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凤说:“那他可想错了。”她觉得徐妙锦这人挺怪,一会又告发他装疯谋反,一会又挺同情燕王,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徐妙锦说的也是实话。他若真反朝廷,自己想当皇上,那就是逆子贰臣,天地不赦,徐妙锦能不鄙弃他吗?若是像他所说的,只是奉《祖训》清君侧,杀佞臣,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反过来说,朝廷也确实过分了,太祖一死,就连削五藩,又悄悄地下密诏要灭了燕王一府,除了装疯,倒也看不出燕王要反啊!再说了,把人家三个儿子扣为人质,他不装疯,朝廷肯放人吗?这也是事出有因。铁凤问她,现在看,朱棣是真反假反?徐妙锦说,他一直没改口。那天老二高煦喝醉了酒,当众说了一句,不如打到南京去,自己当皇帝,结果叫燕王打了个耳光。这是最有力的证明。铁凤说:“他万一真要自己龙袍加身呢?”徐妙锦早想好了,她会与他、与姐姐一刀两断。这时,一骑马飞驰而来,徐妙锦说:“你看,张玉来看你了。”铁凤转身就要进帐篷。徐妙锦一把拉住她:“你别这样啊,一个大将,在你面前够低声下气的了。你看,人家多可怜。”铁凤便停住,她举目一望,见张玉早下马了,却不敢过来,牵着马在跟前打转转。铁凤没出声。徐妙锦便招手说:“张将军,过来,铁女侠有话问你。”铁凤惶恐地说:“我可没话问他,要问你问。”徐妙锦见张玉过来了,就找了个借口说:“我去找朱高煦借点纸去。”她走了。面对张玉,铁凤垂下头,很不好意思,两个人傻站了一会,张玉问:“一路上很累吧?”“也不怎么累。”铁凤说,“请进来坐一会吧。”张玉巴不得的,一边往帐篷里走一边说:“正好是攻城的间歇,有点空,我来看看你。”张玉落座后,铁凤给他倒了杯茶。铁凤问:“你能跟我说实话吗?”张玉点了点头。铁凤问:“朱棣没说他把我接到济南来要干什么?”张玉因为心里有她,就说真话。他说吉凶各半。朱棣当然希望铁凤进城去劝降铁参政。可由于铁参政请出燕王的父皇母后神主的事,殿下正在气头上,不再提放铁凤进城去劝降的事了。铁凤问:“为什么?”张玉说:“你父亲差点没把燕王气死。我们支起大炮轰城,你父亲早准备好了太祖高皇帝的神主牌位,你开炮,他就把牌位往城上一摆,燕王还敢轰吗?”铁凤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主意可真是太绝妙了。”张玉说:“你还笑!殿下一路上摧枯拉朽,秋风扫落叶一样,没想到在济南城下马失前蹄了。拿不下济南,就无法进军江南啊。”铁凤说,也该让他受点惩罚了,他兵败的结局在后头呢。张玉说,那倒不见得。燕王得人心啊,打仗,他从来是身先士卒,一路打仗,从不扰民,这正是麦收时节,随便进麦田的人都受处罚,官军就不行了。铁凤讥刺地说:“你当然向着他说话了,他当了皇上,还不封你个公啊侯的呀。”张玉东看看、西瞧瞧,说:“你们晚上害怕吧?我派几个兵丁来这里站岗吧。”“不用。”铁凤说,“你也坐了这么半天了,没事你走吧。”张玉只得站起来,他在门口转悠了半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铁凤说:“这里有三千多两银票,都是因为军功,燕王赏赐给我的。我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给你吧。”没等说完,脸先红了,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好像做了什么缺德事。铁凤像被火烫着了似的,忙甩掉了红布包,银票散了一地。她很恼怒地说:“我是你什么人?你把我看成见钱眼开的人了?”张玉很抱歉地连连说:“惹你生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低头拾起那些银票,又包起来,他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带在身上也不踏实,说不上哪天战死沙场……”他眼睛里是暗淡的眼神。他再三表示,他可绝没有屈辱小姐的意思,铁凤若那么想,他就得找根绳子上吊了。说这话的神色,真有无地自容的感觉。张玉的局促不安,令铁凤又心软了,她说:“对不起,我方才的话让你多心了。”张玉又一次鼓起了勇气,他说自己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弟弟,是后宫里的太监,钱对他也没用。他跟铁凤商量,这么着行不行?让她帮自己保存着,每次打完仗,只要他没死,就还给他。铁凤扑哧一声笑了。张玉更笑得开心了,他孩子气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自我认识你以来,我这是第二次看到你笑呢。”铁凤说:“我笑你什么,你知道吗?你一生也许要打几百次、几千次仗,我能总在你跟前为你保管银票吗?”张玉说:“那这次……”铁凤爽快地接过红布包说:“行了,这一次我答应你了。我保管银票,可是要收利息的。”张玉说:“行,就全归你了。”铁凤又笑了,他更是笑得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张玉心满意足地走了,铁凤情不自禁地跟出帐篷,望着他认镫上马,驰骋而去,她竟有点发呆,她知道,自己有点心旌摇动了。徐妙锦拍了她一下,说:“看谁呢?眼睛都看直了!”铁凤回过神来笑了笑。徐妙锦夺过她手上的红布包,不由分说地打开,夸张地叫道:“天呐,你发财了,这么大注的银票,若兑成银子,能拉一大车了,是张玉那个痴情人给你的吧?”铁凤红了脸说:“我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人家干吗给我银子呀。”铁凤解释,他上战场怕把银票丢了,托她代为保存。徐妙锦说,骗谁呀?他又不是第一次上阵,以前怎么不怕丢?铁凤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徐妙锦说:“再说了,他认识我更早,他怎么不让我给保存啊?”铁凤说:“你若眼红,你就替他保存好了。”说着把红布包给了徐妙锦。徐妙锦赶紧把红布包塞还给她,说:“我怕烧得晚上睡不着觉。”两个人都笑个不停。? 为了名声给小官下跪一张名刺[1]在朱棣手中把玩着,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问周围的人:“朝廷派了个无名小卒来当钦差,名叫程济,你们听说过吗?”众人都摇头。朱棣说:“他这人我可有印象,他官虽小,名气却蛮大。快请他进来吧。张玉,你去接他。”门外,枪戟交叉,形成了兵器走廊,里面一连声喊:“传程济!”程济一副凛然不可犯威的样子,他不肯迈步进帐。他对前来引导的张玉说:“我是堂堂皇帝钦差,是下诏书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吓唬人吗?那我马上回去。”他说,不能“传”他,更不能让他在兵器下进出。说罢真的转身要走。张玉无奈,只得向侍卫们摆摆手,刀枪一阵碰撞声,全撤了。程济这才大摇大摆地昂首而入。一进入大帐,袁珙在上面喊:“南来的竖子,见了燕王为何不跪?”程济朗声说,若在一年前,见了燕王,当然要跪。现在不能跪有两条理由。朱棣很有耐心地说,请道其详。程济振振有词,燕王已被朝廷削去封爵,平民百姓一个,还不如他程济呢,他毕竟还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怎么能给草民下跪呢?这不是乾坤颠倒了吗?朱棣忍着气说:“那第二呢?”程济又侃侃而论,他既奉皇上诏书而来,就是代表皇上的圣使,至高无上,他这腿就打不了弯了。不但我不能给朱棣下跪,朱棣却必须跪下来接旨。说罢,长长地吆喝一声:“朱棣接旨!”朱棣哈哈一笑,不予理睬,他说:“我不跪又怎么样?你不要把本藩惹得不耐烦了,对你可没好处。”张玉、朱能这些人都七嘴八舌地嚷:“少啰唆,快把信亮出来。”程济高扬着脖子说:“朱棣你听着,在你的起兵上疏和檄文里,你不厌其烦地大谈清君侧,清君侧和清君是不一样的,你现在不肯跪着接旨,是不是我可以这样理解,你是要清君了,你自己要黄袍裹身,要自己篡位当皇上了?”这话好厉害呀!朱棣怔了一下,与袁珙交换了一个眼色,他在部将面前,现在也不能丢掉忠君的旗帜。他只得弹冠振衣而起,他离座走到程济面前,乖乖地跪了下去:“臣朱棣接旨。”程济宣读诏书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已削燕王朱棣不守臣规,未得密诏,擅行挞伐,起刀兵而扰天下,朝廷起兵进剿劳民伤财。今汝既临济南城下,当思太祖祖训,宜立即息干戈回师北平,朕赦汝谋逆之罪,钦此。”程济收起圣旨,朱棣爬起来,接了圣旨,回到座位上,像扔一把破扇子一样把圣旨一丢,说:“又是缓兵之计,你回去告诉齐泰、黄子澄这般误国奸臣,我朱棣不会功亏一篑的,我打到济南他们就惶惶如丧家之犬了?他们哀号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他口口声声骂奸臣,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指桑骂槐。程济在侍卫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不卑不亢地申明,他方才宣读的是圣旨,并不是齐泰、黄子澄的手书。朱棣说:“皇上还不是听他们的。”他停了一下,忽然说:“程先生敢来送诏书,胆子不小啊,你不怕我取你人头吗?”程济说:“你杀我,就是藐视皇上,你不敢。”朱棣说:“我有另外的理由杀你。你原来是四川某个小县城里小小教谕,官品未入流,对吧?”程济说这并不丢人,官虽不入流,人品却是上乘。朱棣想狠狠奚落他一番,找回点面子,朱棣说:“你很能诡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坐过一年刑部大牢,是吧?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程济反唇相讥说:“你耳朵很灵啊。准确点说,我还差六天坐满一年牢。你问为什么,我怕当着你的部下说出来,让你脸皮无光。”朱棣说:“不会,你说吧。”程济说:“我在你举旗反叛一年前,就冒死上折子,断言一年后朱棣必反。皇上大怒,说我离间皇室骨肉,要把我推出去斩首。后来我说,请暂寄头颅于项上,如到了一年之期,朱棣未反,再杀我不迟。”朱棣说:“这么说,你把脑袋赢回来了。”程济说:“如果以江山社稷大局为重,我倒宁愿我赌输了。不幸的是,我比别人提早洞穿了你的五脏六腑。”朱棣拍了一下桌子:“放肆。”接着又问,“现在你还可以预言一次,你看我能胜不能胜?”程济话说得有点悲凉:“你能胜。”众人都深感意外,人人面露喜色,朱棣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就问他何以见得?程济回答,朱棣知人心,善于笼络人心。他是个大气的帝王之才,日后登基也一定能治理好天下。美中不足的是,他用不正当手段夺位,终究不光彩,遗臭万年。朱棣说:“建文皇上为你一句赌注,让你坐了一年牢,我为你这一句预言免你一死,今晚上我请你喝酒。”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程济心中很有感触。若讲为人,他喜欢朱允炆,若讲为君,他就首推朱棣了。? 强行出城暑热的天气里,知了在树上拼命聒噪。一个卖云片糕的不断地在景展翼窗下叫卖,太烦人了。桂儿说,这个卖云片糕的怎么粘在这里不走啊?景展翼说,买他几块吧,大热天的也不容易。桂儿便拿了几枚铜钱,推开上扇窗户,招呼说:“你过来。我们若不买,你是不是准备在我窗根下叫到半夜呀?”卖云片糕的四下看看,纪纲就在对面的茶馆里泡着一壶茶坐着监视呢,桂儿也看见了他。桂儿说:“买三块。”卖云片糕的从箱子里拣三块云片糕用纸托着递过来,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桂儿手疾眼快,把布包掖到袖子里,付了钱,向卖云片糕的递了个感激的眼神,赶紧关上了窗户。谁也顾不上吃云片糕,急忙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有出城的腰牌,还有几锭银子,一封信。桂儿把信送给景展翼说:“是景老爷写来的信。”景展翼匆忙看过信,又找来孟泉林,拿给他看。景清在信中告诉她处境危险,叫她快走。景展翼现在明白了,客店上下,果然都被燕王府收买了,父亲说燕王府已经知道桂儿的哑病治好了,怕他们跑了,要趁黑夜把他们掠到府里去呢。孟泉林说:“幸亏景老爷报了信来。”景展翼说:“事不宜迟,尽早出城。虽有腰牌,可监视咱们的尾巴怎么甩掉啊?”孟泉林让她们俩先走,在朝阳门等他,他先把那条狗引开。桂儿便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快收拾东西。景展翼制止她,什么都不能带,一带包袱,就露馅了。桂儿说,连换洗衣服也不带吗?孟泉林抓起床上的三锭银子,一人分一锭,他说:“有银子就什么都有了。你们俩装着去买东西,我送你们出门。”桂儿说:“那你呢?”孟泉林说:“我有办法,你们能走出去就行了。”因为孟泉林引走了纪纲,景展翼和桂儿又是空手出门,还约了一个店小二陪她们去买东西,没引起店家的注意,她们按事先约定,在一家杂货店前,趁人多甩掉了店小二,不走大街专穿小胡同,曲里拐弯地直奔东城的朝阳门。城门开着,进出城的有挑担的、卖菜的、卖瓜果的,城门口摆了些菜摊。景展翼和桂儿在等孟泉林,装成要买菜的样子,问着价钱,眼睛瞟着城里大道方向。孟泉林总算来了,骑着他那匹铁乌云追风马,一阵风驰来。她们看见,后面有十多个骑马的人似在追赶他,为首的正是纪纲。孟泉林驰到菜摊附近,看准了她二人,哈下腰,左右手同时动作,将她二人分别夹起,把景展翼放在鞍前,桂儿甩在鞍后,他大叫一声:“桂儿,抱紧我。”桂儿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孟泉林左手揽住景展翼的腰,右手一抖缰绳,双腿一磕马肚,那马一阵旋风般朝城门刮去,后面追赶的人高叫“关城门,拦住他们!”有几个守门士兵试图关门,差点被马踢倒,慌忙闪到一旁,眼看着孟泉林带着二女子飞驰出城而去。? 朱棣中计劝降无望,不能久拖。朱棣刚刚得到消息,为表彰铁铉抗击燕军有功,朱允炆已升任他为山东布政使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这一来,春风得意的铁铉更不会轻易投降了。朱棣知道济南城池坚固,粮草充足,铁铉闭门不出,是用以逸待劳之计,想拖垮他。朱棣一面威胁放水淹城,一面决意强攻,必须速决。他召集将领议事,朱棣要各部想尽办法寻找木料,云梯要多造。张玉说,上次攻城被铁铉用计焚毁了许多,造云梯的木料不够。朱棣又严禁拆民房、伐坟上树木,大家都难做无米之炊。朱棣说,连岳飞都懂得冻死不拆屋的道理,燕军想得胜,必重民心。后来他说,房子也可拆,不过要重金买,不可强拆民宅。朱能觉得铁铉很不好对付,他可不是李景隆。他这一招很厉害,夜夜派小股部队出来骚扰,偷袭燕军军营,打了就走,弄得他们日夜不宁,疲于应付。朱棣还有另外一手,他已叫部下扬言,要堵塞外河道,威胁他们要引水灌城。他说,城内军民一定害怕济南成为水乡泽国。张玉证实,一说以水灌城,城里面传出哭声。又不放百姓出来,日久人心必散。这时有人来报:“殿下,济阳门守将田山来投诚了,他手下有一千多人,愿意当内应献城。”这真是及时雨。朱棣大为高兴地说:“快让他进来。”来人是个矮胖子,一进来就给朱棣跪下了:“燕王殿下,我们城里人都盼你快点打下济南呢。”朱棣和蔼地问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田山说:“小的叫田山,是知事,城里都快断粮了,铁铉还逼着我们日夜守城,敢情他升官了,这不又升山东布政使了,可不管我们死活。我们守济阳门的兄弟们都想开城门投降了。”朱棣有点信不实,他说:“好啊。你说说,为什么要降我呀?”田山说:“奸臣不忠,使殿下冒霜露、顶烈日征伐,谁不是高皇帝子孙呐?谁不是皇帝臣民呐?我们今天只是千余人来降,今后你们攻城还会有内应,到时城门洞开,军民百姓会箪食壶浆迎候殿下。”朱棣并不踏实,他说:“好是好,不过,那铁铉会善罢甘休吗?”田山说他们已设好了计,届时就说济阳门告急,请铁铉上济阳门视察督战,他必来,我们事先埋伏刀斧手,把他拿下,济南城一没了主事的,也就乱成一锅粥了,我们便可趁乱开门献城。朱棣说:“此计甚妙,你可马上潜回城里,到时候你在济阳门上点火为号。成功了,我提升你为三品官,让你当镇抚。”田山称谢道:“谢殿下栽培。”接着,朱棣又把田山请到后面,与他单独密议,约定了一个擒拿铁铉献城的计划。朱棣好不得意,第二天黄昏时分,朱棣带兵来到离城门很近的地方等待着,忽见城楼上火光一闪,腾起一片烟火,这是田山得手的信号。接着,朱棣看见铁铉被五花大绑推上城楼,被一群士兵看押着。为首的正是来投诚的田山。只见田山喊了声:“我们献城了,开城门!”吊桥放下,城门吱吱呀呀缓缓打开了,朱棣一马当先,踏着吊桥率兵入城。他看见田山正领着士兵在城内夹道相迎,“燕王千岁”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朱棣得意洋洋,在马上频频向降卒们招手。突然,有人从城上推下一块大铁板来,朱棣发现时啊地叫了一声,急忙勒马想后撤,已经来不及了,凌空而下的大铁板砸到了朱棣的马头上。坐骑受了惊吓,竖起前蹄狂嘶,险些把朱棣掀落马下。朱棣回马便走,方才的欢呼“千岁”声顿时变成了一片“杀”声。由于拥挤,朱棣的好多随从自相践踏,连人带马掉进护城河,又遭城上箭雨射击。朱棣抱头向后逃,幸亏张玉在他跟前,挺长枪护驾,神勇异常,射向朱棣头上的箭矢被他纷纷拨落。埋伏在吊桥边的济南守军全力想重新拉起吊桥,断其归路,幸亏张玉马快,砍倒了几个拉吊桥的人,吊桥总算没拉起来,朱棣得以逃脱。站在城上的铁铉早已解绑,他看见神勇无比的张玉说:“真是勇将啊,他是谁?”有人答:“是朱棣的手下大将张玉。”惊魂甫定,朱棣猛听背后城楼上响起一阵笑声,他惊回首,见是铁铉在笑,他哪里还是五花大绑。铁铉俯身用嘲弄的口吻对朱棣说:“使用反间计是你的拿手好戏呀,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上这个当啊?”朱棣恨得牙根都发痒了,他仰起头来对铁铉说:“你今天并没成功,我毫发无损,你等着吃苦果子吧。”[1]又称“名帖”,拜访时通姓名用的名片,是官员交际不可缺少的工具。第十二章 杀谁不杀谁,账要算得清清楚楚通风报信朱棣回营,立即召集将领会议,他痛心地反省了自己的轻信,主动写了过失牌立于营帐前,让全军上下知晓。这自省牌上有朱棣手书的一行大字:朱棣轻信,险遭巨创,望我将士引以为戒。这块自省牌引来无数双眼睛,将士们无不称赞朱棣的自省精神。朱棣觉得自己身经百战,却栽在一个微不足道的文官手上,未免太丢面子。他必须出这口恶气,如果硬攻,旷日持久,费时费力,官军援军一到,造成里外受敌的局面,难免无功而返。想来想去,只能在铁凤身上做文章了,由于气愤,他说出自己的报复计划时,竟忘了避讳张玉。想到时,话已出口,真是后悔不迭。会刚散,一直心神不宁的张玉低着头第一个往外挤,朱棣的计划等于剜他的心一样,他又不敢反对,话又说回来,反抗又有何用。朱棣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去,就叫住了他:“张玉!”张玉只得站住。朱棣的问话很平淡:“你急急忙忙去干什么呀?”张玉支支吾吾地说:“末将去查查营房。”朱棣说:“你这几天很累了,济阳门中计,多亏你救了我,否则粉身碎骨了。你歇一歇吧,查营我让别人替你。你今天晚上就在我的营帐里睡吧。”这对张玉来说,不是恩宠,而是无形的惩罚,再说,从无这样的先例,谁曾与燕王同室而卧呢?他当然知道,朱棣这是要亲自监视他,不准他靠近铁凤半步。他唯一的反抗办法是摆脱这个控制。他忙说:“我怎敢打扰殿下呢?我在这,殿下会睡不安稳的。”朱棣笑道:“说哪里话。白沟河那一仗,我们露宿河边,你困急了,还是枕着我的大腿睡的呢。”张玉暗自叫苦不迭,他又想出新花招:“我有一壶箭在我营帐中,我取了就来。”但朱棣却叫了李谦进来说:“小保子,去把你哥哥的箭囊取来。”张玉给弟弟使眼色,李谦没注意,他答应着去了,张玉一筹莫展,再也找不到理由了,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朱棣心里暗笑。他对张玉说:“你不老想让我讲阵法吗?趁今晚你我同宿的机会,我们好好摆摆阵法。”张玉心不在焉地说:“好啊,我早就想跟殿下学了。”入夜,号声、梆子声此起彼伏,济南城外燕军十里连营,辕门上和帐篷上悬挂的灯笼连成一条条纵横的火龙。除了巡哨的和警戒部队外,各个营帐都寂静下来,士兵们已经沉入梦乡。蛙鸣和鼾声交织在一起。朱棣营帐前后有三层侍卫,人人都很警醒。夜深了,张玉已经是按捺不住了,他哪里睡得着。他起身看看睡着的朱棣,又故意咳嗽或者大手大脚地弄响床板的声音,想试探他朱棣是否真的睡着。朱棣只是翻身继续发出鼾声,张玉毫不犹豫地光脚提鞋走出营帐。张玉怀里像揣了小兔子,一路以巡哨的身份过来,来到徐妙锦和铁凤的帐篷前。他问两个在徐妙锦营帐前值夜的士兵:“没什么事吧?”士兵说:“回张大人,没事。”张玉又问:“她们都睡了吗?”士兵说给她们挑了几桶水冲凉,先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没动静了,大概是睡了。张玉见帐篷里面还有灯火,就说:“有灯亮,可能没睡,我进去看看。”他掀开帐篷门帘,外间已无人,里屋寝室已熄了灯,他正犹豫,里面传出铁凤的声音:“谁呀?有事吗?”“是我,张玉,你还没睡吧?”张玉轻声说。铁凤说:“太晚了,有事明天说吧。”其实说话声也把邻床的徐妙锦吵醒了,她没有动,却注意听着。张玉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会,我有几句紧要的话跟你说。”铁凤说:“我不去,半夜三更的,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再说,我和你有什么紧要话可说。”张玉急切地说:“这是关系你性命的大事呀,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无动于衷!”铁凤犹豫了一下,想想张玉的为人,本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不是十万火急,他不可能这样越礼冒险。于是她坐起来穿衣服。帐篷外,李谦也来了,他隐藏在一片灌木丛后头张望着,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忐忑。少顷,见张玉和铁凤一前一后地出来了。帐篷里,徐妙锦也急急忙忙地穿衣跟了出去。铁凤始终和张玉保持着一定距离,一前一后地来到山坡灌木丛后,她问:“你说吧,谁要杀我吗?”张玉四下看看,风吹树响,附近没人。他却不知道,李谦和徐妙锦都隐身附近在偷听。张玉说,这事都是由她爹引起的。他不投降、据城顽抗也罢了,他派了一个姓田的出来诈降,引燕王进城,差点让燕王丧了命。铁凤说:“我听说了,这怎么了?”张玉说,燕王起兵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呢,老将耿炳文、曹国公六十万大军,全在燕王面前败个稀里哗啦,却没想到在小河沟翻了船,燕王能不气吗?铁凤说:“你拐这么多弯干什么?到底有什么事和我有瓜葛?”张玉说:“燕王一气之下,决定拿你作伐子,要把你带到阵前,如你父亲不降,就在阵前杀了你。”铁凤也很紧张,吓得一抖说:“这朱棣也太狠心了吧?”张玉说:“两军交锋,虚虚实实,有时候是什么招法都得用的,你父亲对他下死手,他能轻饶了你们父女吗?本来他接你来是一番好意,让你劝降你父亲,然后让你我成婚……”铁凤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她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这些不咸不淡的?你快说,你想怎么办?”张玉来向她通报这样机密事,她还是心存感激的,他这实际是对燕王的背叛。张玉说:“我偷着来给你报信,这本来已是背叛燕王的事,我心里直打鼓,他若知道了,也许打我二百军棍,也许革我的职,也许更糟,能砍我头。”铁凤很受感动地问:“那你何必冒这个风险?谁不知道,燕王待你如亲儿子一样啊!”张玉说:“那倒是,可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你亲。为了你,我官可以不当,命也可以不要。”铁凤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泪水在月光下闪动着……她说:“张玉,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没白认识你。你这么好心,我不能走,我走了会连累你的。大不了一死。”张玉说:“你就别说傻话了。人死了就不能再活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你快跑吧,什么东西也别带,我送你出兵营。”铁凤仍在犹豫:“可你……”张玉一把拖住她的膀子,不由分说往山坡下走,铁凤不走,往地下坠。张玉急了,干脆强行把她背了起来,一路小跑着,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这一切都在李谦、徐妙锦的视线里。两个人谁也没吭声,谁也没想追。李谦慌乱地从灌木丛里往外走,不小心被缠绕树上的藤条绊了个跟头,爬起来时,发现徐妙锦站在面前,他暗吃一惊,忙赔笑脸:“是小姐呀,这么晚了……”徐妙锦不动声色地说:“是呀,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呢?”李谦支吾地说:“我来解个手。”徐妙锦板起脸来说:“你不是陪殿下吗?他的中军大帐离这远着呢,你跑出这么远来解手?你撒谎都撒不圆。说吧,你干什么来了?”面对咄咄逼人的徐妙锦,李谦镇静了一下自己,反唇相讥说:“我倒要问问小姐,你深更半夜跑出来干什么来了?我可看见与你同住的铁凤逃走了,你怎么向燕王交代?”徐妙锦说:“我看见,是你哥哥背着她逃走的,燕王问起来,我是不是如实说呀?”李谦慌了,他忖度,徐妙锦一定怕担责任,就说:“我是燕王派来监视的,还是姑奶奶厉害。燕王若问起来,我就说,姑奶奶你一直在睡觉,铁凤是自己偷着跑的。这行了吧?”徐妙锦说:“小猴崽子,你也有不忠的时候。好吧,我就说,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没看见张玉。”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天已大亮,燕军营房里,士兵们开始埋锅造饭,营地上空一片炊烟飘动。拴马桩旁,张玉亲自刷马毛,又把马尾巴卷起来弄短,他和李谦正在咬耳朵低语,见徐妙锦款款走来,李谦忙走开了。张玉说:“你又不上阵打仗,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徐妙锦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来看看张将军刷马呀。”张玉说:“你真会开玩笑。”徐妙锦说:“你知不知道,铁凤昨天夜里跑了。”张玉说:“听到有人传,我正想去问你呢,是真的吗?”徐妙锦似笑非笑地说:“听有人把铁凤背出营盘,一定挺累。”张玉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凑近徐妙锦说:“好姐姐,我知道你什么都看见了,你不会告发我吧?”徐妙锦说:“我本应告发你的,可我被你的一片真情打动了,世上总还有高于皇权、王权的东西,那就是男女间的真情。以前我小看你了。你放心吧,就是燕王把刀按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卖你和你弟弟李谦的。”张玉眼里泪花闪闪,他说:“好姐姐,有朝一日,我若和铁凤结百年之好,我会和她一起,年年月月给你烧高香。”徐妙锦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做梦啊?这可能吗?铁凤是铁铉之女,现在又逃出了樊笼,你是燕王手下大将,你们两方是冰山和火海,怎么能熔为一炉呢?”张玉眼里掠过一丝阴影,这浅显的道理他岂不知?徐妙锦从怀里取出个红布包,塞给张玉说:“这是你让铁凤代为保管的银票,她藏在枕头底下,我找出来还你吧。”张玉托着红布包,睹物思人,潸然泪下。? 孤零零的谈判桌济南济阳门外,迎来一个布满阴霾的天气,天地间混混沌沌的,像裹着一层厚厚的尸布。城外,金戈铁马,刀枪刺天,大炮在阵前一字排开。令人奇怪的是有一辆漂亮的四马车也在阵中,车帘不卷,有侍卫守护着。在一片号角和金鼓声中,朱棣骑马走到阵前,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城上同样是金鼓齐鸣,披挂整齐的铁铉在将士的簇拥下来到城楼上。双方鼓声停息,战场上奇静,只闻风卷大旗哗哗响。朱棣高声喊:“铁公手段好厉害呀,我日前险些中了计,喋血济阳门。但我现在仍然看重你我之间的情谊,请先生走下城楼,我与先生面对面谈谈,不知先生有无这个胆量。”铁铉说:“你不会是设下陷阱吧?”朱棣说:“你虽诈降,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却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众说话,言而有信。”铁铉说:“好,你我都当一回君子,摒开众人,只你我二人,连兵器也不带,单独一晤,你敢吗?”朱棣大笑道:“好,一言为定。”随后他一挥手,他身前身后的马步兵和将领们纷纷后撤。只把朱棣一人孤零零地闪在旷野中。朱棣一扬手,把长剑抛在空中,长剑在几十步外落下扎在草地上,他已手无寸铁了。济南城楼上,铁铉也解下弓箭、箭囊,弃了大刀,就要徒步出城。部下纷纷上来劝阻:“主公,不可出城,一定是朱棣奸计。跟他有什么好谈的!”但铁铉却固执地说:“我不敢出城,岂不让朱棣耻笑!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朱棣敢把我怎么样。”说罢他大叫:“开城门,放吊桥!”吱吱嘎嘎一阵响,沉重的吊桥放下来了,铁铉独自一人从敞开的城门洞里徐步走出来。背后城楼上,一阵激荡人心的鼓声为他助阵。对方战阵中,朱棣的部下同样击鼓助威,伴之以士兵的呐喊鼓噪之声。城下旷野飘着湿雾,阳光稀薄地透出云层。野花点缀的草坪上,李谦遵朱棣之命,叫人抬来一张方桌,上面放了一把茶壶,两只茶碗。朱棣立于桌子一侧,目视着铁铉稳步走来。双方阵中的鼓声、号角声、呐喊声越来越高涨。城楼上的大炮对准了城外,弓弩手都把箭搭在了弓弦上。城外燕军骑兵也都是人在马上刀出鞘,杀气腾腾。铁铉走到桌前了,朱棣面带笑容地向他一拱手,说:“铁公真是伟丈夫也,当年关云长赴会,还有单刀,铁公面对城下千军万马,都敢赤手空拳而来,佩服。你真的不怕有什么不测吗?”他伸了伸手,示意铁铉坐下,他自己先坐下,并亲手斟了两碗茶。铁铉便也坐下说:“你现在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我不相信你给天下人留下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