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掩饰地大笑:“这倒不尽然,你我虽不得不兵戎相见,君子磊落之风是与生俱来的,岂能不顾?先生设计害我,我却不想以怨报怨。”城楼上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城外孤零零的谈判桌,那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燕军阵中,张玉、朱高煦等也紧张地注目着。铁铉揶揄地说:“你不必为自己遮羞了,兵不厌诈,我倒并不想当糊涂君子。日前你已经中计,只是你大难不死侥幸逃脱而已。”朱棣说:“我知先生是有骨气、讲气节之人。但我起兵实为《祖训》里有依据的,只要诛灭奸臣,我便立刻罢兵,连藩王也不当了,你应当理解我。”铁铉说:“那是以后的事。我是奉旨守土守城,丢失寸土都是失职。我宁死不会放你过去的,你要攻城,就攻好了,不必多费口舌。”朱棣说:“为朋友,我可以做到仁至义尽,但我不能容忍你毁我大事。我不攻城,不动济南一草一木,借路总可以商量吧?”铁铉说:“借路免谈!你有本事杀死我,血洗了济南城,你也就不用借路,那是夺路,夺成夺不成,要看你的造化了。”朱棣沉默了一下,用威胁的口吻说:“铁公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先生和景清都同样是清高孤傲之士,现在景清就比你聪明,他在我那里是上宾,你过来,我更不会亏待你的。人生一世求什么?谁不求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谋反,其实,充其量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何必在中间这样认真呢?朱允炆是太祖子孙,我难道不是吗?”铁铉说:“你这话就更不通了。照你这么说,只要姓朱,就可以造反了?况且,为了私利,为了你们的家务事,为了你们自己争权夺利,你不惜把天下百姓投到兵燹火海的深渊,你还有人心吗?”朱棣被彻底激怒了,他高声说:“铁铉,我一直忍耐着,给你面子,苦口婆心地劝你弃暗投明,可你仍执迷不悟。你不后悔就行,就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老命,你连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儿也不要了吗?”此言一出,不但铁铉震惊,就是阵中的张玉和李谦也都听到了,一时摸不着头脑了。只有骑马站在驷马高车后的朱高煦洋洋得意。铁铉拂袖而起说:“你如果毫无人性地害我女儿,你将遭天谴。”朱棣说:“这都是你逼的,你实在要逼我出此下策,我只有对不起先生了。”说罢,他朝身后一挥手,大喊一声:“把人推出来!”阵中,朱高煦跳下马来,指挥着士兵打开车门,押下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她正是铁凤。天呐,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亲自背着她,送出了营盘,怎么又落入陷阱?莫非是……他真不敢想了。张玉一阵眩晕,在马上摇晃了一下,过度的痛苦和绝望,使他差点坠下马来,朱棣回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铁凤向张玉投去一瞥哀怨、凄楚和感激的目光,然后就昂起了头,被推到了阵前。其实,张玉送她逃走时,他们就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张玉满以为她安全逃脱了,岂不知仍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阵中,惶惶然的李谦也被推到了绝望的深谷。他灵机一动,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再试一回。他一缩头,退到人群后,他抓起一匹光背马,跳上去,打马狂奔而去。? 铁凤命悬一线铁铉看到女儿站在阵前,不觉大恸,他明白朱棣要干什么了,他心痛如刀绞,他的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他冲远处的铁凤高声叫道:“凤儿,我的好女儿!是爹害了你呀!”铁凤也流着泪说道:“爹,这不怪你,可恨朱棣,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现在看,是残忍成性。爹,你不用管我的安危,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铁铉用声讨的口气质问朱棣:“朱棣,你听着,你胆敢在两军阵前,当着数万将士,残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你将失掉天下最后一颗人心,你即使将来得势了,你的良心也早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张玉纵马跨前几步,试图接近朱棣,痛心地喊道:“殿下……”但震怒得脸都扭歪了的朱棣不容他插嘴。朱棣说:“既然你铁铉如此绝情,就怪不得我了,铁铉,你能救你女儿,你却不救,到底是谁残忍,谁该下十八层地狱?”铁铉又一次心痛地喊他女儿:“我的好女儿,今生父亲对不住你了。朱棣说得对,我要是救了你,就得遭万人唾骂,爹只能狠心了。”铁凤声泪俱下地高喊道:“父亲,我从小听你讲舍生取义,女儿死得其所,父亲千万别因为救女儿而摧眉折腰,我不怪你,我来生还做你的女儿。”这血泪声声的话语,令城楼上好多人都泪出痛肠,就是朱棣方阵里也有很多人偷偷地拭泪。朱棣脸色铁青,他向铁铉拱拱手,说了声:“对不起了,我只能如此了。”说罢转身朝阵中走去。城门开了,几十骑快马奔驰而来,护着铁铉回城了。朱棣沮丧到了极点,他回到阵中,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阵斩铁铉之女,开始吧。”两个持大砍刀的刽子手早有准备,每人含了一大口酒,噗地一下喷到刀锋上,其中一个对铁凤说:“姑娘,对不住了,不是我杀你,是法理杀你。千万别在阎王爷那告我的状,我的刀刚磨过,削铁如泥,一定少让你遭罪。”张玉跳下马来,他已哭得哽咽难言,他请求朱棣说:“殿下,我能跟铁凤说几句话吗?”这一瞬间,朱棣也很矛盾,心里乱糟糟的,他还是板着脸点了点头。张玉走到铁凤面前,说:“真是天不佑我们啊,我万万想不到,你又被他们抓了回来。我对不起你呀。”铁凤泪容满面地说:“我怎么能怨你呢?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福薄,今生无缘了,如果有来世,我还去找你。”张玉痛心到忘情的地步,他抱住了铁凤,哭得哽噎难言。这回,连刽子手的眼睛都潮湿了,他对同伴说:“你来吧,我怕我到时候手软,下不了手。”同伴说他也是头一回心软,腿肚子都打哆嗦了。忽然阵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喊“刀下留人!”人们回头看去,只见徐妙锦和李谦骑着马飞奔而来,那马奋蹄昂鬃,一路长嘶悲鸣。张玉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朱棣。徐妙锦围着铁凤兜了个圈子,跳下马来。朱棣知道麻烦来了。他皱着眉头说:“你又来干什么?”他有点犯难,有徐妙锦一搅和,事情就会越搅越乱,你又拿她没办法。徐妙锦说:“你不要以为我是来替铁凤告免的。我有几句话想对你单独说,你若听不进去呢,再杀她不迟。”朱棣这倒没想到。他对徐妙锦说:“就在这说,大家听听无妨。”徐妙锦坚持说:“不,只对你一个人说。”朱棣无奈,只得说:“好吧。”徐妙锦便又跳上马背,二人并辔走到方阵外面。? 救急牌他们来到一棵山榆树下,朱棣先发制人,他没好气地对徐妙锦说:“你来到这个世上好像是专门与我作对的。”“你这么说也行。”徐妙锦说,“不过这一次不同,你不要以为我是来救铁凤的,我实实在在是来救你的。”朱棣冷笑一声,说她又危言耸听。徐妙锦的话确实很有分量,她说,朱棣在战场上杀十万人,也没有在阵前杀一个铁凤失人心,她问朱棣,是否意识到了?朱棣心里为之一动,但他却硬着心肠说,她是敌人之女,杀她失什么人心?徐妙锦说:“你没看见吗?多少人都哭了呀!人都同情弱者,女人本来是弱者,你杀了铁凤,传出去,你就成了恶魔,你口口声声的仁义,全都化为乌有了,不信你就试试。人们都会思量一番,跟着这样一个残暴的人走,哪会有什么好结果呢?”朱棣说:“你不知我的处境,我是被铁铉逼的,不得已而为之。就我的本意,我并不想这么做,为了张玉,我也不愿这么做。”徐妙锦说:“你不就是要阵前杀个人吗?你本来是想逼铁铉献城投降,你达不到目的,杀一个弱女子出口恶气,这有用吗?济南依然铜帮铁底,你能得到什么?恶名而已。你当着济南全城百姓的面杀铁铉的女儿,你杀的不是她,而是你自己的人格和前程。你吓不住铁铉,反而成全了他们父女,史书上日后会为他们父女大书特书一笔,英烈千秋。你呢,不就成了一个屠夫、一个丑角了吗?”这一席话起了作用,朱棣不觉两目茫然,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震撼。徐妙锦说:“还有,你打仗靠谁?靠将士出生入死呀。燕军中人人都知道张玉深爱着铁凤,又是殿下你给玉成的,你如今杀大将爱妻,你伤害的恐怕不只是张玉一个人的感情吧?今后谁还肯死心塌地地替你卖命打江山啊!”朱棣彻底被徐妙锦说服了。他痛悔不及地说:“别说了,我认识你以来,你第一次帮了我大忙。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收回成命,这弯子不好转吧?你再帮我出个主意。”徐妙锦说:“你太得寸进尺了,就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吗?”朱棣一声长叹,于是骑马慢腾腾地走回方阵前。朱棣重新出现,使僵持的双方复又剑拔弩张起来,朱棣真正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多少双眼睛向他注视着、期待着。朱棣有意地举目望了望济南城楼上的铁铉,铁铉如木雕泥塑般站在城楼上。朱棣此时已不再是满脸怒气了,矜持、高傲和自信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纵马向前,驰到城下,头稍仰,举起马鞭,面对城楼上的铁铉说:“铁公,方才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几乎无法收场,原本是使用的一张牌而已,岂能认真!”双方将士都不免大哗,议论纷纷。铁铉不动声色地听着,他料想朱棣要改变主意了,却不知道这契机是什么。张玉激动地又拉住了铁凤的手,朱棣这话,等于赦免了铁凤,他倒不大相信方才是开玩笑。朱棣说:“幸好我准备了一张救急的牌,这张牌就是徐妙锦。她要赶在我无法收场时闯入法场高呼‘刀下留人’。她来得正是时候。”铁铉仍旧不动声色地听着。朱棣说:“我不过是想吓唬一下铁公而已,我岂能忍心在战场上杀一无辜女子?更何况,她是我爱将张玉的未婚妻呢。”这话说得张玉感动不已,铁铉却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他的女儿忽然成了张玉的未婚妻了呢,他怎么一无所知?难道是铁凤自作主张?朱棣向城楼上的铁铉拱手道:“对不起,铁先生,我虽没能使你献城归诚,我仍然一如既往,敬重先生的为人。回头我将派人送铁大人爱女进入济南城去看望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话刚落地,城楼上腾起一阵欢呼声。随后是朱棣的战阵里,也卷过一阵叫好的声浪。人性人心的力量给朱棣以巨大的冲击,朱棣身冒阵阵冷汗,方才万一失去理智杀了铁凤,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真的在内心里感激徐妙锦,她在紧急时帮了朱棣的大忙。徐妙锦说:“松绑吧,还等什么呀?”刽子手用刀割开了铁凤身上的绳子,铁凤走到朱棣马前,趁机将了他一军说:“谢谢殿下没把这个玩笑当真演下去。你方才可是当着几万将士的面许愿,答应放我回家的,这不会又是你的用兵之计吧?”朱棣说:“军中无戏言,我岂能食言?”铁凤说:“那我现在就进城去。”“这可不行。”朱棣说,“你在我燕王府里住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待。怎么忍心看着你这么寒酸地回家呢!我得让妙锦把你好好打扮一番,也总得备办点礼物啊。走,咱们先回去,归心似箭也不在一天两天啊。”铁凤半信半疑,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但张玉的眼神是鼓励她顺其自然的,她便没再说什么。? 炮轰济南城朱棣回到营帐刚刚坐定,才从李谦手里端过茶杯,张玉就进来了,噗通一声跪下了。朱棣说:“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下跪呀。”张玉说:“谢殿下不杀铁凤之恩。”朱棣故作轻松地说:“这个呀。我不是说了吗?我本来也没想杀她。你还把玩笑当真了!”张玉说:“我……对不起殿下,铁凤逃跑,是我背出去的……”李谦也赶忙过来跪下:“我也对殿下说了谎。”朱棣笑了起来:“你们这哥俩是怎么了?”张玉说:“我们是自作聪明,其实,一切都在殿下手心里掌握着呢,只是殿下给我们留了面子……”李谦诚惶诚恐地说:“我可是头一次对不住殿下呀。”朱棣感叹地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你们懂这句话的含义吗?”李谦摇头,张玉却明白,他说:“是不苛求人的意思吧?”朱棣很宽容地说:“是。谁没有私心?谁没有偶尔的过失?如果我是你张玉,听说自己所爱的女人有难,我会无动于衷吗?我也会像你们那样做。”张玉感激涕零,他没想到殿下这样宽大为怀。朱棣真的不想太伤他们。其实他们干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他不揭穿,是将心比心,他能理解。如果他们哥俩今天不主动提起来,他永远都不会提起的。李谦向主子表态,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他问朱棣不会不信任他了吧?朱棣话说得极有人情味:“你不是为了你亲哥哥吗?你如果对你哥哥落井下石,我可就看不起你了。”听了这话,李谦真的是暖入心脾。张玉又惴惴不安地问:“殿下真的要送铁凤进济南城吗?”朱棣说得很慷慨,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呀。“千万别,”李谦说:“放了人,那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他知道,一旦进了城,铁铉就不会再放女儿出来了。朱棣笑了:“怎么,怕你哥找不着媳妇啊?张玉,你也担心铁凤有去无回吗?”张玉与弟弟有同感,他倒不担心铁凤变心。他很悲观地说:“可以肯定,铁铉不会再让她回来了。”朱棣却说,这话不像从男子汉大丈夫口中说出来的。你都摸不准你在一个女人心目中有多大分量,那是不敢相信自己。依朱棣看,不管他和铁凤的父亲怎样敌对,怎样水火不容,也挡不住男女之情的烈火,这火可以烧毁世间的一切:权力、宗法、伦理……张玉还是没底,他说:“殿下说的当然对,可是……”朱棣说:“这样好不好?我派你送铁凤进济南城,去会会你未来的老泰山,如何?”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大胆设想,让张玉大吃一惊:“我去?铁铉还不把我抓起来呀?”朱棣呵呵一笑说:“有这种可能,但我看,最终是有惊无险,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张玉狠了狠心说:“铁凤若让我去,我就豁出去了。”朱棣哈哈笑了起来。这时袁珙、朱高煦、朱能、丘福等一大批将领相继进来。朱棣说:“都请坐,从今天起,加紧炮轰济南城,一刻也不停。”袁珙小声冒了一句:“殿下想罢兵回师了吗?”幸好没人听见,朱棣瞪了他一眼,他心想,这袁珙太厉害了,和三国时的杨修一样,专门洞察曹操的心事。一声令下,燕军环列济南城外的无数门火炮开始同时向城上轰击,火光、蓝烟笼罩着济南城。杀声中,不时地有一股燕军借着炮火的掩护,扛着云梯攻城,城上便用滚木礌石对付。铁铉在城上指挥反击,他发觉燕军的炮轰是全面开花,稍一碰硬就缩回去,显示不出朱棣攻城的决心。铁铉有点纳闷,他找来盛庸商议,盛庸也不得要领。? 好日子是熬出来的铁铉日夜守城,已经三天三夜没离开城墙了,这天盛庸逼着他回去睡一觉,他才摇摇晃晃地骑着马,一身戎装回府来。夫人早早在大门口迎候呢。铁铉一下马,夫人急着问:“朱棣真能放凤儿回来吗?”这是她最关心的。铁铉边往院子里走边说:“军中无戏言,一定能放人。更何况他是当着交战双方几万将士的面说出去的;如果食言,他就失信于天下了。朱棣能放了凤儿一马,也是出于取信天下的考虑,这比杀了铁凤要得人心。”铁铉认为朱棣这人还是很厉害的。夫人说:“我不管你们朝廷的事,他肯放女儿回来,让我们母女团聚,我就说他是好人。”铁铉说,朱棣失算了。他确实想把凤儿当成一张牌,逼使铁铉投降。现在,凤儿没用了,所以他一定会把凤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回来,做个顺水人情,他让夫人就放心等着吧。夫人不明白,朱棣这人也挺有意思,这边答应送还女儿,那边又加紧攻城,这是怎么回事?铁铉忽然有所悟,朱棣大概打不下去了,他攻城越紧,越是虚晃一枪,他快撤兵了。夫人说:“你看,将来会怎么样?这朱棣能胜吗?”铁铉站住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说,要讲真话,他最终能胜。官军太无能,只会蹂躏百姓。朝中那些书呆子们,虽不像朱棣说的那样,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奸臣,但也是治国无方的低能者,现在天下烽火狼烟四起,他们还在琢磨用周礼复古治天下呢,其中以他的大舅哥方孝孺为最。太祖皇帝本人肚子里没多少学问,却善于驾驭读书人,他以武力严猛治国,致使天下太平,他就不怎么靠读书人。一听他贬读书人,夫人很不高兴,你铁铉不也是进士出身吗?况且他方才抨击的“低能者”、“复古治天下者”,不正是她哥哥吗?她马上替哥哥辩护:“我哥哥可是朝廷栋梁啊。”铁铉笑着说:“坏了,我这是当着矬子说短话了。”夫人更不依了,这不等于坐定方孝孺是“矬子”了吗?夫妻二人戏谑了几句,夫人又说,都传说燕王朱棣有点太祖遗风。到底怎么样?抛开偏见,铁铉认为,如果朱棣胜了,若讲当皇上,他肯定比朱允炆有作为。夫人说:“既然你这样死命抵抗,可就绝了自己的后路了。”铁铉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好比自己的父母不争气,没正事,别人来欺侮你父母,难道你可以帮别人打自己父母,打算再换个爹妈吗?”这样通俗浅显地解释君臣之道,说得夫人都笑了起来。为了迎接女儿回家,夫人决定大动干戈,重新修饰她的闺房,连整个铁府,她都要重新修葺一番,铁铉本不赞成在这种时候大兴土木,但女儿历尽劫波归来是天大的喜事,他不忍心扫她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凭她张罗了。在铁府准备欢迎女儿归来的当儿,铁凤也在做回家准备,她的心情更为复杂。徐妙锦正亲手为铁凤打扮,敷粉、匀面、上金钗。她望着镜子里的铁凤说:“你多美呀,美得让刽子手都手软、下不了刀。”铁凤说:“去你的。”徐妙锦并非开玩笑,是真的,过后那个刽子手亲口对她说的。他说真要是一刀下去,非损寿十年不可。铁凤说:“你那天若不闯法场,你说他真能杀我吗?”徐妙锦说:“应该不会。他是个多么精明的人啊,杀了你,得失利害他会看不出来吗?只是当时逼到那一步了,双方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我去的正是时候,一桶凉水浇下去,他算又清醒了,也给他铺了个台阶下。他过后还说感谢我呢。”铁凤说:“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我有今天,全靠姐姐了。可我一走,我怕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呀。”说着说着泪水又流了满腮。徐妙锦说:“你看你,这眼泪就是不值钱,刚敷上粉,这眼泪一泡,不又得重来吗?”铁凤抱住徐妙锦说:“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呀……”徐妙锦说:“好丫头,你心里想着的不光是我吧?是呀,那个张玉怎么办?这倒是你应该犯愁的。”铁凤松开她,怔怔地看着她,说,若没有张玉这回事,她走了也会心净。恰好是他帮铁凤逃走,把她背出去的,虽说还是落在了朱棣的圈套里,张玉可冒着背叛主子的危险。能这样,这心也够诚的了。铁凤很知足,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好个有良心的丫头。”徐妙锦说,“这事挺难。除非张玉反正投诚,你父亲才有可能接纳他。你掂量掂量看,这可能吗?”铁凤悲观地摇摇头。徐妙锦也觉得根本不可能。张玉是燕王手下第一员爱将,燕王待张玉如父爱子,有时候朱高煦都看着嫉妒、生气。试想,张玉肯背弃他吗?当然也不可能,铁凤犯愁了,那怎么办呢?徐妙锦说,他们想结合,那只有一条路了,除非铁凤背叛他父亲,跟张玉走。反正他们俩之中必须有一个背叛的。想到难心处,铁凤又垂下泪来。兵营里到处是忙碌的人群,他们在打包、装箱,要拔寨起行的样子。张玉显得与兵营气氛很不协调,换了一身簇新的袍服,他身后跟着八个兵丁,抬着四担盖着红布的礼物,向徐妙锦这里走来。徐妙锦的帐篷里,铁凤越想越凄怆难过,她怕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张玉了。徐妙锦一边为她盘头,一边说:“张玉这人怎么这样没心?明明知道你马上要进城去了,他还不来看你?”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张玉的声音:“徐姐姐在吗?”徐妙锦迎出来,打趣他说:“徐姐姐在不在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来看我的。”张玉便嘻嘻地笑。徐妙锦一眼看到了他身后的礼品担子,便说:“好啊,四抬大礼都送来了?这是燕王给预备的吗?”张玉说:“是。”徐妙锦说:“快抬进来吧。”张玉便指挥兵丁们把礼品抬了进去。一见张玉进来,铁凤显得极不好意思,忙背过身去。徐妙锦看着抬礼品的兵丁出去了,就打趣铁凤说:“哟,这是怎么了?还不好意思了?那天在法场上,当着几万人面,两个人搂得那么紧,怎么一点都不害羞?”铁凤更羞惭了,她说:“姐姐,你快别说了。”徐妙锦哈哈大笑。张玉坐下说:“那是生离死别呀,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现在要让我……我都不敢。”徐妙锦感叹地说:“这就叫生死见真情啊。”说完,徐妙锦站了起来,她说:“你们要分手了,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呢,说点体己话吧。”张玉说:“体己话有的是时间说,殿下说了,派我送铁凤进城。”这消息令徐妙锦和铁凤都很意外,铁凤惊喜地问:“你骗人!”张玉说:“我骗你干吗,是真的。”铁凤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了。她看了徐妙锦一眼,说:“你看这是好事吗?”徐妙锦沉吟着说:“是好事,又不是好事。”张玉跟着傻乐。铁凤说:“你看你!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呀!”徐妙锦说:“他跟你去,可免去相思之苦,这还不是好事吗?”铁凤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口:“人家拿你当好人,你尽打趣我。”徐妙锦说:“我说的不是你们俩的心里话吗?还有呢,让你父亲母亲亲眼看看姑爷,这一表人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一定能看中,这不也是好事吗?”铁凤问:“那不是好事又怎么讲?”徐妙锦说:“我怕你爹翻脸,或逼着张玉投降,或把他抓起来,不放他回来,这就难办了。”铁凤点点头,这也正是她担忧的。她望着张玉说:“妙锦姐姐说的都对,那你还是别去了吧。”不去怎么行?张玉说这是殿下的指令,岂可不遵?徐妙锦说:“他倒有个忠诚劲,小子,万一铁凤她爹翻了脸要杀你,你怎么办?不后悔吗?”张玉憨厚地说,真那样,也是命中注定,也只好认了。徐妙锦哈哈笑着说:“这可真是,棒打的鸳鸯不散啊。那就去吧,是祸躲不过,是福找上门。”? 铁铉追杀朱棣入夜,朱棣大营安静下来,营盘里一片灯火,辕门旗杆上高挑的灯笼尤其夺目。济南城门楼上严阵以待的官军守城依旧,这正是梆声四起的时辰。然而细看朱棣的营盘,早已人去营空,只是虚挂灯盏而已。铁铉在城楼上向城外察看一阵,突然判断说,这是一座空营,朱棣跑了。部将说:“不会吧?他还没把小姐送回来呢,总不至于让小姐先在空营盘里待一个晚上再进城吧?”铁铉说打仗就是虚虚实实呀。他马上派人出城去侦察,并与盛庸紧急磋商,城中之兵立即列阵校场,一旦朱棣北撤,就立即追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为时已晚,朱棣骑马走在北撤的军中,前锋已接近了黄河渡口。朱棣感叹不已,当年他极力笼络铁铉,就想到了这一天,希望他有朝一日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在当时,也许是随口道出,却不想成了预言,朱棣果然在他这小河沟里翻了船。与朱棣并马而行的袁珙说:“这并不算失败。”忽然有人跑来报告朱棣,铁铉带兵追过来了,正缠着断后的朱将军所部厮杀。朱棣说:“空营盘也没逃过铁铉的眼睛?这铁铉真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呀。”他马上叫:“丘将军!”丘福应声过来:“殿下。”朱棣说:“加快渡河。你派一部骑兵,回马去救援朱能,记住,不要恋战,击溃他们便可。”丘福答应一声:“是,殿下。”此时燕军整座营盘里,只有一间是真帐篷,且有灯光。抬礼品的士兵都在外面露天休息,张玉和铁凤在帐篷里围着桌上的蜡烛而坐,地上放着四抬礼品。风声呜呜吹过,声音瘆人。铁凤说:“这声音好可怕,大军一撤,营盘像个乱坟岗子。”张玉说:“可不是,不过这倒安静。”铁凤说:“朱棣真是狡诈无比,他不让我们白天进城去,非让咱孤零零地在空营盘里待上一夜。”张玉就说,这叫兵不厌诈。说好铁凤要回济南去的,她不回去,城里就不会怀疑朱棣已撤兵。铁凤成了燕军撤退的最好掩护。铁凤心想,朱棣这人,他做了好事也不忘利用一下。张玉方才出去时,听到城门方向有马蹄声,人喊马嘶的,好像是城里官军追下去了。铁凤说:“这我们都不管了。”她向外张望了一眼,小声问:“兵士都睡了吗?”张玉说:“早都睡了。”铁凤就起身掩好了帐篷门帘子。她问:“你困不困?”张玉说:“守着你,十天十夜也不会困的。”铁凤害羞地说:“你真会说话。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既不困,咱就守着这支蜡坐到天亮,聊到天亮吧。”张玉说:“哪有那么多话可聊啊!”铁凤故意显得不悦地说:“两个人之间聊一个晚上就没可聊的了?那还谈得上什么缘分。”“你别生气呀!”张玉马上赔笑脸说,“我不是你说的那意思,我这人拙嘴笨舌,是不会说话的人。”铁凤忽然说:“我当初挺讨厌你,你知道吗?”张玉老实地承认,知道。铁凤告诉张玉,朱高煦买通小丫环给她下蒙汗药那个晚上,由于张玉没起坏心,她才认为张玉是好人了。张玉说:“想趁那时候干坏事,那还叫人吗?”铁凤说:“所以你是好人啊。可说真的,好人归好人,我那时也并没想嫁给你。”张玉说:“我知道。”铁凤笑了:“又是你知道。你既知道我不能嫁你,你还对我那么好,你不是白费力气吗?你把三千两银票放在我手里,我若是打赖不认账,你不是吃哑巴亏了吗?”张玉说:“真那样,我也认了。”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也不是那样的人。”铁凤笑着说:“你并不傻呀,原来你是断定我不是那样的人,才这么放心的。”张玉嘿嘿地乐了。铁凤又提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天在阵前,朱棣真的在盛怒之下把她杀了,她问张玉,你恨不恨朱棣?张玉说他当时都蒙了,根本没时间想这事。铁凤说:“那你现在还没有时间想吗?”张玉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会恨他。”铁凤又进一步追问:“你会叛他而去吗?”张玉说:“不会。我没被阉割成太监,当年就是他发了慈悲,我不能忘本。”铁凤说:“看来,我在你心目中远没有朱棣有分量。”张玉说:“这不一样。为了你,我背叛过他。我违背他的意志,把你背出营盘,放你走,那不是背叛他吗?”铁凤点头,觉得自己也太苛刻了,她承认,张玉做得够好的了,还能要求他什么呢?那天在刑场上,他把自己抱得那么紧,张玉的眼泪都淌到她脸上了。她好知足啊。停了一会,铁凤让他猜,她当时想什么。张玉注意听着。铁凤说:“我当时想,我这一辈子,临死时有心爱的人这么抱着我,我死了也值了。”说到这里,她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张玉把她轻轻地拥到怀里,伸出手指头替她抿去泪珠。张玉突然冲动地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唯恐再失去她似的……第十三章 龙椅只有一把,坐得稳才是老大朱允炆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张玉护送着铁凤骑马过吊桥进入城门时,铁铉和夫人亲自到城门口来接。夫人一见了女儿,就抱住她哭个不住。一边哭一边唠叨:“方行子这疯丫头,当时她要带你走,我就觉得凶多吉少,这不,陷在贼窝里都一年多了,你吃尽了苦头,前几天在城下又差点让朱棣杀了头,你可算回来了……”铁铉说:“要哭回家哭个够,别在城门口哭哭啼啼的。”铁凤先擦干了眼泪,把张玉介绍给父亲:“父亲,这位是张都督,是专门奉派来护送女儿的。”但她并没有说张都督就是张玉,就是那个传说的“女婿”。铁铉很客气地向张玉拱拱手说:“多谢张将军。”然后吩咐家人:“快回去备家宴,招待张将军。”铁凤欣慰地看了张玉一眼,这是个好兆头。铁铉真是双喜临门,这边迎接女儿,那边捷报已飞奏南京。为庆祝济南之战的胜利,朱允炆大宴群臣,皇宫里大乐升腾,舞女们轻歌曼舞,一派娱乐升平景象。齐泰举杯祝酒:“仰赖太祖高皇帝洪福,仰仗皇上圣明,济南之役大败燕逆,可喜可贺。值此万民同庆之时,皇上赐宴,望大家开怀畅饮,为国泰民安,为皇上万岁,干此一杯!”大殿里回荡起“皇上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乐声高昂,舞女挥长袖翩翩起舞。朱允炆对身旁的方孝孺说:“前几天承天门起火,好多人都说是凶兆,唯你一人说是吉兆,看来这吉兆应在济南之战了。朕接受你的折子,让你将皇城各门改名字,改好了吗?”方孝孺说改好了,请皇上斧正。承天门改为皋门,前门改为辂门,端门改为应门,午门改为端门,谨身殿改为正心殿。他问朱允炆,不知中意否?朱允炆高兴,一一照准,说:“好,好,朕看改得好。”黄子澄举杯起立:“在这举国同庆之际,恭请皇上垂训。”众人便放下筷子,洗耳恭听。朱允炆说:“从前,肖绎举兵入京,曾发令部下:一门之内自逞兵威,不祥之极。如今你们与燕王对垒,务必要体会朕这个意思,不可大开杀戮,让朕背上杀叔父之名。”柳如烟很是惊讶,他悄声对身旁的齐泰说,自古权位之争,非帝杀王,就是王杀帝,同室操戈,屡见不鲜,虽骨肉至亲在所难免。皇上今天是怎么了?又心慈面软了?齐泰也没办法,这是朱允炆懦弱的性格所决定的,刚有一次小胜,就忘了切肤之痛了,在齐泰看来,仁义道德须用在君子身上才有用啊。? 庐山真面铁铉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大厅里正摆酒宴,铁铉在宴请张玉,二人礼让着,显得拘谨。铁铉一直觉得有些奇怪,面前这位一表人才的小将,怎么小小年纪就当上都督了?是朱棣的官太不值钱,还是他真有本事?但铁铉的话是以赞扬的口气说的,夸张玉年轻有为。张玉说:“徒有虚名罢了,哪比得上朝廷的文武大员,货真价实。”显然他的谦词不够得体,让铁铉抓住了。铁铉笑道:“这你说对了。你知道方孝孺吧?天下闻名的贤吏,他现在才是区区五品官。相比之下,燕王手下的官岂不是太廉价了吗?”说毕哈哈大笑。笑得张玉很不好意思。在铁铉夫人卧房起居间里,铁铉夫人爱怜地拉着女儿的手,问东问西:“送你这个张都督也就二十几岁吧?”铁凤说:“二十五。”夫人刚说了一句年轻有为呀,又马上更正,也不能说有为,从贼从逆算什么有为!女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夫人连说了几个“可惜”,一表人才,人也文质彬彬的,怎么就从贼了呢?铁凤不自觉地为张玉辩护起来。她说:“人家当年也是藩王手下堂堂正正的将领啊,怎么就是贼了?况且,这个人哪儿不好?他身上有贼味吗?”她此前已向娘透露,这个张玉就是她的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