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崇祯看向他。 “陛下,”梁廷栋迈出一步,“程本直写了一篇《漩声记》,请与袁俱死,广为散发。” “这个程本直到底是个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白丁。袁崇焕在外时,程本直三次求见,受袁崇焕蛊惑,投在他门下,拜他为师,京师守卫战中中箭负伤。” “他说什么?” 梁廷栋袖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打开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即今圣明在上,宵旰抚髀,无非思得一真心实意之人,任此社稷封疆之事。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予非为私情死,不过为公义死尔。愿死之后,有好事者瘗骨于袁公墓侧,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则目瞑九泉矣…… “够了!”崇祯的火气被拱了起来,“程本直既然自己请死,就成全他!涂国鼎!” “臣在!”刑部侍郎涂国鼎立即出列。 “你去监刑!”崇祯说完就坐那儿喘气,好一会儿才喘匀,突然话锋一转,“袁崇焕通虏谋叛,罪不容诛。诸臣习为蒙蔽,不见指摘,从无一疏发奸!”就像房倒屋塌被砸着一样,所有人又都齐刷刷跪倒顿首。崇祯咧咧嘴,“今后自当洗心涤虑,从君国起见。有朋比行私、欺君罔上者,三尺俱在!”所有人都松口气,又都齐刷刷叩头引罪。 崇祯说到这儿想起温体仁结党的话,看来这朝中只有周延儒、温体仁是真的无党无派,便宣布道:“温体仁以本官兼东阁大学士,即日入阁。”说着起身,“散了吧。” [1]顺天府,明清时期整个北京地区的行政区划。顺天府尹是北京的治安与政务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市长。第十一章 袁崇焕被剐了3543刀吟诗受死 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八月十六日,京城百姓都知道要杀袁崇焕。虽是八月天气,溽闷暑蒸,巳时刚过,西市口已是人山肉海,满天都是汗馊味儿。 刑场是被京勇围成的一个数十丈的空场,不是为控制观者,是防备有人劫刑场。百姓都想一睹这位曾权重朝野却引敌入我畿辅的太子太保、大督师长的是个什么汉奸样,都拼命地往行刑台前挤。 行刑台四周已被忠勇营里外围了两层,刑柱四角站着四名锦衣卫。 人群外层有两名长者,一直盯着大路的方向。 “李大人,你这一辞任,这朝政可就全被周延儒、温体仁之流把持了,袁崇焕再一死,这大明朝可真是江河日下、一泻千里了!” “唉,不辞任,又能怎样?身为中枢,眼看着他们胡作非为,自己却无所作为,坐在那儿舒服么?若与那两个宠臣做对头,你成靖之就是个现成的榜样。”李标苦笑道,“算你命大,你那样顶撞圣上,只落个革职,罗万爵、毛羽健却落了个下狱充军。我还不想去做钱龙锡第二,还是及早抽身而退好。”风遗尘整理校对。 “唉!”成基命叹一声,“自刘鸿训始,老韩爌、钱龙锡、曹于汴、你李标先后去职,张凤翔、乔允升戍边。不过三年,东林一脉一蹶至此!” “是呀,有周延儒、温体仁当红,何如宠、钱象坤也长不了。” “唉,明知东林是正人君子,也明知东林冤屈,却逐君子而存小人,皇上这是怎么了?” “哼,皇上对阉党势力是刻骨铭心啊!皇上当然知道东林是君子,但正因为倚附者重,才疑之。皇上也知道攻东林者是小人,但可用以制东林,才留之。皇上是怕东林势大啊!” “来了!”成基命指着大路尽头道,所有人都向大路望去。一队人马渐行渐近,两名行刑官马上引路,十六名锦衣卫押着两辆囚车进入刑场,后面是四名红巾红衫的刽子手,最后是监刑官和护卫队。 “唉,怎么是两辆车?”成基命身边一个汉子发出疑问,“也是个要挨刀的犯人么?” “他叫程本直,为袁崇焕鸣冤叫屈。”成基命道。 旁边一汉子口沫横飞道:“还有这种人,为大汉奸叫屈?哼,也是个汉奸,该杀!” 李标、成基命本就心里难受着,听了这话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乱搅。 “咦——”那汉子又发现了新问题,“前面那俩红衣汉子怎么没扛着鬼头刀?拿什么家伙砍头?” “袁崇焕处的是磔刑。”李标道。 “前车里的是袁崇焕?” “是。” “磔刑是怎么个死法?” “就是凌迟处死,用小刀割上一千刀。” “啊,就是杀千刀!千刀万剐,该,应该!”那人说着拍起手来。 袁崇焕、程本直两人不但蓬头垢面,而且满脸血污,血顺着囚笼木柱向下滴。一路上,围观百姓不停地捡石子砸向囚车,叫骂不绝。护卫队数次驱赶,还是无法制止。 袁、程二人被砸得头破血流,额角、鬓角、眼角都在淌血。李标、成基命远远看见,不由得鼻子泛酸,喉头发咸。进了刑场,呐喊声更是凶猛,巴掌大的砖头不断线地砸去,砸得四周的护军不得不隔刀架枪地躲闪,还是不断地被砸着,有的就冒出血来。 涂国鼎急急上了监刑台,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石头和喊声渐渐歇住。有几个不歇手的,被护军扭住。袁崇焕、程本直这才被开枷下锁,拉下囚车,架上行刑台,绑上刑柱。见场子静下来,涂国鼎站到案后,高声道:“依《大明律》,袁崇焕磔死,程本直论斩。皇上有旨:袁崇焕处死后悬首三日,传首九边。袁崇焕,你还有何话说?” 袁崇焕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直仰向高天,高声诵道: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吟毕大叫:“行刑吧!” 程本直扭头看向袁崇焕,泪倾江河,口衔微笑,频频点头。 李标、成基命如尖刀搅肠,万箭穿心,眼泪再是忍不住,顺腮而落。涂国鼎看看旗杆地影,拿起案上的行刑令牌向台下一丢,高叫一声:“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刽子手上前扯开袁崇焕衣裳,背后抽出牛耳弯刀,当胸一刀下去,只割得一小片,袁崇焕紧咬牙根,未吭一声。众百姓看得动手了,发声喊,齐涌上去。窜在前面的张开嘴直照着袁崇焕肚皮咬下去,后面的伸出手当胸掏去,撕下一片肉就塞进嘴里,边嚼边骂。袁崇焕终于难忍,发出惨叫!不到半刻钟,就扯出了内脏,看得涂国鼎等人目瞪口呆! 行刑官凑向涂国鼎耳边,小声道:“大人,刀斧手只割了一刀啊,割不上千刀,你我就是怠职之罪啊。可这样乱下去……” 涂国鼎猛然醒悟,想了想,起身大叫一声:“都给我住手!”这声吼一时震住了场子,“来人,都给我赶开!” 四边的兵勇上来杆捅枪戳连踢带打才扫清行刑台周围。“都给我听着,想吃刑犯肉的,拿钱买!一钱一片。刀斧手,行刑!”立时又起呐喊,百姓争买其肉,拿到手就塞进嘴里,血流齿颊。有的正巧带着烧酒,便就着酒生啮,有的没带钱或不想掏钱,便唾地踢腿叫骂不已。 袁崇焕叫声由暴喊而断续而全无声息。整整一个时辰,总共割了3543刀,袁崇焕只剩骨头和一首。没买到肉的,争拾其骨,乱石砸碎。可怜一位屡建殊功、大明第一英雄的守边大督师,骨肉俱尽,头颅被悬于旗杆之上示众! 人散尽了,只有四名兵士守着那旗杆。离旗杆数丈之外,一个中年汉子走向刑台,蹲到地上捡拾碎骨,捡得十分仔细,不剩米粒儿大的碎骨。捡净了,用衣摆兜起,然后走到数丈开外,坐到地上,面向旗杆。 李标感到奇怪,问成基命:“这是何人?” “不知道,我去问问。”二人上前,才看清这人满脸泪水,还在蚊声哭泣。成基命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遂道:“你捡这些骨头,做什么用?”那人抬眼看看他俩,不理。李标指着碎骨又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人抬头,怒目而视。二人知道此人必是知崇焕者,成基命再问:“你要将督师遗骨怎样?”那人听了这话,见他俩脸上也是泪痕犹在,知道也是为袁崇焕抱屈的人,忍不住失声痛哭,却仍无话。李标又问:“你知道督师年庚么?” 这回他说话了:“四十有六。”就又闭了嘴。 成基命见再问不出,便掏出一把碎银递过去:“好生葬了吧。无论葬在何处,都要留个标志,督师沉冤必有昭雪的一日。”那人接过银子,迅速跪下磕了一个头,成基命忙扶住,“快起来。”说完二人转身要走,那人又开口了,却是念出一首诗: 四十年来过半身,望中祗树隔红尘。 如今着足空王地,多了从前学杀人! 二人吃一惊,成基命抱拳在胸:“原来先生是位高士,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小人姓佘,不是高士,是袁老爷的家仆。这诗是袁老爷作的。” “原来是佘管家!”成基命这才想起在袁崇焕回京后去驿馆探望,见过这位管家,遂叹口气道,“督师归家期间,过昭州平乐,登筹边楼,曾作一诗。督师回京后我去拜望,见了此诗,我便索要来。”遂哽咽念道: 何人边城借箸筹,功成乃以名其楼。 此地至今烽火静,想非肉食所能谋。 我来凭栏试一望,江山指顾心悠悠。 闻道三边兵未息,谁解朝廷君相忧。 “身在南粤,心系北边,为君担忧,君却……不说了。督师路过淮阴时拜谒淮阴侯庙,也做了一首古风,我在韩老大人府看到,可谓一语成谶啊!”李标也念道: 一饭君知报,高风振俗耳。 如何解报恩,祸为受恩始。 丈夫亦何为,功成身可死。 陵谷有变易,遑问赤松子。 所贵清白心,背面早熟揣。 若听蒯通言,身名已为累。 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 “他早知自己不得好死啊!”成基命叹一声,声音发涩。 “二位大人,小人知道二位大人定是我家老爷至交。我家老爷临刑前交我一封家书,要我转交太夫人和夫人。可老爷尸首只剩得这点碎骨,头颅又要传到九边,我带不回老爷尸首,哪有脸回南边老家呀!我要在这儿为老爷守墓,能否麻烦二位大人将这书信转交我家夫人呀?”说着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成基命。这书信并未装封,只是两张纸,成基命展开,见又是诗,一首给发妻: 离多会少为功名,患难思量悔恨生。 室有莱妻呼负负,家无担石累卿卿。 当时自矢风云志,今日方深儿女情。 作妇更加供子职,死难塞责莫轻生。 一首给老母: 梦绕高堂最可哀,牵衣曾嘱早归来。 母年已老家何有,国法难容子不才。 负米当时原可乐,读书今日反为灾。 思亲想及黄泉见,泪血纷纷洒不开。 二人读罢早已是泪下如雨,成基命抬抬手道:“一定带到。”转身便走。 佘义士在旗杆下整守了三天三夜,直到袁崇焕的首级悬挂三日后被传首九边,然后将碎骨碎衣带到广渠门外的广东义园,建起了袁崇焕的衣冠冢,冢旁垒了间小石屋,住了进去。崇祯加赋 演练完毕,还算圆满,梁廷栋才把心放回肚里,暗舒一口气,走上凉棚:“陛下,所有科目均已操练完毕。” 京师守卫战使崇祯看出了京营的无能,所以提出要亲临校场观操。梁廷栋岂敢怠慢?自然精心安排,拿出高手对阵,把操练变成了表演。 崇祯本就不懂演武,看到个个武艺高强,心中也就高兴起来:“既有这般武功,为何不敌建虏?看来还是少数。如果人人有这般身手,何愁建虏不破,陕贼不灭?” “是,臣已与五军都督府作出布置,操练京营,定不负圣望。” “嗯,好。”崇祯起身,准备起驾回銮,随来的一后二妃也相继起身。崇祯难得离开紫禁城,后妃更是难出后宫一步,所以此次校场校阅,崇祯便将后妃带出散心。崇祯扭头看见田妃,心中一动,又坐下了,向田妃道:“爱妃,朕知道你不但琴棋书画、刺绣烹饪样样精通,而且还善于骑射。但朕见过你弹琴鼓瑟,挥毫作画,却未见过你的马上功夫。今日有此机缘,何不一露身手?” 田妃笑道:“皇上是要看妾出乖露丑?” “难道那都是传言么?那朕倒要追究这谣言的缘起了。” 崇祯虽是笑言,但田妃听来却暗含威胁,因为要追究的话,只能追到其父田弘遇头上。田妃无法,只得道:“既是皇上下旨,妾只能遵旨。不过妾已经许多年不曾舞枪弄棒了,要是把箭射到爪哇国去了,皇上可不许笑话妾。” 崇祯笑着点头,田妃由内侍引着去更衣。梁廷栋听了,立刻下去安排放靶。崇祯坐北朝南,故在东、西、南三面放置了三块靶。兵士听说贵妃要校场演武,一片欢呼。不一会儿田妃出来,银盔银甲,手盘银弓,腰挎银箭兜,座下一匹白驹,真个是英姿飒爽。崇祯看见,心中涌起另一番滋味,愈添爱怜。田妃先打马在场中跑了一圈,身姿飘逸,果然娴熟,然后放慢四蹄,挽弓引箭,连放三箭,箭箭中的。周延儒、温体仁和随来大臣都连声喝彩,兵士们更是刀枪高举,连呼万岁。 回宫一路上崇祯都很高兴。进了皇城,遣散了随行文武百官,何如宠道:“陛下,钱龙锡案经四衙门会审,拟发配定海卫。” “嗯,辅臣跟朕回文华殿。”刚进文华殿,留守的钱象坤就跟进来了:“陛下,祖大寿来要饷了。” 一句话就把崇祯的兴头全打下去了,仰靠到椅背上,半天不说话。四阁臣垂手拱立,谁也不敢打破沉默。好一会儿,崇祯才挺直身,道:“东江刘兴治又复作乱,杀了沈世魁家众,沈世魁又率众袭杀了刘兴治,孙元化说是因黄龙克扣兵饷,刘兴治之乱乃是因闹饷而起?” “是。”钱象坤道。 “朕记得这黄龙可就是他孙元化荐的。” 何如宠马上站出来道:“陛下,黄龙在今年五月收复泺州之役中战功第一,所以孙元化荐他。东江都司耿仲裕哗变,绑了黄龙,拥至演武场,割去耳鼻。后被诸将救下,反过来捕斩了耿仲裕,都是因黄龙克饷所致,所以孙元化劾他。孙元化先荐后劾,可见他没有私心。但辽东缺饷是真。” “缺饷缺饷,朕就不明白,钱都哪儿去了。两年前朕曾问过毕自严,他说一是外解不能全完,二是给魏贼建了生祠了。生祠毁了三年了,内臣监军朕也撤了,贪官污吏朕也惩了,国库为何还是空的?” 钱象坤心中感叹,真是难为小皇帝了,弱冠年龄,就操多少心思,还全是军国大事,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要全担着的事!便道:“陛下,臣曾问过户部,库府空虚,确是因为税赋不能完收。” “这话毕自严早说过,朕要户、兵二部派员将各省各边新旧钱粮逐一查算明白,把那隐的暗的都倒腾出来了,怎么还不能完收?这关节到底在哪?” 钱象坤心说得给小皇帝算算细账了,开口道:“我朝土地税共征米麦两千七百万石,有的折银,有的征实,征实的要加转运费用,折银的高低不等,高的至每石折银近二两,低的只折银二钱五,总值银两千五百万两,另有食盐公卖,每年余利二百万两,商税、矿税、捐输、纳盐种种,约三百余万两,税银总额共计三千万两。但在神祖爷时各府州县的税额就难以完纳了,能征到十之七八,已是大数了。萨尔浒之役后,又在各省遍增辽饷,每亩加银三分五厘,结果实收税款年年减少,不仅增饷无着,田赋总额也少了。” “岂有此理!增饷无着,田赋总是有的,怎么会少了?还是被那些府道州县层层吃了?” “是收不上来。目前各县缴纳不及应缴数额一半者,四县有一,还有一百三十四个县分文未缴。” “为何有这许多州县不交少交?” 何如宠暗自壮了壮胆儿,说了句崇祯最不爱听的话:“臣以为是税赋太重。” 崇祯果然掉脸儿了:“田赋数额是祖宗定的,历来是这个数,怎说太重?朕看是名目太多!这个税那个赋的,哪个还把增饷作回事?多个名目,百姓就认为是加税,就要明着暗着抗税了,怎收得上来?哼!” 崇祯说着从一摞折子里抽出一份:“这是梁廷栋的折子,王承恩,你念念。”王承恩接过打开,亮出猫嗓: 今日闾左虽穷,然不穷于辽饷。一岁之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按查盘、访缉、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天下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而曰民穷于辽饷何也?臣考九边额设兵饷,兵不过五十万,饷不过千五百三十万,何忧不足?故今日民穷之故,惟在官贪。使贪风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贪风一息,即再加派,民欢忻亦自若。 “梁廷栋说得不错,”温体仁道,“但名目过繁也是一弊,臣以为应恢复‘一条鞭法’。” 崇祯虽然读了不少治国之书,却未留心过理财之道,问道:“什么‘一条鞭法’?” 温体仁没想到崇祯不懂,其实温体仁也不甚了了,一时语塞,便把眼看周延儒。周延儒正有心拉拢温体仁,便替他解围:“一条鞭法是嘉靖末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首创,其后江西巡抚刘光济亦行于辖区。神祖首辅张居正加以改造,于万历九年正式推行。就是化繁为简,把徭役与地税及各杂项税赋合编为一条,按亩征纳,故称为‘一条编’,是编排的‘编’,后人不明就里,就说成了‘一条鞭’,鞭子的‘鞭’。” “哦?这有何好处?” 说史尚可,说理周延儒比温体仁强不过半步,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三六九。钱象坤见不是物事,便接过话头儿:“陛下,历朝历代都是明税轻,暗税重,横征杂派无底洞。我朝初年实行配赋定役,税户记入黄册,田地记入鱼鳞册,按册征收。豪强为逃避赋役,勾结官吏,篡改税册。官吏为贪污中饱,胡乱摊派加码,竟至有买田的豪绅田增税减、卖田的贫户田减税增的怪事,几至国库枯竭。 “洪武年全国田赋八百三十余万顷,弘治年实征亩数就降到四百二十三万顷,减少了近一半。再如盐课税,虽是从价征收,二十取一,但名目却有纳米中盐法、计口配盐法、纳钞中盐法、纳马中盐法、纳布中盐法、纳铁中盐法和户口食盐纳钞法,屡出新名目,实则二十取四五了。盐法如此,其他可想,所以张居正推行一条鞭。” 崇祯上了兴致:“你细说说,怎个合法?” “先是重新清丈土地,张居正清出被瞒土地两万万八千万亩,仅此一项就使国库增银六百万两。次是统一赋役,限制苛扰。此前是赋役分开,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用,赋役之外还有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此后全部简并为一体,把原来按户丁派役的办法改为按丁粮派役,即将劳役归于地,计亩征收,或丁六粮四,或粮六丁四,或丁粮各半,再与夏秋两税和其他杂税合编为一条,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府县雇人代役。由于赋役统一,官吏再难巧以名目,丛弊为之一清,税赋稳定,民得稍安。三是计亩征银,官收官解,无论粮税、差役一律改为征银。我国田赋,唐以前为征实,杨炎改两税法虽以货币计算,但缴纳仍折实物。宋税只是偶有折银。元时科差虽行色银,但积粮仍为谷粟实物。唯自我朝一条鞭法实行以后,不仅差役全部改为银差,而且田赋除苏杭等仍征实以供大内之外,其余均一律改征折色,即折为色银。同时,赋役征课亦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缴入库。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还给百姓发放‘易知由单’,照单纳税并可拒纳所列税目以外的杂派。此种均徭平赋,曾一度改变了历年亏空的局面,‘小民得无扰而事亦易集’,‘太仓所储,足支八年’。” “好,好啊!”崇祯大为振奋,“张居正不愧为一代名相。就把这一条鞭法恢复了如何?” “……陛下,”钱象坤犹豫了一下,“中国之大,难以一律。当初一条鞭法各地执行也并不相类,大致可分三种: “一是完全摊丁入亩,如南京京畿地区。二是部分摊丁入亩,即按丁、粮均匀派投,如陕西白水县十分之四差徭摊入田赋,十分之六按人丁征收;山东多数地区半按地征,半按丁征;江南地区丁征四分之一,地征四分之三。大体而言,农户大头多摊入田赋,商贾大头多摊入人丁。三是除实行并税外,没有摊丁入亩。” “田六丁四也好,田四丁六也好,可以自定,但要一体铺行。户部要立即着手,雷厉风行!” “臣以为不可!”何如宠又来扫崇祯兴致。 崇祯斜他一眼:“为何?” “陛下,唐初立租庸调之法,有田就有租,有户就有调,有身就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麻。杨炎变为两税,并庸调入于租。相沿至宋,又复敛丁身钱米。后人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两税中早有庸调?假使当初庸调之名不去,何有后来的丁身之名?可见只利于一时,而大害于后世!行一条鞭法后,通府州县十年中,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雇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一度使向来丛弊为之一清,但其后情势却是一反初衷。 “原来税种繁多时虽有官吏易于上下其手之弊,但因其繁多,便再难设新名目。并而为一,名目尽失,贪官便好立新名目了。时间稍移,一旦杂用不足,便会重出加派,杂役仍复纷然。后人谓条鞭,两税也,杂役,年差也,岂知其为重出之差乎?故张居正一条鞭法与杨炎两税法一样,乃是亡天下之法!” 这话振聋发聩,崇祯怔住了,细想想,是大实话,当初的失败,挨骂的是张居正,现在要失败了,可就没人顶着了,百姓就该骂皇帝了,一时也不敢坚持,便转向周、温:“你们说呢?” 谁敢说?无论是推行不利,还是重蹈前辙,自己都是替罪羊,身败名裂,罢官遣戍。 温体仁想了想,道:“陛下,臣以为增饷是当务之急。神祖时曾增派辽饷,而后有宁锦大捷。至于一条鞭法,可从长计议。” “陛下,增派辽饷亦是亡天下之法!”何如宠道。 “怎么说?” “为整顿吏治,张居正才推行一条鞭法,但十几年后,宦官弄权侵蚀,于田赋之外加派辽饷,一条鞭法不但实亡,名亦不存。百姓怨声载道,贼盗蜂起,天下从此不宁。”这最后一句把崇祯惹恼了:“你是说朕要加派辽饷就和那魏忠贤一样了?” 何如宠扑通跪下,叩头到地,说道:“陛下当然明白臣决不会存这种心思。臣是说,辽饷按亩加派,贫富均等,看似公允,其实不公。大户田多,积谷盈仓,而贫户每一文都是活命钱。万历、泰昌已两次加派,那聚众为盗的都是穷苦百姓。臣以为应按田亩多少计征,田多者每亩税重,田少者每亩税轻,田亩勉够糊口者免税。如此,虽有加派,不伤根本。” 崇祯这回倒未着恼:“何如宠所言虽有些道理,但行起来却要先计核,很是麻烦,不是一时就能行得的。辽东已是吃紧,再不拿钱就要送人家了,朕看还是再增派一次吧。你起来吧。前次增饷至今已过十年,也不为过了。泰昌时是如何加派的?” 何如宠站起身:“是每亩九厘。” “嗯,是了,毕自严上疏说,‘今日之策,无逾加派,请亩加九厘之外,再增三厘。’”崇祯心中默算一番,然后道,“告诉户部,此次加派,要拿到一百五十万两!” “是。”四臣齐答。“陛下,钱龙锡呢?”何如宠问。 “喔,就依会审所定吧。” 次日一早,周延儒亲到狱中向钱龙锡宣读了流放定海卫的圣旨,“稚文公,大灾已免,可安神了吧?” “圣上慈心,皇恩浩荡!”钱龙锡又望阙磕了个头才起来。 周延儒点点头又摇摇头:“唉,其实圣上十分恼怒。圣上说,‘龙锡可谴之处甚多,卿等岂能尽知?’好话说尽,才使龙颜稍霁。挽回圣意,十分艰难啊!” 钱龙锡立刻明白了周延儒的意思,忙不迭作揖:“多谢周大人。定是大人等力保龙锡,费尽周折。龙锡感大人不弃之恩,只是今生不能相报了。” 周延儒上前扶住他道:“同朝为官数载,怎能作壁上观?延儒何图稚文公相报?稚文公要多多保重!延儒送稚文公回府。” 周延儒将钱龙锡亲送回家,龙锡欲留延儒,设薄酒以表谢意,延儒终是不肯,就在门口揖别。家人见龙锡放归,且悲且喜,一面安排下人摆家宴为龙锡接风压惊。正唏嘘感叹,又来了温体仁,钱龙锡忙迎出去,让至客厅,待温体仁坐下,深揖下去。 温体仁慌忙站起扶住:“稚文兄这是干什么?” “龙锡知道,是周大人、温大人鼎力相救,龙锡才留得这条命,只是无以回报啊!” 温体仁扶钱龙锡坐下,嘿嘿一笑:“是宜兴说的吧?”周延儒是宜兴人,故如此指代。 “圣上是个疾恶如仇的主子,如无近臣化解,依圣上的脾气,龙锡死无葬身之地,龙锡如何想不到?” 温体仁知道钱龙锡是老实人,没人指庙,他决不会烧香。只有周延儒去向他宣旨,也只有周延儒最可能给自己贴金戴银,便道:“呵呵,没那么严重,其实圣上原本就不十分恼你。” “哦?” “圣上本就不信你与袁崇焕共谋,圣上亲口说,‘龙锡并无逆谋,大辟太重。’”看见钱龙锡脸上渐渐有了恼丧之色,温体仁心中暗笑。第十二章 崇祯再次起用太监钦定一甲 周延儒、何如宠主持会试入闱,温体仁暂代行首辅之责。等周延儒出闱,却发现朝堂之上形势大变:钱象坤、王永光、梁廷栋连串罢职。 温体仁同乡闵洪学接替王永光任吏部尚书,原南京刑部尚书熊明遇接梁廷栋任兵部尚书。朝臣都知道钱、王二人附周不附温,钱象坤因周延儒是首辅而听命于他,王永光自钱谦益一案与温体仁结了仇。 梁廷栋虽与温体仁无仇,还一起害死了袁崇焕,但温体仁知道梁廷栋害袁崇焕是因夙怨,早在周延儒入阁前梁廷栋就已党附于周,心在周而不在温。明摆着,这三人去职是温体仁鼓捣的。 才观察了三两日,周延儒就看明白了,自己虽还是首辅,但已是孤掌难鸣。王永光历仕最久,又掌吏部,京官、外放官多是他的门生。梁廷栋掌兵部,己巳之变后新任的边臣又多是他的举荐。这二人一走,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立刻就去巴结温体仁。而温体仁已是树大难撼,要想扳倒他已是不可能。周延儒差点把自己腮帮子咬瘪了。思来想去,决定与温体仁摊牌,看看他究竟是何心肺。如果是觊觎首辅之位,就让了与他,反正已是难有作为,而且事事都会有人出来作梗,若被其抓住把柄,必被置于死地。蜂虿入怀,解衣去之,不若先隐鳞藏羽,推位让国,搜罗其劣迹,待他圣眷衰了,再杀他回马一枪。 转天晚饭后,周延儒找上门去,不想温体仁热情接待了他,吩咐重新摆上酒馔,周延儒忙阻止道:“延儒是不请自来,也用过饭了,温大人不必客气。” “哪儿的话,下官早想能与首辅大人一叙,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日大人亲自登门,下官怎能放过?虽是用过饭了,也不妨小酌一杯。”说着硬拉他入了座。 周延儒推开面前斟满酒的杯子,说道:“延儒正是喝了酒,才壮了胆子登门造访的。”然后就单刀直入,“延儒只是想问温大人一事。延儒那边奉旨入闱,温大人这里便来个犁庭扫穴,究竟出了何事?” “下官知道首辅大人必有此一问,大人误会了,请听下官从头道来。”温体仁举杯示意,见周延儒不动,便自饮尽,向后一靠,“大人入闱的当天,给事中葛应斗就疏纠御史袁宏勋和锦衣卫张道浚,说袁宏勋得参将胡宗明银三千两,以嘱梁廷栋,又得主事赵建极银一千七百两,以嘱王永光,谋取进身,说张道浚助吕纯如翻案。 “不想第二天梁廷栋就上疏,明言确有其事,并交上贿金,又说袁宏勋、张道浚日夜入永光之幕,夤为奸利。圣上便下旨,把袁宏勋、张道浚、胡宗明、赵建极都革了职,由此永光与廷栋结怨。未几给事中吴执御又疏论永光诲贪崇墨,不可以表率群僚,永光便上疏请告回籍。不想又杀出个行人司副水佳允悍然操戈,替永光抱不平,直攻廷栋。偏是水佳允疏分给钱象坤票拟,象坤是廷栋的房师,自然左袒廷栋,被水佳允抓住把柄,再疏揭之。就这样,都被皇上赶走了。” 周延儒将信将疑:“梁廷栋与王永光素无纠葛,为何要攻他?” “大人这还不明白?”温体仁冷冷一笑,“国家多难,内有悍盗,外有强虏,有几个兵部尚书是做得长久的?他是觊觎吏部,一来为众吏之长,二来免将来之灾。” 周延儒也冷冷一笑:“我与康侯在闱子里,将他三人免职的票拟自然是你的事喽。梁廷栋想做吏部,温大人是不是想做首揆?” 温体仁倏地站起,双手连摆:“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听信谗言!圣上震怒,下官也是勉为其难,奉旨行事而已。下官绝无任何奢望,能尽职尽责,为圣上和首辅大人分忧,便很知足了。” 周延儒再冷笑一声:“温大人,你说,圣上为何不经会推,便指你我二人入阁?” 温体仁坐下:“当时是非常时期。” “错!如果会推,你我谁也入不了阁!就是因为我俩不植党,无亲疏,才得圣宠。而如今啖温大人狐涎的大官小吏满朝都是。圣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好自为之吧!”周延儒说完端起酒杯仰脖灌下,一抱拳,“告辞了!” “大人留步!” 周延儒停住脚道:“温大人还有话说?” 温体仁一笑:“此次会试,大人取了张溥等复社成员二十二人。自今而后,朝堂之上,怕都是大人门生了。” 复社是继东林而起的民间文人社团,盟主张溥在苏州创立应社,团结吴中有识文人,发愤之作多指宦官、贪官;二十七岁入太学,又与北京文人结成燕台社,作檄文发阉党之罪;后来发起召集了尹山大会,倡导兴复古学,合大江南北文人社团为复社,其文多涉国家政事和民族兴亡。周延儒当然明白温体仁是指他借会试行私植党,冷冷一笑:“温大人这话可有大不敬之嫌啊,那可都是天子门生。瞿式耜、文震孟等朝臣也都是复社中坚,难道也是延儒门生?” 温体仁摆摆手:“当然都是天子门生。下官留大人,是还有一事须与大人商议,大人请书房坐。”温体仁将周延儒延至书房,向外大声道,“上茶!”待周延儒坐下,便道,“自圣上下诏求言以来,求来的那些‘言’都说圣上严刑峻法,苛待朝臣。这些‘言’恼了圣上,认为这帮朝臣与自己离心离德,便又派出内臣监军了!” 周延儒大惊:“内臣监军?这、这……”他想说这岂不又要弄出魏忠贤来!但立刻意识到这话不能对温体仁说,“派了哪些内臣监军?” “先是两日五派,随后又一日四遣,大人稍待。”温体仁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张纸递给周延儒。 延儒接过细看:乾清宫太监冯元升查核军队编制及饷额,乾清宫管事太监王应朝监山海关、宁远军,乾清宫牌子太监张国元监蓟镇东协,乾清宫太监王之心监蓟镇中协,乾清宫太监邓希诏监蓟镇西协,乾清宫牌子太监王坤监宣府军,乾清宫太监刘文忠监大同军,乾清宫太监刘允中监山西军,乾清宫太监李茂奇监陕西军,监视各镇粮饷兵马及边墙抚赏事宜,乾清宫管事太监唐文征提督京营戎政,司礼监太监张彝宪任户、工二部总理。 “乾清宫、乾清宫,”周延儒念叨了两句,问道,“朝堂之上就没人说话么?” “当然有!殷鉴不远,如此下去,岂不要重蹈覆辙?一连串的抗疏递了进来,下官虽然想到圣上此举会遭反对,但也没想到会如此激烈,就连六科给事中宋可久、冯元飚、宋鸣梧等十余名六七品小官也纷纷上疏论谏。工部右侍郎高宏图新官上任,张彝宪约见他,他耻与宦官共坐,拒绝会晤,随后就上疏。”温体仁起身从书案上拿起几份奏疏抄本,找出一份递给周延儒。周延儒打开一目十行拣主要的看下去: 工部本有公署,尚书居中,侍郎旁列。而今内臣张彝宪奉命总理户、工二部,位居尚书之上,不亦辱朝廷而亵国体乎?臣今为侍郎,副尚书而非副内臣。国家大体,臣不容不慎。 等周延儒看完,温体仁又道:“随后管盔甲主事孙肇兴也上疏纠劾张彝宪,巡抚御史胡良机上疏弹劾王坤,圣上不理,高宏图竟连上七疏引疾求去,惹得圣上大怒,责他无人臣礼,将高宏图、孙肇兴削籍,胡良机降职。本以为杀一儆百立见成效,不想给事中魏呈润又上疏为胡良机喊冤。圣上将魏呈润罢职,却接着又来了南京礼部主事周镳更大胆,为高宏图、孙肇兴,胡良机、魏呈润四个人喊冤。”温体仁又拣出两份递过去。周延儒又眼中了了、心中匆匆地看下去。魏呈润说: 胡良机在先朝因纠逆而遭削籍,是个良臣。我国家设立御史巡九边,职卑而任巨。今日即使有罪,还有回道考核之法在。如今边事日坏,病在十羊九牧。既有将帅,又有监司;既有督抚、巡方,又有监视。一宦出,增一官扰,中贵之威,又复十倍。御史偶获戾,便遭严惩,谁还以国事为己任?他日九边声息,监视善恶,陛下还能从何闻之? 周镳说: 内臣用易而撤难,此从来之通患。圣上因内臣而疑廷臣之事屡见,用廷臣而疑内臣之事未见。如用张彝宪而斥退高宏图、孙肇兴,用王坤而处分胡良机、魏呈润。尤可叹息者,每读邸报,大半都是内侍奏报。从此以后,草菅臣子,秽亵天言,只徇中贵之心,将不知所极! 看周延儒合上本子,温体仁道:“圣上怒不可遏,立马将周镳削籍。看来圣上是下决心谁上疏劝谏就罢谁,来一个罢一个。” 周延儒明白了,温体仁是示意他不要劝谏。他没想明白的是,温体仁是好意,还是歹意? 殿试结束,士子们陆续离开皇极殿。周延儒和何如宠匆匆浏览了一遍试卷,就捧了卷子奔了平台。崇祯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二人进来,却见温体仁在侧。二人行了礼,递上卷子。崇祯接过卷子却没马上看,推置一旁:“这些卷子二卿都阅了?” “臣等知道陛下在等,只是一目十行略看了看。”周延儒答。 “毕竟还是看了。依二卿看,头名是谁?” 二人互看了看,还是周延儒作答:“一甲之内是圣上钦点,臣等不敢妄议。” “是朕让你们说,不是妄议,说吧。” 周延儒看了眼何如宠,道:“臣二人尚未合议,依臣看,江苏士子吴伟业和陈于泰文章最好。” “你是说那个太仓的吴伟业,宜兴的陈于泰?” 周延儒心中一震,皇上怎么知道这两人:“是,陛下知道他们?” 不想崇祯冷笑一声:“朕早听说会试还未放榜,你就放出话来,说吴伟业高中首元。”崇祯说着翻出一份折子,读道,“‘密嘱诸公分房于呈卷之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朕本不信,现在看来是果有其事了!你与吴伟业家是世交,与陈于泰是同乡,又是姻亲,对不对?” 周延儒大震,立时发出一层汗!这些事怎么露了出来,是谁背后捣鬼?他斜一眼温体仁,扑通跪倒:“陛下说得不错,但臣并未在放榜前放过话,只是阅卷后与各考官评论,赞赏过某文,揭卷之后,才知是吴伟业文章,并未赞过陈于泰。这是有人构陷臣,请陛下明察!”说完再瞄一眼温体仁。 “你不必看长卿,他又没主考去,不是他告诉朕的。你身为主考官,不等揭卷先下赞语,这还不是放话么?你还对了不成!” “臣知错了,请陛下责罚。” 崇祯转向何如宠:“康侯,你看谁家文章可拔头筹?” “臣以为吴伟业、陈于泰、夏曰瑚学问、文采最好。” 换了旁人,崇祯是定要深究的,毕竟是偏爱周延儒,心里也明白是有考官故意把周延儒的话露了出去,又见何如宠也赞这两个士子,心想这二人可能真是个能领袖群伦的人物,就不再追问:“夏曰瑚?嗯,这名好像是取自《论语》吧?” “陛下真是博闻强识,是出自《论语·公冶长》。” “原句是怎么说的?” “‘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宗庙之器贵者。’” “他老子可真会起名。他是哪儿的人?” “江苏淮安人。” “周延儒,你拣出这三人的卷子给朕看。” 对何如宠以字相称,对自己却呼名,周延儒知道皇上心结未解,答声“是”,上前翻出三人的卷子,铺到案上。崇祯先拣出吴伟业的卷子,细细看下去,眉宇间渐渐有了喜色。看罢沉思,然后提笔在卷子上写了起来,写罢把卷子递给王承恩,王承恩再递给周延儒。周延儒展开一看,皇上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字,心头立时大松快了。 “长卿是来给朕报喜的。”崇祯拿起一份折子,眉眼绽开,“这是杨鹤的第三份折子了。前两份说官军击贼于郧阳、略阳、绥德、宜川,耀州参政洪承畴击破王左挂,捕斩周大旺,参将曹文诏斩杀王嘉胤,王左挂、王子顺、苗美向杜文焕请降,还有……瞧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不沾泥、点灯子、王虎、小红狼、一丈青、掠地虎、混江龙、金翅鹏、过天星、独头虎、上天龙、满天星,一字王、钻天鹞、云交月,这些家伙先后求抚,又有张献忠、罗汝才奔降洪承畴。特别是副总兵张应昌击毙大贼神一元,其弟神一魁请降。” 何如宠掰着指头,嘴咧得老大:“……陕西大小贼寇都归降了!” 周延儒抱拳举得老高:“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杨鹤果然是个人才,不负朕望,数年盗患,荡平可期。”崇祯看着折子,嘴角微微挂起,显出嘲弄之色,“这些贼目名称,似多是绰号,不知真实名姓么?” 三人互相看看,周、温二人语塞。何如宠见他二人不语,只好说话:“王二、王大梁、王左挂、王嘉胤、王子顺、神一元等大贼是真名,还有曹操真名罗汝才,闯塌天真名刘国能,射塌天真名李万庆,老回回真名马守应,点灯子真名赵胜,不沾泥真名张存孟,蝎子块真名拓养坤,过天星真名惠登相,其余小贼,起个绰号唬人,造起反来,便以绰号口口相传,真名倒无人知道了。” “杨鹤疏说,延安一府十九州县,即土贼流贼凡四大伙,屡剿而屡不定,缘在无处安插。如果以抚愚贼,无异以贼自愚,此非终日之计,故使抚局不易了结。须切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才可言解散。解散之后还须安插,给予耕牛、种子,使之归农复业,而后才可言平定。照此办理,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这就叫抚局既定,剿局亦终。你们说呢?” 周延儒道:“如杨鹤言,则贼已半灭,余贼已是穷途末路。妥善安置,可使余贼望风来归,朝廷可省银饷,百姓少受涂炭,胜于征讨。” 温体仁忙道:“首辅大人说的极是,臣意也是如此。” “可省银饷?那糊口之资从何而来?” “陛下问的是,”何如宠道,“陕甘灾情严重,百姓尚不能果腹,数万人如何取食?措置不当,死灰难免复燃。” “还不是要朝廷掏银子?”一说到出钱,崇祯就脸挂相。 “陛下,其实正如兵部职方司郎中李继贞疏中说的,若以数万金钱救活数十万生灵,而农桑复业,赋税常供,所获不止数十万。抚非抚贼,而是抚饥民之从贼者。已从贼者有限,未从贼而势必从贼者无穷。如能尽心赈济,对就抚者推诚安插,则依贼之民自散,化贼为民,贼之党散势孤而自败。” 依杨鹤陈述,抚胜于剿,既然招抚,掏银子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崇祯心中权衡来去,沉思良久,终于道:“康侯说得对,就依你们吧,这银子只有内帑出了。御史吴甡迁陕西巡按,携帑银十万两往陕西赈饥,招抚流盗。” 何如宠心中一沉,忙道:“陛下,陕西米价如今是七钱白银一斗,一两银不过维持一人五十日,十万两银不过维持十万人五十日,杯水车薪啊。” “你以为内帑银能养活全陕百姓吗?”崇祯挑着眉看了眼何如宠,顿了一下又道,“那个曹文诏,朕记得也是随袁崇焕入援畿辅的,怎么去了陕西?” 何如宠答:“曹文诏是熊廷弼旧部,袁崇焕知他勇力过人,是员骁将,任为游击。袁崇焕下狱后,曹文诏随祖大寿返山海关,后随孙承宗收复四城后,被马世龙任为参将,调往陕西。曹文诏不光骁勇,而且足智多谋,屡建奇功,陕西有一民谣流传,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还只是个参将么?” “已加都督佥事。” “这个参政洪承畴为人如何?” 周延儒原是南京职官,当然不认识洪承畴,何如宠道:“似是个人才。年初时贼人王左挂、苗美趁各镇军赴援京师,突袭杨鹤坐镇的韩城,杨鹤无将,情急之下,令洪承畴率兵进援,洪承畴从未带过兵,头一回领兵就斩杀贼众三百余人,解了韩城之围,其后屡战屡胜,已是杨鹤不可或离之人。” “罢了那个胡廷宴的巡抚,由洪承畴接替,曹文诏迁延绥东路副总兵。抚靠杨鹤,剿就靠他们了。” 辞陛出来,周延儒庆幸杨鹤的折子来的是时候,今天是赶上皇上高兴,不然自己就不知是何收场了。不想第二天发回的御笔钦点的卷子,却是一甲一名陈于泰,一甲二名吴伟业,一甲三名夏曰瑚。 周延儒知道虽然陈于泰文章也的确才情流溢,出类拔萃,但还是略逊于吴伟业。就因为自己放榜前赞了吴伟业,皇上终不能把疑心去干净,所以才给了他个榜眼。招安绿林 宁州城头,旌旄遍竖,仪仗排开。巳时刚过,大道尽头腾起一片尘土,不一会儿便滚到眼前,六十余匹战马踏蹄嘶鸣,骑马之人个个表情严肃,却遮不住眉间的豪气和一身野性。 神一魁手下大头目张孟金看看城门,又看看城头,自言自语道:“有点儿不对头啊!” 另一大头目黄友才也有同感:“是啊,城门大开,除了俩把门的没个鸟人,是不是给咱做的套套啊,把咱都闷里边,一勺烩了?” 与神一魁并马而立的茹成名闻言立刻拔刀出鞘,左右看看:“烩咱爷们儿?他只要亮出刀枪,俺就先冲进去削了那糟老头的瓢瓢!” 神一魁抬手止住他,不屑地一笑:“量他不敢!来听他絮聒的不是咱一家,还有王左挂、张献忠他们。这方圆几十里内就有各家义军数万人,他敢把咱烩了,得先摸摸自己的脑壳壳!大开城门,不设重兵,是向咱们做样子,表示他不疑咱们。” 正说着,张献忠、王左挂也先后到达。三人见过礼,神一魁有感于茹成名等人心疑朝廷,遂向张、王道:“二位的弟兄们都甘心受抚么?”张献忠哼一声,向身后一挥手,道:“你们谁不甘心,说!” 张献忠是个魔头,谁敢说个“不”字?王左挂却摇摇头道:“我的弟兄走了七百人,被李自成带走了。” “李自成是谁?”神一魁问。 “是一员猛将,可惜呵!” “他不愿降么?”张献忠问。王左挂点点头。张献忠赞道:“倒是条硬汉子!哪儿去了?” “听说投了王自用了。” “就是那个杀了王嘉胤的紫金梁?” 王左挂再点点头。忽听得三声炮响,随着一声“总督大人到”,城门楼子里开出一队武士,当中一轿,轿后四马,马上之人两文两武,文官一着从二品锦鸡补服,一着三品孔雀补服,武官着从二品绣狮补服,再后是城中军民父老齐挤出来观看。 轿子在众人面前停下,下来一人,鹤发枯容,身着二品文官的锦鸡补服,众人齐齐滚鞍下马跪倒:“给总督大人请安!” 杨鹤春风拂面,虚扶一下道:“诸位快快请起!”众人起身,其中一个汉子尤其惹眼,高出旁人半头,宽出旁人半肩,扫帚眉,铜铃眼,狮鼻虎口,颏下一部密札札乱蓬蓬的黑髯直连到鬓角。 杨鹤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条汉子!” 洪承畴道:“他就是号称八大王的张献忠。” 张献忠听见洪承畴端出自己,一把扒拉开前面的王左挂、神一魁,抢上一步,一抱拳道:“张献忠拜见总督大人。” 这一嗓如同被窝里敲锣,震得杨鹤脑袋发蒙,不由得倒退一步:“好、好!”便看向其他人,“哪一位是神一魁?” 神一魁听见杨鹤问到自己,便也上前一步,抱拳一揖:“神一魁参见总督大人。” 杨鹤上下一打量:“嗯,也是一条好汉!”然后退一步,一侧身,“宣旨!”听这一声,神一魁、王左挂、张献忠带头跪下,身后百余人就都跟着趴下了。身着三品文官朝服的吴甡跨步到中央,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剿逆抚顺,谕旨屡颁,神一魁伏罪乞降,渠恶既歼,胁从可悯,自当申明大计,曲赐生全。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此!今特发银十万两,酌受灾处次第赈给。晓喻愚民,胁从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钦此! 吴甡宣罢,杨鹤右手高举,掌心向上,指向城楼,正色道:“城楼之上,虚设御座,有如圣上亲临,行五拜三叩首谢恩礼!” 众人抬头看,果然城楼正中搭建了一座看去金碧辉煌的龙亭,亭中一把高大的太师椅,蒙着明黄缎子,亭两边各立着一面杏黄旗,一面上书“圣寿无疆”,一面上书“太平有象”。 杨鹤带头跪下,众人随了杨鹤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行了谢恩大礼。杨鹤起身,缓缓道:“圣上说,寇亦我赤子。尔等沾了朝廷雨露,领了浩荡皇恩,要体察圣上仁爱之心。尔等既已受抚,便是再做良民,朝廷既往不咎,只要设誓具结,便授给免死牒,安置延绥、河曲,或归伍,或归农。”说到此,声调一变,“还有高迎祥等一般贼寇,拒不受抚,诏命巡抚洪承畴、总兵杜文焕、贺虎臣、副总兵曹文诏协力严剿,务期荡平!再有捕获,定斩不赦,诛灭九族!”说完再放缓语气,“诸位可听清了?” 众人齐答:“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尔等随本督前往关帝庙焚香立誓!”说完转身上轿。神一魁一声吆喝,众小头目一齐抢上争抬杨鹤轿子,城中百姓蜂拥,欢声雷动,一派盛世景象。到了关帝庙,案上已摆好猪、鱼、蛋三牲祭品和一大海碗酒。杨鹤居中,众人在他身后站好,每人手擎一炷香,吴甡居侧,喝一声“跪!”众人跪下。 吴甡唱道:“我等弟兄,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愿他年当报效朝廷。从今而后,共享荣华富贵,隔河山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倘有二心,名山大川、群神先公,神明鉴察,枪孥戮之,五雷殛之,家族诛之,罔有攸赦。”他唱一句众人随他唱一句,有如念经。 唱毕,一名亲兵捧过酒来,一名亲兵拎过一只鸡,横刀一抹,割破喉管,滴血入酒,随后杨鹤接刀在手,割破左手中指,把血滴入酒中,他人依次而行。杨鹤接过酒碗,先向地上洒一些,再喝上一口,递给神一魁,再依次而行。 誓毕,杨鹤向众人道:“本督在总督衙门备了薄酒,为众位洗征尘,也为众位备了房子,今天可歇在宁州,所以,众位可共醉一场!” 回到总督衙门,杨鹤下轿进门。神一魁等人纷纷下马跟着,杜文焕蹽步上前,与杨鹤齐肩走,低声道:“大人,您真的相信这些贼人是真心降我?” 杨鹤扭头看他一眼:“你以为呢?” “下官以为,这些家伙是伪降!神一元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神一魁连陷合水、庆阳,宜川、韩城尽遭荼毒,西安、凤翔危急,正是得意之时,为何要求抚?不过是因甘陕三年大旱,颗粒全无,攻城略地也不能得食。他们是要朝廷的银两粟米,以存实力!但贼性难改,待元气恢复,必东山再起,到那时便更难收拾了。今日贼首都聚齐了,不若趁酒醉之时,一起解决了!大人若同意,下官这就去布置。” 杨鹤跺脚道:“胡说!杀了这些人,就没有贼人了吗?你现在杀了这些人,他们那几万人马上就得反,你吃罪得起吗?数万大军数年搜剿,卧雪眠霜,半作沙场枯骨,又耗去了多少钱粮?内有巨贼,外有强敌,国家不堪重负,朝廷又在加赋,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还不是一个‘反’字,岂不是越剿贼越多?干戈扰攘,何时是个了? “本督主抚,当然要给一些赈济,让他们卸甲归农,自食其力,其后省去多少负担!贼性难改,但贼性也不是天生的,是被那些贪官污吏逼的!忠信可行于蛮貊,朝廷以德报怨,划地安置,若衣食可足,又何必再反?再说,所划各地,周围都有官兵监视,想反就反了?哼!” 杜文焕劝道:“大人不可掉以轻心!这些贼人,个个都是强悍刁蛮之徒,神一魁兄神一元为我所杀,岂能甘心臣服?其众一万一千人驻宁塞,守备吴弘器那点儿人岂制得住?……” “你给我闭嘴!”不等杜文焕说完,杨鹤低吼一声,大步走了。 杜文焕长叹一声,洪承畴过来小声道:“大人一心成就抚局,你不可再劝了。” “怕是有朝一日,他要栽在这抚局上!” 洪承畴也叹一声:“解散安插言之甚易,行之实难。以数千之众,村落尽成丘墟,无居无食,何以度生?押回未必尽回,散又无处可散,诚是千难万难!栽便栽在这上面!” 这顿大宴直吃到暮霭四合,一群醉汉才被领着踉踉跄跄各归各房。神一魁已大醉,混混沌沌进了屋,进门摸到炕便倒。正睡得死,被人叫醒,睁眼看,是自己的护兵,神一魁大怒,一掌打去:“日蛋蛋的,搅老子好觉,老子剁了你!” 护兵被打得转个圈儿倒在地上,脸上立时起了五道檩子:“是……是外面有个大人找你。” “谁?” “他自称是总督大人。” 神一魁先是一蹦老高,随着又倒下了:“谁他妈寻老子开心,撵他走,老子要睡……” “本督可没工夫寻你开心。”随着话音儿进来一人,神一魁睁开眼瞄,果然是杨鹤。立时发出一身白毛汗,酒就全醒了,一骨碌爬起,就要单膝下跪,被杨鹤双手扶住:“不必多礼,将军请起。” 神一魁爬起,心里发毛,又不得要领,一面道“大人请坐”,一面把眼睃门外。 杨鹤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本督今晚与将军同卧可好?” 神一魁一惊:“大人今晚要宿这儿?” “有何不便么?” “可是不便,小人身上腌臜。” “哈哈哈哈,你是心里腌臜!” 神一魁悚然一惊:“大人这话怎讲?” “你已睡了一个时辰了,想必刚才的酒已经消了,腹中也有些空了,再饮一局如何?” 神一魁已受了惊,哪还敢饮:“不不不,酒宴上轮番劝饮,已是消受不得。” “那好,你坐下,本督与你说话。”等神一魁坐下,杨鹤突然拉下脸,“神一魁,你兄神一元死于官军之手,你怎肯实心归顺朝廷?不过是吃着朝廷禄米,养着自己实力,有朝一日,你还得反,是也不是?” 神一魁着实吃一大惊,这是来索命的,抚局不过是骗局!但很快又气沉神定了,既然落了套,只能扛住,见机而行了:“大人既然如此说,小人只有引颈受戮了。”便低下头伸长脖子。 “哼哼!别在本督面前放出这无赖手段,现在杀你,胜之不武,要取你项上头颅,只在两军前取。现在你听好了,朝廷欲将你部编入官军,授你守备之职,驻守宁塞,从此为朝廷效力。你可愿意?” 神一魁心下释然:“小人受抚,就是要改过自新,效命朝廷的。” 杨鹤点点头:“但按规制,守备辖兵四千,所以你须裁撤七千人,发给饥民印票,遣送回乡。你是否实心悔罪输诚,就看你允是不允,行是不行。” 神一魁低头沉思,然后道:“大人责小人是吃朝廷禄米,养自己实力,那么小人怎知大人不是裁撤之后要兵围宁塞,斩尽杀绝?” “好个糊涂的神将军,这里将你斩尽杀绝,那边王左挂、张献忠不得立马就重上梁山?本督口衔天宪,又与你解衣推食,你却如此信不过本督,嗯?” “如果不信大人,小人如何肯来?”神一魁顿了一下,道,“请问大人,什么是‘口衔天宪’?” “就是本督与你们说的话,都是圣上的意思。” “小人知道总督大人是真心招抚……可小人正是不知道朝廷是否真心……” “难道朝廷也如尔等,言而无信,行而不果,不诚不义?你视朝廷如贼么?” “小人怎敢?但小人虽是流寇,也知道个眉眼高低。小人看那杜总兵、曹总兵,看小人等却是不惯,十分瞧不起,小人如何安心?” “招抚是圣上旨意,他人何敢多言、专断?受抚的又不是只你一部,你尽可放心。” 神一魁一拍大腿:“小人信大人,十日之后,小人向大人复命!”第十三章 投降的起义军又造反了首辅问计 吃过晚饭,天傍黑了,周延儒悄悄来到陈于泰家。进了客厅,见还有一人在。那人见了周延儒,急忙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个大礼:“学生拜见恩师。” 周延儒觉着面熟,一时又想不起:“你是——” “学生是本科进士张溥。” 陈于泰笑道:“恩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怎就记不起了?他就是吴梅村的老师,复社领袖,本科会元张溥呵,那日拜见座师是见过的。”梅村是吴伟业的字。 周延儒拍了下额头,笑道:“瞧我这记性。不是忘事多,是朝事太多。你就是名震江左的张天如,”周延儒坐下,“你这老师落在你的学生后面了。” 张溥并不尴尬,展颜一笑:“学生初见梅村之文,便说过‘文章正印,其在子乎’,所以才延他为入室弟子。”说着一指陈于泰,“可惜竟落在他的后面了。” 周延儒摆摆手,向陈于泰道:“说实话,本官也认为梅村的文章略胜你一筹,圣上阅了梅村文章,亲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后来却不知为何又点了你。”又转向张溥,“你授了何职?” “学生授的是庶吉士。” 周延儒点点头:“天如可到而立之年?” 陈于泰笑着代答:“天如今年刚立住。” “如此算来,你在苏州创立应社时不过二十三岁,在京创立燕台社时不过二十六岁,发起尹山大会将南北两社合并为复社时不过二十八岁,发阉党、斥贪官,真是少年有为啊!你何来如此肝胆?” 又是陈于泰代答:“这块肝胆,就在天如所作《五人墓碑记》中,‘目击丑类猖狂,正绪衰歇’,‘激昂大义,蹈死不顾’,‘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你的《五人墓碑记》本阁部看过,感天动地,确是好文章。”周延儒叹口气,“本阁部看那吴梅村,虽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但胆气、豪气、义气不如你,你将来必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 “老师抬举学生了。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好事,此生足矣。” 周延儒话锋一转:“不过你要谨慎,当今圣上最恨结党,你与梅村都是复社发起人,小心步了东林后尘。” 张溥倒不以为然:“党与党不同,东林秉正气,为国为民,阉党尽邪佞,残虐忠良。学生今后留心就是了。” 周延儒点点头,端起碗喝茶,不再说话。 陈于泰知道,周延儒亲自登门,必有大事,碍于张溥,不好张口。但张溥亦是名士,不好撵他走,便看张溥。张溥如何看不出?便起身道:“老师来看亲家子,必是有家事相商,学生告辞了,改日再去看望老师。”向两人各一揖,便转身走。 “慢。”周延儒止住他,“不是家事,是国事。你是复社领袖,本阁部也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周延儒做个手势让张溥坐下,“近日弹劾本阁部的奏疏忽然多起来,你们说说是何原因?” 张溥听了心中就有些不屑,分明是你个人之事,怎说是国事?口中却道:“这些弹章可有实指?” 周延儒犹豫了一下:“自然会有。”便不说了。 张溥看了眼陈于泰,对周延儒道:“受人弹劾,自是不好与人言。但老师不说,学生如何为老师分辩?” 周延儒点头道:“说我家乡子弟占尽江南良田美宅,我家兄长冒籍锦衣卫千户,我家仆周文郁擢副总兵,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不自称“本阁部”了,说到这略一停顿,袖中抽出几份奏折抄本,“你们自己看吧。” 两人知道他还是不好尽说,便拿起来分着看。 陕西道御史余应桂说: 延儒赋性极其贪鄙而更饶机警,行事最无忌惮而独善揣摩。凡事关权位,必攘臂而裁决;若与自己权位不相干之事,即使国家大计,也必推诿模棱。登莱巡抚孙元化耗费军饷超过毛文龙数倍,不但毫无战功,反而使岛兵两次哗变,延儒坚护不休,何也?元化每月有大批人参、貂皮、金银送到周府…… 户科给事中冯元飚说: 臣每当朝会,时见大小诸臣语及延儒,无不蛇缩口哕,相对羞愤,而敢举以入告者率不多见。何以故?延儒力能钳人之口,威能摄人之魂,而鸷险更能置人于死地! 山西道试御史卫景瑗说: 延儒接受张廷拱贿赂白银三千五百两,琥珀数珠一挂,即授予大同巡抚;吴鸣虞将常州腴田五千亩拱手相送,延儒即将其由户部调至吏部,圣上见其溺职,屡行降罚,延儒庇护不已,江南人对延儒痛恨不已,杀其仆,焚其屋。 四川道试御史路振飞说: 延儒只知营私植党,婪贿肥家,欺君误国。以其品行卑污,心腹奸险,小忠小信,营巧构善,以济其贪,能使圣上信而不疑,实在堪称奸雄之渠魁。 张溥边看边嘀咕,如果这些弹章所言属实,这位房师也够呛了:“老师可上疏自辩了?” “辞任疏中也辩了,‘诸臣连章弹劾,并非臣真有可按之迹,可指之条,都是些莫须有之事,不过是自生弓蛇之影,或作骑虎之观,实在是虑臣太深,又量臣太浅。’” 张溥心说也只好如此辩了,沉吟不语。 陈于泰举着那些抄本道:“这就是了。这些弹章圣上也都一一驳了。批余应桂疏说‘延儒清贞任事,不树私交,应桂何得诬诋!’,说冯元飚‘渎奏求胜’,说卫景瑗‘信口诬蔑’,说路振飞‘构党挟私,逞意求胜’,老师还有何可虑的?” “可虑的是,突然之间弹章迭上,诸臣为何如此齐心?这背后没有故事么?” 张溥忽然心有所动:“老师是说阁臣暗中施手?” 周延儒不置可否,陈于泰恍然大悟道:“是了,是吏部尚书闵洪学捣鬼!每事收人心必归阁臣,有过错必推首辅,背后没有故事,何以如此大胆?诸臣上疏弹劾闵洪学,尤以兵部员外郎华允诚最直。想必又是阁臣弄鬼,华允诚被夺俸半年。” “华允诚是如何说的?”张溥问。 陈于泰边想边说:“他说,阁臣兼操吏部之权,吏部唯阿阁臣之意,线索呼吸,机关首尾,造门请命,夜以为常,统均大臣甘作承行之吏,黜陟大柄只供报复之私。阁臣生平紾臂涂颜,廉隅扫地,陛下以其悻直寡谐,排众议而任用,岂知此人包藏祸心,阴肆其毒!” “真是好记性啊!不愧是状元!”周延儒很是惊讶。 张溥边听边频频点头:“华允诚说得如此狠直,真是大胆!不过只罚俸半年,处置并不严厉,老师何必不安?” 周延儒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事:刑科给事中陈赞化上疏说,我曾对李标说过,‘圣上接一疏,批复了,我又封还原疏,圣上遂改为留中,可见我有回天之力,看来今上是羲皇上人。’” “可有此事?”张溥问。周延儒慢慢点头。张溥、陈于泰都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张溥道:“把圣上比作远古之人,是大不敬了,老师重蹈刘鸿训覆辙了。依圣上的性子,老师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学生以为,为今之计,不可恋栈。” 周延儒看了张溥一眼,眼神寒凉…… 晚饭上桌,范文程刚端起碗,宫里就来了人,传范文程即刻进宫。范文程不敢怠慢,放下碗,急忙换上朝服,匆匆而去。 进了大政殿,见只有皇太极一人,正背了手溜达。范文程刚要请安,被皇太极止住:“免了那些虚礼,先生还没吃饭吧?” “陛下此时召臣来,必有大事。” “不错。朕也没吃饭呢。是方纳吉回来了。” “哦?怎么样?” “崇祯拒绝和议,这也是意料之中。但是,他带回一个重要情况:明廷已任命孙承宗总督蓟辽。” “这也是臣意料之中了。”范文程并不惊讶。 “先生如何料中的?” “明军收复了右屯。能顺顺当当干成这事的,除了袁崇焕,也只有孙承宗了。” “孙承宗已在大凌河重筑城防,由祖大寿驻守。先生怎么看?” “大凌河?”这回范文程吃惊了,“这样一来,锦州、大凌河、右屯就形成掎角之势,下一步就是要收复广宁了!广宁一得,东可入我腹地,西可切断我与蒙古的联系!孙承宗不愧是上将啊!大凌河城有多少驻兵?” “马步兵四千,班军一万四千筑城,川兵一万护城。” 范文程又是一惊:“这么多!新城驻重兵,就不仅仅是设防了,当是为进击之备,孙承宗要北进!” “朕也是这般想,待他筑成,就不好图了,不但这东路再无进取之计,而且成我肩背之患!” “陛下说的极是,”范文程诡秘一笑,“如果他筑不成,不但劳师费银,而且城毁人亡,孙承宗也就难于自保了!” “对!佟养性的大炮已经铸成,就拿大凌河城试炮!明天召集八旗御前议事,夷平大凌河城!走吧,与朕共进晚膳。” 一匹快马风驰而至吴弘器营前,卫兵见骑马之人面生,又是个大块头,生相威猛,一挺枪指住来人:“站住!”来人猛然收缰,那马被勒的一声嘶鸣,前蹄腾起,一阵乱蹬,才落稳当。来人也不答话,左右开弓“啪啪”两鞭抽向两个卫兵。两人猝不及防,不及躲闪,被抽个满脸开花,一声惨叫捂着脸倒下。来人扬鞭催马直闯进去,直冲到吴弘器的帐前。 吴弘器正与中军官范礼闲坐说话,突然闯进来个大汉,细看去,认得是神一魁手下大头目茹成名,忙起身,堆上笑道:“原来是茹将军,怎的突然来了?” 茹成名脸上却如地狱无常,啐道:“狗屁将军!爷爷就是来找你要将军的!” 二人看出来者不善,吴弘器道:“茹成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茹成名翻着眼睛道:“什么意思?那糟老头儿早答应授神头领守备之职,为何还不实授?还有我们呢,我、张孟金、黄友才,既无职也无赏,难道白降了不成?” 吴弘器一拍桌子:“茹成名,你好大胆子!朝廷品职是你想要就要的么?我看你是压根儿就没想降,不过是来蒙朝廷的银子!你是生就的反骨,该给你削平!” 茹成名本就是揣着火闹事来的,这话更是惹得性起,蹿上一步一把掐住吴弘器的脖子:“反骨?就让你看看爷爷的反骨!爷爷先削平你的脖腔腔!”说完一拳捣在吴弘器的门面上。吴弘器仰面倒下,血流满面。范礼立刻抽出佩剑,却犹豫了,因为杨鹤曾三令五申,对降贼“没有总督军令,不许妄杀一人”,可要徒手搏斗,自己显然不是这头蛮牛的对手。茹成名看范礼拔出了剑,抄起椅子就砸了过去。范礼举剑去格,格劈了椅子也格飞了剑,被茹成名当胸抓住,左右开弓两巴掌,范礼眼冒金星,进了云里雾里,一头栽倒在地。 茹成名见两人都倒了,扬长而去。 第二天,神一魁被召到宁州城。他当然清楚所为何来,所以一见到杨鹤便请罪:“是小人治军不严,约束不力,致吴参将和范中军二位大人遭受殴辱,请大人治罪。” “你坐吧。”杨鹤对神一魁的话不置可否,也不再理他,背着手在屋里转圈,转得神一魁心里越来越慌,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杨鹤这才转向他开口,“你说得太轻巧了吧?” 神一魁认为这话是要罪他,先是一惊,油然而生反抗之心:“大人要如何处置小人?” 杨鹤看出神一魁已变色,摇摇头:“不是要责罚你,老夫相信你是真心受抚,但你的手下可大不同,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那个茹成名,早晚还得反,或胁你同反,或拉走队伍,或干脆杀了你!到那时,不但你不好处,甚至丢了性命,就是老夫也得与你同赴黄泉。” 神一魁听出点儿味儿来:“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下手。” 神一魁愣了半天神,才道:“这些兄弟,与小人出生入死,福祸同当,小人下不得手。” “这是为朝廷的剿抚大计,也是为你那数千弟兄,更是为你我的身家性命,你想好了。” 神一魁还是摇头:“才降了朝廷,就杀自己弟兄,岂不是逼其他弟兄再反?” “不必你动手,恶人由老夫做,你只装作不知,说奉本督之命,传他来宁州就是了。事成之后,立刻实授你守备之职。”神一魁不再说话了,杨鹤便附耳面授机宜。 回到宁塞,神一魁召来茹成名、张孟金、黄友才,假嗔道:“茹成名,你好不识相!咱们受抚,不过是要找朝廷要钱要粮,得一个喘息时机,养精蓄锐。你可好,竟擅冲官军营寨,把三品的官儿给打了!咱们现在窝在宁塞这小圈圈里,官军要想剿咱们,岂不易如反掌?” 茹成名不服,嚷嚷道:“要钱要粮?怕是要咱们的命!一万多人还剩四千,娘日的,早晚儿一个不剩!头儿,别忘了,官军杀了你哥!” 茹成名的狗脾气早让神一魁不舒服,只是兄弟一场,患难与共过来的,下不去手,此时见他还是犯混,尤其提起神一元,更让神一魁着恼,更定了除他的心。“你闭上鸟嘴!我哥是一心要剿杀咱们的张应昌杀的,不干杨老头事,老子迟早要割了姓张的蛋蛋!你跑去要官不成打人重伤,杨老头儿不但不责罚你,还答应给你官做,授你三人总旗之职。哼,你们是要这官做,还是再当流寇,自己掂量吧。要想做官,就去宁州谢恩吧。” 王左挂、张献忠都降了,再当流寇岂是时机?捞个官做,还能多出几两银子,何乐不为?三人一商量,便奔了宁州城。可当天晚上张孟金、黄友才狼狈跑回,见着神一魁大哭道:“茹成名被杨鹤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