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展翼替他找了一双方孝孺的旧朝靴,柳如烟穿上,有点挤脚,他能将就。景展翼送柳如烟出来时,碰上朱允炆的轿子在方仁引导下抬进府中,朱允炆微服到此,吓了柳如烟一跳,他连忙把景展翼拉到门后藏起来。景展翼说:“你怕什么?”柳如烟说:“皇上莫非知道我从北平回来了?”景展翼说:“怎么可能!”柳如烟说:“那他微服私访也不会访到方家来呀。”这时他们看见方孝孺出来了,诚惶诚恐地趋前迎驾,跪在了地上,口中说:“不知圣躬驾到,臣有失远迎。”只见朱允炆把他扶了起来,他们向客厅走去。景展翼说,皇上跑这儿来了,他也不必急着去陛见皇上了吧。柳如烟猜测着皇上到方府来干什么。找方孝孺议机密事?也不像啊,以前有过吗?景展翼说:“以前我不知道,我住进来后,这是头一回。”柳如烟皱着眉头在思索:“这里很有学问,为什么……”景展翼笑道:“你别自作聪明了,皇上是为方行子而来了。”柳如烟说:“皇上看中方行子了?”景展翼说:“那你得去问皇上。”柳如烟又陷入了思索。第七章 朱棣不把对手当回事儿方孝孺说谎朱允炆进入方家客厅前,忽见一妙龄女子一闪,走出了客厅,竟掩面而去,朱允炆除了见到她婀娜多姿的身影,并没看清脸孔,他已经想到可能是方行子了,但方孝孺不给皇上留半点空隙,忙掩饰地说:“皇上请……”但朱允炆不肯迈步,他问方才那女子是谁?方孝孺支吾搪塞,说他没注意,也许是个丫环吧。朱允炆笑起来:“有人说,天下人没有不说谎的,朕就举方爱卿为例,朕说方孝孺就不会说谎。可今天朕是自打嘴巴了,原来当代大儒方孝孺也说谎啊。”方孝孺闹了个大红脸,他诚惶诚恐地说:“臣不知何事说了谎。”朱允炆进了客厅,环顾一下琳琅满目的字画,才落座,他说:“别演戏了,演的人、看的人都很精明,只有朕一个人是傻子。”方孝孺已明白皇上为何而来了,他站在那里好不尴尬。这时丫环来上茶,朱允炆说:“把你女儿方行子请出来吧,她哪有什么哥哥、弟弟,你们很能瞒天过海呀。”方孝孺再也无法遮掩了,好在看皇上的温和表情,不像是要认真追究的样子,便也不十分恐惧,但他必须跪下去认错,要说得重一些:“臣有欺君之罪,罪在不赦。”朱允炆说:“欺君是可以坐牢的,罪在不赦就未免言重了。朕倒觉得挺好玩。快把你女儿请出来呀,朕要见的是女儿装的方行子。”方孝孺只得出去。刚打起门帘子,方行子已经不请自来了,明眸皓齿,清丽可人,一对笑靥,一双明亮如春水的眼睛含着三分笑意,这就是朝夕侍奉君前的佩剑侍卫吗?皇上几乎看呆了,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早知她是个女孩,还叫她当什么侍卫,叫她侍奉起居,批答奏章、秉烛夜读时,有她在旁边,红袖添香夜读书,会平添多少乐趣呀。方行子粲然一笑,说了声“罪臣给皇上请安”,刚要跪下去,朱允炆不忍,亲自扶起了她。皇上笑着说:“你们看,朕多傻,怎么只有朕看不破你是女儿身呢?”方行子说皇上这不是傻,而是皇上心纯如水。她说这话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是发自内心的。方孝孺也说,己正则不疑天下不正。父女的话让朱允炆肺腑熨帖,皇上也不拒绝恭维。让他们父女坐下后,朱允炆说:“今朕此来,是为宫斗来看望师傅的,倘不能请回,朕的耳根就不会清净啊。”方孝孺却以为不妥。这张纸捅破前,怎样都无妨。现在再回去,恐怕就不方便了。朱允炆说:“有什么不方便的!知道这事的没有几个人。”皇上的意思是不捅破这张纸,如果方行子愿意,依然扮男装,御前佩剑侍卫也还可以照当不误。“谢皇上,我是巴不得的。”方行子真是求之不得。她自幼就不安分,不甘做闺阁中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惜好景不长。朱允炆说:“这机会朕不是又赐予你了吗?”他以为方行子必定欢呼雀跃呢。皇上却没想到,方行子后来的反应就很冷淡了,她说,什么事都有个缘分,她和小皇子的缘分怕也尽了,皇上应该知道,是皇后识破了她,用一乘小轿把她送出宫来的,她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的话,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了,皇上容得了她,皇后就未见容得了。方孝孺也明白个中隐情,就附和了女儿,她就不要再去给皇上添麻烦了。朱允炆却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他说来请方行子回宫,并不是他的意思,他相信,小皇子会使皇后改变主意的。他的话很肯定,似乎小皇子是天生凌驾于皇天后土之上的。他这么说过,就要起驾回宫,似乎也不需要有个结论。方家父女也无话可说。送走了皇上,方孝孺难免对女儿又是一顿埋怨。方行子也不生气,只是嘻嘻地笑,她觉得皇上为请她出山,肯屈尊如此,这太好玩了。? 探监朱允炆的轿子刚进宫门,忽见齐泰、黄子澄在御道旁候着,朱允炆从轿里探出头来问:“你们在等朕?”他的轿子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齐泰和黄子澄在后边跟着他的轿子徐行,齐泰谏道:“是,圣上。国事冗繁,北方举兵,皇上在这种时候还微服出行,臣不敢苟同。”朱允炆对他的责难很反感,马上堵他说:“太祖高皇帝在日,不管天下大事如何,经常微服私访,朕就不该吗?”黄子澄斜了齐泰一眼,觉得他多余过问微服出游的事。他赶快奏报大事说:“皇上,柳如烟从北平回来了。”朱允炆这才叫驻轿,他意识到出大事了。他走出轿子,与两大臣步行。朱允炆问,柳如烟是逃回来的还是充当朱棣的信使?黄子澄说:“兼而有之吧。他是和一个叫郑和的贴身太监同来的,柳如烟带来了朱棣的上疏和文告。有一件事,圣上也许想不到,据那个小太监讲,文告是景清草拟的。”朱允炆站住:“这不会吧?”以他对景清的了解,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啊。齐泰私下里问过柳如烟,他说他看见过朱棣和景清一起商议着写什么,朱棣告诉他是草拟文告,他不敢肯定。朱允炆还是不信,景清是有名的骨鲠之臣,朱允炆才派他去协助镇抚北方,他这人断不会辜负朝廷的。齐泰说:“别人说,臣也不信;柳如烟说,不得不信。”朱允炆问:“为什么?”黄子澄说,景清差一点成了柳如烟的老泰山。柳如烟会给老岳父脸上抹黑吗?朱允炆的脸上刮上了一片阴云。皇上离开方家后,见方行子又折腾着换上了男装,方孝孺皱着眉头,问她又想去哪儿招摇。方行子说,该给那个倒霉蛋送饭了,她答应过人家,每月初一、十五去探监,让他吃上一顿大荤的菜肴。方孝孺这才意识到,今个是十五,外面的月亮圆了,他知道,女儿说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程济。刑部大牢里,早已被人遗忘的程济这天显得反常,在牢中洗了头,又招呼牢头再打一盆水来,他还要洗洗脚。牢头对他一向客气,见他要梳洗打扮,就说:“怎么程大人忽然爱干净了?莫非是……”牢头说,囚犯中,有两种人要好好洗一洗,一是要开释的,回家团圆前,洗尽晦气。这时方行子提着食盒从走廊走来,程济和牢头都没发现,牢头仍旧贩卖他的“牢经”:第二种啊,就是砍头前夜,好好洗洗涮涮,到阎王爷那里去,当个干净鬼,别惹他老人家烦。门外的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她一边往里走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不知程大人是为出狱而洗呢,还是为断头而洗?程济洗着脚说:“我掐指一算,再有七天,我就到了生死大限了。燕王不反,我断头;燕王一反我自由,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得好好洗一洗吧。”方行子往桌上摆酒菜,她让程济猜一猜,他的结局会是哪一种啊?程济说:“好香,有酒?我猜,燕王已经起刀兵不止一日了。”方行子说,按约定,他可以活命了。不过,她想,皇上早把程济忘得一干二净了。程济揩干了脚,坐到桌边香甜地喝酒、吃饭,他说:“那你得提醒皇上啊。你是御前卫士呀。我的命虽不济也是一条命啊。”“我不是御前侍卫了。”方行子说。程济望着她,忽然说:“你女扮男装露馅了,是不是?”方行子笑道:“你真是绝顶聪明啊!”方行子告诉程济放心,指望不上她也没关系,方孝孺还记着他呢,会提醒皇上的。? 建文帝兑现诺言面对群臣,朱允炆显得很焦躁,那口气是指责、训斥的:“你们不说朱棣掀不起大浪,北方之患是疥癣之疾吗?现在可倒好,通州丢了,居庸关陷了,遵化丢了,连大宁也失守了,丧师辱国,朝廷数万大军,竟这样无能,损兵折将!令朕一夕数惊。”徐辉祖和柳如烟也在群臣中。听见皇上发怒,吊着一只胳膊的徐辉祖出班奏道:“臣有罪,臣甘愿受罚。”柳如烟为他开脱道:“臣是见证人。如果不是张信偷入燕王府告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结果。如果不是魏国公受伤,也不会让张昺他们如此轻信,上了当。否则,持密诏抓捕朱棣还不是瓮中捉鳖?”朱允炆显得很无奈,现在急于要说的已不是追究责任、给谁定罪的事了。这话让徐辉祖大失面子。徐辉祖满面羞愧地退了下去,始终用笏板遮挡着脸。齐泰出班奏道:“臣这里刚刚接到北方奏报,守大宁的陈亨、陈理也都降了朱棣。”黄子澄说:“朱棣前次上疏,自知师出无名,《祖训》也帮不了他忙。《祖训》里虽有诛杀奸臣,藩王可起兵一说,但又说必须有皇帝密诏方可,所以他想从皇上这里讨到密诏,他不就名正言顺了吗?”方孝孺说,柳如烟带来的文告,朱棣又露了马脚,矛头所指,不再是奸臣,而是当今天子了。朱允炆说:“他知道从朕这里讨到密诏是异想天开,他便原形毕露了,他在文告里把朕继位以来所有新政攻讦殆尽,什么朝廷无道,变更祖法,屠戮骨肉,危及社稷……这都成了他谋反的口实。他把自己打扮成救祸图存、誓与奸佞不两立的太祖继承人,他想借此欺骗世人。我们也必须拟发讨贼文告予以痛击。”方孝孺说,他在文告中煽动各王与他同反,好像不反必被杀,如果追随他打天下,就可同享富贵。他已不光是高喊清君侧了。通篇文告文笔老辣,不知是谁的手笔?很多人都去看柳如烟。有人甚至问:“不会是柳状元吧?”柳如烟慌忙说:“皇上明鉴。若是我,我还敢回南京来吗?”朱允炆说:“别乱猜疑了,你们根本想不到,这是景清的手笔。”果然大臣们全都吃惊不小。朱允炆一直对景清保留着良好的忠臣印象,但三人成虎,特别是有柳如烟的指证后,朱允炆动摇了,气愤了。他对齐泰说:“朕恨无能,更恨无耻。”随即令齐泰把景清、张信列入罪臣录,马上将留在南京的亲属捕起来,诛三族。柳如烟没有料到,忙奏道:“皇上,这不过是传闻啊,臣也只是听朱棣一面之词……”朱允炆已不理睬他了。朱允炆面对朝臣说:“现在不能再以疥癣之疾来看待朱棣了吧?怎么办啊?”黄子澄表示忧虑,围堵朱逆的种种部署均未奏效,可见朱逆强悍非等闲之辈。如果不能举大军出师北伐,早为防御,河北难保,河北有失,局势将要动荡。齐泰也说,当务之急,是公开削燕王属籍,把他的弥天大罪公布于天下,同时调遣精兵良将北上讨伐。大臣暴昭却持相反态度,燕王毕竟有皇叔之尊,逼他没有好处,从前疯道人就有“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的谶语,现在不是应验了吗?还是怀柔为上,天下安定是民之福分。齐泰愤然抗争道,这叫什么话?叔父就可造反吗?名正则言顺,朱逆现在就是反贼,正了他反贼之名再举国声讨,才能战胜他。见到刀光剑影了,朱允炆毕竟清醒了,他支持了齐泰说:“说得好。所以酿成今日之祸,都因朕心太软,总是念及王叔们是骨肉,一再迁就。现在他已经举兵谋反了,还能再心慈手软吗?那江山社稷就要倾覆了。”随后他对方孝孺说:“朕决心不与贼共存,要布告天下,兴师伐逆。请方爱卿运如椽大笔,草拟伐燕诏书。”方孝孺说:“臣遵旨。”朱允炆又问众臣子,出师北伐,谁可为大将?徐辉祖奏道,开国元勋中,能服众的老将,怕是只有长兴侯耿炳文了。朱允炆嫌他老气横秋,沉吟着说:“他今年过六十岁了吧?”耿炳文就在朝班中,闻言,他出班奏道:“臣耿炳文今年六十有五,但还能吃饭,不至于一顿饭去拉三泡稀屎,还能为朝廷打仗。”他是引用古代赵国大将廉颇故事,有人诬蔑廉颇“一饭三遗矢”,说他上不了阵了。大殿里荡起笑声,不敢大笑,都捂住了口。连朱允炆也撑不住笑出声来。他说:“既如此,朕就命你为征燕大将军,就让大名公主驸马李坚和都督宁忠当你的左右将军吧。”耿炳文朗声道:“臣遵旨。”齐泰又建议,除征燕大将军出师外,也必须责令北方各都督、各卫所协同作战,听从耿炳文统一节制。朱允炆也答应下来,要发谕旨,务必造成天罗地网之势。齐泰说,朝廷可飞檄调发各处军马,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督佥事耿献、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文、陈晖、平安等部,也都应分路进军北平,造成合围之势。朱允炆一一准奏,说这样甚好。随即宣布散朝,让大臣们各自去准备。方孝孺突然出班奏道:“圣上,臣请皇上兑现诺言。”此言一出,不但朱允炆怔住,文武百官莫不惊诧,不知这老夫子又犯了哪股风。朱允炆道:“朕有过什么承诺没有兑现吗?”方孝孺提醒他说:“陛下还记得四川岳池那个小小的教谕吗?”朱允炆恍然道:“朕想起来了。他曾口出狂言,断言一年后朱棣必反。是吧?他叫什么了?”方孝孺说:“他叫程济,当时皇上要将他立即斩首,程济请求缓刑一年,如一年后朱棣不反,愿伏法。现在一年之期未到,距程济预言之日尚有六天,而朱棣已举反旗,皇上看……”朱允炆站了起来,说:“多谢方爱卿提醒。程济虽是小官,却是大忠,就烦方爱卿到刑部大牢里接他出来,朕要见他。”方孝孺说:“谢皇上,我也替程济谢过皇上。”? 小官有大聪明朱允炆吃饭时吃吃停停,不时地望着远处不知想什么。马皇后给他夹了点菜,劝说着:“皇上龙体要紧,不必过于忧心。既然派老将耿炳文出马,率大军前去进剿,这是倾天下之力呀,朱棣能有多大力量,一定是马到成功。”小皇子先吃完了,太监递上手巾给他擦手,宫斗说:“父皇说话一言九鼎,可答应我的事还没办呢。”朱允炆敏感地看了马皇后一眼,故意说:“什么事呀,朕对你有过什么承诺吗?”宫斗说:“怎么没有?你不是答应把我师傅再请回来吗?”这是马皇后急欲回避的话题,她马上说:“吃完饭快到外面玩去吧。”宫斗缠着朱允炆,赖着不肯走,朱允炆向他努嘴,示意他找马皇后,马皇后看在眼里,装看不见。宫斗便过去缠着马皇后说:“我知道,这事并不怪父皇,是娘把师傅给赶出宫的,那我就冲娘要人。”马皇后无奈,只得说:“你先出去玩,回头给你找回来就是了。”宫斗这才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朱允炆剔着牙,说:“这可是你答应宫斗的。”马皇后也不吃了,漱了口说:“这不正合皇上意吗?”朱允炆说:“朕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呀。”马皇后说:“皇上给宫斗使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朱允炆嘿嘿地笑了。马皇后问:“进来可以,是穿男装还是女装啊?”朱允炆愣了一下:“你说了算。”马皇后揶揄地笑着说:“皇上一定更喜欢看她穿女儿装了,那就改装进宫吧。”朱允炆说:“不好。后宫人以及大臣们都看惯了方行子穿男装,忽然变成女的,这传出去不成笑谈了吗?”马皇后说:“皇上才想到这一层啊?我不是成心和皇上过不去,我是怕天长日久露了马脚,成了宫中丑闻,对皇上就不好了,才请她出宫的。我知道,皇上特别喜欢她……那还不如名正言顺地纳为妃子。”朱允炆说:“这是哪里话!朕此前从没看出方行子是女流,要纳妃,又是从何谈起呢。”马皇后并不相信,她一眼就看出方行子是个女子,方行子天天不离皇上左右,皇上会闻不到一点脂粉气?朱允炆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实在不愿让她回来,就算了,宫斗也不过哭闹几天而已,别再拐弯抹角地说这事了。”马皇后说:“这臣妾可不敢,皇上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侍卫,却让我给赶走了,我不成后宫母老虎了?我可不担这个恶名。那我就叫宁福传旨,还让方行子以男装入宫吧。”朱允炆不置可否地站起来,马皇后问他夜里是不是还要去殿上办事?朱允炆说:“朱棣这一反,弄不好就天下大乱,朕寝食难安啊。”马皇后说:“谋反必不得人心。臣妾以为这倒是好事。他离败亡不远了。”朱允炆说:“有人谋反,怎么倒成了好事?”马皇后说,这就像脓疱一样,鼓出头,流出脓来,也就快好了。朱允炆说,“也说的是,早有人说,他迟早必反,早反比晚反好,早铲除早放心。”马皇后说:“皇上不是委派了老将耿炳文挂帅出征了吗?天人协力,上下同心,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一说,朱允炆脸上有了笑容。他说起了值得感叹的旧事,去年有一个胆大狂徒,才是一个县里管生员的教谕,品级不入流,他居然斗胆上疏,言一年内燕王必反,让朕早早除掉,以绝后患。马皇后说,品级不在高低,不是不幸被这个小人物言中了吗?朱允炆说,幸亏朕当时没有杀他,而是押在牢中了,到今天还有个补救机会。当年被太祖皇帝杀掉的叶伯巨就没有程济这么幸运了。马皇后却不知道叶伯巨是谁。“也是个小官。”朱允炆说,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诸子为王,叶伯巨反对,他说,晋朝八王之乱的教训就在昨天,这是为天下埋下了隐患,久后必自食恶果,这下子惹得太祖高皇帝大发雷霆万钧之怒,骂他是离间皇上的骨肉,甚至要抓来亲手射死他。如果当年太祖高皇帝冷静一些,听听这逆耳忠言,也许他今天就不必面对朱棣造反的困扰了。马皇后问,那这姓程的现在哪里呀?依她的意思,这是应该大加褒奖的人。朱允炆感慨地说:“在狱中。若不是方孝孺提醒朕,朕早把他忘了。”说到这里,他突发奇想,他想到刑部大牢走一趟。马皇后很吃惊,皇上去那种地方?朱允炆很有几分得意,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去过牢中吧?他要破个例,亲自接那程济出来,也算是他的愧悔吧。马皇后很赞成,这必是千古流传的美谈。皇上自登大位以来,就倡导仁孝,图文治,这固然好,但会不会适得其反呢?太祖高皇帝以威猛严峻之法治国,一样有太平盛世呀。朱允炆说都对,都好,此一时彼一时呀。? 吃了一年猪食,换来军师之位刑部大牢里,程济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停当,穿戴整齐,然后坐在床上,如同和尚打坐一样。方行子这次来探监,又是男装了,她说:“你就这么静等啊?万一大赦令不来呢?皇上操心的事万万千,说不定就把你给忘了呢。”程济坚信,即使皇上忘了,令尊大人必不会遗忘的。上次探访,方行子不也这么说的吗?话音刚落,忽然外面骚动起来。好多牢子跑动起来,扫地的、洒水的、点熏香的、喷花露水的……忙得团团转。方行子觉得奇怪,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汤浇蚁穴似的。程济笑嘻嘻地说,救他出苦海的活菩萨到了。只见先有刑部侍郎、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一拨刑部大员到来,接着是提着宫灯的太监执事,随后是护卫,再后才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刑部尚书暴昭等大员簇拥着朱允炆进了牢房长廊。皇上光临这人间最黑暗的地方,亘古无有,怎能不轰动?狱中大小管事的齐刷刷跪接,一片山呼万岁声。牢里犯人都挤到栏杆前看热闹,皇上什么样,他们各有各的想象,不会雷同,今个皇上真来了,而且是来到人间最龌龊的地方,这是牢头、牢子们想不到的,都想见识见识。朱允炆环顾黑漆漆的狱墙,不断地皱着眉头,狱中的气味真难闻。在刑部侍郎引导下,朱允炆一直来到已敞开大门的程济牢房前。程济一见皇上驾到,立刻从床上滚下来,跪下说:“罪臣程济恭请圣安。”皇上说:“你起来吧,你何罪之有啊!”他发现程济衣服又新又干净,便问暴昭,刑部大牢里的囚犯都穿得这么体面吗?暴昭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倒是程济奏道,这是方侍卫给他拿来换上的。平时,如不是方家父女照顾,他也必定与别的囚犯一样,穿破烂囚衣,吃猪狗食。他从铺下拿出一本写满字的本子,呈上说,牢中吃犯人、索要贿赂,以犯人制犯人,诬陷好人,袒护败类,贪赃枉法,一切人间丑事,这里应有尽有,人间闻所未闻的,这里也有。他本人没白坐一年牢,已将这乌七八糟的事全写下来了,供皇上有闲时一览。皇上随便翻了几页,看了那些刑部大员一眼,人人都面如土色。朱允炆说:“很好,你虽身处逆境,仍不忘为社稷尽力,朕欣慰有你这样的诤臣。这一年让你吃苦了,还有六天,就是你与朕打赌的期限。你赢了,你赢的只是你的一条命,朕输得却很惨,不得不忍受遍地烽火的痛苦。”程济说他其实并不愿意赢,这代价太大了,可他若输了,他的命就没了,请皇上谅解。朱允炆说:“看见你在牢中过了一年还这么健朗,朕很欣慰。”程济从灯影里拉出方行子说:“如果没有她,我早瘐死狱中了。方侍卫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优待我的,臣感恩不尽。”朱允炆这才发现方行子先他而来,她又是一身男装了,朱允炆十分意外,他深情地看了方行子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朱允炆说:“程爱卿,朕已进你为翰林院编修。又让耿炳文挂征燕大将军印刻日出征,想让你随军出征,不知你是否愿意。”程济说:“我可不会打仗啊。”朱允炆说:“不要你上阵,运筹帷幄就行了。你充任耿炳文的军师,护卫诸将北征。”程济显然毫无思想准备,怔了一下,又观察大臣们的反应后才趴下去叩头:“臣谢恩领旨,只怕臣不是这块料,耽误了大事……”齐泰说:“好在耿炳文是一员文武兼备的宿将,你不过随军历练历练而已,不必紧张。”程济爬起来说:“这臣就稍感轻松了。”? 程济谏劝方孝孺圣旨一下,南京景清的宅第立即被锦衣卫士兵包围了,张信老小都在北平,南京旧居不过是空巢,对他虽也有诛灭三族之令,却是鞭长莫及了。景府祸从天降,男女老幼,不分主仆,所有的人都被押到院子里,按图索骥,亲戚也陆续抓到,圈到一起,几进院子里一片啼哭声。士兵们正在钉门查封财物。是柳如烟把这消息透露给景展翼的,景展翼疯了一样跑出方府,直奔她一直没敢回的家。柳如烟死活拦挡不住,只好紧紧跟着,他怕有人认出景展翼,那不是自投罗网了吗?柳如烟好歹在景府大门外追上了她,把她拖住,他们杂在围观者中间,景展翼流着泪,看着亲人们被绳子捆绑着,正鱼贯押解出府,她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祖父,他本来在乡村颐养天年,也不能幸免。还有伯父、叔叔、伯母、婶娘,她也看到了姑姑、姨父和外祖母,还有表弟、表妹、侄女、外甥……景府内外哭声震天。围观者越来越多,有感叹官场风云难测的,也有替景家抱不平的。人群中有各种议论:“这是犯了谋反罪呀。”“听说景御史投了燕王朱棣。”“这些人都要杀头吧?”“杀头便宜了,皇上心软,没有诛灭九族,这才杀三族。”“杀三族就这么一大串,若是株连九族,还不得摆满一条街呀?”“当官有啥好,登得高跌得重……”听着这些刺心的议论,柳如烟想拉景展翼退出来,他劝景展翼赶快离开,万一有人指认出她来,后悔就来不及了。景展翼不肯走,她说:“全家人都遭难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跟他们一起去。”说着真的往前跑,柳如烟急得拼命拉也拉不住,急出一头汗来。就在这紧急关头,方行子骑马赶到,她仍是男装,她跳下马,冲过来,扯住景展翼,不由分说,啪啪打了她两个耳光,厉声说:“你这个疯丫头,到处找不着你,跑这看热闹来了。”这两巴掌打得周围的人都发愣,柳如烟却舒了一口气。不等景展翼反应过来,方行子拦腰抱住她,送上马背,自己从后面跳上去,打马飞奔而去。回到方家客厅,景展翼不吃不喝也不睡,一直坐在那里以泪洗面。方行子和柳如烟在一旁陪她,不停地解劝。柳如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震怒,谁也无法挽回,你既已逃脱,还飞蛾扑火,不是太傻了吗?景展翼觉得这是天大的冤案,她至死不相信,她父亲会是没有操守的人。柳如烟也说冤枉,可这是来自朝廷的冤案,谁能翻?君命如山啊,谁能力挽狂澜?病急乱投医,景展翼忽然央求方行子说:“你在皇上那有面子,你去求求皇上吧。”柳如烟没吭声,他明知这不可能,是给方行子出难题。却不料,方行子竟慨然应允。她说:“也许有一线生机,不过,我一个人的面子还不够大,我要和景展翼一起进宫去面圣。”“我?”景展翼愣了,她说,“我是该杀之人啊,还能去求情?”柳如烟也感到这太荒唐了,她去了,只能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方行子说:“你们没有我了解皇上。你知道吗?你画的那幅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上。”说明景展翼在皇上心中是有位置的。方行子接着说:“按宫里的规矩,每隔两个月,御用监就会把各宫、各殿所摆设的围屏、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玩器、字画都换一茬,唯有这幅群虎图皇上一直不让换,而且我看见他有好几次站在画前良久地沉思。”柳如烟有点动心:“那不妨试试。”方行子说:“你们别操心了,听我安排,我马上进宫去,再晚了就人头落地了。”她决定单枪匹马地先去闯一下。与此同时,方孝孺正在方家书房陪来访的程济说话。精神抖擞的程济今非昔比了,他是来谢方家父女救命之恩的,他说大难不死,能有今天,全是老师仗义执言,活命之恩啊。方孝孺说,皇上毕竟仁慈肯纳谏,这若是太祖高皇帝,他早没命了,叶伯巨死得冤不冤。接着嘱咐他说,皇上对程济很破格了,用他这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当耿炳文的军师,真是想不到,愿他好自为之,别辜负了皇恩。程济仔细地看过朱棣的文告,也看过皇上的讨伐檄文,他觉得有些隐忧。方孝孺笑道,文字优劣不足以得天下,平叛打仗要靠军队。程济说:“人心更重要啊。老师恕我直言,我看朱棣的文告写得大气磅礴,具有煽惑人心的功效,他本无理,却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很值得人同情,不明真相的人容易倒向他。”方孝孺不以为然,谎言岂能掩盖法理。程济接着说:“皇上的讨伐檄文,文字工整,引经据典,文采更自不必说了,学生一眼即可认出是老师文笔。”方孝孺听出他好像不以为然,就叫他不妨直说。程济说:“那我就不揣冒昧了,我说的缺陷并不是老师的,而是与当今天子所行的治国之策是一脉相承的。”皇上的治国之策如有失误,方孝孺承认,也是他的责任。程济便侃侃而谈。在他看来,檄文应是言辞犀利的战表,是讨伐其滔天大罪的号令,可这一篇,却成了辩冤词,通篇充满了“骨肉至亲”“亲亲怀旧”之类的词,对皇上削藩一举都不够理直气壮。好像有短处在朱棣之手。程济以为手太软、心太慈,而朝廷与朱棣之争,已不是家长里短的叔侄之争,这是在动刀动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呀。方孝孺受到了震动,后生可畏呀。他说:“也许你是对的。方行子就说过,秀才治国会越治越乱。”程济趁机举一反三,劝老师别把皇上一味地往尧舜、周公那里引,后人除了在周礼上看到古时所谓盛世的描绘,别无证据,程济甚至疑心那是怀有理想的文人编出来的。即使有过,像井田制,今天搬了来也不适用了。方孝孺一向谦和的笑容不见了,让他生气、失态本来很难,但他今天认真生气了。他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你否定周公之治,是他不能容忍的。他竟不顾礼貌,拂袖而去。? 来者不善耿炳文率大军北上伐燕,对朱棣来说,有泰山压顶之势。燕军里奔走相告,人人皆有惧色。朱棣不能露出半点怯懦和迟疑。他把朱高煦和袁珙从前线召回来,在东大殿接待从前方归来的朱高煦和袁珙。朱高煦一身铠甲,他只向朱棣拱拱手,说:“儿臣重甲在身,恕不能行大礼了。”袁珙却不能不做出下跪的姿态,朱棣抬抬手说:“都免了,都免了。”二人落座后,朱棣问:“南军果然来势凶猛吗?”袁珙回答,号称百万,那只号称而已,但三十万是有的。即使是十万,我们也是寡不敌众。朱高煦是经过侦察的,南军部署了三道防线。都督徐凯的偏师进驻河间还不算。前锋潘忠和杨松驻扎在莫州。耿炳文中军驻真定,另有一万精兵进抵雄县。袁珙又作了补充,大概由于朝廷在北平的官员大多降了殿下,他们又在真定设立了一个平燕布政司,派刑部尚书暴昭出任北平采访使,兼领布政使。朱棣很感慨,真是来者不善啊,可惜他们讨伐燕王的檄文是败笔,一派酸腐气。不过,这耿炳文是久经沙场,能征惯战,开国老将,只剩他一个了,虽年过花甲,也不可小瞧啊。朱高煦设想,燕军南进,必破三道防线,他以为宜早动手。晚了,各路勤王援军会蜂拥而至,就更难对付了。朱棣问起官军士气如何?朱高煦为摸到最准确消息,此前他和袁道长化装混进了真定,袁珙操老本行,是现成的算命先生,朱高煦化装成跟班的。朱棣笑道,卜卦算命本是袁道长的本行,根本无须化装。你们这样深入虎穴,给我燕军开了个好头,让他们说说所见所闻。朱高煦说,耿炳文倒不可怕,年老气衰,久有败亡之象。听他的卫兵说,每天中午睡下,不到太阳下山,不准人家叫他,否则就发脾气。这样的人,在家当老爷行,打仗不行了。朱棣笑起来,他很满意,儿子一席话真是石破天惊啊。这情报胜过哪里布防,哪里有多少军队,那是呆板的死情报。朱高煦洋洋得意地接着分析,南军军纪涣散,最近官军驻扎的真定一带,百姓天天杀猪宰羊、家家吃鸡肉。朱棣不明白这是为何?欢迎犒赏南军也不会这样过分吧?袁珙笑着揭开了谜底,自己不杀吃,就得被官军抢去呀,还不如先闹个饱肚子。朱棣没乐,由此及彼,他想的是,绝不能蹈官军的覆辙,他要与官军形成泾渭分明的反差,下令马上为燕军制定严厉军纪、军规。奉天靖难,乃正义之师,必须严明军纪,杀人者偿命,抢劫民财者处死、奸淫民妇者死,毁坏农田禾苗者杀,拆毁民屋者杀……朱高煦说:“这……未免太过苛了吧?”朱棣说,有惩也有奖。连续半月不犯军规的队伍从上到下奖银子,让他们知道,守军纪也能得到好处。袁珙觉得很有开创性,古今中外,军纪严格惩罚严厉的不少见,这样奖励守军规的就闻所未闻了。朱棣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银子,犯不上抢掠了。这正是朱棣立军之基,他要成就一支与南军泾渭分明的大军,这样一来,所过州县,民心所向就在朱棣一方了,没有人心,你的旗帜上写再大、再多的正义也形同虚设。袁珙赞成说:“殿下这才是真正会用兵呢,回头我来草拟军规。”朱棣接着说出他的想法,他并不想急于求战。潘忠、杨松是扼守南路吧?这两个都督他都认识,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不可怕,朱棣要智取,当先击溃潘忠、杨松,袭取雄县,这叫先断其一指。袁珙佩服朱棣的谋略,感叹极了,天下没人敢给燕王当军师,他什么都胸有成竹了。朱棣说自己不过多看了点兵书而已,当年几次奉太祖命横扫塞北,也与那时的历练有关。袁珙站起来说:“如没事,我和道衍商议,去草拟军规了。”朱棣说:“那就辛苦了,越快越好。”袁珙走了出去。? 朱棣为下属的婚事操心为打发时光,徐妙锦在教铁凤弹奏古筝。徐妙锦做着示范:“手要这样,这指法最主要,这流水音是划出来的……你再试试。”于是铁凤又坐下去弹。大门口竹林外,张玉如醉如痴地在听琴,走来走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独自傻笑。几个丫环指指点点地窃笑。一个丫环用方盘端了几块西瓜,另一个提了个板凳走过去,把西瓜放在板凳说:“大热的天,将军吃吧。”张玉问是谁让送来的?丫环说:“是小姐呀。”张玉说:“只有铁小姐让送的我才吃。”两个丫环相互看看,掩口笑着跑了回去。一个丫环进来对徐妙锦说:“西瓜送去了,他问是谁送的,他说只有铁小姐送的他才肯吃。”说罢嘻嘻地笑。铁凤不由得停止了弹奏,徐妙锦说:“坏了,我看这个人疯了。铁丫头,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铁凤说:“他疯不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徐妙锦说:“他为谁天天在宫外守着,为谁害相思,你不知道?你这等于毁了朱棣手下第一员大将啊,朱棣岂能善罢甘休?”铁凤不爱听,拔腿走了。张玉和铁凤这段公案,此时也正成为朱棣父子的话题。朱高煦忽然转移了话题,他问父王,张玉伤好了没有?朱棣叹口气,说伤怕是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