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说:“差不多了。”这是他奉父王之命给当今皇帝朱允炆写的一封公开信,是朱棣的得意之笔。朱棣让他别小看了这封信,这虽是写给建文帝的,却是给天下臣民看的,也是给史家看的,自然也是给后世人看的,几百年后、几千年后,人们在评论朱棣起兵的是非曲直时,这文章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朱高炽倒没想到这么多,他只是据父王指示的要点写出来以正视听罢了。朱棣拿起文稿来看着,逐一品评:“这三句好,封建诸子,巩固宗社,为磐石计,这是正名,那建文帝削藩就是背叛先皇。这两句也必要,所谓臣谋不轨,纯系诬辞,这才能告世人,这是硬加给我的虚妄之词,我是无辜的。这段大讲君臣大分,骨肉至亲也好,建文帝不也大讲仁孝吗?我更奉仁孝为上,这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朱棣很满意,朱高炽平日虽觉愚鲁木讷,却很有文采。朱高炽说:“但儿臣想,把坏事全推到齐泰、黄子澄身上,似乎不服众。”朱棣笑着点拨世子,不要忘了,我们起兵的旗号是靖难,是清君侧,要说明,奸臣谋害藩王,就像伐大树先剪枝叶一样,最后是孤立朝廷。如果一开始就反皇上,会有几个人跟你走呢?朱高炽说:“儿臣明白了。我最后引用了《祖训》里的话,请皇上颁给我们诛杀奸臣的密诏,我们就全占在理上了。不过,儿臣想,建文帝不会颁密诏给父王吧?”他觉得这是与虎谋皮。朱棣岂不知?他笑了,这自然,做戏的、看戏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如此而已。这时张玉进来,说:“殿下,我没来得及禀报一件事,我抓到了一个女侠,是混进府里三个中的一个,不知怎么办,来请殿下示下。”朱棣说:“好啊,我倒是想看看这个女侠是谁派来的。”张玉心里早看上了铁凤,又不好明言,便显得期期艾艾,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对朱棣说:“这个女侠,殿下,我是想,我是说……若是她……”半天也没说明白。朱棣闪了他一眼,敏感地感到了什么,他笑道:“你怎么变得期期艾艾的了?有什么话,痛快点说。”张玉拐了个弯:“若不是殿下发慈悲,当年……我和我兄弟小保子就……都成太监了……我们家香火不就断了吗?”朱棣忍住笑,他拐了个大弯子,从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入手。朱棣故意说:“知道了,你说过一百遍了,烦不烦呐!”张玉说:“这个女侠……能不能……”朱棣哈哈大笑了:“你小子,看中这个女侠了,是不是?想让她给你当媳妇传宗接代,是吧?你可想好了,她能跟你好好过日子吗?一翻脸,拳脚相加,怎么办?”张玉说:“殿下忘了,在下也是习武的呀。”朱棣说:“武对武,这倒是天生一对。好吧,她只要不是必须杀头的,回头我就把她赏给你,成全你。”张玉一脸笑容,连忙说:“谢谢殿下。”朱棣便和张玉一起去见识一下捉到的女侠。铁凤被押在西大殿一间配殿里,门并没有锁着,有七八个士兵守候在门口、窗下。朱棣一走进西大殿院子就说:“嗬,一个女子,这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太把她当回事了吧?难道她长了三头六臂?”他命人把门打开,看守却说二公子在里面。朱棣和张玉都很感意外,朱棣皱起眉头说:“他来干什么?”心里未免反感,朱高煦一见到女人,便如苍蝇见血一样,叮住不放。看守说,二公子好像在劝降那个女侠。显然是借口,朱棣有些不悦:“有他什么事。”他看了张玉一眼,迈步往里走。看押房中,这时朱高煦正端着一杯茶向铁凤献殷勤:“女侠别想不开,燕王府上上下下向来对人宽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朱棣听了这话,便停在了门外,举目望去,他眼一亮,没想到这女侠如此美貌。铁凤不接那杯水,她说:“既然宽厚,那就放我出去。”朱高煦说:“这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他看到铁凤的眼睛一直往门口看,便回了一下头,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父亲和张玉在门外站着呢。他有几分尴尬,忙放下水杯,带三分解释地说:“我听说抓了个女侠,想来审审她。”大战在即,他还要靠勇猛的老二冲锋陷阵呢,所以朱棣也没让他太难堪,只是不动声色地说:“忙你的去吧。”朱高煦无奈,又偷觑了铁凤一眼,答应一声往外走。他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借口:“我遵王命,已将张信一家接出来了,怎么安置呀?”朱棣说:“这还用问我?”朱棣命朱高煦去找太监总管,腾出一处房舍来,好好安置,待以上宾。朱高煦走后,朱棣又望了铁凤一眼,心里涌起酸酸的滋味,眼前这个美色虽令他怦然心动,却不能染指,张玉想要她,必须成全。现在是用人之际,再不情愿,也不能因争美色而失去大将之心。朱棣忽然对铁凤失去了兴趣,脸上是懊恼的表情,他对张玉说:“我还有事,你先审她,问出是为何而来,受谁指使。”这等于是暗示张玉,他的要求可以满足。张玉喜出望外,笑着应承:“是,殿下。”一听称朱棣为“殿下”,铁凤更加注意地打量他了。朱棣转身往外走。张玉又追出来,朱高煦并没走,在门口站着呢。张玉心里还不托底,对朱棣说:“那,方才殿下答应末将的事,还算数吗?”朱棣笑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还能反悔吗?你很有福气,我没想到她这么迷人。”张玉赶紧说:“谢殿下大恩。”朱高煦似乎听明白了,脸上是讪讪的表情。? 先做事,地位后面有朱棣的步子很大,朱高煦紧追了几步,追上朱棣。他很不满地说:“父王,我听方才父王的口气,好像把那个女侠赏给张玉了?”朱棣平淡地说:“是啊。”“太便宜他了,”朱高煦赤裸裸地说,“儿臣也看中了她,有我先要的,也没有他占先的道理呀。”朱棣压着火气说:“一个女刺客你也争,毫无志气。”朱高煦说:“她可不是个只会拳脚的粗人,跟她交谈,我感到她很有学识呢。”“那又怎么样?”朱棣说。朱高煦用央求的口吻说:“求求父王了,把她赏给我作妾吧。”朱棣忍着火气说:“不行,话已说出去了,还能收回来?你呀,不要为一个女人而计较。我们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为一个女人冷了一个将领的心。得不偿失,他甚至可以怨恨、反目,甚至化友为敌;反过来说,用一个女人拢住一个大将的心,这本钱不是太小了吗?”朱高煦根本听不进去,他愤愤地说:“父王光知道笼络将士,就不想到笼络我吗?”“混账!”朱棣忽然火了,“这么说,我不笼络你,你会反了?”朱高煦傻了,没想到朱棣把话说得这么重,他急忙说:“我错了,我是气的。”朱棣只得安慰儿子说:“眼下是什么时候?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还有闲心想这些!如果我们有出头之日,天下都是我们的,还愁一个女人吗?”这倒也是。朱高煦虽不是心悦诚服,也觉得木已成舟,空惹父王生气也是不合算的。这时,郑和领着卖烤南瓜饼的纪纲过来了,一见朱棣此时是这般模样,大吃一惊,愣在了那里。郑和踢了他一下:“发什么愣,快磕头啊。”纪纲趴下去一边磕头一边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朱棣哈哈笑道:“想不到一个吃狗屎的疯子会好得这么快吧?起来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足下有什么特长,不妨自荐。”纪纲爬起来说:“小的早该效力了,王爷就是养只猫,也得给主人逮耗子。”倒挺对朱高煦脾气,他拍手笑道:“这人尽说大实话。”朱棣说:“你我有缘啊,我疯癫之时,多亏了你的狗屎南瓜饼。”纪纲说:“我当时是可怜殿下,看不惯无赖地痞们欺负人。”朱棣又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我一向用人所长,你是秀才,写写抄抄,怎么样?”舞文弄墨,纪纲自然也笔下来得,不过那并不是他的长处。朱棣问:“那你的长处是什么?”纪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侦探别人隐秘,我有乐趣。”他早已划算好了,只有干这行,才是主子的心腹。没想到,这想法与朱棣一拍即合,他跟前还真缺这样一个人才,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阿谀奉承,背地里卖主求荣。当然他没说出来,他不会这么直白。纪纲进一步推销自己,认为王爷若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必须有人,他就愿当殿下的千里眼、顺风耳。这是后话,朱棣说:“好。你知道眼下你该干什么吗?”纪纲看看朱高煦和郑和,欲言又止。朱棣便对他二人说:“你们先走开。”朱高煦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满地走了。朱棣与纪纲通过玉带桥过河。但见府内正调集军队,一片紧张气氛。纪纲说:“若讲当耳目,我只能给一个人当,否则就不灵了,殿下说对吗?”这很合朱棣口味,他马上表态:“从今往后,机密事你只对我一个人负责。你只是我一个人的耳目。”纪纲深受鼓舞,他说:“殿下不是刚问眼下我该听些什么、看些什么吗?”朱棣看着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让他说下去。纪纲献策,现在是天下动荡之时,人都有举棋不定之忧。王爷在顺风时,听到的都是奉承话,只有危难之时才见真心,谁忠谁奸,谁诚信、谁离心离德,这时才见分晓。所以纪纲想在暗中为殿下甄别一下王府属官,不知可否?朱棣拍着纪纲的肩膀说:“你真是上天赐予我的奇人呵。好了,你就放开手去干,暂时还想不出给你个什么官衔,也顾不上了,以后不会亏待了你的。”纪纲说:“我倒并不在乎名分,能为殿下做点事情,就是我的一大乐事。”? 暗箭难防官军已将燕王府围困起来,城上也是壁垒森严,双方有一触即发之势。柳如烟也在城楼上,趁人不备,将绑了信的瓦片抛了下去。徐辉祖和景清带着亲随耀武扬威地来到端礼门外,身后跟着方行子和孟泉林,在护城河前驻马,张昺和谢贵迎过来。徐辉祖和张昺、谢贵走到护城河前,举目望城楼,但见旗帜飘飘,士兵比肩而立,弩石早已备好,刀枪如林。徐辉祖冷笑道:“这是公然造反了!完全是两国交兵的阵势了。”张昺担心,如果强攻,会死很多人。谢贵说,不强攻,他会束手就擒吗?动用军队强攻,不是皇上的初衷,如果死人太多,保不准皇上不怪罪下来,徐辉祖不得不想到再上折子请皇上降旨,但这又要耽搁时日。这时有人送来柳如烟的信,他是密报张信降燕王的。徐辉祖看过,交给张昺、景清传看。徐辉祖说:“柳如烟看到了张信在燕王府里,张信果然叛了朝廷。”柳如烟信中说,他们已戒备森严,这更加重了徐辉祖的疑虑,强攻会死伤惨重。景清献策说,皇上的密诏里,说是逮捕燕王府所有属官,没说捕朱棣,只是要削他封爵;只要不把朱棣逼到死路,就好收场。景清建议将皇上密诏抄一份,用箭射进城去,让朱棣自己按属官品级开列名单,限时在端礼门交割清楚,相信朱棣不敢抗旨。这倒可行。徐辉祖说,朱棣一旦抗旨,发兵攻打,就师出有名了。谢贵表示怀疑,他能这么老实,自断羽翼吗?徐辉祖说这是援引先例,从前削周王就是这么办的。谢贵说,燕王可不是周王。景清分析,朱棣接到密诏,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见大势已去,无力与官军对抗,只得认了,乖乖照办。另一种可能是拒不交人,公然顽抗。如果是第二种,倒也好办了,徐辉祖说,我们就可以一举平叛了。张昺也无疑义,就说:“那就请人回去誊抄密诏吧。”徐辉祖一指景清说:“不用回去,他是倚马可待的神手,就真的倚马草拟一回。”景清也不推辞,就命人快拿纸笔来。徐妙锦得到官军围城的消息后,骑马直奔端礼门。在城楼下弃马狂奔。她从藏兵洞旁的陡峭楼梯往上猛跑,一口气跑上了城楼。她向城下一望,不禁愣了,只见城下各色旗帜如海,围城军队个个刀出鞘、箭上弦,连攻城云梯、火炮也都排列停当。她一眼发现了骑在马上的徐辉祖,便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哥!”徐辉祖并未听到,倒是方行子发现了她,便策马来到徐辉祖身旁,用手指着城楼说:“国公爷,你妹妹在喊你呢。”徐辉祖吃了一惊,正发愣时,徐妙锦又喊,而且手里摇晃着朱棣的血书。徐辉祖便打马前行,一直走到吊桥下。张昺高叫着制止他:“不可,太近了,万一城上放箭……”徐辉祖回头说:“不至于吧。”为了防范万一,张昺还是向方行子耳语了几句。方行子便从军阵兵士手中取来两只盾牌,扔给孟泉林一只,二人策马来到吊桥下,分别站到了徐辉祖两侧保护他。徐辉祖仰头喊道:“小妹,你不能糊涂啊……”徐妙锦在城楼上喊道:“大哥,我没想到朝廷这样步步紧逼。燕王虽有过失,可并没起兵反叛朝廷,他有血书在我手上,可这大兵压境,把燕王府包围起来,这是为了什么?”徐辉祖义正词严地说,燕王装疯欺君,私自招兵买马,蓄养死士,如今又列兵环阵对抗天朝,这还不是造反吗?徐妙锦说:“这也是被逼无奈呀。”徐辉祖说:“小妹,你自幼熟读经书,岂不知这句话吗?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岂可对抗?”徐妙锦摇动着朱棣的血书说:“我原来也向着朝廷的,现在我看太过分、太不容人了。我担保燕王真的没想谋反,有他的血书为证。”徐辉祖说:“你好糊涂啊,小妹。我是奉皇上上谕行事。你可告诉燕王,既写了血书以示不反,那就好办,让他一切按朝廷旨意办事,他还有救,抗旨就是造反。如果他执迷不悟,敢于惑乱纲常,那他就是乱臣贼子。你可跟他陈明利害。”说罢,徐辉祖不再啰唆,回马便走。忽然一声弓弦响,孟泉林手疾眼快地举起盾牌掩护徐辉祖后背,两支箭不偏不斜全扎在盾牌上。徐妙锦发现了,回头大叫:“哪个混蛋敢向我大哥发暗箭!”她随后向发箭方向跑去。就在徐辉祖也愤怒地回头察看时,又有几支箭带着蜂鸣声朝他射来,孟泉林和方行子左手举盾,右手举刀拨箭,虽都拨落,却有一支箭射中了徐辉祖左肩,他的肩头顿时流血,他身子一栽,险些落马。幸亏孟泉林用力扶住,把他挟到自己鞍前,带着他奔到了安全处。张昺、谢贵见状,策马过来迎接。随后,官军箭手蜂拥而上,边跑边向城楼发箭,城楼上的人全都蹲下身躲了起来。见到哥哥受伤,徐妙锦在城楼上哭了起来,大声呼唤着“大哥”……徐妙锦赶到发箭处时,早已不见了人影,地上只扔着几张弓。她气愤已极,拾起弓,痛心地流出了泪水。柳如烟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隐晦地笑着说:“小姐是在找射你哥哥的凶手吧?”徐妙锦说:“听柳先生这话,你是知道谁是凶手的了?”柳如烟讳莫如深地笑笑说:“你不用多问。依我看,他们本意并不想杀你哥哥。”徐妙锦不解,那是要干什么?柳如烟说:“小姐这么聪明的人还揣摩不透吗?这显然是火上浇油,让官军更愤怒,更加猛烈攻燕王府,燕王也就有了借口,只得背水一战。”徐妙锦认真地思索片刻,觉得指使发暗箭的人太阴险了,她却没往朱棣身上想,她说:“先生把发暗箭的人告诉我。”柳如烟说:“这事不好认真的,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说罢一摇三晃地下城楼去了。徐妙锦又跑回了城楼。? 危险的话借别人的嘴说徐妙锦在城楼上向城下俯视,她看见人们把受伤的徐辉祖抬上了大轿,正要抬走。徐妙锦一阵心酸,又大喊了一声:“大哥!”城下轿里的徐辉祖似乎听到了妹妹的呼喊,他回头向城楼上望了一眼,看见妹妹在捂脸哭泣。由孟泉林带人护送着徐辉祖的大轿走了,景清将已经誊抄好了的密诏送到张昺手上,张昺略看了看,便吩咐用箭射到城楼上去。景清就对方行子说:“你来射吧。”方行子接过密诏,把它卷在箭杆上,用红丝绳捆牢,策马走了几步,问景清:“不对他们喊几句什么吗?”景清说:“我跟你去。”便从侍从手上接过马缰绳,上了马。张昺马上命令盾牌手跟上掩护。立刻有几个盾牌手随方行子、景清骑马跟进,另有两队射手也拈弓搭箭随同前往。又到了护城河边吊桥头。景清冲城上喊:“你们出来听着!”陆续有人从墙垛后探出头来。张玉倒是不怕,他挺身而立,问:“你有什么话说?”景清道:“北平布政使司已接到当今皇上密诏,现将抄本用箭射上城楼,望你等立即呈交燕王朱棣承旨,按旨意一体遵办,如抗旨,你们看看城下大军,你们必将玉石俱焚。”说罢,景清一挥手,方行子将箭嗖的一声射出,不偏不斜,射中了张玉的帽缨,又连同射落的帽缨一起,扎在悬挂红灯的圆柱上。方行子跟前的弓弩手们齐声喝彩叫好,张玉吓了一跳,摘下秃了的头盔,又回头看看扎着帽缨的箭,也咕噜了一句:“好箭法。”早有士兵拔下有密诏的箭送到张玉手中。张玉将那盔缨狠狠一丢,带着那支箭下楼去了。柳如烟从城楼上下来后,回到公事房,闲来无事,与一书吏下棋,徐妙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哗啦一声将棋盘掀翻,她说:“都兵临城下了,柳先生倒有闲心下棋,你是没心呐,还是有心看热闹?”书吏吓得站起身就走。柳如烟坐着不动,望着她,说自己人微言轻,扭转不了大局呀。徐妙锦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柳如烟说,反过来说,她徐妙锦该去说,她的话当然是一言九鼎了。徐妙锦说:“你倒会抬举我。我一言九砖也够不上,谁也不听我的,我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她确实很苦恼,左右为难。柳如烟说:“你是够难的了。”他站起来要走。徐妙锦说:“你别走。我找你有事。”柳如烟说:“下一盘棋?”徐妙锦说:“你知道什么事。我非刨根问底不可,在端礼门城楼上,到底是谁发的暗箭?”柳如烟说:“我说了,我不知道。”徐妙锦说:“你知道,只是不说。不然你为什么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为什么判断是有人火上浇油?”柳如烟说:“你知道了是谁,又想怎么办?”徐妙锦说,她去告诉燕王,斩了他,然后把人头送到北平布政使司去,平息这场风波。这是乱上添乱,把燕王往火坑里推。柳如烟说:“射箭手我不认识,可授意人我认识。”徐妙锦问:“谁?”柳如烟说:“小保子李谦。”徐妙锦愣了片刻,疑惑地说:“他管不着兵啊,他为什么……”她忽然若有所悟地说:“你是说,真正的授意人是燕王自己?”柳如烟狡黠地说:“那是你说的。”说罢嬉笑着往外走。? 背水一战东大殿密室门外,李谦、郑和像哼哈二将忠于职守地守在门口。房子里只有朱棣和道衍、袁珙在。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支箭,还有皇帝密诏的抄本。袁珙主张能拖一拖为好。等丘福的兵从暗道里进来再动手。朱棣也承认,硬拼,我们占不着便宜,必须计取,最好是先把张昺、谢贵、景清诱骗到府里来,让他们群龙无首。现在魏国公受了伤,是个好机会。道衍担心此计未必能奏效,咱们这杀气腾腾的阵势,张昺他们敢进来吗?朱棣说:“可射封回书给他们,表示遵旨,但请他们把朝廷要逮捕的属官名册拿来,我们好按名册抓人。”道衍说:“可以试试,他们未见得上当,若坚持要我们把人绑了送出去怎么办?”朱棣决定先试一试。徐妙锦走到密室门外,见李谦守在门口,就招手说:“你过来,小保子。”李谦不动地方地说:“不行啊,我不能离开半步。”徐妙锦说:“还有郑和呀,就问你一句话。”李谦与郑和耳语了几句,不得不蹭了过去,问她什么事,让她快说。徐妙锦忽然变脸:“什么事,你杀人的事。”李谦吓了一跳说:“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吓唬我呀,我从小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我啥时候长胆敢杀人了?”徐妙锦说:“证人都找到了,你敢抵赖?你雇人在端礼门城楼上放暗箭,伤了我大哥,你这是找死呀,我去告诉燕王,让他给我做主。”李谦矢口抵赖,说:“你这不是冤枉我吗?这是谁跟我过不去,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啊。”徐妙锦说:“你不承认是不是?我去见燕王。由于你这一箭,导致朝廷大军血洗燕王府,挑起事端,看燕王不斩了你!就是他手软,燕王府的官民也会乱棍把你打死,你等着吧。”说罢就要闯密室。李谦告饶了:“求你了,我的姑奶奶,你可千万别折腾。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小保子算个啥,敢干这事?”徐妙锦说:“那你说,谁让你干的?道衍,还是袁珙。”李谦摇头:“不是。”徐妙锦又问:“是朱能、张玉?”李谦说:“比他们大。”徐妙锦又猜:“那一定是高煦!”李谦说:“比他也大。”徐妙锦说:“那就只有燕王了。”李谦神秘地点点头,说:“这回你不问了吧?”果然是朱棣,徐妙锦又灰心,又愤怒,她想了想说:“我不信。他这不是往身上惹事吗?人家找借口攻城还找不着呢。”李谦说:“正是要给他们攻城借口啊,只要他们炮火一响,那燕王府就众志成城了,谁也没有幻想了,只会死心塌地跟着燕王卖命了。”徐妙锦愣了一会,问:“这是燕王对你说的?”李谦又急忙改口说:“是我自个悟出来的。”徐妙锦渐渐失去了耐性,她挥挥手说:“你滚吧。”李谦没走,他偷觑着徐妙锦的脸色说:“我全告诉你了,你可别告我的刁状啊!”他用手指指脑袋说:“我还想留着它吃饭呢。”徐妙锦又打消了闯进去找朱棣质问的念头,她不想这样去找他。等属臣大员都在时,她当众说,让他出丑。徐妙锦转身离去,李谦眨巴着眼睛,猜不透她挟风带雨而来,怎么忽然又偃旗息鼓地走了?李谦想不明白,半晌发呆。? 替罪羊张昺、谢贵和景清三人正在端礼门外官军大帐里议事。桌上摆着朱棣的一封信,朱棣让官军提供朝廷要绳之以法的燕王府属官,然后按册递解。谢贵拍着那封信,百思不解,燕王写这封信来,这是什么意思呀?张昺说,当然是缓兵之计。他府里充其量有一千兵马,他敢与我们对抗吗?援兵他是等不到了,景清说,方行子他们发现的坟地地道口一封锁,他进出都别想了。张昺说:“他要名册,可以。”反正吏部早抄来了底子,再把一僧一道补上就行了。景清说:“不过,千万不可上当,他要我们几位带着名册进燕王府去捕属官,这终究有点危险,会不会是计策?”张昺说:“我们又不是傻瓜,我们会只身入虎穴吗?至少得带卫队进去吧?”景清主张不可轻易答应。他们连魏国公都敢伤害,居心就太阴险了。他解释说是部下所为,这说不通,下次信里必须严加申饬。张昺说:“行。那就写回信,令他们按我们开列的应捕官员名册,全部自行逮捕,并燕王印信、宝册一起上缴,我们再进去查验。”景清点头,又提出了一个难题,名单可以开列,不过,柳如烟和葛诚怎么办?皇上的名单里没有他们。如果不开列上,朱棣就明白这是朝廷的眼线了。张昺说:“也列上,故意鱼目混珠,省得他警觉,无非是吃一点苦而已。对了,要把张信开列上,他比燕王府一般的属官罪大。”景清点了点头。他担心朱棣是在玩伎俩,却又找不到充分的根据来说服大家警惕。他纳闷,当此兵临城下之际,朱棣在想什么?此时朱棣站在东大殿台阶上面,李谦站在低两级台阶上,仰视着朱棣,他刚刚把徐妙锦要当众出朱棣丑的事禀报完毕。朱棣问:“徐妙锦真是这么说的?”李谦说:“是。她不想找你了,要在众人面前抖出来。”朱棣打了个咳声,他真拿徐妙锦没办法,一阵风、一阵雨,一会猫脸、一会狗脸,徐妙锦真是个难缠的主,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李谦有点埋怨地说,当时不射魏国公就好了,射张昺、景清不一样激怒他们吗?朱棣这时候最怕的是后院着火,必须设法稳住徐妙锦,那就得把射伤徐辉祖的事推得一干二净。他思索片刻,让李谦准备几个人,把嘴和眼都堵上,别让他们喊出声来,然后送到端礼门藏兵洞里等着,让徐妙锦也去看,看来不杀几个人不行了。也好,这恰好又是表白他朱棣无意与朝廷作对的机会。李谦吓得一抖说:“殿下,你是想拿几个射箭的兄弟开刀问斩?”当然不,朱棣很清楚:“若杀了他们,以后谁还肯为我去卖命?”李谦说:“是呀,我也对不起人啊,不成了我害他们了吗?”朱棣说:“死人脑袋。你听清了吗?我方才说的是叫你‘准备几个人’,若是想杀他们几个,还用准备吗?”李谦高兴了,知道朱棣是要找几个替罪羊,但旋即又为难起来,别的都好找,这替死鬼上哪找去呀?朱棣提醒李谦,这几天不是抓回来十多个逃兵吗?他们倒是该杀的。李谦茅塞顿开地笑了:“谢殿下指点,这真是两全其美呀。那我去准备人了。”李谦刚要走,张玉来了,朱棣问:“那个美人跟你怎么样啊?”张玉心想,真难为他了,这种时候,朱棣居然还有这个闲心。他说:“顾不上她了,打完仗再说。女人也够难缠的了。”朱棣不禁笑了:“怎么,玫瑰花扎手?”张玉回避了这个话题,他觉得大事不妙,方才他派人想从暗道出去接应外援,坟地的出口有朝廷重兵把手,里外不通了。这可没想到。朱棣吃了一惊,但他不能在部属面前表现惊慌失措,马上泰然道:“也好,这是好事,这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张玉毕竟不是朱棣,陷入绝境,反倒说是好事,这是他难以理解的。但朱棣随即叮嘱他,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就又证明朱棣内心也并不轻松了。张玉说:“我明白。”朱棣又叫来郑和说:“有一件事情,你马上去办。”他交给李谦一个纸单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朱棣说:“按名单把人叫齐,到端礼门下集合。张玉,你给我准备二百兵士,还有够绑一百多人的绳索。”几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李谦问:“人家要问我干什么,我怎么回答?”张玉说:“预备这么多绳子?绑谁呀?”朱棣说:“不要问,到时候就明白了。”? 朱棣激起了大家的斗志端礼门城楼下,包括道衍、袁珙在内的燕王府属官百余人,按品级站在端礼门藏兵洞前,柳如烟、葛诚也在队列中。后面张玉统帅的军队持械环立,每人肩上背一捆绳子。官员们都在交头接耳,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只有道衍睁着半睡不醒的眼睛,毫无惊慌地表示,他谁也不看。袁珙小声问道衍,燕王要干什么?道衍提示他,没看见每人背一条绳子吗?袁珙猜测说:“他要用计了?”但这计策与绳索有何关系?道衍笑而不答。朱棣过来了,是与张信并肩而来,张信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到了属官面前,朱棣举着手中的纸单说:“现在我和诸公已是退无可退了,你们看,这是张昺用箭射上来的公文,是皇上一纸密诏的抄本。奸臣当道,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我朱棣对不起大家,我一人有罪一人当,因我一人而连累各位,心实不安,我已向张昺他们说明,不关大家的事,如果放了属官们一条生路,我愿意自绑请罪,到南京钟山去,一头撞死在太祖皇帝的孝陵碑上。可他们仍不放过尔等。”张玉喊:“我们愿与燕王同生死。”附和声此起彼伏,群情愤慨。朱高煦说:“这是逼我们反啊!”尽管朱棣是一副无可奈何和委屈的神情,但还是斥责了儿子:“不得胡说!我不怪皇上,只是奸臣当道,乌云蔽日,只能逆来顺受了。”朱高炽这时说:“我们不能拨开乌云见天日吗?”朱棣叹口气说:“谈何容易,我们无处说理呀。这张名册上,各位无一漏网,连刚到府里的柳如烟都不能幸免。因为我一人,你们有何罪?让大家代我受过,我真是寝食难安,在密诏里,本藩已被削爵,废为庶人,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对不住大家,今生不能报答了,愿来生再补报吧。”说到这里,朱棣给属官们跪了下去,放声大哭,他一哭,众官也哭,一时哭声震天。张玉和朱能费了很大气力,才拉起了朱棣。道衍冷静地看着这一切,袁珙也面无表情地枯立,也许只有他们知道朱棣的“机关”在哪里。柳如烟当然也是旁观者清,只是他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朱高煦过来,对他二人深深一揖,说:“都说你们这一僧一道手眼通天,有经天纬地之才,现在该用到你们了,为什么一言不发?燕王平时恨不得把你二人当神仙供起来,你们难道是酒囊饭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