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野兽朱棣第二部-18

朱棣说:“你上次若不冲阵救我,我几乎就出不来了。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朱高煦说:“没听说吗?上阵还靠父子兵啊。”朱棣说:“人啊,很难十全十美,你哥哥比你有学问,武功不行,每次征战,只能令他守城。你倒是勇武过人,又没有你哥哥的沉稳、练达。”他尽量做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不使朱高煦过度地想入非非。朱高煦很敏感,立刻想到,父王对那天的许诺又后悔了。朱棣说他这几天反复想,倒不是后悔,他那天说的也是真心话。但这是个很棘手的事。朱高煦有些怨艾情绪,他就知道朱棣会这样。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就一直在长幼之间徘徊、犹豫,最后还是遵从了历代祖制,不管嫡子、嫡孙是不是白痴,也要扶上天子座,如果照他本意,一开始就立父亲为太子,天下哪有今日之动荡?这是对朱棣的旁敲侧击,促他当机立断,别学朱元璋的举棋不定。朱棣还听不出来吗?朱高煦说的何尝不是?但世子处事恭谨,德行操守都好,且守北平有功,挑不出过错而废了,恐天下人不服。朱棣说容他再想想。朱高煦趁机进谗,他倒不是非当世子不可。但他说父王并不知道世子为人,光看表面是不行的。他广交燕王府属官,甚至跟朝廷的许多人也眉来眼去,朱高煦看他是居心叵测。朱棣说:“你不要这样说你哥哥。他和朝廷人交往,也是多一些回旋的意思,我是知道的。”他这么说,也是有意和缓他们兄弟之间的剑拔弩张气氛。朱高煦便不再言语。留守北平的世子朱高炽每天十二分小心地处理公务,大事小情都向徐王妃和道衍通报,他深知自己处于狂涛巨浪的漩涡之中,危机四伏。就是这样,他还是难免被猜疑、构陷。这天,他监督着给彰德前线发了一万石军粮,又带人巡了城,到母妃宫中问了安,报告一些事情,然后才回到寝宫,已是黄昏后。他简单地吃了一口饭,便到书房,点起灯,在灯下看书。属官汤宗进来说:“世子容禀,有一个从南京来的信使,自称是当今皇上差遣,说有一封绝密御笔信函给世子。”朱高炽未加思索,说:“叫他把信呈上来。”少顷,那送信人被带进来,原来又是程济,事无巨细,朝廷有事,总是派他出使。程济双手呈上信。朱高炽看了看被火漆封着的信,打量着他,问:“你叫什么?”那人说:“下官程济,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朱高炽又问:“这信是皇上手书御笔吗?”程济答:“是。”朱高炽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又问:“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吗?”程济答:“我怎么会知道?”朱高炽并没当场拆读,只是说:“我知道了,先生一路辛苦。请下去到会宾馆安歇。”程济说:“世子大人如有回信,下官可以等。”言下之意是,如无复信,他就要打道回府了。朱高炽含糊地说他看了再说。程济告辞退下后,朱高炽吩咐汤宗,派人盯着程济,看他还与什么人见面。他所以这么警觉,是感到这封御制书信来得突兀,为什么不给朱棣写,却写给他?这不能不令人生疑。汤宗答应着跟了出去。朱高炽拿起那封御制信翻来覆去地看,在地上踱步,几次拿起剪刀要剪开封口,又都放下,像是在研究天书。过了片刻,汤宗进来说:“这个姓程的从咱这出去,直接去了高煦宫中,找黄俨去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朱高炽一拍大腿说,幸亏他没有鲁莽地剪开此信,一旦剪开,就大错铸成了。汤宗并不知个中利害,说:“有那么厉害吗?”按常理说,朝廷就是有信,也应大大方方地走正路送,而且应交给父王,这个送信人那么急于去找高煦的太监,就很可疑,黄俨是专门在高煦跟前做醋的人。朱高炽疑心这封信是想离间他们兄弟,把他推到危险的境地,让父王除掉他。朱高炽便向汤宗问计,汤宗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不拆信,不知写的什么,一旦事发,那更糟。朱高炽终于自己拿主意了,他说:“你听我的没错,把信连夜送到前线去,交给父王。我附上一短柬,让父王拆阅审处。”汤宗答说:“好,我派人明天就送去。”这简直成了一场耐力加智力的比赛。既然程济是代表皇上来巧施离间计的,他当然要把药量放足,再两头点火。汤宗把御笔亲书封好,又附了世子朱高炽给父王的短简,嘱使者直送彰德朱棣大营,这边信使的马还没喂饱,那边黄俨和程济早已抢在前面出了永定门。转眼间残阳夕照已消失在地平线上,大地开始变得昏暗,太监黄俨带着“人证”程济各骑一匹快马,在路上一前一后驱驰。程济认为他的挑拨已见成效,乐得再跟着黄俨辛苦一趟。? 一个一个打,何时能成大事?道衍是不召而至,他离开北平,只有世子朱高炽知道。朱棣对道衍的不期而至虽觉突然,却也高兴,正有些事要请教他呢,他就来了。朱棣叫人收拾了一桌素席,陪道衍吃过,又品茶聊天。道衍说:“老衲这次从北平南来,是专程来进一言的,再不说恐怕要误事了。”朱棣说:“你不来我也要请你来了。请讲。”道衍说:“自起兵以来,往来奔突,所占的城池却只有北平、永平、保定三郡而已。这样下去,要打到哪一年?”一句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这也正是他所忧虑的。朱棣的主张得人心,这不错,得人心者得天下。在道衍看来,也不尽然,百姓也好,官员也罢,更多的人并不关心谁当皇上,谁当皇上他们跟谁走,喊谁万岁。道衍的话深入浅出,一语中的。朱棣承认,前一段他还是太拘泥、太迂腐了。所谓人心向背是什么?向强者、背弱者,视坐龙廷者为向背。道衍十分高兴,来前他还怕说不服朱棣呢。如今京师虚弱,军队全都派出来对燕军作战了,如此时改弦更张,甩开官军劲旅,宜火速南进,兵锋直逼南京,那才能底定天下。这和朱棣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认为,一城一地争夺,忽胜忽败,拉锯而已,何日才能成大事?靖难之役不能再旷时日久地拖下去了,必须义无反顾,临江一战。道衍又进一步分析说,三年来,一些城池,为什么我们总是得而复失?为什么不能很快推倒朱允炆,就因为他还是皇上,人们视他为正统,他坐在那,即使是牌位,是尸位素餐,也还是可以号令天下的力量。反过来说,若是殿下占了那风水宝地呢?那朱允炆不过是流寇,是丧家之犬而已,不会再有人拿他当回事了。朱棣高兴得击掌道:“好极了,马上起兵南下,从今天起,一座城池也不占,兼程倍道,直下南京,我真的一刻也等不得了。”他们谈得兴奋,又下起棋来。这时太监黄俨和程济风尘仆仆地在营帐前下马,他把程济留在帐外,自己踉跄地进入大帐,一下子栽倒在朱高煦面前。朱高煦叫人扶起他来:“你怎么来了?北平出了什么事吗?”黄俨要了一杯水,咕嘟嘟地喝下去,一抹嘴巴说:“我是来给公子送喜讯来了,差点把马跑死。”朱高煦说:“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大堆?你慢慢说。”黄俨捂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说:“骑马骑的,屁股都铲痛了。等我把带来的人安置了,再详细跟你说。不过,我可答应人家了,得放人家回去。我好歹把他弄来,没他就没证据呀。”朱高煦说:“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呢!”黄俨说:“等你听明白了,就得大摆宴席庆贺了。”他就把当今皇上有密信给世子的事说了一遍,这不正可利用吗?朱高煦一听就乐了,不管真相如何,世子背着燕王与敌人私通信件,就等于谋反,这机会终于让他等来了,真是天从人愿呵。此时,朱棣和道衍的话题又转了。朱棣问:“你看世子到底怎么样?”道衍的评价很简捷:做事审慎,对人宽容,以德自守……朱棣并不以为这全是优长之处,他皱了皱眉头,在他听来,怎么这评价和朱允炆差不多呢。道衍自有他评判帝王的尺度,这是做一个守成之君的美德呀,朱棣是开拓疆土、建立太平的大才,不能让所有的君主都以殿下为标准,那就找不到可以承继大统的人了。朱棣很得意地笑了,他旋即又试探地说,也有人说世子城府很深,暗里笼络死士,甚至与朝廷也有往来。道衍说:“若这么说,我就是他的死士。”朱棣又笑了:“我忘了,世子是交给你辅佐的,说他的短处,也等于揭道衍法师的疮疤呀。”两个人不由得大笑。忽然,朱高煦神色异常地闯进来,正要说话,瞥见道衍在座,便又咽了回去,他是知道道衍和尚极力推崇世子的。朱高煦不得不问候一句:“长老好吗?什么时候过来的?”道衍说:“才到。”见道衍没有走的意思,朱高煦很焦急地搓着手,几次欲言又止。朱棣问:“你好像有急事?”朱高煦目视道衍,点点头,却又不说。道衍只好站起身,说:“是贫僧太不知趣了,告辞。”但朱棣拦住了他,朱棣说:“法师不必走。我朱棣没有背着法师的事,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言下之意是,连我都不背着道衍,你朱高煦还有什么可以保密的!道衍便又坐下,目视朱高煦说:“那我就讨一回厌。”朱棣对朱高煦说:“你说吧。”朱高煦无奈,只得说:“世子私与朱允炆书来信往,前几天,皇上又派人极为机密地送去一封御笔信,世子鬼鬼祟祟的,对谁也没说,也没向父王禀告吧?”朱棣看了面无表情的道衍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你又不在北平,你怎么知道的?”朱高煦禀告,黄俨为此事专程跑来报信,马都快累死了。朱棣说:“是什么内容的信,他知道吗?”朱高煦的回答很妙,不知道,世子能让别人看吗?既然见不得人,必不是好事。朱棣分析,可能是劝降信,不过是朝廷惯用的伎俩。不也常给朱棣写吗?一会赦他无罪,一会规劝他谨守臣规。朱高煦提供的细节明显地带有引导性,他说,心里没鬼,就会正大光明地公开,可朱高炽接到皇上的密信,吓得要死,连夜与他宫里人密谋,也许,是朱允炆许愿了,让他在后院放火,帮助官军灭了燕军,答应他承袭燕王爵位,也未可知。朱棣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他开始往心里去了,便又问:“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到底没有人证、物证,不可信口雌黄。”朱高煦又说:“有人证啊。黄俨长了个心眼,他把朱允炆的信使扣住了,这是最好的证据呀。”朱棣问:“信使在哪里?”朱高煦说:“就在帐篷外边。”朱棣再次把目光投向道衍,道衍像是坐化了一样,一动不动。朱棣于是命令把朝廷信使带上来。朱高煦亲自走出去,把程济带了进来。朱棣一眼就认出了他:“又是你程先生?此来何干啊?”程济说:“替圣上送一封信而已。”朱棣追问:“你老实说,是一封什么信?”程济故意遮掩地说:“那我怎么敢问皇上?更不敢问世子,殿下会认为我能参与这样的机密吗?”朱棣审视了程济片刻,不得要领,只好挥手让程济下去。朱高煦继续添油加醋,说他们在南京上书房读书时,朱允炆就对世子高看一眼,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朱棣显然往心里去了,他站起来,说:“传我令,暂由老三高燧监国,调世子到我这来。”他显然怕朱高炽养成羽翼,尾大不掉,别来个宫廷政变,就悔之晚矣。说完,他征询地问道衍:“道衍法师以为如何?我最担心北平不稳,一旦北平有失,可就全完了。”道衍说:“你别问我,殿下清醒了再用清醒的话来问我。”说罢又半闭起眼睛数捻珠了。朱棣一怔,这不等于骂他现在糊涂吗?第十四章 昨天打朱棣的人,今天照样拜朱棣兵都跑了,号召谁?正当朱棣被道衍顶撞后不知怎样收场时,李谦忽然在门外探头,禀告说,世子有十万火急文书要呈上,信使就在帐外。朱棣和朱高煦相互看看,朱棣让把信呈上来。李谦便引着信使进来,递上一个密封的口袋。朱棣从口袋里抖出两封信,他先拿起朱允炆给朱高炽的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个仔细,并未拆封。朱棣心里忽然一热,已知世子之意。他也没急着拆封,而是先拆看朱高炽写给他的信。道衍冷眼注视着他。只见他一边看信一边冷汗直流,当他把两封信都看完后,他惊呼起来:“好险啊,差一点误杀了我儿子。”道衍这才明白,方才经朱高煦一挑唆,朱棣对世子竟动了杀机。他随即把两信都推给道衍看。道衍说:“我不必看,你清醒了,也就无须别人提醒了。”朱高煦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心有不甘,又进谗言说:“他又来蒙蔽父王了。”“你给我住口!”朱棣怒道,“我轻信,你更轻信,这明明是敌人的反间计,我们却差点上了当。去,把朝廷信使叫来。”他有意轻描淡写,只说朱高煦轻信,够给他面子的了。程济进来了,朱棣说:“程先生不是说不知道皇上写信的内容吗?我来告诉你,他想挑动我父子火并,他好火中取栗,你回去告诉朱允炆,他这一手多么拙劣,连三岁顽童也一眼洞穿。”朱棣这样对朝廷信使兜底,是一种快意的宣泄。说这话时,朱棣底气显然不足,既然三岁顽童都能一眼洞穿,他朱棣几乎上套,岂不是连三岁顽童都不如了吗?他偷觑了道衍一眼,道衍半闭着眼睛,嘴角挂着揶揄的笑。朱允炆这并不高明的反间计,把无可奈何和软弱无力这一面更充分地暴露在朱棣面前了。朱棣放弃了彰德的攻城战,重整旗鼓,大踏步率师南下,不再取道山东德州、济南一线,而由鲁豫临界一带插入,朱棣给部下下达了八字方针:毋下城邑,疾趋京师。目的极为明确。这一次,朱棣的燕军进展神速,藁城略胜盛庸即走,又在衡水小胜,随即再度进入山东,避坚击弱,取道济南东昌之间,先后攻克东阿、汶上,如疾风扫落叶。接着绕过孔子老家曲阜,秋毫无犯,很得当地孔、孟二圣人后裔和士子之心。稍后,挥师攻破东平,抵达沛县,这已是南京北面的门户了。建文四年三月,朱棣在淝水一线受到平安将军所部截击,淝水失利,王真阵亡,齐眉山一战,朱棣又没占着便宜,这时燕军甚至发生了军心动摇。然而朱允炆和他的臣子们没能抓住有利战机,文臣们错误估计朱棣战败将要北撤,京师不可无重兵名将保卫,便不合时宜地把徐辉祖回调京师,使何福、平安处于孤立无援境地,朱棣趁机全力反击,最后竟活捉了对朱棣威胁最大的平安。这一来,朝廷又震动了。朱允炆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朱允炆问齐泰:“平安的大军不是在淝水和齐眉山两度击败朱棣了吗?怎么又败在灵璧了?到底战况如何?”他几乎疑心大家在骗他,报喜不报忧。直到此时,齐泰才意识到,也许不该急忙把徐辉祖调回南京,结果使朱棣有了可乘之机,在灵璧全力击溃了平安的运粮之师。皇上还不知道,右副总兵平安已经败了,除总兵何福逃脱外,左副总兵陈晖、右副总兵平安、都督马漙、徐真、都指挥孙成……一共三十七员将领,还有随在军中的内官和副都御史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以下及指挥以下一百五十名,全部被俘了。朱允炆闻言,面如死灰,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这不是忽喇喇大厦将倾了吗?方孝孺想起了一件事,后来不是派杨文带十万辽东兵马南下,赶赴济南,与铁铉会兵一处,准备切断燕军后路的吗?怎么也没了消息?齐泰冷笑说,杨文更是个庸才,刚到了塘沽,就被燕将宋贵击溃了,杨文早当了俘虏。黄子澄说,最可怕的还不是兵败,现在投降燕逆的人越来越多。燕军进抵泗州时,守将周景初举城降敌,还有……齐泰忙递眼色制止他说下去。他说,原来指望盛庸在泗州最后挡住燕军的。没想到,也是兵败如山倒。方孝孺说:“朱棣最怕的就是盛庸和铁铉啊。盛庸手上还有几万骑兵、步兵吧?对了,他还有几千艘战船啊,怎么也不堪一击?”齐泰说,让人从后面偷袭了。听说盛庸是单人逃脱的,这样久经战阵的人,竟然慌得上不去马背。朱允炆双手捂着耳朵大叫:“够了,你们还要念多少丧经!”几个大臣这才闭嘴。朱允炆越听越恐惧,让他们说真话,是不是燕军已打到长江边了?齐泰颓丧地说:“是,燕军取道扬州,我看扬州也未必守得住。”朱允炆含泪说:“什么也别说了,朕下《罪己诏》,颁示天下,征兵勤王,只有这最后一步了,方爱卿,你替朕连夜拟《罪己诏》吧。”方孝孺和齐泰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臣斗胆启奏,臣已预备好了《罪己诏》。”朱允炆苦笑:“好,好,你们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比朕有先见之明。”说着不禁热泪纵横。他仰在龙椅背上,说:“念给朕听……”方孝孺便展开诏书,轻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钦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祇,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万姓……朱允炆说:“别念了,就加一句吧,然我臣子其肯弃朕而不顾乎?让天下人快来勤王。”他的泪水流了满脸,号召天下勤王,才是他下《罪己诏》的最后一张牌。方孝孺打气,劝皇上勿忧,他主张,可连夜派兵去江北,把官船、渔船尽行烧毁,不信朱棣的北兵能飞渡天险。这又是热不可当的六月天,南方暑热,北方士兵不耐湿热,容易流行瘟病,他们用不了几天就挺不住了,非退兵不可。这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已经刺激不了心如死灰的皇上了。从殿上下来,齐泰说他疑心朱棣得了高人指点,得了真传,方孝孺叹息着说,朱棣自己就是高人。两个栋梁之臣相对叹气。糖糕哄不住大人了长江北岸的浦子口满地狼藉,枪、刀、箭矢丢了满地,燕军士兵在搬运尸体。显然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激战。饮马长江,挥师金陵,一直是朱棣的梦想,曾几何时,如今他的坐骑真的喝到了长江水了。朱棣骑马站在长江边上,江岸上尽是烧毁的船只,随处可见一堆堆灰烬。朱棣望着浩浩长江,他举着马鞭子,对部将们说:“我今天终于饮马长江了。对面就是马关了,踏上马关,不就到了南京城门口了吗?”朱高煦从地上拾起一面既脏且破的军旗,抖开一看,有“历城侯盛”的字样。朱高煦说,这是败军之将盛庸的帅旗,这才叫旗倒兵散。朱允炆白白封盛庸一个历城侯了,派他来守长江,还不是一打就散,燕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浦子口。此时朱棣连扬州都拿下了,朱允炆还做梦,又派那个程济过来答应割地求和,朱棣当然一眼看穿,这又是缓兵之计,他们最后的防线就是这条江了,他们以长江为天堑,欺我北兵不会使船,不善水战,小小长江,岂能挡住我百万大军!朱能拿来一个吹得鼓鼓的猪皮囊,说:“殿下,这猪皮囊吹起来也可过江。”这是应对渡船奇缺的土办法。他把猪皮囊扔进江水,吩咐一个士卒下水,那士兵脱光了衣服骑上了猪皮囊,在江里飘飘悠悠的根本不沉。朱棣高兴地说,万不得已,这也是可以渡江的呀。袁珙说:“靠这个过江怕不行,殿下不可掉以轻心,长江确实可抵得住雄兵十万。况且我们到达江边之前,他们把战船、渔船都烧了,过江就不容易了。而且,南军最精干的一支水师还在,没有毫发之损。”朱棣笑道:“你是说右军都督佥事陈瑄吗?”袁珙说,陈瑄总领舟师防江,是燕军一大威胁。此时燕王制下还没有水师呢。朱棣笑着让大家放心,过江的船我们有了,水师也是现成的,我们连训练都可以免了。见众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就说:“告诉你们吧,陈瑄已经归降了,正在办交割,朝廷的江南水师属于我们了!”众将领不禁欢呼起来,这真叫天时、地利、人和,尽在燕王啊。朱棣说,这就是人心向背。后天,他要亲自祭大江之神,然后誓师渡江。这时有人来报:“殿下,庆城郡主过江来见你了。”朱棣一猜便知,又是派说客来了。朱允炆好蠢啊,百万大军打不倒的,用庆城郡主一把眼泪能挡住我过江吗?好,我马上去见这位堂姐,给我设盛宴招待她。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她做的童子糕,但如今,童子糕哄不了大人了。? 朱元璋给后人的锦囊天阴得越来越厉害,铅云一团团如同山一样压到皇宫的殿顶上,伴有雷鸣电闪,狂风吹得地面飞沙走石,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朱允炆一个人在正心殿里走来走去,胆战心惊,他有好几次扬起头来看大匾后头那个拴着铁链子的铁箱子。方行子在殿外按剑伫立着。一阵剧烈的斜风扫过,树枝折断,屋瓦坠地,一片门窗折断声。小太监们忙着关门闭户。顷刻间,下起了粗猛的豪雨,声音异常恐怖,天地间如同倒海翻江一般。朱允炆觉得这猛雨来得不寻常,感到异常恐怖,有一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他突然发现,方行子还立在殿外,便来到廊下,招呼她说:“方行子,快进殿来避雨,你怎么傻了,站在雨里?”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忽然生出一种与她相依为命的感情来,仿佛他们之间不再是君臣了。方行子这才三脚两步跑进殿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臣不能因风雨而不忠于职守啊。”她忽然发现朱允炆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原来夏天衣单,又淋了雨,衣服贴在身上,使她身上的女性曲线毕露。她大为害羞,忙转过身去拧衣服上的水,尽量扯平衣衫,但收效甚微。朱允炆也不好意思了,他想了想,从屏风后拿出一件明黄色镶红边的斗篷,放到椅背上说:“你到屏风后快换上吧,着了凉要得病的。”方行子抖开披风一看,上面绣着九条龙,底下滚着海水和旭日。她说:“皇上这是害我呢。我敢披上这件龙袍,可就犯了杀身之罪呀。”朱允炆说:“你自己披上,当然不可饶恕。朕让你披上,那就是圣旨,你不遵旨反是有罪的。”方行子便又拿起披风,犹豫着说:“我到后面屋子里去换吧。”朱允炆说:“就在屏风后换吧,朕不会看的。”方行子更加不好意思了,脸庞也发烧灼热起来,但她还是走到了屏风后。朱允炆便站到台阶前看猛雨倾泻。换去湿衣服的方行子披着绣龙斗篷出来了。朱允炆一看,露出了多少天以来罕见的笑容,他说,方行子穿上这件明黄斗篷更美,不信让她去照照镜子。方行子摇摇头,她生怕这个时候来人,多难为情啊。朱允炆苦笑,现在有谁会来呢?贪生怕死的大臣们一听皇上的《罪己诏》里号召练兵勤王,纷纷携妻带小逃出京城,名义上是募兵,可迄今没见到一支率勤王之师赶来增援京师的。方行子告诉皇上,听说朱棣又把镇江拿下来了。其实朱允炆已得到奏报了。他愤愤地说:“什么叫拿下镇江啊?简直是拱手让人。”原来朱棣大军一到,守将童俊就开城门投降了。朱允炆突然问方行子,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吗?方行子用不着回答,只是觉得皇上这么说太不吉利了。哪有吉利可言?朱允炆这些天就怕上朝,不想再听到让他心惊胆战的消息。方行子无意中看到殿正中大匾后有一个黑铁箱子。她早就听宁福说起过这个神秘的箱子。她问皇上,悬在殿顶的铁箱子是干什么用的?她听宁福说,还是太祖皇帝病重的时候备下的。不知传闻准不准。这话题勾起了朱允炆的心事。这几天,他静下来时,不止一次地仰头看那被大锁锁着的铁箱子了,它是不祥的东西,又仿佛是一块救命的门板。他证实说:确是太祖皇帝为儿孙预备的。到了危难时才可以打开救急。他宁愿永远也派不上用场才好。方行子鼓动说:“那和诸葛亮的锦囊一样了。”她猜测,一定有妙计藏在里面。现在已经很危难了,皇上何不取下来打开,也许能逢凶化吉、柳暗花明呢。朱允炆不肯,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怕看见那个铁箱子,更怕有打开它的那一天。仿佛那箱子里囚禁着魔鬼,一旦放出来,将是一场灾难。方行子说:“很奇怪呀,太祖皇帝怎么会想到预备这个箱子呢?”朱允炆说:“也许,皇祖父生前就料到朕会有此一劫吧。既如此,又何必勉强扶我为帝?当初若传了燕王,不就天下太平了吗?不就不会有这一场萧墙之祸了吗?”方行子没想到朱允炆能说出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这也是不吉利的。方行子也说,还是永远没有启用铁箱子这一天才好。朱允炆问她,是不是也认为大势已去?方行子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城中还有二十万军队呀,城高池深,又有足够的粮草,朱棣轻易攻不破的。再说,就算江北尽落北兵之手,我们也还有江南半壁河山啊。朱允炆告诉她,她父亲出了个坚壁清野的主意,把城外百姓悉数迁入城内,房子拆掉,木料运进城里,连一根木头也不给他们留,使北兵造不成云梯,无法攻城。方行子觉得好笑,这实在是下策,这岂能阻住燕军?停了一下,她又忽然问:“皇上答应我父亲派人割地求和的请求了吗?”朱允炆说:“让李景隆去了。”方行子早已认为李景隆除了丧权辱国,一事无成,他去了,能办成什么?只会更坏事。这时骤雨消歇,满地成河,皇宫里的积水排不出去,浑黄的雨水竟有几尺深。马皇后带几个宫女撑着伞淌水走来,如同在河中。她忽见方行子居然披着龙袍与皇上促膝而坐,便站住了,十分惊讶,她犹豫了一会,又转身回去了。朱允炆忽然又问方行子,亡国之君是什么滋味?问她读过南唐后主的词没有?他还背了两句:最是仓惶辞庙日,垂泪对宫娥……他鼻子一酸,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亲历了一样,他就是那可怜的南唐后主李煜。方行子心里也酸楚得不行,强撑着劝慰道:“还到不了那一步,皇上放宽心吧。”朱允炆拉住方行子的手说:“真到了仓惶辞庙的日子,你会守我守到最后吗?”望着朱允炆那孩子般渴望的眼睛,方行子眼睛一酸,泪水流了出来,她说:“会的,会的,我会跟皇上一起打开太祖留给皇上的那个铁箱子……”这话不仅仅是安慰,连方行子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已经把自己的命运悄悄地与朱允炆绑在一起了。? 建文帝吓哭了雨过天晴,大地万物像被彻底洗刷了一遍,格外清新,钟山漫山松柏更是葱翠欲滴。暮霭沉沉,西天像被烤红了,钟山的松海也滚上了金红色的边。朱棣站在长江北岸龙潭大营高阜处一棵虬枝盘卷的老松树下,望着层峦起伏的钟山,树海中依稀可见高耸的太祖孝陵碑,他感慨已极,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独白:我回来了,金戈铁马地回来了,太祖啊,你不愿看到和怕看到的这一天还是来到了。这是不期而至的,但是,我可以告慰太祖在天之灵的是,我才最有资格承继你的衣钵,使你的大业更辉煌……这样想了,他觉得坦然多了,仿佛真的是受命于天道,传承于太祖高皇帝了。朱高煦引着李景隆来了,历来风流倜傥的李景隆显得很恭顺、很委顿,见了朱棣,马上要行大礼:“参见燕王……”朱棣讥刺地说:“这不是当年提六十万重兵的征燕大将军曹国公吗?我可不敢受你一拜。再说,我已是被你的皇上夺去封爵,废为庶人的了,你怎么还称我为燕王?这不是对皇上的不忠吗?”一席话讥讽得李景隆无地自容,一时汗流浃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尴尬地傻笑。朱棣说:“不敢劳动曹国公大驾,不知有何见教啊,说吧。”李景隆说,他是奉皇上御旨而来,朝廷愿割地求和,唯求罢兵、息干戈。“什么?割地?割谁的地?割给谁?”朱棣用极度夸张的口吻说,“天下每一寸土地,都是先皇一统天下得来的,传之子孙万世,谁敢把土地分割出让?这是罪不容诛的,我听都不敢听,你却敢说出口!”他倒有理了!李景隆噤若寒蝉,又哑了,哪敢驳他?现在是他嘴大,自己嘴小啊。朱棣揶揄地说:“怎么哑了?你统帅大军发号施令的雄威哪里去了?你回去告诉朱允炆,当初加我大罪,削我封爵,贬为庶人,扣我三子,说什么大义灭亲。今兵临城下了,想起求和了,不许!你告诉朱允炆,我并无野心,一如前言,我只求除奸臣,正朝纲而已。”李景隆总算找到了话题,他说:“殿下指认的奸臣齐泰、黄子澄已经罢免了,这次是真的赶出宫去了。皇上说,一旦捉住他们,就送到殿下军前,请殿下任意处置。”朱棣不屑地说:“这把戏早该收场了。”他竟把罢齐、黄官职的大事说成是把戏,那还有什么不是把戏呢?李景隆还想说什么:“殿下……”朱棣说:“我还算你的表叔吧,我还是念亲情的,不然,就冲你发六十万大兵讨伐我的恶行,我当一刀斩你两段,还不快滚!”李景隆抱头鼠窜而去,背后追来的是朱棣的大笑声。李景隆征伐不行,求和同样是窝囊废,朱允炆认为自己所用非人,便又请出有身价的皇叔谷王朱橞、安王朱楹去见朱棣,衔命媾和。他们同样是无功而返。朱允炆每次召见群臣,上朝的大臣日渐稀少,今天大殿上已是稀稀落落没几个大臣了。谷王朱橞上殿启奏皇上,他和安王朱楹衔皇命去见了朱棣,他倒没像骂李景隆一样不留情面,却问寒问暖,但对战和进退之事避而不谈。他们有辱使命,也是两手空空而归。朱允炆一听,竟放声大哭,这不是没路了吗?解缙奏道,为今之计,皇上莫不如离京赴江浙,待筹得军队,再反攻回来。柳如烟主张,去江浙,不如去湖、湘之地,那里土沃民丰,更有回旋余地。程济反对,怎么都是逃走的动议?他以为,走了容易,回来可就难了。这里毕竟是京城啊,京师一陷,天下震荡啊,可就难以收拾了。方孝孺认为程济说得有理。他固请皇上暂不以万乘之尊仓皇出走,宜固守南京待勤王之兵到来。万一有不测时再出走,去四川也比湖广、江浙要利于进退。说来说去,他也没离开让城别走的“三十六计”。程济说,南京城内郭即有九十六里,有二百多个堡垒,垛口一万三千余个,是少见的坚固防守工事,民气也可用,如大家不慌乱,和衷共济,支撑几个月以待勤王军到来,是完全可行的。朱允炆说:“勤王之兵为什么至今不到啊?”方孝孺说:“可再给天下府县发勤王诏书。”程济表示怀疑,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城外全是北方口音,诏书还送得出去吗?柳如烟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提议将诏书封在蜡丸里,混在中成药丸剂中夹带出去。方孝孺说:“这倒是个良策。”于是建文皇帝旨准,令他们连夜制备一千个蜡丸诏书,以各种方式、各种渠道带出城去,秘密分送全国各地,号召勤王。朱允炆并不抱多大希望,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臭水沟也能成为紧急通道懒洋洋的太阳刚从大殿顶上冒出一片红光,打扫殿上和院庭的小太监们也同样是懒洋洋的。积雨退了,青砖上到处是淤泥,清除很费力。小皇子宫斗在白果树下练剑法。方行子若有所思地在殿下漫步,无意间又仰视到了悬在大匾后的那个铁箱子。她沉思着。总管掌印太监宁福过来了,先是夸宫斗:“起得真早,武艺可大有长进了。”一会斥责扫院子太监:“多洒点水,你这是扬灰呀?”一会又训斥擦廊柱的小太监:“好好擦,怎么像秃老太婆画眉呢,东一下西一下的。”他一走,小太监们都偷着扮鬼脸,他们也不像往日那么惧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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