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说:“也不亏本。倘天下人知道,有一位贤人自愿待在朱棣的幕中,那本身就抬高了我呀。”景清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么说,你是执意让我当徐庶了?”朱棣说他却不是曹操。曹操把徐庶的老母接到营中来,毕竟是相逼迫之意,这很不道德,为朱棣所不取。景先生虽无老母在世,却有老父在乡下老家,朱棣完全可以效法曹操的旧事,可他不愿伤害先生的孝道。景清别过脸去。? 皇后让方行子自动显形宫斗牵着方行子的手,欢蹦乱跳地走在去往小皇子宫中的甬道上,二人一路说笑,方行子还给他抓了一只红蜻蜓,折了一根草茎,插在蜻蜓尾巴上,她一松手放飞,二人追逐着低空飞行的蜻蜓往前跑。忽然方行子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她停步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追蜻蜓追到了坤宁宫,发笑的正是正宫娘娘马皇后。方行子连忙低头叫了声:“娘娘大安。”马皇后说:“你们这师徒俩玩得好高兴啊?方侍卫是什么时候从北平回来的呀?”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方行子,看得方行子不好意思起来。宫斗抢话说:“刚到。娘你看,方师傅这衣服都破了,浑身上下全是土。父皇让我领他来洗个澡,换上新衣服呢,娘,你叫宫女给师傅烧洗澡水吧?就在你宫里洗,行不?”方行子吓坏了,她一个劲从后面拉宫斗的衣襟,一个侍者,怎么可以到皇后宫中来洗浴呢?宫斗像没听见一样,仍在催促马皇后:“快点呀,娘,父皇还要留师傅吃饭呢。”方行子连忙惶惑地叩首,请皇后见谅,她说童言无忌,这也是罪过,方行子是何等样人,敢到坤宁宫里来叨扰啊。她爬起来就要走。宫斗却拉住她的袖子不放,说:“师傅别走,娘没说不行啊。”马皇后始终面带微笑地审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没想到,马皇后非但不生气,反而说:“难得小皇子一片心意,又是皇上让你来沐浴的,本宫理应办好,请吧。”这一说,方行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再看马皇后,仍是一脸真诚的微笑,她更加惶惑了。方行子正不知所措,马皇后已招来几个太监和宫女,吩咐他们,把水烧好,领这位方侍卫去洗浴,而且就在皇后的沐浴房中。连宫女们都不胜惊奇,又不敢违拗,只得答应一声,对方行子说:“大人请。”方行子摇手说:“谢谢娘娘美意,在下真的不敢……”马皇后笑眯眯地说:“洗洗澡,去去征尘,小事一桩,方侍卫何必这么拘谨呢?”宫斗也从后面推方行子走,方行子只好半推半就了。方行子还是头一次见识位于坤宁宫后的皇家专用洗浴房,这是个穹隆顶的高大建筑,天棚上有多个通风孔,利于散发雾气。一个大木桶居中放置屋中,热水温度已调好了,在宫女们眼里,因为方侍卫是男人,在她入浴时,宫女们都回避了。等她身体没入水中,才又围拢来侍候。木桶里面热气蒸腾,雾气重得面对面看不清人脸。方行子戴着头巾,坐在沐浴桶里洗澡,只有头部往上露出水面。一个宫女用木瓢不时地往桶里添加热水,以免热水降温。另一个宫女怀里抱了一大抱鲜花,不断地将花瓣扯碎,掷到水桶里,水桶里浮荡着五颜六色的花,也飘散着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又一个宫女用藤匣端来一些换洗衣服,放在了远处梳妆台上,对方行子说:“方侍卫,娘娘给你找来了衣服,放在藤匣中。”方行子大为惊讶地说:“这可使不得。”她想,皇后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那个送衣服的宫女笑嘻嘻地说:“皇上不是男人吗?这都是皇上的衣物。”方行子觉得这更离谱了,她是何等样人,敢僭用皇上御衣?这不是罪过吗?她让宫女快去告诉皇后,洗浴过后,她仍穿自己的衣服就是了,不必麻烦。那个宫女忍着笑,为难地告诉方行子,这可不好办了,方侍卫那破旧衣服,皇后让她拿到厨下灶里烧了,早成灰了。急得方行子叫苦不迭,这一切,是吉是凶,她都没把握了,说不定是马皇后设的陷阱。她想了想,能搭救她的只有宫斗了,便要宫女马上去请小皇子来。一个宫女说,小皇子到太学去听课了,不在。另一个宫女说:“有事吩咐我们就是了。”方行子无奈,她说:“你们办不了,也好,你们去叫一个太监来,实在不行,弄一身太监衣服暂时穿上也行啊。”几个宫女又吃吃地捂嘴笑了起来。方行子生气地挥手说:“请你们走开吧。花也不用洒了。”宫女们不敢走,唯恐皇后斥责。方行子吼了起来:“走开,我讨厌你们!”这一嗓子起了作用,宫女们撂下花束、放下水瓢,都悄然地溜了出去。方行子打开头发开始洗头。过了一会,方行子见屋里屋外已无人,决定穿上衣服,尽早离开,她也顾不得穿皇上衣服是不是犯上了。她伸头东张西望一阵之后,急忙从木桶里迈出来,快步跑到梳妆台前,打开藤匣,一下子呆了,哪里有什么男人衣物?更不是皇上的衣服,全是女人衣裙。很显然,马皇后识破了她是女扮男装,那么皇后是好意奚落她,还是另有企图,方行子一时无法理出头绪来。总不能这样光着身子呀!没办法,她只得一样样穿上女装,刚刚穿好,听背后有人嘻嘻地笑,而且说:“还是穿上女儿装漂亮啊,真的是倾国倾城,何必当什么武士!”方行子惊回首,竟是马皇后。方行子一时无地自容,她还想蒙混过去,她说本来要宫女们去借一套太监衣服的,可一直没送来,只得穿上这女儿装,总不能赤身露体呀。马皇后软中带硬地说:“到这时你还跟我说假话吗?要不要叫人来验一验?我也好告诉皇上,他的大臣方孝孺是怎样欺君的?”方行子一下子软了,这事真若捅出来,朝野上下必定一片哗然,自己事小,父亲却要背上欺君罪名。于是她求皇后发慈悲,说这事与家父无关,要治欺君之罪,她一个人顶着。马皇后收敛起笑容说:“听你这话,你还想当皇上的面拆穿你的骗术了?然后打动皇上的心,让皇上留下你,比以前更受宠,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吗?”这话更难听了,方行子总算明白了马皇后的意思,她是担心自己迷住皇上,她怕的不是方行子女扮男装,而是怕自己露出女儿真面目。既然到了这地步,方行子只好不卑不亢地说,原本没有欺君的念头。她从小习武,一直女扮男装,是因为教小皇子武术,被皇上看见,召她为宫中侍卫,那时已不敢承认自己是女儿身了。这是无可奈何的阴错阳差。马皇后说:“你也只能骗过皇上那本分人罢了,我一见你,就看破了,你细皮嫩肉,没有喉结,说话声音再压低嗓子,我也听得出来。”方行子很泄气地叹口气,心里好不懊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父亲就极力反对她进来当宫廷侍卫,怕有不可收拾的一天,这不是应验了吗?事已至此,方行子只得求娘娘,她说自己可以离开皇宫,只希望别不告不辞,似乎应当去向皇上辞行吧?马皇后说:“我看不必了,有什么话,我替你对皇上说。”方行子没想到,皇后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可见防范之严。她只好说:“也好,我怕皇上问起来……”马皇后语带讥讽地说:“你真以为皇上离不开你吗?”方行子知道,她教小皇子武艺也到头了,她真有点依恋,不告诉宫斗一声,他知道了还不大哭大闹啊?她于是提出,不见皇上可以,总得向小皇子告个别吧。马皇后没接话茬,她向外面喊:“来人。”进来的是坤宁宫总管太监,他问娘娘有何懿旨?马皇后吩咐他马上弄一乘轿子来,把方小姐送出宫,抬回方府去。口气不严厉,却也不容置疑。总管太监看了女装的方行子一眼,吃惊不小:“这、这不是方侍卫吗?怎么一下子……”马皇后说:“你问得太多了。”总管太监忙说:“是,奴才去备轿。”方行子感到受了莫大的屈辱,她说:“我自己出宫。”马皇后说:“就穿这身女服在宫里再招摇一番吗?行了,你是个聪明人,还是悄悄走的好,我也不会为难你,过后我会和你父亲商量一个说法告诉皇上,皇上不会怪罪你也就是了。”方行子再也无话可说。就这样,一顶双人小轿悄然走过御花园。轿帘紧闭,里面坐着神情悒郁的方行子。过了抚松亭,她忽然听到儿童的嬉戏声,她悄悄将轿帘欠开一点缝,见宫斗正在与一个小太监在湖中划船。两行泪水从方行子眼中流出来。是对孩子的依恋,还是对这种结局的屈辱感?她自己一时都分不清了,她本想叫他一声,又担心马皇后多心,还是放弃了。? 难招的女婿大批存在燕王府地下的粮食此时充作应急军粮,正从德胜门这里起运。张玉特地赶回北平亲自监督押运,当然也是朱棣命他回来,一是报告军情,二是面授机宜。朱棣骑马赶到城门口,张玉迎上来下跪请安:“燕王殿下大安!”朱棣扶他起来,几天不见,张玉的胡子长了寸把长了,乱蓬蓬的,好像老了十岁。张玉哪有时间修饰自己,他抹了一把下巴,有什么法子,一连几天在马背上。睡觉也穿着盔甲,熬的。朱棣手里托着一个锦袋,交给张玉,这是朱棣给他带来点补品,燕窝大枣精,这原是宫廷秘方配制,据说当年太祖高皇帝征战时每天服用,精力才那样旺盛过人。朱棣让张玉拿去试试。张玉心里一阵发热,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胜过连升三级。他收下锦袋,说:“谢谢殿下,我只有多传捷报,报答殿下大恩了。”二人边走边聊,上了德胜门城楼。站在德胜门城楼上,朱棣望着北面苍茫横亘的山脉,告诉张玉,据袁珙观测,这山从北边潜延过来,经过德胜门,纵贯北平中轴,直到南面永定门,这是一条龙脉。张玉说:“燕王府那不正好骑在龙脉上吗?”朱棣感叹地笑着说,虽说南京是虎踞石城,龙蟠钟山,是形胜之地,但他更喜欢北平,朱棣在这里经营了快二十个年头了。张玉猜度着朱棣的心思,建议他,等靖难成功了,干脆把皇宫迁到北平来得了。这正是朱棣此时心里所想,但不到露底的时候,他便掩饰地大笑:“我怎么好替建文皇帝选京城呢。”张玉不解,怔怔地看着他,听这口气,他日后是不想黄袍加身当皇帝了。朱棣开始说体己话,说本来以为张玉会到府里去,能多住几天的,朱棣该陪他吃一餐饭,以表心意。张玉说:“谢谢殿下,我带兵还要南下,哪有时间啊。”朱棣忽然说:“想没想那个女侠呀?”张玉不好意思地说,也不能说一点不想,打起仗来,也就忘了。朱棣笑了。张玉斜了他一眼,他关心的是能否过了徐妙锦这一关。徐妙锦在燕王府是个特殊人物,没人敢惹,她要执意扣留铁凤当丫环,朱棣也奈何不了她。张玉便惴惴不安地问:“那件事……殿下跟王妃妹妹说了吗?”朱棣说:“说了,徐妙锦倒没什么,我把她骂了一顿,我亲口答应将铁凤许给我的爱将,她居然敢从中打劫?”张玉说:“殿下别骂她呀,她该恨我了,再说,她也不知道来龙去脉,不知者不为罪呀。”朱棣说:“这倒无所谓,却不想横生枝节,这事还不敢办了。”张玉怔怔地看着朱棣,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静等下文。朱棣唉声叹气地说:“我听徐妙锦告诉我,铁凤的上一辈有麻风病……”张玉也吓了一跳:“麻风病?”朱棣说:“这种病是传代的,十有八九她也会发病,只是不到时候,这样的女人就是白给也不能要啊!”张玉不信:“不会吧?我看不像。再说了,她上辈人有这病,下辈人也不一定人人有啊!”朱棣说:“谁能担保!”张玉问:“那,王妃妹妹还敢用她吗?”朱棣说,又不娶妻生子,当丫环无所谓,那也恶心,徐妙锦打发她干粗活去了。张玉情绪低落下来,垂下头看城楼下如蚁人群。他本想说“我不在乎”,又怕朱棣耻笑,便沉默着。朱棣说:“你别难过,我既器重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一切由我为你做主。”张玉又满怀希望地看着朱棣。朱棣说:“我已和徐王妃商议过了,决定招你为婿。”张玉又吓了一跳,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忙问:“殿下说什么?让我给谁当女婿?”朱棣说:“给本藩当乘龙快婿呀,你没想到吧?”朱棣并没有从张玉脸上看到预期的惊喜,张玉惊恐得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这……这绝对不行。”朱棣以为他自惭形秽,便问:“你是怕自己不配吗?”张玉的头摇得和货郎鼓一般,他说:“不……不,我不要,别说是郡主,就是公主我也不要。”朱棣又纳闷又深感意外,心里有一种受污辱、受轻视的感觉,脸上犹如刮上了一片阴云,他问:“怎么,你不乐意?”张玉说:“殿下别再为我操心了,我去领兵打仗了。”说罢跪下去一拜,爬起来咚咚咚地下城楼去了。朱棣愣在了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最佳信使景清每天除了看闲书,就是写蝇头小楷,借以打发时光。每逢坐到案前,他就暂时忘记了天下,忘却了自我,自然也就忘掉了屈辱和烦恼,一副心静如水的样子,几天下来,案上的小楷纸已经有了一厚沓。朱棣悄然进来,景清看了他一眼,也不起立。朱棣便站在一旁看,他说景大人的字学的是米芾体,却比米芾的字要耐看。他临的《三希堂法帖》简直胜过米芾,也比元胡赵子昂临得好。景清头也不抬地说:“你真会恭维我。”这时李谦引着柳如烟来到了窗下,因为夏天窗子开着,柳如烟一眼就看到了这情景。朱棣明明看到柳如烟来到窗下,也装作没看见,仍然做出极为谦恭、极其亲热的样子,俯身在景清身旁,对他的字指指点点,这是做给柳如烟看的。柳如烟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这个刚直不阿的景清骨头变软了吗?窗外的李谦小声告诉柳如烟,景大人在为燕王草拟起兵靖难文告呢,要发往天下各地。这当然是朱棣授意如此说,这是朱棣的一计。柳如烟吃了一惊,还是觉得不大可能。他说景清大人是个一身傲骨的人。李谦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燕王答应他,日后成了大事,封他为国公呢。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了,他想有傲骨,就得像张昺、谢贵一样,人头挂在端礼门城楼上。”说话声惊动了朱棣,他提高声音问:“谁在外边?”景清也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柳如烟,又低头去写,这令柳如烟也很生疑。李谦说:“殿下不是找柳佥事吗?他来了。”朱棣一边走出来,一边小声用训斥的口吻对李谦说:“谁叫你到这里来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景大人在草拟靖难文告,不准人打扰,他一直在夜以继日地赶呢。”话是小声背着人说的,却又故意让柳如烟听了个一清二楚。柳如烟很吃惊,一边随朱棣来到院中大柏树下,一边回头看了景清一眼。朱棣告诉柳如烟,让他明天早晨带人回南京去,要昼夜兼程。柳如烟表现得惊喜异常,他说:“真的吗?我去合适吗?”朱棣看在眼里,也不点破:“选来选去,觉得你是最佳信使。”“我当信使?”柳如烟故意显得害怕地说,“这方便吗?我本是皇上的人,后来被殿下要来,朝廷会怎么想?”朱棣说:“正因为你一身管二,才更合适。你放心,皇上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况且,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呐。”柳如烟问:“不知是送什么?”朱棣说:“呈送靖难文告,你没看我正和景清一起草拟,边写边改吗?景清不愧是天下公认的大手笔,果然下笔如刀,力透纸背。本来要请你这状元的,下次吧,还有借重之时。”柳如烟假意应付说,论文字,自己在景大人面前,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心里却害怕厄运降落他头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替反叛者草拟文告、檄文,都是日后说不清楚的。朱棣说,今天夜里就可以杀青,刻版印刷出来,他让柳如烟多带些,一路散发,并要他直接把文告送到皇上手中,不许转呈。停了一下,朱棣又故意遮遮掩掩地说:“朝廷问起文告是谁的大笔,你可含糊,不必说出景清来。”这就更像是替景清打掩护了,柳如烟故意问,这又为什么?朱棣有几分神秘地说,景清要求保守机密才答应写的,现在天下大势难定,他也不愿把他推到尴尬的境地。原来如此,这就更像了。柳如烟心想,景清也是个怕死鬼,还奢谈什么清高。柳如烟言不由衷地称赞殿下真能体恤士子之心啊。柳如烟得到回南京的机会,别提有多高兴了,离了北平,如鱼归大海一样舒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和郑和两骑马飞驰南下。到了通州路口,郑和下马,将一份文告张贴在大树干上。马上围拢过来许多行人观看。郑和早又上马,与柳如烟一起继续赶路。? 铁铉无功而返朱棣手里有铁凤,他正琢磨着怎样用她讨好铁铉,却不料,铁铉找上门来了。这天,李谦上东大殿来报告说:“殿下,铁铉打发人来下书。”说罢,双手递上一封信。朱棣不觉心花怒放,接过信来说:“他人在哪?快请,不,备轿,我亲自去接他。”但李谦说:“回殿下,来人住在通州,并未进城,他是铁府的管家,铁大人并没亲自来。”朱棣好不失落,沉了一下他忽然问,这个管家什么模样?李谦描绘他是中等身材,方脸,眼眉又粗又黑,三绺长髯……这哪是什么管家,分明是铁铉自己上门来了。朱棣思忖片刻,打开信看着,铁铉信写得很客气,称他女儿“少不更事”,希望燕王“大人不见小人怪”,尽快把他女儿送回济南。一句话都没涉及朱棣起兵靖难的敏感话题。是铁铉一无所知,还是故意回避,就不得而知了。李谦首先反对送铁凤走,他说:“那怎么行?她得给我当嫂子呀,殿下答应我哥哥的呀。”朱棣站起身,让他跟随去一趟通州,去见见送信人。李谦大为不解,堂堂燕王殿下去见铁铉的管家?太自轻自贱了吧?朱棣说他是去见铁铉,而非管家。李谦说:“铁铉没来呀。”朱棣断定,铁铉亲自来了,下书人就是他本人。他只能蒙李谦罢了,李谦描述的那个三绺长髯的人,必是铁铉无疑,他不敢张扬就是了。李谦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朱棣心如明镜,如今,在天下人眼里,朱棣就是叛臣,谁敢沾他的边?铁铉背着朝廷敢来北平私自觐见已获罪的燕王,就有附叛之嫌,是杀头之罪,他怎么敢报上真名实姓来?李谦持有疑义,那殿下大张旗鼓地去看他,不是把他吓着了吗?这正是朱棣的本意,就是要吓着他。吓得他有口难分辩,跳黄河洗不清,让朝廷对他深恶痛绝,断了他的归路,铁铉就和景清一样,成为朱棣的左膀右臂了。对朱棣的绝妙设计,李谦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真是绝妙的主意。那现在怎么办?”朱棣说:“传话给通州的守将房胜,叫他礼遇铁大人,我要带着铁凤去见她父亲,要轰动得北平人、通州人尽人皆知,知道我朱棣是怎样把铁铉奉为上宾的,让他再也回不了济南。”说罢得意地哈哈大笑。朱棣神算。如今等候在通州悦宾客栈的,果然是扮成管家模样的铁铉。他是被夫人逼得无奈,才冒险北上的。他不好进北平贼窝,也不敢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朝廷猜疑。这天下午,铁铉正坐在客店房间里喝茶等消息,忽闻外面有人喊马嘶声,还有锣声。他向窗外张望一下,恰好店掌柜的一脸喜气地进来,一进屋就跪下磕头:“铁大人,小人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小店飞来了凤凰,小的却当了乌鸦。”铁铉心头一惊,知道走漏了风声,却硬撑着不能承认,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哪有什么铁大人?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杀我了吗?”店掌柜的说:“铁大人不是大名鼎鼎的山东参政吗?连燕王都知道了,全北平、全通州都惊动了,快出去接驾吧,燕王亲自排驾来接大人,都到了石牌楼了。”铁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穿鞋下地,跑了出去,他是死活不能同朱棣打照面的。铁铉让店家搬来一张梯子,架在院墙上,他踩着梯子上走,探身墙外观看,看见声势浩大的仪仗、吹鼓手队伍正向客栈开来,大旗上大书特书:燕王恭迎铁铉大人,这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啊。红罗伞下的大轿里端坐着朱棣,后面的两乘花轿,轿帘半卷,一个坐着徐妙锦,一个坐着铁凤。铁铉皱起眉头,心里想,这朱棣,果然诡计多端,害杀我也。他故意大张旗鼓地来恭迎铁铉,等于向天下人宣告,铁铉投降了燕王,当然也就背叛了朝廷。不行,宁失女儿,不可失节操,他不能与朱棣见面。他从梯子上跳下来,匆忙对管家吩咐,备马,立刻从后门溜出去,连夜回济南。管家说:“那……不接小姐回济南了?”铁铉说:“还接什么?再拖一会,就接了个逆子贰臣的帽子戴上了。记住,人前背后,永远不准说破,不能承认我来过通州。”管家答应一声,跑到后院去拉马。铁铉动作神速,在朱棣到达前,已经消失了,朱棣怏怏不乐,更为沮丧和失望的是铁凤,竟与父亲失之交臂。她知道,父亲不是不爱女儿,他把良知、道统看得更重。? 隐情天刚亮,提了一把剑的小皇子宫斗就来拍门,因为练轻功,小腿上绑着重重的沙袋,走路一扭一晃像鸭子走路。坤宁宫总管太监开门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哎哟喂,小皇子起得真早啊。有事吗?可小声点,皇上思虑国事,每天半夜才安枕,鸡不叫又醒了,让皇上多睡一会,有事跟我说。”宫斗不屑地说:“跟你说,你能办吗?”一边说一边往里闯。“不得无礼。”朱允炆早已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他有点奇怪地问宫斗,每天清晨不是跟方师傅练武吗?怎么今天不练了?宫斗气哼哼地说:“还说呢,师傅两天不来了。今天从外边捎来一个口信,说他再也不会进宫了,让我另请师傅。父皇,我就是想来问问,父皇为什么把方师傅赶走啊?”听了宫斗的话,朱允炆一头雾水,说:“朕何时赶走他了?”但也引起了朱允炆的注意。宫斗这一说,皇上倒记起来了,方行子是有好几天没进宫来了,他本想问的,这几天国事繁杂,就忘了。他便问坤宁宫的总管太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总管太监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宫斗说:“他一定知道,那天我师傅在宫里洗澡,我回来,他就不见了,师傅就是在坤宁宫里走的嘛。”朱允炆也觉得这事蹊跷,方行子处事一向恭谨,从不越礼,他不可能、也没胆量不告而辞。方孝孺也对此三缄其口,更是反常。他料定,这里一定有隐情。是马皇后做的手脚吗?但他不能把矛头直指皇后,拐了个弯,他打量着总管太监说:“是你干的,对吧?”总管太监吓坏了,忙跪下说:“皇上息怒,奴才哪有这个胆子呀。”他向宫里溜了一眼,只好实说:“是娘娘打发走的。”朱允炆脸色便很不好看了,但并未发作,向外就走。宫斗上去缠着他说:“父皇,你得给我把方师傅请回来呀。”朱允炆不耐烦地说:“朕叫人给你再请一个武功盖世的师傅,这总行了吧?”“我不要!”小皇子竟任性地大哭起来,“我就要方师傅。”朱允炆无奈,平时又对宫斗过于溺爱、迁就,一见他哭,就心软了,允诺说:“好,好,就请他回来,行了吧?”宫斗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他的小太监走了。朱允炆走在御花园路上,问跟在后头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方行子赶出宫去了?总管太监说:“奴才也不知道,是有点蹊跷,娘娘吩咐我弄一乘小轿把方师傅抬出宫时,他穿了一身女人衣裳,是哭着走的。”朱允炆惊得站住了,沉思半晌未说话,他似乎全都明白了,方行子是个女孩,可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朱允炆仔细回想,她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女孩特征,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呢!如果她真是女孩,一旦被皇后识破,赶她出宫,就再正常不过了。随后的官司也就搅不清了,他既答应了宫斗,还能把方行子请回宫里吗?马皇后会怎么想?请不到,宫斗会不会闹个没完?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是希望方行子留下还是希望走人?他觉得心头一阵发热。总管太监不知趣地说:“皇上问问皇后,不就全明白了吗?”朱允炆说:“不必。你也不准多嘴。”总管太监说:“是。”? 微服私访为了方行子的事,朱允炆精神有点恍惚。方行子在时,朱允炆并不怎么在意,她走了,朱允炆却觉得空落落的,殿上殿下总好像缺了什么。他这种状态,连上殿与他密议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几个人都发觉了,但却不敢问是什么原因。齐泰要皇上速发上谕,令北方各卫所警戒,务必将朱棣挡在河北以北,他相信朱棣支持不了几天,多行不义必自毙。黄子澄也劝主上勿忧。朱棣能有几个兵,他能占几座城池?充其量是流寇而已,他一打起叛旗,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不足畏。朱允炆心不在焉地说,也不能掉以轻心啊。齐泰说起刚听到的一桩传闻,颇耐人寻味,听说朱棣大张旗鼓地下通州去迎接铁铉归附,还带着铁铉的女儿。朱允炆不信,目视方孝孺说,这真是空穴来风呀,铁铉什么时候到了通州?黄子澄说,无风不起浪,也许铁铉为救女儿,真的去了通州。方孝孺急忙为妹夫排解说:“据我所知,铁铉是派了管家北上,想营救女儿,朱棣故意虚张声势,要造成众叛亲离的声势。”幸亏朱允炆说:“朕心里有数,铁铉岂是没有节操之人?”黄子澄便不再言语。枯燥的、公式化的议政总算结束了,朱允炆马上换上早已备好的民装,准备出宫,这也算学太祖皇帝的榜样,微服私访,他只带了宁福和两个殿上小太监,真正的轻车简从。拐出皇宫不久,就来到了热闹的鼓楼大街。一乘民间小轿在行人如织的路上穿行着。走在轿前的是总管太监宁福,轿后跟着几个穿了民装的小太监。坐在轿里的朱允炆是一身秀才穿戴,显得文气而柔弱。在一处杂耍艺人摊前,朱允炆来了兴趣,走下轿来。这是父女二人在卖艺,一只小猴蹲在老艺人肩上,小猴在敲镗锣,老艺人的女儿在展示柔功,身子弯成了圆弓形,头从胯下伸出,咬住花瓶里的花,支撑着全身。围观的人鼓掌叫好。朱允炆也笑了。老艺人则向四方拱手,操一口沧州腔开言道:“各位父老乡亲,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如今俺们沧州地界,燕王起兵,又是兵荒马乱了,不得不逃难来江南混口饭吃,求各位帮衬。”一听到燕王起兵,朱允炆心里不是滋味,好像被人击了当头一棒,头嗡嗡响。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老艺人话音一落,小猴子从老艺人肩膀上跳下来,托着镗锣一蹿一跳地走圈圈,向看客讨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人们纷纷将铜钱丢到镗锣里。小猴子来到朱允炆面前了,先磕个头,再站得笔直,托着镗锣等他放赏。朱允炆很窘,他小声问身后的总管太监宁福,带钱了吗?总管太监掏遍了全身,只拿出一锭银子,说:“没有小钱呀。”朱允炆夺过那锭银子,说:“这不是钱吗?”说着当的一声将那锭大银投到了镗锣里,重力太大,把锣里的铜钱全颠翻了,洒了一地。显然小猴子也认大银锭,它也不顾拣地上的钱了,抓着那锭银子,连着向朱允炆作了几个揖,然后飞跑着跳到老艺人肩上,把银子递给主人,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老艺人把一枚红枣塞到小猴嘴里算是奖励,然后走过来对朱允炆说:“谢这位客官,这么好心,一定能升官。”朱允炆笑着戏问:“你看我能做多大的官?”老艺人认真地打量他说:“看你这面相,七品知县、五品知府是跑不了的。”没等别人笑,朱允炆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那不知深浅的老艺人还自鸣得意地说:“说中了吧?知足常乐,当上县太爷,就是你家祖坟冒青气了。”宁福怕他再说出更不得体的话来,忙斥责他:“你这是胡说八道。”朱允炆却并不生气。? 大将军痴情小女子这天,张玉带兵从遵化返回北平,准备南下,需要补充兵员、粮草,有几天的休整停留时间,加上肩部又受了点轻伤,朱棣让他好好养几天。他一门心思在铁凤身上,闲下来,他一身戎装,一直在徐妙锦寝宫前的竹林里徘徊,有时驻足向里张望。但他没有勇气闯进去。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在情场上往往是懦夫。铁凤早从丫环口中知道有一个痴情人在傻傻地等待,她那如一泓静水的心,终于被搅起了波澜。她在窗前绣花,有些心神不宁。不小心扎破了手,血滴在了绣品上,她气恼地将花撑子扔在一旁,打开窗户向外张望。透过扶疏的竹林,她看见了张玉的身影,在来回走动。徐妙锦进来,问她在看什么呀?这么出神?铁凤忙遮掩地说,没看什么,有两只雀儿在打架……“是吗?”徐妙锦早猜出了她的心思,就似笑非笑地说,“是两只到不了一起的相思鸟吧?”铁凤说:“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懂。”又坐下去刺绣。徐妙锦说:“你爹这人也是,都到了通州,人家燕王也把女儿送到门口了,他却吓跑了。”铁凤一点都不怪她父亲,他本来就不该来救自己,朱棣显然没安好心。一旦上了圈套,父亲不又成了第二个景清了吗?她庆幸父亲走得及时,铁凤宁可自己委屈,也不愿父亲受非议。徐妙锦感慨地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你可还有麻烦事呀。那个人从早到晚在门外转,是等你呢。”铁凤故意装傻说:“谁会等我呀,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徐妙锦说:“你别跟我装,你早听丫环告诉你了。我方才打听了,这张玉打仗受了点伤,回来养几天,可他不好好歇着,一直守在我门前,他是想见你一面啊。”铁凤说:“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见我干什么。”徐妙锦说:“当然是放不下你呀。”铁凤说:“燕王不是告诉他,我家上辈有麻风病吗?”徐妙锦说:“他不在乎。这个男人够痴情的了,他满可以找个借口闯进来,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说他守候一天不行,就守两天、三天,你总有出门的时候。”铁凤很在意地停下活,说,燕王不是要招他当女婿吗?他难道不知道吗?这也正是徐妙锦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奇事的,这傻小子一口回绝了,不干。不想当郡主的驸马。铁凤猜测,张玉一定见过燕王的小女儿,一定很丑吧?正好相反,徐妙锦说,长得很标致,张玉常见她。铁凤更纳闷了,这可就奇怪了,有这么傻的人吗?徐妙锦说:“若不我怎么说他是傻小子呢。”铁凤的心有点动了,她问:“他守候在门口,想干什么?”徐妙锦说:“丫环问他,他说只想看你一眼。”铁凤不理,又低头去干活。徐妙锦说:“若不,你去见他一面,打发他走,省得他不死心。”铁凤说:“我不去。”? 还原女儿身回到方府,不再给皇上站班,方行子回归了,她穿起了居家女儿装,还破天荒地戴上了钗环,涂了脂粉。当她来到书房时,景展翼正伏案写信,方行子一进来,带进一股香风。景展翼一抬头,看她的妩媚娇憨的俊俏模样,忍不住停笔赞道:“好美呀,我好久没见你穿女儿装了,是不是当不成御前侍卫,灰心丧气,从此不再穿男装了?”方行子说,穿几天新鲜。上苍毕竟给她一个女儿身嘛,别辜负了造化之功。她走过去,想看一眼景展翼写的东西,景展翼忙用手盖上。方行子说:“不就是思念远方伊人的情诗吗?我看得多了。”景展翼说:“也不知柳如烟怎么样了?他和父亲都陷在叛军营中,是不是凶多吉少啊?我总做噩梦。”方行子说:“别害相思病了,快打扮打扮吧,有心上人上门来了。”原来她刚刚把柳如烟引到客厅。景展翼刚激动地问了一声“谁呀”,柳如烟已经等不及,大步跨进来了。景展翼顿时泪流双行,扑上去抱住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羞愧地松开手,方行子趁机悄悄走开。柳如烟把她扶坐到椅子上,替她揩着泪水,劝慰她别伤心,这不是又相见了吗?他慨叹自己落入虎狼之地,真是九死一生啊。景展翼让他快告诉自己,父亲怎么样了?柳如烟告诉她,景清落入燕王之手。更可忧的是那些对景清不利的传闻,成了景展翼背上无形的沉重包袱。这时丫环来上了茶。柳如烟说:“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是和张昺、谢贵一同进燕王府的,我当时就在场,燕王当众杀了张昺、谢贵,却把你父亲奉为上宾,这是为什么?一是你父亲名气大,二来他是经国栋梁之材,燕王身边有你父亲这样的人,就有了一面招安天下的大旗。燕王倒是有个求贤若渴的名声。”景展翼说:“我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他在燕王那里,迟早会有危险的。”听她这么说,柳如烟很迟疑,他说:“也许……世事难料,走一步看一步吧。”景展翼不知他为什么吞吞吐吐,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瞒着我吗?”柳如烟喝了一口茶说:“啊,没有。我得马上走。我有个尾巴,是小太监,我说靴子破了,得上鼓楼大街买一双,才溜出来,回去等着进宫去面见皇上呢。”说着举起一只脚,靴子果然被了,左脚的靴子前尖已张开了嘴。柳如烟说,现买来不及了,让她问问方小姐,方大人有没有靴子,先借他一双。景展翼站起身说:“你这么怕那小太监?你还想回北平去呀?”柳如烟说:“好容易逃出樊笼,我会再钻进去?我是先来见你一面报个平安,回头不走了,有的是时间,我脱离了燕王,这回你也不必东躲西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