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这奸佞小人——”孙之獬说着就要抬胳膊抡腿。 “二位二位,”徐时泰看两人就有拳脚相向的架势,忙起身立于二人之间,“本不关二位事,何必衅起阋墙?”孙之獬“哼”了一声,一甩袖走了。徐时泰转向倪元璐:“既如此,该如何表态?” “如何表态?上疏!焚了那《三朝要典》!” “啊?毁《要典》?” “对!……《要典》功罪不明,邪正颠倒,邪说横行,不毁不能正视听!”阉党哭殿 崇祯刚放下笔,听见外面有人号啕大哭,崇祯侧耳细听,隐隐听见那人边哭边诉,说什么“先帝的御制序岂可投之于火?于祖考则失孝,于熹庙则失友。陛下于熹宗同枝继立,曾北面事之,何必如此忍心狠手……”崇祯勃然大怒,问道:“王承恩,外面谁在哭?” 王承恩跑进来,道:“是翰林院侍讲孙之獬在东阁外哭呢。” 文华殿与内阁只一墙之隔,内阁设此本就是为皇上招呼方便。 “为什么?” “他说倪元璐给皇上上书了,劝皇上毁《要典》,居心险恶。” 崇祯冷静下来。他接到倪元璐的《公议自存私书当毁》的奏疏便一口气看完了,击案而起:“朕无顾忧了!”但再看下面就来气了,来宗道代皇上票拟的谕旨写道:“所请关系重大,着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崇祯提笔批道“听朕独断行”,随后就接到杨维垣的疏奏,斥责倪元璐“词臣持论甚谬,生心害政可虞!” 倪元璐、孙之獬都在翰林院供职,看法便如此悬殊,朝臣中便不知是倪元璐多,还是孙之獬多了。 “叫李国、来宗道来。”崇祯吩咐道。王承恩颠儿颠儿出去,打个哈欠的工夫二人就进来了。崇祯问道:“孙之獬为《要典》事跑到你那儿哭闹?” “是,他就是力言《要典》不可毁。”李国道。 “你怎么说?” “臣当下斥责了他,他就大哭起来,提出罹疾在身,不能供职,请准其归家调养。” 崇祯想了想道:“依你们看,倪元璐与孙之獬,谁有道理?” 二人互相看看,来宗道说:“臣以为,取其中者。” “何谓取其中者?” “《要典》可删改而非毁。” 崇祯脸色一暗,把此事搁过:“大奸既除,你们看当今第一要务是什么?” 李国想都没想,道:“回陛下,臣以为是边事。” 崇祯点头道:“朕是要一意边事了。辽东经略王之臣有劳无功,朕看不可再用,你们看何人可继任?” “臣以为孙承宗可用。”李国道。 崇祯眼睛一亮:“孙承宗?朕知道。经略蓟辽四年,拓地四百里,屯垦五千顷,岁入十五万。” “陛下真是胸藏经纬。当年孙承宗因柳河之败受阉党弹劾,周道登曾保奏,查核过孙承宗边功:修建大城九座,堡四十五座,立车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练兵十一万,造甲胄、弓矢、炮石、渠答、火器、卤盾之具合数百万,是统帅之才。” 崇祯边听边点头,脸上阴转晴:“知道了,你们去吧。” 李国犹豫了一下:“陛下,吏科都给事中沈惟炳有奏,”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牍,见崇祯在注意听,便读道,“旧例,阁臣会推应集九卿科道各官商议,由吏部将公议名册报皇上定夺。如果先期不谋之众人,临事乃出其独见,难免以私损公。臣以为以后会推应限定期限,将吏部所推之人列名公访,向六科十三道发出公函,征询各掌印官意见,方可保公推可信。” 崇祯又点头道:“说得对。铨臣主推举,科臣主参驳,职掌正各相成。若推用有异议,应从公争执,可免挟私阻挠,何得借口!以后再议会推先六日发单各科道,就这么办!” “那——”来宗道低了头,“此次枚卜……是否推倒重来?” 崇祯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连连摇手:“原来卿是担着这份心思呢,不必不必,卿给朕当好辅臣就是了。” 崇祯收了笑,喝口水,又道:“沈惟炳的话提醒了朕,祖宗设立部科衙门,各有职掌,法甚明备。近来人情玩惰,废弛成风,即如各项章奏,或科抄久不到部,或到部久不题复,以至紧要事务率多稽迟。虽是机务烦剧,但明旨森严,奏行还是多有迟慢。 “今后章奏限十日内题复,部科互相查勘。今日再行申饬,六科表里六部,各掌印官选委给事中一员,查理六部。今后要计时集事,法当委任责成,奉旨应行事务,某日做起,某日完结,次第情节,限时奏报,稍有违玩,立付白简,定行责治。如尔等自隳职业,玩忽不遵,或议论嚣纷,致令掣肘误事,一并究处!” 第二天上朝之时,众人见七品衔的倪元璐也来了,很是惊讶,上前询问。倪元璐只答“奉旨”二字,也就不敢多问。 崇祯一落座,就先让倪元璐自诵其疏。 倪元璐浑身不自在,开始如唱经般念,读着读着便抑扬顿挫起来: 梃击红丸移宫,三议哄于清流,而《要典》成于逆竖,其议可兼行,其书必当速毁。盖当事起议兴,盈廷互讼,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情之论;主移宫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数者各有其是,不可偏非,均在逆珰成势之前,虽甚于水火,但不害朝纲,此一局也。继而杨涟劾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党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面目全非矣!故凡颂德称功都归于魏阉,又一局也。阉党网已密而疑或有遗麟,势已重而忧或有翻局,始作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报今日,免死他年,犹上公之铁券,再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公议,《要典》者魏氏私书,臣谓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唯有毁之而已。逆党之遗迹一日不灭,则公正之愤千年不释!以阉竖之权,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臣请立将《要典》锓毁,一切妖言市语,才能廓然荡平,邪慝去而大经正矣。开馆纂修《天启实录》,捐化成心,编纂信史。伏惟圣鉴施行! “众卿以为倪元璐所言可不可行?”崇祯问。 谁还不明白皇上心思?当下众口一词,都认为《要典》当毁。 崇祯脸耷拉下来,道:“怕不尽然吧,昨天孙之獬跑到东阁哭闹,力言《要典》不可毁,还说朕负皇兄。哼!御制序乃是顾秉谦代先帝所拟,谁人不知?”他很想发作一番,但事涉先帝,还须有个公允姿态,也想看看还有多少附和之声,便再问道:“怎么都不说话?” “陛下,孙之獬辩言乱政,应革职!”御史吴焕大声道。 “陛下,孙之獬所言不过词林闲局,不必过求,伤了圣体。臣以为,御制序虽是顾秉谦代拟,毕竟出自帝意,故《要典》稍加删正即可,不必销毁。” 崇祯看时,见是协理戎政兵部尚书霍维华,火气就往上拱:“霍维华,你曾为魏逆所挤,削职归籍,应是不在阉党,故朕将你召回,如今怎么也替魏忠贤说话!” 话音刚落地,就见工科给事中颜继祖站出来,他见着霍维华就来气,听他说完就想骂他,不想皇上先就不满了,于是就更来了劲儿,手指霍维华道:“陛下不知,霍维华实是个满面骄容、浑身媚骨的大奸!先朝时他不过是个兵科给事中,受魏贼意,力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至老王安被魏贼矫旨杀掉!他为谄魏而大翻三案,力攻东林,《三朝要典》的始作俑者就是霍维华!他在一份奏疏中痛诋刘一燝、韩爌、杨涟、左光斗、孙慎行、张问达、周嘉谟、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魏阉看了曾言‘这本条议一字不差!’便于天启六年开馆纂修,霍维华因此骤升尚书,无叙不及,有赉必加,与崔呈秀共为魏贼左膀右臂。后来因进言过多,不合魏贼意而渐失宠,至进仙方灵露饮而使先帝病情加重,方被魏贼罢去。占风望气,魏阉势炽时借刀杀人不任其怨,魏败则攻魏以塞责反收其名,就是这个霍维华!” 杨维垣一打袍袖站出来,道:“陛下,为谄魏而颂德建祠者大有人在,崔、魏势盛,亦是无可奈何之事。真小人者,必待其恶贯满盈,方可攻去之,一如今日。再者,党祸之患,并非起自阉宦,乃是有东林在先,排斥异己,阻塞言路,蒙蔽圣聪,独霸朝纲,才有朝臣与阉宦勾连,力拒东林,酿成党争。东林亦是邪党。故阉党不可用,东林亦不可用。今之忠直原不当以崔、魏为对案。” 倪元璐忍不住了,真想上去扇他俩耳光,便道:“陛下,以东林为邪党,将复以何名加诸魏忠贤、崔呈秀之辈?既然魏、崔已定邪党,以前弹劾崔、魏者亦称邪党,则无人不是邪党了。” 话未说完,就被来宗道打断了:“何事多言!词林故事,不过一杯香茗,小题大做!” 礼部尚书温体仁立刻接上道:“朝臣议事,你一个七品编修蒙皇上特许上朝进殿,已是格外恩遇,还敢乱插言!” 听了二人的话,刘鸿训心中愤愤。来宗道是同阁,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满朝文武除了王永光,就数他资格老了。刘鸿训不好直刺二人,便一手指定霍维华,一手指定杨维垣:“你二人才是一派胡言!年齿徒长,德行不修,附阉勾当可曾少干来!” 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站了出来,他是东林元老之一,只是不似其他东林党人锋芒太露,才未遭魏忠贤毒手。崇祯灭魏后,他俨然成了东林领袖人物,看着温体仁道:“圣上叫倪元璐来,是来罚站的吗?倪元璐,你尽管放胆直说!”温体仁恨恨地看他一眼。 倪元璐接着道:“东林乃天下人才之渊薮,所宗主者禀清梃之标,所引援者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只是绳人过刻,持论太深。今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氛已息,而正气未申,正因有杨维垣之流仍目东林为邪党,居心叵测,为害政纲,请陛下严旨谴责!” 这话让崇祯反感了,这不是责我不起用东林吗?“朕屡旨起废,务须秉公酌用,有何方隅未化,正气未伸?唔?” 倪元璐脸都涨红了,说道:“陛下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未化;陛下于正气无不伸,而维垣不肯伸!杨维垣责臣盛赞东林,理由是东林曾拥护过熊廷弼。熊廷弼行贿之说是魏忠贤用来诬陷清流,迫害杨涟、左光斗的借口,天下无人不知,而杨维垣竟还因循旧说!杨维垣还责臣盛赞文震孟。 “文震孟因忤魏忠贤削夺,‘破帽策蹇,傲蟒玉驰驿’,令人敬佩!试观数年来,‘破帽策蹇’的气节之士,与那些孜孜求利之徒,孰荣孰辱,不辩自明!而正是那些‘蟒玉驰驿’之徒,竞相歌功颂德,倡建生祠,口呼‘九千岁’而恬不知耻!杨维垣又责臣盛称邹元标。正是邹元标被以‘伪学’之名驱赶出京以后,魏忠贤才毁废书院,以真儒自命,国子监内,魏忠贤俨然与孔圣平起平坐。如果邹元标在,何能如此!杨维垣以当朝首劾崔呈秀有功,奉调入京,把持朝政,虽屡奉起用之旨,却一手握定,百方阻遏!” “说得好!”钱谦益道,“如陛下曾有旨曰‘韩爌清忠有执,朕所鉴知,与文震孟并召起用。’文震孟正学劲骨,有古大臣之品,三月居官,昌言获罪。而今起用之旨再下,但缪悠之谈不已,而维垣竟敢只手障天,力行贬驳,说韩爌非贤,说文震孟不检。” “果有此事吗?”崇祯看住杨维垣。 杨维垣脸都白了,嗫嚅不敢答。 “陛下,臣还有话说。”倪元璐道。 “你说吧。” “杨维垣以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为建祠颂德者解,臣以为非训。存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则做何恶事都有借口了。如果逆珰以兵劫诸臣使从叛逆,诸臣也以无可奈何而靡然相从么?如依杨维垣说,真小人者,必待其贯满,其败坏天下事已不可胜言,虽攻去之,不亦晚乎?即如崔、魏,贯满久矣,不遇圣明,谁攻去之?维垣怪臣盛东林,他可知东林有力击魏忠贤之杨涟,首劾崔呈秀之高攀龙?东林党人乃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操、真吏治、真骨力、真担当! “东林取憎于逆珰独深,得祸独酷,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介之瑕,而代逆珰分谤!今日之忠直,正当以崔、魏为对案!以崔、魏定邪正,犹以明镜别妍媸!陛下,人才不可不惜,我见不可不除,众郁不可不宣,群议不可不集啊!”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朝臣皆为之动容! “极是!”紧跟着站出了礼科给事中阎可陛,“杨维垣正是逆党私人,秉承魏忠贤意,连上四疏,将顾大章坐入熊廷弼案,逼得顾大人投缳自尽。又占气最先,转身最捷,见势之将败,而翻身于局外,借击崔之名立身于风波不倒之地,贪天之功,卖名市重,满朝都知。” 户科给事中汪始亨再跟着站出:“霍维华实为魏忠贤第六虎,崔呈秀是山头虎,霍维华是云中虎,所谓‘蓟州当前,东光接步’,就是指蓟州人崔呈秀,东光人霍维华,百姓皆知。” 只见杨、霍二人脸色大变,竟不敢反驳,可见阎、汪所言不虚。还有两个人也变了脸色。河南道御史罗元宾两次上疏纠弹施凤来、张瑞图,说二人阴阳闪烁,首鼠两端,彼此弥缝,养痈不顾,无心任事,专擅行私。二人已先后上了辞章,还未接皇上批答,此时生怕朝臣将他二人一并端出,心中慌急,脸上就带了出来。 崇祯全看在心里,他低头磨了磨牙,道:“王承恩,宣旨!” “是。”王承恩展开圣旨,读道: 朕惟皇祖皇考洎于熹皇,止慈止孝炳若日星,载之实录,自足光照盛美。乃复增《三朝要典》一书,原不能于已明之纲常复加阐扬,徒尔刻深附会,偏驳不伦,朕无取焉。将皇史宬内原藏一部取出毁之,传示天下各处官府学官,所有书板尽毁不行。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材不以此书定进退,惟是三朝原无遗议,绍明前烈,注意编摩。诸臣各宜捐去成心,勿滋异论,务衷朕清平之治。 见无人再吭声了,崇祯大喘了口气:“魏忠贤之恶,罪在欺君罔上,谋逆造反。《要典》不毁,难拯乾坤。朝廷大臣乃国家栋梁,为臣之道,要在忠君爱民。同朝为臣,怎能各持门户,相互攻讦?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訾。”说至此站了起来,看了众人,“《要典》着即焚毁,其他则不必苛求,以滋葛藤。” 众人都低了头。崇祯见再无人吭气儿,放松了声儿道:“好了,内奸已除,外虏尚强,目下最要紧事便是抗御强敌,复我疆土。朕准备召回王之臣,由孙承宗代任,众卿以为如何?”刑部尚书王在晋出班,道:“陛下,孙承宗确是难得将才,但现在已年过花甲,千里之劳,北国之寒,边关之苦,鏖战之疲,怕是难以承受了。” 崇祯心想也是,便道:“那……那还有何人可代?” 崇祯话刚落地,兵科给事中许誉卿就站出来:“陛下,孙承宗之功,唯靠一人。” 众臣都看向他,崇祯道:“谁?” “袁崇焕。” 大堂立刻响起一片喧哗,钱龙锡和钱谦益几乎同时站出来,钱龙锡道:“陛下,‘唯靠一人’之说虽然过偏,但孙承宗主要得力于袁崇焕是真。”钱谦益道:“陛下,要复辽东,非袁崇焕,再无他人!” “噢?非袁崇焕,就再无人了?” “无出其右者!” 下面响起一片附和声。 崇祯当然早听到过袁崇焕的大名,见他如此得人心,笑着点点头:“就这么定了。还有,近来章奏越写越长,繁琐不堪。以后各衙门条陈章疏,务要简明,不得超过一千字!” 众人齐声答了遵旨,崇祯和缓了声音:“倪元璐。” “臣在。” 崇祯顿了一下:“颁旨,翰林院编修倪元璐迁升翰林院侍讲之职。退朝!” 下朝之后,崇祯叫过王承恩:“拟旨,准孙之獬回家调养,准施凤来张瑞图辞官,罢杨维垣、霍维华,不许潜住京师,着回原籍去!”第十一章 打破祖规,用人唯才地震来袭 天气已渐暖和,几位内阁和六部大臣匆匆赶到云台,已是满头汗水,还不知所为何事,却见都御史韩一良也来了,心中奇怪,又不好问。崇祯没看见李国,便问:“元治为何未到?” “回陛下,首辅大人已呈了辞任疏。”来宗道答。 按例,臣子递了辞职书,只能在家候旨。 崇祯是诸事繁杂,一时忘了,便道:“他是见施凤来张瑞图去了,心内不安。告诉他,朕让他留任,不过所谓‘魏家阁老’就剩了他一个,也是不好再当这个首辅,来宗道为首辅吧。” 来宗道立刻跪倒,刚想说话,不知是想谢还是想辞,就被崇祯伸手止住了:“就这样了。朕召你们来是为韩一良上疏事。韩一良,将你的《劝廉惩贪疏》读一遍!” 韩一良走到前面,从王承恩手中接过,高声读道: 今之世局,何处非用钱之地;今之世人,何官非爱钱之人?皇上亦知文官不得不爱钱乎?何者,彼原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风闻总督巡抚之位,价五六千银,道台知府之缺,亦二三千银,以至州县主管佐贰之额各有定价,甚至举人监生衙门胥吏之选也多以贿赂成交,京官科道馆选莫不如此。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中为给贿之魁。诸臣谈及蠹民,归咎州县不廉,不知州县薪俸原本不多,应付上司票取,不是借口‘无碍官银’,便是借口‘未完抵赎’,官员过境要支‘书仪’,上司巡按要付‘荐谢’,动辄五十、百两,考满进京朝觐,非三四千两无法过关。臣素不爱钱而钱自至,据臣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以臣绝无交际之人而有此金,他可知矣。臣担心以言路为吓人腐鼠之爱钱之辈,银子当流水而至。臣乞皇上大力惩创,逮治贪赃最甚者,杀一儆百,使诸臣视钱为污,惧钱为祸,至成不爱钱之风…… “不必读了,”崇祯截断韩一良,大发感慨,“我朝立国二百六十年,江河日下,千疮百孔,如若大小臣工都有一良之忠鲠,能够大破情面,何愁贪虐不绝,家国不盛?” 刘鸿训抬头看了眼崇祯,见他情绪尚好,便道:“这弊有两端,有交际,有纳贿。” “这话怎讲?”崇祯问。 “交际如亲友馈遗情有可原,纳贿则希荣求宠,便不可以数计。” “嗯,贪官污吏戕我国家,渔我百姓,实在可恶,贪虐之风一日不除,国家一日不兴。叫你们来,是想要你们拿出个治贪的办法来。一良忠良,当破格擢用,可加右佥都御史。” 韩一良正心中暗喜,却听吏部尚书王永光道:“臣领旨。韩御史忠心可嘉,但既要整肃朝纲,便应雷厉风行。陛下既然说了先拿出个治贪的办法,臣听韩御史疏,必有所指,当先择其尤者重处一二,以为贪官之戒。” 崇祯点头道:“不错,韩爱卿,你疏中有‘开之有源,导之有流’等语,必是有所指的,你可据实奏来。” 却见韩一良红上了头,半天才道:“纳贿等事,臣疏中原说风闻,不曾知名的。” 崇祯面露愠色,道:“难道一人不知,遽有此疏?” 韩一良脸转白了,又忍了半天,才道:“臣指四种人,可命查核:曾被参劾下部处分尚待报告者,物望不归窃拥重权者,资俸不及骤跻要地者,钻谋陪推营求内点者,而不实指何人。” “没有实指,叫朕如何查处?” “陛下大计天下吏,实指应是吏部、都察院责任。” 崇祯气得直吸鼻子,斥道:“那你们是干什么的,站在旁边说风凉话的?那要你们何用?既如此,那就只留下吏部、都察院,其他部院科道都撤了好了!” 王永光见韩一良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便道:“大计天下吏乃圣天子第一新政,为人臣者都有知无不言之责。” 韩一良没退路了,只好道:“……臣指的是周应秋、闫鸣泰、张翼明、褚泰初等人。” 崇祯差点儿气晕了,一拍御案,所有的人都一激灵:“周应秋等早有公论,张翼明已下部听勘,还用你来参他?” 韩一良拱上气来,心恨王永光,道:“臣所列之事,无一不是吏部职掌,而必责令臣指,实是吏部恶臣之言,而不欲共破情面!” “慢!”崇祯似乎没听见,却想起了什么,低头翻看韩一良原疏,读到“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遂道,“原来如此。你说,这五百金何人所馈?!” 韩一良扑通跪倒,道:“臣有交际簿在。” “交际簿?你不是个绝无交际之人吗?可见疏中也是一派胡言!”崇祯已怒到极点,“韩一良前后矛盾,疏中明明有人,却以周应秋塞责;说自己绝无交际,却有个交际簿;两个月内就有人送你五百金,是你几年的俸禄?如此刁钻之人,怎做得都御史?免了!王永光,将他拿问,要他说个清清楚楚!” 韩一良万没想到皇上如此较真儿,他认为是一帮大臣故意要短儿,深怪自己思虑不周,官儿没捞着,落得个下部听勘!正懊悔不迭,听得刘鸿训说:“臣不为陛下惜此官,但为陛下惜此言。韩一良尚敢自揭其短,其言可纳,也是为朝廷尽责,望陛下从轻发落。” 崇祯明白刘鸿训是在为自己挽回面子,心中轻松了一些:“你还为他说话,他既不知其人,为何轻奏?显是肺肠大坏!本当拿问,念系言官,姑饶这遭,削职为民!”说完一指韩一良,“你下去吧。”又暗中咕哝一句,“岂有纸上说一说,便与他一个都御史的?” 王承恩在旁听到了,心中暗笑,毕竟未脱孩子气。 待韩一良退出,崇祯道:“还有一事,户、兵二部尚书有缺,宜速行推补。众卿可有人选?” 一时无人答话,刘鸿训左右看了看,便又站出来:“毕自严才品兼优,王在晋知兵。在晋天启二年即迁兵部尚书,并曾代熊廷弼经略辽东,可胜其任。” 李标犹豫一下,道:“孙承宗曾对先帝言在晋不足任。” “哦?稚绳如何说?” 皇上以字称孙承宗,可见对孙承宗的信任,李标便一一道来。 王在晋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历官江西布政使、山东巡抚,泰昌时迁兵部左侍郎。熊廷弼、王化贞丢失广宁后朝廷大震,天启二年王在晋代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州、莱州。王在晋曾分析当时关外形势:东北局面所以衰残,一坏于清原、抚顺,再坏于开原、铁岭,三坏于辽阳、沈阳,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就捐弃全辽了,从此就无局可布了,只有逐步退缩到山海关,此后就再无一步可退了。 但当时的蓟辽总督王象乾建议王在晋“得广宁而不能守,获罪滋大。不如重关设险,卫山海,以卫京师”。 于是王在晋以“抚虏、堵隘”为守关方略。但他的主张遭到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主事沈棨、赞画孙元化的反对。 袁崇焕要求恢复国土到宁远,但王在晋不听。直到大学士管兵部事孙承宗自请行边,亲赴山海关实地考察后,确定王在晋策略不可行,并同王在晋“推心告语,凡七昼夜”。但王在晋坚持己见,终不悔悟。 孙承宗回京后,面奏王在晋不足任,“笔舌自是迅利,然沉雄博大未能”,于是改任南京吏部尚书,不久又改兵部尚书。 崇祯听后,想了想又问道:“熊廷弼、王化贞是如何丢失广宁的?朕听说他们是被魏忠贤冤杀的。丢了广宁就是丢了全辽,本是死罪,如何说是冤杀?” 李标心想这小皇上抓点儿事就穷根究底,今后奏对还真得准备充分了,就清了清嗓再开讲。 熊廷弼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举乡试第一,次年中进士,授保定推官,后擢为监察御史。 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提出“实内固外、以夷攻夷、修边筑堡、以守为战”的存辽大计,实行军屯,三年之内屯积粮谷三十万石,修建七百余里的边墙以及城池七座、墩台一百余座,按劾将吏,军纪大振。 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之战,辽东经略杨镐指挥的十万大军分兵四路围攻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以四万兵力各个击破,明军大败,从此朝廷力量大衰,优势尽失,廷议擢升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杨镐为辽东经略。 其时开原、铁岭相继失陷,沈阳军民纷纷逃奔。熊廷弼到任后逮捕逃跑的知州李尚皓,斩杀逃将刘遇节,将杨镐逮解进京下狱。 任期内,熊廷弼督造军器,修缮城堡,扼守冲要,互为应援,并亲巡沈阳、抚顺,相度形势,召置流移,安定民心。还联合朝鲜牵制努尔哈赤,使守备大固,金军一年多不敢轻进。 泰昌时努尔哈赤再攻沈阳,被熊廷弼击退,辽东局势初步稳定下来。杨镐的叔父杨渊怪熊廷弼处置杨镐,联手他人弹劾熊廷弼,说熊廷弼在边地假名增税,勒索小民,遂逮熊廷弼下狱。 杨涟上疏挽救,才又下旨革熊廷弼职以袁应泰代。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沈阳、辽阳相继失陷,袁应泰畏罪自杀,辽河以东全部沦陷。 朝廷又再度起用熊廷弼任辽东经略,同时擢王化贞为巡抚。 王化贞有胆无谋,提出主动出击,三月内荡平全辽,于是形成“经抚不合”的局面。朝廷支持王化贞,王化贞拥重兵守广宁,熊廷弼则徒有经略虚名,仅有数千军士。 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努尔哈赤亲率五万人马分三路渡过辽河,王化贞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广宁兵变,王化贞逃至熊廷弼处,熊廷弼认为事已不可为,遂撤回山海关。 后来虽然努尔哈赤又撤回辽阳,但王化贞、熊廷弼经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还是处了死刑。杨涟、左光斗等人再上书冤之,魏忠贤借机诬以受赂,东林党人皆入大狱。 熊廷弼被冤杀,传首九边,追抄家产,熊廷弼长子熊兆圭自杀,女熊瑚吐血身亡。 崇祯听后沉默不语。刘鸿训叹一声,道:“但目下朝内无人如在晋知兵啊。” 李标默然。崇祯不见有人说话了,便道:“司农系军国命脉,非清严心计之臣不能胜任。毕自严补户部尚书缺,王在晋补兵部尚书缺。” 崇祯被韩一良弄坏了心绪,不想再说什么了,起身道:“没事了,退下吧……”话未落音儿,脚下忽然大动起来,把个崇祯摔回椅上,众人都站立不住,跌坐地上。案上的徽砚、镇纸、宋瓷笔洗落地粉碎…… “皇上,是、是地震!” 崇祯不答话,盯着咯咯作响的屋顶,听着外面一片鬼哭狼嚎。 待动静小了下来,几人能爬起来了,忙都围过来:“皇上,摔着没有?”一帮大太监跑了进来,王承恩、高时明架起崇祯就向外跑,其他人也跟着跑出来。待出到院子里,王承恩才上下打量崇祯:“皇上,伤着哪儿没有?” 崇祯没理会,抬手一挥道:“工部户部,立刻勘验内外城街道里巷民居损失如何,勘察地震范围多大,拿出个修缮赈济的办法来。” 工、户部领命出去。 “臣还有奏,”刘鸿训又开口了,“地震乃是瞬间之事,虽有损失,毕竟止于一隅,还有大损失的。陛下刚才说到司农系军国命脉,近年来陕闽大旱,朝廷为边事筹饷,海内日渐差繁赋重,至百姓聚众为寇,内贼猖獗。加派实非良策。昨日接浙江布政使报,杭州、嘉兴、绍兴三府海啸,毁民居数万间,溺数万人,海宁、萧山尤甚。” “哦?”崇祯一愣,低了头长叹一声,“水旱相继,兵连祸结,京师地震,上天炯戒,看来是朕德不配天哪!” 几人慌忙跪倒。刘鸿训道:“陛下如此说,臣等无地自容了!臣以为,山崩地震,水旱风雹,与风调雨顺一样,都是造化之功,既如月有明晦圆缺,天有阴晴昼夜,不过有频有缓而已,陛下不必忧劳。” 崇祯点点头道:“好吧,速派干员赴浙讯察,拟出救灾方案报朕。辽、黔兵事未结,加派前已不少,却总是入不敷出,这里面怕是大有隐情!吏部要将新旧兵饷造册呈进,抚按观察有司私派即参处。三尺法在,断不尔贷!吏部要严纠贪墨,慎选抚按。还有事么?” 这番话使几人不能不佩服这年轻皇帝的缜密心思。 刘鸿训略一踌躇,说道:“臣还有,为剿贼防边,官员更调甚速,尚无作为,已调他任,新任官员又须有一番体察,不待熟悉舆情,又调他职,便都想着不得久任,也就畏劳无为了。若不行久任之法,恐终鲜实效。” 崇祯再点点头:“更调速则民受扰,官久任则课成功。今后藩臬郡邑官,务择人地相宜,俱如旧制。俸期一日未足,不许朦转改调。言官荐举人才,不无过私市恩,今后吏部要将荐疏装订成册,后或隳职偾事,举主连坐。……还有事么?”崇祯眼看着刘鸿训问。 刘鸿训低眉垂眼道:“杨涟之子杨之易、周顺昌之子周茂兰、魏大中之子魏学濂、黄尊素之子黄宗羲,他们为父讼冤请谥的条陈,陛下看过了吗?” 崇祯心想都地震了,你还不赶快回家看看,公事是这一时就办完的么?“没看完,今儿晚上看。王承恩,把杨涟等人的旧卷给朕找出来。”吩咐完再转向刘鸿训,“还有吗?” “没了。” 崇祯吁了口气,总算完了:“朕还有——水旱连年,民不聊生,是上天早有不满了。朕想祭天,祈求上苍佑我黎民,你们议个吉日吧。” 几人都是一愣,便都看向三朝元老王永光,王永光便道:“我朝历来祭天大典都在冬至日,已是成例了,陛下看——” “冬至?现在才三月,冬至在十一月,太远了,选个近些的日子——夏至如何?” “不可,”刘鸿训一拱手,“陛下,夏至乃是由长转短,由暖转寒,由阳转阴,非吉日啊。冬至则相反,由短转长,由寒转暖,由阴转阳,是更新之始,大吉之日。” “——好吧,就冬至吧。”任贤用能 “周侍郎,讲章可备好?”午门外下了轿,刘鸿训一路走着问。 “是,备好了。”周延儒道,“二位大人,侍讲有何规矩?” 刘鸿训微微点头,道:“经筵和日讲要行五拜三叩首的见礼。皇上很重日讲,尊师重道,我朝历代圣祖都难比当今圣上。先时只有经筵要备讲章,日讲是不备讲章的。自圣上即位,日讲也要备讲章了。日讲之时,如我等侍班官员只能在旁侍立伺候,而讲官则和皇上共坐一条案,先帝以前可是分坐御案、讲案的。” “圣上为何如此重视日讲?”周延儒问。 “唉,说来也是心酸。神祖爷不上朝,也不为儿孙延师授教,所以光、熹二帝都学业不精。当今圣上就不同了,圣上天性好书,少时没有师傅,就自己用功,向身边内官请教,从识字开始,到遍览经史子集,举凡宫中所有,圣上大都读过,运笔为斤,自成大匠。与历朝历代帝王相比,凌铄千古,几无其伦。 “所以,给圣上侍讲,要精心准备,万不可掉以轻心,当心圣上留难需索。”说罢转向文震孟,“文起,周侍郎是首次侍讲,你再嘱咐一二。” 文震孟自杨维垣免职后已被起用,授左中允充侍读。 见刘阁辅如此说,文震孟想了想,道:“刘大人所言极是,圣上不比前代,既不敷衍,又不囿于讲章。圣上认为,帝王之学是大学问,做个满肚子先圣高义的饱学之士是不够的,必得经世致用才是。所以,圣上常常要问讲官对时势的看法,并要从圣贤之书中找寻根据,道与治世相挈,这是不可不预为准备的。” 周延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着已到了文华殿,刚到近前,便见王承恩出来道:“先生们来。” 三人随王承恩进了殿,周延儒随刘、文二人行了礼,听崇祯道:“先生们请坐。”周延儒大吃一惊,历朝历代,由太子而皇帝者,称开蒙授业之师为“先生”,这轮流值讲的翰林院书生竟也被皇上称为“先生”!周延儒是第一次见崇祯,他天启中以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崇祯灭魏忠贤后,又罢黜了一批,有了虚位,同时觉得朝上多是阉党,一时又难以分辨,便从陪都选调一批充任京官,周延儒便是其中之一,任礼部右侍郎。 他见崇祯身着一袭月白龙袍,果然是个清俊恬雅的翩翩美少年! 崇祯看那周延儒,三十五六年纪,眉清目秀,一身儒雅之气,心中也自喜欢,口中道:“你就是那个万历四十一年会试、殿试都是第一的周延儒?” “臣是。” 崇祯点点头:“讲幄敷陈,寓规时事,才是真讲官。”说完又转向一旁侍立的刘鸿训,道:“上次经筵,朕问周道登,‘宰相须用读书人’作何讲,他竟答‘容臣到阁中查明回奏’,朕再问何为‘情面’,他居然说‘情面者面情之谓也’,愚蠢一至于此。还有徐光启讲《中庸》,朕问他,既说‘知天地之化育’,又说‘其孰能知之’,二者是一回事吗?他说不是,‘知化育’讲的是内知,‘孰能知’讲的是外知。这‘知’还有内外之分吗?太过迂腐。 “这样一些人修身齐家可,治国平天下则不可。所以朕想,自天顺二年所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制该变一变了。那些自幼入学,沉湎于举子学业,几经挫折而成进士,有幸授翰林院官,再被推入直文渊阁,由学士而大学士,一生不预政务,虽是文章奥博,却与民情相远,又与吏事相隔,坐而论道犹可,因时应变以济时艰却难。朕已想了多日,让治行卓著的地方官入翰林院,你看可为么?” 刘鸿训先是一愣,然后给了一个模棱的回答:“这是一大创举,非常制可比。” 崇祯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说起徐光启,朕想起一事。钦天监奏冬至那天有日食,徐光启也有此奏,那祭天大典还可行么?” 刘鸿训想了想,道:“臣以为不妨事。钦天监说日食在巳时三刻,徐光启说在未时三刻,而大典在午时。” “朕是说是否不吉利。” “尧时天有九日,秦时曾现二日,汉时天曾赤血,历朝历代不分兴衰都有日食月食。臣以为天地造化并不合人事,陛下不必另择。” 崇祯点点头道:“钦天监说是日全食,徐光启说琼州以南全食,京师偏食二分有奇,大宁以北不食。所奏为何互异?” 刘鸿训道:“据臣所知,钦天监是以《大统》、《回回》历所推,光启是以西法所推。臣听说,徐光启在去年就推出了今年的日食。” “哦?西法如此厉害?这西洋历法真比我国的强?好,到时见个分晓再说。”崇祯说着将左腿架到右腿上。 文震孟眼睛看着崇祯的腿,突然正色道:“《尚书》有言,‘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崇祯赶忙将长袖遮于膝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将腿徐徐放下,咳嗽一声,转向刘鸿训道:“好吧,日课一会儿再讲,默成,朕先问你,袁宏勋等人显是阉党,又屡疏攻你,朕要重处,你为何三揭力救?” “陛下,正因其不是阉党,臣才敢一力担待。” “不是阉党?他说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夹攻表里之奸,有功无罪,而诛锄禁锢,自三臣始。这还不是阉党?” “如若是阉党,就不敢如此说了。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首劾崔呈秀,确是有功。人言:杨维垣为铲逆首功,倪元璐为廓清首功。” “哼!你以为他是在攻你吗?他是在攻朕!”崇祯说着起身走到平日批阅奏章的御案前,翻了一阵,抽出袁宏勋的奏疏,读道:“‘军国大计,未暇平章,惟亟毁《要典》,谓水火元黄,是书为祟。今毁矣,水火元黄息也否也?未毁以前,崔魏借之以空善类,既毁以后,鸿训借之以殛忠良,以暴易暴。’这是什么话?《要典》是朕要毁的,毁《要典》也是倪元璐提出的,与你何干?这分明是借攻你而骂朕!” “陛下,天下之人都知道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袁宏勋处身朝中,日侍圣上,怎会不知?岂敢含沙射影?臣以为‘一入黄扉,扬扬自得’二句倒确是说出了袁御史等对臣的不满,止谤莫如自修,这也是臣要引以为戒的,而绝非指桑骂槐,所以臣才敢请陛下留人。目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一攻辅臣,便受处分,无异自塞言路,谁还敢上弹章?朝中都是唯唯之臣,不是大明之福,还望皇上三思。” 这番话入耳入心,崇祯想想也是,气便消了:“话虽如此,也要教训一番才好,免得日后再挑事端,朕总不能日日应付这些嚼舌头闲嗑牙的。”王承恩匆匆进来,“皇上,袁大人到了。” “哪个袁大人?”崇祯脑子里还勾着袁宏勋呢。 “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袁崇焕大人。” 崇祯腾地站起:“哦?他在哪儿?” “正在外面候召。” “快传他进来!”王承恩刚转身,“慢!把袁宏勋、高捷、史范、张道浚给朕叫来!” 刘鸿训想今日日讲怕是要免了,便道:“陛下,日讲是否暂停一日,臣等先告退?” “文、周二卿先到侧室少憩,你不要走,朕要让袁宏勋给你赔个不是。袁宏勋不是说你不谋军国大计吗?袁崇焕来了,正可一谋。”袁崇焕大步走上文华殿:“臣袁崇焕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崇焕自天启七年被迫辞官,回了落籍地广西藤县。 崇祯对袁崇焕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一见之下,大失所望。这位宁远之战先败努尔哈赤、锦州之战再败皇太极、一举扭转辽东战局、一洗大明屡战屡败之耻的大功臣生得瘦小黧黑,凹睛凸颧,塌鼻肥唇。 崇祯定了定心,脸上挤出笑意:“快起来,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坐下说话。”又对刘鸿训说,“你也坐吧。”说着将袁崇焕上下一番打量,才又道:“你是进士出身?” 崇焕起身回话:“回陛下,臣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 崇祯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韩爌是你的座师?” “是。” “魏忠贤弹劾你‘暮气’,逼迫你辞官,你却为魏阉建祠,果有此事么?” 袁崇焕心里咯噔一下,忙起身回道:“其时举国如是,臣已遭阉党忌恨,再逆潮流,恐性命难保,除此臣再无附阉之行。建祠事乃臣一生大误,唯陛下发落,臣无二言。” 崇祯咧嘴一笑:“不必起起坐坐,就坐着说。朕看你建祠是刘玄德闻雷失箸之举,因为你曾上疏反对朝廷派太监监军。朕听说你的红夷大炮炸死敌兵无数,也震死了你的唐通判,故辽东有民谣:‘苦了唐通判,好了袁崇焕。’” “陛下真是无所不知,区区民谣竟达天听。红夷大将军长二丈余,重三千斤,能洞裂石城,威力无比,点燃火线后须立即躲避。臣不知唐通判不晓放炮之法,命其亲自发炮,不想竟被震死。” “唉,可惜!朕还听说你任兵部职方主事时,单骑出阅关外,曾言‘与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可有此事?” “是臣狂妄无知。” 刘鸿训在旁道:“袁大人守宁远时,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 “朕知道。高第尽撤锦右诸城守具,移军关内,元素曾言‘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终以万人击溃十万敌兵。” 袁崇焕心中又感动又惶恐,血脉奔突!皇上如此清楚他的根底,可见下了工夫,还以字称他,显然对他寄予厚望:“陛下知臣之深,令臣惶惧不安,臣何德何能,受陛下如此宠遇。”王承恩进来道:“皇上,袁宏勋、高捷、史范、张道浚四位大人来了。” “叫他们外面候着!”崇祯吼了一声,转向袁崇焕道,“卿可听好,朕委卿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即日到任,明日未时初刻平台见朕,朕要听你的平辽方略。” 袁崇焕唯唯退出。 崇祯向王承恩道:“叫袁宏勋他们进来!” 四人战战兢兢进来跪倒,一句“臣等叩见圣上”还未说完,便听崇祯道:“尔等疏劾阁臣,指的件件事都是朕要做的,尔等是劾大臣,还是劾皇帝?” 四人刚抬起头来,就又磕下去了,再是理直气壮,也被皇上这几句话噎回去了,只说得一句“臣等罪该万死”,就再无词以对了。 还是袁宏勋胆儿大些,道:“臣等怎会不知陛下是一代令主,只是陛下不可能诸事躬亲,便给了臣下以可乘之隙。臣等劾的是阁臣。” “劾阁臣?朕看你就是劾朕!你说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有功无罪,你为三人呼冤鸣不平,是朕罢了三人,岂不是朕有罪了?!” 袁宏勋以头触地,道:“臣绝无这等怨望之心!” “哼哼!”崇祯转向另三人,“尔等奏疏句句为阉党说话,现在怎么不说了?为何前倨而后恭?” 三人只是叩头不止:“臣该死,臣死罪!” 崇祯看着他们不停地磕头,也不言声。 刘鸿训看不过意了,小声道:“陛下要看着他们把头磕傻了么?”崇祯站起身:“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脑袋留着有何用!” 四人几乎吓瘫了!袁宏勋抬头道:“陛、陛下……为……言官劾阁臣……就、就要杀臣?” 崇祯笑了,接着又板起脸道:“无可杀之罪,却是可恨之人!默成再三护持尔等,看在默成的面子,朕不治尔等的罪,还不谢过刘阁老!”几人站起转向刘鸿训,刘鸿训赶忙摆手:“不可不可,指摘朝臣过失,也是言官职责所在,当与不当,自有圣上裁夺,同朝为官,各位大人是为朝廷责鸿训,鸿训也是为朝廷保各位,不可言谢。” 几人还是向刘鸿训深揖一躬。“多谢大人!”袁宏勋道,“大人宅心仁厚,感格天心,我等不及大人。”刘鸿训也忙不迭地还礼。 崇祯一摆手:“下去吧!”等四人退出,殿中只有君臣二人,崇祯道:“言官交章弹劾来宗道、杨景辰。崔呈秀母死时,来宗道曾为之请求恤典,杨景辰曾为《三朝要典》副总裁,三次上疏为魏贼歌功颂德,可是真的?” “……是。”刘鸿训犹豫了一下。 崇祯有些不高兴,冷着脸道:“是就是,有什么可犹豫的?朕也看出来宗道有意袒护阉党。有附阉劣迹的人,要让朕早知道,朕不能用这种人,朝堂上这种人多了,是要翻案的!朕早就要吏部、督察院大计天下吏,折腾月余,竟无阉党,这不是糊弄朕吗?就是因为内阁、吏部、都察院,从上至下各衙门都有阉党,把持权力,互相遮护。长此以往,朝政必将再乱,国将不国,君不是君!” “臣明白了,”刘鸿训躬腰答道,“大计天下吏乃圣上第一新政,致不了了之,可见阉党根基尚固。” 崇祯喘口气:“还有周道登,也遭纠劾,说他鄙浅庸劣,朕也觉得他一无可用之处,当个教书先生怕也要误人子弟。”扭头叫道,“王承恩,传旨,来宗道、杨景辰、周道登罢归!李标为首辅。” 崇祯说完抬了抬手:“请二位先生吧。”第十二章 和袁崇焕立下五年之约五年之约 袁崇焕按时来到云台,却见刘鸿训、李标、钱龙锡、许誉卿四人已先在了。见他到了,四人一起迎上,一扬袍袖,齐齐地揖下来。刘鸿训道:“祝督师出师奏捷,了了圣上心事,复我大明故疆,早日凯还!” 袁崇焕赶忙还礼道:“下官自当恪尽臣子职守,就便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于万一!只是几位大人今日——” 四人哈哈一笑:“与督师一样,平台召见。”话刚落音儿,王承恩在台上招呼道:“几位大人请吧,皇上等着呐。” 几人进屋拜过,崇祯面含春色:“王承恩,给几位大人看座。” 几人谢过坐定,崇祯开门见山:“建部跳梁,已有十年,封疆沦陷,辽民涂炭。朕不务虚,袁爱卿,将你的平辽方略一一道来吧。” 袁崇焕起座欠身,崇祯摆摆手:“坐下讲。” “臣的陋知浅见,已缮好奏本。”袁崇焕说着袖出。王承恩接过规整着放到崇祯案上。 崇祯并未翻看,直奔主题道:“卿以为何日可复辽东?” 袁崇焕闷头想了会儿:“臣受陛下知遇之恩,召臣于万里之外,臣敢不竭忠尽职。倘陛下能给臣便宜行事之权,五年外患可平,全辽可复!”崇祯豁然而起,心内好一番激动,惊道:“五年?” “五年!” 崇祯眼神又黯淡下去,心中泛起疑惑,仗打了几十年了,越打敌越强我越弱,他袁崇焕虽是个有大功在身的上将,五年平辽也有些言过其实了吧?也是个好大喜功之辈? 崇祯的担心不无道理。 努尔哈赤能够以十三副遗甲起兵,统一女真,先后征服朝鲜、蒙古,打到山海关,已历四十一年。连熊廷弼都是“以守为战”,你袁崇焕用五年就能平了人家用四十多年建起的已很牢固的基业? 女真族就是南宋时期金国的后裔,明时本有建州、海西、东海、野人四个部落。努尔哈赤的六世祖就受明朝册封,父亲任建州左卫都指挥。努尔哈赤少年时就掌握了蒙、汉语言,喜习兵法韬略,十九岁入明总兵李成梁部,积有战功。 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二十五岁,建州土伦城城主尼堪外兰引明军攻打古勒寨城主阿台。阿台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姐姐。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得到消息,立刻去古勒寨接努尔哈赤的姐姐,正碰上明军攻城,混战中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被明军杀害。 努尔哈赤得袭父亲职位,但他此时还不敢得罪明廷,便向尼堪外兰下手,组织起百人队伍,找出父亲留下的十三副铠甲,十二副发给手下,一副自己披挂了,攻打土伦,竟破了城,杀了尼堪外兰,声势始壮,便不可收拾,四年时间统一了建州女真,引起女真族其他部落恐慌。海西女真中的叶赫部联合东海女真、野人女真和蒙古七部,合兵三万,分三路进攻努尔哈赤,被努尔哈赤击败。 四年之后,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族各部,被明廷封散阶正二品龙虎将军。万历四十四年在赫图阿拉称汗,国号大金。两年后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讨明檄文,起兵反明。至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攻克沈阳,随后又取得辽阳,天启四年迁都沈阳,改沈阳为盛京。 崇祯缓缓坐下,说道:“边事日久,钱粮耗费巨大,年年加派百姓,民间已是不堪重负,虽如此各边仍有欠饷,已是师老饷乏。卿果然能五年复辽,朕倾全国之力助卿成功。如五年不成,则天下财尽,卿与朕都成涸辙之鲋。卿细思之,果然能践五年之约?” “臣不用陛下倾天下之力,只要陛下前两年能按期解递粮饷。” “哦?难道以后不要粮饷了?” “臣的方略是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步步为营,且筑且屯,两年之后当能自养,故粮饷可逐年递减。” “好!”崇祯满面春风,一挥袍袖站起,“朕不吝啬封侯之赏,望卿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卿子孙也可世享其福!” 其他几人也激奋起来,李标起身向崇祯一大揖:“恭喜吾皇,贺喜吾皇!吾皇慧眼识才,使朝廷得人。袁大人忠肝义胆,识力过人,辽东有救了!”其他三人也起身一番溢美。 大约是太过兴奋,崇祯突然觉得腹急,便道:“几位卿家少憩片时,朕去去就来。”几人自然知道皇上是要如厕。 待崇祯出去,许誉卿急不可耐:“五年复辽,必是经天纬地的大谋略!如能先闻其详,也是一大快事!”袁崇焕的回答大出四人预料:“五年乃是虚指,圣心焦劳,聊慰上意。” 四人大惊,一时竟都愣住了。许誉卿先醒过味儿来,急急地低声道:“大人欲蹈熊廷弼覆辙么?!” 袁崇焕一时没解开味儿:“此话怎讲?” “皇上英明至极,岂可浪对?到时按期责功,大人怎么办?” 崇焕所以许以五年之期,是因皇上年少,他想当然地认为皇上难以理解边务之艰,年轻气盛,急功近利,求成心切。如果期以时间过长,皇上会认为是曲意敷衍,再遭罢免,自己规复辽东,成就功业的夙志便再无施展的机会了。自己刚起复京官,对这新皇上还不了解,如果是个暴戾之君,自己恐怕求一庶民而不可得了,所以才许五年之期。 “五年之后,即使事倍功半,只要前景向好,皇上还会硬责?” “你还不深知当今圣上啊!”李标道。 袁崇焕意识到自己莽撞了,便盘算开如何有一个转圜的说法。 崇祯大步进来,腹内舒服了,摆出个悠闲的坐姿,正想发话。不等皇上开口,袁崇焕抢先说道:“陛下留心封疆,宵旰于上,正是臣子枕戈待旦之秋,何敢言难?臣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不负五年之期。但辽东边事,乱已四十余年,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并非可轻易了结。所以五年之中,须事事落实才行。” “都有哪些事,你尽管一一讲来。” “第一是钱粮,第二是兵甲,第三是专阃[1]之权。兵、户、工各部必得细心措置,按期解递,以应臣手,使臣无后顾之忧,专心兵事,方克有济。” 崇祯略一思索,说道:“王承恩,叫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署理户部侍郎王家祯、署理工部侍郎张维枢立即来见朕。” 袁崇焕脸上露出了犯难的神色,他不愿与各直管大臣直面交涉,给人以势压人的印象,引起不满,朝廷树敌,也就谗言难免,下场堪忧了。他只想让皇上吩咐下去,旨从上出,既不得推诿,也无从结怨。 崇祯看出了袁崇焕欲言又止,待王承恩出去,便道:“袁爱卿似有话要说,尽管讲来,凡于治边有利,朕无不舍。” 袁崇焕想,此一去山高路远,朝廷事鞭长莫及,只有让皇上了解自己的苦心,信任专笃,才能杜绝谮言,免除后顾之忧。想好了,起身向皇上一揖到地:“陛下恕臣犯颜直陈了。” “尽可直说,朕不怪你,坐下说。” 袁崇焕摆开了指画山河的架势: “万历以来,山、陕灾疫流年,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建州之乱相仍,乾、坤二宫、三大殿相继被火重建,藏钱廪粟枵然一空,各边请饷,各省请赈,无所措处,国用日绌,税赋日重。永乐朝京营劲旅七八十万,元戎宿将常不乏人,军官不过二千余人。而今一卫军士不满千余,一千户所不满百余,额军不足,军官却达八九万!征兵之官,唯以军额为务,酷刑榜掠,怨声遍野。军士逃亡日多,而军法更严。一卒窜亡,株连数十家,经数十年,青壮将尽,只遗老弱!兵士逃亡,而军饷不减,且更募新兵,循例递加,又得新饷!洪武朝军饷不过五十万两,至天启朝几近五百万两!朝廷何堪其重!现在的情形臣不知,但至臣被谮去职时,拖欠各边例银已达九百六十八万两!致各边士兵多有哗变。辽事久滞,并非建部强大,实乃我朝积弱已久。陛下召见各部,无非严旨催迫,而今挪借已尽,加派已尽,搜刮已尽,各部计将安出?徒使臣树怨而已。” 这一番话听得李标等人毛发直竖起来!大胆袁崇焕真敢说出“犯颜”的话,他还不知道新皇上的厉害!几人竟不敢看皇上脸,低了头。 安静了一会儿,崇祯说话了:“你的话没说干净,朕替你说。神宗皇帝内藏千万,拒发内帑,户部无奈,只得年年加征。矿盐税吏,抚道州县,巧立名目,敲诈勒索,层层盘剥,欺公肥私,入国库者十之一二,入私囊者十之八九。百姓赋役,十倍以往,民不聊生,人怨沸腾,是也不是?” 崇祯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哀是怒,这话又直指皇祖,谁敢答话? 几人站起来,低眉垂手地立着。 袁崇焕心想话说过了头,祸事要来了,须得挽回些才好,便拱手道:“陛下圣明。但国储空虚,罪在贪墨恶吏。陛下处心积虑,焦劳日甚,臣等耳闻目睹。臣妄言指摘,是臣之罪,甘领责罚。” “是朕让你直说的,何罪之有?你敢直言,可见忠心。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一会儿他们几个来了,你但言无妨,朕自有处置,不让你树怨,都坐下吧。”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都暗自感佩这少年天子城府之深,袁崇焕更是感动。看看传召的几人还未到,袁崇焕似是没话找话:“陛下,臣听说六月朝廷指派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专理东江饷务,黄中色前往皮岛核实后谓东江兵员三万六千名,东江总兵毛文龙很是不满,果有此事否?” “有此事。毛文龙说黄中色所核只是一岛之数,并未包括其他各岛兵丁。朕也以为黄中色核数难为凭据。辽民避难,屯聚海岛,荷锄是民,受甲即兵,如何统计?故难与内地佥募额饷相同。毛文龙孤撑海上,牵制敌酋不易,不妨在军饷上稍宽泛些,以砥砺其奋勇之心。” 随着王承恩的传报,王永光等跟身儿进来,行过参拜礼,落了座。崇祯道:“自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天起兵,十三年来,兵连祸接,天朝大军屡屡受挫,丢城失地。究其要因,在不得其人。如袁督师,时有宁远大捷,将女真逼回沈阳,射死努尔哈赤。如此大功,不行奖赏,反因魏阉去职,焉有不败的道理?今日袁督师已设誓五年复辽。现在你们都听袁督师讲,袁督师的话就是朕的旨意,不得抗辩,不得违拗。袁爱卿,你据情而谈,亦不得瞒哄,也不必圆缓。” “遵旨。”袁崇焕欠身一揖,然后转向王家祯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家常识。辽事所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故钱粮不可一时有缺,务需按数按期解到。此事要仰仗王大人了。” 崇祯马上接道:“王家祯,你要着力筹办。前方如有一时短缺,唯你是问!” 崇祯前面的话已说得明白,现在的话又如此严厉,明摆着不容讨论,谁还敢说个“难”字? 王家祯起立道:“臣遵旨!” 袁崇焕又转向张维枢:“张大人,弓刀甲盾、狼筅蒺藜、佛郎机铜铳、铁铳、鸟嘴铳等虽是我辽东杂造局自造,但须是上等质材,务必精利。现在的大军甲仗要换过,还要备出更换的,一仗下来,刀卷刃,枪锛尖儿,不在少数,故原材要随时递解,这是一。兵仗、军器二局要加紧督造红夷大将军、佛郎机大将军百门,速发边关,这是二。就拜托张大人了。” 不等崇祯发话,张维枢即刻回答:“卑职绝不误大人!” 崇祯还是要说话:“今后所解各项兵器均要铸上监造官员及工匠名姓,如有偷工减料,战场上就能试出底里,按名查究,定斩不饶!” “臣领旨!” 王永光知道下面该罩在自己身上了,抢先说道:“督师可拟就了待选的部属?如有,本部立即选调,绝不误督师行期。” 袁崇焕抱拳一笑:“多谢大人。只是下官一直驻守宁、锦,又去任日久,贤臣能将自然不如大人知道得清楚。不过下官要烦劳大人的不是选官,而是去官。” “哦?请督师明讲。” “下官不带人马赴任,只在关外现任军官中择用,当用之人下官自然留用,不当用之人下官是要遣回的,还望大人包涵。” “那是自然,不须讲得。” 诸事安排妥帖,袁崇焕却又沉默了。崇祯见他低头不语,明白他还有难言之隐,便笑道:“爱卿似言犹未尽,好像又吞咽了回去。原来这令建州鞑子闻声丧胆的‘袁蛮子’,却是这般藏首缩尾,婆婆妈妈的。”说完大笑起来,几人也跟着笑了。 袁崇焕也咧嘴一笑,待笑声止了,崇焕起身向崇祯一揖:“不是臣婆婆妈妈,臣确是还有后顾之忧。” “尽管说来,朕为你做主就是。” “是,臣就大言不惭了。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和朝廷众口则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岂能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扰臣谋,足乱臣心。” 听罢袁崇焕所言,崇祯站了起来背手踱步。 不错,党争不息,袁崇焕必被攻。崇祯略一思索,道:“卿不必以浮言介意,朕自有主持。还有吗?” 崇焕再是无词可说了,便道:“臣已掏尽肺腑,陛下一一照准,知遇之恩,万死难报。臣如不能马到功成,收复故土,再无颜见吾皇。只是臣学力疏浅,还望陛下有所示戒。” 崇祯还座,摆摆手道:“卿的奏对井井有条,不必谦让。朕只盼卿早日出关,以纾辽东吾民热望。” 崇焕正想答应,刘鸿训站了起来:“陛下既委重任于袁督师,必事权统一。关外王之臣、满桂手握尚方宝剑,督师到后王之臣就召回了,却如何号令满桂?不听又如之奈何?如此督师必难履五年之约。臣请收回王、满二人尚方剑,专赐袁督师,以享便宜行事之权。” “说的是。前些日子言官交劾王之臣,并责满桂阿附王之臣,朕已诏王之臣毋蹈袁应泰、王化贞故辙。元素看满桂可用么?” 袁崇焕略一犹豫:“全凭陛下主持。” 崇祯看出了袁崇焕的犹疑,一笑,道:“满桂一并召回。王承恩,取尚方剑来!”王承恩不敢怠慢,急急取来。崇祯接过走到袁崇焕面前,袁崇焕连忙跪下。崇祯双手捧剑递过去,轻轻道:“愿卿早平外寇,以纾四方苍生之困。” 袁崇焕接住尚方剑高举过头,声音已是发颤:“陛下维念四海苍生,此一语,皇天后土,实式临之!臣所学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体圣意,早日了结辽东战局!臣就是陛下的赵充国[2],勿烦皇上焦劳,请圣上宽心!” 崇祯抓住袁崇焕的手:“卿这番话更见忠爱,卿宜严明号令,抚恤士卒。只要我朝廷上下同心戮力,何愁贼寇不灭!” 袁崇焕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陛下重托,铭之肺腑,臣此去告谕关外官军,宣化圣上威德,必灭此獠!” 崇祯颔首微笑,转过身:“王承恩,摆宴,为朕的袁大帅饯行!” 钱龙锡回到家中越思量越不安,终是坐不住,出了门直奔袁崇焕驿馆。袁崇焕接报后出来接住,钱龙锡顾不得寒暄,落座就问:“大帅准备如何做起?” 袁崇焕沉吟了一会儿,答道:“当先从东江做起。” 钱龙锡不解:“舍实地而问海道,何也?” “不解决东江事,下官将受制于人。” 钱龙锡想了想,放低声音道:“毛总兵可未必是可靠得力之人。” 袁崇焕脸上挂起冷笑,慢声道:“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钱龙锡差点儿出溜到地上:“督师要杀毛文龙?” “视其心智,再定行止。” 钱龙锡缓缓站起:“毛文龙不能杀。” 袁崇焕盯着钱龙锡,慢声道:“就因他是封疆大吏?就因他有尚方剑吗?” 钱龙锡又缓缓坐下:“毛文龙有大功于社稷,杀毛文龙,必不容于朝廷。” “毛文龙之功,下官也铭记在心。曾率一百九十七人,深入敌后,收复二千里海岸线;克复镇江,擒后金游击佟养真;收复宽奠、叆阳、大奠、新奠、永奠、长奠六堡和金州、旅顺、望海堡、红嘴堡、复州、永宁;还曾攻至金故都赫图阿拉;先后取得过‘牛毛寨大捷’、‘乌鸡关大捷’、‘分水岭大捷’;皇太极攻朝鲜,毛文龙重创镶蓝旗;还曾悬师千里,深入建部要塞萨尔浒,攻破城池,斩级三千。” “努尔哈赤派人向毛文龙议和,毛文龙将来使绑送京师,忠心可鉴。前首辅叶向高老大人将毛文龙比作孤胆班超、耿龚。王在晋说,今有毛文龙在焉,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者也。奴之畏文龙甚也!孙承宗曾上奏说,毛文龙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愧死无地矣!毛文龙援朝,天寒地冻之中,军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日拉死尸为食,仍顽强作战!铁山都司毛有俊率千余守军血战金军,战至最后一卒,无人肯降,毛有俊拔刀自刎,壮烈殉国!熊廷弼、孙承宗都是你的恩师,在他们心中,毛文龙和你袁督师有一样的分量,都是国家的铜墙铁壁!” “阁老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一时彼一时。下官驻守宁锦多年,皮岛内情多少知道一二。毛文龙与朝鲜、暹罗、日本交易岛上货物,月入白银就不下十万两,还要虚冒军饷,由此已见此人心术。他孤悬海外,朝廷鞭长莫及,实已自成一国。如果他拥兵自重,不听调遣,要挟掣肘,反成我障碍,只能除之,否则五年复辽全成空话,皇上就要杀我了。”钱龙锡见说不通,便匆匆告辞,他可不想日后担个密谋杀大将的罪名。单骑出关 焦日当空,山海关镇南门外大道上,二骑四蹄扬尘,由远及近,直抵城下,前面马上一人身着窄袖对襟鸳鸯战衣,后面一人则是百姓装束。到得城楼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城门紧闭,城上旌旗猎猎,刀枪林林,五垛一哨,盔甲耀日,城下却渺无一人,两边田野中竟也无人劳作。来人心中纳罕,勒住马,高声喊道:“城上听了,为何青天白日关闭城门?” 城墙垛间齐刷刷探出一溜脑袋,见来人卫所骑士打扮,一个领班模样的精瘦汉子回道:“你是哪路神仙,如果不关本镇公事,你还是绕路走吧。” “怪事了,难道你这城中百姓也不许出了?田地也撂荒了?过往商旅也进不得你这门了?” “一点不错!你是何人?” 来人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京师奉使,有六百里加急快递。” 楼上人显出疑惑,四下张望一回,问道:“给谁的?” “王之臣王大人。” 楼上人盯着来人:“走的哪条驿道?” “蓟州。” “哪处驿换的马?” “没换过马。” 楼上人又细打量了他,才道:“等着,这就开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轰然打开,来人磕马进城。 刚进得城门,大门便在身后咣当关闭,十几条枪团团围住,直指来人。那领班骑在马上,手指来人:“快递何在?拿来过目!” 来人眉毛一挑:“混账!朝廷公文也是你能过目的?” “嘿嘿,你蒙爷爷呐?你从京师来,就是走蓟州也有三百里,难道一匹马跑到现在?你是溜达着看街景儿送这六百里加急呀,还是你骑的是刘皇叔的的卢,关老爷的赤兔?”领班看了眼百姓装束那人,把头转向两旁,“你们见过信使不挂腰刀,却佩着剑的么?而且这剑不在腰上,却揣在胸前,好似抱着娘儿们赶路呐,得摸呀!”众人起了一阵浪笑,“莫不是沈阳的邮差,走差了路,投错地方了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来人却并不着恼,微微一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敌在北面五百里外,却关了这通往京师的南大门,是何道理?难道那半人高的麦田里伏有辫子兵不成?” “嘿嘿,辫子兵倒没有,只怕有叛兵!” 来人只觉得嗓子眼儿被噎了一下:“……此话怎讲?” “你不是从宁远来么?意图混入城中,联络私党,鼓噪哗变,是也不是?见北门不开,绕道南门。还不快下马受缚!” 话刚落地,一支枪已直挑来人肋下,那人一闪,外衣被撕开一道口子,竟露出里面的麒麟甲! “哈哈!果然是个奸细!” 那人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道:“带我去见麻登云!”那领班见他直愣愣叫出总兵官的名姓,倒也一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钦差出镇行边督师。” 那领班心里打个挺,立时翻了脸,怒道:“敢耍你家大爷,我敲碎你个鸟!弟兄们,把他勾下来!” 另一人火躁起来,大叫一声“住手!”擎剑在手,“看看是你搜督师的身,还是你命丧督师的手!” “嘿嘿——,他倒来了精神,好个肉烂嘴不烂的!你们以为这山海关似你那宁远随你们这帮反贼捏拿?我家麻总兵似你那毕自肃这般窝囊?爷们儿们,还不掀翻了他!” 那人左手一勒马嚼,右手握住剑鞘中间,向上横举:“看仔细了,这是尚方剑!谁敢造次!” 众人都愣住了,手停在半空。那人又大吼一声:“还不跪下!” 有几个腿软的就要顺音儿跪下,那领班这个憋气呀,他抽刀在手,一指来人:“球!凭你嘴唇一碰,就被你唬住了?尚方剑?我这还是尚方刀呢!”他将手四面一抡,“你们谁见过尚方剑?” 要跪下的几人想想也是,从没见过,见了也认不得,就又站直了。一个胆小的凑到领班跟前:“官爷,这人如此气横,想那宁远叛贼也没这般胆气,敢冒充钦差,还是先问明的好,免得……” 没等他说完,那领班一脚踹过去:“问你娘个毛!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一个大元帅千里赴戎机,即便不是旌旗遮道,退一万步说,至少得有护卫亲军,有侍从人等打前站通知沿途州县。就两个人跑死马,冷不丁钻出来,说他就是大元帅,你就信了?他是拿咱爷们儿当三岁娃儿了!冒充钦差更是剁头的罪,他是死定了!快他娘的动手!” 这番话很有说服力,众人一拥而上,来人岂敌得住这一群虎狼之兵?立时被捆了个实在,踉跄牵着奔了总兵行辕。一路上那领班还不依不饶:“见了我家大人你再嘴硬,老子就亲手给你上刑,等问明了,老子就亲手剐了你!” 麻登云正为宁远情况不明犯愁,听说抓了两个奸细,精神陡振,立刻叫带上来。奸细被推搡着进了大堂,等两人走近了,麻登云眼也直了。那人刚立定,那领班大喝一声“跪下!”照着那人腿弯处就是一脚。只听“咕咚咕咚”两声,那“奸细”猝不及防,跪倒了。那边麻登云也趴下了,他跪着快速挪到那“奸细”面前,亲手给他松了绑,扶他站起,然后脑袋直叩下去:“下官不知大人今日到达,属下冒犯了大人,是下官之罪,罪该万死!” 那人哈哈一笑,道:“麻总兵请起,不知者不怪,是我事先未打招呼。登云兄别来无恙?” “托圣上洪福,尚挺得过,有劳大人垂问。”说完扭头一指那领班,向左右道:“把他给我拖出去砍了!” “慢来慢来,本帅单人独骑,一身征尘,本不像个钦差。不过——”他转向早已跪在地下已躬成个虾米的领班,“你捆绑辱骂本帅,还踢了本帅一脚,本帅颜面让你扫尽,不治你的罪,本帅日后如何树威,如何带兵?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打他四十军棍!” 领班磕头不迭:“谢大人!谢大人!谢大人——”谢了半天,他还不知这钦差是谁。 麻登云指指钦差身后那人问:“这位是——?” “是本帅的管家,姓佘。” 麻登云向左右一瞪眼:“还不快给佘先生松绑!”又堆下笑,“督师怎会单身而来?下官若也不认得督师,怕也要细细拷问了。哈哈哈哈——”麻登云抱拳打起哈哈。 “辽东半壁都是本帅旧属,二十万大军已经多了,以本帅看有精兵十万就够。本帅依靠的就是你们,一人正好,两人就嫌多了。”袁崇焕仰头大笑一阵,笑声未停脸已沉下来,“麻总兵,宁远出了什么事?” 麻登云左右看了看,“请大人里面说话。”又向卫兵道,“先带佘管家去安置。” 进了内室坐定,下人奉上茶,麻登云端起咂了一口,长叹一声,才道:“下官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宁远守兵因四个月未发饷,就围了巡抚衙门,辽东巡抚毕自肃被打,血流满面。新任兵备副使郭广闻讯赶到,以身体护住毕大人,答应立即筹措银两,哗变士兵才住了手。 “郭广百计搜求借贷,凑了几万两,乱兵才稍有平息。毕大人自认治军无方,已上疏引罪。但那几万两银子可抵不上十三营四个月的饷银呀,不知何时还得反起来呀!下官这里也已数月未发到饷银了,怕的是——火烧连营啊!” 袁崇焕半晌无言。自己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五年复辽,大计未举,先自乱了。他们敢抓毕自肃,当然也敢抓袁崇焕! 袁崇焕道:“四年前,皇太极兵趋宁远,毕自肃为我副使,亲督将士登陴列濠,炮击辫子兵,恍如昨日啊——!唉,麻总兵,你带本帅去见王大人吧。” 王之臣早就准备好了,袁崇焕一到,王之臣在客厅里接着,满桂站在身后。满桂位卑,向前一步,抱拳道:“督师一向可好?” 袁崇焕还礼道:“满将军可好?”便都无话。 王之臣奉上帅印:“下官身体不适,不能为督师接风洗尘了,请督师勿怪。下官已经准备停当,这就起程,告辞了。”不等袁崇焕应答,转身走人,边吩咐道:“装车!”把袁崇焕晾在一边。 “王大人,”袁崇焕在后大声叫道,“大人可否赏脸,让崇焕为大人饯行?” 王之臣转身一揖,面无表情道:“本来应该下官给督师接风,但下官已病了多日了,经不得那场面,督师见谅。” 看着王之臣走出去,满桂笑道:“大人别见怪,王大人病体迁延日久,已有几日既不出门,也不议事了,心里正是烦躁,言语上就顾不得礼数了。” “王大人是什么病?” “下官不知。”满桂说完也走去。 袁崇焕看一眼麻登云:“走,随我去送送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