨国忠率来的百官,省、部、卿、监诸衙署的文官合起来只四十余人,其中有不少还是卿、监官。 于是,皇帝在嗟叹中再命人去后路调查长安城内百官们出城的情形。 同时,皇帝又派出两名内侍到后面去慰问四十余名随驾的官员。 车辚辚,行进的队伍,秩序渐渐转坏,中后队挤在一起,太子在后面并无作用。 在前路,皇帝的先遣人员又未曾再在路上设站接应,开路的骑兵从事分段清道。 从长安城到咸阳,只有四十里路,但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前一半路走了一个时辰,后一半更慢了。 在太阳,也相当热,行旅于热天终于是辛苦的。 咸阳望贤宫在望了,开路的兵队先到,一员旅正随了郎将驰回来,通过将军而直接见高力士报告:咸阳县令和官员,逃了,先遣的内平侍洛卿一行与望贤宫监和随从人员,都已率先逃走。 这讯息使高力士气得发抖,他会合宰相,将之报告皇帝,李隆基为此而震动,他紧张地询问:有没有寇讯?杨国忠报告:派出去的斥候都有平静无事的消息带回。 “岂有此理,我在后面,他们却先逃了!”李隆基愤然说,随后,又自我解嘲,“到望贤宫再说吧,看来,我们得再调整一下。” 咸阳望贤宫不久就到了,宫监和执事人员都已逃走,仅剩下几名老内侍在,没有人为皇帝一行人准备午饭,甚至连迎驾的官员都没有。李隆基原来计划在望贤宫设朝,现在只能放弃了。 队伍一列列地在望贤宫前停下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但当地官吏逃亡,大队的饮食没有了着落。 日向中了,天明之前启程逃亡的人,饿了。 长安的贵人们平时从未为饮食操过心,似乎也从来不觉得饿的,可是,到了咸阳,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了饥饿感了。 老年的皇帝面色很难看,宰相杨国忠起自市井,他带了儿子、家僮,匆匆入市,先在一家干食店购得一些烘饼,又匆匆自行携回献呈给皇帝。//---------------《杨贵妃》第八卷(3)--------------- 李隆基虽然饿,但却食不下咽,他惨淡地问: “国忠,百官诸军将士,如何得食?” “陛下,臣已命小儿找民众设法供食,咸阳商肆民居,虽有逃亡,但留下的人尚多,想来可以办到,至于诸军将士,例备粮食,陈玄礼已传命诸军就地造饭休息。”杨国忠颓唐地说,“陛下请略进食——” 皇帝分了几个饼给贵妃和随从,勉强咬了一口,他不想吃,但为了这是宰相自己去购取的,又不能不吃。 此时,高力士吃力地在指挥各批车骑的停驻所,他忙了一阵,汗水满面地回到皇帝身边,请皇帝入望贤宫东外舍休息,他估计,在一个时辰内,不可能再启程。 幸而,杨暄赶回来报告,已发动民众和店铺煮饭,但以人多,米可能不足,将以麦豆同煮。 皇家的队伍携带着无数财宝,但并未带有笨重和不值钱的粮食,现在,临时要咸阳市有限的人家准备五千多人的食物,自然是艰难的。 以办事务见长的杨国忠,在此时可怜地表现了他的才干,他派出的人,交涉了,由里正、坊头负责,留着未走的商民,数百户一齐举火煮食。 第一批食物煮好时,皇帝命供应官员,接着是皇族人员和宫人,食物有了,但食具却没有,毫无逃亡经验的贵人们,几乎全数未带食具,皇子皇孙们用手掬食而吃! 皇帝看到的,他只有隐泣吞声。 问题并非到此为止,军队中,有一批禁军并未依照行军惯例而备有粮食和食具,高力士和陈玄礼商量着,不敢用均分的办法,只令未携粮食炊具的兵士,分队入近村购食,高力士分出了数十人携现银和钱偕之同行。 仅仅四十里路,暴露了太平皇朝在应变时的各种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