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认真地看了女儿一眼说:“女儿的心思娘最知道,只怕你爹这一关难过。”铁凤很认真地说:“这人心地非常好,他救过我的命,这样的人很难找啊。”夫人诧异地盯着女儿问:“这么说,你都和他私订终身了?”铁凤说,没过彩礼,也没请媒人,没算下定,可她已经暗自决定了,非张玉不嫁。夫人说:“你吓了我一跳。只要你们没下定,就不算数。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不瘸不瞎,就凭咱这样的人家,找什么样的人,不得满天下挑啊!你怎么和自个过不去,找个造反的人?”铁凤说:“这时候娘想起来管我了?当初我落在燕王府里受罪时,你们管过我死活吗?”夫人说她没良心。方行子来报信,她爹亲自跑到通州去试图营救,也给朱棣写过信,虽没成,可她爹也尽了力呀。如果救女儿的代价是从贼,她爹能干吗?父母不是不想救她,是没有办法呀。铁凤说:“可在我要死要活的时候,张玉使我有勇气活下来了呀。你们若认为我嫁了张玉玷污了门楣,那我走,不给你们脸上抹黑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哭了。她一哭,夫人又心疼了,她哄劝着说:“我只不过是按常理说话,也没说一定不准你嫁他。这事从长计议吧,你父亲不是在请张玉喝酒吗?但愿他能喜欢他。那就好说了。”餐厅里,铁铉给张玉倒酒说:“年轻人,多喝几杯没关系。反正你的主子已经向北败逃了,你赶也赶不上了。这朱棣自以为让你晚一天送我女儿入城,我就不会发现他连夜逃走的迹象,太小看我铁铉了,还不是让我打了个稀里哗啦!”张玉没敢做声,低头摆弄筷子。铁铉忽然想起张玉来,眼前这个青年将领又姓张,会不会就是那个神乎其神的张玉呀?他便向他打听,听说朱棣手下有一个最能打仗的将领叫张玉?朝廷大军吃了他很多亏。据传他很有韬略呀!张玉很老实地说:“他并不像外边传的那样神通广大。”一听这话,铁铉已猜到八九了,故意说:“神通大小在其次,这张玉手上沾官军的血太多了,那天在吊桥边救了朱棣一命的,也是这个张玉吧?”张玉不由得双肩一抖,端在手里的杯子溢出酒来。这情景早被铁铉注意到了,他放下筷子故意追问:“足下一定和这个张玉很熟了?”张玉只得老实认账:“铁大人,在下就是你说的那个张玉。”尽管有心理准备,铁铉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但很快有了反应,他呼地站起来,说:“你是张玉?你好大的胆子!我说朱棣这么发善心呢,他派人送我女儿,也用不着派他手下的第一员战将啊!这不太过于大材小用了吗?”张玉想解释:“请大人听我解释……”铁铉立刻变了脸说:“你还是到大堂上去解释吧……”他大步走到门口喊:“来人啊!”很快,他的十多个护卫全拥到了门口。铁铉一指张玉说:“把这个来使反间计的贼人抓起来,押到按察使司大牢里去。”这些护卫上来,将张玉按住。张玉一点没反抗,他很平静地要求,想见一下铁凤小姐。铁铉一口回绝,说大可不必,并且封了门,让他别指望铁凤能救他,即便她说情也无用。张玉被强行押走了。餐厅里发生的事,铁凤还一无所知,娘俩还在亲热地聊着。铁铉夫人对女儿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告诉你父亲,我是背着他的。”铁凤问:“什么事呀?”夫人说:“你师傅在济南呢。”铁凤笑了:“是吗?我好想他呀。这还用背着父亲吗?他从前就住在咱家里,听娘这话,这次好像住在外边?”夫人告诉铁凤,孟泉林和景清的女儿在一起呢,景清不是降了朱棣吗?全家满门抄斩,他女儿在逃,官府追捕,那边朱棣也在抓她,是从北平一路逃出来投奔来的,幸亏那天铁铉不在家,好心的铁凤娘可怜他们,把他们藏起来了,还怎敢露面啊。铁凤问:“他们在哪?我去看他们。”夫人说:“我把他们送千佛寺去了。”铁凤笑道:“这正好,我师傅本来就是个半个出家人。”母女二人正聊着,听到前院有杂乱脚步声,并夹杂着铁铉愤怒的吼叫声,铁凤说:“你听,前院怎么了?”这时一个丫环慌慌张张地来报:“夫人,不好了,老爷把那个陪小姐来的将军抓起来了。”铁凤母女一听,都惊得站了起来,夫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怎么说,不是好好地在喝酒吗?”铁凤猜,准是张玉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原来铁凤跟他约好,水到渠成了再公开,这个笨人!她跟着母亲往外走,母亲劝她说:“你先别去,免得火上浇油,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危险的心上人铁铉正看着仆人往下撤酒席,夫人进来了,她问:“这是怎么了?你把送凤儿的人抓到牢里去了?”铁铉轻描淡写地说:“是呀。这人竟是张玉,胆子够大的了。我正愁抓不着他呢,他倒送上门来了。”夫人说:“这成什么样子!这又不是两军交锋,人家好意送女儿回来,你在酒桌上把人抓了,传出去,你不怕被人笑话呀?”铁铉嘲笑她是妇人见识,张玉是朝廷的钦犯,铁铉为朝廷除害,怎么抓他都不为过。这时女儿铁凤已悄悄来到了门外。铁铉夫人说:“再说,对女儿脸面也不好啊。”铁铉严厉地警告夫人,这事你不准告诉她,叫她好好在家待着,躲过这一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别再学枪练武到处疯跑了。夫人说:“怕没那么简单,你知道这个姓张的将军为什么敢深入虎穴来送凤儿?”铁铉直视着她。夫人说:“女儿看上他了,张玉救过女儿。不说两个人私订终身吧,我听凤儿的意思是非他不嫁的意思呢。”铁铉一听,气得瞪大了眼睛说:“反了!我女儿要嫁给一个朝廷缉拿的反贼?她疯了,你也跟着疯了?”这时铁凤走了进来,文文静静,表情却极为严肃。她进来后对铁铉说:“我希望父亲放了张玉,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铁铉冷峻地说:“我是朝廷命官,朝廷的事,不要女儿插嘴。”说罢,他转身就要往外走。铁凤说:“父亲,你管你的朝廷事,我却得学着做人,人不能不讲良心。”这话太有刺激性了,铁铉又站住了,指着女儿的鼻子火愣愣地说:“你教训起你老子来了?”铁凤说:“你放了他,你有能耐到战场上去捉他。他好心送我来,在我家抓了他,这就是不仁不义。”铁铉说:“我把张玉解送朝廷,朝廷只会旌表我的忠诚,这正是对天下人的大仁大义。”铁凤眼中流出热泪来。她说:“看来我是劝不动父亲了。假如我若是告诉父亲,张玉是女儿的未婚夫呢?你那天不是亲眼见吗?在女儿快被朱棣处死时,是他护着我。你一定坚持要这样做吗?”铁铉愣了一下,那天离得远,他并没看清张玉的脸。一听女儿这么说,铁铉马上更加震怒地说:“你好大的胆子,你还顾廉耻吗?你敢背着父母私订终身,这本身就是不孝,你还敢用这个来威胁我?我告诉你,你死了这份心吧,我宁可让你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会答应你嫁给反贼。”夫人说:“都小点声吧,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铁凤说:“行,父亲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多说了。看起来,父亲是宁可要你的官声,也不肯要女儿了,父亲不后悔就行。”说罢转身就走。“反了,真是反了!”铁铉朝着铁凤的背影大吼着,随后又把气撒在夫人身上:“你看看,你把她宠到什么地步了?”夫人也生气了,扭身往外走:“她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她听见身后有瓷器破碎声,铁铉抓起茶杯摔了个粉碎。离开家,铁凤骑上马一口气跑到了千佛寺,叩响了山门。在这里隐居的孟泉林把铁凤让进了西配殿,他无论如何没想到铁凤会来,以为她还陷在北平呢。铁凤看他住的屋子,全是世俗之物,窗外还吊着腊肉呢。她忍不住发笑,她四处寻找着:“不是景家小姐与师傅在一起吗?”孟泉林说,她带丫环桂儿去为亲人祭奠了,得几天才能回来。他给铁凤倒了茶,说:“你身陷燕王府一年多,朱棣怎么发善心放了你?”铁凤说:“一言难尽。若不是家父拒敌,他想利用我招降父亲,我也没有脱离苦海这一天。”聊了一阵别后发生的事,铁凤说她今天是有事来求师傅的。孟泉林叫她有事尽管说,用不着客气。铁凤唯一的寄托都在孟泉林身上了,她想请师傅帮她去劫狱,救一个人。孟泉林很觉奇怪,她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铁凤的父亲是山东地面、济南城里最大的官儿,他一句话,什么人不能放?还用兴师动众去劫狱?铁凤苦笑着说:“师傅不知道,我要救的人,恰恰是被我父亲抓起来的。”孟泉林说:“这人到底是谁呀,值得你这么牵肠挂肚?”铁凤红了脸,说:“是……我的未婚夫。”孟泉林心想,一年不见,铁凤倒有了心上人。他说:“是吗?这更不用犯愁了,老丈人还能和女婿过不去吗?”铁凤着急地说:“这人是朱棣手下的大将啊。”孟泉林笑了:“难怪!天下什么人不能找,你偏找个死对头。我若是你父亲,也断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铁凤说:“我不是来听师傅论是非曲直的,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去劫牢吧?”孟泉林说:“真有趣,你父亲是抗击燕军的第一大功臣,他女儿却要嫁贼将,这不是南辕北辙了吗?况且,我与朱棣是仇家,你却让我救他的大将!”铁凤生气地说:“又来了!不帮忙算了。”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孟泉林一把拉住她说:“闲话少说吧,先把人救出来再说。不过,铁凤你得明白,我帮你救的,是你的朋友、恩人,与朱棣毫无关系。”铁凤说:“这话明白。”孟泉林说:“劫牢人手少了不行。”铁凤说:“我家家丁可以上手。”孟泉林说,最好是智取,免得让她父亲难堪。这当然最好,铁凤问他怎么智取?孟泉林说,若能盗得铁大人印信,以提审犯人为由,把张玉押出大牢,岂不是很省事吗?铁凤说,能盗得父亲印信的,除了她娘,没别人能办。孟泉林说:“那就求你娘。”铁凤怕她娘不肯,并无十分把握。孟泉林说:“丈母娘没有不心疼姑爷的,你一哭,你娘就心软。”铁凤说:“那就试试吧。”按察使司大牢在城东,挨着草料场,已经很偏僻。一辆马车停在牢门外,铁府家丁扮成驭手,坐在马车辕子上,孟泉林带着扮了男装的铁凤和一群家丁来到牢前。他们一律穿衙役公服,打扮成公差模样。孟泉林向牢头出示盖有大印的文书,说:“铁大人要亲自提审贼人张玉。”牢头仔细验了官防,回头对几个牢子说:“去把张玉押出来。”牢子答应着进去。张玉被他们堂而皇之地带走了,不费吹灰之力。尽管依依不舍,铁凤也不敢再留他,连夜送他出城过黄河。漆黑的夜,在暗淡的星光下,黄河水也仿佛是黑的。孟泉林牵马等候在远处,铁凤送张玉来到渡口。一条小船的桅杆上亮着一盏风雨灯,老艄公在等客。张玉虽脱险,却为铁凤担忧,他拉着铁凤的手说:“你把我从狱中劫出来了,你怎么回去呀?你父亲会饶过你吗?”铁凤凄然说:“没有我娘帮我盗印,我也办不成。父亲总不至于把我和我娘打入大牢吧?”停了一下,她问:“你恨我父亲吗?”“各为其主,也不能说恨。”张玉说,“看起来,天上没人给我们牵红线啊,我把你都连累了,让你们父女反目。”铁凤说:“别说了,赶快过河吧,万一他们派兵追来就难办了。”张玉说:“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吗?”铁凤说:“你别逼我,我看机会吧。若是你真能降过来就好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张玉说:“我不能不说真话,我不可能离开燕王。你是不是说,我若不离开他,你就不会嫁给我呢?”铁凤正要回答,孟泉林在远处喊了起来:“快走,追兵来了。”他二人回头一望,大路上果然有一串流动的火把在闪烁,马蹄声也越来越响亮了。铁凤催促张玉赶快下船,再迟了就走不了啦。张玉抱住她说:“我们还能再见吗?”铁凤凄楚地说:“你好好的,一定会见面的。”张玉突然显得很悲观,眼里闪着泪光说:“我出入疆场,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你能来哭我一声也就知足了。”铁凤又一次把手挡住他的嘴,不准他说不吉利的话。铁凤送他上了船,哽咽着说了声“保重”,看着小船渐渐驶向河心,驶入浑黄的漩水涡,她看见张玉还在招手。就在孟泉林喊她“快来上马”时,已经迟了,铁铉带大队人马赶到了黄河边。铁铉看了铁凤一眼,不理她,对部下吩咐:向河里放箭。一阵弓弦响,箭矢飞向河中,离得太远了,闪烁着桅灯的小船安然无恙。铁铉看了女儿半晌,什么也没说,只对部下吩咐了一句,把她押回府去,严加看管,不得出家门半步。远处黑暗中的孟泉林叫苦不迭,眼睁睁看着铁凤被带走了。? 朱棣突围建文二年十月,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朱棣重又踏上出征路,他不是向南,而是违拗众将领的意愿挥师向东。当时朝廷大将吴杰、平安守定州,铁铉和盛庸守德州,徐凯、陶铭守沧州,形成掎角之势,不好打。朱棣扬言东征,是涣散怠慢官军军心,使其疏于防备。守沧州的徐凯上当了,忙于把军队派出城去伐木,加固城墙壁垒,沧州城内空虚。朱棣就等这机会呢,他亲自统帅燕军精锐骑师突然折道向南,一昼夜急行三百里,直奔沧州。徐凯毫无觉察。及至燕军兵临沧州城下,官军士兵仓促间都来不及披上铠甲,燕将张玉率壮士从东面登城,又截断官军后退之路,结果轻取沧州,斩官军首级万余,主帅徐凯也被擒获,这一仗,朱棣光得战马就达九千匹。沧州一仗,打破了官军的掎角之势,燕军士气高涨,朱棣便绕过铁铉、盛庸驻守的德州,于十二月二十五日直趋东昌城下,神鬼莫测。铁铉、盛庸马上回师东昌,背城列阵,准备了充足的火器、毒弩,以逸待劳。又一场大战在东昌城下拉开了序幕。士气高涨的官军在铁铉、盛庸带领下列阵城外,朱棣也在对面布阵。双方阵中帅旗飘飘,大炮罗列,战马啸啸。朱棣旁边站着袁珙、张玉,燕军经过休整,将领都官升一级,连士卒都有犒赏,人心大振,这正是雪济南之耻的良机。朱棣吩咐张玉,炮响过后,他亲率精骑猛攻敌人左翼,要张玉率番骑策应,张玉点头。三声炮响后,朱棣率精骑冲阵,但没有效果,反被铁铉、盛庸从两面包抄到中间。阵中呐喊声震天,朱棣左突右闯,在马上力战,刀都砍弯了,手臂震得酸麻,快举不起来了。张玉一见大事不妙,连忙催动番骑来救援。但铁铉指挥火器营发炮,极为猛烈,番骑中炮、中毒弩者无数,阵营已自乱,张玉被阻在阵前,有些骑兵开始后退。张玉大怒,在马上挥刀,亲手斩了两员将领,大喝一声:“有后退者,有如此例,杀无赦!”这才勉强止住混乱。随后,张玉一马当先,拍马直奔朱棣,虽见朱棣的影子在阵中出没,却很难接近。随朱棣移动的帅旗上竟然中了很多箭,扎得如同刺猬一般。张玉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过去接近了朱棣。朱棣的坐骑连中三箭,那马踉踉跄跄地倒下了,把朱棣掀到了马下,在一片“活捉朱棣”的呐喊声中,铁铉亲率骑兵来捉朱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玉赶到了,他跳下马,将朱棣扶上自己的战马,自己步行,挥刀力战,保护着朱棣突围。铁铉在阵中发现了张玉,他大叫一声:“张玉,你能从牢中跑出去,今天你休想漏网。”说罢挺枪来战。但铁铉用力过猛,几乎栽下马来。张玉一闪,回手抓住铁铉的勒甲绦,举刀便砍。但是,当刀锋即将削其头颅时,张玉忽然收了刀,他说:“为了铁凤,我饶你一次。”铁铉伏鞍狂驰而去,退到圈外,他发现张玉正护着朱棣继续往外冲。官军箭矢泼雨般射向朱棣、张玉。铁铉下令:“停止放箭!”部下不解,顿时都收了弓,铁铉解释说:“皇上有旨,不忍心杀害皇叔,一定要捉活的。”这一缓冲,朱棣得以逃脱。张玉回眸,感激地望了铁铉一眼,他明白,铁铉这是报他刀下留情之恩,谁说铁铉是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张玉夺得一匹马骑上,掩护着朱棣冲出重围后,没想到又被盛庸的伏兵拦住厮杀。张玉力战,拼命砍杀,杀开一条血路,但寡不敌众,还是冲不出去。朱棣坐骑中十余箭而亡,又一次把他掀于地下。盛庸军箭羽横飞,张玉忙跳下马去救朱棣,他用刀拨箭已来不及,便爬在了朱棣身上。箭雨全泼向了张玉,霎时,张玉浑身扎满了箭,像个刺猬。他口中喷血,訇然翻倒。朱棣从张玉身下钻出来,痛心得大叫一声“张玉!”竟想救起张玉。但这时铁铉又已带兵从侧翼将他团团围住。朱棣手持弯了的刀与包围者对峙着,双方紧张得呼吸声都听得见了。忽然,山崩地裂一声吼:“勿伤我父王!”有一人单骑勇猛地冲阵来了,他正是朱高煦。朱高煦完全是拼命的架势,一路挥刀狂砍,终于靠近了朱棣,他喊了声“父王随我来”,又掉转马头带着跳上马的朱棣往外冲。眼看朱棣父子逃脱了,一个部将对铁铉说:“射箭吧!”铁铉又一次说:“不,皇上仁慈,不忍心杀其皇叔,我们违背圣旨,就是大逆不道。”部将一声长叹而已。朱棣父子好歹脱离了险境,看见朱能带兵过来接应了,朱棣立刻伏在了鞍上,他对朱高煦说:“高煦,今天没有你和张玉,我真的是马革裹尸了,可惜张玉……”朱高煦没有说什么。朱棣跳下马,满眼是泪地抱住朱高煦说:“将来得了天下,我将立你为太子。”这是他此时的真情流露,是没经过理性思考和仔细权衡的,再伟大的人,也有本能的冲动。这当然是朱高煦求之不得,又是朝思暮想不敢企求的,他眼一亮,说:“谢谢父王。”? 奖赏败将一辆四轮战车上安放着张玉的遗体,停放在燕军营房辕门处。他身上丛集的箭矢犹在,一根也没有拔去,将士们肃穆地围在马车周围,都极为悲伤。张玉的弟弟李谦穿着重孝跪在灵车旁,满脸泪痕,他的悲痛是最真实的,他的哭声有点瘮人,像狼嚎。朱高煦和袁珙陪着朱棣来了。朱棣手里提着砍弯了的刀,战袍残破,沾满血迹,他的脸绷得很紧,一言不发地来到灵车前。他把那柄刀掷于地上,这柄刃口全砍成锯齿的刀,已经根本不能用了。朱能、丘福等几十个将领几乎同时除去头盔,跪在了地上。朱能代表大家说:“都是我等无能,贻误战机,才有东昌之败,我等请罪。”朱棣木然地向上抬了抬手,说:“起来吧。东昌府一战,折我两员大将,张玉和谭渊都殉难了,这还不够吗?你们也不是没尽力,胜败乃兵家常事呀。”接着他说:“我不但不会罚你们,还要奖赏。”他当即发布命令,除擢升朱能、丘福为都督外,还晋升燕王左护卫指挥使王真、燕山中护卫指挥使费献、指挥同知刘江、燕山右护卫指挥使白义为北平都指挥佥事。朱能等人又一次含泪跪下:“谢燕王殿下。”朱棣流着热泪,转过身去,注视着张玉的遗体,他双目圆睁,朱棣抱住他的头泣不成声地说:“张玉啊,张玉,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没有你,我已经成了他们的俘虏了,我恨不能与你同死呀。”说罢,他脱下战袍,投到焚纸炉中,看着衣服化为灰烬,朱棣发誓说:“我誓为张玉报仇,烧掉战袍,以示与诸位同生死,死者有知,一定能明白我心。”说罢大哭。朱能过来劝慰:“殿下节哀,你还得保重身体,带我们一起去报仇雪恨啊。”袁珙看了一眼圆睁双目的张玉说:“死者闭不上眼睛不好,替他合上眼皮吧。”伸手要去抹张玉的眼皮。朱棣托住了他的手说:“不,不能。”他哭着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闭不上眼睛吗?他在等一个人,他见不到她,是永远闭不上眼睛的。”众人似有所悟,但都认为不可能,没人说话。朱棣当即决定,写一封亲笔信给铁铉,让他放女儿来看张玉最后一眼。他问谁敢去送?袁珙说:“我可去送。只是我怀疑,铁铉会放他女儿来吗?”朱棣很自信。张玉活着,令他害怕,生生拆散他们,人已死,他还不让女儿来吊祭,铁铉还有人心吗?况且,张玉在战场上放过铁铉一马,他也放过朱棣一马,他必定会允许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奇迹出现了,袁珙携带朱棣的亲笔信进入东昌城,铁铉以礼相待,看了信,当即表示,只要女儿愿意,可以允许她赴燕军军中吊唁。第二天,铁凤就从济南赶到了东昌。这天,守在张玉灵前的李谦忽然看见有一骑马飞驰而来,马是白的,骑马人也是遍身缟素,她正是从济南赶来的铁凤。李谦忙着向后面中军帐跑去。铁凤在距灵车十几丈远的地方下马,灵车前顿时哀乐大举。铁凤失声地叫了一声“张玉”,便扑了过去,她抱住张玉的头哀哀地痛哭起来。在她眼前油然幻化出她和张玉生离死别的场景:张玉在说:“我屡出疆场,说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你能来哭我一声,我也就知足了……”一想到此,她更是泪出痛肠了。陪朱棣赶过来的朱高煦说:“我没想到,铁铉肯放他女儿来为张玉吊丧。父亲怎么就断言铁铉一定能通融呢?”朱棣长叹一声,说:“我也说不上道理,只是一种感应,人是很怪的,有时好人也有恶念,坏人未必没有真情。”朱高煦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没有说话。朱棣拉起痛哭失声的铁凤说:“我替张玉谢谢你,谢谢你能来哭他一声。我也替他谢谢你父亲,尽管我们在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他毕竟还有人情味。”朱棣竟流下了热泪。朱棣说:“你看,张玉大睁着双眼,是等着看亲人最后一眼才能瞑目啊,他现在如愿了,你帮他闭上眼睛吧。”铁凤便附在张玉耳边小声说:“张玉,你好好走吧,在奈何桥上等着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说罢伸出手去,在他双眼睑上轻轻一拂,张玉真的闭上了双眼。在场的人无不称奇,都用敬重的目光望着朱棣和铁凤。朱棣对铁凤说:“想不到铁铉生了个这样刚烈明理的女儿。你回去代我向你父亲致意,我不会永远败在他手下的,他在战场上不让士兵射杀我,我承情。将来他犯在我手上,我也饶过他一次,只一次,但不能饶第二次。”? 一边庆功,一边想对策南京奉天门外,旌旗飘飘,喜庆之乐高奏,只有登基大典才有的宫廷大舞也破例演出。在礼炮声中,文武百官齐聚殿外,三呼万岁。朱允炆满面春风地说:“今天,朕与尔等共同庆贺东昌大捷,铁铉、盛庸不负朕望,连克燕逆,使大明江山稳如泰山,朕要重赏他们。”说完,当即封授盛庸为历城侯,擢升铁铉加兵部尚书衔。喜上加喜,方孝孺捧着个巨大的红木盒子出班奏道:“启禀皇上,从西域雪山献来的那块青玉,历时一年,已琢成皇帝大玺,正应了今日之喜。”这块青玉质地坚硬而又温润,光泽耀眼。还是当年朱元璋活着时一个来自昆仑山的异人献上的,据说以它刻成皇帝之宝,可使国基永固。没想到,找了几个高明的刻字巨匠都大摇其头,说刻不动,朱元璋为此还杀了几个人,但也没办法制成玉玺,一直引为憾事。朱允炆继位后,又想起了这件未了的心愿,便出榜召天下能工巧匠,居然有一个道士揭了榜,费时一年,终于刻成了前无古人的一颗大玺。朱允炆从玉玺匣中捧出那大玉来,说:“怎么有十六个字?玉玺向来是四个字呀。”这十六字是方孝孺奏奉旨撰的。他解释道,时不同、气运不同,十六个字正应国泰民安之兆。朱允炆亲手在白绢上印下图书,只见玉玺上的十六个篆书是:天命明德,表正四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朱允炆不禁龙颜大悦说,好一个宇宙永昌,他问:“方爱卿,这是你拟的十六个字吗?”方孝孺说:“是臣与被罢免的齐尚书一起商议的。”他显然是故意强调“被罢免”三个字,用意是明显的。朱允炆一点就透,罢他二人,不过是应付朱棣。朱允炆马上表态说:“你提起齐泰,朕倒想起来了,他和黄子澄何罪之有?朕为缓兵之计,不得已做个样子。现在我们大获全胜,还有什么必要让良臣受委屈呢!马上让齐泰、黄子澄官复原职,朕今天高兴,还要大宴群臣。”大殿里又响起了欢呼声。接着朱允文要赏赐那个刻印的道士,方孝孺却说,他不受官、不受赏,刻完玉玺已不知去向。朱允炆嗟叹了一回。谨身殿改为正心殿了,朱允炆很得意,正心和谨身是相辅相成又互为因果的。这一天,恰逢正心殿上匾,大宴群臣后,朱允炆和方孝孺来到殿前,举头望着蓝底金字的巨匾在大殿重檐间吊正了,他问站在身后的方行子:“怎么样?”方行子说:“陛下是问字呢,还是问新殿名的含义?”朱允炆说:“都问。”方行子说:“当然是字、义双佳。”朱允炆笑着说:“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字是朕写的,殿名是你父亲拟的,你是一个都不得罪呀。”停了一下,他问方孝孺:“前方又有新消息吗?”方孝孺说,刚得到济宁奏报,朱棣在东昌府失利后,改变了策略,派部将李远间道南下,直插济宁谷亭镇,一把火把官军的漕运粮烧了个精光。这消息朱允炆已经知道了。他还知道朱棣又派丘福和薛禄合兵攻打济州了。方孝孺说,齐尚书他们刚把折子送来。这次损失更惨重,叛兵插到沛县,把官军停泊的几万条运粮船也一把火烧了,看样子朱棣断我粮道,是要南进了。上匾时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朱允炆又一脸愁容了,方孝孺忽然说:“臣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能不能用反间计?弄好了事半功倍。”朱允炆说:“怎么个反间计?”方孝孺道,这是他和柳如烟一起谋划的,柳如烟曾在燕王府供事,了解内情,燕王的三个儿子不和,有机可乘,柳如烟断定百发百中。朱允炆很感兴趣,叫人马上宣柳如烟进宫。方孝孺答应一声:“遵旨。”? 谁当皇帝就跟谁朱棣在攻克济州后,又挥师渡过沙河,直逼沛县,这里停泊着朝廷几万艘装有二百多万石军粮的船只,朱棣纵燕军放火烧粮,故伎重演,朱棣又一次得手,官军船粮顷刻间化为灰烬,由于火势太大,竟然把河水都烧热了。这一来,北线官军的粮食供应陷入困境。消息传到南京,举朝惊骇。朱棣同时要保护自己南下的运粮通道安全,决定亲自带兵攻打彰德。他先派兵四处袭扰,又采用诱敌之计,擒杀了出城官军几千人。从此守将便闭门不出,不再应战。朱棣这天来到城下,他骑在马上,与朱高煦并马站在城下,朱棣仰头高声发问:“城上何人?请守彰德的都督赵清讲话。”一个全副盔甲的人走到城楼前,说:“我就是赵清,有何话讲?”朱棣说:“兵锋所至,赤地千里,你守一座空城有何意义?不如归顺了我,同享富贵。”赵清说:“这怎么行?作为臣子,我只能听命于皇上。将来殿下有到南京那一天,你就是写一个二指宽的纸条来召臣,臣也不敢违拗,必星夜赶去,现在却不行。”朱棣听了这话,半晌哑然无语,赵清已经从城楼上消失了,朱棣还在发呆。朱高煦说:“父王,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朱棣这才如梦初醒,拨转马头往回走,他边走边说:“高煦,你注意到赵清方才说什么了吗?”朱高煦说:“他不是说他只听命于皇上吗?”朱棣说:“你不走心,他那话是有弦外之音的。”朱高煦却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朱棣说:“他说,将来我有到南京那一天,就是写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召他,他都要星夜赶去,为什么?这不等于说,我如果称帝,他也会听命于我吗?”朱高煦说:“对呀!”朱棣悟出了这样的道理,对忠臣也有了新的理解。很多官员,未必是忠于朱允炆,而是忠于皇权、忠于皇帝,谁坐了天下,他们听谁的。对朱棣来说,赵清这几句话,简直是醍醐灌顶啊。朱高煦也被朱棣点拨明白了,他催促父亲,那就快点往南京打吧。朱棣笑了:“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他决定马上撤彰德之围,避开铁铉、盛庸,绕开山东,从中路长驱直入,兵锋直逼南京,再也不能一城一地地消耗了,那要打到何年何月,只要拿下南京,必然举国动荡,必然是天下来归的局面。朱棣觉得很好笑,这么浅显的道理,过去自己怎么没悟出来呢?在朱棣改变策略的当儿,朱允炆正醉心于两个书呆子的锦囊妙计。柳如烟应召进宫时,朱允炆在如厕。方行子陪柳如烟站在殿外台阶下等待。方行子说:“皇上在方便,你只好在这站一会。”柳如烟打量着方行子说:“你女扮男装当御前侍卫,难道皇上一次也没识破?”方行子不想说早已识破,她说:“识破了不就早该回家了吗?”柳如烟说:“未必。皇上天资聪颖,会看不破这点机关?也许是故意装着看不出,留你在身边准备纳妃呢。”“你胡说,”方行子说,“你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柳如烟嘻嘻地笑。方行子问:“景展翼有信吗?是当了尼姑吧?那你怎么办?”柳如烟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四处看看,小声说:“带发修行,在济南千佛寺,常有信来,暂避风头而已,不碍事的。”方行子忍不住笑,笑过,她问柳如烟又想出个什么反间计来,惊动皇上啊?可别弄巧成拙啊!皇上一夕数惊,可经不起折腾了。柳如烟胸有成竹地说,这计,是他和令尊大人合谋。必然一举成功。方行子说:“你说说,我听了能过关才行。”原来是离间朱棣父子骨肉的计策。朱高煦有能力,野心也大,他跟前有个叫黄俨的太监,专门给他出坏主意。朱家三兄弟向来面合心不合,朱高煦与朱高燧联手,经常构陷世子,无非是想夺继承权。如果在他们兄弟之间施以反间计,点一把火,内部一乱,朱棣必垮。方行子觉得这是一厢情愿,由谁反间?怎样施行?柳如烟得意地说,由皇上施行啊。可由皇上草拟一封密旨给世子朱高炽,再把风声通过黄俨透露给朱高煦,朱高煦必告诉朱棣,朱棣一起疑心,怕老巢有失,必回师北平,官军的粮饷之道也就通了,围也解了。如果他们父子自相残杀就更好了。方行子也觉得可行。她说:“这真不失为良策,你可为皇上分忧了,皇上一定能采纳。但朱棣未必上当,他的精明远在常人之上。”? 小心谨慎不中计一堆篝火升腾着,朱棣和儿子朱高煦对坐在彰德城外一条小河畔的草地上,小河在他们面前滚滚流过,河中倒映着篝火的红光,两匹马在河边安静地吃着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