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杨贵妃”其人其事,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的共同题材,有一千两百年之久了。我曾经用此一故事写作,在二十多年间,计有五次,当然有不同的接触面与不同的形式。而这本书则是全面的,写“杨贵妃”的一生。---------------总序(1)--------------- 龚鹏程历史小说的身世,颇为曲折,要从古代谈起。 中国古代的所谓小说,本身就是一种史述,是一种史籍。小说家可能就是采集民间琐闻杂话的史官,故《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出于稗官野史、巷议街谈。而《汉武故事》、《西京杂记》、《搜神记》、《续齐谐记》等小说也被纳入史部起居注或杂传类之中。 到了唐宋间,说书人讲说故事,逐渐便改变了小说的涵义。据《东京梦华录》等书记载,当时说话人可以分成几类,当时称为“家数”。其中之分类各书记载有些差异,但大体有四大家数:讲史、小说、说经、说诨话。说诨话,是讲笑话、逗趣,可能近于相声、滑稽、插科打诨之类。说经,是讲佛经。讲史与小说,则是古代小说的分化。仍以描述历史事迹、勾勒历史大势、演说历史人物之行动及典型者,称为讲史。而那些仅借用某些历史场景,或以历史故事原材料,来讲述人物发迹变泰,悲欢离合者,则称为小说。 所以《梦粱录》说:“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它可能写古代事,也可能讲当代。若写古代,则虽借用历史场景,但它本身自成传奇,目的并不在述史。因此它并不以增进读者之历史知识、复现历史现场、探讨历史演变规律为宗旨,其虚构性也因此而较强。《梦粱录》说小说人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捏合”,就是说它具高度虚构之性质。 经过这样分化之后,讲史与小说分途,各领风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诸如《三国演义》、《武王伐纣平话》、《东周列国志》之类杰出的历史演义。此类稗官野史,本出于巷议街谈;其流传,也深布于民间,中国人,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讲起。可是,讲史也者,便一朝一代,一路讲说弹唱下来。因此,若问我们社会上到底认知了什么历史,正史二十五史或《资治通鉴》一类史籍的影响,其实远不如二十五史通俗演义等讲史系统。 可是,讲史的势力,毕竟引起了文人学士的反弹。稗官野史,原本就相对于正史官史而说。文人学士,也非田夫野老,夙不以巷议街谈为然。故清朝考证学大兴以后,鄙薄讲史,以史籍史事真伪之考订为职志,竟蔚为风气,像章学诚《文史通义》就说:著作之体,要就实,要就虚。不能像《三国演义》那样,既不像正史那样符合“史实”,又不像小说那般全凭虚构,反而造成了读者的混淆。于是,讲史的地位,不仅及不上正史,也不如小说了。 这是讲史之命运的挫折。可是,它的噩梦并未停止。晚清以来,西力东渐,西方小说观进入中土,论者持此以衡,遂越来越对讲史看不顺眼。 现代小说观,第一就是要从创造性讲起。小说既是作者之创造物,其人物、情节自必为虚构的。因此,会觉得讲史缺乏创造性,一切人、事、地、物均受限于史实,缺乏作者发挥想像力的空间。而一部缺乏想像力与创造性的东西,还能是好作品吗?但若作者在讲述史事之中,添加了太多想像,甚或改动了历史结局,扭转了史迹之因果关系,其虚构性又不能令人忍受。非特不会被称赞,反而会被指责,认为那是不能容忍的缺陷。处在如此左右不讨好的情况下,讲史的命运,可谓蹇困极了。 这也就是民国以来,缺少历史小说作家的缘故。 现代小说家也不擅长写讲史或历史小说。因为现代的特征之一,就是与传统的决裂。形式上,讲史、历史演义,都被视为旧文体,不再被小说家采用。内容上,现代文学又有去历史化的倾向,不再关怀历史。因此,现代小说家既乏历史知识,又无兴趣处理历史题材。就是想写也写不出来,毕竟,其关怀业已不同了。 现代文学两大阵营,一是现代主义,一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旨在反映现代社会中人的处境,现实主义则以反映社会为目标,它们的关怀所在,都不在历史而在现代。即或采用历史题材,如鲁迅之写《故事新编》,或后来的姚雪垠写《李自成》之类,目的也不在讲史,而在自抒怀抱,改造时代。 可是,人类对历史的情怀,仍是不可磨灭的。现代社会中,讲史仍以巷议街谈、稗官野史的形态在继续发展。刘绍唐先生主持《传统文学》月刊,自号“野史馆馆长”。其所谓传纪文学,实即古之所谓讲史也。 但传记文学发展至今,在笔记、考证、述传等方面,固然足以绍续古人;然而衍古事以敷说,足以为古代《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一类作品之嗣响者,实不多见。 高阳、南宫搏这几位先生的重要性就在这儿。 我们现在若把“小说”这个词的涵义放大些看,把古代“小说”与“讲史”两类都纳入现代的小说这个名义下,则现代小说是小说这一条脉络的发展,历史小说就是讲史的延伸。而前面说过,五四运动以后,现代小说蔚为大宗,而历史小说则较寂寥。高阳、南宫搏几位,自张一军,力撑半壁江山,读者群之广,一点也不逊于现代小说,确实可称为豪杰之士,难能而可贵。 南宫搏,本名马彬,浙江余姚人。从事历史小说之写作,比高阳还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即出版过《圆圆曲》、《风波亭》、《桃花扇》等书,其后陆续写出《武则天》、《杨贵妃》等数十部。他与高阳一样,都长期在报业供职,也能写现代小说,但生面别开,为文坛所重者,终究还是历史小说这一方面。//---------------总序(2)--------------- 在这方面,南宫搏衍讲史之绪,既用小说形式,也仍保留了传统稗史的型态,有《中国历史故事》、《中国历代名人轶事》等书。小说则除了少数写奇男子,如《吕纯阳》、《鲁智深》、《韩信》、《李后主》,写大时代,如《大汉春秋》、《玄武门》之外,比较集中写历史上的女人。 先后曾写过的女人,包括嫦娥、妲己、西施、蔡文姬、江东二乔、刘兰芝、甄妃、祝英台、乐昌公主、虢国夫人、杨贵妃、武则天、鱼玄机、李香君、潘金莲等,甚至还有一本《妈祖》。 高阳生前,我曾问过他对南宫搏小说的看法,他未正面回答我,只说南宫搏对《唐史》等是很熟的。我明白他如此说,是“不相菲薄不相师”之意。历史小说作家原本就很少,故没有文人相轻的本钱。称许南宫搏史事精熟,则是肯定他作为一位历史小说家的资格。可是高阳与他,写作历史小说的心态、目的及写法,互不相同,是以高阳不愿正面讨论评骘南宫。 事实上,南宫搏虽然著作在六十种以上,读者遍及整个华人世界,却并无正式研究文章讨论过他,比高阳更不受现代文学界正视。高阳物伤其类,不愿矜伐,不随口批评同道,实在是他的好德行。但若从吾人读者的角度看,拿他们两位做个比较,其实正是必要的。 因为,高阳与南宫搏,乃是台湾历史小说写作之两型。 高阳的历史小说,早期着重于讲说传奇,例如写李娃、风尘三侠、杨乃武与小白菜、李师师周邦彦等。后来则历史意识越来越强,一方面结合他的史事考证,以考得者推拟模构,类似重建历史现场,如写李商隐、董小宛、曹雪芹、龚自珍等都是。对“历史疑案”,深感兴趣,小说和考证交互为用。另一方面,则企图找寻历史变迁的因素,以“通古今之变”。他反复提到朝廷和士人的关系,认为士人政治是否健全,乃国家是否康顺的主因,故其小说,着墨于宫朝政局及士大夫生活者甚多。所以说,他的小说,是充满历史意识,着眼于历史整体的。因此他的写法,也就较少单一主线、单一主角,常会以“跑野马”的方式,勾勒社会整体,对历史场景中的典章制度,名物风俗,人际网络,非常注意。 相较于高阳,南宫搏所关怀的,是个体化的历史。 从题材上看,南宫搏写的四分之三以上是女人。为什么专挑女人,写些风流韵事呢?是作者意存佻挞、性好风流吗?不然。女人的身世,跟宫朝政局时代社会、人际网络,基本上无甚关系。这些女人,是因与君王等特殊男人有关了,才间接与这个社会和历史有关的。关联起来以后,她们可能被指责为祸国之妖姬,可能成为时代沧桑的见证。但就她本身来说,她的生命、喜怒、情爱、遭际,其实自成脉络、自成风景。南宫搏所要描绘的,就是这一段风景,因此,他不但关切历史中的个人,还希望能检索大的社会历史之外的个人史。 他有时也写对历史有举足轻重关系的人物,如韩信、光武帝、唐太宗。但重点并不在刻画那个时代,说明这些伟大人物如何开创了大时代,如何成就其事功。反而去讲诸如光武帝为何一直为了阴丽华而与严光在心底上较劲;李世民如何算计着要发动玄武门事变,而结交齐王元吉妃及玄武门守将常何的妹妹常婉之类的事。他写太平天国,主线也不放在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等人身上,而放在洪宣娇。 南宫搏本人甚少论及他如何写作历史小说,我仅见的一篇,是《从紫凤楼到韩信:兼谈历史小说与历史书》。据他说,他的历史小说写法,直接受德国作家勃勒诺·佛兰克(BrunoFrank)的影响,喜欢以一个人为主线,而以其时代背景陪衬这一个人物,让时代特点和社会风气由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反映出来。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他惯于把历史个体化,去描绘个体化的历史。历史或时代,就是那个人的遭遇与感受。 要这样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正史中个人的材料不足,正史大叙事又都是整体性的历史观,很少去注意历史中的个人。故若欲写历史中的个人,或历史社会之外的个人生命史,势不能不大量仰赖传说资料及小说家的想象。南宫搏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也不忌讳,乐于质疑正史、怀疑其合理性,而建立自己的小说正当性。 高阳则相反,他的小说旁附着许多考证,故小说虽非史述,意亦不在证史,却有史事求真或拟真的性质及姿态。因此,两人的不同,乃是历史小说两个类型上的差异,台湾的历史小说写作史上,有此两大典型,足堪珍视。 唯高阳故世之后,遗集整编或举办会议研讨,尚不寂寞,南宫搏则比高阳更不受评论界重视,遗作也缺乏整辑重刊,许多恐怕已不再容易觅得。许多人从前常读其作品,如今思之,殊不免于缅叹。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如今麦田出版社访得南宫搏旧作数种,校订重刊,令人欣喜钦敬不已。历史小说的命运,或许会因此而再起一次转折,焕发出新的风采,也未可知。龚鹏程先生 ·“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 ·荣获中山学术文艺奖、中兴文艺奖章文艺理论奖和“行政院”杰出研究奖。 ·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南华管理学院校长、“行政院大陆委员会”文教处处长。//---------------总序(3)--------------- ·现任佛光人文社会学院校长。//---------------作者序--------------- “杨贵妃”其人其事,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的共同题材,有一千两百年之久了。我曾经用此一故事写作,在二十多年间,计有五次,当然有不同的接触面与不同的形式。而这本书则是全面的,写“杨贵妃”的一生。 为了印书,我以一星期的时间整理和校对,自己细心地看了一次,我愿意说:这是我自认写得很好的一本书。不辞狂妄之嫌,我又愿意说:这是一千两百年以来,以“杨贵妃”为文学创作的共题以来,一本最完整和恰当的书。 这本书使我敢于自傲——在我从事创作的生命中,这也是我第一次用“自傲”一词。 在写作的风格上,《杨贵妃》也有了若干变化,以一个人为中心反映一个时代的方法依旧(这是欧洲的历史小说风格,和中国的“演义”完全不同调);但在取材方面变了,我想称《杨贵妃》为“历史的小说”而不仅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大致可以不照顾人物故事的时间、地位以及故实的正确性,“小说”不同于“历史”,在于它能移动若干人事而配合,亦不必理会典章制度上的细节。而在《杨贵妃》一书中,我尽量地考据事实,人与事,努力求其真实,于尽可能求真中再以小说的技术来组织和配合。《杨贵妃》主要人事发展,大致上与当时时事相吻合,正确处超过了现存的正式史书。写作小说,原无如此的必要,而我所以如此做,希望开创历史小说的另一条路。这条路是否适宜、正确,则不是我自己所能许定的。我尝试着,以欧洲历史小说风格而归淳于中国情调,在《杨贵妃》这本书中,我自以为做到了。 现代化的中国历史小说,由我具体地开创,在日本和英国,卖书宣导品称我为“第一人”,这“第一人”如撇开作最好的解释而指为开路,我当之无愧,二十多年前,我尝试着以欧洲的历史小说风格有系统地写长篇中国历史小说,当时影响我最深,使我从事摹拟的人,第一个是德国的历史小说作家勃鲁诺·法兰克(BrunoFrank),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他的作品风靡一时,开创德国文坛写作历史小说的热潮。其次是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米契生夫人(Mrs.NaomiMargaretMitchison)和十九世纪末名气很大的英国历史小说家韦曼(StanleyJohnWeyman),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期享名的格兰扶斯(RobertGraves)等人。我曾经尝试着以法兰克的风格作为基础汲取早期的韦曼、近期的(三十和四十年代)格兰扶斯,再加上十九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萨克雷(WilliamMakepeaceThackeray)的手法,用来写我的历史小说,二十多年来,我有过失败的作品,也有过自己满意的作品,以《杨贵妃》一书而论,我大致能超越韦曼和脱出了法兰克的藩篱,不再是摹拟而有了我自己的以及中国的。 我自行推荐《杨贵妃》这本书。 《杨贵妃》是先在报纸连载的,连载之前,我作有两篇“前记”:一、杨贵妃,中国历史上最特出的女人;二、马嵬事变和杨贵妃生死之谜。这是论事和考据性的,在写作时很用了一番工夫,如今作为“附录”。 其次,在报纸上发表时有“第九卷”,那是传奇,于第九卷之前即已说明,现在作为“外传”。“杨贵妃”故事似乎应该在马嵬驿结束的。“外传”的故事不忍弃之原因是:我曾为此“传奇”而在日本像傻瓜那样从事搜访——搜访并无实际的获得。 《杨贵妃》一书于一九七二年秋末动笔,次年夏完成,中间有五十多页是在伦敦写的,其余则在香港写的。 一九七五年七月一日于香港//---------------《杨贵妃》第一卷(1)--------------- 大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天气很冷,留守洛阳的官员,冒着寒风,列队迎接自长安来到东都的开元皇帝。 这样冷的天气,皇族通常会在长安近畿的骊山温泉宫避寒。然而,开元皇帝却在正月的寒天,带了百官,皇族中主要人员、侍从、兵卫等两万五千多人,行于道路,冒严寒风雪而来——洛阳区内虽然没有下雪,但东都留守官员知道,皇帝一行在过潼关时曾遇雪。虽然如此,皇帝的车骑到达时,仪容鲜明,并未因寒冷和旅途风雪而显出惫颓。 皇帝已有两年又四个月不曾来东都洛阳了,至于选在正月间驾幸东都,更久,足足隔了十二年。 欢迎的队伍排得很长,高级官员和东都的留守官员,聚在前面,地方的中下级官员,则排队在黄道桥堍的洛水边,水边风更冷,有不少着了吉服的官员,身体在打颤。 河南府的士曹参军事杨玄璬,没有排入欢迎队伍中,他主管车仗调度,在天津桥到黄河桥之间,走来走去,很忙,别人觉得冷,他却在出汗—— 车驾自端门进入皇城了,含元殿有朝仪,百官鱼贯而入,郊迎的大典礼告了一个段落。 做地方佐贰官的人,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纷纷散去了。士曹参军事杨玄璬却不曾走,他还要指挥人照料属于地方调来的车仗,不过,他本身不需要走来走去了,留驻在旧中桥的站内,听取各处报告,命佐史记录下来。 隔着旧中桥,在洛水之间的河岸上,仍然挤满了洛阳百姓,他们已有两年多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留着,不肯立刻散去。 不久,皇城的左右掖门都有官员们出来——那是散朝,皇帝第一天到达时的朝会,依例不议事,因此,朝会很快就散。 在洛水的两岸,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中,有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的女儿在。 她是悄悄地出来的,现在陪她出来的老家人和保母,紧张地催她快些回家。 十六岁的杨玉环有一些依依地,但她又很听话,接受劝告后就转身走,一面说: “总算运气不错,让我看到皇家的仪仗。” 她在兴奋中回家——她发现,她的哥哥仍然在书房,并未出去看热闹,为此,她叹息。 在书房中的哥哥,发现了妹妹,叫唤她。 妹妹向随在身后的婢女扮了鬼脸,进入。 “大人吩咐不可随便出去,玉环,你又不听话!”哥哥看妹妹入室,第一句话就是谴责。 杨玉环向兄长一笑,信口说:“好了,可别告诉大人!”接着,转身就走。但是,哥哥又唤住她,问她正月份的功课如何?她稍微停顿,用手指算着日子,再说:“正月大,还有四天,不妨!” 她走了,她的哥哥杨鉴,徐徐地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步,伸舒双臂——他坐着读书写字,的确太久了些。 杨鉴和妹妹的性格不同,他好静,而且,承受父亲的教训,努力读书,希望由进士出身,正式做官,重振家声。他相信,父亲和自己一定会有发展的,那是正派的仕宦发展。杨鉴知道,父亲对士曹参军事的现职很不满意,他的祖父做过士曹参军事,可能因此,在去年秋末,吏部有些近乎作弄地把他的父亲又自中央政府放出,调到河南,官阶升了,职务也重要了,但是,那总是地方的事务官,前途并不好的。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服官,由地方官入朝廷的秘书省,为正九品上阶的校书郎,品秩虽降了,但地位清贵,前途极好。这回外调,官品虽升到正七品下阶,高了许多,但是,格却低了。因此,父和子都心中郁郁。可是,做女儿的却一些也不理会,她喜欢洛阳,因为到了洛阳之后,父亲对她的管束放松了不少,再者,洛阳的住宅也比较大,她独占了一个院子,关上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园中玩。 她别了哥哥,就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生了火的屋子里,换上薄的衣服学舞。杨家在洛阳买入的一名使女,出身是歌舞伎,年纪大了,才被转卖做使女,但她的舞技仍然很好,她指点杨家的大小姐学动作快速的胡旋舞。 杨玉环在长安也曾学过歌舞——她的父亲只许她学音乐,但她背着父亲学歌舞。长安贵家的女儿,都会学些歌舞,她以为父亲非但保守,而且顽固,她运用自己的智能,当面很顺应父亲,每月交文字上的功课,但背着父亲,又什么都干,长安女子流行的玩意儿,她样样都有兴趣。而且她还有好胜心,要赶在亲戚中的女伴们之前。 在长安,她没有机会学胡旋舞,现在,有了一个教习,她热中着,她明白胡旋舞最耗力气,每天要练,一荒疏,立刻就会旋不快和舞不久,因此,她虽然在外面看热闹回来,相当累,仍然不顾一切的练习着。 她舞出一身大汗,然后,去淋浴了——此时,她的父亲还未回家。 杨玄璬没有回家,并不是事忙,今天的事虽然是他上任之后最繁重的一次,可是,有近两个月的筹备,做起来有条不紊。但在事完了之后,他正要回家时,却遇上一位特出的朋友:杨慎名。 在长安时,杨玄璬外调之前,杨慎名以他的九十岁老父太府卿杨崇礼退休之故,以荫赐特擢为监察御史。慎名和玄璬在长安时多有相见,也谈得投机。大家姓杨,又都自称是后汉太尉杨震之后,论世系,杨玄璬是十七世,杨慎名则低至十九世,但他们在联族时却撇开了本就纠缠不清的世系,只以族兄弟相称。//---------------《杨贵妃》第一卷(2)--------------- 杨慎名是随驾而来,他奉皇命,兼理东都著名的粮仓含嘉仓,因此,他一见杨玄璬,就强行留住,要求先了解一下东都仓库的实际情形。 杨玄璬自然乐于为之作详细介说,因为,杨慎名的来历和皇家的关系以及受到皇帝宠信,不比平常。 第一,杨慎名是隋皇朝的直系子孙。隋朝末代皇帝杨广在江都被弒,他的儿子杨暕也被杀,杨暕妻有一个遗腹子杨政道,后来随了祖母萧皇后入突厥,再被唐太宗李世民俘回,李世民优待杨政道,正式让他做官,杨慎名是杨政道的孙子,隋炀帝则是他的高祖父。 亡国皇孙受到优礼而且担承实际职位的,在历史上极为少见,李世民在这方面表现了罕有的大度,他的儿孙,也同样地有大气度,隋皇朝杨氏一族,自唐初以来,一直服官。在本朝,杨崇礼很有名气,他担任主管宫廷的财货出入(太府卿)二十余年,成绩之好,超过从前任何一个人,每年为皇帝省下数百万缗钱。他退休前,皇帝给他户部尚书的官衔。三个儿子都受到照顾和置于要位,次子慎矜,继父亲入太府做出纳。 杨玄璬随了杨慎名在行馆谈了一些时,到行馆中要开晚饭了,他才告辞回家。 杨家的晚饭是分开吃的,杨玉环在父亲回来时,正在内院吃饭,而杨鉴则陪侍父亲进晚餐。 晚饭之后,杨玉环循例出来见父亲一次——这是贵族之家的礼节。杨玉环着了家常晚服,还打扮整齐,斯文地做了这个每日必行的讨厌的仪式。然后,她辞出,去见母亲,再回自己的院子。 这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面,她虽然厌恶,可是,她又能做得很周到,至少,她使父亲满意。但她的内心对家却有着闷郁感,这是随年岁渐长而来的,她已经明白自己家族并非真正的山东世家,何必过分地装腔作势? 童年时在河中等地,生活很自由,但在到长安随父亲后,生活方式被迫改变了,但她又努力设法自己找寻娱乐,她希望出嫁之后,能够过自由一些的生活。 皇帝到洛阳之后,东都成了全国的政法、文化、经济中心,第一批来了两万五千多人,接着,百官的家族等得知皇帝会在东都住一个较长的时间,也陆续来了。再加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洛阳的人口,到三月间,已添增了五万以上。 幸而洛阳城大,女皇帝武则天时代长期以东都为政治中心,皇城、宫城和民居,都有空间可容纳,人口增加,并不见得拥挤。再者,皇帝赶在正月来,主因是长安区域去年大歉收,粮食缺乏,到洛阳为了就食。而洛阳,储积饶富,人口虽增,食物供应仍然有余。何况,洛阳的交通方便,皇帝一来,东南的货物便迅速大量运到,一般物价,洛阳比长安低,长安贵人有钱,用得慷慨,洛阳繁荣了。 也由于皇家的到来,河南省的地方比平常忙得多—— 杨玄璬时常因公而留宿衙门不回家;杨鉴,计划明年应进士考试,为自己的事而忙着。 杨玉环没人管束了,她常常找一些借口出游——现在,大批官员来到,其中有不少杨家的亲戚,她也因此而有了游伴。洛水把洛阳中分,水北岸和漕渠以西是皇城、宫城、皇家的苑囿。水南,是民居,还有南北行的漕渠以东的洛水北岸,也是民居。洛水支流多,贵族之家,家家有船。 杨家大小姐偶然会和长安来的女伴乘了船出游——在有一些河流上,洛阳的贵族青年,会停下自己的船,设法和女士们的船靠在一起,从而打交道。 这是洛阳的传统风习。 杨玉环虽然大胆和好动,但她受严父管束,和男子们打交道,她不敢。不过,在她的年纪,好奇心总是有的。当一些有气派的男子和她的船接近时,她和她的女伴,会故意出来,让男子们看到,有时,她们会在船上歌舞—— 男士们的船会跟踪她们—— 她们在兴致好时,也会在城郊停舟,上岸小行,并进入河岸的亭子小憩。 杨玉环并不很注意自己的姿容,但是,人们却注意到她了,人们发现,这位衣着不大华贵的少女,明眸皓齿,亭亭秀发。 于是,有人探听——杨玉环虽然爱玩,但她很谨慎,尽量避免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怕一旦传了开去,被父亲知道,自己会被关在家中不许出来,在这方面,她很了解父亲。 但是,天生丽质的杨玉环,终于为人所发现了。 亲戚间对玉环长得好看,虽然没有特别渲染,但另外一些人却瞩目了。 杨慎名的家眷自长安移居洛阳,住定后,来访杨玄璬家,他们是同族,子女自然要出见的,于是,杨慎名夫妇用了非常的口气称誉玉环的美。 杨玄璬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儒臣,对于女儿姿色,不予重视,但这又是矫情的,他暗自喜欢儿女的美丽。对于人们的称誉,表面不在乎,但实际上极为乐意。 杨慎名的妻子,在见过玉环一次之后,便邀她到本宅参加内室宴会——杨慎名三兄弟,如今都在洛阳,次兄慎矜官监察御史兼太府出纳,长兄慎余,先官吏部郎中,到洛阳不久,又兼宫内官,为太府少监。这三兄弟虽然是亡国皇孙,却声势显赫,交游不仅止于朝臣,兼及宫廷和皇族——那是因为他们三兄弟都有宫廷职务。杨慎名兼主的含嘉仓,为供应宫廷和禁军的。仓库自成一个大城,西墙和宫城的东墙相接,又有一部分墙垣和东宫城相接,含嘉仓城的北门是德猷门,门外是宫苑禁区,东面出含嘉门,有一条大路通永福门,大路的两边,都是衙署、大理寺、少府监、军器监、尚书省……//---------------《杨贵妃》第一卷(3)--------------- 杨氏弟兄,以出入宫中府中之故,经常宾客盈门,而三兄弟中最幼的杨慎名,夫妇都喜欢交游,他家的宴会也特别多,杨玉环出现了两次,就受到贵妇们欣赏。 杨玄璬有女甚美,在过年时传开。高级贵族中的女眷,大多不知有杨玄璬这样一个人,但是,杨玉环却使父亲出名了,人们知道杨玉环是隋末鼎鼎大名的杨汪的五世孙女,杨汪虽然被太宗皇帝所处死,但在大唐皇业稳定下来之后,这些争天下时的杀戮已成过去。如今,人们提到杨汪,只注意到他是隋皇朝的上柱国、吏部尚书。 这是开元二十三年春天,皇帝到东都一周年稍多,而杨玉环的哥哥,也于此时成了进士。 有一次,杨慎名家中宴会时,中宗皇帝的长宁公主忽然来了——这是皇族中著名的公主之一,先嫁杨慎交,慎交死,她已入中岁,又嫁了苏彦伯。这次来,是为着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杨洄的婚事,杨洄将娶皇帝最宠爱的咸宜公主,有许多事,要和少府的官员联络。 杨玉环意外地拜见了皇帝的堂妹,而著名的长宁公主一见她,就极为喜欢,问明世系,便从头上拔下一支钗作为见面礼——杨玉环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和大唐皇族中人相见。 开元二十三年的七月,大唐皇帝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举行场面极大的婚礼。 开元皇帝曾经命制,使皇家的婚礼从俭规定,公主的封户:皇妹千户,皇女五百户,但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所生的,开元皇帝后宫佳丽虽多,武惠妃却是最得宠和最有权力的一人,武惠妃是则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儿,开元皇帝于废王皇后后,不再立后,武惠妃是实际上的皇后。武惠妃要求铺张女儿的婚礼,皇帝自然答应,而且还改变制度,封赐千户。 地方小官的杨玄璬,居然收到了杨洄的请柬,杨玉环更受到特别的邀请:在婚礼中伴公主,作嫔从。 请柬和特邀,都是由杨慎名转来的。杨慎名很会做人,他轻描淡写地说杨洄世系亦出弘农,只是不同房支而已。 杨玉环在完全料不到中,参与了大唐皇朝最高级的社交活动,她是八名伴从公主的闺秀之一,其他七人,都是皇亲国戚,豪门之女,只有她不是。但是,在入宫迎公主的时候,她的姿色,她的风华,立刻把七位闺秀压倒了。宫中的女官悄悄地以夸张的口气告诉做新娘的咸宜公主。 骄纵惯了的咸宜公主听到有一位特出的美女为伴,噢了一声,就快步走出去看。 八位公主的女嫔从,在一间宽大的起居室中等待,她们和宫廷女官、侍女们闲谈。皇宫,即使豪门子女,也不容易进入,八位年轻的女嫔从中没有一人曾入过内廷。她们今天入宫,虽然只见到一角,一样惊奇和喜悦,伺机询问,也希望找机会多看一两个地方。 咸宜公主的突然出来,使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异,执事女官连忙招呼列队行礼。 咸宜公主很自然,随口说: “不用行礼那一套,我来看看诸嫔从女弟,有劳——”她说,目光看向八人,徐行,逐一点头招呼,执事官则报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咸宜公主在看第一眼时,私心便认定其中排第五的会是杨玉环——果然是。她笑了,正要说话时,两名内侍匆匆自另一道门入内,报告咸宜公主,惠妃和寿王殿下驾莅。 咸宜公主必须去迎母弟,她笑着吩咐执事,时间还早,可以引领女嫔从们去宛中小游。 公主说罢,再看了杨玉环一眼,走了——杨玉环也在看,公主已着吉服,但未罩外披和未戴冠,那也算初步打扮好。不过,当公主走远时,杨玉环发现咸宜公主并未着鞋袜,赤着双足—— 公主婚礼在典丽堂皇中进行—— 依照礼制,做新娘的公主在进入每一所殿堂中和宾客相见——有一次,咸宜公主下辇上阶时,看着左侧的杨玉环,稍微接近,低声说: “杨妹——人人都在称赞你。”她稍顿,接下去,“大礼过后,你可以时时到驸马都尉府来看我,驸马都尉杨洄,和你们是一家!” 照礼节,新娘在此时是不宜讲话的,但是,咸宜公主完全不理会。杨玉环在错愕中,低声道谢。她接受做嫔从的训练和演习,此时,照例是不能说话的,但公主和她交谈,她又不能不回答。她想:这位公主很怪,刚才赤足,现在看,她对做新娘,一些也不以为意。 婚礼之后是宴乐,女嫔从不必再随公主,她们被引入一所殿中看舞蹈和杂戏。 杨玉环杂在许多贵妇中,有些心慌,但她又多有着喜悦,因为,在一日之间,她受到了人们广泛的注意。 回到家,她虽然很倦,但又在罕异的兴奋中,她很快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对着铜镜而看。她自问:“我真的很美?比那许多女人好看?” 她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她作出种种自己以为是美丽的姿态,然后,她向镜子扮鬼脸。 她被众人所瞩目,认为美人,但是,杨玉环依然是稚气未脱的。 这之后,杨玉环被邀到贵家去的次数转多了——杨玄璬终于限制了女儿。 她不满父亲的作风,但她习惯了,驯顺地服从。 也就在此时,杨玄璬已故的长兄玄琰的寡妻,带了女儿,由巴蜀到洛阳来——杨玄琰的遗孀,有姊妹在东都,她孀居很闷,本身又富有,便携同十三岁的小女儿做一次探亲的旅行。她先住在自己的姊妹家,但杨玄璬以长嫂如母,强邀了她们母女住到自己家中。//---------------《杨贵妃》第一卷(4)--------------- 杨玉环和这位孀居的大伯母及十三岁小名花花的堂妹很合得来,特别是杨花花,人小鬼大,她懂得很多,她把自己旅途的经历,讲得天花乱坠——她又肆无忌惮地,批评小叔父的古板和迂腐。还有,她学着已获得进士的大堂兄杨鉴的声腔和姿势,杨玉环为此而大乐,她本身驯顺,不愿批评,但小堂妹却代她发泄了。 杨玉环虽然被限制不得参加外面的宴会,但杨玄璬又无法拒绝所有的召邀,譬如咸宜公主的相约——先告,再派车来迎,杨玄璬就无法拒绝了。 于是,在一次参加咸宜公主府邸的游宴中,杨玉环见到了大唐的皇子,封寿王的李清。 寿王和咸宜公主是姊弟,同母,又同为母亲所宠爱。 寿王只十八岁,有好风仪,他像咸宜公主的哥哥,这是就风度而言——寿王谦和自然,看去很成熟,但没有王的架子,他和杨玉环相见时,婉拒她行大礼,在谈话中,曾经自称名字“清”,以示平等。 咸宜公主为此而笑了,她说: “玉环,父皇有子女五十人吧?有些个名字,我也弄不大清楚,他排行第十八,你呼他十八殿下好了,那比寿王殿下自在!” 杨玉环恭敬地叫出十八殿下,一双大眼眨着,欲言又止。寿王似乎知道她的心意,笑说: “父皇子女很多,依册籍所记,我们兄弟现在有三十人,最小的,是父皇这次到洛阳后才诞生,至于姊妹,现在有二十六人吧?我姊姊比我大一岁多,但姊姊排行反而比我低,在公主中,她排二十一——不过,我们兄弟姊妹夭折的也不少,现存人数,不足五十。” “这样多——一个人生这样多……”她脱口而出,但才出口,她就发觉失言,要遮掩已来不及了,自然,她现出了尴尬相。 咸宜公主和寿王同时发出笑声,这使她窘,幸而,这位有好风仪的皇子及时收敛,含笑说: “父皇妃嫔甚多——” “殿下、公主,我的意思……”她欲解释,但一开口,又发觉不对,无法继续,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我知道你的意思,好像,前代帝王,有子女五十人者,不会太少吧?只是,本朝开国以来,以父皇子息最繁。相传周文王百子,父皇可能会追上——”寿王轻松地为她解开失言之窘。 咸宜公主看得出的——事实上,今天她安排这宴会就是为弟弟。杨玉环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寿王。但寿王李清,于姊姊结婚的那一天,就看到美丽的杨玉环了。稍后,他向姊姊暗示,咸宜公主便为之安排。 寿王为人比较谨慎,他并不因母亲贵重而放肆,他已到了择妃的年纪,一见杨玉环,就萌生了爱慕心,但他并不躁急,他希望多见一两次和了解这位家道中落了的名门闺秀,他的用心,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放任粗疏的姊姊咸宜公主也不知道。 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洛阳城南尊贤坊南街栅前的河南士曹参军事杨玄璬住宅有了特殊的布置——二十多名典礼人员沿着伊水岸,每隔十步,就立一人,直到杨宅大门前,此外,有金吾军的兵士四十人,在街道上巡弋,禁止闲人通行这一段路。 杨氏宅,大门、二门都敞开着,除执事、役吏外,守宫署的内官一人,以及一位内谒者,分别在门内坐待。 大朝散了,街道上不断有传告到杨氏宅。 于是,在一名内谒者的前引下,一支仪仗队拥着大唐宰相李林甫到来,随李林甫同行的,是黄门侍郎陈希烈。 这两位大臣,奉皇帝诏命,持节,担任册皇子妃的正副使。 杨玄璬依照内谒者的教导行礼,引入大厅。由司仪官唱赞,乐仪奏乐。之后,杨玉环被引出,自宰相李林甫手中接过皇帝的诏命册,供在中堂。 接着,又是乐奏,仪礼官唱呼,杨玄璬谢恩。 为皇子册妃的正副使走了! 留在杨家,尚有司典礼的人员,大厅上,除陈供皇帝的诏命册之外,尚有聘礼—— 大唐皇帝大诏命的全文如下: “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若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壶闱,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俪兹藩国。式光典册,俾黾谋。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这是大喜事,杨玉环在典礼完毕之后就入内拜母,再回自己的院子;杨玄璬和儿子杨鉴则在厅上照料和接待宾客。 他们父子,在喜悦中,但心情沉重——有女被选为皇子妃,当然是大喜事,但也会是一项大负担,杨氏这一支,以前没有被选婚皇家过,这一开始,对家族命运会导致变化,变好和变坏,在此时是很难预言的。 至于杨玉环,在内院中和堂妹花花悄语着——杨元琰的遗孀本来打算在初冬返蜀,因为侄女将有喜事,她只得留下,等春天再走。 杨花花曾经偷看今天的藩王妃的仪式,她也晓得玉环曾和寿王私见。此时,她佻巧地,甚至狡狯地探索自今天之后,两人还会不会私见?玉环有恋爱的喜悦,但告诫小妹勿可轻泄。//---------------《杨贵妃》第一卷(5)--------------- 皇家的婚礼是极为繁缛的,在“册妃”之前,曾有五项节目: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不过,这五项节目只要选定吉日,手续却很简单。最夸张的一项是册妃,其后,便是大婚了。大婚节目有七项仪节:一、亲迎;二、同牢;三、妃朝见;四、婚会;五、妇人礼会;六、飨丈夫送者;七、飨妇人送者。 杨玉环被册为寿王妃,在册妃礼之前,经过三个多月的仪礼时间,至于大婚日期,要在过了年才能定出,估计婚期会在三月份的下半个月。 杨玄璬为女儿的婚事而张罗着,他请了在河东服官的次兄玄珪来洛阳协助,此外,他于受册之后,立刻写信禀告叔父杨志诠,并希望叔父能来主持侄孙女的婚礼——玄璬的父亲志谦已故,伯父友谅也已故世,上一辈三兄弟,只有志诠一人活着。 开元二十四年的新春,杨家很热闹,有不少朝官,平时与杨玄璬并无深交的,也来拜年,宰相李林甫的春宴,亦邀了他——而最重要的是:岁首朝贺,杨玄璬以椒房之亲而得以参与。 在非常忙迫中的杨玄璬,几乎每隔一日要和女儿在书房中面对面谈一次。 他谈自己,但着重的是讲自己的曾祖父杨汪。杨汪在隋末勋位极高,名气也大,但杨玄璬和女儿谈曾祖父,只重视杨汪曾做过国子监祭酒,隋炀帝曾命官员往听杨汪讲学。他又把曾祖父的手稿《左传集解》给女儿看——在此之前,玉环只见过高祖著作的抄本。手稿,是传家宝,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但她一些也不重视。她甚至讨厌与父亲不休地谈家世。 她把父亲召谈看作受难。 此外,每隔三日,宫廷派一名女官来为她讲解皇家的各种礼仪,有时,还要演习。 新春,她没有玩乐的时间,忙里偷闲,便和花花在房中练舞蹈—— 正月十六日,宫廷宣布她的婚期。 她很想念未婚夫,但没有机会私见——只有在二月间,皇帝下诏,所有皇子都改换名字,寿王李清,改名为李瑁,诸皇子改名后,循例谢恩。这一天,武惠妃通过女儿咸宜公主,召见杨玉环,李瑁在母亲那儿看到未婚妻。 之后,春暖花开日,杨玉环做了新娘,成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的王妃。//****************第二部分***************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杨贵妃》第二卷(1)--------------- 大唐开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开府,在长安,皇子的住宅附连于宫城;在洛阳,皇子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于宫城之西的一个区域,称为夹城。夹城狭长,东边城墙与宫城连接,西边城墙则连西苑,夹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园,是寿王邸。 寿王自宫中省母回来,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内也不在园中,侍女告诉他,王妃去了阊阖阁。 于是,他匆匆出府,上城墙——阊阖阁是建在夹城的城墙上的,上面有观象台。 寿王问了几处侍女,在观象台长廊,远远见到了王妃——这是面对广大的西苑的高处,风大,寿王妃独自一人立着,风吹动了她的衣袂,风也吹散了她的长发,但是,在风中零乱的寿王妃,却有飘飘欲仙的风华。 他急步而上,叫唤她。杨玉环看到丈夫,撩拨着散发,迎前,年轻的寿王捏住妻子的手,痴痴地相看,没有说话。于是,她笑了——在风中,她的笑,风情万千,然后,她喜悦地谴责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时时用这样的目光相看。 寿王定了定神,对妻子说:“今天,我在母后处看到一幅画像,是母后二十岁时,一名画工画的。母后说,她年轻时,有些像现在的你!”寿王妃杨玉环问丈夫:“你看呢?”寿王想了想,坦然说:“我回答母后说很有些像,其实不大像,我以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时时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寿王也常常会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他曾经说玉环的笑似魔似幻,会勾摄人的魂魄。 现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寿王忘情地挨近妻子。杨玉环不经意地伸出手,轻抚丈夫的面颊,但是,她又立刻警觉,放开,又推开丈夫,低说:“此地会被人看到,我们走——” 观象台上,有值日的内侍和女官,可能会看到他们。寿王也连忙定下神来,伴着妻子徐行,一面问她为何独上阊阖阁。她回答:“我一个人好闷,出来看看。” 寿王表示歉意——因为自己入宫而使她孤单而闷——婚后的日子,寿王除了入宫和进行指定事务外,把各种交游放弃,时时和妻子在一起——他们有多种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起,就会忘却一切外事。 为了杨玉环在夹城中的诸王宅内觉得闷,寿王殿下利用母亲的宠爱而伴妻子出游。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开元皇帝嗣位之后,行动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诸王分房出居外面,有自己的封地和住宅,现在集中在都城住,在东都有宫城的城门一道手续,出入要登记,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归。在长安居,诸王宅虽集在一区,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出入。而洛阳夹城由宫闱局直接管理,对于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册具报内廷,平常日子而出去玩,那是不容许的。寿王运用母亲的关系,用宫内派人传召,先入宫,再出苑,在记录册上,便是入侍。 这样做是偷巧,于理不合。但是,谨慎的寿王为了取悦生性好动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们时常乘了车悄悄出郊,有时,着了便服乘舟在市区出现,在家中受严格管教的杨玉环,婚后放任了。这种出游,有时也借助于咸宜公主。 公主派人请寿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见,这也是名正言顺的。因此,洛阳人有不少能看到寿王和他的王妃——这是被称为神仙眷属的夫妻,寿王是诸王中长得最英俊的一个。而婚后的杨玉环,越来越华妍。 杨玉环在未嫁时溜出来玩,或者在被人邀而出来,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诫她,不可到天津桥去,她浑茫地接受了。婚后,在一次出游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诫,转告丈夫,并且要求去天津桥看看。 寿王自然不会介意,他们周历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桥。其实,杨玉环经过天津桥和星华桥已有几次,平时没有留心。现在,她着意了,觉得家人的告诫毫无理由,她为此而询问丈夫。 寿王想了一下,对玉环说:“可能,天津桥堍的小广场,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杨玉环看看天津桥南面的四支大旗杆,此时,天子的龙旗招展——表示皇帝驻跸东都,她恍然了。她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时,就说出来:“我明白了,我的高祖在开国时,于天津桥被太宗皇帝所杀,悬首示众,后来,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许将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经意地接下去,“我的父亲以儒家自许,他又很钦佩我的高祖,大约从一个孝字为出发,不许我来天津桥。” 寿王顺着妻子的口气而称赞杨汪当年的勋业。可是,杨玉环却笑着摇头,说明父亲崇拜高祖,因于高祖著过书,又做过国子监祭酒。 在杨玉环,这是偶然接触到家事,但深爱妻子的寿王却把此事深记于心,他在此后又不经意地问了妻子一次。于是,他为岳父的出处而去请托姊夫杨洄。 附马都尉杨洄,因妻子咸宜公主有宠,成了都城中一个活跃的人物,他轻易地通过特别的人事关系,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荐引,以杨玄璬为国子监的太学博士。 国子监是冷衙门,热中名利的人不会要进去的,但这又是朝廷中一个清高的机构。一个人能在国子监当上教习,再转向一般机构,地位就会完全不同,官场中人会以学者而相敬。再者,从品位而言,杨玄璬只是正七品下阶的地方官,而国子监太学博士,则是中央官正六品上阶,中间相差正七品上阶一级,从六品下上两级,正六品下阶一级。杨玄璬的移调,头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级之多。但这样的迁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违法的,李林甫以他优于儒学为借口。还有,入国子监的人,要教书,那必须有些才华才能应付,只要不被国子学生和同僚所轻,旁的衙门的官员,便少加理会。//---------------《杨贵妃》第二卷(2)--------------- 这是杨玄璬梦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当上国子监的直讲和助教,著三五卷书,再升博士。现在,一举而得博士,他很满足,以为自己将来会重振家声。 上任之后,杨玄璬在家中祭祖,正式上书宫闱局,请许女儿归宁一次,参加祭祖。 杨玉环回家了,她对于父亲的行为觉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驯顺,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叩头,又自动读了一遍杨氏家训。然后,她悄悄地告知新补上集贤殿校书的哥哥:“我听说,太学博士不及五经博士和国子博士高,将来有机会,我托人替大人转一下。” 杨鉴为此而吃惊,他告知妹妹,五经博士是要有讲经的专长,国子博士则是教授三品以上大臣的儿子学业的,不可随便营谋。同时,他也为自己得为正九品下阶的集贤校书而向妹妹致讲。 杨玉环入了王府之后,对官场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将满时,通知自己。 杨鉴有些茫然,他不以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当他代表父亲送妹妹上车时,就明白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躲在车中,亲自来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见,但叮咛杨鉴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来。在皇家,这是违例的。 从而,杨鉴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宠爱,自然,他也了解寿王在皇子中不比寻常的地位,外界有传说: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稳,倘若皇储有变局,寿王是继位为太子呼声较高的一人。 杨玄璬父子虽然以儒士自许,但是,对于寿王地位的传闻和杨玉环被丈夫特别宠爱的事,也不能免于惊喜之感。他们想:一旦寿王得为太子,将来继为皇帝,玉环便是皇后了!虽然这事还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们为此而喜,但也为此担心事,因为皇位承继权的争夺,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残杀的惨剧,寿王得胜,当然很好,一旦败,那会株连及杨氏家族……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 除了丈夫之外,宫中代替皇后之位的武惠妃,也钟爱她,她经常被召入内苑陪伴惠妃。 武惠妃自称在青年时,相貌像杨玉环,玉环不觉得。不过,她又认为已到中年晚季,曾经数度流产,又生儿育女过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着细致风仪。她会打扮,妆并不浓,但看来很适意。武惠妃似乎极留心自己的体态,一般妇人进入中年就发胖了,但武惠妃没有,她稍微丰腴,可谓恰到好处,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可以料到,在年轻时,她曾是美人。 也许同是美丽的缘故,她们婆媳相处很好。杨玉环曾听到人们的悄语:武惠妃有武氏女皇帝一族人的智机和阴狠,但她一些也不觉得,她以为这位看去尚残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亲,甚至没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热初退的七月底,杨玉环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诉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间内听杨玉环报告这一项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内侍召奚官来诊脉——也就在此时,皇帝忽然来了。依照宫廷体制,玉环是不能在此见驾的,她回避,惠妃着一名女官陪媳妇到九洲池的花光院游憩,她小心地叮咛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做为皇帝媳妇的杨玉环,只在大婚时朝见典礼中见过皇帝——距离远,又穿戴礼服和冠,并受礼仪限制,见,等于没有见。此时,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让自己偷偷地看看皇帝。 这是在宫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应之,她认为稚气的寿王妃不会因此多事的。 她从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离,她发现,大唐皇帝很俊伟,一些也没有老态。 寿王妃杨玉环有孕了,但宫廷中并未循例公布,那是武惠妃的嘱咐。惠妃自己曾流产几次,对生育有着多种迷信,她生下惟一的男孩寿王,是在几次流产了男婴之后,不公布有孕,而且一生下来就抱出宫廷,送到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府中,由宁王正妃代育,这样才获得保全。 也为此,武惠妃对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讳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宫中布告,同时,也命媳妇不可张扬。经常为玉环诊脉和照顾她的医生,也由惠妃亲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医,而是奚官局的老内侍,论看病的资历经验,奚官并不逊于著名的太医。此外,一名出身于武氏家族而随惠妃入宫的老宫女,也被派到寿王府,照料寿王妃的饮食起居。 玉环对自己有孕,初期是惊喜的,但是,过了一些时,她又不着意了,由于有孕使行动受到限制,她还抱怨! 也在玉环有孕时,武惠妃却用力为儿子谋求太子的地位。她命聪明的女婿杨洄替自己在外面从事结交大臣,设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赵丽妃所生的,赵丽妃出身为歌伎,赵氏家人因她有爱宠及李瑛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有人瞧不起赵氏椒房,而在武惠妃获宠后,赵丽妃已不大为皇帝所喜,再者,赵丽妃在开元十四年死去。李瑛虽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宫中无奥援,他本身又较朴实和少机智,在朝中,也没有集团势力拥护,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动摇倾向。只是李瑛很守规矩,虽然没有才智为人称道,但他行为上表现端正,没有过失,因此,要去掉他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武惠妃与女婿经常密商,她认为:李瑛智能低,经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容易激动,也不是有深谋远识的人。//---------------《杨贵妃》第二卷(3)--------------- 她命杨洄设法先从鄂王和光王那边下手,再扳下太子。 这些政治上的阴谋,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寿王也不知情,寿王在王妃有孕时陪伴她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因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后,她可以公然练舞,她喜欢舞,也近乎强迫地命丈夫跟着学习,现在,她不能舞,转而弄乐器,偶然,她会试一支慢调舞。 杨玉环对音乐有天才,她在寿王府,随两三名老乐工学习了许多,几乎每一样都有好的造诣。 为了经常奏乐而引起旁人议论,杨玉环把一间宽大的房间的门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响传出太远。 但这样的日子又并不太久,皇帝突如其来地提前回长安,原来宣布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回长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离开了东都——据传说,因为洛阳宫中多怪事,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走。 皇帝忽然提前回长安,其实有政治上的缘由。首席宰相张九龄一派人权重,他们自许为清流,为儒臣,讲究家世门第,以学问鸣清高,对办事务的官员多有压抑,而且,张九龄运用相权,时常以制度为依据而阻遏皇权。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统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实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阔,真正办起事来,不见长处。他的统治原则:杂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为主。对体制和出身,他不重视,这是李隆基从他的祖母女皇帝处学来的。 皇帝回到长安,把张九龄集团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赏的朔方节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为张九龄所抑而无法获得高位,现在,李林甫引荐他为工部尚书兼宰相,如此,朝政为之一变,由书生集团柄国转为事务人才柄国了。 但这些变动和杨玉环全不相干,她对朝中事很少去理会,关于张九龄集团的倒掉,她是从哥哥口中得知详情——回到长安之后,诸王多分开,没有宫城隔限,他们出入比较方便,因此,杨鉴能够来看妹妹。 杨鉴在私谈中表示了对张九龄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后,寿王参加进来,他们就不再谈政事了,而杨鉴,于寿王参加之后不久,就告辞了。 寿王对大舅子的质朴和拘谨,觉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杨玉环完全同意,她说,自己的父亲三兄弟,只有父亲一房是书呆。她用稚气的口吻形容哥哥。 寿王问妻子,杨鉴何以至今未婚——杨玉环为此而茫然,直说不知道,于是,寿王笑谓,自己将设法为大舅做媒。 事有凑巧,大腹的杨玉环极少出去的,这天,应武惠妃之召而入宫,她的丈夫陪行。他们在武惠妃宫中,岐王的幼女承荣郡主正入谒——寿王先由宁王妃领养,与岐王家也多来往,岐王虽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宁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顾,这两家经常入宫,承荣郡主性情温和,是一个好读书而不求时髦女子,衣着也极淡素,武惠妃时时嘲笑她,但也很钟爱她。 偶然相遇,寿王觉得承荣郡主和自己的妻兄会相合,他向母亲提出。 武惠妃见过杨鉴,也有相当了解,她以为这样的联婚,对寿王本身也有好处,因此,她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杨玄璬有迷茫感,女儿嫁皇子,已出于他的意外,如今儿子婚郡主,更出于他的意外。但杨鉴的订婚,对杨氏这一支的地位,有了实质的提高,缙绅们把河中永乐房的杨氏一系和皇家作了正式的联系。 在杨鉴订婚的喜事中,宫廷夺权的悲剧终于揭开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有异谋的罪名,被皇帝废斥为庶,监于宫中东城。 这一事件轰动内外,一日之间废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内,群情哗喧,朝廷中张九龄遗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东世家集团的人,都以为不应该废太子,但此时张九龄已被贬官,张党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借机弹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体刑,流放,出城之后,就因受杖伤重而死。皇帝的严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许的大臣不敢公开为太子申辩。但是,在暗中,却有人设法营救。 两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联络,宫中特种人员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薛锈(驸马)的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赵氏,李瑶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贿通内侍,内外联络通讯,找机会营救。 这些报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虽被废,照理是无法将之构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报告陈上之后,情形就变得很坏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沟通宫廷禁卫而起兵夺得权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为这三个儿子也真会图谋不轨。 于是,皇帝父亲发了狠心,杀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诏命,将三个儿子赐死。距离他们被废,不足半个月。 三皇子同时被废,已经震动内外,一旦处死,自然更令人惊悸,朝堂中虽无大臣进言,但悄语却流传,而且传得很广。 武惠妃自然被牵入,寿王也成了人们的议论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众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决,说做就做,有时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满市时,武惠妃终于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通常,太子既被废为庶人,又被囚禁,再复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该太狠,她以为斩草除根,可免后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将这三人先废为庶人,看管几个月,再由自己来做好人,赦免他们,贬放到外面居住,再复他们王位,如此,对于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就比较容易。现在,流言的锋镝,集中在她一身,无论如何,她不能亲自提请以自己的儿子继位为太子了!为此,武惠妃在成功铲除异己者之后,非常懊丧。因为下一步的计划,铲除异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见的短期内,完全无法进行了!寿王,同样陷入了惶乱中,而他的妻子,却在此时临盆了。//---------------《杨贵妃》第二卷(4)--------------- 寿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宫廷公布,现在,寿王妃诞生儿子,依例该在宫内公布的。同时,也要有一个庆典。但是,处死三位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寿王是首当其冲的,沙砾集中他们母子的身上,此时张扬寿王的喜事,非但不会有好处,反而引人怵目和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样用来中伤寿王。 武惠妃在无比的困扰中,又命内侍省只登记和造册送宗正寺,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她选了一个闲适的时间将寿王的奏报送上,请皇帝赐名。 为了处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会不知道,他统治天下二十多年,自有一套做法,他也有属于自己直接指挥的人员,外间的流言,他知道,他为此苦闷,同时也有些悔意。儿子虽然悖逆,也没有必要将之处死的,但他是一个极深沉的人,内心的烦恼,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能又能发现,因此她选择了恰当的时间进言。皇帝笑着说:“又添孙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孙,当无问题——”李隆基曾在长安城东北角,以一坊之地,建宅第供儿子们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夹城直通兴庆宫和大明宫,称为入苑坊,初时名十王宅,稍后名十六王宅,后来称诸王宅,李隆基的儿孙渐多,入苑坊的建筑也多了,皇帝已命建百孙院,因此,他如此说。 于是,皇帝取笔,写了一个“僾”字。那便是寿王和杨玉环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这名字从“人”,从“爱”。以爱为主,皇帝可能因于自己深爱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着芥蒂,她看这个字,从“爱人”为出发,她想:难道,这是皇帝暗示我吗? 这一转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份沉重。次日,武惠妃亲自到入苑坊寿王宅来看初生的婴儿,把皇帝的赐名给予他。 杨玉环产后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着,她告诫媳妇,产期中必须好好调养,不然,将来会多有病痛——杨玉环不在意,但她是一个听话者,武惠妃说了,就乖乖地走开去躺回床上。 于是,母亲命儿子入内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诫寿王在这个时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说出:太子虽已被杀,但流言太多了,对自己母子的处境反而不利,她命儿子小心,尽量少说话,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们也不可来往,她特别说明,与咸宜公主也不能相见。 她命儿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风雨。 这也正是炎夏的风雨季。 寿王府只在孩子满月时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庆宴,皇帝命知内侍省,右监门将军高力士至寿王宅,赐礼物八式。这位为皇帝宠信和有友谊的宦官,虽然是宫廷中最有权势的人,但他在公众场合很守礼,从不骄矜,他来寿王府,办完事之后,饮酒一杯就走了。他在临走时才告知寿王,武惠妃以精神欠佳,今天不会出来。 寿王并未介意,他和到贺的诸王入宴听乐——由于宫廷事件的影响,诸王的情绪都很低,宴会规模本来就小,又以情绪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寿王在宴会散时,匆匆入内找王妃。 杨玉环正在做一种运动,她以腹部贴在地毯上,双手扳着双足的足背,身体反转成弓形。 寿王匆匆闯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询问她这是做什么?杨玉环时常做这样的肢体体操的,但平时不让丈夫看到,今天,被发现了,她一笑,不曾停止,并且用力摇动,以腹部做支点,身体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后起伏。寿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颊说:“你的花样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见过。” 她告诉丈夫,这样做锻炼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条结实。她又婉转地说明:这是女人的私事,本不应给丈夫看到的。 于是,寿王爬下去,轻快地吻妻子,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做完?而杨玉环,迅速地松开了手,搂住丈夫,告诉他:“现在已完了!”两人在地毯上搂着相亲,她问他宴会的情形,寿王随口说了几句。他本来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鲜动作后,放宽了,此刻,他又在欣赏着了紧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们的妻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虽多,论姿容,也没有一个可及得上杨玉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杨玉环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没有论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在东都时,杨慎名的妻子对我大加赞美,我还不以为是真的!” 寿王的忧惶就此消散了,他想象,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长安第一人。 他爱悦妻子的美丽,同时也喜欢妻子的温柔婉顺,杨玉环几乎没有发愁的时候,杨玉环也从来无所求,和她在一起时,好像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畅感,也自然而然地会放开心事。 寿王因妻子而放开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已设法使皇帝诛除太子,然而,内外的流言对她太不利了,她无法提出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杀,继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无计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称,皇帝曾问过他,诸皇子中谁人贤孝,他举寿王,皇帝没有再说什么。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机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应,但是,他又以为皇帝如不问而自行提议,反而不好。他估计,在两三个月之内,皇帝必然会决定太子人选。李林甫认为,时间如能拖得长些,冲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响,那么,对寿王有利。//---------------《杨贵妃》第二卷(5)--------------- 武惠妃以自己的观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对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于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设法联络一些元老重臣建议立寿王。 这使李林甫很为难,元老重臣们,可以在皇帝面前说话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的皇子,他们在太子问题上,不会提任何建议。至于他本人,此时的确也不能主动提出。 继任太子问题,在李隆基缜密思考中,他对寿王稍有偏爱,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因于寿王母系有武氏血统——李隆基对做女皇帝的祖母是极为崇拜的。他有一个直觉,武氏和李氏,血统相合,会孕成能干的人。寿王就是李、武两家再传的混合血统。 可是,他又有着犹豫——武惠妃是他长期爱宠的人,他信任这个女人;可是,她童年时代所经历的宫廷斗争,又使她对一些事多有顾虑。他想寿王虽有两个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统,但看来不像自己那样精明强毅,如果自己死后,武惠妃干政,那么,儿子的皇权可能被压抑,武氏又可能再兴起,李隆基认为,武惠妃有潜藏的能力。 这只是他一己的思维,但是,他又幻惑于自己的思维,因此而踌躇——此外,人们的私议,对他也有影响,他想:如果立了一个不适当的人为太子,会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决断力的皇帝,对太子继承人选,踌躇不能决。 心事重重的皇帝,时常在苑中独自散步,思索着,他虽曾问过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后决定。 在苑中,他会独思长久——武惠妃知道这些,因而,内心的虑忧加深着。 武惠妃时时想正面向皇帝请求,立寿王为太子。她有那样的机会,但是,她在宫廷中又从未直接干预政务,她自幼年起,就被教养于宫中,她深知李隆基对权力的敏感性,长久以来,她只以娱乐君皇,自取悦至得宠,她都是顺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触政治,除了皇帝问及,她极少主动提出问题来。近来,她暗中部署,稍微伸展自己的触觉,同时也建立一个秘密的权力体系,那是在朝中结合一批人替自己发言,她暗中泄出宫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同时,她利用欢好行乐的时候,不着意地发展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 由得宠到有一些权,她做得极隐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儿结婚之后,驸马杨洄为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势,但依然是隐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经发言,诉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轻侮,现在,她如直接请求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两宗事件加起来,必会使皇帝起疑,何况,二十余年来,她也从没有如此正面提过事。 在踌躇中,她又召女儿和驸马入宫密商。驸马都尉杨洄以为,朝廷中现时已无人能说话,李林甫已进言,除非皇帝再问,也已无再说话的余地。 随着,杨洄建议武惠妃找高力士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