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间到了,杨怡探问了一下内室的情形,主张暂时不必请贵妃进食。 “贵妃在中午时好像也没有吃什么——”杨铦有些忧郁,“皇上赐食来,贵妃没有动!” “不妨事,即使饿两天,也不会把贵妃饿死的!”杨怡佻巧地说,“她比我还胖哩,我们先吃饭吧!” 虽然如此说,杨铦和太华公主还是主张再等一些时,这样挨过了有一刻工夫,太华公主入室看了贵妃,再出来,他们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饭。 饭后,杨怡亲自捧了一盅汤和两色菜入室,此时,贵妃坐在灯下,哭泣虽然停止了,但在发怔。 “玉环,吃一些再说,为什么要哭那样久!”杨怡把食物放好,喟叹着,但又浅笑而问。 “我们做夫妻的时间更久啊!”杨贵妃低着头回答。 “好了,不讲这些吧,总是我最倒霉,没多久就做了小寡妇。玉环,你比我多情!” 她没有再说,端起羹,饮了几口汤,再用筷子夹起一片面衣放入口中细嚼,似乎在思索着。 杨怡凝看着出神的贵妃,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在宫中,张韬光复命时,皇帝还在睡——自然,没有人敢于在这样的时候去惊动皇帝。 张韬光等候着,另一名内侍则把经过去报告高力士。 当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面时,天街的宵禁鼓声隐隐传入了南门,皇帝似乎蒙蒙的,他看到宫中已上灯,恍惚地问了时间,伸舒肢体,缓缓而起,在室内踱步。 于是,侍女报告:张韬光复命候召。 张韬光进入,肩上有幅黄绢,承托着贵妃的一绺发,他先报告见贵妃的经过,再呈贵妃的上书和头发。 “啊——她——”李隆基看完杨玉环的上书,捏着头发,心情在非常慌张和震动中。他一时气愤而逐出玉环,如今,看了上书,不曾细察,失声急问:“她有死志吗?她剪下头发,她,她要怎样?” “陛下,贵妃哀伤甚,臣奴不知底里……”张韬光避开正面答复,由于情况欠明白,他不敢随便发言。 “哦,她,她还说了什么?”李隆基又急问。 “贵妃命臣奴今后好好侍奉皇上!” “啊!这人——胡涂,剪头发,何用如此!”皇帝如自语,但他又很快发觉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挥手,“好,我知道了!” 当张韬光退出后,皇帝又看了杨玉环的上书,再抚弄着那一绺头发,慌乱似乎在加深着,他无法再耐,传命召高力士。此时,他担心杨玉环会自寻短见!他以为,阻止事态的恶化,只有由高力士出面。 在等待高力士的时间中,李隆基不能自静,拿着杨玉环的头发和上书,向外走,到外起居间,内监门侍报告:晚餐已具。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促迫地问高力士在何处?幸而,外面及时传报高力士到了。 业已知情的高力士静听皇帝述说经过,正经地说: “贵妃恃宠骄悖,如今深悔,陛下似宜衡情减敕!” “这不是问题,”李隆基一挥手,焦躁地说,“看她上书的口气,哦,又剪了头发,那表示她死志,唉,此事本来没什么的,贵妃从不预事,那死了的王利用弄诡计,是旁人因我对她好而陷害她!力士,要赶快设法防阻她自杀!” 高力士不会相信杨贵妃会自杀的,但在皇帝面前又不能如此表示。他稍作沉吟,改变了官式口气而说: “老奴明日往承问如何?” 李隆基嗟叹着,对于高力士的建议并不满意,但一时又不好再做进一步的指示。他虽然心慌意乱,但究竟是做了四十年皇帝的人,官场上的虚伪故事,自是样样精通,要维持为皇的体面,他不能主动。因此,他带着伤感地点了一下头,稍缓,转移方向,沉声询问: “王利用畏罪自杀,背景查出了吗?” “正在查访中,此事似不便张扬——”高力士谨慎地说。 “我不能容忍人们使阴谋!” “是,陛下,这事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内侍省中被外人所用,老奴亦有罪!”他说着,以缓和的语调请皇帝进晚餐,又说明自己也未进食。 李隆基心悬贵妃,完全没有吃饭的意绪,但为了皇帝的尊严,他只能接受,又挨了一息,才徐徐起身向餐厅。 皇帝的内餐厅,烛灯辉煌,八名内侍、八名侍女依序站立在各处,服侍皇帝坐下。李隆基赐高力士坐。//---------------《杨贵妃》第五卷(21)--------------- 他看着桌上的菜肴,想到午间赐食的事,又喟叹了,维持皇帝尊威之心,也渐渐动摇了。 他两次举箸,又放下,高力士及时低叫一声:“陛下——”那是提醒皇帝说话。 皇帝沉吟着,缓慢地说出: “力士,本来没有大事,你为我迎回贵妃,算了!” “是,陛下,老奴明早往迎贵妃回宫。” 这样的事,自是应该留待明日,可是,李隆基担心贵妃有死志,王利用只是一名内侍,昨夜在有人看守中自杀了,贵妃如要自杀,只怕无人敢阻——而今天则是关键性的时间,他觉得等明天,可能会铸成大错!当暴兴的火气消歇之后,他想到了杨贵妃许多又许多的好处。 他转辗思维着,终于,以箸击碗,提高声音说出: “力士,不必待明天,今夜接她来!” “陛下,长安城已宵禁!” “宵禁不是对皇帝的啊!你传诏,开安兴坊栅门,调丽苑门守兵,派内常侍、监门将军各一员持诏往崇仁坊迎贵妃。”皇帝以命令的口气朗朗地说出,记事内侍很快用石墨笔记录诏命。 于是,高力士欣然而起,下拜:“老奴奉诏!” 兴庆宫内因皇帝的特诏而迅速地忙了起来。 (注:史传称杨铦住永崇坊,距兴庆宫北门有八坊之远,需开十六道坊门,旧传但记开安兴坊门,可证杨铦宅在崇仁坊,毗连安兴坊也。唐代宵禁极严,非军国大事,不得开坊门,故开坊门之事,史必详记,因此可判断杨铦所居之处。) 内常侍领着十六名宫女和内宿卫,前后各持了四盏大灯笼,列队在北区辇路的方场,等待宫车。 很快,有一辆大型宫车和两辆从车到来,内宿卫拥着宫车向丽苑门去。 兴庆宫城的丽苑门城楼,有上百的火炬和灯,监门大将军高力士坐镇城楼,他的左右,有两百以上的兵士,此外在城下,一员监门将军和两名校尉,统率兵卒等待,宫车到时,高力士下令,丽苑门便开启了,两道城门,分两次启开,又接着,城门外的护栅也开启了! 张韬光率四名内侍、四名禁军中的戈正级小军官先行,接着,四十名骑兵分两行而出,随后是宫车队,另外有四十名骑兵殿后,当这一队人过去后,城门的两边又出现了一百左右的步兵,快速地在附近的道路放哨;还有游骑八人,往来报讯。 城楼上的高力士心情很复杂,夜间开启宫城和栅门而迎贵妃入宫,在本朝是没有先例的。他无可能劝谏,但他又以为自己做的是一件不应该做的工作。 亲卫府龙武军驻兴庆宫的将军陈玄礼戎装赶到了丽苑门,谒见高力士,似乎要进言,但高力士阻止了,告诉他今夜是特命,内外都平安无事,不必预闻。 陈玄礼呆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告退了。 “元礼,你带人巡城一匝吧,虽然没有事,但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是!”高力士在他离去之时说。 安兴坊的栅门在夜间开启了,关栅也放由禁军把守,骑队缓缓地越过安兴正街,安兴坊与崇仁坊东北角的双连栅门也开启了。 杨铦住宅的大门全开,四名内侍立在阶前,灯火照耀,左右邻舍都偷偷地观望着。 人们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人们担心这是祸事,直到明灯照耀,杨贵妃由内宅出来,有许多人相送和有道珍重之声传出,才使旁人舒了一口气,明白这并非祸事。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直送杨贵妃上车,小妹叮嘱了杨贵妃一些话,才自车上跳下来。随着,骑队就移动了,宫车也缓缓而行。不久,栅门闭上了,杨氏家人在门前看到栅门闭上,由太华公主为首,向北遥拜,是向宫城方向致敬,也算是向皇帝行礼。此后,一家人徐徐退入,但大门并不关闭——宫使夜来,迎入被逐的贵妃,那是无比的荣显事,他们在今夜是不准备再关门了! 在户内,杨铦置酒庆贺,杨氏大门开着,门前有四盏大灯,门内的灯光也热耀而达于户外。 大唐皇帝在飞霜殿的内殿接见夜间迎归的贵妃——由于夜启宫门,又发出正式的诏命,皇帝不得不从事一项仪式。这仪式本该在正殿举行的,但是,李隆基为了少些缛节繁文,改在内殿,随侍的人数也尽量减到最少。可是,被迎入宫中的杨贵妃只穿了便衣,又未依照制度用细步低头而行,她直前,内侍唱出贵妃叩谢皇恩时,贵妃一窒步,欲跪下而又有犹豫,同时,距离又实在太近了,大唐皇帝已和她四目相对,皇帝看到她的双目红肿以及头发并未梳整,一瞬间,爱怜之心,如同油着了火地燃烧起来,他离座,伸出双手,杨玉环在一停歇间,终于扑到了皇帝的身上,她很猛烈地迎扑上前去,皇帝搂住她,被她扑上来的力量一冲,稍退,就势再坐了下来,而她,也就势搂了皇帝,蹲伏和跪下,没有说话,她的头面埋在皇帝的怀中,哭了出来。 那是如孩子般的嗬嗬而哭。 李隆基被一名已成年的妇人的孩子式哭泣弄到手足无措。后妃与君皇之间,有各式制定的礼仪,如今,制度已失却了,他们之间好像平常百姓的夫妇;而且,孩子式的哭声,对于已老去的皇帝,发生了迷惑的作用—— 皇家是没有亲情的,皇族中有权力的男子们,以皇帝为主,似乎也少有一般男子的父性,但是,父性和母性,又总是存在于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心灵深处。权力和礼教将本性蔽盖,偶然,如墙壁的裂隙使光线透入那样,她的哭,似乎推开了李隆基老去生命中的父性门扉!他和杨玉环是两性的情欲结合,然而,在恍惚间,他被一种哭声引发了父性;两性关系加上父性,感情有似面粉中掺匀了酵母,他的手臂起了轻微又激动的抖颤,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了——//---------------《杨贵妃》第五卷(22)--------------- 李隆基好像从来不流泪的,李隆基好像是极坚强的,但在这一刻,他变得非常地软弱,在呜咽中叫出“玉环——”而她,依然在嗬嗬地哭。 皇帝不能让左右看到自己的呜咽,当自觉难以控制的时候,他挥手命左右执事退,那表示一场宫廷仪式的结束!随着,他用双手摇撼哭泣中的杨玉环,说:“好了,不要哭,我们进去!” 这是向杨贵妃说的,但同时是一项宣布,两名侍女机警地上前扶起贵妃,另外两名侍女便及时引路向内。 宫廷中一场可能是不测的巨变,在偶然中发生,又在偶然中消散了! 当他们进向内寝时,杨贵妃已停止了哭泣。 内寝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安排了皇帝和贵妃的坐处,皇帝先坐下,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那是父性的笑。杨贵妃在进入内寝门而收敛哭泣后,情绪在紊乱中,夫妇间的隔阂,虽因一哭而消,可是,在心理上依然尴尬着,何况,中间还有许多问题在,她不安也不知如何再开始谈话,皇帝一笑,一眼可以看出是纯净的笑,逗了她,使她破涕为笑,可是,在笑出来时,她以女性的自我观念觉得本身是受委屈的,于是,在笑的余韵未绝之际,她又哭了出来。 这回,是皇帝迅速上前,把她搂住了。 她第二次伏在皇帝的怀中大哭。 “玉环,不要再哭了,你已经哭得很多,好了,现在,事件过去了,不必哭,我们该笑!”皇帝设法安慰她,由于本身情绪的变动,他的慰情之言很幼稚。 “你欺侮我,我哭,你笑……”她在哭泣中正式恢复了和皇帝交谈——以她的年纪,这些话是很不适合的,然而,对于一个已牵动了父性的老人,不适合的语言却有异样的动人力量,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脊,煦和地说: “好吧,算是我欺侮了你,可是,你也一样啊,不听我的话——哦,不讲这些了,你先别哭,身上都被眼泪沾湿了——连头发也湿了!”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来,哭泣又停止,伸手摸摸发鬓,透了一口气:“我出汗,眼泪哪会落到头发上?” 这回使老去的皇帝存温柔之心,他想:“她年纪虽然不小了,还有当年的孩子气。” 如此的转念,一切可能有的罪过,都荡然无存了。 重逢的激动,哭泣,紧紧的拥抱,在温暖的房间内,他们都出汗,他们都有沐一次浴的需要,这回,是杨贵妃提出的,她只简单地说出:“沐浴……” 皇帝沐浴比贵妃快,当贵妃穿了长睡衣出来时,皇帝笑着看她,待她走近,轻轻地抱住她说: “吵了一次,让我抱抱,还好,没有瘦!” “比谢阿蛮胖些,是不是?”杨贵妃忽然闯出一句。 “咦——”皇帝以为自己抱过阿蛮,贵妃不知道的,如今听说,感到意外,期期地笑了。 她哼了一声,稍为扭转身,说出:“那小鬼——”又顿住,接着说:“我好饿,从昨天到今天,没好好吃过东西!” 于是,皇帝连忙吩咐备食物。他的心情一松弛,自己也觉得饿了! 风暴过去了,他们在一起进小食。 宫门夜启,坊街宵禁时开栅,监门将军和内常率宫内和宫城禁军夜迎被逐的贵妃回宫,是大唐皇朝宫廷中的历史大事。长安城内,纷纷传说这一故事。 至于皇帝和贵妃,提早赴骊山了。 经过了一场风波,皇帝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杨玉环,自然,对别的女人他一样也有兴趣,如抱在怀中轻盈和柔软的谢阿蛮,以前,他偷偷地抱,现在,当贵妃揭开后,也等于是贵妃为之拉拢,他半公开地以谢阿蛮为后宫的女人了。不过,李隆基不曾给予谢阿蛮正式名义,他在接收儿媳杨玉环后,曾经说过,自己将不再增添妃嫔,虽然是信口而出的话,但李隆基遵守着。因此,谢阿蛮的名字仍在乐籍中,不过,内侍省又列册,给阿蛮一份正五品的俸给,那是上级女官的俸酬。她也有专供自己使唤的侍女了。 这是杨贵妃出了一次宫的变迁,但这变化并不明显,谢阿蛮依然以舞伎身分到处乱走。 在赴骊山的路上,这一回和以前又有些不同,皇帝所乘的,由六匹马拖拉的大车,主厢中只有皇帝和贵妃两人,贵妃懒洋洋地躺在车上,因为她不高兴上山,而皇帝则为了逐、迎贵妃事闹得太大,早些上山,等于避避锋头,他相信,过一个月,此事就会淡下来——这是一面;另外,有更严重的问题,皇帝曾经要彻底查办宫廷阴谋,但是,被迎回宫的杨贵妃却反对追究,她曾经说:“算了,反正没闹出事来,我既不曾做尼姑,也没有死,那个王利用却死了,我想,他们阴谋失败,自己会检点的,只要以后不再出事,那么,这回就由他去!”李隆基不同意,他以为皇家事,不容许有阴谋,捣乱者必得重罚。然而,杨贵妃却以女性的专横而力阻,她说:“我被人赶出宫去,吃了大亏,也不计较,你为何一定要发威呢?三郎,有福享时,且享享福,一个人最怕自寻烦恼。算了!” 他不能就此算了的,但他又不欲忤逆贵妃的意思,因为,事情追究起来,杨贵妃势必要作证。为此,他觉得躲到骊山去静一下,再作计议,也有好处。 在车上的贵妃是懒洋洋的,不高兴提早上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她总觉得自己被逐是受委屈,可耻的!表面上虽然说算了,不计较了,但内心却沉重着。此外,和寿王相见了一次,往日情分,恍惚地抬头,使她在情绪上失去了平衡。一面要应付皇帝,一面又有私情,因此而颓唐。可是,她的紊乱和低情绪,到了山上又很快地消失!//---------------《杨贵妃》第五卷(23)--------------- 皇帝为她准备了一班杂技表演,六十人一班杂技,上杆走索,再加丑戏,热闹而繁富。杨玉环是爱热闹的,大笑了几场,把心中的翳气消散了。 这是皇帝和贵妃间的情况。在骊山行宫的另外几个地方,气氛依然在紧张中——太子侍驾在骊山,惶恐着,另外有几位皇子,心情也在不安中,他们是接近太子的;还有,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一双姊妹,得知贵妃和寿王曾见过面的,也惴惴不安,她们怕一旦事发,自己就会获罪。 至于大臣们的暗斗,却告了一个段落。宰相李林甫把握皇帝情绪不稳定的时机,排除了几位和自己敌对的大臣,他的相权,因此而更加稳固了,虽然他没有达到打倒太子的目的,但他收敛了,他明白时势,自己做的已很够,最后一个回合,要待皇帝决定,他无法再进。 在下雪的日子,皇帝会陪着贵妃看雪,在温泉水绕的殿中看远处的大雪。还有,皇帝为博取贵妃的欢心,冒着寒,陪着贵妃去乘雪车。 杨玉环常把谢阿蛮带在身边,她喜欢阿蛮,甚至把自己和寿王偷偷相会的事也相告,她也坦率地表示自己对寿王还不能忘情。 谢阿蛮有时恣放,但经过一回事变之后,她又有一份机智,她劝告贵妃应该忘记过去,她还指出,贵妃在事件发生后,对皇帝和过去总有些不同,她请贵妃自然些,和过去一样向皇帝发发小脾气也不妨,贵妃接受了她的劝告。 于是,皇帝和贵妃间的感情,回复到未曾出事之前一样,应该说,还有增进,因为皇帝更加顺着她。而她,也回复了任性,只要有空隙和凑巧的时候,总是会叽里咕噜地谴责皇帝薄情,有时,当着人,她会呼皇帝为“薄情三郎”,她还改动了《世说新语》中的话,称:“太上无情,其次薄情——”每逢这样的时候,皇帝总是笑——笑得很自然。 虽然如此,时常谴责皇帝薄情的杨玉环又不是妒忌的,她进一步拉谢阿蛮接近皇帝,那已不止是抱抱而已,她安排机会,让阿蛮伴宿…… 皇帝并不觉得谢阿蛮好过杨玉环,但这个诡谲的小女人花样多,对他,是新鲜和刺激的。 于是,皇帝的精神又旺盛了。 山上,接连有几次大宴会,贵戚大臣,大多被邀参加。而在欢乐中的皇帝,终于把宫廷中一宗巨大的阴谋事件搁置不问,只处死了三名内侍,以及放逐内侍和宫女共二十人——可能酿成易储的大变,在冬日的温泉区消除了。 寿王得到宫廷的一批赏赐。此外,原来和杨玉环并不很亲近的从兄杨钊,因为随驾在骊山,能时常见到皇帝和贵妃,李隆基欣赏他的办事能力,擢升他的官职,杨钊在短短的时日中,既擢高了官阶,又兼领了两个新职务,一变而为中上级的重要事务官员了。//---------------《杨贵妃》第六卷(1)--------------- 一个人的生理会有各式各样的变化,有些老人,渐渐萎衰,有些人到老年时,会忽然由衰颓转趋奋扬和辉煌。李隆基在武惠妃故世时,自觉向衰了,但是,杨玉环却使他自以为已入暮年的生命辉煌。这种好状态维持了一个颇长的时间,又有疲颓现象出来。但是,意外事件——和杨贵妃吵了一次嘴,把她逐出宫,又迎回来,上骊山,在多样的游乐中,在贵妃时时发小脾气又常常有柔情的纠缠中,再加上抱起来柔若无骨的谢阿蛮——老去的皇帝在新鲜的激刺中又奋振了衰落的元气。 那好像一条蛇又蜕脱了一层皮,皇帝在一次温泉浴中如此向贵妃说。杨贵妃是很少和皇帝共同入浴池的,虽然已有多年的夫妇生活,虽然鸳鸯戏水式的娱乐也有过不少次,但是,她总不愿公然和皇帝携了手而入浴室。 可是,谢阿蛮却有方法,她拉了皇帝和贵妃同去,她自己扮做侍浴人,而实际上,她不是的,她能泳,在水中嬉弄着皇帝——把杨玉环残余的一层羞涩的外衣也剥尽了,她以她的娇巧、她的体能和技巧,引逗老年的皇帝,也引逗还有些怕羞的贵妃,终于,她使老年的皇帝起了春心的泛滥,也使贵妃放肆—— 另有一次,她曾经附在皇帝的耳边说:“几时,把贵妃的妹子也哄了来,咱们四个人在一池同乐!” 皇帝对杨贵妃的一个妹子神往,有时会说出来——做皇帝的人,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谢阿蛮早就留心着,投皇帝所好,她一说,皇帝为之大笑,杨贵妃询问,皇帝坦然说了,杨玉环先打谢阿蛮,阿蛮逃掉了——这位名满宫廷的第一号舞伎,几乎被宫中所有的人所宠,她时时会在不论什么场合便一溜而走,还可能一溜就一两天不见面。 皇帝从来不斥责她,贵妃更加不——到骊山之后,谢阿蛮曾经留在贵妃床上,和皇帝和贵妃同睡一夜,她吵闹不休,使皇帝贵妃无法真睡,然后,在天明时,她溜掉了。 对这样一个女人,谁又能管束呢? 但对这样一个女人的提议,却引起了皇帝的荡漾。杨贵妃看出皇帝的心意,于是,在温泉的榻上休息时,她说: “花花丧夫未再嫁,她自称是小寡妇,你有意,把她弄进宫来好了,我不会妒忌的!” 皇帝只是笑,而杨玉环在两日后真的把杨怡约了来,在内宴中和皇帝相处,李隆基大胆地调笑,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一些也不顾忌,她当着贵妃的面而和皇帝偎依——皇帝发现,抱住小阿姨的味道又是不同。 于是,老去的生命开始了新的泛滥,不过,天子的小阿姨和谢阿蛮不同,她只有限地和姊夫调笑,她毫无进宫的兴趣,虽然杨贵妃愿意她入宫做一名妃子,但杨怡正经地拒绝了,她坦然相告,至多只能做皇帝的情妇,绝不担任何的名分。她告诉姊姊,做一名有钱有地位的小寡妇的许多好处。 杨玉环惊异着,问她是否就此过一世?杨怡又坦然说: “我现在不去想将来的,也许有一个男人使我想到嫁他,但现在还没有。至于进宫,那是最没趣的,我现在的身分,既可做皇帝的情妇,又可以弄皇子、皇孙来做情夫,还可以任我发展,玉环,别为我愁,我自己有打算的。” 这是杨家族的一个女人,性情和杨贵妃完全不同。但是,皇帝对小阿姨却有特别的兴趣。 于是,早时迟迟才行的恩典,如今推广而给予杨氏家族中的女性了。 杨贵妃已故的二伯父追赠工部尚书。原来,她已故的大伯父追赠兵部尚书,已故的生父则追赠太尉齐国公。杨玉环一门直系的三位已故的长辈,都有恰如其分的追赠。 在追赠杨玄珪工部尚书的同时,贵妃的三位从姊妹,也得到了封爵,上一次追赠杨玄璬时,她们只获得赐宅第和钱帛,这回是正式颁赐爵位,为国夫人:贵妃三姊妹中嫁给崔氏的封韩国夫人;嫁给柳氏的封秦国夫人;那位自称大唐天子小阿姨的小寡妇杨怡,封虢国夫人。 对杨氏的封赐,以三位国夫人为最特出,同时,又另赐宅第。长安的官员们为此而错愕着,何以杨氏的男性没有得到爵位,连死去的上一代只有一人追赠公爵?人们也想到服丧将满的杨鉴,那是贵妃的亲哥哥,又尚郡主,照宫廷习惯,这样大封赐,应等到杨鉴丧服满后一起颁布的,杨鉴也应该得一个国公的爵位。 然而,事实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还有出于人们意外的是:三位国夫人的封赐,没有举行大宴会,只她们三姊妹入宫谢恩而已,此外,在皇室来往中,也有些乱了辈分的尴尬事,封秦国夫人的贵妃之妹,独到太子那儿去谢恩,照她自己和杨贵妃姊妹行的辈分,她比太子高一辈。可是,她的丈夫柳澄之的弟弟柳潭却婚太子的女儿和政郡主。从夫的辈分,她又比太子低了一辈。秦国夫人为了给予丈夫体面以及为柳氏家族着想,便去东宫谢恩,太子李亨为了辈分上的大混乱,只好不见,由东宫的官员接待。 在封杨氏三姊妹时,宫中另一位特殊人物高力士,破例获得特擢,皇帝予高力士以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衔。武官二十九阶,以骠骑大将军为最高。大唐皇朝正一品官阶的只有三师、三公,由此,可见高力士地位的特出。 在大封赐之后不久,大唐天子的寿辰到了。//---------------《杨贵妃》第六卷(2)--------------- 这回,皇帝过生日是由杨贵妃亲自主持筹备工作的,协助她的是谢阿蛮,她们合作着进行各种游乐,到处告诫,不许先向皇帝透露节目。连高力士也在内,而且,高力士还承担了一项巨大的工作,他从北门禁军和闲厩中调出四百多人交杨贵妃调遣。 寿辰大典分两个地方举行,先是在大明宫的含元殿,早朝,受百官朝贺,大朝仪完毕,皇帝先退,接着,百官分从通乾门和观象门而入,经过宣政门的左右城门,再由宣政殿两边入内,穿着锦衣的内侍引百官分自东、西阁门过,进入有一百二十名仪仗队守卫的紫宸门,到紫宸殿,皇帝在紫宸殿又受一次朝贺,这回的规模更大了,除百官之外,皇族中人、命妇,都来见驾拜寿。 紫宸殿内演奏了一套雅乐,又北上,皇帝和贵妃在蓬莱殿以南台阶上设座,皇族和妃嫔命妇分侍两侧,有高级爵位和官位的也在两侧和两边设席,其余百官则在紫宸殿以北的廊间设席,两殿之间的大片空地,东西两面都盖有长条彩帐,但空出很阔的通道。这大片空地,是供表演用的。 传统仪队奏乐巡行之后,是内外两班合奏寿乐,这都是典丽庄重的节目。 但在寿乐合奏之后,赐酒时,外面忽然有了鼓声,一通鼓罢,有方响的轻鸣,接着,一骑马自西面承欢殿那边穿过锦幛而入广场,马上的人戴了大面具,直驰到中央,勒停马,倏地站立在马鞍上,向皇帝拜舞祝寿。 大唐皇帝向身侧的高力士询问,旁坐的杨贵妃笑说: “现在不要问,你猜猜是谁?” 也在同时,着了彩衣的马僮牵了身上披锦的马匹分东西入场,每边同时进入两匹马,马匹一入场内,马僮就离开了马,马匹自动排列,一共进入百匹马。分两行排列,没有人指导,但排得很齐。 于是,原先骑马而入的人,策马退到一边,取号角一吹,那一百匹马齐一地稍屈前膝,做拜状,又接着,号角吹出不同的声音,一百匹马在原地摇头摆尾做舞蹈之状,马的动作整齐而健美,又接着,号角和两种乐器合奏,一百匹马的舞蹈姿态变了,它们由原地而移步,自行组成一个圆圈,在走动中舞蹈。 一百匹马自行舞蹈,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皇帝为之大乐,他接连着叫出赏赐,又命画工们把今日的马舞画下来。 当百马舞蹈这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节目完毕时,百官命妇自动地高呼万岁,而杨贵妃则命人召戴面具的骑士入觐。 皇帝在群呼万岁声中,饮尽了一杯酒,连忙问: “那戴面具的是谁?” 此时,戴面具的人已由东面上阶,左右为之除了骑服和面具。于是,皇帝看到了,那是谢阿蛮!在大欢喜中的皇帝赐一杯酒给谢阿蛮,问她训练舞马的人是谁? “马是从节度使安禄山、高仙芝两人所献者群中选出来的,出主意的是贵妃和我,训练马的人,是高公公设法调集的!他们日夜辛苦,三四个人服侍教导一匹马,训练了几个月才成功!”谢阿蛮说完,再向皇帝和贵妃拜寿。 “玉环,赐她些什么啊?” “也赐一个国夫人吧!”杨玉环俏笑着说,再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只红玉的臂环,退下少些,再向皇帝说:“这是你送我的,你说是外国进贡来的宝物,转赐阿蛮吧!这小鬼还没有丈夫,总不能封国夫人!” 皇帝褪下贵妃的红玉臂环,转而套入谢阿蛮的手臂。谢阿蛮看看左右,道谢之后,低声问: “皇帝,贵妃,好像有一位国夫人没有来?” “嗯,是虢国夫人,贵妃说她不肯早起——”皇帝笑着回答,“早知有舞马可看,她一定会起个早的!” 在马舞的大场面之后,又是奏乐,赐宴也开始了,皇帝和贵妃依例至三献后退席——那是为了让百官可以自由自在地吃喝。 当皇帝和贵妃才退入蓬莱内殿时,宫门内侍奏:虢国夫人到——皇帝在欣扬中,随口说: “我们去迎迎这位迟到的客人!哦,传命,许虢国夫人骑马入宫门!” 依例,命妇入苑后不得乘车,但可乘步辇,但至内宫门外而止,要步行,皇帝正想着马舞,就说出准许骑马了,依例,只能许步辇直到宫门阶的。 杨贵妃淡淡一笑,再说: “应该让花花也参加舞马的,和阿蛮配对!” 皇帝捏着贵妃的手,于嘻笑中徐徐起身,他真的要出迎了,两班执事内侍迅速地通知外面。 在辇路上,虢国夫人骑着马,缓缓地到殿阶,又缓缓地下马,上阶后再拜见君皇。 今天的杨怡,一身紫和绯相配的长衣,没有画眉,也没有施脂粉,但是,她和浓妆的女人们在一起,自有一股清媚与明艳的风韵!皇帝又为此而笑,杨贵妃也赞美她本色的艳丽——而这,成了大唐的历史:舞马的姿态被画出和雕刻在器皿上,而虢国夫人的不施脂粉,赢得了两句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淡扫蛾眉的大唐天子小阿姨使得大唐天子意思浮动,老去的男性生命,有着飘然乘风的想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似一只阔口兽,可以把杨氏姊妹并吞下去。 杨贵妃看出皇帝的神往,当杨怡和玉真公主在酬酢时,她拉过皇帝,悄悄地问://---------------《杨贵妃》第六卷(3)--------------- “三郎,不该封花花为国夫人的,是吗?” “哦,哦——”皇帝支吾着,终于,坦然说:“我想,还是让她做国夫人的好,有时,有时——”皇帝眯了眼,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杨贵妃却不放过他,追问:“有时怎样?” “有时,名和实不必一定要连在一起的,譬如阿蛮……” “那是要我再做成你?” “这个,贵妃想来会有分寸吧——”大唐天子笑说,“我变得很贪心了!” 杨贵妃对皇帝的“贪心”有不满,每一个女人,都会有同样的心理的,不过,由于对方既是皇帝,又对自己坦白,她只能把自己的不满收敛了。 但在这一瞬,她又想到了寿王。自己和寿王做夫妻时,寿王从不会有这样的话出口的,而且,她也知道,当自己为寿王妃时,寿王的确只有自己一个女人。 当杨贵妃思念流转之时,淡扫蛾眉的虢国夫人又到了他们的身边,她再一次向皇帝拜,讲了祝寿的话,同时谢恩!今天的宴会是为皇帝祝寿,同时,兼为封三位国夫人补行贺宴——封三位国夫人不举行大仪式,是杨贵妃听从杨钊的建议而请皇帝不铺张的。 虢国夫人仪态万千,在皇族中人之间走来走去,也和命妇酬酢。人们私语:今天,妹妹的风华把姊姊比了下去,但是,又有些人以为,妹妹虽然俏丽明秀,总是缺少贵妃那种雍容的、柔和而自然的风度美。 女人批评女人,有时是别有立场的—— 大宴会在一套“紫云回”的乐曲后,皇帝和贵妃依例先退了——他们入休息室,只一转就乘宫车转赴兴庆宫。 虢国夫人和姊妹及皇族中的女人们在一起,直到大部分宾客退去之后,她们才上车,转赴兴庆宫。 今天的宴会的最后一部分,是在南内,那是小规模的宫廷内宴。 一长列宫车载着华贵的皇家和外戚中特出的女士们,向兴庆宫去,车没有上篷,宫中人员可以看到车上的每一个人,他们注意着杨氏三位国夫人,以及,在诸王眷的车队中的寿王妃韦氏,那是由于杨贵妃的缘故而看韦氏的。 寿王李瑁今天也来拜寿的,但他只在含元殿早朝,没有参加宴会,宫内宴会,便由寿王妃韦氏代表。 在兴庆宫,皇帝和贵妃先从宴会中退出——皇帝需要休息,他在飞霜殿内寝侧室,除了袍服靴带,躺在榻上受按摩和假寐。 这是一个老年人所必需的中途休息。 杨贵妃在内寝,因为热,她沐了一个浴,再更衣和重新打扮,在打扮后,她也曾洗净铅华而对镜,但她认识到:自己不施脂粉是比不上妹妹的。 她对镜,刻意化妆,妆成,缓缓地到侧室,她看了躺在榻上的皇帝一眼,皇帝一双裎裸的小腿,肌肉并不松弛,通常,老人总是瘦削和松弛的,但李隆基似乎是得天独厚,他在这年纪,既不发胖,也不消瘦,体能与七八年前没有什么分别。 她自宫人的暗示中得知皇帝已睡着,于是,她静静地在旁边坐下来。 皇帝并非真正睡着,他在朦胧了一阵之后,当贵妃坐下时,发觉了——虽然他戴上了黑眼罩,但还是能得知进来的人是谁,他叫了一声:“玉环——”她笑问:“你不看也知道是我吗?” “那还用问,能进入此地的人,除你,还有谁?”皇帝取下眼罩,欠伸着肢体而说。 “那也不见得,小鬼就会闯进来,可能在不久之后,还有人会闯进来!”杨玉环移近了说,微带悻然。 “玉环,多年了,我的鼻子也能嗅得出是你,来,不要讲别人——呵,如果阿蛮进来,她会让我躺着,自己坐在旁边等吗?” “那样说,我还有一些好处!” “玉环!”李隆基捏握了她的手,“不可如此说,我有时想狂一次,癫一回,但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正正式式的,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那回事件,只是夫妻吵嘴,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有芥蒂——” 她摇摇头,低说:“没有了。”但接着又说:“不过,那次事件使我明白,皇帝总和平常人不同!” 现在,皇帝坐了下来,明快地说: “玉环,以后我会记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定做到像平常人一样,像市井汉一样,一有不对,就动手打老婆!” 杨玉环嗤地笑出来,再说: “好了,也该起来啦,我想大伙儿已经来了!” 皇帝又出现在内廷宴会中了,这和刚才的宴会不同,皇帝与贵妃都只穿了便服,也没有繁文缛节,在休息室中和贵妃讲了一些私话的李隆基,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净化,但是,当再见虢国夫人时,欲望又浮了起来,他想:这女人,总要弄到手一次…… 他曾经在调笑间下过工夫,然而,杨花花若离若合,总不让皇帝真正获得,也因此,皇帝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同时,他也自喜于有欲望——人们说,男子们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已不会再有大欲,而他有,他以自己不老而喜悦,他冥想着自己可能再有十年好风光…… 皇帝的强烈欲望,总会达到的——这年的冬天,在骊山温泉,杨花花终于和皇帝在温泉共浴。 那又像是蛇蜕脱了一层皮——大唐天子忽然间精力充沛起来,在雪后晴日,他带了杨氏姊妹乘雪车出游。//---------------《杨贵妃》第六卷(4)--------------- 为了花花,皇帝做出了特殊的赏赐,他赐一所在温泉区的宅第予虢国夫人,杨怡以为这太突出,要求皇帝赐三所宅第,杨氏每一个国夫人各一所,皇帝欣然答允了。 当开春后再上山避寒时,心旷神怡的皇帝又赐杨铦、杨锜两人各一所温泉住宅,至于杨钊,虽未获赐宅,但在政治上却有了发展。 杨钊和宰相李林甫交结上,他协助李林甫把隋皇帝的直系孙杨慎矜一伙彻底消灭;当年和杨玉环家联宗,着实亲近过一下,又是决定杨玉环命运的一户人,三兄弟同时被杀,这一案下来,又接着有一案,把名臣李邕等人处死。杨钊成了李林甫所器重的人员,由宰相任命,他多兼了两个差事。 杨钊的官品尚未到大臣级,但他兼的事多,却已是大臣身分了。不久,当群臣上皇帝尊号为“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时,杨钊获得了次级大臣的衔位,官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此外,他又兼领了十五个使职,其中如关内道京畿采访使,本来应由一级大臣兼领的,而杨钊却越位而兼了许多使职,有的名高,有的名低,如木炭、宫市专使,地位较低,是杨钊早期的兼职,他擢升,原兼职并不放弃。这样的财务和货用的兼职,他有好几个,而他的表现,据说都不错,隋皇帝的后裔被杀后,杨钊又代理太府事务和管理粮仓。 皇帝以杨钊干练,处事有方,特赐紫衣金鱼。 杨家的贵盛一天比一天增涨,杨氏家族成了长安城中权贵们侧目的人物。杨钊和贵妃本非直系,但是,如今的杨钊成了特出者,杨氏一门,男人中数杨钊,女人中数虢国夫人。 在宫中的杨贵妃,过了第二个阶段的繁富的愉快日子,被逐出宫是她在宫廷生活中一个转折点,这件事发生后,皇帝对她更好了。再者,生活上经过了一个低潮,如今又转向高潮,由于皇帝又有新的好兴致的缘故。 宫中行乐的方式也有了变化,南内加多了两班小部乐,舞人也多了,谢阿蛮曾热心地训练舞人,可是,舞人增多之后,她的热心反而降低,不是她不喜欢,而是她本身进入了恋爱,她爱上了一名禁军中的低级军官,但是,在可见的时日中,却无法婚姻。 她坦率地告知杨贵妃,自己看中了一个人——她又请求贵妃,当时机成熟时,设法成全自己。她告诉贵妃,自己的情人名陈方强,目前是试用军官。还不能结婚,再过一两年,地位确定了,便可申请婚姻。 杨贵妃为阿蛮的不愿留在宫中而暗自叹息,她知道皇帝很喜欢阿蛮,而阿蛮也经常表现对皇帝很好,结果却是别有所恋,情爱上的多变性,使她感慨。由于她对皇帝有爱,因此,她也暗暗为皇帝难过。 在兴旺欢乐的年月中,大唐皇朝的边将,身兼平卢、范阳两地节度使的安禄山又入朝了。安禄山是胡人,所统也以归化了的胡人兵马为主,李隆基采取以胡制胡的对外政策,著名的边将如哥舒翰为突厥人,高仙芝为高丽人,大唐天子都专任他们以边境兵戈之事,给予他们的俸禄极为优厚,那是羁縻的策略,用他们和外族作战,免使汉族的壮丁出征和戍边。 这几年,安禄山在边境对外用兵,表现很好,上一次安禄山入朝,皇帝赐他铁券和加给御吏大夫中央官衔。这一次入朝,大唐天子对他增加优待,除了让安禄山和太子朝见外,还在宫内举行宴会,杨贵妃和她的姊妹都参加了。皇帝为了取得这名胡将的效忠,让他和贵妃的姊妹和从兄弟杨铦、杨锜结为兄弟。 这是边庭将帅前所未有的荣宠,安禄山一下子成了长安城中的特出人物;而杨氏家族奉皇帝命和安禄山结为兄弟,也使人刮目相看,那是说杨家不仅因贵妃而贵盛,还参与了皇家的策略上的运用。 由于和杨氏结兄弟,宫中又举行了一次宴会,安禄山在兴庆宫中欣赏了霓裳羽衣舞,接着,他自请作胡旋舞,为皇帝寿。 胡旋舞以快速转旋为主,而安禄山的舞蹈可以和宫廷中的职业性舞人比美。 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宫廷宴乐,有边将参加了。 杨贵妃对这些事完全不留意,再者,现在的她变得很忙,杨怡经常入宫,她比贵妃更贪玩,也比贵妃更多玩的花样。她拉了谢阿蛮,再加太华公主(咸宜公主因死了丈夫,不能参加),在大唐宫城的三苑到处游乐,有时,她也会把做女道士的玉真公主拉了来同游,驰马、打球、划船、赌博,节目非常繁富,连贪玩的贵妃有时也会感到吃力。大唐皇帝初时也参加,但他的年纪到底吃不消了,几次以后,便借故溜走,杨贵妃感到吃力时,也溜掉——她回来陪皇帝,自她入宫以后,此时的宫中生活最繁富,也最乱,贵妃曾建议阻止小阿姨掀起的胡闹,可是,皇帝以为,宫廷中的热闹,表示有生气,大可不必阻止。 在放任中,一些皇子,也被召邀而参加了游乐—— 杨氏家族中,因为得到皇帝特别的恩宠而骄狂了,他们时时有些事故发生,其中,富有的韩国夫人还受人贿赂,不过,没有人敢于举发这些事。 杨氏族人在骄恣中生活时,贵妃的再从兄杨钊却远离了欢乐宴游,努力工作,争取政治地位。终于,由李林甫奏请,以杨钊为兵部侍郎,仍然兼御史中丞和许多使职,侍郎是真正大臣级的官员,有侍郎衔的官员,一转就可以入相的——杨钊自巴蜀来,在短短的年月中,爬上了非常的高位,虽然也有人妒忌他,但由于他有过人的处事能力,妒忌者无法借因来打击他。//---------------《杨贵妃》第六卷(5)--------------- 当杨钊获得兵部侍郎之后,外面传说,图议中有金刀二字,不利于国。聪明的杨钊为此而亲向皇帝请求改名,因为钊字是由“金刀”二字组成的。 大唐天子欣赏杨钊,御赐一个名字:国忠。 皇帝赐名正式发布,于是,中书省及各部会机构,纷纷在表册上把杨钊的名字用朱笔改为杨国忠。而杨国忠于获得赐名之后,入宫朝见贵妃谢恩——在平时,他是最少入宫的一个,甚至,他故意避免入宫,他和宫廷中的联系,大多经由杨怡。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小寡妇杨怡,和这位再从兄的感情很好,当杨钊努力向上爬升,交游费有欠缺时,总是杨怡供给他的。 当杨钊获兵部侍郎衔及赐名国忠之后,皇帝的老奴,武官中最高品位的内侍,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有一次单独和贵妃在一起,提到贵妃的亲哥哥杨鉴。杨鉴为父亲服丧,早已满期了,高力士报告贵妃,杨鉴并未依例呈文吏部复职。高力士以为,贵妃应该致书自己的亲兄,以及给予应有的地位。 高力士的提议勾起了杨玉环存于心里的往事,父亲为自己的嫁子再嫁父而愤恚遗憾。她忖度,亲哥哥服丧已满而不出,可能受父亲的遗命。 但是,高力士以为:杨氏其他的族人都因贵妃而贵盛,不能任由亲兄闲居的,他劝杨贵妃先致书问候,由内侍省转送出去,那是合乎宫廷法制的。 杨贵妃于念及哥哥时,有说不出的烦乱,她无法自己作书,转命女宫代写,由内侍省送出去。 在冠盖京华,杨鉴这个人几乎被人遗忘掉了。贵妃的书信送到在东都闲居的杨鉴手中,他经由正常的手续,上书吏部报告自己丧服早满,因为有病,所以没有依例在丧服届满时即行报到。这是公文,在公文之外,杨鉴作了两封私函,一致贵妃妹妹,一致秘书监,他表示自己的愿望,仍然回任旧职——这一方面可以说是体制的,一方面也表示他不愿因妹妹的缘故而升官。 杨贵妃把这事件交高力士处理,她表示,暂时依照哥哥的意思,等杨鉴到了长安,再作别的打算,因为杨氏目前的情况,杨鉴应是一族的中心代表,应该承继父亲的爵位,即使不袭爵位,至少也应该有一个正卿的官位,再当秘书少监,实在太委屈了。 杨鉴接到吏部的复职通知:回原任。这是大唐官场的例行事故,但对特殊人物,可以不必依例办事的。对杨鉴而依例复官,长安官场中人注意到了,这是很容易打听到的,吏部中人泄漏,事件的处理,通过高力士。 当杨氏一族鼎盛的时候,竟作这样的安排,的确令人疑惑,人们忖度贵妃和亲兄之间相处不好。 接着,又有令人猜疑的事发生,杨鉴夫妻并未立刻回任,他们运用了大唐人事制度的一项特例:官员们请假或奉命任职,在特殊情况下,有一百天的期,不到职或请假又没有特别的理由,一满百日,便作自动离职论。 杨鉴运用此例,在接到命令之后,挨了将近三个月才到长安报到——他先住在旅馆,三天后才搬入自己的旧宅,他去拜访了宰相、御史大夫、京兆尹、秘书监、侍中,然后,再去拜访自己的亲戚和向宫廷投帖。 杨贵妃立刻召见杨鉴夫妇,那是只有贵妃和兄嫂的小场面,惟一的外人是高力士,这位骠骑大将军陪杨鉴夫妻入内(那是给予杨鉴夫妻特殊荣誉),小坐,就先退了。 兄嫂和妹妹相对,杨玉环在一阵缄默之后,喟叹着说: “哥哥,是不是因为大人有遗命,着你放弃仕进?” 杨鉴苦笑着,艰涩地说:“那也不尽然——” “哥哥,我不知道怎样说好,在宫中,我也发生过一些事故,结果没有什么。而我家的人,你在守制家居的时日中,成了主要的贵盛家族,还有,伯祖父一房的杨钊,皇上赐名国忠,如今做官做得很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不出来,似乎不大好,父亲的遗命——噢,哥哥,我想,父亲一定是恨死我了!”杨贵妃转看承荣郡主,“嫂子,你说吧,我哥哥是不肯直说的。哥,我是照从前的想法!” 杨鉴也望了妻子一眼,于是,承荣郡主说: “大人并不恨贵妃,父女之亲,恨自然是不会有的,不过,大人以儒学名家,孔夫子和贵妃,我想想,大约也会势不两立的!”这位郡主忽然轻松起来。 这惹得杨玉环笑了,自然地接口: “那样,幸而大人已故,没有看到现在的情况,不然,他会更生气的!”她稍顿,再问:“哥哥,大人遗命对你的仕进到底如何说呢?” “大人并未嘱咐我不仕,但命我安守,不求进取,不可仰仗宫廷的关系而幸进!又嘱咐我,不可损害及你!”杨鉴婉转地说。 承荣郡主了解玉环的个性,虽然疏隔了几年,但她相信这不会变的,于是,她补充说: “大人的意思,阿鉴如能不仕,自然最好,但是,大人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大人遗命,希望阿鉴不求显达,能够和宫廷关系疏远一些便更好!” “唉,那样——”杨玉环低喟着,“我来设法调和,希望我能做到,你们,第一,总得见一次皇帝,这事,让我请高力士来安排。哥哥,你想想,以你为秘书监怎样?我说的不是立刻做,过三四个月或者半年再任命——”//---------------《杨贵妃》第六卷(6)--------------- “不可,贵妃娘娘,秘书监有特出处,又掌机要,我是原来定作秘书少监的,如今依例回任,再接掌秘书监,那是不方便的了,也大违先父遗命。玉环,我的官位,慢慢地再说吧,我们总不会疏远到消息不通的地步。”杨鉴稍顿,艰涩地说:“只是,有一点希望你做到——我听说我们族人经常入预宫廷宴会,我想最好不要把我牵在内,大宴,我自然要参加,平时小宴,最好不要找我!” “好吧,我总听哥哥的话,现在,我们三个到南内各处走走,然后进些小食,你们再回去——有人说我们兄妹间有些隔阂,我们内内外外走动一下,大约没人讲闲话了。” 这个贵盛的家族间,潜藏着的问题,外人是无由得知的,不过,他们三人在南内游览时,谢阿蛮忽然来了,她自行上车,自作主张地坚请再游览大明宫宫苑。 杨鉴夫妻久仰谢阿蛮的大名了,但是,这名宫廷中的歌伎礼貌欠缺到如此地步,则使他们为之惊愕,而对杨贵妃的顺应,也使他们大感意外,特别是皇家出身的承荣郡主,她了解宫中主奴间,过去是极少有平等性友谊的。 杨贵妃陪同他们游大明宫苑,而谢阿蛮则在一处溜开了,她先悄悄地告知贵妃,自己去偷会情人,并且请贵妃为之担待。杨贵妃对这样的事,总是欣然接受的。 杨鉴重到长安,恢复旧职,在最初,人们瞩视着贵妃亲哥哥的动态,以为必有特出地位,但杨鉴一些也不特出,他如一般官员那样平实地工作,长安官场是势利的,而且也是短视的,他们见到杨鉴夫妇毫无耀武扬威的表现,很快把贵妃最亲的人看淡了,这也因于杨国忠和虢国夫人这一男一女的风头太健之故。还有,其他的杨氏族人,也锋芒毕露! 杨氏族人的骄恣,在渐渐地扩充。 著名的胡将,身兼两镇节度使的大唐边陲重臣安禄山又应召入朝了,他带了许多礼物送给朝廷中有关人员。 皇帝对他的笼络,与过去一个样子。在兴庆宫的勤政楼举行宴会欢迎他,然后,又邀入内宫。 李隆基先让太子,再命另外两位皇子与安禄山分别入游宫苑,那是他的深谋远虑,为自己的儿子与边境胡将亲近,冀使胡将的效忠自第一代传至第二代。 在宫苑中游乐时,安禄山朝见了杨贵妃。 皇子们对贵妃行的是母礼,而安禄山则曾和杨贵妃的兄弟姊妹行结为兄弟的,这胡人自有他的机智,在宫内游巡的最后节目中,贵妃招待他小食,皇帝也参加了,他自请奉贵妃为义母,以表示忠贞和明定尊卑。 皇帝看着错愕的杨贵妃,笑了,爽快地答允。 于是,健壮而高大的安禄山向杨贵妃拜叩,用正式的对亲长的仪礼,拜毕而起,皇帝等他再拜自己,但是,安禄山没有立刻拜,皇帝问了,安禄山又正式说出:“臣本胡人,今逢尊亲大礼,应从本族之礼,胡俗,先母而后父。”他稍顿,再说:“臣儿叩见父皇——”他再拜,但用的是朝礼。 李隆基又笑了,他欣赏安禄山的风趣以及两种不同的跪拜,于是,他传命宫廷举行内宴,为贵妃收义儿而庆贺——这也是宫中很特出的事件,贵妃收一名胡将为义子,又是前所未有的事。 同时,兴庆宫的执事人员,奉命作盛大的布置,皇帝宣布欢宴分两日举行。 宫廷中所有的乐班人员都奉命,排练几套大乐章,包括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乐在内。此外,著名的乐工又奉命谱一套小部曲,以纪念贵妃收义子的事。 皇帝以为,这是同化不同种族的一种策略运用,他直率地告知了杨贵妃,那是因为杨贵妃本身实在不高兴收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胡人为干儿子之故。 为了皇帝的政治策略运用,杨玉环只得打起精神来张罗了,她自行选择了宴会的游戏节目,又召高力士来共同商量宾客的名单。 高力士发现了杨贵妃对此事的无可奈何式神态,老于宫廷和最了解皇帝的他,当然明白这样的事是出于皇帝之命,于是,他暗示贵妃,事到如今,必须做出非常愉快状,高力士说明,胡人为少数民族,文化比较低,实际上受汉人的利用,他们有先天的心理自卑,因而也多有猜疑,既已认为义子,就得很认真地做,也得真正把安禄山当儿子看待。 “要命的事!为我弄这样一个义子,唉,没奈何,力士,你指点着,加些民间的认义子习俗,皇上自己也喜欢热闹,我们就做得热闹些,至少可使皇上开心!” 于是,兴庆宫的宴会规模更扩大了。 第一天,在花萼楼设宴,然后,在龙坛观杂耍和舞乐。皇族、外戚、有关的大臣和命妇,被召邀入宫的有三百人以上,大臣们在花萼楼的宴会之后,退出了一部分,龙坛的游乐,比较轻松。 范汉大娘子的杂技班表演了弄缸、玩瓮、走索、叠人、上杆等技艺,然后是器舞和群乐,很热闹的,皇帝只看了第一场杂技就退出了,杨贵妃成了宫廷游乐会的主持人。义儿安禄山极守礼貌,每逢一个节目完了时,都过来向贵妃义母行一次礼。在旁边的虢国夫人于安禄山走后,笑着问贵妃,感想如何? 她不愿说,转过话题,说明今日是正日,礼节较繁,明天就不同了。虢国夫人接着说: “明天,我来戏弄这胡儿一下,你让我设计一个节目!”//---------------《杨贵妃》第六卷(7)--------------- “花花,此人为皇帝所倚重,不能使他难堪的!” “你以为我是一个使人难堪的人吗?”杨怡笑了,“巴蜀有一项典礼,我的儿子初生之时,用锦兜兜着走一转,乞赏钱,明天,我来玩一次!” 这是一个偶然的动议,杨贵妃并不着意,因为她对此没有真兴趣,再者,今天的她,也有些心神不属,谢阿蛮告诉她,寿王殿下今天也赴宴,但是,杨贵妃没见到他,内心有迷离的惆怅感。 第二天的宴会被邀的人较第一天为少,但霓裳羽衣舞则在次日进食时奏演。 皇帝在午餐后退出,自行去休息。 杨贵妃引领着宾客到交泰殿,看小部乐奏,不久,虢国夫人来请安禄山去,她告诉他锦兜裹儿的故事,请安禄山合作。 俏丽的杨怡眉目飞动地提出,安禄山没有思考就接应了。 于是,一个哄闹的场面出现了,八名健壮的内侍用一个大锦兜裹了安禄山,上舆抬着,在喧闹的鼓乐声中出现,两名执事内侍在前行,高唱贵妃洗儿,乞赏赐。 在巴蜀,锦兜裹儿出见宾客称为洗儿,洗儿乞赏是以表示贱而纳福。 颁赏的人会赏钱或物品,放在锦兜内,通常这些收获是要由主人加倍捐出予佛寺或道观的。 到宫廷来做客的人,多数不会带钱,而虢国夫人又故意命人抬安禄山入妇女群中,于是,所有与宴的女士只有取下一件饰物为赠——这哗闹很快传到午睡初醒的皇帝那儿,于是,皇帝命内侍传谕,以十万钱供贵妃洗儿。 安禄山被抬来抬去,有似丑角,但是,左右有杨怡和谢阿蛮相伴,又出入在妇女群中,使他也忘情而乐了。 这一个节目玩了颇久,之后,高力士总觉得有失体统,暗示安禄山,应该请退了。 安禄山退出,多数宾客也退了,但还有三十来人留下。皇帝午睡足,精神奕奕地到来,他赞赏锦兜裹儿的玩意,他对贵妃说: “这很好,可惜,我不便出去看。现在,我们这些人乐一乐,我来表演击鼓?” 皇帝以擂鼓擅胜场,乐工贺怀智、马仙期、雷海青、陈良四人以四种乐器为伴。 皇帝擂完一阵鼓,顺手取下贺怀智的平顶小帽,走向贵妃身边,躬身,笑着说: “阿瞒乐籍,乞贵妃和夫人赏赐!” 杨贵妃笑倒了,她无法说话,旁边的虢国夫人扬眉说: “岂有大唐天子阿姨无钱作缠头耶?来,此局赏赐三十万钱!” “花花!”杨贵妃捧腹而叫,“你们够胡闹的了,呵,刚才抬了像牛一样的安禄山当婴儿,我得忍住不能笑,现下,皇上又来了,这帽子装得下三十万钱吗?花花,你又如此阔气,一局三十万,不得了!” 此时,皇帝宣布以虢国夫人的三十万钱转赐诸乐工,于是,有一片高呼万岁的声音。 这是欢乐的高潮,安禄山和皇家的关系也进了一步,不久,他获得东平郡王爵位。而虢国夫人的儿子,虽未到婚姻的年龄,也因势而和皇帝的一名同年孙女定了亲(辈分又混乱了,但大唐皇家对此不在乎)。 杨氏家族的光辉一天天地上升。 终于有事发生了,上元节的长安,没有宵禁,杨氏族人夜游的车骑,和广宁公主及她的丈夫程昌裔的车骑相遇,广宁公主的车上有徽饰,照理,杨氏的车骑应该让路,韩国夫人的家奴不让,双方争执起来,家奴们互挥马鞭动手,推开了公主的车,驸马都尉程昌裔在车中跳出喝止,也被鞭子打着而跌倒。幸而杨锜赶上来,才制止了一场可能酿成大祸的打斗。但就是如此,广宁公主的车已侧撞在路边树上,又由于公主随从人数少,寡不敌众,有两人被打伤了。 这是发生在西市附近大街上的事,自然很快就传开,杨国忠知道了,大惊,他以最快的方法托杨鉴上表请罪。 秘书少监杨鉴在痛苦中接受了这一任务。 人们以为杨氏族人在大街上侵犯公主,必会降罪的,但是,广宁公主入宫自诉的结果,只是杀杨氏家奴一人,而驸马都尉程昌裔,反以行为不检而停官了。 这一处置的方式,使人感到惊动。 在宫内,杨贵妃也得知了,她对自己家族中人的骄横,大为不满,从来,她不为自己的家事而和皇帝说什么的,现在,她向皇帝提出了,她以为,对韩国夫人及其他扰事的杨氏族人,也应该惩戒。 皇帝对于已处理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再者,皇帝先看到杨氏的自行请罪表,再有广宁公主的哭诉,先入的观念使得皇帝以为错在公主那边,他轻松地对贵妃说: “程昌裔本来不会做官,我藉此停他的职,没什么的,再者,西市街道如此阔,哪会有争路的事,中间一定有别的原因,已过去了的事,别理会,我正在想,我们过几天上山去,他们为我弄了一群雪狗,希望下一次雪,我们可以玩狗!” 大唐皇帝越来越耽恋游乐了,西北的雪狗能拖了滑车在雪地上奔驰,边庭的将官训练好了,送来的。皇帝对此又有了好兴致。 于是,杨氏家族的事件便再无人提及,而皇帝和贵妃,在骊山的温泉住了十二日——温泉宫易名华清宫之后,又加建了许多房屋,虢国夫人自行出资加造了一宅,杨国忠也获得了赐第,只有秘书少监杨鉴没有。不过,这回的骊山行,杨鉴夫妇也随驾,虢国夫人以自资所建的屋宇让给杨鉴住。不过,杨鉴对于家族间的情形,有着深忧;何况,就在华清宫避寒游乐的日子,杨国忠又兼领了剑南节度使衔——杨鉴对贵盛、骄恣,以及权力的取得,都有着不安。//---------------《杨贵妃》第六卷(8)--------------- 杨鉴深知自己家族中最能干的男子是杨国忠,而且,杨国忠的青云直上,也并不是全仗玉环,他确实有过人的表现;不过,杨鉴又知道这位能干的远房堂兄,参加若干政治上的阴谋事件,和李林甫结党而置杨慎矜全家于死地。 他害怕这样能干的人物。此外,他对小从妹杨怡也有着不满,他听说杨怡和皇帝有暧昧,和杨国忠也有不清不白的乱伦关系,还有,他又知道杨怡利用关系自巴蜀贩货来长安出卖,因此,她很富有。 杨鉴受父亲的影响比较深,而他的妻子承荣郡主也是保守性格,和杨氏其他的人,有些合不来。 他日夜想换一个较闲散的官位,实在,他在秘书少监任上,早已超过了任期,应移调了。 当他正为自己的官位设想时,杨国忠来找他了,就是为杨鉴的职位,国忠劝请杨鉴接受光禄卿的新职,如果有积极的兴趣,则转任工部或户部侍郎。侍郎的官阶虽然只有正四品下,比光禄卿的从三品为低,但实权却高出光禄卿,杨国忠是善体人意的,提出时也很坦率——他告诉杨鉴,自己的职位可能再擢升,他希望能在杨鉴之后再升级,那比较来得好。杨鉴也坦率相告,本身对都城生活不能适应,希望外放做一任州官。 杨国忠答应为他安排,但要求杨鉴先转一次官,那是敷衍,因为大唐习惯重内轻外,做外官即使官高,也少有人自愿前往的。 杨鉴不知道国忠在敷衍自己,他接受,但要求转一个同品或只高一级的闲官。 于是,杨鉴由从四品上阶的秘书少监而转为正四品下阶的谏议大夫。谏议大夫表面权要不及秘书少监,但是,这职位是因人而重要或不重要的,谏议大夫为皇帝的近臣,对大政有发言权,虽然是散职,但也可以做得很出色。 自然,杨鉴不会是做得出色的人物。 当杨鉴调职时,贵妃单独召入他一次,先谈关于受封爵的事,杨鉴说明已让给长房,自己就不必了,接着,贵妃问了一些外面的情形,杨鉴说出了家族中人因贵盛和骄恣,自己看不惯,又无法理会,想避开些时,到外面去做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