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说,用蒙汗药把人家麻翻,意欲何为?这还叫正当吗?张玉吓得结巴了:“这……这,我不知道,再说,也没把她怎……怎么样啊。”朱棣说:“你不必害怕,这事不怪你。我知道是高煦干的好事。”张玉忙说:“殿下千万别责备二公子,他也是一片好意。”朱棣说:“不提他了。你能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品格,令人敬佩。本来铁凤对你是非常反感的,从这件事以后,她对你反倒另眼相待了,老实人常在,也许这是你的转机呢。”张玉忽然问:“哎呀,这事没有人知道啊,高煦不敢告诉殿下,铁凤就更不可能告诉殿下了。殿下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朱棣说:“是徐妙锦告诉我的,还差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是我设的陷阱。”张玉大为不安,自己闯祸,却让殿下帮他背骂名了。忽然,那些烤火的士兵都从火堆旁散开了,他们喊着:“殿下,来烤火吧,我们太不懂事了。”朱棣又把他们让过来,说:“有寒同冻,有火同暖嘛。”士兵们全笑了。张玉对朱棣说:“这么冻着,还真不如再去攻李景隆一阵!”朱棣烤着火说:“不劳费神了,这一战失利,李景隆必南逃。”张玉说:“不至于吧?李景隆还有几十万大军哪。”朱棣方才不是令朱能、丘福故意大张旗鼓地向他左右两翼迂回吗,他害怕被包围,他不会识破燕军是佯动,他必逃走。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来报:“殿下,朱将军让小的来禀报,李景隆大军连饭都没吃,连夜拔寨起营向南逃跑了。”朱棣笑问张玉:“怎么样?”张玉说:“殿下真是神算啊。”他忽然惊叫起来:“他这一跑,不是把围攻北平的大军扔下不管了吗?有这样的主帅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朱棣说,这就是我们的曹国公啊。张玉问:“我们追不追呀?”朱棣说:“如果你是统帅会怎么办?”张玉说:“我们应当连夜回北平,与守城官民夹击围城官兵,必获全胜。”朱棣半开玩笑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办,你来指挥北上吧。”? 醉翁之意不在酒北方大战的消息,牵动着大明王朝的每一根神经,举国关注,济南府的铁铉尤为关切,更是不时派人打探消息。这天铁铉正和夫人一起吃晚饭。连夫人都说起了燕王起兵的事,她担心的首先不是社稷安危,而是心疼女儿。铁铉给她吃宽心丸,说朝廷又发大兵去讨伐燕王朱棣了。五十万大军,泰山压顶之势,朱棣这次可难逃灭顶之灾了。这一说,夫人有了笑模样,朱棣一败,凤儿也该到出头露日那一天了。说起凤儿落入虎口,夫人就怪行子丫头,又鼓动凤儿练武,又带她上北平去,结果怎么样?把凤儿陷到地狱里了。铁铉不耐烦地说:“行了,你叨咕八百遍了,我说凤儿没事,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夫人说:“你别又给我吃宽心丸,你怎么知道?”铁铉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上个月我并不是去京城陛见,我是掩人耳目,曾去过通州,想解救凤儿回来。朱棣没安好心,想趁机胁迫我附逆,我因知道女儿不会有危险,才连夜回了济南。”夫人说:“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我!”铁铉不想让夫人跟着操心,才瞒着她。他告诉夫人,前两天,朱棣又给他写来一封信。夫人说:“你怎么不早说?他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善待咱凤儿了?他又和你套交情了吧。”铁铉叮嘱她,这事可不能露出去。朱棣现在可不是风光无限、受人尊重的燕王了,他是反贼,与他书来信往,传出去还得了。夫人说:“你快讲讲,信上怎么说的呀?咱凤儿没吃苦吧?”铁铉说,燕王客气得很,他这封信是报平安的,他说,他上次在通州与铁铉失之交臂,引为憾事。他说他把铁凤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平时与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住在一起,如果朝廷不发兵围北平,他打算派人把凤儿送回济南来的,现在必须避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了,叫他放心。夫人心里踏实多了,她觉得朱棣还算有人心,反不反朝廷,谁是谁非,她并不关心。不过又一想,哎,不对呀,没开仗时他怎么不想着给送回来呀。这是不是托词呀?铁铉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不过,有一点他是放心的,朱棣不但不会为难凤儿,还会优待她,受不着委屈的。夫人说:“又是因为你?”铁铉说:“朱棣这人有一宗好处,他为广揽天下贤士,不惜低眉折腰,你看,景清就是个例子。”夫人希望丈夫再给朱棣写封信,尽早派人把凤儿接回来。铁铉不想写信,怕成为失节的把柄。他多少有点搪塞夫人,说朱棣已在信里允诺,等他兵临济南时,一定亲自把女儿送上门。夫人很惊讶,他还想打到济南来?“岂止是济南?”铁铉说,“他野心大着呢,他是准备饮马长江,叩问南京大鼎呢。”夫人反过来又为丈夫担忧了,若真有那一天,铁铉怎么办?不从,朱棣就会害凤儿呀。铁铉说:“不至于。朱棣这人还算讲义气,也看重名声。日后如果因铁铉不肯降他而害铁凤,他在天下人面前还有何脸面?”铁铉已放下了筷子,站起身又穿公服,夫人问他,天天早出晚归,这是怎么了,在忙什么?“招兵练勇啊。”铁铉说他和都督盛庸正在做准备,守土有责呀,万一朱棣打到山东,他不能让他过了济南,这是朝廷命官的职责。夫人反倒觉得丈夫过于悲观了,不是说曹国公五十万大军正围攻北平吗?燕王还能有机会打到山东来?铁铉长叹一声,他和盛庸闲聊时,早都料定李景隆必败,他那点韬略,在朱棣面前真是小巫见大巫,朝廷这帮书呆子,竟然起用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为帅,哪能不败!夫人说:“那你跟我哥哥打个招呼呀。”铁铉说:“你哥?他更呆,已经是亡国在即了,他还整天忙着和皇上商议按西周的典章制度改良吏治、章法呢,书念太大了。就由大智变大愚了。”夫人不高兴了:“你别贬我们家人,我哥哥号称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谁不敬重,还没听谁对他有微词呢。”铁铉忙笑着说:“好,好,我赔礼,我怎么敢诋毁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夫人也扑哧一下笑了。? 没有对策,只能暂时妥协太阳刚爬上殿顶,朱允炆就上朝了,大殿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只有方行子站在阶下。朱允炆走出殿来,问郑村坝有没有捷报传来。方行子摇摇头,说:“启奏皇上,倒是有一份朱棣的奏折连夜递上来,臣放在龙案上了。”朱允炆咕噜了一句:“他还有脸上什么折子!”说罢急忙返回殿里,在案上找到了那份折子,看过了,气得发抖,他说:“这叫什么奏疏?这分明是恐吓信!”他招呼方行子上殿:“你来看看。”方行子迟疑地说:“臣看折子,越职了吧?”朱允炆说:“朕让你看,还有什么越不越职的!”方行子迅速看完,也难怪皇上气冲斗牛,这和他几个月前起兵时所上的奏疏,异曲同工,他说要皇上答复。其实他知道皇上不会理睬,皇上能答应清君侧吗?他造反,让皇上旨准,天下有这样的美事吗?她劝皇上不必为他生气。朱允炆说这完全是颠倒乾坤,居然要追究太祖病逝的责任,又重提不准诸王回京奔丧的旧事,还诬指他用庶人之礼葬太祖。方行子说,与上次不同的是,他在奏疏中第一次划定了奸臣的圈子,这圈子够大了,不只是齐尚书、黄太卿几个人了,一应左班文职官员在劫难逃不说,连宫中侍病老宫人、长随内宫、太医院官、礼部官、营办丧事官、监造孝陵驸马官,都成了奸臣。朱允炆恨恨地说:“他居然让朕把这些人绑赴燕军阵前由他来定罪,这太不成样子了。”方行子说:“他这是制造口实。”朱允炆说:“是呀,朕不送去,他就要发三十五万大军来南京索取,说大军到处,赤地千里。他还说自己不是造反!”这不过是恫吓之词,方行子劝皇上不必介意。但朱棣说郑村坝一战,官军丢盔卸甲,败退德州,围北京也没成,这可是大事,李景隆为什么不报?是朱棣说谎,还是李景隆有意隐瞒败绩?朱允炆说:“如果真是李景隆又败个一塌糊涂,那真是不堪设想了,朕还指望谁呢?”这时总管太监宁福上来,说:“齐尚书、黄太卿要单独陛见。”方行子便退了下去。齐泰二人上殿,齐泰已知郑村坝惨败的事。他忧心忡忡地奏道:“郑村坝一战,李景隆连失几阵,逃到德州去了。臣早就说过,他寡谋骄横,不知用兵,听说朱棣称他为膏粱竖子,他怎能不败。他本人至今隐瞒败绩不报,可已有山东、河北地方官员陆续报了。”黄子澄此时懊恼不迭,说:“这都是臣鼎力荐他,所用非人,臣甘愿受罚。”朱允炆说:“罚你又有何用!现在朱棣来势汹汹,口气又这么强硬,如何能遏阻他的势头,朕看只有做一点妥协了。”他斜了齐、黄一眼,说:“他不是口口声声要清君侧吗?”齐泰与黄子澄交换了一个眼色,齐泰料想皇上可能要丢卒保车了,他说:“妥协退让如果能止住朱棣用兵,那倒也容易了。皇上把我和黄子澄绑到朱棣面前去就行了。”黄子澄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们俩不过是他抢夺大位的障眼法棋子,他不敢公开说自己要夺皇位而已。”方行子在殿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朱允炆说:“这个,朕岂不知道?只是朝廷不妥协,他就会杀到南京来,又没有人能撄其锋、挫其锐……”他现在只求朱棣别往南京打。齐泰与黄子澄都很伤心,这不是丢车保帅了吗?他们不由得相互看看,齐泰跪下,先发话说:“陛下,如果斩我齐泰一颗头可安天下,臣决不惜此头。”黄子澄也流泪说:“臣也愿自绑于朱棣面前以换得天下太平。”朱允炆又于心不忍了:“二位爱卿快起来,朕只是说说而已,岂能把你们推入火坑?更何况你们并没有什么过错。朕只不过是想使个缓兵之计罢了。”齐泰试探地说:“既如此,皇上一定有了良策。”朱允炆沉吟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会上朝时就将他二人罢了官,并告知朱棣。不过不是真罢官,是掩人耳目而已。他们照常每天到宫里来,虽不上朝,仍与皇上密议天下大事,与从前无异。待有了转机,随时可官复原职。齐泰和黄子澄虽不情愿,也不认为是良策,却也无话可说,都跪下谢恩说:“谢皇上,这样甚好。”? 用小人治小人与其说是朱棣击败了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倒不如说李景隆是不战自溃。不管怎么说,朱棣都以得胜者姿态回到了夫人、世子花心血保住的北平。朱棣的庆功很实惠,论功行赏,升官、发银子,连虽无战功但肯遵守军规的人都有份,上下皆大欢喜。之后,朱棣在闲下来时,不忘接待了纪纲,纪纲详细报告了监视景清的事。朱棣又恼火,又怨艾,也有一丝轻松和幻想,已经埋在坟里的可人儿居然还活在人间,匪夷所思,一直压在他心上的那块无形的石头被掀掉了。这时道衍进来,纪纲便站了起来:“殿下没事,那小的走了?”朱棣吩咐他再到玄武门客栈去看看,景展翼走没走。纪纲说:“是,殿下。估计没走,他们收留了一个哑巴,正在北平弄偏方给哑巴治病呢。”道衍很感兴趣地问:“谁哑巴了?是先天还是后天?”纪纲说:“好像是后天得的。”朱棣想起来了,道衍法师好像有什么偏方治聋哑的。道衍点点头。他旧年云游时,在普陀寺结识一位太岳真人,与他切磋佛法,很投机,他圆寂前,特地托小沙弥把一本专治聋哑的医书留给了道衍,偶尔试过几个,都救过来了。朱棣心里一动,说他可要有求于法师了,请他帮忙去救治一个哑巴,问他肯不肯?道衍不知道朱棣要救的是什么人?朱棣说是一个朋友的女儿,她收留了一位哑女。道衍说:“殿下真是一片菩萨心肠啊,这弯拐得太远了点吧?”纪纲也觉得很奇怪,燕王怎么会发善心,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哑女。朱棣叫纪纲去打听准了,这女子的哑病治没治好。纪纲走后,道衍目视着纪纲的背影说:“殿下离这人远点为好。”朱棣问:“为什么?”道衍说,他不就是南瓜饼捏成狗屎状,令殿下念念不忘的吗?这未必不是他为进身设计的台阶。朱棣说,他若知道我当时是假疯,这人就太有先见之明了。道衍细细体察过,称此人是首鼠两端的人,到处钻营,没有他不打听的事,一句话,小人。殿下还不应该远小人而近君子吗?朱棣承认法师说得太对了。不过治小人你就不能用君子了,君子只能治君子,小人既能治君子,更能治小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各有千秋。道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殿下招我来干什么。”书归正传,朱棣说,建文皇帝把齐泰、黄子澄罢免了,说此二人已屏窜遐荒,对朱棣大讲“骨肉有伤,大乱之道”,所以他就“欲舍小怒,以全大道”了。道衍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雕虫小技吗?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他听说,齐、黄二人表面上罢官了,每天照旧用大轿从后宫门悄悄接到宫中议事,依旧是建文皇帝身边摇羽毛扇的。朱棣并不会因朱允炆这小把戏而为之所动,今冬先休整,天寒地冻,李景隆龟缩德州,他更不敢北上讨战。道衍也赞成,正好用此机会养精蓄锐。朱棣忽然转移话题,问起景清近来情绪如何?道衍很觉奇怪,比起白沟河之战那时,好像突然又消极了很多。朱棣分析,这都因为他女儿来了,一定告诉了景清,不但他女儿没死,族人也赦免了死罪。道衍说,景清一定后悔了,他已经当不成徐庶了。朱棣不知怎样才能让他死心塌地。这好办。道衍说,反间计不是现成的吗?他问朱棣,景清与朝中哪个大臣最要好?朱棣说:“那还用说?当然是方孝孺了。”道衍献计,找人模仿景清的字,给方孝孺写一封劝降信,想办法落到建文皇帝手上,不就大功告成了吗?朱棣摇头,方孝孺很容易想到是离间计,一般来说,景清做不出这种事来,会弄巧成拙的。道衍又出主意,在同一封信中,再附上一封燕王招降方孝孺的亲笔信,用上殿下的燕王大印,再把珍贵的大东珠也送给方孝孺,这不就真实了吗?朱棣担心万一方孝孺心里害怕,隐匿不报呢?道衍说:“我了解方孝孺。他接到劝降信,必上奏皇帝以表白心迹,他不会隐而不报的。”朱棣拍手称赞,这就万无一失了。怕是这回景清的三族真的要被诛了,他终觉得有点愧对景清。道衍说,若这样心慈面软,殿下就不必费心思了。朱棣说:“好吧。模仿字,非法师不可了。”道衍说:“那老衲就勉为其难了。”? 天上掉馅饼玄武门客栈也很冷,景展翼房间的墙角都挂了白霜。屋地中间升着一盆炭火,景展翼和桂儿围着火盆烤火取暖。火盆上有一把药壶,正咕嘟嘟地开着,这是给桂儿治病的汤药。桂儿把药壶提下来,将熬好的药汤倒在碗中晾着。这时孟泉林悄然进来,像小偷一样,景展翼小声问:“没碰上要账鬼吗?”孟泉林说:“真奇了,今个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店小二、账房先生、店掌柜的,都在账房屋子里喝茶呢,全都看见我从外面进来,却没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讨债,还笑着冲我打招呼,一口一个大官人地叫着呢,太怪了。”原来他们滞留北平日久,盘缠早用光了,店家白天黑夜地催讨店钱,弄得他们鼠避猫一样,不敢照店家的面。景展翼说:“混一天是一天吧。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不会什么也没带回来吧?”孟泉林腋下夹着一个包袱,打开,是热气腾腾的包子。景展翼眉开眼笑,抓起两个包子,一个递给桂儿,另一个整个塞到口中,差点噎住。孟泉林说:“这狼狈相,可不像御史家的小姐了。”景展翼相信,就是皇上饿他三天,也斯文不了啦,比她还得狼狈。她又吃了一个,这才说:“好香啊。”孟泉林说:“才品出滋味来呀?”景展翼笑,桂儿也跟着笑。桂儿拿了一个包子让孟泉林吃。孟泉林让她们俩吃,他在饭馆里先吃饱了。他说吃过这顿,他可没办法了,景小姐的钗环首饰卖了,他的弓箭都押到当铺去了,再卖,就得卖活人了。景展翼开玩笑说,要卖,先卖桂儿,换包子吃。谁也没笑。桂儿吃不下去了,她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哑病不治了,白花钱,连累了你们。景展翼说,你别又说这话,我们走不了,也不是你拖累的,先前是北平被围,后来又到了冬天,欠一屁股债,店家看得紧,更走不成了。突然外边有人敲门,几个人面面相觑,景展翼小声说:“来了,要账的上门了。怎么办?”“发昏当不了死呀。”孟泉林硬着头皮去开门。出现在门口的是客店老板,人很胖,腿没还进来,肚子先进了门。孟泉林只得赔笑脸:“啊,是张掌柜的,你看,我正要去见您呢,您看,太不好意思了,我们实在……”话还没说完,张掌柜却满脸堆笑地说:“我实在抱歉,对不起,我也是小本经营,不得不小家子气,请海谅……”他道什么歉?这话说得景展翼和孟泉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张掌柜又说,从明天起,他们三位就不必到外面去吃了,冬天跑来跑去的也吃不着热乎的。小店可以给他们包伙,一日三餐,两荤两素,外加一个汤,各位吃着不可口,可随时改换口味。孟泉林赶紧说就不麻烦了,自己在外头吃也方便。景展翼补充说,店钱能缓些时日就感恩不尽了。张掌柜的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唉哟,听你们这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放心吧,所欠店钱全有人给交齐了,连后面日子里包饭伙钱也都预交了。”几个人惊得张大了嘴巴闭不上,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景展翼忙问是谁替他们交的。老板说:“人家不让说,小人不好多嘴呀。”说完讳莫如深地一笑,笨拙地开门走了。几个人如坠五里雾中。景展翼判定,最大的可能是父亲偷偷来把住店钱给补上的。孟泉林说:“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别人谁会发这个慈悲?又有谁知道我们是谁?”又一想,也不像,景展翼很费心思,他为什么不露面明说呢?这用不着瞒人啊。孟泉林提醒说:“忘了难言之隐了?”两个人着实感慨了一番。? 朱棣想拉拢方孝孺方孝孺并没有因时局不宁影响他的复古改革。晚上,他挑灯伏案书写,方仁进来了,手里捧了一个黄色锦缎包袱,放到桌上,他说:“老爷,这是白天一个客人送来的,从济南过来,是姑奶奶那边捎来的。”方孝孺只瞭了一眼:“什么也不缺,又捎什么东西?”恰这时方行子背一把剑从宫中归来,她接话说:“别不领情啊,我看看姑母又捎什么好东西来了。”她放下剑,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漂亮的木匣,再打开匣子,黄缎子上衬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她不禁惊讶地叫了起来,这引起了方孝孺的注意,放下笔。方行子托起东珠,举到灯下看着,那颗珠子闪耀着璀璨的光芒。方孝孺说:“好亮的一颗珠子,你姑妈送这个干什么?”方行子爱不释手,这么大、这么亮的珠子,真是珍品啊。连方孝孺也不认得这是什么珠子。但方行子突然记起了去年在临淮关的事,朱棣用来笼络姑父的那颗东珠与这个很相像。方孝孺倒认不出,也没印象。他让女儿找一找,看看有信没有?妹夫、妹妹不能跟他打哑谜吧?方行子放下珠子,果然在盒子里找到了信,一共两封。方孝孺接过信,先拆开一封,讶然道:“什么姑妈呀,写信人是景清啊。”他没来得及看这一封,又去拆另一封,这一次他的震惊程度更大,呆得一屁股坐到了板凳上。女儿伸头一看落款和大印,也吃了一惊:“怎么,这是燕王朱棣写来的信?这么说,大珠子也是朱棣送的了?”父女俩这时才恍然记起,这应该就是铁铉退回去的那颗明珠。方孝孺不禁纳闷,他跟朱棣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没举反旗之前也素无交往,他忽然送名贵珍珠给方孝孺,这一定是要招降纳叛,还会有别的意图吗?方孝孺感到可笑,这真是枉费心机,一颗珠子就能买去人格和尊严?方行子提醒父亲别忙下结论,看看信再说。方孝孺先看景清的信,是劝降信,劝他识大局,归顺燕王,共图大计。方孝孺又气又羞,没想到景清果然是这样的软骨头,看来皇上要灭他三族毫不冤枉。自己卑躬屈膝,又来劝降别人。他一边看信,一边把眉头越皱越紧。方行子正拿起朱棣的信看,她笑着说:“哎呀,朱棣把父亲快捧上天了,称你为当代朱熹呢,这一句更妙,他说宁失半壁江山,不愿与先生失之交臂。”方孝孺放下景清的信,又夺过朱棣的信看,他说:“你还乐!这是大祸临头了,这若传出去,皇上会怎么想?”方行子说,这朱棣不愧有礼贤下士之名,他明知父亲是当今皇上的宠臣,他还敢来拉拢,又是在征战之时,也难为他了。方孝孺说,朱棣不明白,他方孝孺不是景清,士可杀不可辱,他岂能事二主、从逆贼?方行子问,这件事,父亲想怎么办?把珍珠悄悄退回去,就当没这回事,压下不说?方孝孺感到不妥。你不说,朱棣也会不说吗?朝中各个角落里都有朱棣的人,他会把谣言传得满城风雨,弄假成真,陷方孝孺于不义。把他逼反,这才是朱棣一箭双雕的目的。他不能上这个圈套,倒不如自己主动,把劝降信和珍珠一并交给皇上,也显出他心怀坦荡。方行子想了想,别无良策,也只有这样。日后朱棣听说了,也就死了心,不会再对父亲下工夫了。? 道衍的药方应朱棣之请,道衍披着袈裟步入玄武门客栈店中。张掌柜的急忙从账房柜台后站起来:“这位长老,是要住店呢,还是化缘?”道衍说,有缘者化缘,无缘者想化而终究无缘。张掌柜虽不得要领,还是赔笑道:“那我收拾出一间干净客房做长老的禅室可好?”道衍念了声“阿弥陀佛”,张掌柜的马上冲两个店小二喊:“快,把东厢房佛堂旁边那一间收拾出来,熏上藏香。”恰这时景展翼和桂儿从后院过来,景展翼看了一眼道衍背着的药葫芦,就小声对桂儿说:“这和尚背着药葫芦呢,说不定会看病。”道衍像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二人一眼,他突然一扬白眉毛,指着桂儿说:“这是一个哑女。”景展翼和桂儿、店里人都吃了一惊。景展翼满怀希冀地问:“这位长老,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哑女呢?”道衍说他曾从普陀寺太岳真人那里承继了一函专治聋哑的医书秘籍,越是疑难杂症越有效,药到病除。桂儿一听,兴奋得扯着景展翼的袖子啊啊直叫,景展翼对道衍深深一揖说,她这个妹妹正是个哑女,走南闯北,看过多少郎中,都没对过症,既然长老有神奇的秘方,就请代为医治,定当重谢,不知可否?道衍倒很好说话,他说秘方本是为人治病消灾的,老衲岂能不管?景展翼就邀请他说:“能请长老屈尊到我们房子里诊治吗?”道衍说:“悉听尊便。”但说要等他住下之后。盼到晚饭后,景展翼见道衍闲下来,便客气地将道衍延入她住的客房。桂儿懂事地把一个茶碗洗了又洗,冲了茶,捧给道衍。道衍让桂儿张嘴,他看了看,很肯定地说,小舌头完好,又不聋,这是后天的哑巴。他想知道,桂儿是怎么哑的?是外伤,还是误服了什么有毒的药?桂儿看了景展翼一眼,景展翼怕她泄露真相,赶忙说,一年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变成哑巴了。道衍说:“老衲也猜到是药石所致。我先开个方子,去同泰和药铺抓药,吃三服试试,应当见效的。”说罢要过纸笔,悬腕写了一个方子。一看药方里有冬虫、夏草这样名贵的药,景展翼心里直打鼓,她在一旁看着说:“这药很贵吗?”道衍板着面孔说,药倒平常,但方子和诊金并不便宜。景展翼又与桂儿交换了一下目光,惴惴不安地说:“不知要多少钱?”道衍的语气很平常,每次诊金白银十两。桂儿瞪圆了眼睛大叫,像见了鬼一样。景展翼也觉得太离谱了。她说:“长老,这太贵了吧?不瞒您说,我们在客中,囊中羞涩,不好意思,诊金能不能便宜些呢?”道衍冷言冷语地说:“便宜?不治便宜,一文钱也不用花!”景展翼说:“长老是出家人啊……”道衍说:“出家人也贪财,越多越好啊。”说毕,他一把从景展翼手上夺回方子说:“不看算了,贫衲又没赶着兜揽你们。”一头说一头往外走。景展翼追出来说:“求长老发发慈悲,我们手头暂时不宽裕,先欠着,行不行?”道衍说,不赊不欠,一次十两,少一两免谈。说罢不顾而去。景展翼恨恨地说:“天下没见过这样贪财的坏和尚!”她看见桂儿眼巴巴地望着她,就安慰她说:“别难过,也许……会有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桂儿却拿了一张纸给景展翼看,上面写的是:“我不治了。”景展翼把她搂在怀中,很难过。? 朱允炆不喜欢当皇上方孝孺单独陛见皇帝时,交出了景清和朱棣的两封劝降信,还有贿赂他的大东珠。方孝孺倒是轻松了,没想到朱允炆大发雷霆,把御案上的砚台、笔架和一堆奏折全都摔在地上,又回身扯落了出自景展翼之手的群虎图,还在上面用力踩了几脚。吓得方孝孺和殿上太监们跪了一地。朱允炆还不罢手,又把锦匣里的大东珠往青砖地上猛摔。偏那大东珠十分坚韧,在地上跳了几跳,丝毫无损,跳过高门槛,滚到台阶外去了,一直滚到方行子脚下。她拾了起来,远远地看着殿上发怒的朱允炆,也不敢贸然去送回。朱允炆发够了疯,一屁股坐到龙椅里,泄气地对方孝孺说:“你起来吧。”方孝孺仍跪着说:“臣惹皇上生气了,臣着实不安。”朱允炆说:“你是忠臣,朕不是对你发脾气。朕也不恨朱棣,可恨这景清,忘恩背主,一至于此!上次如不是方行子来求情,朕就斩杀他三族了,他不思悔改,不思报答,居然为虎作伥,替朱棣来招降朕身边的重臣,这条恶狗,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朕心头之恨。”他见方孝孺跪而不起,就说:“起来吧。”方孝孺这才谢恩起身。朱允炆咬牙切齿地决定,他再也不发善心了,叫人去传锦衣卫堂官,他要锦衣卫马上派兵赶往云南澜沧江河谷流放地,将景氏三族尽行捕杀,斩草除根。方孝孺悚然心惊,他又忽然觉得自己无端地害了几百条人命,心痛不已,又知道劝不了皇上收回成命,求不下情,便木雕泥塑般地站着。朱允炆问:“你没听见吗?”方孝孺说:“皇上,我对不起皇上……”朱允炆说:“这话从哪说起呢?”方孝孺只好婉转劝阻说:“皇上曾经对臣说过,希望做个不杀人的天子。是臣使皇上开了杀戒的。”朱允炆很泄气地说,自从派耿炳文北伐,早就开杀戒了,只是他本人没亲眼看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就是了。他想当个不杀人的天子也难啊。你不想杀人,有人会把屠刀递到你手中。方孝孺无话可说。朱允炆无力地挥挥手说:“方爱卿下去吧,朕累了……”方孝孺跪下磕了头,起来退出大殿。朱允炆半仰在宽大的龙椅里,半闭起眼睛。几个小太监这才像幽灵似地从角落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凌乱的东西。朱允炆睁开眼,说:“都下去。”小太监们于是相继溜了出去。风从殿外扑进来,吹得满地的奏折哗哗作响。残阳夕照从前面大殿顶上溜下去,谨身殿渐渐变得昏暗起来。方行子已经悄然把殿上凌乱的物品拾起来放归原处,只有那张群虎图让她作难,它已经皱了、破损了,她用手抚平,试图挂回原处,这时背后传来朱允炆的低沉声音:“不要挂了,我恨她。”方行子只得住手,却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烧了吧。”朱允炆从椅子里坐直身子说。方行子说:“我知道皇上心情不好。即使景清有罪,可这不关景展翼的事呀。”朱允炆说:“朕已下旨追杀景氏三族,景展翼便在诛杀之列。她是不是还在你府上啊?”方行子赶忙说她早离开了。朱允炆明知这是假话,他说:“连你都不和朕一条心。你庇护一个钦犯,你就是不忠。”方行子赌气说:“那陛下也连我一起诛杀了,不是干净了吗?”朱允炆大为惊讶,很愤怒地说:“你,你居然敢用这样的口吻对朕说话?你这是犯上,你知道吗?”方行子满不在乎地说:“陛下原是个温文儒雅的皇上,受我敬重,想不到现在是这样,我也不想在宫里混下去了。”说罢解下佩剑,放回到龙案上,说:“这是皇上赐予的宝剑,奉还给皇上。”朱允炆愣了一下,说:“你真够任性的了,朕心里如滚油煎,如万箭穿,没人为朕分忧,连你也要弃朕而去,朕还有什么意思?不真的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吗?”说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他一哭,方行子立即心软了。她愣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把阶下拾起的东珠放到了锦匣中。朱允炆说:“你知道这是一颗什么珠子吗?”方行子其实知道,故意摇摇头。朱允炆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同样的锦匣,打开来,是个空盒。他说这里面原来有一颗同样的珍珠,太祖皇帝喜欢,下葬时含在他口中了。他告诉方行子,这叫东珠,是极其名贵的,当年奴尔干人晋贡给朱棣两颗。他孝敬了太祖高皇帝一颗,太祖允许朱棣自己留了一颗。朱棣舍得用这价值连城的东珠来贿赂她父亲,可见他下的工夫之大。方行子说她想起来了,同是这颗东珠,也曾送给她姑父铁铉,只是他没要,退还给他了,不知是不是这颗?朱允炆说,一定是这颗,天下没有第三颗。方行子说这是好事,九九归一,缺失的一颗东珠总算又到了皇上手里了。朱允炆皱着眉头说:“天下九州不是比一颗珠子要贵重吗?天下都不保了,光有一颗东珠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