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民四起 大凌河第一战皇太极就损失惨重。大贝勒莽古尔泰的两蓝旗为前锋,先锋图赖轻敌冒进,直抵城壕,中了祖大寿的埋伏,副将孟坦等十多人阵亡,伤甚众,图赖也受了伤。皇太极极为恼火,下令谁也不许探视图赖。 第二天,皇太极率众登上城西山冈观察形势,却看不出破绽。正在焦躁,莽古尔泰跑上山来,一脸的不高兴:“皇上,昨日之战,我属下将领被伤者多。我旗随阿山出哨者、分额附达尔哈营者,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皇太极更恼了:“朕听说你部所兵,凡有差遣,每致违误!” 莽古尔泰火气上撞,抗声道:“这是哪个告刁状,我部众凡有差遣,每倍于人,何尝违误?” 莽古尔泰首战就遭此惨败,不但不告罪,还找上门来要人,叫皇太极如何不怒?但莽古尔泰毕竟是大贝勒,皇太极还不好当众严责,便道:“如果是告者诬你,朕自当究之。但你身为两蓝旗旗主,遭此败绩就没有责任么?” 不想莽古尔泰竟恼羞成怒:“皇上应从公开谕,奈何独与我为难?我是因推崇皇上,所以一切承顺。可皇上却意犹未释,难道要杀我吗?!”说着竟一手握刀鞘、一手握刀柄,向前一步,将刀刃抽出半尺,死盯着皇太极。 这一大逆不道的举动惊呆了所有人。莽古尔泰的同母弟德格类一把抱住他,火冒三丈道:“你举动大悖,谁能容你!” 莽古尔泰竟怒骂起德格类来,德格类任他骂,将他死推了出去。 皇太极把怒气发在众侍卫身上:“有人露刃欲犯朕,你等却无一人拔刀趋之朕前!古人云:‘操刀必割,执斧必伐。’皇考升遐时也曾说过,‘若见作祟如鬼蜮者,必奋力除之。’难道你们就忘了吗?他引佩刀其意何为?你们竟都坐视!朕恩养你们何用!” 代善怒道:“如此悖逆,殆不如死!” 皇太极无声地冷笑着坐下:“莽古尔泰幼时,皇考曾将其与朕一体抚育。因其一无所授,故朕每推食食之,解衣衣之,才得以朕为生。后他潜弑生母,所幸事未彰闻,后复得宠于皇考。皇考令附养于德格类家,这些你们不都知道吗?莽古尔泰有何道理犯朕?朕想人君虽甚英勇,无自夸诩之理,惟留心治道,抚绥百姓,如乘驽马,谨身自持。何期莽古尔泰,如此轻视朕!” 天将黑时,莽古尔泰带着他的异父兄色勒、昂阿拉来到距皇太极御营一里开外处,派色勒和昂阿拉去见皇太极。二人见到皇太极跪下道:“奴才代莽古尔泰谢罪于陛下。莽古尔泰说,‘臣以枵腹(空腹)饮酒四卮,因对上狂言。言出于口,竟不自知。今为叩首,请罪于上。’现在莽古尔泰在外待罪。” 皇太极没理他俩,叫过额驸杨古利、达尔哈,说道:“你二人去传谕莽古尔泰,你在白天拔刀想要杀朕,晚上又来干什么?还带来色勒、昂阿拉,是想激起更多兄弟的仇恨吗?朕不见你,你如果一定要来,犯的罪就更重了!” 近晚时周延儒、温体仁、何如宠急急来到文华殿见崇祯。这早晚儿来,必是出事了,不待三人张口,崇祯就瞪大了眼:“大凌河陷了?” 周延儒道:“回陛下,尚未陷,但城外堠台已全部落入敌手,金兵掘壕树栅,已形成四面合围之势,同时截断了锦州大道。邱禾嘉与总兵吴襄、宋伟合军驰援,在小凌河、松山与敌相遇,我军战败,退回锦州。吴襄、宋伟监军太仆寺少卿张春和张鸿谟等三十三人被敌俘获。幸有左良玉部及时赶到,在松山、杏山大败金军,才迟滞了金军南下。” “左良玉是什么人?” “左良玉原来不过是辽东车右营都司,前辽东巡抚毕自肃自经后,左良玉被削职。京师之战,从曹文诏援玉田、丰润,连下洪桥、大堑山,直抵遵化。后复四城有功进参将,再赴大凌河,录功第一,迁昌平副将。” “哦,朕想起来了,左良玉曾随袁崇焕入援京师。”崇祯心中对袁崇焕存着愧疚,只是不愿表现出来,“熊明遇早说过防御战线过长,应放弃大凌河,孙承宗、祖大寿就是不听!”崇祯离开御座,背手踱步,“其他援军呢?兵部不是命孙元化驰援了么?” “孙元化已从海路赴耀州,并命孔有德、李九成从陆路至宁远,正在途中。” “孔有德、李九成是什么人?” 周延儒看何如宠,何如宠道:“孔有德、李九成本是东江游击,毛文龙属下,也是悍将。毛文龙被杀后,因不服朝廷派的总兵黄龙,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和文龙子毛承禄出走登州。当时孙元化任登前道,收留了他们,毛承禄任副将,孔有德任参将,耿仲明任中军,李九成仍任游击。” 温体仁道:“孙元化怎敢将出逃之人用以为将?” 何如宠溜他一眼,说道:“孙元化是孙承宗、袁崇焕旧属,先后为孙承宗、袁崇焕军前赞画,勇于任事,督制西洋炮,议修中右、中后两城,以翼山海关和宁远,并修觉华岛军备,以卫屯粮。天启六年六月孙元化奉调回京后,因当时的总督王之臣和总兵满桂皆与袁崇焕不合,元化遂请以关外事专委袁崇焕。他还参与了起草先前九卿参劾魏忠贤的奏疏,且当东林要角魏大中被捕送京师时,元化将大中子学洢匿之于邸舍,并于大中死后,尽斥衣物,佐其归装,所以袁崇焕十分赏识他,称他‘识慧两精’。元化虽是浙江嘉定人,却信任辽人,首倡用辽人治辽事,所以东江将来投,他便欣然收留,任用如前,袁崇焕并不怪他。” “朕听说他与徐光启一样信洋教?” “他是徐光启的入室弟子,不但信西洋天主教,而且精通西学,颇精火器。到登莱后,又延揽了王征、张焘等一批既精西学又知兵的洋教弟子教练新军。” 崇祯换了话题:“户科给事中冯元飙说登莱岁费八十余万,怎会有这么多?包括东江的么?” 还是何如宠答:“是,冯元飙不知东江已划归登莱节制。” “唉,每年的加派钱是一百四十余万,一个登莱就花去一半还多。”崇祯轻轻摇了摇头。 温体仁道:“云南道试御史张宸极说登莱设兵原为防海之用,但金人从不曾自海路进兵,是将有用之兵委之无用之地。” 何如宠立刻驳他,看着崇祯道:“登莱兵不过八千,原不为多,且与山海关、东江互为犄角,臣以为不可变。” “孙元化请马价二万两……”崇祯说着在御案上一通乱翻,找出一份折子打开,扫了一遍,“嗯”了一声道,“要建十五支精锐火器营,计双轮车百二十辆,炮车百二十辆,粮车六十辆,共三百辆。西洋大炮十六位,中炮八十位,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卿等以为有这些就可复辽么?” 温体仁道:“太仆寺卿郑宗周疏问,‘不知今日二万之价,即可复金州否?亦不知用若干马价,方可复辽?’” 何如宠狠瞪一眼温体仁,说道:“徐光启曾说,若成就四五营,可聚可散,则不忧关内;成就十营,则不忧关外;十五营俱就,则不忧进取矣。做这许多事,只请银二万,不多。” 崇祯点点头,对温体仁道:“卿代朕批回郑宗周,军机、马政各有攸责,宗周不必越俎代谋,致掣疆臣之肘,所请马价,即与措发。”温体仁应声“是”。几人就都不说话了,也不告辞。崇祯忽有所悟:“卿等这时辰来见朕,不会是为个孙元化吧?” “是,”周延儒道,“刚接到吴甡奏报,陕西反贼又群起了!” “什么!”崇祯眼珠子都快落出来了,“为什么?” “杨鹤……诱杀了神一魁手下大头目茹成名,神一魁手下另两个大头目张孟金、黄友才挟持神一魁又叛了。” “别的贼人呢?怕是接二连三都要翻天了吧?” “是,王左挂也欲叛,洪承畴事先发觉,杀了王左挂等五十七人,巡按御史李应期在绥德杀掉了苗美、王子顺……” “杀得好!”崇祯咬牙道。 “但……”周延儒打开吴甡奏疏,“高迎祥、老回回、罗汝才、张献忠、过天星、扫地王、李自成、点灯子、不沾泥、蝎子块、邢红狼、闯塌天、射塌天、阎正虎、一字王、乱世王、混世王等相继复叛和起事。叛贼已达二十万,攻陷了中部数县。” 崇祯一拍御案:“杨鹤误国!”随后噌地站起,大步遛了一圈儿,道,“你拟道旨:杨鹤总制全陕,何等事权,乃听流寇披猖,不行扑灭,涂炭生灵,大负委任,着革了职,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员缺推堪任的来用。” 周延儒道:“是,臣立刻办。但谁来接替杨鹤?” 崇祯停了一下,道:“这个洪承畴,刚擢了巡抚,就上书要求启用前总兵杜文焕署镇西将军印,领二镇行营。杜文焕确不负所荐,首战就击溃进犯清涧的王左挂,迫王左挂及其残部七百人投降。” “臣阅了吏部洪承畴卷档,”周延儒道,“洪承畴是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曾任刑部主事、两江提学道佥事。李自用杀死贼首王嘉胤,其实就是洪承畴、曹文诏用的离间计。王嘉胤是陕西大贼,因他被杀,山西各贼才纷纷就抚。” “洪承畴迁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崇祯大声道,“曹文诏迁副总兵,给朕狠狠杀贼,杀光这帮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出了文华殿,何如宠拉过周延儒,道:“先与大人招呼过,下官明日就递辞呈!” 周延儒一愣:“这是为何?” “不与温体仁辈同朝!”第十四章 皇太极围城80天,祖大寿被逼上绝路辽军绝粮 金军以大炮轰击大凌河城四围台堡,尽行夺去。这使何可纲怒不可遏:“我援军大炮落入敌手了,这帮家伙降了,反过来打咱了!”正恼着,接报城外有金汗使者求见。 祖大寿、何可纲登上城头,见是一员武将。 “你是何人?”祖大寿问。 “我是孟乔芳。” “孟乔芳?”何可纲一愣,忙道,“你可是被阿敏俘去的永平守将孟乔芳?” “是我。” “你降金了?” “是。” 何可纲大怒:“你来劝降?混蛋!滚回去!咱们战场上见,看我取你的首级沤粪!” 不想孟乔芳扑通跪下,将一个大信封双手高举过头:“二位大人,不错,这是劝降书,可这不是金汗的劝降书,而是我大明二十三名文武降官,各凭己意写的劝降书,是用我们的血和泪写的啊!”说到此,孟乔芳竟号啕大哭。 “张春呢?”祖大寿道,“也降金了?” “没有。” 何可纲一指孟乔芳,斥道:“那你这个大明罪人,还有何脸面来此摇唇鼓舌?” 孟乔芳连连摇头:“二位大人,你们知道张大人是怎么被俘的么?九月二十七日吴襄、宋伟军到达长山,与两万金兵迎头相遇。金军右翼先冲张大人营,张大人抵挡不住后撤,吴襄竟先逃。 “张大人收溃兵重新立营,大风突起,天涌黑云,张大人乘风纵火,不想天雨反风,张大人军反多被烧死,宋伟力不能支,也逃去了。张大人力战不屈,将士多战死,张大人等力竭被俘。二位大人,你们说,到底谁是大明罪人?” 何可纲刚要再骂,祖大寿抬手止住他,对孟乔芳道:“你们战败,为求活命降贼,也就罢了。却将大炮掉转,轰我台堡,尽行毁去,至我将士多死伤,从此就是仇人了,再不必多言!” “大人,那炮是金人自己造的!” “什么,皇太极学会铸炮了?” “是,共四十位。” 祖大寿像吞了一粒炮弹,心沉到肠子里:“你回去吧,也不必再来,我宁死于此城,绝不投降。” 听了孟乔芳的回报,多尔衮先怒了,骂将起来。 皇太极更是恼恨,冷冷道:“祖大寿不识好歹,朕惜他是明廷少有的知兵善战的上将,有心保全于他,他却如此藐视朕,那就只有让他玉石俱焚了。你们谁愿攻打他四门?” 多尔衮、济尔哈朗、德格类、阿济格、岳托、硕托一齐站起,争先请命。“慢,”范文程慢悠悠站起来,“陛下不必急于求成,损失我子弟兵。臣料再有数日,祖大寿就该降了。” “何以见得?”多尔衮问。 范文程反问道:“大凌河城被围多久了?” “八十余天了。”皇太极记得最清楚。 “大凌河城是座新城,而且尚未筑成,粮食须从锦州运来,不可能有贮存。援兵不到,粮饷不济,突围不成,八十余天弹尽粮绝,不投降,只有饿死。这是一。袁崇焕被杀,祖大寿虽恨我大汗计高一筹,但他更恨崇祯有眼无珠,而且担心自己会落得同样下场。看他在袁崇焕被杀后,竟弃危在旦夕的京师和皇上于不顾,而引兵东奔之举,可知他那时就已存了反叛之心。这是二。祖大寿眼睁睁看着大凌河城四围几十座台堡被我一一攻破,台堡守将或降或逃,堡中粮食均为我所得,祖大寿会以为我军粮饷尚足,大毁信心。这是三了。” 皇太极点了点头:“先生虽是想得深透,但我军粮草也已不足,要与他比耐力么?” “当然不是,不过尚差一把火。” “火?你是说火攻?” “哼!”多尔衮一撇嘴,“根本近不得城下,如何施火?” 范文程笑笑:“臣是说须陛下亲自开示于他,在他心中点一把火,烧开他的心结。” “他有何心结?” 范文程把眼扫了一圈:“他怕陛下食言,永平屠城之事重演!” 皇太极频频点头,正要说话,豪格跑进来:“父汗,抓了个汉人,他说是来投降的。” 皇太极眼睛一亮:“哦?带进来。”等人带进来,众人都吓了一跳,此人脸色蜡黄,颧骨突出,两腮凹陷,蓬头垢面,满脸寸长的胡子,无盔无甲,一身绽开花的破棉袄显得空荡荡,一步三晃,进了门就不由自主地跪倒了。 皇太极打量他半天,与范文程会心一笑,问道:“你怎么这样一身装束?” “回大汗,城中人已经撑不起一身铠甲了。”来人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你叫什么名字?” “王世龙。” “为何来降?” “饿。” “城中绝粮了么?” “岂止绝粮,战马都杀来吃了,只剩了三十匹,祖将军不让杀了,就杀夫役商贾吃,百姓吃光了,又杀老弱病伤的兵士来吃,也吃完了,现在当官儿的准备杀守城的兵士了。” “哈哈哈哈……”多尔衮、豪格等人一阵狂笑。范文程拉过身边一名巴牙喇,低声道:“取十斤羊肉来,听清了,要半生不熟的。”巴牙喇小跑着去了。范文程对王世龙道:“你怎能轻易越城而出?” “谁还有力气管别人的事?都提防着别被他人杀来吃了!” “祖将军吃什么?” 王世龙眨眨眼:“我不知道,但祖大人一向爱兵如子,与士兵同甘共苦,想来也与我们一样。” “那为何还不降?”豪格喝问。 “听说当官儿的议过,何中军大怒,就罢了。” “何可纲?”范文程问。 “正是。” 看见巴牙喇端着盛着十斤羊肉的大盆进来,皇太极道:“你起来吧。”王世龙颤巍巍挪腾半天,也没能站起。巴牙喇将大盆放在王世龙面前,王世龙两眼放光,再挪不开眼。巴牙喇想将他架起,他却是再不起来,只盯着血糊糊的肉。范文程走过来,刚说了“吃吧”,王世龙就抓起这半生的肉向嘴里塞,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没吃几口就噎住了,使劲儿地抻脖掐喉捶胸。范文程一招手:“拿水来。”一个巴牙喇很快端来一大海碗,王世龙接过一口气灌下,喘了几口气,接茬抓肉吃。 众人都不做一声,看他虎咽,尿泡尿的工夫就吃了个盆干碗净。 皇太极看他吃完,向后一靠,冷笑道:“朕是该给祖大寿、何可纲一书了。” 何可纲正在巡城,被祖大寿请了回来。屏退左右之后,祖大寿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何可纲。何可纲接过道:“这是啥玩意儿?” “皇太极射进来的劝降书。” 何可纲扔到地下:“我不看!” 祖大寿长叹一声,说道:“锦州一线已经被金兵封死了,你还指望援兵么?” 何可纲瞪大了眼:“你想投降?” 祖大寿反问:“你想让弟兄们自己把自己杀光么?” 何可纲噌地立起:“你真的想降?!” “我不想降,可我不能看着这上万弟兄活活饿死啊!” “你还是祖大寿么?袁大帅流着泪的嘱托你全忘了么?在锦州的老娘亲知道你降了贼,他老人家还活得了么?” 祖大寿垂下头,不说话了。“我何可纲生是大明边关一员大将,死也对得起天地、朝廷、百姓、祖宗,我宁死不降!”何可纲说完转身就走,一边还吼着,“祖大寿呀祖大寿!” 祖大寿呆坐了半天,才慢慢弯身捡起信封。副将张存仁进来道:“大人,城外又来了一位。” “汉人?鞑子?” “汉人,他说是张春张大人的属下。” “又是个降了的。我不见,也不许他进城,让他把书信射进来。” “没有书信,他说是皇太极请大人派个人去金营看看。” “看看?看啥?” “他说……”张存仁话噎在嗓子眼儿了。 “快说!” “他说,金营存粮还可用两个月。” 祖大寿默然了,半天才说:“你说呢?” 张存仁进上一步:“大人,不妨先去看看虚实,再想对策。” 祖大寿想了想,点点头:“谁在城上?” “游击韩栋。” “就让韩栋随他去,天黑前回来。” 韩栋果然在天将黑时回来。“怎么样?”祖大寿问。 “金军确是粮草充足。” “哼,你不会上鞑子的当吧?你怎知那粮包里是粮,不是塞些石头、草蒙你?” “皇太极的营地有五座毡篷储粮,都是满满的,码到篷顶。他们允许我任意打开粮包查看。我打开了五六包,都是粮食。他们先是从吴襄、宋伟、张春手中夺得大批粮草,后从台堡中不但得了粮草,还得了大批火器。” 这是祖大寿的心病,大凌河城虽还没有红夷大将军,但运来了锦州自造的佛朗机铳,建台堡时都放置了大铳,现在落到了皇太极手里,人家是蛟龙得雨,鹰隼盘空,自己更是瓮中的王八了。“你说孟乔芳这些降将会用大铳么?” “孙承宗老大人的属下,怎不会用?” 祖大寿长吁一口气:“见到张春张大人了么?” “见到了,张大人绝食了,已经奄奄一息。” “他有话么?” “他说……”韩栋略一犹疑,“他说,被俘后被带到皇太极面前,依次叩拜,只有他站而不跪。皇太极怒极,从身边兵士手中夺过弓箭,要当场射杀他。代善等人纷纷劝说求情,皇太极才消了气,并赐他珍馔,但他不食。三天后皇太极竟亲自探访,亲手赐酒食。他对皇太极说,‘忠臣不事二君,礼也。我若贪生,金人亦安用我。’” 祖大寿又轻叹一声:“他们给你吃饭了?” “是,羊肉饭。” 祖大寿挥挥手:“你去吧。” “大人……”韩栋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韩栋从怀中掏出一纸递给大寿。祖大寿展纸,是皇太极的一纸胁书。大意是指责祖大寿、何可纲杀人而食,说他们是为保全名节而拒降,不顾部下困苦,并说城中杀人者和指使杀人者将来到了阴间要被割成碎肉,然后说,凡杀其长官归顺大金者,皆赦免其罪,并量功授职。 “他们说,如果明天午时前大人不给答复,就将此信缮写多封,射入城中。”韩栋小声道,“还有皇太极给大人的一信。”韩栋又递过一封口的信。祖大寿读罢,沉默不语。吴桥造反 孙元化招募辽兵,东江辽兵闻讯大至,本就引起山东兵不满,辽人又自恃久居边关有功,不放山东兵在眼里,遂多有摩擦,渐致引起鲁民反感。孔有德奉命援辽,行抵吴桥时,吴桥县人闻听辽兵来了,皆闭门罢市。孔有德一路走来,见家家店铺都闭扇落栓,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抱胸叉腰地看着这些兵,就有了气。 孔有德正走着,听见街拐角处有喧哗声,赶过去看,见一百姓手拎一只鸡,正与一名兵士口角,数名辽兵和一些百姓围着看。 孔有德问:“吵啥吵?” 一个小旗儿见是孔有德,忙跑过来道:“大人,弟兄们饿得慌,想找老乡赊只鸡,那老乡就是不肯,故而吵起。” 那吵架的百姓也是个盛年汉子,说话气冲,见来了长官,大声道:“说什么赊,分明是抢!你们是过路兵,吃饱了喝足了抬屁股走人,俺们哪里去要账?再说了,俺们是小民百姓,敢去那大营要账么?” 跑到关外去打仗,每天只能吃个半饱,还拿不到饷,有德本就气着呢,见这汉子无理,更是大怒:“拿鞭子抽他!”说完一夹马肚走了。 当兵的见长官怂恿,一哄而上,一顿拳脚,抢了鸡扬长而去。 那被打的汉子是吴桥大财主王象春的家仆。王氏是山东望族,其家科第极盛,因而势大。王象春的管家找上千总李应元,李应元是李九成之子,见王象春势大气大,朝中有人,自己官小职卑,怕事闹大,上面追究,自己也没个收场了,遂将抢鸡兵士穿鼻游营。 这下激怒了辽东兵,孔有德都让打,还有啥不能干的。于是众兵纠集,抢入王象春家,将那家仆揪出,一阵乱打,竟当众击杀。 王象春岂肯罢休,立刻申详抚按,必欲查办首乱之人。 李应元见事情果然闹大了,自己定无好果子吃,只好去找李九成商量。李九成也正在愁眉不展,为出关作战,孙元化命李九成去买马,李九成贪赌,荡尽了买马之钱,正琢磨如何才能免遭议罪,却是无计可施。二人一商量,决定铤而走险。 孔有德正在借酒浇愁,正灌得晕乎,忽听外面一片喧哗,遂怒冲冲放下杯,出到外面,见黑压压兵士挤满了院子,李九成父子站在前面。 “咋回事?” 李九成跨前一步道:“领不到饷,吃不饱粮,还要跑上上千里去送命,弟兄们不干了!” 孔有德盯着李九成:“是你煽乎的吧?” “我有那能耐?弟兄们先找了我,我有啥辙?这才来找你。” 孔有德看着众人:“又不是老子不关饷,不给粮,李大人没辙,老子就有辙了?” 李应元跨前一步:“那我们就不走了!” “对!”响起一片呼应声,“我们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了这家伙都得送给皇上老子!”孔有德使劲儿拍了拍脑门儿。 “饿得两腿打晃,就这德行,不送给皇上老子,到了关外也得送给猪尾巴兵!”李应元道。 “对!”又是一片呼应,“抢他娘老子,死也做个饱死鬼!” 李九成转过身举起双手:“弟兄们,又不是孔大人不发饷,是户部不给。大家先别咋呼,让我跟孔大人商量出个道道来如何?”见没人叫唤了,李九成走到孔有德跟前,低声道:“咱们里面磨叨磨叨?” 孔有德一挥手:“都给老子回去等着!” 李应元回头使个眼色,就有人喊:“我们就在这儿等,里外就是这条命了!” 孔有德刚一瞪眼,就被李九成连推带拉拽进了屋。 桌上一盘煮花生米,一盘拌白菜心,一盘酱猪耳,酒尚温,李九成道:“你倒自在快活。” 孔有德道:“快活个屁!杀了朝里那帮狗娘养的才是快活。如何打发这帮饿鬼?” 李九成没接茬:“哥哥陪你快活快活。”不等孔有德答话,向外叫一声“拿个大碗来!”一个护兵颠儿颠儿地送来个大碗。李九成给孔有德和自己斟满,与孔有德桌上的大碗碰了一下,自顾自灌下去,向后一靠:“这帮兵,我是带不动了。” “那咋整?” 李九成向前探过身:“王象春是什么人?他一跺脚山东就颤,他一张口朝里就有人应声。咱们得罪了他,到了关外,战败了,脑袋撂那儿了,万事全休,不用说了;即便打胜了,能不挨参?朝里那帮兔崽子能放过咱?” “谁让你们惹那老小子的!” “是你先惹的呀!就算不惹他,这帮兵你还带得走么?不能按时赶到宁远,又是什么罪过?” “你少啰唆!说吧,咋整?” “你听我的?” “你先说出来。” 李九成又灌进一碗,夹了块猪耳朵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待咽下去,才慢悠悠道:“反了!” “……反?!” “咱们在皮岛那会儿,跟猪尾巴干过多少仗,胜过么?现在这帮有皮没肉的兵,甭说你拿不出银子让他们走,就是到了宁远,能给你卖命?还不是一个死?现在西边儿闹腾得多邪乎,皇上又怎着了?” 孔有德怎不知这趟差事凶多吉少?他想的是能赖就赖,可还没想过反。现在当兵的闹饷了,连李九成都这般想了,还真不能不细咂摸滋味儿了。“你让我想想……”说完端起酒灌下去。 祖大寿召集全部三十七名将领议事。看着这些昔日浑身疙瘩肉的猛汉如今个个面白如纸,骨瘦如柴,佝肩塌背,他就明白生路只有一条了,但话却不是这样说:“韩栋探了一趟金营,金营粮草尚能支撑两个月。我们若继续坐困孤城,不用两月,不到一个月,大凌河城就是一座死人城了。都说说,咋办?”心存异志的,不敢先说,一时无语。“怎么都不言声儿?” 出来一人,一抱拳道:“大人,要说生路只有一条,就是突围!”众人看去,见是参将刘天禄。张存仁一声冷笑道:“突围?笑话,人家在城四周挖了壕沟,立了栅栏,往沟里突么?就是没有沟、栅,你还爬得上马背么?何况没有马了,靠两条柴火腿儿跑过人家四条腿儿的马?现在就是个三岁娃在前跑,你撵得上吗?” “突不出去,就战死!”又出来一个,是祖大寿的侄子祖泽洪。 祖大寿不由得心中涌起感动,甚至自惭形秽了,前胸贴后背,提刀的劲儿都没了,还要战,宁死沙场不屈膝,真是刚烈可风!可是,真如皇太极所言,自己为保全名节而拒降,上万的弟兄为这座死城和那个用人不明又心狠手辣的小皇帝丧命,值么?再者说,宁肯饿死战死也不投降的有几个?再饿下去,就该反了,怎禁得住?即便不反,有几个人偷开了城门,也就完了。祖大寿之子祖泽润看出了父亲的心思,起身道:“战必死,城还是人家的,白白送了众家兄弟性命,何益?” 祖泽洪刚想争辩,祖大寿抬手止住他:“还有谁情愿战死?” “我!”何可纲起身走到屋中央,眼光直逼祖大寿。 祖大寿不看他:“还有吗?” 见没有人应答了,祖可法道:“爹啥想法,直说吧。” 祖大寿低了头,好一会儿,抬头道:“韩栋,念皇太极信。” 韩栋走上前,面向众人,袖中抽出书信,提了提气,读道: 祖、何二将军台鉴: 夫我国用兵,宜诛者诛之,宜宥者宥之,酌用恩威,岂能悉以告尔?至东人被杀,是诚有之,然心亦甚悔。其宽宥者,悉加恩养,想尔等亦已闻之矣。现在恩养之人,逃回尔国者亦少。且辽东、广宁各官,在我国者,感我收养之恩,不待命令,自整汉兵,设立营伍,用火器攻战,谅尔等亦必知之。至于永平攻克之后,不戮一人,父子夫妇,不令离散,家属财物,不令侵夺,加恩抚辑,此彼地人民所共见者。 今大凌河孤城被困。我非不能攻取,不能久驻,而出此言。但思山海关以东,智勇之士,尽在此城。或者,荷天眷佑,俾众将军助我乎?若杀尔等,于我何益?何如与众将军共图大业?故以肝膈之言,屡屡相劝。意者尔等不愿与我共事,故出此文饰之言耶?若将军信之,遣使至我营中莅盟,我亦遣使进城与将军盟。 祖大寿把眼扫一圈儿:“这条路,谁愿意走?” “哼,满纸胡言!”何可纲双手叉腰,“竟敢说永平攻克之后,不戮一人,什么不离散,什么不侵夺,加恩抚辑,什么人民所共见者。如此大言不惭、睁着眼说瞎话、无耻之极的人,能信他么?” 祖大寿斜他一眼:“皇太极说的是攻克永平之后,不是撤出永平之前。”静了片刻,张存仁道:“卑职听大人的。”随着便有人附和,然后便是一片声:“我们都听大人的。” 何可纲一步蹿出:“祖大寿,你是孬种!……” 不等何可纲话落地,祖大寿大喝一声:“把何中军关起来!” 张存仁、韩栋、祖泽润、祖可法应声上前,围住何可纲,张存仁道:“对不住了,何大人,您放不下死了的列祖列宗,我们放不下活着的妻儿老小,您是英雄,我们是孬种,请吧。” 何可纲冷静下来,发一声冷笑:“祖大寿,送你一个对句,看你可还记得?‘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张存仁见不是物事,架起他胳膊向外拖,何可纲嘴里还叫着,“祖大寿,再送你一首诗,看你可还记得? 公车犹记昔年情,万里从戎塞上征。 牧圉此时犹捍御,驰驱何日慰生平! 由来友爱钟吾辈,肯把须眉负此生。 去住安危俱莫问,燕然曾勒古人名。 祖大寿呵,我看你活着有何脸面去见老娘亲,死后有何面目去见袁大帅!……”叫声渐远渐消。 祖大寿当然记得,这一联一诗都是袁崇焕所作。何可纲的话勾起祖大寿一件心事:投降了,怎能再见亲娘面? 会散之后,祖大寿将祖泽润留下,商量了半个时辰。正午时分,一封信射入金营。 韩栋一大早就守在南城门上,时近正午,远远地来了八匹马,到城下立住。前面四人,没披铠甲,穿着官服,一人胸前补子绣狮,三人胸前补子绣豹,其中一人近前几步道:“城上可是韩将军?” 韩栋去过金营,认得胸前补子绣豹的三人,说话的是参将达海,另二人是参将宁完我、鲍承先,遂一笑答道:“将军好眼力。这位二品将军是……”达海回道:“这是我大金副将石廷柱将军,遵祖将军嘱来见将军。” “三位将军稍候,我这就开城门。” “且慢。”不想达海止住了他,“韩将军,在下深知祖、何二将军深得孙承宗、袁崇焕二位大将军衣钵,有吞天吐地之才,用兵奇诡,更知道何将军不愿谈判。故而如若真心,请祖将军派一员上将来我金营,石将军方好进城。” 韩栋没料到金人会索要人质,告诉他何可纲已被关押吧,这无凭无据的人家如何会信?只好道:“那就只好请三位将军多候一时了。”说完下城去禀报。 约小半个时辰,城上果然缒下一人,径自走到石廷柱面前,一抱拳道:“见过诸位将军,在下是祖总兵的义子祖可法。” “有劳将军了。”石廷柱也一抱拳。达海向后一努嘴,金兵中一人便近前来,上下一打量祖可法,冲石廷柱点点头。“好,”石廷柱抬手道,“请祖将军随鲍将军去我金营吧。”金兵牵过一匹马给祖可法。 达海遂对城上喊道:“请韩将军开城门!” 石廷柱三人被带进中军府,大堂中张存仁、祖泽润在候着。韩栋作了引见,双方分东西坐下。张存仁道:“我二人受祖总兵委托,与三位将军面谈,请问金汗有何指教?” “且慢!”石廷柱伸出右掌,“既是祖将军相邀,为何却只与二位将军相谈?” “对不住石将军了,祖总兵身体不适,不能相见了。” “哦?”石廷柱立起身,“祖将军贵体有恙,我等理应慰问。” 张存仁慌忙站起,双手连摆道:“不必不必,祖总兵……他……他……” 石廷柱看出有假,勃然大怒道:“要我大金遣使来见的,是祖将军,来了又不见,是何道理?耍弄咱不成?既然不见,就送我们出城,看你们还能挺到几时!哼!” 一直正襟危坐的祖泽润拦过话:“既然是诚心相商,就不必遮掩了。石将军,实话实说,献城之议,我军中反对者众。家父百般劝说,兼以疾言厉色,众将才同意与金使商谈,但死活不同意家父与贵使晤面,独力不能胜众口,还请石将军体谅家父的难处。” 石廷柱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坐下道:“你是说,有不少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归顺我大金?” “正是。” “嗯,既是祖将军多有不便,自然不能勉强。好吧,不知众位将军到底有何窒碍?” 张存仁看了眼祖泽润,道:“请问三位将军,献城之后,如何处置我守城将士?” “处置?”石廷柱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我大金对明军没有任何要求,我皇上只有一句话:只要真心归顺,无论女真、蒙古、汉人,一视同仁,绝无厚薄、猜忌。” “这话金汗早就说过,可永平惨祸又如何说?怎让我军将士信得过?这也是一些将领宁可战死不愿献城的原因。” “永平之祸非关皇上事,乃是守城将领擅为,为首者已受褫职羁押的重处。我皇上言必信,行必果,今我军围攻大凌河城,留守都城盛京的便是蒙军旗。再如在下,”石廷柱向后一指,“宁完我,还有范文程,不都是汉人么?不都与女真兵厮杀过么?这些都足见大汗心胸,还望祖将军和众位将军勿疑。” “再请问石将军,”祖泽润道,“金军得到大凌河城后,是攻打锦州,还是回军沈阳?” 石廷柱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倒没议过,不过我军已鏖战两月余,应有休整,但这有何关系?” “对我军来说,关系重大!我们的父母妻儿都在锦州,倘得锦州,则我父母妻子亦得相见。若去沈阳,从此便成海角天涯,再难相见!自古忠孝难两全,不忠则孝,不孝则忠。归降金汗,已是不忠,再背父离母,更是不孝,抛弃妻子,又是不义,便是无君无父的贰臣逆子,还有何脸面苟活人世?更留个千古骂名!金汗若即攻锦州,家父便率部归顺,否则劝降无益。”祖泽润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信,“这是家父请三位将军转呈金汗的信,将军可先阅。” 石廷柱接过后抽出信瓤抖开: 拜呈大金汗: 前遣人来招降,时难以一言立决。盖众官不从者甚多。或云:“汗非成大事之人,诱降我等,必仍回军。”或又云:“此特诱降而杀之耳。”是以宁死不肯归顺。我对众言,前日汗所遗书,明言向曾有所杀戮,今则概与安全,此人所共知者。 今不信此言,蛊惑人心者,惟何可纲、刘天禄、祖泽洪三人。何可纲云:“汗非成大事之人,得永平先回,又屠永平人民。我等若降,纵不杀,亦必回军,我等安归?”平彝营祖泽洪,诱诳众蒙古,使不降汗。又有逃来人,言汗于敌国之人,不论贫富,均皆诛戮,即顺之,不免一死。以此众议纷纭。虽有归顺之意,一时难决。 今石副将来,我即欲相见,众官不从。幸泽润在内调停,大事似有五六分可成。此乃机密事,城中人疑我者多。 我书到时,望汗密藏,毋令阵获官员,及往来传语之汉官见之。如汗果欲成大事,我等甘心相助。第十五章 祖大寿倒戈,投奔皇太极杀弟归降 去金营的路上,祖可法问鲍承先:“刚才出来认我的那人是谁?” 鲍承先笑道:“将军见谅,我大金派三员大将入城,无异为人俎上肉,故不得不请将军对质。那人是将军城中因饿降金的兵卒,叫王世龙。”祖可法心中一番慨叹,人心如此,献城是唯一出路了。 祖可法被带进一座大帐,大帐正中铺着一块厚地毯,放着丰盛的酒菜,上首坐着两人,侧坐一人,鲍承先介绍道:“这是我大金济尔哈朗、岳托二贝勒,额驸佟养性。”又转身介绍了祖可法。 祖可法忙趋上前,说道:“祖可法叩见爵爷、驸马爷。”说着曲下膝欲行叩拜礼。岳托见状赶紧离座走下来,双手扶住他,笑道:“将军不可,快请起。”待祖可法起来,又道,“对垒之时,为我仇敌。今已讲和,犹兄弟也,何以为拜?” 济尔哈朗哈哈大笑道:“对对对,为敌时不能拜,为友时又不必拜,总之是我二人不受拜。”祖可法也笑了,同时心中感慨,身为皇亲国戚,又手握重兵,又是胜者,却如此礼贤敌使,虚怀大量。我大明君臣以上国自居,不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实是可悲。 岳托牵着祖可法手,至自己右手落座。佟养性端起酒壶先给祖可法面前的金碗斟满,再给济尔哈朗、岳托和自己斟满。 岳托端起大碗,客气地说道:“这碗酒,为将军洗去两月来的征尘,咱们边吃边谈。请!”祖可法心里明白,人家知道他快饿死了,故先让他吃饭,为免自己尴尬,故不明白说出,而借“洗尘”之名,真是王者之风。遂举碗示意,一口喝下半碗,便忍不住去看那饭菜。 岳托看在眼里,遂指着大盘小碗一一介绍道:“白煮肉,烤全羊,烤獐子,烧大雁,野菜炒干菌,黄米豆包,豆擦糕,酸汤子。祖将军,请吧。”说着撕下一只大雁腿,放到祖可法面前。 祖可法已经顾不得面子了:“爵爷的好意在下实受了。”说完抓起大雁腿三两下就全塞进嘴里,骨头都嚼碎了。岳托便不停地撕下獐子后腿、羊后腿送过来。待这些腿吃完了,祖可法才开口说话:“在下失礼了。二位爵爷有何问话,请说吧。” 济尔哈朗盛了一碗酸汤子放到祖可法面前:“祖将军是个实在人。好吧,请问将军,你们明知无望,宁可自相撕食,也要死守这座空城,直至自己把自己杀光吃尽,这究竟是为啥?” 祖可法喝一口汤:“十二月京师解围后,辽东兵奉皇命随孙承宗将军攻取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金汗曾四处宣说,无论官民,只要归顺,一体优待。但我军进入永平后,金军撤离时大屠杀后的惨相可是亲眼所见,全城血流成河,尸首相摞,一片死寂,不见活人!信义何在?怎知昨日之永平,不是今日之大凌河?” 岳托双手举碗齐胸:“岳托代我皇向将军赔罪了!”说完洒酒于地,叹口气道,“永平之事,非我皇之命,乃是大贝勒阿敏背旨所为。我皇即位以来,敦行礼义,仁心仁政,爱惜士卒,抚养黎民。得知永平之事,异常震怒,阿敏返回盛京后,即被拘拿,罪名不是失城,而是屠城,至今拘押。” 祖可法微微点头:“我们也听说过金汗善待富人,赈济贫民,有仁君之德。但永平之事我军亲眼目睹,毕竟难忘。金汗恩养、奖励降人的承诺……”说至此摇摇头,“怎能一说就信?” 济尔哈朗嘿嘿一笑:“此次攻打大凌河城,我大金出动十七个固山,其中大金八个固山,蒙古八个固山,汉军一个固山。汉军固山是一个炮队。”说着指着一直没开口的佟养性道,“他就是汉军固山额真。攻打你们各台的大炮,就是他造的,名天祐助威大将军。” “那大炮是你们自己造的?”祖可法有些不信。 “威力还不够大,比不上你们的红夷大将军。”佟养性道。 “驸马爷,”济尔哈朗道,“你将皇上的两谕说给祖将军听听。” 佟养性轻咳一声:“自今上登位,明边吏民归者日众,今上籍丁壮为兵,始别置一军,号‘乌真超哈’,命养性为昂邦章京,谕养性曰: 汉人军民诸政,付尔总理,各官受节制。尔其殚厥忠,简善黜恶,恤兵抚民,毋徇亲故,毋蔑疏远。昔廉颇、蔺相如共为将相,以争班秩,几至嫌衅。赖相如舍私奉国,能使令名焜耀于今日。尔尚克效之! 又谕诸汉官曰: 汉人军民诸政,命额驸佟养性总理,各官受节制。其有势豪嫉妒不从命者,非特藐养性,是轻国体、亵法令也,必谴毋赦!如能谨守约束,先公后私,一意为国,则尔曹令名亦永垂后世矣。” 岳托给祖可法斟上酒:“此次大战,我女真八旗四万人,蒙古军四万人,汉军五千人。将军也看到了,我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如若不是我皇对各族军民一视同仁,何来如此局面?” 祖大寿独自来到关押何可纲的牢房。他担心有不服者聚众劫夺何可纲,坏了大事,故把何可纲关入大牢,并派了重兵看守。隔着木栅,见何可纲蜷缩在稻草铺的地铺上,祖大寿轻轻咳嗽一声。何可纲抬头看,见是祖大寿,“哼”了一声,复又躺下。祖大寿无奈,只得先开口道:“可纲啊,刘天禄、祖泽洪已经不抗了,你还是宁可饿死吗?” 何可纲一拍稻草:“是!” “你说皇太极非成大事之人,我等若降,就是不杀,亦必回军,我等从此再也不能南归了。我给你念念皇太极的信。”说着掏出信,“‘我既招降尔等,复攻锦州,恐我兵过劳,难图前进。尔等降后,锦州或以力攻,或以计取,任尔等为之。’你看怎样?” “祖大寿,你要降金,就杀了我!” 祖大寿心中发胀,两腮发酸,双手握住木栅,心中默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能杀你啊!”两行浊泪就滚了出来,“可纲啊,战是死,饿也是死,早晚是个死,城也得失,你就忍心这么多弟兄臭死在这儿?让他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可纲翻身强撑着坐起:“祖大寿啊,你是大明少有的猛将,是大帅最信得过的大将,连你都降了金,这大明还有指望吗?”说到这儿,何可纲也哽咽不能语了。 “可大帅没死在战场,却死在刑场!崇祯是个大昏君,为他而死,值吗?” “不是为皇上,是为大明,是为我父母之邦!” 祖大寿慢慢跪下:“兄弟呀,就听哥哥一句劝吧,我不能抛下老娘先走啊!” “祖大寿,你降了金,老娘还会认你吗?死,是忠臣孝子;降,是逆臣贼子!”何可纲说完向后躺倒,再不理祖大寿。 祖大寿又跪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才缓缓站起走出去。 清晨,大队金兵开到大凌河城南门,正中为首一人,金盔金甲,正是皇太极。城门訇然大开,张存仁骑马先出,随后便是两名刀斧手押着被五花大绑的何可纲,直推至离皇太极十步之遥。 张存仁行了参拜礼,向后一指道:“禀大汗,这是大凌河城唯一拒降的明将何可纲,奉祖总兵令,斩于大汗之前。” “慢!”皇太极抬手止住,“带过来。”刀斧手将何可纲推到皇太极面前。“何将军,朕知道你是袁将军的得力臂助,是我大金为数不多的敌手,朕实不愿杀你。但若不杀你,则你是明廷大忠臣,使城中将士心中羞辱,朕委实为难啊!” 何可纲微微一笑,突然放声吟道: 忠臣血入地,地厚为之裂。 今溅帝王衣,浣痕亦不灭。 灵质偏成磷,光焰九天彻。 精诚叩帝阍,愿化一寸铁。 良土铸作剑,剑锷百不折。 斩尽奸人头,依旧化为血! 皇太极默默听完:“好诗啊,原来何将军还是个才子。” 何可纲仰头大笑:“可纲何有其才?这诗的作者,英名永载煌煌史册,他叫袁崇焕!” 皇太极叹口气,低下头挥挥手。张存仁回头一声断喝:“斩!”这厢一声“斩”,城上那厢祖大寿扑通跌倒,一声呼号撕心裂肺:“兄弟呀——”刀斧手手起刀落,热血喷溅,何可纲头颅滚落尘埃。 刀斧手收拾起尸体,拖入城中。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饥兵一拥而上,争割其肉,转眼间骨肉俱尽。 祖大寿爬起来,也不掸滚了一身的灰尘,拾步下城,抬身上马,身后跟着四名副将、两名游击,到皇太极面前翻身下马:“降臣祖大寿……”说着屈下膝去。 皇太极见祖大寿出来就已下马等候,此时上前一步弯腰双手扶住大寿双臂:“将军免礼,快快请起。朕不以降臣待将军,请与将军行我女真抱见礼。”遂主动抱腰接面。行过抱见礼,见祖大寿脸上泪痕尚在,皇太极道:“朕知道将军与何将军亲如兄弟,朕也十分痛惜!但如果不降者也能贷死,不但使将军蒙羞,恐怕城中将有不利将军的事发生。” 祖大寿微微点头,轻声道:“大汗,盟誓吧。” “好!”皇太极向后一挥手,四名巴牙喇抬过一张供桌,上置一大盘,托着一只绑着双脚双翅的黑羽大雄鸡,盘前两只大海碗。一名巴牙喇置上三炷香,另一巴牙喇一手持刀,一手抓起公鸡双翅,一挝鸡颈,当胸一刀,便向两碗中淋血。二人捧起碗,皇太极先念道:“朕对天盟誓:凡此归降将士,如诳诱诛戮,及得其户口之后,复离析其妻子,分散其财物牲畜,天地降谴,夺吾纪算。” 双方的誓词是事先共同拟好的,祖大寿跟着念道:“祖大寿对天盟誓:若归降将士,怀欺挟诈,或逃或叛,有异心者,天地亦降之谴,夺其纪算。”念毕,各饮尽,将碗摔碎。祖大寿道:“天气已凉,久停恐伤龙体。大汗是返回御营,还是进城一看?” 这一问本不在事先商妥的范围内,皇太极一愣,还未回答,莽古尔泰一步冲上:“祖大寿,你安的什么心?你是真降还是诈降?” 这一问也出祖大寿意料:“大贝勒何出此言?” 皇太极挥挥手,笑问祖大寿:“进城看啥?” “臣是想,大汗进城,可定军心。” 岳托走上一步,说道:“盟誓虽申,但人心不一,还望祖将军考虑周全。”祖大寿点点头:“是臣想浅了,后事听大汗安排。” 皇太极又是一笑:“朕为这座城耗时八十余天,如今为朕所有,怎能不进?”遂向后一挥手,“进城!” 后面代善大叫一声:“皇上不能进城!”几步蹿到皇太极面前,小声道,“恐城中有预谋!” 皇太极一瞪眼:“你们是干什么的!”说完大步进城。 城中将士夹道列队,个个面无表情。皇太极边走边细瞧这座只建了一半就已残破不堪的颓城,直到走进总兵衙门。皇太极让祖大寿坐自己左手,右手是代善。大寿道:“臣无以为敬,失礼了。” “朕岂不知将军艰苦?”皇太极一摆手,“拿酒来。”立刻有两名巴牙喇捧上三只金碗,一壶酒,一一斟满奉上。祖大寿已是馋极了,略一举碗示意,便大口饮尽。皇太极只抿了一小口,“再给将军满上。” “……臣有一事想问大汗。” “讲。” “……张春大人怎样了?” “唉,朕解衣推食,他就是不受,饿死了,愚忠啊。”皇太极不想谈张春,“将军城中还有多少人?” “只剩不到一万两千人了。” “将军打算如何取锦州?” “只要孙承宗回了宁远或山海关,此事易如反掌,锦州守军都是臣的旧部。如果孙承宗尚在锦州,则只能伺机而动。臣料只要臣到锦州,孙承宗必回宁远。如若不走,臣当设法除之……”话未说完,突然外面枪声大作!祖大寿噌地窜起,跑到门口:“咋回事?” 济尔哈朗和岳托也同时窜起,一起逼住祖大寿。金军迅速集结于院前院后,把个总兵衙门围了个里外三层。 祖可法跑了进来:“爹,是刘天禄、祖泽洪,已绑了。” “砍了!” “不,不要再杀人了,关押吧。”皇太极一招手,“将朕送祖将军的礼物拿上来。”一名巴牙喇端上一个方木托盘,“一顶黑狐帽,一件貂裘,”皇太极又向外面一指,“还有一匹浑身雪白的千里马。” 皇太极接过托盘,亲自递给祖大寿。祖大寿单膝下跪双手接盘,道:“谢大汗。”南面独坐 孙元化甫抵锦州,就当头挨了两棒。 一是大凌河城全军覆没,祖大寿败退锦州城,只带了二十六个亲兵;二是李九成、孔有德兵变。孙元化知道兵变是因缺饷而起,心中爱惜有德是员勇将,遂一面命副总兵张焘率骑兵先返山东遏制李、孔,一面移文山东巡抚余大成,力持抚议,自己亦随后回军。 此余大成正是原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因看穿祖大寿、力救袁崇焕而受周延儒赏识,知他得罪了温体仁,遂奏请将其调升山东巡抚。余大成本就心向辽兵,更知李、孔是为饷所逼,故乐得顺水推舟。 因李九成父子都带兵,孔有德便推李九成为首。他们带的是久历大战的辽兵,山东兵岂是他们的对手?崇祯四年十一月起兵,一月之内,荼毒山东三百里,连陷陵县、临邑、商河,青城、新城,山东兵触之即溃,十二月攻抵登州城外。 这登州城可不比他处,城中驻兵多是辽兵,又是孙元化用西式练兵法打造的一支新军,还是朝廷筑炮所在,有大小火器数百位。 孔有德心中没底,只将城池围住,迟迟不敢动作,直挨进了崇祯五年正月初一,不由得焦躁起来,如果援兵到来,里外夹击,则必败无疑。却是天要亡明,竟助叛逆。 这一夜,孔有德正与李九成借酒浇愁,李应元跑进来道:“爹,大人,城中射出一信。” “哦?写的啥?”李九成问。 “是写给孔大人的。”李应元展开信,“‘兄欲攻城,弟愿为内应,已安排妥当,只等兄发,不必联系。’是耿中军写的。” “耿仲明?”孔有德一拍大腿,“天助我也!” “慢!”李九成道,“可有诈?” 孔有德也同时想到了。他们都是毛文龙旧属,有兄弟之谊,又一同投了孙元化,可谓患难之交,“老耿还不至于卖我们吧?” “人心隔肚皮,何况是这年头儿。虽是兄弟,可咱们现在是朝廷反贼!孙元化有恩于咱们,他会背叛孙元化?” “是啊,孙大人有恩于咱,老子也不想背了孙大人,可现在已经拖累他了。” “顾不得那许多了,老耿那边,还是得探一探才好。” 二人商量一夜,没商出个稳妥之策,也就作罢,直睡到日上三竿,却被李应元砸醒了:“大人,援军杀到大营前了!” 孔有德心中咯噔一下,一骨碌爬起,披挂上马,迎了出去。隔着栅门,见来军已在一箭开外排开阵势,为首一人,却是张焘。孔有德心说糟了,这张焘烂熟西洋兵法,带的又是辽兵,城中再趁势杀出,可就完蛋了!已是无奈,先探探口风再说,遂横枪臂弯,马上一揖,高声道:“原来是张大人。” “孔有德,你好没分晓,孙大人待你天高地厚,你却趁危背后举难,你还有人味儿吗?!” “张大人,弟兄们饿得走不动,又拿不到饷,咱为国家卖命,山东人却拿咱辽东人不当人,赊只鸡还被穿鼻游街,违令要斩,延期要斩,还有咱活路吗?” “哼,造反就有活路了?实话告诉你,是孙大人再三叮嘱,要招抚于你,并发文余巡抚,本镇才与你说话。否则不待你梦醒,早一阵掩袭过去,你早是梦中做鬼了!还不快开营下马受降?” 降?降了就能活命?孙元化再有厚恩,从此后也是猜忌有加,存了二心了,何况朝廷能放过?更谁知是不是个套?降你个球!孔有德想至此,低声对李九成道:“张焘远道奔命,已是疲惫之师,咱假意迎降,放他进来,趁他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一鼓歼之,如何?” 李九成更怕追究他贪渎之事,更是不肯降了,忙道:“好,我这就去布置。”孔有德大声道:“大人说话可作数?” “你不信孙大人么?” “好,咱降了。”大门哗啦打开,刀枪都扔到地上。张焘心中冷笑,这点儿小伎俩瞒得过咱?遂也低声吩咐了,催马进营。张焘军刚半进,李应元一声唿哨,叛军迅速拾起刀枪,抢上劈杀。张焘军早有准备,挺枪便搠。拼了半天,却是只闻刀枪响,不见人倒下。明摆着,都是辽东老弟兄,怎下得去手? 正僵持着,忽然城门大开,杀出一彪人马,为首一人,大叫“反贼哪里走!”孔有德大惊,来人正是总兵张可大!心说吾命休矣!正拨马要走,忽又听一声喊:“孔将军,我来助你!” 孔有德回头看,见又一拨人马从城中杀出,却是耿仲明、毛承禄。 李九成抢上前:“当心有诈!”孔有德略一踌躇,断然道:“仲明生死兄弟,断不致害我!”遂向后一挥手,“生死在此一赌,杀!” 这突然的变故把个张焘弄呆了,一时竟无所措手足。李应元看在眼里,冲前一步,向张焘军大叫一声:“都住手!”还真管用,本来就不想打,听见有人喊,就都住了手。 李应元脚套马镫站起来道:“弟兄们,昨天咱们还在一个锅里淘饭吃,今天就反目成仇,刀枪相见了么?咱们曾在辽东做团儿拼敌,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他的命,都是过命的兄弟,今天就成了仇人么?” 张焘此时醒过盹来:“哼,卫国杀敌,职之所在,平叛讨逆,更是职之所在!国家危难,不去杀敌,反倒趁火打劫,纠兵造反,还有良心么?”张焘一指李应元,“李应元,你这话,对你爹说去!” 李应元不理他,话锋一转:“弟兄们,你们拿到饷了么?” 张焘军中响起嗡嗡声,一人道“没拿到”,便就一片响应。 “卫国杀敌,咱们杀敌少么?国家危难,咱们救难少么?咱们为朝廷流了多少血,可朝廷怎样待咱们?谁不是父母生养,谁无妻儿,咱们拿啥养一家老小,朝廷管咱们死活么?”李应元向孔有德大营一挥手,大声道,“孔大人是为弟兄们讨条生路,这叫逼上梁山!想活命的,就投孔大人!” 静了片时,只听一声呐喊,呼啦一片声跑,张焘半个军投了孔营。张焘大惊,转身想跑。李应元眼疾腿快,一夹马肚,一步蹿上拦住去路。张焘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李应元道:“张大人,你是和咱爷们儿一块儿干,还是下马受缚?”张焘闭了眼。 情势陡转,张可大腹背受敌,仰天长叹:“天助反贼啊!”只得夺路退回城中。耿仲明却是紧咬不放,前后马蹄冲进城里。李九成大喜,一指登州城道:“弟兄们,城里有钱有粮,有酒有肉,有枪有炮,趁热打铁,攻他娘的!”叛军一声嚎叫,扑向城门。突然之间,炮声大作,叛军顷刻人仰马翻。孔有德刚带住马,炮声却停了,接着便见城上刀光剑影,一片喊杀声,不断有人从城垛间掉下。 孔有德知道耿仲明已攻上城头,两腿一夹,一马当先冲进城。 大政殿的正月朝贺大典上,皇太极始终绷着脸。代善心里明白无非为两个人:一是祖大寿,二是莽古尔泰。不处置莽古尔泰,皇太极不会心顺,但事涉皇太极本人,他不好张口。自己与莽古尔泰同为大贝勒,自己若不提出,皇太极必起猜忌之心,所以从大凌河始返盛京,就与诸贝勒商议妥了。 待大典毕,代善便起身道:“大贝勒莽古尔泰,轻敌冒进,败战在先,御前拔刀、语侵皇上在后,如果不惩处,何以惩戒后来,朝廷颜面何在?”坐在皇太极右边的莽古尔泰噌地站起,道:“我是醉酒无状,酒醒亦是悔怕,已向皇上谢罪,还待怎的?” “喝醉了就可跑到大汗面前撒酒疯么?”多尔衮站出来道,“照大贝勒这说法,以后谁喝醉了都可跑去闹皇上,而不受惩处?” “不必说了,此事众贝勒已议定。”代善冷着脸道,“济尔哈朗,奏准吧。”济尔哈朗出班,咳嗽一声:“五和硕贝勒共议,去莽古尔泰大贝勒名号,降诸贝勒之列;夺五牛录属员、庄屯并份内汉民及供役汉人;罚驮甲胄雕鞍马十匹奉皇上,驮甲胄雕鞍马一匹奉大贝勒代善,素鞍马四匹给诸贝勒;罚银一万两入官。请陛下准奏。” 皇太极还是拧着眉头,一挥手:“此事以朕之故治罪,朕不予议。”不表态就是默许。代善道:“既如此,就如诸贝勒议。” “李伯龙上了一道奏疏。”皇太极转了话题,道,“李伯龙,你说一说。” 李伯龙道:“臣司参政之职,当尽职之责。自太祖称汗,至今未定仪制和文官职制。朝贺典仪,未有规制,上朝各官,不辨官职大小,随意排列,逾越班次,实非朝廷气象。我朝以马上纵横天下,故一直未定文官职制。但马上可以得国,却不能治国。臣以为应速订礼仪,设文官衙门。再有,”李伯龙挑眉看了一眼莽古尔泰,又低下头,“贝勒莽古尔泰既因悖逆定议治罪,革大贝勒名号,可否仍令与皇上并坐?” 这后一句立刻得到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三和硕贝勒附议,多尔衮、多铎、豪格、萨哈廉、硕托诸贝勒更是一片声嚷。代善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把莽古尔泰扒拉下去了,自己这“并坐”还长得了?遂道:“诸贝勒所议诚是,但彼之过不足介怀,仍令并坐亦无不可。”不想他这话说完,一片沉寂,皇太极也不说话。 代善立刻明白了,皇太极是要都赶下去的,便马上大转弯:“我等既拥戴皇上为君,又与皇上并坐,甚不是礼。自今以后,上南面中坐,以昭至尊之体,我与莽古尔泰侍坐上侧。” 听了这话,皇太极才微露笑意,其他人自然是一体赞同。见情势一面倒,代善立刻拉住莽古尔泰下到臣列跪倒行臣礼。莽古尔泰虽不情愿,但自知孤立,又见代善如此,只好随着,其他人也都随着跪倒。 “快起来快起来!”皇太极欠身虚扶。等二人起来入臣列之首,皇太极道,“李伯龙说得对,没有文官制度,难以有效治理国家。李伯龙,你说该如何做?” “臣以为,应该设立内三院,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还有都察院。” “你是说仿明制?” “是。” “嗯,朕早说过,要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今后,凡贝勒大臣子弟年八岁以上,十五以下,都要读书。达海已翻译了《刑部会典》、《素书》、《三略》、《万宝全书》,达海,现在在做什么?” 达海躬身道:“正在翻译《资治通鉴》、《六韬》、《孟子》、《三国志》。” “好,还有,历朝汉籍史书都要翻译,先译辽、金、宋、元四史。”皇太极放沉语气,“田畴庐舍,民生攸赖;劝农讲武,国之大经。各固山都应关心农家房屋建筑、耕牛饲养、徭役差派诸项事。记住,耕种与征战,耕种为先。都听清了?”众人齐道:“听清了。” “嗯,再有,蒙古除了察哈尔,都已臣服,朕看应建立蒙八旗了,设个蒙古衙门,一体管理,如何?”不待众人回答,皇太极又道,“好啦,明日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吧。至于仪制,就由范文程、李伯龙、宁完我等文馆汉臣先拟出,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后颁行。” 皇太极终于南面独坐了,心中十分高兴。至晚,在宫中设家宴,命阿巴泰、豪格往召代善和莽古尔泰。代善先到,皇太极亲下座迎接。莽古尔泰再到,皇太极亦复如是,然后亲携二人手,领至上座,道:“今日家宴,只行家庭礼,请二兄受弟一拜。”说着就揖下去。 代善大惊,慌忙跪倒:“皇上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莽古尔泰也跟着跪下:“是啊,我二人如何消受得起!” “快起快起,”皇太极扶二人起来,“朕说过了,今晚是家宴,只行家礼。”然后向后面一招手,“唤大福晋、各福晋出来拜见兄长。”随着这声招呼,皇太极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率布木布泰氏、额尔都氏、钮祜禄氏、乌剌纳喇氏、叶赫纳喇氏、伊尔根觉罗氏、颜扎氏一帮女人出来。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道一声:“二位兄长,请受弟媳一拜。”一帮女人就一齐微屈膝拜下去。 二人刚站起来,腿还没伸直,来不及多想,又单膝跪下去:“不敢领受福晋大礼!”这可是破天荒了,别说跪福晋,大贝勒连皇太极都没跪过。皇太极接连治了阿敏、莽古尔泰,代善明白,皇太极是要确立独尊的地位。皇太极是努尔哈赤诸子中唯一识汉字的,善拢人心,几乎所有的文臣武将都拥戴他,就连自己的儿子岳托、硕托、萨哈廉都对他忠心不二,自此以后,不跪是不行了。 皇太极再次扶起二人,说道:“二位兄长理应受拜,哪有拜女人的道理。”又领二人手至座前,“今日家宴,大兄当中坐。” 这一会儿代善已是接连三惊了,抱拳低头:“越分之事,绝不敢为。”皇太极勉强再三,代善就是站在原地死不肯挪窝。皇太极无法,只好居中坐了,遂亲自给玉斝(音同“甲”,玉制的酒器)斟满酒,又起身绕到代善下手,双手奉代善,慌得代善赶紧避席跪受。只给父汗努尔哈赤下跪过的代善今儿个跪了好几次了:“皇上再如此,我可只好逃席了!”皇太极笑而不答,再敬莽古尔泰,莽古尔泰也依样跪受了。 皇太极不善饮,今儿个心中高兴,便相互酬酢,开怀畅饮,不一会儿便面现酡色。今日朝贺大典上皇太极独尊之位确立,对诸贝勒也是震动不小,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多尔衮、多铎、豪格、萨哈廉、硕托以及额驸杨古利、宗室巴布泰、拜尹图、巴布海等一帮好闹的年轻子弟,此时也都斯文得很,不敢大声喧哗。正在面红耳热,一名巴牙喇跑进来:“报,锦州密报!” 皇太极接过打开看,眉心便挤在一起,又递给巴牙喇:“送给范先生拟回信。”巴牙喇去了,代善问:“祖大寿怎么说?” 皇太极叹一声:“他说锦州新兵甚多,巡抚邱禾嘉对他颇有疑心,相约之事,难以骤举,只能慢慢想办法了。说暂停书信往来,待邱禾嘉疑心消除后,他自会有信儿,再图约定之事。” “这小子耍了咱吧?”莽古尔泰道。 “不说这个,”皇太极一挥手,“将朕的赏赐拿来。”听见有赏,众人都静了声,两个巴牙喇端着托盘上来,“御用黑狐帽、貂裘、貂褂、金鞓带、靴赐代善,御用貂裘赐莽古尔泰。”二人再次下跪谢恩接过。皇太极清了清嗓,对着众人大声道:“莽古尔泰虽有大过,毕竟是朕兄,夺大贝勒名号已经是重处了。今日诸贝勒所议夺莽古尔泰五牛录属员、庄屯、份内汉人以及给朕的十匹驮甲胄雕鞍马,悉数赐还。” 莽古尔泰再次下跪谢恩。皇太极举起金觚道:“好了,咱们兄弟接着喝,不醉不许离席!”此时都已喝得半醉,年轻的宗室子弟开始放浪形骸。正在觥筹交错,闹个不停,送信的巴牙喇回来,将范文程拟好的回信呈皇太极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