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也培育有各种名花。 杨玉环居住在有“骊阳凝碧”这一个牌坊的骊阳宫的一所楼中,从前,武惠妃在世时,她闯入骊阳宫禁区而见皇帝,他们之间,可能因于此一见而种下了姻缘。如今她就住在武惠妃当年住过的地方。 不过,她和武惠妃有着不同,由于幼年的生活环境两样,武惠妃是在宫中受教育而长大的,又由于年龄的距离,武惠妃有时虽会恣纵,但总多有保留,而且处处照顾到宫廷的礼节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权力欲,这些,限制了武惠妃。而杨玉环则没有,恩爱夫妻虽然被拆散,但由于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纪虽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环境转移了,她把不如意事拋开,在新环境中舒畅,由于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乐的意绪,处处顺她,共同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夫妻式的,在寿王府,她还有种种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由,她晚上拖住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赖着不起床,下午,她不愿老闷在屋子里。 她缠着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骑马游历了骊山区好几处名胜,精力充沛的她,在晚上,也会怂恿皇帝入温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条条地共一个浴池。 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赐浴时,皇帝在初时自行休息入浴,后来却去偷看的,如今,他把偷看说了出来,她呼叫,揉他,打他,而最后依然拒绝和皇帝嬉水。 这回,他们在骊山温泉度假的时间很短,他们于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下山回城,连头尾计算在内,只有八天,那是因于皇帝要回长安主持正月十五日的元宵仪式——李隆基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进言,礼不可废,再者,天下太平,四海丰登,这样的盛世,做皇帝的人在元宵佳节实在应该主持欢乐典礼。 如此,皇帝接受了。他于正月十四日赶回都城。 长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惟一的例外是在元宵节开放三天,自十四日到十六日,通宵可以往来各个街道,各坊里之间的门户都不关闭。 皇帝回长安城时,到处都已扎了灯彩,杨玉环的太真宫前面有七重灯牌坊,皇帝先送她到太真宫,而且,还在太真宫留了半个时辰——他答应陪玉环夜间看灯,她才放他出门,在此前,她拦住了门不让皇帝出去。 大唐开元二十九年的元宵节日。 做女道士还不到半个月的杨玉环,在她的太真宫内,独自吃晚饭,独自看着屋前的彩灯牌坊——这个灯牌坊,可能用上五百个各式的灯,有十五名内侍照顾着,她猜测这是皇帝特别吩咐为自己而设的,这一座如山的灯牌坊,比寿王府每年的灯坊大得太多。 可是,对着华灯的太真法师,心情很不好,从独自吃晚饭时起,她就有寂寞感。婚后,每年元宵佳节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个人住在庞大的房屋内,侍从很多,但是,她没有一个亲人在侧。 她下午和皇帝相见,知道皇帝有一连串节日庆典的节目要主持,晚上,皇帝还要登上丹凤门的城楼和长安百姓相见,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礼,那时,六百尺宽的丹凤门街,会挤满了人,她也知道,丹凤门城楼墙上,会有无数的灯,城外也会有无数的灯,那一个区域会照耀得如同白昼。 然而,她独处在太真宫。 在寂寞中,她有着许多的不满和思念,她尽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影子又在她的思维中浮出,而且时时会浮出,偶然,她也会想及孩子……//---------------《杨贵妃》第三卷(10)--------------- 她无聊,独自在宽大的太真宫内走来走去。可是,她的走动,总有人跟着,而且,到处灯火,看守的人也特别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愿如此;而要以笑脸和侍从们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无聊了。 于是,她进入自己的女道士静室—— 她看着壁上的老子画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热心儒教的父亲。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没有相见,只有嫂嫂承荣郡主曾经见过,自己做女道士,入宫,因情绪上的混乱,完全不禀告父兄,虽然女子出嫁从夫,再者皇家故事,也无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通知一声呢? 她想象,父亲一定是在大发脾气了,同时,她又忖度,父亲以儒家正统自命,对于女儿求为女道士,也一定不会高兴的。她为此而烦乱——因为她由做女道士而再想到现实的发展,自己处在子与父两个男人间,多么可耻!她哑叫:“这不是我自愿的,父亲、哥哥,你们应该谅解我,我很苦啊!” 她的声音只在喉间打转,而外面,此时鼓乐声、哄哗的人声,隐隐地传入深宫…… 她默想着:此时,皇帝该在城楼上了—— 对于大唐皇帝,最初,她并无两性间情感,皇帝的尊严,也使她不敢想此。后来,忽然遇到了,她一时无法在自己心中建立两性感情,可是,在渐渐中,异样的两性感情终于有了——在她接触过的两个男人中,各有各的好处…… 有时,她还觉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还来得有趣——她以为这是犯罪的想法,但她不愿自欺,因为这是真实的。 看着老子的画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设想,倘若父亲是道家,对自己的事可能会不作太严重的看法,但是,父亲又是一个看轻道家的人,学派上门户之见非常深。 她为此而喟叹,不敢再想家事。 她坐在静室软垫上,在恍惚间睡着了—— 大唐开元皇帝到来时,才把她唤醒,她迷离于自己的睡着,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终于笑了——她有无数的烦恼事,但是,她本性放散,朦胧中醒来,好像舒适,因此,笑得很恬和。她伸欠着说: “我做梦,梦见老子,醒来却看见你——” 李隆基拉着她的手,欲使起身,一面看壁上的老子图画,笑说: “我也梦见过老子,那是在骊山的时候……” “跟着我说,不值钱!”她截断他的话,也不肯起来,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着说:“我睡着一下,好舒服——啊,对了,今天好闷,一个人吃饭,又等你,你在外面很久?” “差不多,可能比过去多一些时,今夜,丹凤门的人多极了,灯也多,一片光华,在城上望,长安灯火辉煌,照得半边天也红彤彤地——像你的面孔!”皇帝说着,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 “我好闷,你却在外玩——” “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个皇帝必须做的事——其实,我心里老挂牵着你,晚饭也没心思吃。现在,就有些饿了!” “陛下!”她忽然跳起来,“我也饿,我们吃喝一些,你带我去看看!昨夜,忘了去看灯——” “这个——”皇帝不能立刻接应。 “我知道事体的,等我们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个大斗篷,别人不会知道我是谁,反正你后宫妃嫔甚多,我随便冒充一位就是!” 他稍思,终于接受了。 大明宫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杨玉环出现了。皇帝自然极不适宜和杨玉环在夜间并行于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见。 他们并立在丹凤门城楼上看丹凤街,虽然夜深,无数元宵灯仍极明亮。街上,提着灯的百姓熙来攘往,远望东市,像一片灯海——今夜,东西两市都通宵营业。 杨玉环披着大兜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们不会认出她,而城上的人,也无人敢正面看皇帝及其身边的女人,他们只有两名亲信的内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其他侍从,则在二十五尺外,他们谈话,也不易为侍从听清。 她依傍着皇帝而看灯,五十七岁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劳,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他挺立,承受杨玉环的依偎,身体像石碑一样地结实。 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骑了马,向北行到兴安门,再折向南入宫城的城墙,一路到皇城的南端,她说,那样可以看清楚皇宫的灯,眺望兴庆宫及东市的灯彩会更清楚。皇帝唯唯,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驰马,会惊动许多人,而且又必须有事前的布置。 幸而,高力士在此时悄悄地赶到了,他向皇帝和杨玉环说,夜深,已降霜,圣驾应休息了。 当着旁人,杨玉环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无言。 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说: “城上有步辇吗?两个人坐的,我们随便看一段再下去,降霜不怕,我顶得住哩!” 高力士似乎对各种事都早有准备,皇帝一提步辇,很快,一辆小车推过来,杨玉环为此而乐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问:“你怎样?” 高力士很风趣地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 他们坐在小车上改变原计划,从丹凤门向东行,到望仙门,看兴庆宫和东市,比在丹凤门近一些,也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愿再多事耽搁,皇帝本拟到延政门再折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杨玉环命车回头,皇帝阻止了,忙着人通知高力士,就在望仙门走向城下——通知这一改变,用灯号,当皇帝和杨玉环下城时,高力士已及时骑马赶到,他送皇帝和杨玉环上车赴太真宫。//---------------《杨贵妃》第三卷(11)--------------- 皇帝似乎被杨玉环激起了兴致,他命宫车在太液池绕一转再赴太真宫。 太液池上的亭阁,也有灯,映着水,特别动人,杨玉环悄悄向皇帝要求,几时搬到太液池边住。 皇帝回答她:“春天——” 回到太真宫之后,他们又饮些清酒,讲今日夜景,兴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间触到一个卷子,他忽然庄严地起身,走到中央向壁的几前,就着灯展卷,同时命杨玉环注意,他读出: “据户部奏告,至开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八百四十一万两千八百七十一户,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十人!长安、洛阳,米一斛不满两百钱,绢疋价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顿,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万里,不持寸兵——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赍粮,民物蕃息,开国以来,无有盛于今日者——” 杨玉环看着神采飞扬的皇帝,忽然想到礼,她拜下去,把声音提得很高,叫出:“万岁!” 皇帝大笑着,只手扶起她,问:“你要些什么?” 她在此时很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说出: “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 寿王妃为女道士的三个月之后,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从盩厔掘出来而献上的,皇帝命人迎置兴庆宫,又召画师广画玄元皇帝像分置诸神开元道观,画像照盩厔掘出来的那一尊玉石雕像为范而画的,只是,画的时候,稍微加以修饰。 皇帝偕同杨玉环到兴庆宫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环在兴庆宫苑中游览了一些地方——兴庆宫苑,有好几处张设幛围,那是有建筑工程在进行。 皇帝告诉她,计划一项迁移,将来,以兴庆宫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时在现在兴庆宫这地方住过,他为皇帝之后,逐年修建兴庆宫,使之成为一个够规模的独立宫城。兴庆宫近市,范围也没有大明宫大,可是,这儿有新建筑,又有几所高耸的建筑,能眺望到外面。 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区,听听市声—— 杨玉环蒙昧地应着,兴庆宫比大明宫可爱,她本身也欢喜,但她没有表示什么,因为她晓得搬移宫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时,宫廷的女官就曾教导她,对朝廷大政,不可轻率发言。 她为人虽没有心机,但在记得到的时候,总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对政治无兴趣,面对移转一所宫城,又以为不必讲什么。 但皇帝却讲解给她听,为了纪念兴隆的皇业和天下的安泰,将会做一些事。 此时,杨玉环的亲哥哥杨鉴,访问了一次寿王,但寿王避免谈他已做了女道士的王妃,杨鉴发现寿王神容落落,内心有隐隐的不安。终于,他再去拜访驸马都尉杨洄,杨洄同样避免谈寿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杨鉴关心妹妹,他在自己打听不到讯息之后,转而由妻子承荣郡主去透过咸宜公主,请求入见太真法师。 这已是杨玉环做女道士半年后了——炎热的七月,她着了都纻麻的道服在大明宫城的太真宫接见大嫂。这是通过皇帝而安排的一次会面。 半年间,由于皇帝的狂情,杨玉环的不知顾忌,他们之间的事,早就满宫皆知,自然,这也必然会传到外面去的。但宫廷的私事,朝臣中虽有所闻,由于皇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皇帝老子的图像颁发四方,他们也不敢轻议。不过,皇帝自高力士处获得一些情报,这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议论,因此,他在安排承荣郡主入见之前,先召了长安内外三名有名气的女道士入觐内太真宫。(皇帝忖测,杨玄璬可能已有所闻,他担心这位儒臣胡乱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 太真宫本有专职女道士,但在杨玉环入居的半个月后,他就把这些女道士赶走,只剩两人司礼和管理图册。现在,皇帝又经由太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内充场面。 因此,承荣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场,杨玉环也装腔作势了一番,后来,她们才自然地谈到家事,杨玉环托嫂嫂代自己承问父兄,同时也问及一些亲族中人的情况,于是,承荣郡主告知她:杨氏家族中人,玉环的二伯父已调职到了都城,还有,从兄杨铦也入都服官了。 杨玉环因杨铦而想起那个小从妹花花,她问及。 承荣郡主告诉她,前几天传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详情则尚未得知。她不着意,她以为一个青年男子生病,总是容易医得好的。 在送别大嫂时,杨玉环才问到父兄对自己做女道士的观感,她要求嫂子坦白相告。 “那个,他们两位自然是不大满意的,他们不解,你何以会自请做女道士,不过,大家都关心!” 杨玉环无法解释,只是笑笑,承荣郡主自然通晓宫廷故事的,她不曾再问。 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树荫处乘凉,而大唐皇帝,于不久后就来了。 于是,杨玉环抱怨着,要求皇帝答应,以后不再以女道士的身分装模作样地接见人——但她只说了一句,立刻顿住,欣扬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 李隆基关心着杨玉环家人入宫请见的用心,他很快地来,就为了听取报告,经杨玉环如此一说,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转移,为了讨好所爱的人,皇帝命她写下二伯父和从兄的名字。//---------------《杨贵妃》第三卷(12)--------------- 杨玉环写了二伯父:杨玄珪,再写出从兄杨铦的名字,又说明,杨铦是大伯父的儿子,杨氏本族的长房。 皇帝问她:“你大伯父故世多久了?” 杨玉环眨眨眼,摇头说: “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数着。 皇帝笑了起来,捏住她的手,轻快地说: “记不清,就不必数了,你长房从兄现在做什么官?还有你二伯父的儿子呢?对了,你自己哥哥现在做什么官?” 杨玉环啊了一声,摇头,终于自我失笑,但又自然而然地现出嗔容说: “你不知道,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晓得父亲官国子监司业,哥哥尚承荣郡主——” “尚郡主,只是婚姻关系,不是官职!”皇帝故意逗她。 “我说了我不知道啊!”她虎虎地接口,“还有,我刚才漏写了,我二伯父的儿子叫杨锜,年纪比我小!”她思索,“可能小一两岁!也可能三岁……” “我记下他们的名字,明天着吏部升他们的官。”皇帝随口说,“我想,他们的职位一定不高!” “升他们的官?为什么要升?”杨玉环茫然,“他们是怎样的人,你都没见过,我相信,你一定不清楚!” “为了你,将来,等你的名分公开,你的家人,必须有相当的爵位和官职!” “噢——”杨玉环平时浑浑然,对许多事都不愿去关心,此刻,她由承荣郡主之来而想起了家事,发出了一个声音,便缄默着,皇帝问她怎样?她握住皇帝的手: “不要吵,让我想想——” 皇帝很听话,静静地欣赏在沉思中的杨玉环,她很少有静肃的时候,如今,李隆基发现了她静态的美。 “皇上,三郎——”她用了两种称呼,在亲昵中发出低喟,“我忽然想到承荣郡主来看我,可能是由于我的父亲支使,父亲,一定反对我做女道士,还有你我的关系——真糟,我父亲是儒家,真要命的儒家!你知道吗?” “我知道,儒家的头脑比石头还硬,他们为了儒家一些礼教,宁可不要性命,这种人很难对付。不过,朝廷中也需要有这样的人,他们努力维持体制,忠君,又耿直!” “三郎,我想暂时不要升我家人的官——” 皇帝点点头,再问: “你的长房从兄和二伯父父子为人,是不是和你父亲一样?” “不,他们全不是的,我家只有我父亲,还有我的哥哥,哥哥是受父亲的影响,实在并不是孔老夫子式的人!”她作了一个状,放粗喉咙念出:“子曰:君子博学以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于是,皇帝大笑着摇撼她,连说:“你很调皮,小时候,你父亲一定管你不住!” “父亲迫着我读书,还迫我写字——他一转身,我就不读《论语》了,他不许我出去,那年,你驾幸东都,我偷出来看热闹,非但看不到皇帝,你!别的人也一样看不到,车骑一大堆,我又隔了一条河!”杨玉环笑着快速地说出。 “现在,你可以看一个够了!” 她噘了一下嘴,忽然,似云霞地展布笑容! “三郎,我第一次见你,心里好怕,是既喜且怕,心跳得很快,呵,皇帝——多么大的官!”她展开双手,用以比大,而皇帝却很快地投入了她的双臂之间。 “皇帝,不是官!”李隆基在她耳边昵声说。然后,他将她拥抱,他们又把可能有的问题拋开了。 高力士奉了皇帝之命调查了杨玉环家人的官职,他暗中着人周旋,将杨玄珪擢升了两级,杨铦也调移骤升为侍御史,杨锜则补了一个官,稍后,又移调杨玉环的亲哥哥,也使他擢升了一级。 高力士并不是由自己出面的,他嘱咐有关人员,由主管拟议,又分开几次而擢调。因此,在朝中全不着痕迹,无人想到这些人事安排因于杨玉环。 不过,杨玄璬对自己的儿子又擢高了职位,感到意外,他忖度,这与女儿有关的,从而,他对女儿入宫为女道士的事,起了疑心。但他不敢去调查。 可是,杨玄珪不如弟弟那样迂,他由地方上的正七品下阶官而入都,以年资而为正七品上阶的户部所附的租庸使衙门员外郎,那是他经过活动而得到,户部员外郎官阶为从六品下,附属机构同样的官职则低了一级。但在他来说,这是辛苦中获得的。然而,在自己完全不曾想到之时,忽然移调了——进入门下省,为从六品上阶的通事舍人。升了两级并不太重要,但一般官员能入门下省却大不容易,同样官阶而在门下省做事的,在观念上为清贵,如果再调部,至少会高一阶甚至可以高到三阶以上。 他注意到自己的晋升,也注意长侄子和儿子的获正式官职,他想到了侄女的关系——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想。 杨玄珪知道弟弟的个性,没有去找他,但把新任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杨铦找了来询问。 杨铦现出神秘的笑容,向杨玄珪说: “二叔大人,我在猜测,一定是极有权势的人在暗中提拔我们一家人,我入都,只是正八品官,转了一下,再转了一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短短三个月中,我居然成了权署侍御史。还有,二叔大人从租庸使衙门忽然转到门下省,那比在户部做郎中还要荣显啊!再者,锜弟也无端端地得到正八品的官,鉴弟更了不得,他已爬到二叔之上了,这事,二叔想想——”他没有说下去。//---------------《杨贵妃》第三卷(13)--------------- “玉环——当然是因于玉环之故,你的玄璬叔从士曹参军事而得以调入国子监,又升得那样快,我就猜到玉环这女孩不简单,可是,我们这许多人……” “二叔,玉环自请为女道士是为当今的皇太后,而且她住皇宫之内的道观,我打听出来,宫中的太真观,称太真宫的——” 于是,叔侄两人相对无言了,隔了长久,杨玄珪说: “如此,我得和你的三叔谈谈了!” 杨铦提出反对的意见,他以三叔为人迂腐,不切实际,同时,他又以为形势如此,三叔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们叔侄间议论了很多,最后是杨铦负起了打听的责任,他自信有办法能打听到一些真相的。 在宫廷,杨玉环为各种娱乐享受而忙着——皇帝竭尽所能地不让她闲得发闷,凡是自己没有空闲时,他总找了人来陪伴玉环游乐,有时,梨园中所有的最好的乐工都集中于太真宫,有时,打球和舞蹈、船戏。 李隆基知道杨玉环好动,又担心她闲和闷时会想及以前的丈夫,因此,他总设法使她少有闲暇。同时,他安排的方面又很多,凡是能吸引杨玉环的事,他都暗中为之策划。 皇帝特别嘱托自己的“老奴”高力士,着意照顾。 杨玉环在宫中做女道士,实际,她如一个被宠容的娇女那样地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在未嫁之前的户内,父亲虽然管她,但也宠她的。因此,她的少女时代可以任性,只是,如今的情形更加不同了,现在,根本无人管束她,皇帝的顺应,有些时,使她又生出父女的意觉。 在这样的情形下,宫廷中再也无可能把秘密局限在一个圈子里了,宫内,几乎人人都讲着杨玉环过去的寿王妃,现在的太真女道士,实际上,已成了皇帝的嫔妃,而且为皇帝非常宠爱的一个女人。 宫内的传言,终于缓缓地传到宫外。在国子监担任司业的杨玄璬,于这年的十月间,皇帝赴骊山温泉宫时有所闻,而且为此痛苦以及警惕了。 先是,宰相李林甫在一个集会中邀了杨玄璬——这是一项会议性的午宴,参加的为侍郎级及以上的官员,杨玄璬并非政务官,级位也稍次,以级位言,其他特出的是四品级官员也有,但教育人员只有他一人,那就不寻常了(国子监祭酒未被邀请)。 接着,是皇帝在骊山时,太子右赞善大夫杨慎矜来访问杨玄璬。从洛阳时代开始,他们联宗,往来不断,只是杨玄璬为人方正和近于迂,入国子监以后,以学者自居,对长安贵胄的交游,尽可能避免,因此,他和杨慎矜兄弟有往来而不密;杨慎矜兄弟现在也是当时得令的人物。他来访,隐约地透露了皇帝对杨玉环的情分,然后,他又提出,政府方面拟借重,以杨玄璬为太常少卿。 从国子监转太常守,是能相通和合于情理的。再者,以国子司业而擢升太常少卿,官品虽升三级,但仍在四品范围内,太常少卿官阶为正四品上,辅太常卿,掌礼乐、郊庙、社稷等事,是儒臣乐于服事的官职。 但是,杨玄璬却婉拒新任命,他已得知这是女儿的关系,内心大不以为然,再者,他本身也有理由,因为他在国子监中编一套书,至今未曾完成,他向杨慎矜说,希望能待书成才离开国子监。 他至诚地述志,尽力避开谈及女儿,这使慎矜无法再进言。 原来,皇帝欲以杨玄璬为国子祭酒的,也告知了高力士,命他看情形而设法,高力士调查了一下,发现杨玄璬的名声不够,年纪又不够大,资望亦嫌浅,他做司业虽然称职,但是,做司业的年数既短,而在国子监,资深之士又多,任命杨玄璬为祭酒,可能会使他不能安于位。高力士明白皇帝的心情,欲予杨玄璬一个卿地位,他曾设想授予光禄、大理、司农三个衙门的正卿之位予杨玄璬。但是,在经过商量之后,又觉得不适合,最后以太常少卿为名。诸卿中,太常卿为班首,官阶正三品,其他各卿、监都是从三品,在太常寺为少卿,只较其他的卿、监官位低一阶,又因为不是主管,调动起来较易,也不会为人所特别注意。 然而,杨玄璬却辞谢,显然,他是为了女儿身分的变迁。杨慎矜驰马赴骊山,把经过转告了高力士。 高力士很沉稳,他嘱咐杨慎矜不必再提,也不可在外张扬,此外,他再托杨慎矜去和杨玄珪及杨鉴联络,设法较具体地暗示出皇帝与玉环的关系和未来发展。高力士并未将此事奏告皇帝。 在骊山温泉宫享乐的皇帝,今年和往年有许多不同,在他本身的生理上,青春岁月的情怀好像去了再来,而且,他又有好的体力来支持如青春季那样的活动。 李隆基以为,这是杨玉环所给予自己的。在和武惠妃相处的最后几年,他有老去的感觉,那可能由于武惠妃温煦地侍候他很周到之故。如今,和杨玉环在一起,反了过来,他去顺应年轻的她,也许由这一转变而使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从而影响及体力,生命的余力,忽然间集中了。 他登上皇帝的宝座,到开元二十九年,恰好是三十年,他第一年为皇,年号是用先天,次年改为开元。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他为皇一世,天下太平富足,为大唐开国以来所未曾有,还有,他的三十年统治,皇权完整,虽然也有过不如意的事,但比之他的父祖时代,那是好得太多了。//---------------《杨贵妃》第三卷(14)--------------- 为了三十年一世这个段落性的时间,李隆基决定明年改年号,为自己的皇业进入第二世而开张新猷。 他自己早有了准备,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他向主要的大臣公开了自己的构想,同时,他细致地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杨玉环。 杨玉环对政治上的种种少有兴趣,但李隆基依然以最好的兴致以及详细地讲给她听。 有时,她会听得不耐烦,而且也会表示出来,不过,她的不耐烦不会使皇帝扫兴,她时时以手来掩住皇帝的嘴,她会向他说: “好了,我总不会做你的宰相,别讲那么多,我记不牢,再说,记住了也没有用。讲些别的——不,我们还是去玩,今天,玩些什么?” 这样,皇帝的兴致被转移,他虽然有些少的遗憾,但他又满意一个全无政治性的、享乐的女人。 虽然如此,对于一世代的结束和新开始,也有一些事吸引杨玉环的,皇帝将以兴庆宫作为主要的起居和治事所,她就很有兴趣,因为那是一个新宫城,她觉得新房子一定比旧房子来得好,同时,她已去看过,兴庆宫的新玩意比大明宫来得多。再者,她又相信,在兴庆宫不会寂寞,宫中有两所高楼,在楼上,都能见到市区的景光。 在温泉宫,皇帝为此而做了许多事,他原来打算,在新年中册立杨玉环为贵妃,但高力士以杨氏家族中的问题,又逢着新纪元的开始,婉转地劝请皇帝从缓,因为现在的情形,杨玉环实际上和贵妃、皇后,全无分别。 开元二十九年的冬天,皇家和主要的大臣都忙着筹备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之事。而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于这年十一月死了,李隆基至诚地追谥哥哥为让皇帝——李宪之死,也好作了一个世代的结束。//---------------《杨贵妃》第四卷(1)--------------- 天宝元年正月初一,丁未日。 大唐皇帝李隆基在位的第二世代开始的日子,他在兴庆宫城的勤政楼受百官朝贺,宣布改换年号,并且大赦天下。 皇帝在年初一大朝时,特许都城百姓在宫城外观看和欢呼,这又是一项新气象。 在晚岁时,京兆尹自少府领到粮肉和布帛之类,分赠都城的贫户和老年人。 此外,南衙的金吾军,北门的禁军都换发了质料比以前为好的衣服,连所有役吏,都获得新衣及赐钱。这些,使内外尽欢,元旦大朝罢,内外欢呼之声,像盛夏的雷声。 皇帝,还亲自到城上和百姓相见。 在元旦大朝时,好动的杨玉环在花萼相辉楼看热闹,兴庆宫城中,势政楼在南面临街,花萼楼在西面临街,在花萼楼,可以看到勤政楼外的动态,同时又可见西城和南城外的街道车骑和百姓们。 元旦大朝隆重的仪仗和仪式,这一回,杨玉环看全了,她极为兴奋。当皇帝在城上接受百姓的欢呼时,她派了两次人到城上去邀皇帝到花萼楼来。 皇帝来时,杨玉环命四名内侍唱礼,独自一人,正正经经地来了一次大朝拜仪式,她以歌唱的声调为颂: “皇帝陛下万岁——愿我皇皇业兴庆,国家在我皇第二个世代比第一个世代更富更强,皇帝与庶民同乐!” 李隆基轻快地笑着,双手把着了大吉服的杨玉环扶起,低声说:“我你一体,同享太平盛世!” 她含笑点头,牵掣了他的大袖一下,也低说: “到边上窗口去看看——” 从向西南角的两扇大窗外望,长安城几条大街尽在眼底,街上,依然拥挤着人群,欢呼声也依然不断。 “三郎,我在此看大朝,又在此看你在城上,今天,你真神气!”她悄悄地说,“也有威仪!” 皇帝期期地笑,没有出声。此时,皇帝在想,在默祷:“愿天保佑,自己能再活三十年,和这个可爱的女人在一起过三十年,创造为皇以来的第二个世代的繁荣。” 她看着市景,她在繁华中欣快无比。她又说: “我请你来,让你也从旁看看——” “嗯,嗯!”皇帝看看,撩起她的长袖,捏住了她温暖的手。稍后,他低声说:“玉环,有一件事很抱歉,也遗憾,今天,不能让你受命妇朝见!” 她微笑,低声说:“不妨,总会有那一天的!” 杨玉环对是否能受朝贺的事,的确不太重视,虽然那是极光彩的事,可是,她对那种从来未经历过的大场面,也有一些心慌,能避免,少掉麻烦,也是好事。 在兴庆宫,今年的命妇入朝,仍然照去年一样,由皇帝的婕妤、美人、才人级接待,因为,自武惠妃过世之后,宫中没有妃级的女人。 但由于今年是皇帝皇业的新纪元开始,皇帝拉了后宫的两位父亲的遗孀出来,共同受朝贺。此外,玉真公主也被邀入,皇帝原欲小妹子也参加受朝贺,可是,玉真公主以不合体制而坚持不肯。 她和杨玉环在一起,悄悄地看大官员的夫人入朝——杨玉环不许皇帝午睡,伴着偷看。李隆基只得答应,这是他做皇帝以来的第一次,悄悄地看百官的命妇。 百官命妇入朝的人数并不太多,偷看着的他们都感失望,皇帝直率地说: “这些官员的夫人,怎么没有一个好看的!” 玉真公主笑着调侃: “因为有玉环在啊!长安城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不是比较,我的意思是,品评下来,没有好的!” “我知道!”杨玉环说,“这些女人老得多,是大官员的正妻,倘若许他们的侧室和妾侍入朝,那就有好看的人了,将来放宽一些——” “哗,这不行,言官会上本,各位官员的夫人也会因此而造反。”皇帝笑说。 “将来,放宽品级,那么,有些年轻的女士,情形会好一些。”玉真公主说。 就在此时,内侍来奏告,诸王子王孙都已到了,在等待着拜见皇帝贺岁。 皇帝欣然说:“我们一起去?” 杨玉环信口应了一声好,但玉真公主阻止她,笑说: “皇帝,你去吧,我和太真法师在长生殿等你!” 当皇帝走后,她们两人缓缓地向长生殿走,杨玉环有些窘迫,讷讷地说: “我这人太没头脑,我是女道士——” “玉环,即使你成了贵妃,除非先调查清楚,不然,你也不宜见诸王、王孙!”玉真公主平和地说。 她领悟了,诸王子王孙入朝,寿王必在内,自己的两个儿子,可能也在内。 一念之转,她想到了从前的丈夫以及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入宫以后,她一直没有和外面联络过,如今,想及了,她心中很不自在。 到了长生殿,她忍不住,向玉真公主询问: “他怎样?” 玉真公主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谁,低声说: “很好。玉环,人事已改变了,你在宫中,不宜提到从前,最好,也能把往事切断!” “我知道——”杨玉环低喟着说。 于是,玉真公主乘机询问她的家庭反应,玉真公主私问玉环,一旦册命正式宣布,她的父亲会不会大闹求死。这使得杨玉环为之淆惑,她想了一下,直率地说://---------------《杨贵妃》第四卷(2)--------------- “父亲一定会极不高兴的,但是,我想他不会求死吧。一个人好端端地活着,怎会肯死?不过,父亲可能会不肯做官,我想他会如此!” “这是一件麻烦事,你的二伯父和哥哥呢?” “二伯父为人和父亲不同,有官给他做,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哥哥就难说了,他可能听命于父亲,只是,哥哥绝不会像父亲那样顽固。公主,这些事,我怎么和皇帝说呢?有几次,他好像要问我,后来,说了别的话,便岔开去了,公主,父亲还能管我吗?” 于是,玉真公主又笑起来,她告诉杨玉环,父亲的权力管不着已嫁的女儿,但皇家却希望与外戚和睦。 这是天宝元年年初一的事。 到了正月底,杨玄璬终于得知了女儿居住在兴庆宫,女道士只是一个名义,他为此而大憾,他以为这是家门的大耻。但是,朝堂中没有一位谏官对此进言,大臣中,似乎全无反应,好像无人得知,或者不予重视。在痛苦中的杨玄璬想了几天,自觉再在都城挨下去,会很无趣,于是,在二月中,他向国子祭酒上书,自请致仕,并附了表文。 国子监祭酒当然也听到风闻,但是,这一件事是不能说的,寿王妃入道,有过诏命,为了当年惨死的皇太后,任何人对这一事件提出,都可能犯上不孝和不敬的名教大罪。他自然不敢接触这问题,只是慰留,请杨玄璬于任满或书编成再退休。可是,杨玄璬坚持请求转呈表文。 国子监祭酒在无可奈何中,把表文押了十日,送到宰相那儿,李林甫是精明人,他当然知道内情,这一道表文没有处理,他也不奏告皇帝。 杨玄璬等了一个月,还未见批复,他再上表,又拖了一个月,才得知自己的表文“留中”,那是不批,亦即表示不接受他的辞职,但也不表示拒绝——这是官场中一种特殊的方法,但凡“留中”的本章,不便一再去催的,杨玄璬为此,苦恼越深。 在兴庆宫内的杨玉环,完全不知道家人的反应,而且,从迁入兴庆宫之后,她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女道士的衣服法器,都被她拋掉了。而且,由皇帝嘱咐,宫中上下,都称呼她为妃子,近侍和女侍,听到高力士呼她为贵妃,也直接用了贵妃——这是宫廷中只比皇后地位低一级的尊号,而实际上,以现在皇帝的年纪,以及儿孙之多,也不可能再立皇后了。大唐宫中,已多年没有皇后,武惠妃在世日,等于是皇后,惠妃的称号,也等于法制上的贵妃,有惠妃这名称时,通常是不再有贵妃的。 高力士呼杨玉环为贵妃,想来,自天宝纪年开始后,皇帝要改变一下宫内的体制和名称——在朝中,已先改了,如侍中改称为左相,中书令改称右相,尚书左右丞相回复仆射的旧名;此外,地方上,东都、北都等,改称京,州改称郡,刺史又回复太守旧名。 这是配合新纪元的。 宫中的婕妤、美人、才人等,有两三人先已和杨玉环相熟的,她们喜称她为太真妃,一有人叫出,便叫开了——凡是和她相见的宫眷,人人都如此称呼她。皇帝一样听到,有时,也会唤一声“太真妃”。 杨玉环初时有些不习惯,但渐渐地就随它去了——她的性格本来豁达,那是改不过来的。 她没有经过册封,就实际上成为妃子了,而且,她不但和宫中的女人们相见时如此,也以此身分和皇帝在一起朝臣——皇帝的秘书监贺知章,是名重天下的文士,秘书监是管皇家图书的,但通常兼理内部机要文书之事,他以职务上的关系,常在内宫,见到玉环时,皇帝介绍时便说了“太真妃”,再补充一句:“暂时且如此称呼吧!” 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也得见杨玉环——皇帝经常在内宫有小宴会,约的是文学侍从,杨玉环自移居兴庆宫之后不久,就时时参加。 她认识了不少人,她对这种比较少有君臣间拘束的小宴,也感到兴趣。 在这些宴会中,偶然会有人作几首诗,也会谈及当世的文风、音乐、艺术。 曾经被搁下的婆罗门乐章,到了此时,又被提了出来,杨玉环在小宴中命乐工奏了几节,请与宴的文士提出意见。皇帝在兴奋中指定,以太真妃为领导,选择适当的人来改编,他说明,这将是天宝纪年的大乐章。 文学侍从们自然是叫好的,于是,杨玉环在宫中,也有了正式事可做,她集中了梨园中第一流的乐工,还有翰林供奉中的学士,甚至皇帝的驸马张垍也来凑兴。 这是非常的欢乐的日子,杨玉环不曾去理会到人事上的问题,偶然想到父兄,也偶然想到丈夫与儿子,但生活太繁富了,偶然地想到,又偶然地拋开。 也就在这样的好日子,她的父亲,官国子监司业的杨玄璬卧病不上班,而且有表以病为借口而辞职。 宰相李林甫技巧地把这一封奏事交秘书监贺知章处理,那是把这一问题转给内廷经办。 皇帝得知了,皇帝也告知了杨玉环。 于是,杨玉环自请回家去一次,她向皇帝说,自己将会把一切都说明白,希望父兄能予谅解。对此,李隆基有着踌躇,他要求玉环暂缓进行,依照官制,因病请退休者,有给假休养之例,如果体弱不能任事,可以同等职衔分司东都,不必真做事,但又不算退休,只是俸给比较少一些,他说明,病假或者放弃职务而满一百天,那就等于自行离开了官职!//---------------《杨贵妃》第四卷(3)--------------- 有一百天时间可以周旋,他劝玉环不必着急。 杨玉环也真的不着急了。 她修编婆罗门乐章,她又和皇帝在一起,由琵琶国手张野狐,以及一名由阿拉伯区域来的外国乐师,还有一位西域的康居国乐师,共同创作了一套名为“紫云回”的乐曲。 这一套乐曲的底本,原是李隆基在十年前自己有感而凑合摘录,糅合好几种乐曲,但并未完成就扔下了。杨玉环好动,对宫廷中的忌讳又少予理会,她翻查皇帝的私人文书杂件,找出了“紫云回”的稿本,试了几次,就催促着皇帝将之完成。李隆基虽然通晓音乐,但是,要他独立完成一套乐章,根本无此可能,杨玉环的情形与之相似,因此找了许多人参研,就皇帝的稿本为基础,把“紫云回”完成了。 这是糅合中外音乐的新创作,其中的舞曲部门,参照凉州曲和南方散曲而成,用两队舞伎,共二十八人。 杨玉环亲自为之设计舞衫。 “紫云回”试演了几次,才正式演出,皇帝找了不少文学侍臣来参观。 一位很有名气的道士吴筠,为皇帝征召从会稽来到长安,和皇帝见过一次,李隆基对吴筠很是赏识,“紫云回”第一次演出时,这位道士以客卿身分参加宫廷内宴而观乐舞。 之后,皇帝、杨玉环邀文学侍从们小饮,问吴筠散隐天下的人才,吴筠脱口而说: “蜀人李白,命世奇才!” “李白,我也知道,我看过他作的诗,兴庆宫中就有他的诗卷!”杨玉环欣然说出。 皇帝看了爱妃一眼,笑着说: “太真妃也欣赏此人文学,当是不错——李白这名字,我自然也知道,好像,从前来过长安?” 坐在杨玉环身边的玉真公主微笑着接口道: “李白风神俊朗,以前来过长安,怕有十年了。”她稍顿,指着贺知章和侍御史崔宗之说:“他们两位应该深知李白,当年,李白在都中时,有饮中八仙之称,我们的贺监有一次请李白饮酒,身上没带钱,以所佩的金龟,质钱换酒,一时传为佳话。” 皇帝回顾小妹,询问:“你也见过?”玉真公主点点头,杨玉环则转向贺知章: “贺监,你们饮中八仙,是哪几个人?” “这是好事者随口说说的,似乎指我们八个,一位是现在守制中的汝阳王,次为现任左相李适之,其次是: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及老臣——当时在一起,只聚宴,大家都豪饮,这八人中,苏晋于开元二十二年故世了,现存七人,以老臣年事最长。”贺知章谨慎地说,这是放纵的行为,他本人无妨,但对汝阳王和现任左相的李适之却有妨碍,幸而喜悦中的皇帝不在意。 道士吴筠,借此机会,郑重地推荐李白,皇帝欣然命贺知章立刻起草诏书征召。 李隆基同时又希望各人推荐才智贤俊之士入朝,他说明了不必经由考试而入仕,只要大家认为是人材,就可任用;他希望在自己为皇帝的第二个世代,能创造一个繁华的局面,以前三十年,拨乱反正,天下已大治,国家有足够的财力,四方也有猛士守土,因此,他希望在文学艺术方面发展,使大唐皇朝的精神生活有一番新象。 于是,老去的秘书监贺知章举酒为皇帝寿,与宴的人也齐呼万岁。 于是,著名的道士也是有名气的诗人吴筠,朗诵了李白的一首新诗。 这是升平时代的宫中乐事。 李白这个人,曾经到过长安,平交王侯,但并未获得当时的人推荐,虽然他在当时认识了朝中不少权贵,但是,权贵们不曾正式举荐才气纵横,具有多方面长处的年轻的李白。可是,一名道士,偶然于宫中提及,使李白的姓名在一日之间显扬了。 李隆基在这一次宴会之后,才去看李白的诗,也从而欣赏了这一个人。 至于贺知章,把征召李白的诏书草拟,再正式转交而发出去。 兴庆宫中,如今充满了音乐气氛。自从“紫云回”谱成之后,大唐天子和他的太真“妃”热中于音乐,李隆基对此,原有相当造诣,杨玉环喜欢音乐,早期只是爱好而已,但在入居太真宫之后,闲着无事,便在音乐方面深入,她也能作谱了。 那一套天竺祀神的婆罗门大乐章,经过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融和中华古代的乐章,终于初步改编成功。这和原来的祀神乐有了许多不同,但这也和中华古典的雅乐异趣。大唐皇帝把它改成室内乐章,和“紫云回”一样,但新乐章是大部曲,共十八章,分为三大部,每部六曲,第一部分的乐章称为散序六曲,第二部分称中序六曲,第三部分称为终序六曲。 第一部分是只有乐奏而不配节拍的,没有拍,也就不能舞;第二部分入拍,舞蹈开始,那是以中华传统的舞蹈为主体,初为慢舞,到了六曲的最后两曲才转快;第三部分六曲,全为快舞了,乐部属黄钟商调,转到最后入破为越调,但在收结时,又回转到正黄钟宫,这部大曲的最后,以玉磬为主响,引一长声作结。 从南北朝时期北朝的齐国、周国开始,都着重音乐,隋皇朝也一样,隋文帝立国的第九年,以还没有创立代表本朝的音乐而大为不满。大唐开国,融和南北朝的文化,但李世民热心地承继隋炀帝杨广的风格,为南方文化服务,在音乐上虽然有开创,但并未自成一个体系,李世民只是胡乱吸收,以古典的雅乐定为庙堂之乐,取遥远的罗马帝国军中乐章,扩大而为破阵乐,定为军中之乐,其余胡乐与南朝乐章相杂,没有自己的风格。现在,李隆基和杨玉环主持着,创立了一套综合中外而有自我中心的乐章,婆罗门乐章原是佛教的祀神乐,李隆基将之改为室内大部乐后,宗教意识上也来了一个转变。李唐以道教为主体,他以道教代替了佛教,但仍保留一些佛教的东西在内,他求的是自我中心的综合,而在第一部分散序,又加入了儒家的雅乐分子。//---------------《杨贵妃》第四卷(4)--------------- 他暂时将之命名为“霓裳羽衣曲”,但并未将这部大曲交到太乐署去,他以为要成为一代乐章,必须有多次试演和修改。 李隆基和杨玉环着迷于此,杨玉环又潜心于学击磬,李隆基则努力学吹笛,因为这两种乐器在乐章中都有引领的作用,大乐章的最后一个长引声,由玉磬先发的。 他们往来于兴庆宫和大明宫,练乐教舞,还制作各种乐器,李隆基搜求到一块匀称的大玉,命乐器工匠日夜施工,为杨玉环制作了一具玉磬。 此外,在大明宫的梨园教坊和宫城外光化门北的外梨园,都有许多买来的少女在受歌舞训练。这是一个浩大的训练计划,外梨园负责初步的训练和教育,使受训的人认识字,这一部分的女子,自八九岁的女孩到十九岁的少女,以每隔两岁为一组,每组有一百四五十人,共六百人,至于旧人,在外梨园留着的还有两百余人,那是用以赐给诸王和公主宅的;有些人,也可能入宫为宫女及执事。又外,有五十多名女子,在受百戏杂技训练,教师大多从外面请来,只初步的基本功夫由宫廷的老人传授。 至于内梨园,除了已训练成功之外,又自外梨园选拔精华作高级训练。由于要分别着做各种训练,宜春苑内,也拨出了几所大屋,供训练和居住之用,同时,西内的宫城,也有她们的居处和读书写字的地方。 皇帝和杨玉环的兴致很好,他们经常去巡视宫内的各个训练场所,杨玉环本身能歌擅舞,又通晓好几种乐器,她要求梨园供奉们努力选择通才,训练成为通晓各种技业者。她的要求很高,做事也全无顾忌,有一次,皇帝的驸马、中书舍人张垍入觐,张垍是已故宰相张说的儿子,得到皇帝的宠信,以中书舍人本官入翰林院为学士,经常参与内廷宴会的一人,杨玉环请张垍自翰林学士中选一两个人来教梨园中的女子读书。 这是很荒悖的行为,但是,皇帝只是笑,没有阻止——侍诏翰林的并不少,有的本宫较低,但地位却极为尊崇的,岂可用以教宫中的歌舞伎?但善以奉迎的张垍一口允承了,他在翰林有首席的地位,商得自己引荐的一位学士的同意,又自国子监调了两名助教,入宫教书。 这事进行时,高力士知道了,他命内侍省选出十名通晓文事的内侍,接替了翰林学士的工作。高力士熟悉杨玉环的性情,他明白自己的做法不会忤犯到她的,不过,高力士讶异于皇帝对杨氏的过分纵容,在此以前,大唐皇帝李隆基是严守着制度的。 他想:难道是皇帝老糊涂了?但是,他时时见到皇帝的,皇帝的身体很好,一些也没有老态,在治事的时候,也一样精细,为此,他淆惑。 就在此时,一名来自新丰的少女谢阿蛮,自外梨园被特选而入内教坊,她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她已显出了秀丽;再者,她在入教坊之前就读过书,也有初步的技艺功夫,她会走绳,会玩弓腰,有这两样基础,习舞自然是事半功倍了。杨玉环亲自召见她,并且命梨园中两名老师傅特别教育她。 九月秋尽时,名满天下的诗人应召到了长安。 自从道士吴筠推荐之后,李隆基看了不少李白的诗篇,他也听到宫中的歌伎歌唱李白的歌词,以前,他没有留意作者,一经有人推荐,他留心了,对李白的才华也有了相当的认识。 第一次,由秘书监贺知章陪同李白入觐,皇帝于便殿召见一名可以说是平民身分的文士,这是少有的,自然也是荣耀非常的。而且,在召见李白时,还有两名大官员在场,其一为京兆尹韩朝宗,他在当荆州长史时已认识李白;韩朝宗是很有名气的大臣,人们以为他会有拜相的一天。其次为御史中丞张倚,他们两人正在奏事,为偶然的巧合,另外是皇帝的驸马,信成公主的丈夫独孤明也在场。 皇帝对四十二岁的诗人李白很客气,赐坐,向他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得此。”之后,皇帝和他谈了一些事,第一次的召见就结束了。这是习惯,首次为君皇召见的人,不可能有深谈的。 这是十月初的事,接着,皇帝就赴骊山温泉宫了。 皇帝在便殿召见李白的故事,迅速地传出,长安的士大夫们,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一故事。 左相李适之为李白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介绍长安的名流,其他的朋友,也多来亲近李白。 在骊山,玉真公主于见皇帝时,建议召李白到温泉宫,皇帝欣然接受。今年,皇帝会在温泉宫留一个月以上,那是杨玉环建议的,她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天气初寒,都城中既没有特别事故,留宰相在那边照料足够了,何必只住十多天就回城内?再者,杨玉环以为,自都城到骊山,七十里路程,快马不消两个时辰就可以赶到,大臣有事上山,也极为方便。 这样,皇帝就改变了往年的习惯。 李白是在斗鸡场中接到皇帝的诏命的—— 开元二十年以后,长安的社会风习因富庶而趋向奢靡了,有各式各样的娱乐兴起,斗鸡和踢毽,成了时髦的玩意,斗鸡更是一种令人狂热的赌博。 李白在长安社中看斗鸡——他虽然见过了皇帝,但并未安排职位,只是,他已住入了皇家延揽四方贤达的宾馆,皇帝去了骊山,他忙于酬酢,也忙于游乐。//---------------《杨贵妃》第四卷(5)--------------- 在斗鸡中,他得到通知,那已是下午了,李白问明了情况,次日,他自宫廷的厩中借到一匹马,由一名内侍和两名吏人陪着他赴骊山——那是北风怒号、长安城十一月的寒天。 他到骊山,被安顿在学士院中。 次日午前,他被召见了——这回的情形比之在便殿初见时更加亲切,皇帝在温泉宫是度假的,一切仪制都较在长安城中为随便。皇帝召见他,谈了国家大事,也谈了各地的民情风俗,李白多年来游历四方,闻见很多,再者,他在巴蜀时,因为家族和胡人有商业往来,李白少年时会讲吐蕃话,也学过吐蕃文,他为皇帝讲了一些巴蜀地区的边境情形。 之后,皇帝留他午餐。 这是宫廷内宴,杨玉环和玉真公主都出现了,其余,有贺知章、太子右赞善大夫杨慎矜与几位宫廷官员在,朝廷外臣通常不参与这样的宴会。 玉真公主和李白是旧识,有她在场,气氛更加轻松,乐班唱奏了李白的作品。 那是宫宴,在进食时,李白脱了外鞋,上暖阁席垫上而坐,皇帝和他的坐次很近,曾亲手调羹,赐李白食——对一名布衣,皇帝御手赐羹,自然是非常的荣宠。 这一顿午饭,确定了李白在宫廷中的地位,但是,这是宫廷,不是朝廷——皇帝于稍后命:以李白供奉翰林,为翰林学士。这是很清高和优越的职位,但不是官,通常,翰林学士是差使,以本官兼差的,但凡能兼有翰林学士的官员,几乎必然会飞黄腾达的。而李白的得到这一差事而不派实职,一方面可以说是皇帝对他的重视,同时,也由于他是平民,骤然入仕,很不容易担任官职。在理论上如李白那样以布衣奉诏,如派他官职,至多是八品级之内。而翰林学士,有正五品官,甚至还有四品级的官员。做一个时期空头翰林,再出来,就可以由差使转职而取得较高级官位。 (注:稍后期,白居易入翰林,同时六位翰林学士,有五人拜相,只有白居易一人未曾拜相,由此可见翰林学士的地位特殊。) (附记:传世谓李白曾命高力士为他脱靴,在唐代人就有此传说,后来又加上李白令杨贵妃磨墨而“醉草答蕃书”,那都是完全不可靠的,包括杨贵妃骑马,高力士垫辔在内,都是胡说。李白自到长安至离开,杨玉环尚未册封为贵妃;再者,高力士的官职是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内侍省监两人为从三品,高力士于开元元年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那时,因太宗皇帝立法,内侍省不得置三品官,知内侍省只有四品,但监门将军则为从三品级。其后,高力士进为左监门大将军,官阶为正三品,和宰相及尚书一样高的官阶。而内侍省属下就有六个局,依编制有官品的内侍凡一千六百九十六人,最低阶或白身者有三千之众,高力士即使对皇帝,也不必执奴仆之役的,他有自己的办公厅和府邸。李白绝无可能命高力士为之脱靴,即使要命也命不着,因为凡需要脱鞋而入的地方,高力士绝无可能在旁边。又,天宝七载,高力士的职位是骠骑大将军,官阶从一品。我们切不能以戏台上的太监而看古代的内侍。) 华茂的岁月,到天宝二年的季春,“霓裳羽衣曲”在宫内已正式试演了,乐工和乐伎共六十四人,舞伎一百二十人,这是中式,可以减缩一半,也可以再扩增一半。大唐皇帝李隆基有一个雄心,等全曲完成,人员训练好,便在蓬莱宫正殿举行一次大演奏,以三百余人演出。自然,现在距离那时尚远。 耽于繁华和欢乐中的杨玉环,过着自己以为最舒适与愉快的生活。 现在,她不再如初期那样,随时牵住皇帝与自己同在一起游乐,梨园子弟人多,内班的乐伎中有不少杰出的人才,她在闲时,会和这些人在一起,学歌、学舞、学着弄各种乐器,她精力充沛,常常乐此不疲。同时,她也识大体,去年十月上骊山,住了三十三天之久,大臣中有人说皇帝一改元就贪欢乐,皇帝告诉了她,她发了一顿牢骚,但在天宝二年的正月,她就主动劝皇帝不上骊山。 知道这事的人,对杨玉环多有嘉许,认为自大唐开国以来,宫中的宠妃难得有如杨玉环这样的人,虽然杨玉环至今仍是女道士的身分,但人人都知道她实际是妃子了。 宫中,因为年轻的杨玉环好动,时时有游宴,大多在兴庆宫。一时兴至,他们也会到大明宫去,皇帝会召邀宫内官、翰林学士及其他侍从们参加宴会。 有一次,兴庆池边,沉香亭前牡丹盛开了,杨玉环在下午发现,她数了一下,花开的数目很多,其中有数十朵且已盛开。 她在花间徘徊,陪着她的,有梨园的小舞女谢阿蛮。杨玉环是在梨园随李龟年学歌回来,经过沉香亭而发现的,她爱好春花的绚烂,命内侍去请皇帝来,她在沉香亭等待——不久,内侍回报,皇帝午睡未醒。 她想了一下,不欲去唤醒皇帝,徐徐回长生殿。 当她回来不久,皇帝已醒,而且也得知杨妃相邀,他找她来,于是,玉环告诉他,牡丹花盛开,很浓艳,如果今天不看,到明天下午,可能会有数十朵趋向萎谢。 她说明天下午,那是为着明天上午皇帝会上朝,而她又习惯着赖在床上,不愿早起的。 皇帝有一个长时间的午睡,醒后,精神很好,他欣然说出:“那就现在去赏花——哦,这样吧,我们到沉香亭吃晚饭,布置灯彩,找小部乐演奏,明灯对酒,赏花,这是雅事。”玉环喜欢各式各样的活动,闻言,立刻命内侍去布置,她再派随来的谢阿蛮到梨园去,指定几名乐工和歌舞者,她特别点了琵琶国手贺怀智和歌喉最好的李龟年。//---------------《杨贵妃》第四卷(6)--------------- 接着,杨玉环对了铜镜自照,声言要打扮——作晚妆,她又要求皇帝也打扮。她自告奋勇,服侍皇帝一次。 她为皇帝选择了颜色比较光鲜的衣服,又选择适宜年轻人的游春帽,然后,她命人准备照夜车——宫廷中有夜行用的照夜车,但一年中难得用上两三回的。杨玉环喜欢它,她向皇帝说: “今天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像正式宴会那样,排场体面些,让我们两个人享受。” 她作了晚妆,皇帝为她画眉、点脂…… 宫中的人多,皇命,一切安排迅速地完成,当暮色低迷时,皇帝和杨玉环都已打扮好了,有四名执事女官、两名内常侍、四名内侍、四名小内侍、十六名宫女随侍,照夜车停在宫门外,前面伸出两支杆,各燃着四盏防风灯,车左右和后面,也各有四盏大小不等的灯,灯光是向外面的,灯内向车这边,用白银作壁,灯光反射向外,特别明亮。 通往沉香亭的路上,宫闱局的内侍每隔二十步就有两人,每人管三盏灯。 至于面积广大的沉香亭,四面都悬了灯,花丛两边,设立七巧檀架,每一个架上,都置有十盏灯。 天色尚未全黑,但沉香亭区域的灯光却把白日的余光驱尽了。 梨园子弟们在奏乐,供奉梨园的几名主要乐工到前面来迎驾,皇帝看着辉煌的灯火,走入亭中,杨玉环指引他看灯光照耀着盛开的一丛花。 此时,乐工们奏出凌波曲,在序奏中,左右献上酒和小食,皇帝和杨玉环并坐在亭子向西的一面,对着花丛。乐工则在亭下阶的两边,当序曲将终时,著名的乐工马仙期上前奏告:谢阿蛮新学成了一套舞,可配凌波曲。他说完退下,杨玉环再为之介绍谢阿蛮,李隆基唔了一声,随说: “这女孩,刚才你带着她,一忽儿不见了!” 就在这时,马仙期敲着方响,有两座七巧灯架转了向,齐齐升高,而娇小玲珑、身型未足的谢阿蛮出场了,她从北面舞蹈而入,几个快回旋,似蜻蜓点水样地舞向南面,有一名妇人蹲下身,双手托着谢阿蛮的脚,乘势拋送,谢阿蛮在一个灯架上一停身,舞蹈着走上绳索;绳索在花丛之上,她又自南向北,到了北面,沿着杆滑下,接连做了五次弓腰舞,到亭边的御座前,自两名侍女手中接过酒,献给皇帝和太真妃,此时,乐奏转繁,皇帝为之大乐,他预言,再有一年的训练,谢阿蛮会是宫中甚至长安城中最好的舞人。 这是夜宴的序曲,谢阿蛮以一舞而出名了,她也以一舞而提高了皇帝的兴致。李隆基召入乐工张野狐、李龟年,指点今夜的乐奏和歌唱,李龟年是宫廷乐师中唱得最好的一人,他把自己最擅长唱的一些歌名报出,杨玉环对着皇帝询问的目光,思索着——她觉得那些歌太旧了,她都听过几次,于是,她问有没有新歌词。 当李龟年思考着正要回答的时候,充满逸兴的皇帝一扬手,召一名内常侍上前,问了在翰林值班的学士名字,随后,他豪畅地说: “赏名花,对妃子,今夕不要旧乐词,龟年,你自己去翰林院找李白学士,命他写作新诗,以记今日之事!”他说,再回顾一名内常侍:“你和龟年同去,赐金花笺予李学士写诗!” 兴庆宫的翰林院在宫城西面,兴庆门与金明门之间,沉香亭则在龙池的东北,他们到翰林院去,要绕过龙池以北,折西,过兴庆殿,路程虽不太远,但来回也不近,不过,有内常侍在,他绕到龙池北南熏殿前,就调了车代步。 夜宴的时间一定会有一个时辰以上,但他们希望越快越好。至于在沉香亭,好兴致的皇帝命张野狐与贺怀智作琵琶双弹,他自己吹玉笛相和曲中过门。 在琵琶乐奏毕时,开宴了,乐伎们合奏音节繁盛的凉州部曲,杨玉环召谢阿蛮来,赐她一盅酒,再问她学上杆上绳的事,谢阿蛮报告,教这些技艺的是范汉大娘子,刚才接托自己双足的妇人便是。杨玉环只哦了一声,但皇帝却听到了,笑问:“范汉大娘子出宫嫁人,怎的又回来了?我还不知道。”于是,皇帝命召范汉大娘子来,也赐酒。 于是,范汉大娘子自请表演一次杆上技——她说明,自己嫁人后以教徒为业,现在,是内梨园管事找她来教霓裳舞伎以平衡身体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