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妓女白玉般的脚被太阳晒伤,正涂着萝卜泥呢!精神还不错的人借来破旧的三弦琴,就地弹唱起来。而那些累得脸色发白的人,已经对着墙壁蒙头大睡了。"好像很好吃,也给我一点吧!"有女孩在抢食,有的则在灯光下挥笔写信给留在故乡的男友。"明天是不是能抵达江户呢?""天晓得。我问过旅馆的人,听说还有十三里路呢!""晚上到处都点着灯,实在很浪费。""嘿!你可真会替老板设想。""可不是吗?哎哟!累死我了,头发好痒,发叉借一下。"男人的眼睛很容易被这种景象吸引,尤其是京都来的女郎们。男仆助市洗完澡之后,也不怕着凉,站在中庭的花丛前看得出神。突然有人从后面拉扯他的耳朵。"你别看得那么久啊!""啊!好痛。"回头一看。"什么啊?原来是你城太郎。""阿助,有人在叫你!""谁?""你主人啊!""骗人。""我没骗你,你主人说他又要出去走走。那个老伯伯一整年都在到处走走啊!""啊!是吗?"城太郎正想跟着助市后面跑回去,突然听到树阴下有人叫他。"城太,真的是城太吗?"城太郎大吃一惊,循声回头。虽然他这一路行来,似乎不在乎一切,只跟随命运的脚步走。然而,他内心深处还是牵挂着走失的武藏和阿通。刚才年轻女子的叫声,说不定是阿通。他吓一跳,往树丛后面的阴影望去。"谁?"城太郎慢慢走近那棵树。"是我。"树后露出一张白晰的脸庞,绕过树来到城太郎面前。"原来是你啊?"城太郎一副失望的口吻,令朱实咋舌。"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朱实刚才自作多情,一下子失去立场,便恼羞成怒地敲了城太郎的头。"我们不是很久没见面了吗?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自己才奇怪怎么会在这里?""我啊!你知道吗?我已经跟艾草屋的养母分道扬镳,后来还吃了不少苦头呢!""那……你跟这群人是一伙的吗?""我还在考虑。""考虑什么啊?""考虑要不要当妓女。"朱实虽然认为跟这种小孩商量无济于事,又苦无他人可以听她心声。"城太,武藏近况如何?"朱实终于开口。打从一开始她想问的便是此事吧!"我不知道啊!""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我跟阿通姐和师父在半路上就失散了。""你说阿通姐是谁?"朱实突然对他的话感到好奇,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那个人还在到处寻找武藏吗?"朱实自说自话。在她心目中的武藏是一位行云流水、风餐露宿的武士。所以无论她再如何思念武藏,总觉得无法将这份情感寄托于他,尤其是想到自己坎坷的遭遇。我的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朱实经常陷于消极绝望的心境。然而一想到在武藏的生活里,竟然还存在另一位女人的身影---朱实本来消极绝望的心境,突然像覆盖在余烬下的残火般,随时会复燃。"城太,在这里谈话会引人侧目,要不要到外面去?""到城里去吗?"城太郎正想出去,想得发慌。朱实这一邀,他当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两人走出旅馆庭院的侧门,来到夜晚热闹的街上。人称八王子为二十五旅店,一到夜晚,灯火通明。秩父和甲州边境的群山环绕在城的西北边。灿烂的灯火下,到处弥漫着酒味,呼卢喝雉、纺织店的纺车声和拍卖场的吆喝声,还有路边卖艺者萧条的音乐声,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我从又八那儿听到阿通姑娘的点点滴滴,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朱实似乎非常在意。武藏之事先摆一旁,朱实的内心对阿通萌生一股强烈的嫉妒烈焰。"她是个好人。"城太郎接着又说:"她亲切、体贴、又漂亮,我最喜欢阿通姐了。"朱实听完更加如芒刺在背,但女性绝不会把这种威胁表现在脸上,反而呵呵地笑着回答。"喔!这么好的人啊!""是啊!而且她什么都会。不但歌唱得好,字也写得漂亮,还会吹笛子呢!""女人会吹笛子有什么用处呢?""可是大和的柳生大殿先生,还有其他人都夸奖阿通姐呢……但是我认为她有一个缺点。""女人任谁都有很多缺点啊!不同的是,有些人像我一样诚实地将缺点表现出来,有些人则是把缺点巧妙地掩饰起来。就是这两种了吧!""没这回事,阿通姐只有一个缺点。""什么缺点呢?""她动不动就哭,她是个爱哭鬼。""爱哭?……哎呀!为什么那么爱哭呢?""她一想起武藏师父的事就会哭,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常为此而郁闷不乐,这是我最讨厌的了。"若是城太郎注意到朱实的脸色,就会留意自己所说的话。可是城太郎口无遮拦,毫不避讳地说个不停,更燃起朱实内心的嫉妒之火,焚遍了她全身。虽然朱实浑身上下充满嫉妒之火,却又想知道更多。"那个阿通姑娘几岁了?"城太郎看了一眼朱实。"跟你差不多吧!""我?""可是阿通姐比你漂亮、年轻。"话题若是至此打住就好了,可是朱实又问:"武藏比一般人更有骨气,一定不喜欢这种爱哭虫。那个阿通故意用眼泪来博取男人的情感,就像角屋那些妓女一样。"朱实似乎极力想让城太郎对阿通起反感,结果却适得其反。"也没这回事,我师父外刚内柔,他是真心喜欢阿通姐。"朱实甚至套出城太郎这句话。这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心中妒火熊熊。假如路旁有条河,恐怕她会当城太郎面前跳河自尽呢!假如城太郎不是个小孩,朱实希望他能透露更多,但是望着城太郎天真无邪的表情,只好作罢。"城太郎你过来。"朱实看见前面岔路挂着红色灯笼,便拉着他走。"啊!那不是酒店吗?""是啊!""女人最好别喝酒。""我突然想喝嘛!一个人喝多无聊啊!""可是我也不能喝酒啊!""城太郎你只要吃喜欢吃的东西就行啦!"两人窥视店内,幸好没别的客人,朱实并无决心,她盲目地走入店里,喊道:"拿酒来。"然后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城太郎心生害怕,想制止她时,已无计可施了。"啰嗦,你这小孩在干吗?"朱实用手臂挥开城太郎。"再拿酒来,拿多一点。"朱实像着火似地满脸通红,趴在桌上喘着气。"不能再喝了。"城太郎担心地站在她旁边。"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喜欢阿通……我啊,最讨厌那种以泪水来博得男人同情的女人了。""我最讨厌女人喝酒了。""是我不好……可是,你这个小毛头根本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我只好借酒浇愁啊!""你快点去结账啊!""你以为我有钱啊?""你没钱吗?""你去向住在旅馆的角屋老板要钱吧!反正我的身体已经卖给他了。""哎呀!你哭了。""不行吗?""可是,你说了好多阿通姐是爱哭虫的坏话,现在自己反倒哭起来了。""我的眼泪跟她的眼泪不一样。真讨厌,我死给你看好了。"朱实突然跳起来,冲向黑暗的屋外。城太郎吓了一大跳,立刻跑去抱住她。酒店的人对这种女客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只在一旁看笑话。然而,原本躺在酒馆角落的一个浪人,张开醉眼看着他们跑出去。"朱实姑娘,朱实姑娘!你不能死啊!你不能寻死啊!"第二部分城太郎以为是个小布包,原来是个皮革背心。那皮背心是由一层如帷幕般的布包住。里面装满了金元宝,数量多得惊人。大藏用对切的竹片将黄金倒入洞里,就像一条流动的黄金河,共有好几条。本来以为只有这些黄金,没想到他解开腰带,将藏在腹部及全身各处的庆长大头等钱币抖下几十枚来。他用手将钱币兜集在一起,跟刚才放在地上的金元宝,用皮革背心包住,再像埋狗尸般地将它踢入洞中。城太郎紧追在后。朱实跑在前面。他们的前方是一片漆黑。朱实宛如一只无头苍蝇,无视于前面有多暗,或是有泥淖,一味往前奔去。不过她知道城太郎在后面边哭边叫着自己。少女情怀已经在朱实内心萌芽滋长,可是这个嫩芽却被一个男人---吉冈清十郎所蹂躏---迫得她在住吉海边跳海自杀,当时她是真的存着必死的决心。然而现在的朱实即使口中嚷嚷,心底已失去那种一死殉情的纯真了。"谁会去找死啊?"朱实对自己说着。只觉得城太郎在后面追赶自己,非常有趣,更想捉弄他。"啊,危险!"城太郎大叫。因为他看到朱实的前方有个大水池。城太郎奋力从后面抱住朱实。"朱实姑娘,不要,不要。死了什么也做不成了。"城太郎把她拉回来,可是朱实却更变本加厉。"可是你和武藏都认为我是个坏女人。我要怀抱着武藏而死去……我才不会让那种女人独占武藏呢!""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快点把我推到水池里……快点,城太。"朱实双手掩面,号淘大哭起来。城太郎见状感到莫名的恐惧,自己也快被吓哭了。"回去好吗?"城太郎安慰朱实。"啊!我真想见武藏,城太郎你帮我找他来好吗?""不行,不行。你不能再过去了。""武藏。""我说你这样太危险了。"当城太郎和朱实从酒馆跑出来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浪人,突然出现在水池边,他慢慢地走过来。"喂!小孩子,这女人我会送她回去,你先走吧!"说完便用手抱住朱实的身体,把城太郎打发走。这个男人年约三十四五岁,身材高大,深邃的眼睛、浓密的鬓发,颇具关东风格。越靠近江户越可看到与关西不同的穿着,短上衣和巨大的佩刀是他们的特色。"咦?"城太郎抬头一看,对方从下巴到右耳的方向有个刀疤,看起来像桃子的凹痕。"这家伙好像很厉害。"城太郎咽着口水。"不必,不必你管。"说完,正想带朱实回去。"你看这女人才停止哭闹,在我手肘中睡着了,我带她回去。""不行啊!大叔。""回去!""……""你不回去吗?"那浪人慢慢地伸手抓住城太郎的领子,城太郎用力踩住地面,就像罗生门的钢索,忍耐魔鬼的腕力一般。"你,你要干什么?""你这小鬼想喝水沟的臭水才肯回去吗?""你说什么?"此刻城太郎手握比身体还长的木剑,一扭腰,拔剑打在浪人腰上。但是他自己的身体也反弹了出去。幸好没掉到水沟里,却撞到附近的石头,哀叫一声,不能动了。不只是城太郎如此,其他的小孩也经常会撞昏了头。他们不像大人会考虑再三,只要碰到事情一定勇往直前,率真的行为经常使自己徘徊在生死边缘。"喂!小孩子。""姑娘!""小孩。"城太郎恍惚中,似乎听到叫声。他慢慢苏醒过来,看到一群人围着自己。"醒来了吗?"经大家这么一问,城太郎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捡起自己的木剑走了。"喂,喂,跟你一起出去的姑娘怎么了?"旅馆的人急忙抓住城太郎的手腕问道。城太郎一听,方才知道这些人是住在旅馆后面的角屋的人和旅馆的伙计。他们是出来找朱实的。其中有个男子提着灯笼,这种灯笼不知谁发明的,在京城被当成宝物。看来已流传到关东,人群当中还有一名带着棍棒的年轻人,问道:"有人来通报说,你和角屋的那名姑娘被一名浪人抓走了……你可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城太郎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骗人,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她好像被那个人抱着跑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这些。"城太郎不耐烦地回答,要是再跟对方扯下去,待会儿恐怕又要被奈良井大藏责骂了。另外就是,如果在大家面前承认自己被对方一丢就撞昏头,那就太失面子了。"那浪人到底逃往何方?""那里。"城太郎随手一指,大伙儿便赶紧追过去。没多久,跑在前面有人大喊"在这里,在这里"。大家提着灯笼和棍棒一拥而上。一看,朱实被丢弃在一间茅草盖的农家前,惨不忍睹。看来好像被压在旁边的干草堆上,朱实听到脚步声,踉跄站了起来,头发和衣服上沾满干草。她的领巾敞开,腰带已经松散。"哎呀!怎么回事?"灯笼一照,众人见状立刻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哑口无言,也忘了要追赶作恶的浪人。"……走吧!回去吧!"朱实甩开扶她的手,靠在小屋的木墙上,哽咽地哭泣着。"她好像喝醉了。""为什么又在外面喝酒呢?"众人只能看着她哭泣。城太郎从远处看着朱实,无法了解她的遭遇。却使他想起过去一段无缘的经验。那时他住在大和柳生庄的旅馆,跟旅馆里名叫小茶的女孩在马粮小屋的干草堆中,互相抓来抓去、滚来滚去。又怕被人看到,又感到非常刺激---他联想起这个经验。"走吧!"城太郎觉得无趣便跑开了。刚才自己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能够回魂,觉得非常幸运,因此边跑边唱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