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有点烦,便说:“咱们别议论这个好不好?我想父亲的病不会这样重的。”朱高煦分析,不特别重,皇上绝不会放他们回来,上次父王亲自恳求,皇上也没松口,这次不但放,还三个一起放,这证明父王的光景很不好。因朱高煦说得在理,三个人脸色都一下子沉重起来,在水里游的也上了岸,三兄弟坐在沙滩上沉默着。朱高炽诚恳地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三兄弟都要互为倚重,不能给人以可乘之机。这也算暗点。朱高煦直言不讳地说,大哥仁让友爱,处处是我们的表率,但大哥过于谦让就是软弱了,我怎么看你有点像当今皇上呢?建文皇上有文才,也讲仁孝,但治国无方,没魄力,哪有当年太祖皇帝气吞山河的气度。这等于公开说世子无能。朱高炽并不在意,他认为,古往今来,能与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相提并论的明君能有几个呀,他要求的未免太高了。朱高煦说:“父王就有太祖遗风。”朱高燧说:“二哥也像太祖。”这句太过分了,把朱高煦的野心轻而易举地捅破了,他虎起脸训斥弟弟莫胡说。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朱高炽一眼。朱高炽仿佛没有听见,他正凝眸看着远山。三兄弟回到北平的消息令燕王府上下振奋,大殿也仿佛比平日光亮生辉。燕王府的端礼门大敞四开,自从朱棣疯了,燕王府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开启过端礼门,大门和双侧耳门同时打开,朱能、张玉率兵迎接,由道衍和尚、袁珙道长出城,将朱高炽三兄弟迎进府中。朱高炽急切地问,父亲的病现在怎么样了?道衍笼统地说好多了。朱高煦想马上到卧榻前去探病,问行不行。道衍说:“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 面对儿子也不提谋反穿过警戒森严的王宫外院,来到久违的东大殿,多数人都留在外面了,只有道衍、袁珙陪着朱高炽三兄弟走过长廊、敞厅,走向巍峨的东大殿。朱高燧很是疑惑,怎么父王在王宫东大殿里养病?他一走进光线不足的大殿,顿时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朱高煦也左顾右盼:“会不会是父王他……”下面不吉利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意思到了,如果燕王死了,在这里停灵还差不多。朱高炽听了,双目平视,面无表情地往前去。在宫殿门口,突传哭声,徐王妃在宫女搀扶下哭着过来,拉拉这个手,看看那个脸,哭得哽咽难言。这一来,三个儿子更发毛了,都不约而同地问徐王妃:“娘,我父王怎么样了?”徐王妃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哭着说:“真像在梦中,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朱高炽安慰他母亲说:“娘,别哭了,历尽劫波,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道衍说:“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在寝宫门口,这次连道衍、袁珙也留在了外面,守候内门的李谦只放朱高炽三兄弟进去。当三兄弟进入内王宫时,宫殿里更加昏暗、静谧,刻漏声声,显得恐怖。三兄弟互相看看,小心翼翼地沿着长廊登台阶而上,再向前走。突然,灯光骤亮,说灯火辉煌也不为过,巨大的包金屏风前的高背椅上,朱棣穿着只有朝拜皇上才穿的大礼服,威风八面地坐在沉香木长案前,两目炯炯有神,哪有半点病容!三个儿子万分惊异,继而转为惊喜,又不约而同地跪下。朱高炽边磕头边说:“父王千岁。我们回来看望父亲了。看见父亲身体如此康健,真是我们儿辈之福啊。”朱高煦说得很直白:“方才那个阵势,把我吓坏了,还以为父王已经……”朱高炽忙踩了他一脚。朱棣觉察了,他说:“这没什么,不说我病入膏肓,能放你们回来吗?你们都起来吧。”三个儿子便齐刷刷地站在朱棣面前。朱棣用无限感慨的语气说他是为儿子而病,明白吗?为了他们能回来,这是最痛苦的选择了,他选择了装疯,他吃狗屎、拣西瓜皮,受无赖欺侮、遭人追打,在朝廷派人来探虚实时,他踩炭火,当众脱光衣服,这代价还小吗?朱高炽鼻子一阵阵发酸,他说:“难为父王一片舐犊之情。”朱高煦要务实得多,声称一切耻辱,要他们加倍偿还。朱棣说:“你们回来就好了,你们一到,就尘埃落定了,一盘棋就活了,否则我真绝望了。没有了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流下泪来。朱高炽说:“父王为我们操心太多了。”朱棣说:“朝廷连削五藩,下一个就是我,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现在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想做个忠贞不贰的臣子而不可得,这是为父最为痛苦的事。”朱高炽说他能理解,被人猜忌、陷害的滋味有多难受。一提起掌朝政的奸佞之臣,朱棣就恨得牙根发痒。奸臣们每天在鼓吹,说朱棣要谋逆。太祖在时,他南征北讨,几征塞北,连太祖都说,有朱棣在,江山无忧了,他问儿子,你们说,太祖为什么不疑我反?朱高炽说,太祖高皇帝的高瞻远瞩谁能比其万一。朱高煦却是另外一种表述法,太祖高皇帝也是!倘那时立了父王为太子,哪有今日之忧?朱棣温和地训斥道:“莫胡说。当年就是太祖不立我而立朱标为太子时,我有过谋反迹象吗?后来太子死了,太祖又立了皇太孙,我有过半句微词吗?同样没有啊。怎么建文皇帝一登基,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呢?你们说,我该怎么办?你们不在,我连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都没有。”说到痛处,朱棣竟痛哭失声。朱高炽三兄弟也跟着哭。朱高炽说:“父王受到这样不公正待遇,忍辱负重,我们却不能为父王分忧,是儿子无能。”朱高煦说:“说这些酸话有屁用!干脆反了吧!”朱棣却说:“休得胡说。”朱高煦说:“你不反,人家也说你反,不如真反,省得担虚名。”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朱棣也要耐心诱导,让他们自己悟出非反不可的道理,他在自己亲人面前,也不愿落个背叛的恶名,务求名正言顺。所以朱棣说,不到万不得已,岂能出此下策,再想想,有无两全之策。朱高炽忧郁地说:“这次父王诈病,使我们脱离虎口,这事一旦朝廷知道,又是莫大的罪过,是放不过父王的。”现在是反也亡,不反也亡,不如反了,也许不亡。朱高煦说,谁不是太祖的儿孙?谁不姓朱?谁一生下来注定要戴平天冠的。朱棣点头称是,老二所言虽直,却是有理呀,当你想当老实人也当不成时,你只有不老实才有可能生存,他说,容他再想想吧。朱高煦公开说父亲优柔寡断,自会误国,他认为,再等,再想,朝廷就四面包围北平了,一切都晚了。朱高炽说:“师出有名才好。”想出个名头还不容易吗?朱高煦绝对信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至理名言。借口随处都在,看你找不找。朱棣沉吟着说:“是要师出有名……”他本想把起事的详细谋划向儿子们和盘托出,又感到时机不到,他们刚回来,不好贸然宣布,他又要干成大事,又要在儿子们面前留下正人君子的形象,别弄得日后不肖子孙也效法他。朱高燧问:“我们回来了,父王不必再称病了吧?”朱棣说:“现在还不到时候,我看见你们,就不疯了,岂不是欺君之罪?”? 急中生智当朱高炽三兄弟告别朱棣出来时,母亲徐王妃告诉儿子们,她已让厨子给他们准备了他们最爱吃的菜,今天解禁,可以多喝几杯酒。这是斗酒海量的朱高煦最高兴的,他说父王无病,是大喜事,他要大醉一场,他早就想燕王府的菜了,江南的宫廷菜没味,太淡。开饭还得等一会,徐王妃先让儿子们各回各宫,先洗澡,换衣服。儿子们说了“谢谢娘”,分头随仆人离去。朱高煦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问徐王妃:“娘,我小姨娘呢,怎么不见?”徐王妃很不自然,怔了一下才说:“她不在咱府上。她在你大舅府上住着呢。”见她吞吞吐吐的,朱高煦很是怀疑,但没有说什么。凭朱高煦的本事和机灵劲,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明白了徐妙锦的处境。他并没有回自己寝宫,而是信步来到徐妙锦寝宫前。这里依然是“兵临城下”的局面。朱高煦一见这里有兵看守着,不禁大吃一惊。他刚走近宫门口,便有两个兵交叉画戟拦住他。朱高煦一见,火气就上来了,他很凶地说:“胆敢挡我的驾?我是谁你知不知道?”一个士兵说:“王妃有令,没她的令牌,谁都不能进。”硬的不行,朱高煦缓和下来说:“我是朱高煦,刚从南京回来,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小姨原来住这宫里,你告诉我,她还住在里面吗?”士兵说:“里边住着谁,小的并不知道。”朱高煦很恼火,又无从发泄,正要无奈地转身走开,忽听一阵古筝声从宫里飘出来。朱高煦顿时兴奋异常,他不顾一切地往里冲,又过来几个士兵共同拦挡,这时,朱高煦急中生智,大喊起来:“小姨,我是高煦,我来看你了。”这一喊,琴声戛然而止。竹林掩映的一扇窗子打开了,徐妙锦探出头来,摇着手向朱高煦喊:“你回来了,高煦?快进来。”朱高煦说:“我就来,他们不放我进去。”徐妙锦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个士兵交头接耳后,知趣地后退了,朱高煦终于闯了进去。朱高煦走进寝宫时,徐妙锦木然地面对着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小姨了。”泪水就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朱高煦心酸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用兵围着小姨的寝宫?又问是谁干的?徐妙锦凄然道:“在这座燕王府里,谁会有这么大的权力呀。”这等于讨伐朱棣了。朱高煦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这样对你,我娘也不出来说句话吗?”徐妙锦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只因为我传错了消息,我听人说,你们哥三个让皇上害了,就跑去告诉他们,结果发现了燕王并不是真疯。他们就把我软禁起来,把我的丫环也不知弄哪去了。”朱高煦说:“那我明白了,他们可能是怕你泄露这个秘密,那也不能对你这么无情啊。我去找他们。”徐妙锦说:“也不急在这一会,你先坐下,你怎么晒得这么黑呀,分别这么长时间了,也怪想你们的。”丫环上了茶,朱高煦喝着茶说:“我更想小姨,有时候都想得睡不着觉。”对他这明显挑逗性的话,徐妙锦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训斥他,只是一笑置之。她问:“你们都回来了,燕王如愿以偿了,他该动手了吧?”这是她急于想知道的。朱高煦怔了一下,说:“你指什么呀?”徐妙锦说:“别当我是傻瓜,你们干什么还能瞒过我的眼睛吗?”朱高煦说:“我们刚见过一面,还没多说。依我的意思,索性反了,你不反,朝廷也是步步紧逼。”徐妙锦问:“你爹的意思呢?”朱高煦说:“没说准,他说再想想。一说起这些痛心事,父王伤心已极,痛哭流涕。是呀,南征北讨的,皇位没捞着,连藩王也不让当安稳了,不反不是等死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谦进入徐王妃寝宫时,朱棣正和徐王妃在指点修改檄文。见他进来,朱棣问:“什么事?”李谦禀报说,二公子闯到小姐宫里去了,怎么拦也拦不住。徐王妃一听就火了:“太无法无天了。你去,传我话,叫他马上回来。”朱棣却很平静,他好像在思索什么。李谦没动地方,他说:“若是他不听呢?”徐王妃也意识到了,她说,是啊,老二做事情向来是一根筋,从不瞻前顾后,认准了十个老牛也拉不动。更何况,从小他就爱往他小姨的屋里钻。这时有人来报:“二公子来了,非要马上见。”朱棣说:“来得好快,打上门来了。”徐王妃说:“你好像并不当回事,他会闹得鸡犬不宁的。”朱棣吩咐说:“叫他进来。”没等人出去传话,朱高煦已经闯了进来,气势汹汹的,不等他开口,朱棣笑着先发制人道:“是为你小姨的事打抱不平来的吧?”朱高煦质问,为什么把小姨囚禁起来?朱棣说:“不管怎么处置,都是为她好。我知你是来打抱不平的,好,这样吧,给高煦一个面子,把围着的大兵全撤了。”徐王妃有点惊讶。朱棣接着说:“有慢待她的地方,你请她多包涵。”朱高煦马上高兴了,说:“那我替小姨谢谢父王了,我走了。”人都出去后,徐王妃担忧地说:“你这么依他的性子胡闹,会坏事的。我大哥几次问起她,我都搪塞过去了,幸亏他没有到府里来。如果一撤了围,妙锦出去了怎么办?”朱棣说:“明撤暗不撤,只留几个暗哨,监视她的行动,不让她出府门一步,这就行了。有老二与她常在一起,我就放心了。”徐王妃说:“你就没有别的担心?”朱棣装傻:“你说什么?”徐王妃说:“高煦对他小姨感情不正常,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出点事,成什么了?”朱棣说:“咱家的老二把持不住自己,你还不相信你妹妹吗?她会做出越轨的事吗?”这么一说,徐王妃也就无话了。徐王妃说:“这得拖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朱棣说:“我派人去联络我的旧部了,唐云、陈寿、房胜、赵夷他们有了回音,也就差不多了。不过,万事俱备,还欠东风。”徐王妃问:“这东风是什么?”朱棣说:“总是要师出有名啊,我希望朝廷能给我这个名。”徐王妃问:“会吗?”朱棣胸有成竹地说:“会的。”? 密旨方行子、景清一行终于赶到了北平,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孟泉林和铁凤。他们哪都没去,秘密地潜入了魏国公府。夜里,魏国公府戒备森严,院子里停着几乘大轿,方行子、孟泉林和铁凤亲自在院子里巡逻。此时景清已经坐到了魏国公的客厅里,在座的还有张昺、谢贵和张信。他们已把皇上密谕传看过了,最后由张信送回到徐辉祖面前,人人是非同小可的表情。景清说:“我们既已接到了皇上密谕,逮捕燕王就刻不容缓了。各位大人肩负大任,我离京前,皇上再三嘱托,只准办好,不准办坏。为稳住他,可分两步走,第一步可先捕王府的官吏们,然后再动朱棣。”徐辉祖说:“也必须防着朱棣狗急跳墙,与我们兵戎相见。我看,先把兵力布置停当,燕王府里没有多少兵,我们先发制人,他想从外面调兵也来不及。”张昺也说:“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踏平燕王府,才无后患。”徐辉祖问:“你看兵力怎样安排?”屏风后,一个小吏影子一闪。张昺问:“是谁?”那小吏便转出来说:“是我,奈亨,是奉命来给大人送名册的。”张昺说:“放下,走吧。”奈亨便退了出去,他迟疑着不想快走,慢吞吞的,想听点什么,他只听到张昺说:“立即调在城七卫士兵和屯田军士布列城中,守住北平九门,将燕王府分三层围往,这是瓮中捉鳖之术,相信万无一失。”奈亨吓了一跳,还要听下去,方行子巡逻过来,扯着他的领子提到台阶上,问:“你敢偷听机密?”这时柳如烟、铁凤也过来了。奈亨并不服软,说他是布政使张大人帐下的,是奉命来送名册的。不由分说,铁凤让手下人先把他关起来,以免节外生枝。柳如烟认为不妥,打狗看主人,这样不好,要处罚他也该由张大人处罚呀。方行子这才放了奈亨,让他走,警告他把嘴最好封上。奈亨说:“小的知道,再说了,小的也根本没听到什么呀。”客厅里开始研究具体布置。谢贵决定分一支人马切断燕王外援,据他所知,居庸关一带驻着燕王死党丘福的骑师。徐辉祖指令,要快刀斩乱麻。不等丘福得到消息,我们早把燕王府荡平了。景清说:“这样最好。”他发现张信一直没有出声,就附徐辉祖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徐辉祖目视张信道:“张佥事,你有何高见?”张信没想到事情突然恶化到这样地步,他想帮朱棣一把,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帮了,见问,他只得做官样文章,说:“各位大人所言都很好,我没别的见解,与各位大人协同完成皇命吧。”徐辉祖便端茶起立:“风云突变,北平遭此一劫,也是天意,尽量少用刀兵,如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逮捕燕王,那是最好不过了,愿与各位共勉。”调兵遣将连夜开始了,骑兵、步兵乘夜行动,纷纷开向黑暗中屹立的北平城。与此同时,燕王府这边也没闲着。在端礼门前藏兵洞里,只有朱能、张玉和朱高煦参与密谋。他们面前站着北平布政使司的小吏奈亨,奈亨说他想见燕王。朱高煦很警觉,他说燕王在病中,你不知道吗?奈亨冷笑,这既骗不了我,也骗不了魏国公他们了,他们早知道燕王是假疯。朱能一拍桌子:“你胡说。”奈亨说他们还在做梦!千真万确,景清从南京一回来,一头钻进魏国公府了,他去送名册,听到他们议论,对王爷可很不利呀。朱高煦问:“听到什么了?”奈亨留了一手,说见不着王爷本人不能说。张玉说:“你跟二公子说一样,一样有赏钱。”朱能把一锭银子放在了案上。奈亨说:“小的是为了大义,倒不在乎钱。他们好像得了朝廷密旨,正在调兵遣将,包围北平城和燕王府呢,快点准备吧。”几个人听了,面面相觑,都半信半疑。张玉说:“燕王忠孝仁义之名天下皆知,平白无故,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奈亨说:“告诉燕王快准备吧,不然就有灭门之祸了。”朱高煦怕奈亨是来探虚实,就说:“燕王对朝廷、对百姓,都没半点过失,朝廷不会偏听偏信,我们也无须准备,身正不怕影子斜呀。你这是妖言惑众,挑拨朝廷与燕王的关系,本应治以重罪,现在饶了你,赶快滚出去。”奈亨被推出门,他委屈地大叫:“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狠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大门关上后,朱棣从侧室转出来,夸奖朱高煦说:“办得精明,这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不能轻易相信。”朱能说,他可能是穷疯了,来混几两赏银。朱棣说:“那倒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徐辉祖他们派来试探我们的,必须万分小心。”停了一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马上派人出去打探,景清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在调兵遣将。”朱能和张玉同时答应一声。第三章 造反前,写血书效忠朱元璋世上不缺锦上添花,就少雪中送炭自从得到朝廷要废燕王的密谕后,张信的屁股底下如同着了火,再也坐不住了。回到家里,饭也不吃,手里托着茶碗,眼睛发直,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母亲从外面进来,说:“我今天上大万寿寺去还愿,一个和尚给了我一个偏方,是治疯癫病的。你给燕王府送去吧,病急乱投医,也许管用呢。”她把药方放在了茶几上。但张信看也没看一眼,也没搭腔。娘有点生气了,坐在他旁边说:“我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啊?”张信便敷衍了一句:“好,好,我派人去送。”他娘说:“你那么大架子!你不能亲自去送?人家待咱不薄啊。”张信像没听见一样,望着窗外出神。他娘更生气了:“你今个是怎么了?三扁担打不出个屁来?你不愿送药方,我自个去送。”说着又抓起了那张纸生气地要走。张信只好告诉他娘:“燕王根本就没疯。既然不疯,还送什么疯癫药方?”他娘反倒不信,她瞪着眼睛说:“满天下都知道了,还会是假的?不疯,他能抓狗屎吃?他傻呀?”张信打手势不让他娘嚷嚷,走过去关严了房门,用非同小可的语气小声说:“娘,要出大事了!我正在这发愁呢。”他娘问:“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么发愁?”她又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经验,说儿子那年进京赶考,缺盘缠,他爹急得上火,牙都肿了,屎也拉不出来,还不是娘去抬了高利贷,照样打发他上路,还有比那难的?张信哭笑不得,他说,比起朝廷大事,那是芝麻比西瓜呀。他娘说:“天下大事娘不该插言,可我听着好像有燕王的事,我得听听是怎么回事。”张信只好说,朝廷疑心燕王要谋反,下了密旨给北平大员们,要包围燕王府,将燕王手下一网打尽呢。老太太一听,又惊又气,一定是奸臣当道,八成朝廷里出秦桧了。张信哭笑不得,他说:“娘,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老太太说:“别人的事我不管,燕王有难我不管,我还是个人吗?他心地多好啊,若不是他,我还有命吗?他带了道长来咱家时,你们都给我穿好装老衣服停尸了,是人家燕王把我从索命小鬼那里又领回来的。人家施恩不图报,咱不能丧了良心啊。”张信说:“我不也正为这事犯愁吗?一边是神圣的皇命,一边是恩人,我夹在中间没法做人啊。”他娘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燕王会谋反。”按她的逻辑,有吃有喝的平民百姓都不造反,人家燕王府天天大鱼大肉地吃着,绫罗绸缎地穿着,还会造反?再说了,天下都是人家老朱家的,自个反自个呀?这话竟把张信逗乐了,他说:“娘,依你怎么办?我如果把奉旨逮捕燕王的消息传给燕王,我就是叛逆之臣,那就与燕王同罪,是可以诛灭九族的。”这话多少使他娘冷静了些,她说:“你说的也在理。不能光顾一头。这样行不行?你呢,毕竟是朝廷命官,你是一手托两家,你若觉得你出面去燕王府不便,那索性由我这老太太出面,我什么也不怕,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张信说:“娘,这不是家长里短的事,你怎么能说得明白?燕王也不会相信啊。”他娘说:“你写封信我带上,不就行了吗?”张信也认为不妥,这种机密事,怎么能留下文字给人当把柄呢?他娘又有点火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想看着恩人全家遭难不管了?你拍拍心口,你那良心能放平稳吗?”张信也觉得这时不伸手拉燕王一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世上不缺锦上添花的,就缺雪中送炭的,总不可能面面光。他叹口气,一跺脚说:“罢了,吉凶祸福由天吧。”他对老太太说,“我和娘一起去,若碰上人,你就说燕王救过你命,来看望燕王道个谢。”“这还用你教?”他娘咧开没牙的嘴乐了,“我再浑,也不能说到燕王府告密来的呀。”? 挖个暗道好逃生徐辉祖一直得不到小妹徐妙锦的消息,他把方行子找了来,问她说:“听说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方行子说:“那不敢说,会一点轻功。怎么,国公爷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徐辉祖毫不隐讳,说他担心小妹的安危。自从她派人冒死送出了燕王装疯的信息后,再就没消息了,魏国公几次想去看看她,门卫挡驾,理由是燕王疯得很厉害,谢绝一切探访者。他很担心小妹,也不知她怎么样了。话虽没明说,方行子也听明白了,想让她去打探消息。她说:“行,我去一次燕王府,一定见到国公爷的妹妹,把准信带回来。是不是让她也出来呢?”徐辉祖说,如果她没有性命之忧,还是留在里面好,注意他们的动向,好在,没有两天,燕王府也就不存在了。如果她处境不好,无论如何要把她带回来。方行子点点头。徐辉祖又吩咐方行子顺便侦察一下燕王府里的动静,燕王府到底有多少伏兵,他心里没底,只知道有暗道、有地下演兵场,如果顺便摸清了,也是一大功,就省事多了。方行子说:“我人单力薄,我让师傅跟我一起去,可以吗?”徐辉祖说:“求之不得呀。”方行子说:“那我去了。”徐辉祖说:“千万小心,燕王府里有很多兵啊。”从魏国公府出来,方行子马上约了师傅孟泉林和铁凤,在旗杆胡同找了个小酒馆,一起商量这件事。几碟小菜,一壶酒,方行子约了孟泉林和铁凤一起小酌。方行子给他们各倒了一盏酒,然后叫店小二把酒壶拿走,不再添了。店小二晃晃酒壶,哗哗作响,他正奇怪,铁凤先发话了:“还剩半壶,怎么不要了?”方行子挥挥手,决然地让店小二走了,她说:“一人一盏酒,是壮胆酒,再贪杯,就是坏事酒了。”孟泉林说:“看来今夜有大事要干。”铁凤也认真起来,问国公爷找她干什么?方行子把头凑过去,小声说:“夜探燕王府,怎么样?”铁凤说:“咱师徒三人同行?”方行子故意说没有孟师傅。孟泉林也说他早料到了,行子不敢让他去燕王府。铁凤一时没明白过来,很感诧异地问为什么?孟泉林说,方行子怕他借机报私仇,杀了朱棣,给她添乱。铁凤说:“朝廷不正要除掉他吗?不谋而合,有什么不好?”孟泉林说,朝廷要的是活口,并不一定要杀他。杀了燕王,当今皇上就背上了坏名声。方行子一听他如此明白其中利害,反倒放下心来,她笑道:“师傅太明白了,如果师傅保证不擅杀朱棣,便可与我们同行。”孟泉林说:“我还是不去吧,见到仇人又不能杀,太难受了。”铁凤说:“万一我们陷入敌阵,谁来救我们,你忍心不管吗?”孟泉林说:“方行子并不希望我去。”方行子说:“你去可以,必须答应那个条件。”孟泉林说:“好吧。”几乎与方行子他们开始行动的同时,张信母子坐两乘不显眼的民间轿子前往燕王府报信。提灯开路,两乘轿子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端礼门前。张信命跟班的前去交涉。坐在轿中的张信举目望去,城上只有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城上连巡逻兵都看不见。他不能不感到讶然,看起来朱棣竟毫无准备,他既然没疯,怎么会如此大意呢?这太不像精明的朱棣所为了。跟班的跑了回来,说:“门上说,燕王在病中,不能见客,天又这么晚了,徐王妃说心意领了,就不见了。”张信真是又气又急,人家朝廷都早知道你是装疯,已下密谕捉拿你了,你还演什么戏!张信娘从另一乘轿子里探出头来说:“怎么着,真不见?”她说:“我去说,我不信他不给面子,这不是不知好歹吗?”说着下了轿。张信本想去拉她,想了想,索性又听之任之了。在张信被拒之门外时,方行子三人也轻装来到护城河畔,护城河在星光下闪着波光。他们隐身土坡后观察着城上动静。方行子也感到很奇怪,燕王府好像毫无准备,城上连个兵也没有。孟泉林说:“不会吧?”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城墙女墙[1]抛过去,一声响亮后,倏然间,只见城上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冰雹砸地般的声音响起,箭矢如飞蝗般从城上射过来,他们伏身的土坡前,扎上很多支箭。铁凤吐了一下舌头,不得不佩服师傅神算,这若贸然上去,还不送命。孟泉林嘘了一声,让她别说话。朱棣也并没有闲着,他此时正在视察燕王府秘密通道。张玉亲自走在前面,提灯导引,朱棣、朱高煦等跟着,从一条暗道里走过。张玉说:“我们头顶上就是城墙了。再往前走,就是步步上坡,快到出口了。”朱棣说:“好,靠这条地下通道,外援可以进来,危难时我们也可从这里逃出去。”恰好这时方行子三人沿着城墙转到了北面,恰是踩在朱棣头顶上。这里是一片坟地,月色下,歪斜的墓碑、裸露的棺材依稀可见,坟地里有夜猫子的叫声,闪动的磷火一团团地跳动着。铁凤不由得拉住了孟泉林的袖子:“鬼火。”孟泉林让她别怕,哪有什么鬼火,棺材朽烂了,夜里就冒火。方行子打趣她说,哪有大侠怕鬼火的?他们正从坟地里穿过,孟泉林突然拉了她们二人一把,同时趴在了一座石碑后头。前方有了异响,铁凤不禁毛骨悚然起来,紧紧拉住了孟泉林的袖子。怪异现象出现了,在前方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坟,突然间,汉白玉石碑向左移动了,坟上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随后探出两颗人头来,夜猫子呼啦振翅飞起。铁凤一抖,嘴张开要叫,方行子眼快,马上伸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铁凤不出声了,身子发抖。方行子手握双刃剑,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孟泉林的大砍刀也从背后移到了胸前。但人头很快缩回去了。随后石碑又慢慢合拢归于原处,夜猫子难听的叫声又起。孟泉林拍了身旁的方行子一下,交换了一个眼神,真是不虚此行,这显然是燕王府的一条暗道,燕王府的人从这里进出最安全了,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侦察了暗道的机密,真是顺手牵羊啊。铁凤说:“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从坟里出来鬼了呢。”方行子说,就她这个胆,吃不了大侠的饭了,还是当她的绣楼小姐去吧。铁凤却振振有词,她怕鬼,却不怕人,因为大侠斗人不斗鬼。孟泉林和方行子都无声地笑起来。铁凤说:“一会咱就从这坟底下钻进去吗?我可害怕。”方行子说:“暗道里会没人把守吗?那不是送死吗?”孟泉林提议转回端礼门去,最危险的地方可能最安全。? 杀手潜入燕王府当朱棣几个人从府里暗道里出来时,朱棣指示张玉,风声一紧,立即从暗道里运兵进来。暗道对于朱棣来说,无疑是生命线。张玉说:“是。”徐王妃带着李谦过来,徐王妃说:“张信和他老娘还在端礼门外候着呢,打发不走。”朱棣不耐烦地说:“添乱,告诉他,我疯成那样,怎么能见人?他们一定要送礼,就把礼收下,人快点打发了。”徐王妃却有不同看法,她提醒殿下不妨仔细琢磨一下,哪有半夜里送礼的?赶又赶不走,据她看,不同寻常。一句话提醒了朱棣,他拍了一下额头,对徐王妃说:“对呀!险些误了大事,快,快把他们娘俩请到大厅里去。由你出面招待,看他们有什么事。”徐王妃便对李谦说:“快引他们进府吧。”李谦答应一声走了。这时方行子一行又隐蔽地来到端礼门外护城河土坡下,离他们不远有七八个人,两乘轿子,轿夫和随从们打着哈欠。方行子疑惑地说:“这是谁呀?深更半夜的要进燕王府?”铁凤说:“像是大官。若能跟着混进去就好了。”方行子说:“尽想美事。”这时有四个轿夫走过来,在离他们趴的地方不远处站住,拉开裤子撒尿。铁凤骂了一句“缺德”,她和方行子急忙把脸别过去。孟泉林却忽然看见城楼上有人举起了灯笼,喊了一声:“开城门,放吊桥了。”接着就是一阵悠长的吱吱嘎嘎的城门启动声,巨大笨重的吊桥也在缓缓下落。张信的跟班急了,冲这边喊轿夫:“尿尿的快点!要进城了!”有一个先尿完的提着裤子往回走了,这里没尿完的还有三个。方行子灵机一动,决定来个偷梁换柱,迅速小声对孟泉林、铁凤说了几句,二人点头。就在那三个轿夫答应一声“就来”,开始系裤子的当儿,方行子三人同时如豹子下山一样跃起,迅速将三个轿夫扑倒在地,不等他们喊出声来,同时用点穴法,将三人点瘫,霎时口歪眼斜,一句话不能说,动弹不得了。孟泉林说了声“快”,三人三下五除二将轿夫的长衫扒下来换上,又戴上他们的尖顶小帽,然后咚咚地跑了过去,他们一看,张信的大轿已经起轿了,空着的都是抬老太太的。剩下的那个轿夫见跑来三个人,也不细辨,一哈腰钻进轿杠下,埋怨说:“一泡尿尿了半个时辰!”孟泉林等人也不出声,带头把帽檐压了压,抬起了轿子。两乘大轿过了吊桥,到了进城门时,李谦问张信跟班的,一共几个人?跟班的说:“加我,三个跟班的,八个轿夫。”一溜火把在城门洞子两侧高举着,李谦一个一个地数着。两顶轿子在燕王府东大殿前相继落地,张信和他老娘走下轿子,李谦吩咐跟班和轿夫们:“你们就待在这里,不准各处走动。”然后引着张信二人,提着礼盒向大殿走去。待他们进去后,方行子拉了孟泉林一把,三个人一闪就消失了。在东大殿耳房里,徐王妃笑容满面地接待张信母子说:“快请坐,难为你们还惦记着燕王。太谢谢了。”张信指着地上的礼盒说:“一点家乡土特产,聊表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