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皇帝的十八皇子寿王殿下的王妃,于混茫中,于散涣中承受了男女关系的新页,那是皇帝,丈夫的父亲,儿子的祖父。 但是,在狂悍奔恣之余,她的思念陷入迷离中,也许有喜欢,也许有淆惑。 她漫漫地搂抱着皇帝—— 技艺房的窗很小很高,离地有一丈以上,技艺房的屋瓦只有单层,太阳晒着,很热——而他们在很热中。//---------------《杨贵妃》第二卷(26)--------------- 她回到寿王邸时,丈夫被恒王李瑱所邀,在弟弟家中弈棋,她自舒了一口气,避免立刻和丈夫相见。 她独自思着,迷离着,没有悲和喜,甚至自思也一片混乱,她想着父亲曾口授过一篇文章,蔡邕的《女诫》,但想来想去,和自己的遭遇一些也连不上,《女诫》中讲穿衣服的颜色和打扮与女子德容的关系,和现实完全接不上——她为此而喟叹儒生的迂腐,她自问:“我不曾穿过红色的内衣,每次见君皇,都照正统的打扮,然而,我的衣服一样被剥下来……” 童年时代受的家庭教育,到此时,连根动摇了! 但她没有把发生在兴庆宫技艺室的事件告知丈夫,那不是为了礼,而是为了羞于出口。 现在,咸宜公主和弟弟寿王在一起——这位曾协助母亲,为弟弟谋取太子地位的公主,如今,忽然有了万丈雄心,要以自己的力量再来协助弟弟争取皇位承继权。 寿王和咸宜公主都知道杨玉环必会改变身分了——那是由玉真公主暗示的,皇帝不能长期以儿媳为情妇,同时,皇帝对儿媳狂热的感情,也不能熬待数日一见——偷偷摸摸地相见。他不能再与儿子共一个女人,他要求独自占有,亦即要求儿子献出妻子。 作为皇帝的儿子而没有大权力者,除了完全服从父亲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咸宜公主和寿王都明白。自然,寿王必然会献自己的妻子以全孝道。而在政治的权术圈子中混过来的咸宜公主,却由此而想到了一套新的出路。 她知道弟弟和妻子之间的恩爱远超过一般的夫妻,她提出:嘱弟弟设法,在妻子身上做工夫,她估计,杨玉环一旦归于父亲,必然会取得母亲当年的地位,可能还会超过,她认为,杨玉环他日在皇帝身边的地位,足有力量设法去掉现在的太子,再来一次废换太子,改以寿王为承继人! 这自然是耸动的,李瑁思索着,点头,但又发出喟叹,他告诉姊姊,玉环完全不是政治性的人物。 “哪一个人是天生的政治人物,这可以教得会的呀!你可以教她,我也可以从旁协助,阿瑁,父皇年纪已大了,在世之日,不会太久,只要你能取得太子地位,父皇驾崩之日,你嗣位,依然可以得回玉环!”咸宜公主率直地说。 这又使寿王悚动,他联想到前代的故事,自己的曾祖父曾接收高祖的才人,即后来做女皇帝的曾祖母!他想:“自己如能为太子,破镜亦有重圆之日——” 凡是生为皇帝的儿子,极少人会对皇权没有憧憬的。寿王曾经有被立为太子的希望,他失却了,常常为此一段经过而恐惧不安,现在沉落的希望忽然如太阳再升,他内心激动着,夫妻情爱,家室之欢一时都拋开了。他想着皇位承继权,想着父亲死后,自己登上皇位—— 一个做上皇帝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得到若干人或物,今天献出妻子,如果能因此取得承嗣之权,又如果父亲死得早一些,那么,再得回妻子,应该不需十年吧?玉环芳华正盛,即使十年,朱颜应该未凋。 于是,他把得自姊姊处的一项意念向妻子说了。 在混乱和颓丧中的杨玉环,对此有无比的诧异,她望着丈夫,一时不知所措。 寿王虽然不是一个异才特出的人,但生活环境使他精警,他再向妻子说: “我总要和你再在一起的,玉环,事到如今,我们乖分已无可避免,只有你想办法,取悦父皇,设法以我为太子,那么,我们还有再为夫妻的一天!” “阿瑁——”她惴惴然叫出,思维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觉得丈夫所设想的过分离奇怪诞,而且也太可怕,但是,她又不晓得该如何自处。她以为,丈夫如此说,完全是为他年再做夫妻。可是,在她的感念中,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事。虽然有破镜重圆的故事,但那是前朝的大臣杨素自行把俘得的陈皇朝的乐昌公主放回给故夫,情形和自己所遇的完全不同。自己,是被皇帝所夺去,要走那样曲折的路,再回复夫妻关系,她以为太渺茫了。 “玉环,天下事未可知,我们尽力而为,这事,多半要靠你,在外间,宰相李林甫他们,从前就帮过我。”寿王急迫地求恳妻子,“玉环,这看起来很荒唐,实在,却有可能的!他年,他年……” “阿瑁,皇上肯听我的话吗?”她怆然出口。 “母后在世之时,父皇是很顺母后之意的,玉环,相机行事,长在一起,机会总是很多的。” 她在一片混乱中,不愿商量及此,而且,由于丈夫如此提议,使她想到分离的时候很快了,忽然,她由丈夫而想到了儿子。她年轻,本身爱玩好动,对儿子缺少母性的情感,但临到分离时,母性滋兴了,她提议去看看孩子。 她的两个孩子形相都长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杨玉环极少抱孩子,现在,她学着保母的样,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颊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分改变,只怕不容易时时见到孩子,忽然,她流泪了。 寿王对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皇家的亲情本来就是淡的,他们夫妻虽然恩爱,但这一份两性爱并未转嫁到儿子身上。 他迷惘于妻子如佣仆般抱着儿子,但他并未说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着妻子,泪水似乎滋润了她的双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动人。//---------------《杨贵妃》第二卷(27)--------------- 这时,寿王心里又兴起了依依不舍之念,这样一个女人将会离开自己,他不舍得—— 出身世家名门的魏来馨已成了寿王李瑁的眷族,她的身分是亲王侧妃,所有享受和待遇,比正妃减一半;在皇家,对待娶来的女子和对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样,有品级和薪俸。 魏来馨是一个聪明、深明宫廷情况也通晓世故的人,年纪虽然比杨玉环小,但所知却比玉环多,她入寿邸之后,和玉环相处很好。同时,也由她带出了一些隐密的消息:她暗示皇帝对玉环的狂激性热情—— 这在杨玉环,其实也知道的,兴庆宫技艺房中发生的事,只是开始,以后还有——在环境远比技艺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样地狂悍。 有时,生理上的感应会使得杨玉环迷惑,她想象不出一个投老的男子会有如此悍猛的,远远超过她年轻丈夫的能力。 她时时到兴庆宫——差不多都在下午、又赶在黄昏之前回来,有时,她被召入兴庆宫午餐。 皇帝已向亲近的几名妃嫔公开了自己和杨玉环的关系。同时,皇帝也加派一名内侍和两名使女给杨玉环。 这使寿王尴尬无比,他不敢公然入杨玉环的房间睡,这事,使杨玉环为之大发脾气。 可是,夜间,寿王又悄悄地自窗户爬入王妃的房——这样,玉环又原谅丈夫并且加深了爱,她从而明白丈夫的处境之难,也同时,她对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设法改立太子的计划,她最初是认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间后,她从爱的同情,又因对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还热烈地和丈夫讨论如何做法。于是,寿王引了姊姊来,让姊姊和杨玉环密谈。咸宜公主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她讲解宫廷的人事和错综复杂的权力暗斗,她听的时候很专心,但过后就忘记了。再者,她很快也发现自己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不过,她私下又定下决心:只要有机会,使李瑁成为太子。//---------------《杨贵妃》第三卷(1)---------------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骊山温泉宫避寒。 一些例行的仪式之后,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杨玉环迎了去,她向侄儿说明,迎寿王妃到玉真观小住数日。 这是心照不宣的话,寿王殿下只有表现愉快的接受。 寿王妃只带了两名女侍和一名内侍同行。 但是,寿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骊山别业停留不足半个时辰,就从后面入内禁了——玉真公主在城内住女道观,但在骊山,她和未出阁的公主一样,在宫苑禁区有一所殿宇居住,从她的住宅入内苑,如果先有安排,不会被发现。 当着玉真公主时,杨玉环尽可能维持平和,实际上,她在非常不满中,第一,一到骊山,自己还不曾和丈夫有过同游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从玉真公主的口气,自己会住在宫内至少一两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间偷情相会,都是白日,没有在一起度过一夜,皇帝曾有许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当然是了。 于是,当皇帝轻快奋扬地迎她时,杨玉环表现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而入室,传道自己别后相思。 她沉着脸,虽自抑怒怨,但她又让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兴中。她和皇帝之间的偷情往来已有一段时日,平时,她依照教育而尽力顺应和引皇帝高兴,只有在偶然中,她会逾越一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让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欢。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内,献上温热的清酒时,李隆基依然贪婪地看着她。 这使得杨玉环自身不能忍耐,她扬扬眉,作怨怒状而看皇帝,李隆基又报以一笑,她恨了,脱口说: “皇上,你难道看不出我在不高兴,要发脾气?” “是,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态,宜喜亦宜嗔,今天,别有风韵,我想想,应该用一句什么诗句来形容?”皇帝作出欣赏状,完全不曾关注及她的感情。 “你这人,真岂有此理!”杨玉环在忽然中忘记了尊卑,用了较尖锐的声音说,“我要发脾气,我心里有老大的不高兴,我想和人吵嘴——你还说好看不好看,哼,岂有此理,一个人要发脾气,难道还会好看的?” 他双目依然凝视着她,也依然保有笑容,点头说: “是的,很少人在发脾气时也好看,而你却别有风情,即使在要发脾气的时候,依然是很好看的!” 杨玉环真的为之气结了,她不能再顾到事君之礼,扬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说出: “皇上,我是要向你发脾气。”她的声量相当高,有真实性的不满。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赏的好风度,一点不以玉环蔑视尊卑为忤,平和地点点头,接口: “我知道了,虽然是你要向我发脾气,我依然认为你宜喜宜嗔,别有风情,那是客观见解,这和你要向谁发脾气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顿,从容地:“女子有几分刚劲气时,才不庸俗,柔虽然好,但不能长时期……” “皇上,你——”她为之啼笑皆非,急骤地截断替了对方的话,抢着说,“你好没道理,我说了我是在不高兴中,而且向着你,你却像没事人那样,也不问问我为什么?” 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过父亲,便肆无忌惮,已嫁后,丈夫把她作为暖室里的鲜花那样地护持供奉,一切的贵家和宫廷的教育,虽然时时会使她警惕和约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气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于是,皇帝大笑,过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闪而躲开,忿忿地说出: “这有什么好笑?我不高兴,你却观得好笑!” 皇帝努力忍住笑,缩回手来,搓着,然后问: “那么,告诉我,为了什么事?” “算了,你是皇帝,你从来不必关心旁人的!”她气唬唬地说出,“皇帝呀,人人都要顺着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有时也不是,”李隆基忽然正经地说,“有时,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顺别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忠臣,他们本身对事无知,会在殿上喋喋不休,声势汹汹,那时,我必须忍耐和顺应,否则,那些忠臣会宁愿一头撞死,去做历史上的忠鬼,而我,就成为不听忠谏的暴君或者昏君——” “皇上!”她双手一齐拍在几上,“你这个人真正毫无道理,我说我的私事,你却说朝廷大事,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噢——你的话引起我的感慨,我所遭受,无处可诉的!玉环,被你一提头,我也有牢骚要发了。”皇帝行近她,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吁:“好了,我暂时不发牢骚,听你的!告诉我,你为了什么?” 她是一时意气,听了皇帝一席话,淆惑了,她不以为皇帝会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脱口而出:“你也有牢骚?” 皇帝哦了一声,松开手,徐徐地在她身边坐下,再说: “我的牢骚多着哩,可是,我不能向人说的,一个皇帝的不如意事,并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谈我的事,如果我一说开头,会像漕渠的水闸放水,流个不停。”他自我一笑,接下去:“所以,我的事还是不说的好,你呢?”//---------------《杨贵妃》第三卷(2)--------------- 她的意志一松弛,此时已集中不起来了,对皇帝的询问,只扬扬眉目,没有说。 “玉环,有什么使得你不遂心?对我——”他又搓搓手,“我有什么事使你不快的呢?应该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她的不满又回复了一些,“一早就找人来,偷偷摸摸的,哼——” “玉环,不是我愿意偷偷摸摸。让玉真公主来接你,面子上好看些,而且,我想留你——” “掩耳盗铃!”她说,以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很佻巧,倏地转身,把架上一只叫唤侍女的铃送到她面前,这一个快速和配合的动作,把杨玉环惹笑了,她接过铃,猛力地用木槌打了几下。 屋外的侍女两人,分左右而入。 皇帝很会应付场面,正经地向侍女说: “弄些小食来,午餐,设在含珠殿!” 侍女走出之后,大唐皇帝向强自抑笑装作正经的杨玉环伸了一下舌头——然后,也笑了出来。 皇帝的装腔作势既自然又洒脱,但看到全部过程的人却另有一种感应,杨玉环想到戏台上的演员的做作,也想到刚才由掩耳盗铃一语而起的种种,每一个人在意念转换中总有弛放的时候,如今,她弛放了,完全地忘情一切,她的双手握了拳,倾身向前,打落在皇帝的双肩,在忍笑的气呃中说不出话来,而大唐皇帝,顺势将投怀的人抱住了。 她不会挣扎的,她和他早已有了两性间的实际,拥抱,平常得很,她松散地在皇帝怀抱中喘气和调匀自己的呼吸,其间,皇帝还吻了她。 “你这人——噢!”她摇摇头,恨恼在一瞬间飘散,笑着接下去:“皇帝富有四海,呵——我佩服你,我才说掩耳盗铃,你手脚快,才思敏,立刻取过一只铃,噢,皇帝——” 他摩挲她的面颊,轻俏地说: “你虽然掩上耳朵,我的铃却是自己的,并非盗来!” 她仍然散漫地伏在他的怀中,然后,她说: “总而言之,你狡猾,也很够坏的。” “这不能用一个坏字来形容,只是机变而已。从取铃到你打响了铃,我只能如此,否则,多么不如意思?” 她的怒气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让怀中的人饮了一口,接着自己也饮一口。 她徐徐地自皇帝怀中脱出,坐好,以手抿按发鬓。 皇帝看到,也伸手相助,一面说: “不妨事,由此地到含珠殿,不会有外人看到。” 她停了手,一丝潜在的惆怅自心灵深处泛起,她想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偷情,内侍、侍女看到的有不少,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有不少,这多么可羞。她想到市井中人说奸夫淫妇,那话虽然粗俗,但用在皇帝和自己身上,又有什么不可以和不恰当呢? 这是恍惚间的意念流转,但由于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意念上的羞涩感极为薄弱。 在饮了几杯清酒后,侍女已送入小食,并且报告含珠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杨玉环不知道含珠殿,她问了。 “这是在御汤泉的东边,温汤自含珠殿一条水道喷入御汤泉,那个喷水口,是玉石雕成的龙,龙口内含珠,汤泉自两边流出——哦,你没有见过,现在先去看看。” 杨玉环知道骊行宫有好多处汤泉,而称为御汤泉的,理论上归皇帝专用,她自然不会有机会看到,不过,她相信,皇帝宠爱的妃嫔,也可能得入御汤泉的。 她不大高兴在室内闲谈和亲昵,皇帝提议,便立刻同意。于是,他们缓缓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体壮健,他不走内甬道而取苑路。 十月,虽然不是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风也很劲,只是,他们都不在意——室内的温暖,也是使他们能抵受风寒的原因。 有四名内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处,后面,也该有四名内侍相随的,可是,皇帝略不在意,他携着杨玉环的手而行,指点苑路上的陈设,他告知玉环,这条路和含珠殿,都是近十年间兴修的。 这是一条精致的白石甬道,两边,有石柱、朱栏,栏外,是一列冬青树,稍远处的圃中,有一对驯鹿…… 于是,他们进入了小巧但华丽非常的含珠殿,他们由正面殿门而入的,看不到温泉。 皇帝引她越过正殿而到后殿,出廊,她看到耸起的屋宇,长窗全开,里面是一个方形的温泉池,池比地面稍低,水从对面的玉龙口中喷泻而出。含珠后殿的屋宇,是凹字形的,中间缺入处,便是汤池殿,她估计,两边的屋宇才是住人的。而三面的屋宇,和温泉室之间的距离,各有两丈以上,但都有廊相通。 杨玉环估计,汤池有一丈六七长,一丈二三尺阔,成长方形,有梯级下水,水池旁边,有扶手,水池中,有小巧的柱台,也围上栏杆;池的左右,有封闭着房间,她无法看到内容,猜想那会是更衣室。 当她看罢随皇帝转身时,皇帝作了一个手势,温汤池所在的房屋的长窗,齐整地关闭了。 窗户关闭时很有规律,杨玉环为此回望和询问。 “此地,每四扇长窗有一个铜杆,操纵窗户的上下,你没看到,窗户都是上下式,又是向外开的!” “哦——”她点点头,从自己的家而想到了皇家的奢华,今天所见,是宫宇的另一种工巧和华丽。//---------------《杨贵妃》第三卷(3)--------------- 大唐皇帝和杨玉环在后殿的中央阁子吃午饭,有四名乐伎在阁外的左右奏乐,那是宫中的内乐伎,造诣不高,平时侍皇帝吃饭是八人演奏的,但今天只用了四人,且全为弦乐,看来,这不过是点缀而已。 在吃饭的中间,皇帝技巧地赐杨玉环在御汤泉中出浴。 她对这个池极为爱好,但也看出这当然是皇帝专用的,她低问: “我可以吗?这是皇帝御池——” “是我的御池,在今天之前,除我之外,无人曾浸身在此池中,但是,你总是可以的,无论什么,你都可以!” 她睨了他一眼,不曾再说。 饭后,皇帝伴了她到右边的屋宇,嘱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温汤,他向玉环说: “这一池是最好的水,你不妨多在水中浸浸,我饭后休息一下,你上来时,他们自然会叫我的。” 她有入温泉池的欲望,但是,她又有些胆怯——宫廷中有许多规矩,她和皇帝偷情的来往,把这些规矩破坏了,但那是和皇帝在一起,现在去入浴,是单独的,她不知规矩如何,但又不好意思询问。 于是,两名侍女引她到池边的房间,这房间,好像分隔了三间或四间,外间,有两名侍女跪迎,陪她来的侍女退到户外,那两名侍女关上门,为她除了外衣,再引她入左首的屋子——一间很暖的屋子。 两名侍女再为杨玉环除了衣服,她有羞涩感,可是,她不能有反应,连亵衣、内袜都除尽了,侍女用一幅麻质的大巾披在她的身上,再引她进一道门。门内,是两名穿了似肚兜一样的衣服的女子,有三人,她想,那是服侍沐浴的人吧!这三人引入杨玉环,去了披在她身上的大巾,用温水浇淋在她身上——她愕异,她想,不是入池沐浴的? 自然,她不方便询问,到了这地方,只能由人们摆布了。这三人,缓缓地用瓢取温水,浇淋在她的身上,一人,用了一幅绢,将她的长发包扎,然后,她们扶了她斜躺在一张有垫的石床上,石床本身也是温热的。 于是,两名侍浴的侍女轻轻地为她沐浴,用一种有香味的水涂在她身上,再用钝口的玉刀轻刮,另一名侍女,以双手为她按摩——很舒服,她想:“这是神仙般的享受啊,骊山诸王宅虽然也引有温泉,但和此地完全不同。” 在按摩中,不断地有温水浇淋到她的身上,水越来越热,但逐渐的加热,只使她感到舒服而没有不能承受之感。这样的沐浴,耗去了一刻工夫吧? 她的双足,被包裹在热巾中,经常有热水浇淋,然后,一名侍女为她修剪和磨齐了脚趾甲。 她以为温泉赐浴已毕——但是,当她被扶起时,一道向内的门开了,她们扶着她出去,经过一道短短的过道,有些少冷空气进入,使她一爽。可是,接着又有一道门开启——玲珑精致的长方形浴池便在她的眼下,侍女只扶送她到下阶的栏杆边,告诉她,这是侍浴女所能到达的界限,她们又告诉她,在池中多浸浸,可以祛病延年,同时,她们又指点她可在池中游乐,事毕,可以拉动任何一条丝绳,就有铃响,她们会再来服侍。 说完,这些人退出,门也随之关上了。 杨玉环独自一人,先有些心怯,渐渐,她自然了,看周围,光线自四周近屋顶部分的明角窗透入,刚才所见的长窗都已关上,那些窗,也能透光,但内外自然是不能看见的,她欣然,一步步地踏入温汤池。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大池中嬉水,一切的心事都放开了,她在齐胸的水中沿边走,再探索着向中央。中央,水也不深,不会使人淹死在水中的。如此,她更加放心了,想到幼年时夏季在行旅中,看到路边的水塘中孩子们游泳,双足打起水花—— 她以双手紧捏着中央柱外的玉栏,尝试着双足打水,她试了四五次才能使身体半浮而打起水花。 水的温度逐渐增高,但这一池温泉澄清,而且没有蒸气,她奇怪着,不过,她不去深究,她完全地被吸引了,再摸索到龙头附近,看到水中有一倾斜的玉床,她躺在上面,头与颈项在水之外,但水中的身体却会浮漾,躺不平实,起初,她有些怕,渐渐,她伸出一手,捏住旁边的栏杆,本身有了安全感,而且觉得很舒适,她合上眼皮。时时,伸屈双腿而打水。 时间,逐渐使她习惯于一个大池的水中,由于屋内没有人在,她也自在得多,稍后,她在玉石的床上站起,看自己的躯体——许多人称赞她着了衣服时的美丽,而她,在有机会裎裸时,会欣赏自己不着衣服时的躯体匀称美。 一般生育过孩子的妇人,肌肉骨骼都会松弛,而她绝不,她至今仍是紧密结实的,她的小腹只稍微比未嫁前隆腴一些,皮肤绝无纹痕,她在直立着自我欣赏,觉得小腹稍微肥腴一些,与内身更加相称。 在寿王邸,有时,入浴后,她会对着铜镜自照,但寿王的宅邸无论在洛阳、长安、城内、骊山,都没有如含珠殿现在所处那样好的环境,容她伸舒自如。她以目光搜索,希望能发现镜子,但是,没有! 在自我欣赏中,她又把自己浸入温泉——人们说:在温泉水中浸着,能使人延年益寿,不会生疮,也能使皮肤柔滑,在她的年纪,对延年益寿这一项是没有兴趣的,但是,对滋润皮肤,却看得很重!//---------------《杨贵妃》第三卷(4)--------------- 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时,忽然,另外一头门户有声响,她本能地以双手放向胸前,但又立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仪态上不能做出外行相。 在门响之后,有一个如磬的响音,她问:“谁?” “玉环,你在水中要泡多久啊?”是皇帝的声音。 她一惊,本能地啊了一声,脱口说出:“你,你在偷窥——”说时,她的身体蹲入水中,让水淹到胸前,然后,注意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道发出声音的门,并未开启,但已隙开一条极为微小的缝,可以断定,不能从此偷窥,此外,她又无从发现什么空隙。 皇帝没理会偷窥一语,只笑嘻嘻地接着说: “可以上来了,你在水中泡着有半个时辰了?” 她嬉水,自我欣赏,忘记了时间,皇帝一说,她才想到,接口说:“我就出来!”她往入口处的门走。 有一名侍女的声音:“王妃请来这一边!”那是门稍微隙开的一边。她循声走过去,将上石阶时,门开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过一条极短的过道,进入另一室,又有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体,但只吸干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进入一个门帷。 她不经心地进入帷内,一瞥间,她叫出—— 那是一个房间,皇帝赤足,着一件宽松的浴袍。而她,全身一丝不挂,她窘羞,欲退又不能。皇帝在她发出声音时,很自然地取过一袭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并且说:“她们不替你着上衣服——” 她和皇帝之间虽然也有过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设想到市井俚语“奸夫淫妇”,自然有赤条条地相对过,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时间,而此刻则是正常时间。她为在正常时间中的自己赤裸着被人看到而羞。本来就很热,羞,使她更热和出汗,皇帝为她披穿衣服时,她在羞涩中无地自容,终于,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种麻质物,而她,是一种丝织品,丝质色浅,似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时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谴责皇帝,但是,羞涩的失措使得她依着皇帝,软绵绵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隆基强壮的双臂搂揽了一个娇慵的身体徐徐移动,到边上的榻边,坐下。吻她——她不曾有反应,此时,她双颊嫣红,全身似慵惫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任由他吻,皇帝极为温柔,轻轻地吻,轻轻的抚摸着她汗湿的身体,他表现了非常怜惜的爱。 在热蒸、羞涩、松弛中的杨玉环,透了一口气,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上——她以为自己不看,可以减低羞涩的。但是,合上眼又太闷,因此,看了一眼,然后,她柔弱地低问:“你是不是在偷看……” “玉环,不是的——”他悄声说,又吻她流汗的颈项,徐徐接下去:“当你进来时,我看到,这不算偷看!” “在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暧昧中,插入了他的衣内,摩挲着,又低说:“我在水池中……” 每一个人,灵智和实欲都会有分离的时候。 每一个人,在被制造成的环境中,又都可能在顺应中孕育出一种情分。 她和皇帝之间,不应该有情分的,被势所迫而致的肉欲关系,虽然蒙有情的外衣,但那只不过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惚间,在慵羞的松弛中,在环境的移易下,情与欲在结合中萌芽! 这是寿王妃杨玉环在宫廷中度过的第二个夜——昨夜,在恍惚中睡着,今晨,皇帝悄悄地起来,没有吵醒她,她起身时,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进来把她唤醒的。 在午饭后,她又入了温泉——皇帝也在浸温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坚拒同池。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时,享受按摩,还睡着了约半个时辰。下午的时间很短,他们又各自在温泉耗去很久,出来时,差不多已近黄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乐奏,宫廷中大乐师,被称为琵琶国手的张野狐,奉召入内奏了一曲。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对正式乐工——皇帝顾到大体,在听乐时,杨玉环只在六尺外的偏席坐着。之后,是比平时为迟的晚餐,又之后,杨玉环兴致忽然来,仿张野狐的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拋开。然后不久,他们进入了温暖的房间——直到如今。 他们的精神很好。 现在,他们的确像一对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龄的距离,又由于她在未嫁之前是完全民间的一个普通贵家,和宫廷生活有极大的距离,当她不再有顾忌时,谈话和行动都广阔了许多,且为皇帝前所未闻。 在夜谈中,皇帝快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杨玉环进来时,样子很不高兴,偶然念及,他问了。 她已浑然忘却,笑着说: “没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来,我不高兴!” “我不知道你睡到什么时候起来——是否都像今天?” “不,今天是特别晚,平时要早些的,我又不必上朝,何必早起。”她说,忽然想到,倏地起来,双手将皇帝推倒,急说:“我差一点忘了,我昨天向着你,要发脾气,被你蒙混了过去!” “什么事?”皇帝受她推倒,躺着看她,欣然问。 “你派内侍、侍女来寿邸,监视我,岂有此理!”//---------------《杨贵妃》第三卷(5)--------------- “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人来服侍你,也便于传消息,那都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人,怎么,你会想到监视?” 于是,少有世故的杨玉环说出: “不是我,是他——他!”于是,她笑了起来,把寿王于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说了出来。 于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们相互抱住而翻滚着,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耸动地听着——相对默笑。 这是不应该说的,更不能把它当笑话的,然而,在松弛和感悦中的他们,忘却了伦常,也无视于现实问题,将此作为笑话趣事。 大唐皇帝在骊山温泉住了十八日,回长安。 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欢畅的时间,他在到达的第二天,把媳妇召入宫中,同过四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妇召入,此后,杨玉环一直到离开时才回到自己的丈夫那边去,中间,她只有在一个白日回过寿王邸,而时间又很短促。 经过这一次骊山行,偷情关系无法再继续,如何改变杨玉环的身分,成了当前最大的问题。李隆基虽然不顾一切要得到杨玉环,但他并不昏聩,体制方面仍要照顾的,事实上也必须有一个转向的手续。 在回到长安城的当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杨玉环入宫。 这一问题,在骊山温泉宫时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还有玉真公主,都想不出一个自然和合礼与合理的方法,现在,高力士也同样没有办法。在正常情形下,总不能使寿王出妻,而且,使寿王公开出妻,杨玉环也不能入宫。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个时辰,无结果。于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杨玉环入宫,高力士劝止了——因为在长安城中的内宫过夜,实在不大好,事必传开。何况此时已近黄昏。 李隆基在无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后,内侍报告,玉真公主请见,在等待着,皇帝料到,这必与玉环的事有关,他推后了李林甫的谈话时间,匆匆入内。 玉真公主一见皇帝,立刻就说: “昨夜,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寿王妃做女道士。” “让她做女道士?”李隆基沉吟着,“她好好儿地,用什么理由出为女道士呢?还有,她做了女道士,也不能入宫,依然要偷偷摸摸,我还可以忍得一下,她会不肯的,这回在骊山,玉环就问过:‘皇帝,你怎样安排我?我没面目再在寿王府住了!’小妹,这是实情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环做女道士,不像我,也不像另外一些人,她要有一个特别的目的,作为以身奉献而入道——” “哦,奉献而入道,为谁奉献?”皇帝听出了契机,很急,截断了玉真公主的话而问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们的生母窦太后的忌辰,让寿王以此日为奉献,为不幸而惨死的故太后荐福,自请度为女道士,代陛下尽孝,再者,以为太后荐福之故,女道观可以名正言顺地设在宫中。” 皇帝思索着,这并不太好,但是,这又是一条出路,终于,大唐皇帝照着小妹的建议而做了。 次日,知内侍省右监门大将军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寿王谈判,嘱咐寿王献妻,他教导寿王着王妃亲自上表求度为女道士。而且,强调以故太后窦氏之故。 昭成顺圣皇后窦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两位公主的生母,也就是寿王的亲祖母。原来,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后应是宁王的生母刘氏,但宁王没有做上皇帝,他的生母死后虽然也追尊为太后,而实际上却以窦氏为正,可是,官史的记载,刘氏又必然列在窦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确有其特出的才智,她想出命玉环为窦太后荐福,有两大理由:一、刘太后和窦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杀,到女皇帝被废死,刘、窦两人才在洛阳招魂拟葬,由于以上的原因,有一个至亲的人入道为之荐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刘太后也生有一子二女,却无人入道,窦氏生前地位低于刘氏,死后虽因儿子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次,现在,她除有一个亲生女儿入道外,再有一个亲媳妇为她入道,在空灵方面,她的尊荣比实际要更来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寿王作了提示。 寿王自然接受,自己写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杨玉环对女道士少有好感,最初拒绝,但寿王一再求她,她在无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寿王则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们对此无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杨玉环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来馨,并且托她照顾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一念及孩子,玉环就不免伤心。 生长于宫廷的魏来馨,深明皇家的一切,她思索着说: “王妃,我这样想,如果你入宫后,再生了孩子,那么,我猜测,在宫廷的记录上,这两个孩子的生母,只怕会改成我!” “为什么?”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儿子,与寿王殿下是兄弟行,现在的两位公子总不能同母而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 她怔忡,喃喃自语:“这也可以改变的吗?” “有什么不能,皇帝要在宫内做这样的事,轻易得很,王妃,你以为皇帝的起居志,史宫的记录,那些称为永传后世的东西,是真的吗?不,从太宗皇帝那时起,就常常被修改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会史官的记录,听说,那是她瞧不起这些。”魏来馨喟叹着,“他日,你到宫中,就会知道!”//---------------《杨贵妃》第三卷(6)--------------- “来馨,我想,我以后不再生孩子了,你帮我好好照顾这两个。唉,我不曾生得一个女孩——”她喃喃说,表现了惆怅,由于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很密切,在一些看来特殊的人物面前,她不必避忌个人感情了。 寿王妃杨氏,受宫廷正式的传召——由内谒者监来迎,有仪仗,宫中执事,典礼庄严,寿王和王妃虽然事先获得通知,但由于特殊的关系,他们并不重视,也不去谈它,直正正式仪仗到了寿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杨玉环本来只着常服,但因是正规的迎召,匆促间换了吉服,她弄不懂是什么事,内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样。 内谒者依照诸王妃命妇入朝的礼节,车迎寿王妃至内侍省,经由内常侍,再经由侍内省少监,唱呼入奏,步行至内殿,晋见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从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礼,由司言代天子询问,及说明召见之意——那是因为她自请做女道士的事,之后,皇帝宫式地说了嘉许之言。她谢恩。再由司言依例问了一些事,杨玉环有些闷气,忍不住,抬头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座,没有什么表情,两边女官、内侍,有十人以上,后面,又排立者约十余人,她本来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帝,但宫廷庄肃的气氛,使她不敢造次。 于是,她沉着地依制行事和行礼,然后,皇帝命赐食于王美人处,司言传晓,由谒者指导谢恩。 皇帝先退,寿王妃依宫廷制度而跪送,然后,她被引往王美人处——自从杨玉环成为寿王妃之后,这是第一次单独依传统仪式朝皇帝,新婚朝见,有武惠妃在,而且仪式也不如今日那样地隆重。 在另一所宫殿,王美人迎着她,免除一切礼仪而入内室。杨玉环以为皇帝会在,但没有,她略进小食,就问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辞退,因为吉服穿着已久,不大适意。王美人告诉她赐食的节目只是带一些宫中食物回去,并不是留她在宫里吃饭。这使杨玉环失笑——她和皇帝的关系,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宫了,依然有仪仗队,诸门户出入都有专人记录,她从而认识了宫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兴庆宫和皇帝幽会——她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发了一阵喜悦的牢骚。 皇帝向她说:“这是先圣前皇定下来的礼,我照礼行事,内外史官,都会记下昨天像做戏的那一场节目。” “今天呢?他们不会记了?”她摇头,“这多虚伪。” “没有那么虚伪的东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着养那许多人——你想,昨天你入朝一次,内内外外,服务人事该有两百人吧!把看门仪卫和后备的算上,还不止哩!劳动那么多人,就为了记下这么一件事在簿册上!而这,又是为了写历史,我们在制造历史!” 她听了,忽然稚气地以诵书的口气念出: “历史,历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权力的人用各种方法创造历史,其余的人便为此而服务。 大唐皇朝有名气的才人,官中书舍人、知制诘的孙逖,亲奉皇命,为取草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的诏书。 皇帝以充满感情的口气向这位才士说:自己早年丧母,欲尽孝而不能,今幸有寿王妃,贤媳,知胼心志,自请度为女道士——他嘱咐孙逖审慎落笔,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伟大女皇帝。母亲虽然为祖母所杀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论上,无论如何不能因母而损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虽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广泛的崇敬。 开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于兄弟。这位才士感动得为之俯伏而叫万岁。孙逖不是进士出身,但进士们无人敢于轻视,他出身于开元二年一个特别的考试科目,称“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且为第一名。二十余年来,孙逖和颜真卿、李华、萧颖士齐名,被称为四名士。 于是,孙逖写成了“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如下: “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勤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这一道简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诸王子间有错愕感,人们因寿王妃的求度为女道士而生出许多种联想——有人以为寿王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另外的人以为寿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请入道,可能暗示着将会有新的政治上的斗争,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团仍有残余人物,是否要将之一网打尽呢?因为太后是为皇帝所杀…… 至于在朝廷,中书省方面由孙逖传出,大家为皇帝的孝思而感动,但同时也有人以寿王妃入道为不可解——同时,寿王妃的美丽,又因此再被广泛地传布。 这是开元二十八年的风雪残年,长安很冷,百官又为过年而忙,寿王妃杨氏入道的敕书,恰于此时公布,自然,那是由于年初二即为窦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杨玉环的家中,杨玄璬和他儿子杨鉴,都陷在不自然的缄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为多受人议论,而杨玄璬以儒术名家,对女儿的出为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儿于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为之遗憾。//---------------《杨贵妃》第三卷(7)--------------- 他和儿子都猜不透是什么事故促成女儿如此。 他们父子有隐隐的不安,但杨鉴的妻子承荣郡主则认为是喜事,她说明,寿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别看重。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缛的宫廷和朝礼之后,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团聚。 寿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饭之前,寿王妃看了两个儿子,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哭泣。不久,寿王来了,请妻子同去主持一项本宅的祀神礼。 她拒绝,但当寿王默默转身时,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泪中说: “你等等我,我去!唉,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从后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寿王妃了!” 李瑁一阵心酸,强行忍住,他不欲在大节日流泪。 祀神礼成,是团年饭,有乐伎演奏,场面合于制度的热闹,但是,寿王夫妻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们在强颜欢笑中吃完了晚饭,再去看年夜灯,又举行了除岁的祀典。这时,下雪了。 当寿王赴大厅接受从属的辞岁之礼时,杨玉环独自走向后园,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天飞舞的大雪——灯光映雪,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她的心情却极为低沉,思念似雪花地飘落。 她在这半年中周旋于父和子两个男子之间,浑浑噩噩,但临到一年将尽的时候,又想到从年初二的清早开始,自己将离开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分侍奉皇帝,将来如何?她不知道,寿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计划,她有时也迷离于他们的计划,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空虚。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问题,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乐,但认真检讨,自己总是爱寿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风中,她又流泪,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时间徐徐地过去,园中地面上,已铺了一层白雪,她仍呆立着—— 于是,寿王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寿王同样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边,渐渐,他把冻得很冷的妻子搂住。她的双腿一软,倒向丈夫的身上,终于呜咽了。 他也呜咽着低唤,由于冷,他搂了妻子一阵,劝她入室,她问:“我们到哪里去?” “内书房,我们相对,总可以的——”他泣不成声。 寿王妃在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间房内,乖分的夫妻,在最后相处的几夜,无可能相亲。 于是,他们入了书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时流泪,然而,彼此无言…… 恩爱夫妻,在相对流泪中度过除夕。这是他们结婚之后,在一起过第五个除夕。但是,他们的婚姻,并未满五年,恩爱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时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后,他们的欢乐总被一些阴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忧相煎中,欢乐,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这是帝皇的人生。 年初二,长安城雪后晴日,曙色微茫的时分。 有一队禁军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队,此外,宫闱局令一人,丞一人,随从四人,内侍八人,率两辆车,停在入苑坊门外,典直郎一人,随从两人,则在寿王邸大门外等待。 不久,报时官到了——又有一乘车随之而来。 寿王府的大门徐徐开启,仪仗队也于此时到达,同来的太常寺少卿一人,着了正礼服,庄严地与两名从官,首先进入寿王邸的大门,入正厅。 在大门尚未开启时,杨玉环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当报时官的声音传入时,寿王妃忍不住了,失声而哭。她的左右,有宫廷派来的内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员,还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时而哭,多么不适宜!而所有的人,也因于她的哭声而惊动—— 寿王正欲向外走,为之面色大变,连忙回身——此时,杨玉环不再顾忌宫廷隆重的大典礼,她起身,叫了一声丈夫,迅速地向内走。 寿王惶恐无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随而入。 进入了帷内,着了大吉服的寿王妃,一把揭开霞帔,将丈夫抱住,呜咽着叫出:“阿瑁——我不忍离去!” “玉环,时间已到。玉环,刚才我们谈过,记得我的话,玉环,但教我一日能为太子,我们两人仍然会再成为夫妻的,玉环,忍耐……”寿王在她耳边低而促地说出,“玉环,忍耐,为未来!” 这样的话,在天明之前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临到最后,杨玉环仍然不能自忍。 开启大门的报告传入了,寿王听到,惶急地说: “玉环,我必须出迎太常少卿!”他紧紧地一抱妻子,便松开手,“你需要镇定,刚才,你一哭,唉,不知道会怎样,这——唉,我必须赶着出去!” 皇家的礼仪不能违,在众目之下违背礼仪,必会构成大罪,因此,杨玉环只有放开手,定定神而说: “不妨事,古礼有辞亲别宅之式,你放心!” 于是,寿王匆匆而出—— 寿王侧妃魏氏,很机敏,自后面快速地走出,亲自为杨玉环拭泪,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为她轻轻地匀面。 “来馨,善视殿下——还有两个孩子,孩子以你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将来……”她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王妃,一切放心,将来,我们总能随时相见的,消息不会隔膜,现在,你只得出去了,否则,会使殿下尴尬!”她说,为玉环再披上霞帔。//---------------《杨贵妃》第三卷(8)--------------- 寿王妃在乐奏声中,登上一辆车。这车,只有她一人在车厢内,车前,立着太常少卿——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员;车后,有两名内侍立着。 禁车的马队开道,寿王骑了马,随在妻子的车后,庄肃地行进。 大唐皇家的太庙,今天以有特别的祭祀礼而开着,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太庙主持这一宗祭拜礼。那是:太尉,宁王殿下,当今皇帝的兄长,依照立长的制度,皇帝应该是他,但他将皇位让给了有权势的弟弟。当然是因形势所迫而不能为嗣才让的。但李隆基对兄长总算非常好,好到为天下人所共同赞美。 宁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来,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说整个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着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虽然比寿王妃高一辈,但为了寿王妃将入道,又是为她故世的亲母而献身,因此,她迎寿王妃。 太庙祭祀仪式简单而肃穆——在理论上,寿王妃是没有资格入太庙祭拜的,但她那个入道的理由使她能进入太庙的门限,当然,她只能到昭成顺圣窦太后的享堂行礼。 为了宁王出面主持这一项大典,杨玉环在拜祭了窦太后之后,再往肃明顺圣刘太后的享堂拜祭——刘太后,是宁王的亲母。 这拜祭仪式之后,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宁王殿下主持之下,将一袭道服披在杨玉环身上。随着,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观请来的符箓、法器,交由宁王殿下转赐杨玉环,稍后,宁王代宣皇帝的赐号:“太真”。 她依仪行了大礼,双手捧了赐号册,徐徐退向别室,仍由玉真公主伴着。 之后,她由旁边的一道门走出,上车,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车。杨玉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问: “公主,我往何处去?” “到你的太真观去!”玉真公主轻轻地说。 “太真观?”杨玉环念着,思索,如自语,“这名字好熟,在什么地方?我好像见过的!” “不是你见过的那一所,太真观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杨浩的住宅,皇上怎会要你住那所旧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着,但不曾立即说出。 “那么,我的太真观呢?” “玉环,你这人也真是的,如此性急,难道会少了你的住处!好,告诉你吧,大明宫城内,有一所太真宫,原是祀太后的,后来,两立太后的神主,都入太庙,外面供两位太后的仪坤庙取消,改为肃明女道观,这是皇上对肃明太后的追思之意,而大明宫的太真宫是祀昭成太后的——” “公主,我真的做女道士?”她不熟这一行,此时,有些吃惊,脱口而问,再说:“我什么都不懂的。” “放心,不懂的事慢慢也就会懂的,至于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连道号都有了,现在,你身上披着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着。 杨玉环终于听出来,睨了她一眼,低下头。 “玉环,从现在起,我们是平辈,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习惯,这几天,还有一些仪式要做,我总陪着你好了,一切都放心。” 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是皇帝祀他惨死的母亲窦太后的,因杨玉环将入居,这所殿宇,经过了修饰,正殿上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图画,殿中陈设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与正式的道观一个样子。 玉真公主陪伴杨玉环入内,又举行了一个仪式,然后,她引杨玉环入内,正式换了道服和改妆,再出来,在宫中的仪礼人员观视中,又行了一回道家的仪式。随着,接见太真宫的人,布施,到午正时才结束。 杨玉环在天未明之前就忙着,直到现在,她疲累了,而且也饿了,她再也无心于悲伤,当仪式一完,她只嚷着饿和要求进食,玉真公主陪着她吃了饭。 杨玉环至此时才问及皇帝。 “今天,皇帝不能够来此,而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太真法师,做一个女道士可不是太容易的。” 她讨厌太真法师的称呼,要求玉真公主不可再呼法师。此后,她再询问,得知今天下午没有仪式,皇帝既不会来,于是,她放肆地松解了衣服,把鞋也脱下,在榻上斜躺,诉说今天的辛苦。玉真公主笑着无言,不久,她发现杨玉环不说话,看她已经睡着了,玉真公主看着忽然熟睡的杨玉环而喟叹——她同情这位没有心机的美人,她相信,玉环他日得宠,必不会弄权的。 在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初做女道士的杨玉环忙了三天。第三天,皇帝曾由一批人陪同着来太真宫向玄元皇帝像行礼,然后,又由一群人拥着离去,很庄肃,不曾和杨玉环说私话,甚至眉目传情都没有。 她厌极了不断的仪式,同时,她对现状也担心起来,因为,在进入太真宫的第四天,一些事也没有了,但皇帝却不曾来,她不解,她想:难道真的要我在此地做女道士吗?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心慌——玉真公主陪她到第三天就出去了。在入宫的第四第五天,她有着举目无亲之恐。 她对皇帝有着抱怨,可是,她又不敢也不愿着人去找皇帝和向人询问皇帝。 但在第五天夜间,有人来通知她,明日早起赴骊山。 在入宫做女道士的第六天上午,天明时她就上了车,出宫,但是,在一处地方,车停了,她被人自车中引出,登上了另外一辆巨大的车辆,那是皇帝的御车,她入了车厢,正要行礼说话,皇帝以一只手指压着嘴唇,阻她出声,等到车帷放下,皇帝张开了双臂,将她抱住。//---------------《杨贵妃》第三卷(9)--------------- 皇帝,热情奔放,如释重负,在她耳边低说:“玉环,你终于成为我的人了。” 这是情话,一般的情话,可是,李隆基的话充满了力量,声音虽低,力量却极大,配合着搂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热,她欲言,但皇帝又已吻着了她——车行了,轻轻一震,使他离开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来,又吻她。 车辚辚,她听到,同时感到震动,但在车的轻摇中,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着,皇帝越来越有力,使她在被拥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难,她用手撑开,同时侧转头透了一口气。 “玉环——”皇帝也吐一口气,绵绵地叫唤,然后,他侧转身,双手捧了她的面颊:“让我看看!” 她正面对着皇帝——御车两边,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但是,光线柔和而朦胧,她看到皇帝的面颊涨得通红。在迷离中,她似抱怨地问出: “这么多天,你也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好怕——” “噢,我想着晚上偷偷来,像你那次说,阿瑁爬窗……” 她伸出手,打在皇帝肩上,似乎因羞而合上眼皮。 皇帝吃吃笑,又似爬那样挨前,俯揽、轻压在她的身上: “你入道,照规矩,前后有七天斋戒,我不能——” “哼——那么,今天……”她又推开他。 “你不会计数,两个七天加起来,是十三天,今天满斋了。”他轻快地说出。 “两个七天加来是十三天?”她茫然重复。 “是的,数学的计算有时因为起点不同而异——”皇帝正经地说,最后,笑了。 正月的长安,比十月初冬为冷,但骊山却比十月时更美好,温泉水引绕的温室,培植的水果正在收成,好像,正月的温泉,比十月还要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