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走过去,站在一旁看热闹,纪纲正给一个老太太算命:你的贵人水命,当在正东方,不用急,三天后,他会来帮你,他一出现,立刻消灾,时来运转。老太太很高兴地付了卦金。李谦坐了过去:“你不是半仙吗?给我看看相,说对了,有你好处,说错了,饶不了你,我就告你一个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罪。”纪纲打量李谦几眼摇摇头说:“我给人算命,男人、女人都算,你非男非女,不是人,我没法算。”没有这样骂人的,李谦一听就火了,劈胸揪住纪纲,吼道:“你这无赖,竟敢骂人!”周围的人都为纪纲捏了一把汗。有人充当和事老,劝李谦别上火,这算卦呢,信则灵,不信则无。也有人指责纪纲:“你这算命的也不懂事,谁算命不图个吉利,你不给他算倒也罢了,骂人家干吗。快赔个不是算了。”纪纲偏不赔不是,他笑嘻嘻地对李谦说:“这位爷,咱们这么着,咱俩到一边去,就你我两个人,我说一句话,你若不服,你掀了我的卦摊,烧了我的幌子,我放一个扁屁,我不是人。”在围观者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中,李谦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扯到墙角没人处,李谦说:“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纪纲在李谦耳旁小声说:“人也就分为男人和女人两类,你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两腿中间空荡荡的,你说你能叫人吗?”李谦的气焰一下子被打下去了,气也消了,又自卑、又丧气、又无奈。他松开了纪纲,也小声问:“我又没脱裤子,你怎么知道?”纪纲得意地吹嘘,若不怎敢称纪半仙呢。围观的人一见他二人言归于好了,更为惊怪,议论纷纷。李谦说:“你猜对了,我是王府后宫里的人。你叫我找得好苦,你这卖南瓜饼的时来运转了。”纪纲问:“是燕王殿下请我吧?”李谦说:“你算够神的了,不过,你小心点儿,你给他吃狗屎的事,他再疯也不会忘了的。”纪纲开始收拾卦摊,他说:“若没有那一摊狗屎的交情,他也不会来找我呀。”接着他悄声问:“殿下疯病好了吗?”李谦忙说:“没好,一时半会儿怕好不了。”纪纲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最后一课人困马乏的景清一行来到金川门外时,景清的坐骑扑通一声倒地,口吐白沫,再也起不来了。景清蹲在马跟前,拍了拍马头,说:“可怜的马。”这是他此行跑死的第三匹马了,也有所值,行程比预计的日子大大提前,他估算,至少提早三天。一个随从说不止,整整四天。景清站起身,嘱咐随从找块地,厚葬这匹马,它是朝廷功臣啊。说毕,一瘸一拐地向金川门走去。景清的到来,当然会直接危及朱高炽三兄弟的安全出京,只是此时他们不可能未卜先知。朱高炽三兄弟已经长行在即了。方孝孺上完最后一课,要分手了,他对三兄弟谆谆告诫,说我与你们师生一场,就要暂别了,望他们好自为之。奉劝他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辅佐父王为江山社稷尽忠效力,永远做一个周公那样的忠臣。他这是言者有意,三个公子谁听不出弦外之音?朱高炽怕两个弟弟说出不恭敬的话来,就抢先说:“谢谢老师一年多的谆谆教诲,老师的学问如滔滔长江,我们只取了一瓢而已,还期望将来再来堂下受益。”方孝孺感叹地说,学问再多,也是身外之物,那些终老于黄土垅中的稼穑之人,什么学问也没有,未必没有人品,所以他告诫三位牢记:德为人本,人品在学问之上。朱高炽代表两个弟弟回答:“我们记住了。”方孝孺又问他们什么时候上路?朱高炽说,本来想越快越好。方才殿上太监传话来,皇上今天下午酉时要在奉先殿召见他们,想必是有一番训诲,车马也还没备办停当,这样,最早也要等明天上路了。方孝孺点点头,便起身告辞,三兄弟一直恭送到太学大门外,朱高炽则一直送到宫门口,才依依惜别。与此同时,景清弄到了一顶软轿,乘轿前往皇宫,走得急急慌慌,在他看来,迟一会儿,都会铸成千古大错。送走了师傅,朱高炽三兄弟开始紧张地收拾打点行装,随从们把打好的箱笼搬到了院中。一身朝服的徐增寿脚步匆匆地赶了来,三个外甥向他问好,朱高炽问长问短:“舅父这是刚散早朝啊?”他在审视徐增寿的脸部表情,觉得有点不对。徐增寿皱着眉头,看着院子里的箱笼说,破乱东西,不必全带着,轻装为好,越快走越好,事不宜迟。朱高炽几人吓了一跳,停下手中的活,朱高煦也觉不妙,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徐增寿只是说,夜长梦多,他怕有什么变故,反正有皇上诏旨了,那就马上走。朱高炽也不是没想过早走为宜,但又碍于皇上要召见,这是不得不走的过场啊。徐增寿却叫他们不要等了,立即走人。朱高炽虽意识到隐藏的危机,却以为这样不好,再急,也不在乎一两天,皇上召见,本是一番好意,如果不辞而别,反倒给人以口实,好像他们理亏似的。这话是驳不倒的。徐增寿说,也许是他多疑。我方才散朝时,看见景清从北平回来了,他一身疲惫,连衣服都没换,就闯进了皇宫,告诉太监有十万火急的奏报,必须马上见到皇上,他疑心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就赶来报信。三兄弟相互望望,朱高煦先表态:“那还等什么!”他踢了脚下的箱子一脚,说,什么也不带了,把人头带走就赢了。朱高燧也鼓动大哥决策,反正我们手里有圣旨,能出宫出城,还等什么。朱高炽还在犹豫,本来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弄得苟苟且且?他主张再等等为好,万一不是这样,我们可就失礼、输理了。朱高煦急了,他甩下一句话说:“大哥真是个不开窍的脑袋,你一定要等皇上召见,你等好了,我们先走。”这一来,朱高炽才算下了决心,他说:“那就走吧。不过,朝廷还没给配马匹呀!”朱高煦说,活人还让尿憋死吗?御马厩里有的是好马,盗它几匹不就行了吗?朱高炽摇头反对,这是闯祸呀,盗御马是死罪呀。朱高煦说:“到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你害怕,到金川门那等我,我一个人去盗马,盗不成,我一个人顶罪。”徐增寿也支持盗马,他说,事到如今,当不成君子了,让老二去吧。朱高炽叹了口气,心里很乱,本是好事,却要弄成这样。皇上和朝野上下知道了,会怎么看?一定会把指责的矛头指向燕王,不能替燕王分忧,却为他惹事,朱高炽心里别扭。朱高煦说:“你们在御马厩外面等我,带好诏旨,我一盗得御马,咱们马上出宫,什么都不带,省得累赘。”朱高炽只好点头。? 朱允炆明白得太晚了景清艰难上殿,趴在朱允炆面前磕头:“臣恭请皇上大安。”朱允炆抬抬手说:“景爱卿一路风尘,辛苦了,起来吧,赐座。”景清爬起来,感到一阵眩晕,刚站直了腰又跌倒下去,一个殿上太监忙上去搀扶,把他扶到椅子上。朱允炆说:“看你累的,若没什么急事,爱卿先回家歇息吧。”景清说:“不行。皇上,臣受魏国公之托,昼夜兼程,光马就累死了三匹,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能这样吗?”说毕,从怀里取出奏折,双手举过头顶。殿上太监接过,转呈给皇上,朱允炆拿到手上的折子已被汗水湿透了。景清见状,忙谢罪说:“臣不慎将折子汗湿了,请皇上恕罪。”朱允炆的话,说得景清心里热乎乎的,他说,你何罪之有?汗是忠臣的汗水呀,比甘露都珍贵。朱允炆打开折子一看,又惊又怒,手也抖动不已,又看了附件,是徐妙锦的密信,朱允炆心里想,这朱棣胆敢欺君如此,狼子野心也就昭然若揭了。真是天令其败,这徐妙锦大义灭亲,很可敬啊。景清见皇上沉吟,怕他心软,忙说:“启奏皇上,臣等最担心的是燕王世子三人,千万不可纵虎归山,朱棣装疯,一是使朝廷不再疑他,二是赚回三个儿子以便起事反叛,不可让他得逞。”朱允炆说:“放朱高炽他们回去的上谕倒是发下去了。朕能不放吗?连你和魏国公都上折子证明朱棣是真疯无误,朕再扣留燕王三子,岂不令天下孝道蒙尘?”景清心里一沉,急得站了起来:“这,这可是臣等失察的罪过了。这不是完了吗?臣还是来迟了。”不觉流下泪来。朱允炆很感动,安慰景清说:“爱卿莫慌,还来得及。他们明天才出城回北平呢,今天午后酉时,朕要在便殿召见他们的。”景清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真是千钧一发呀,好险,好险,真乃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啊。”第二章 在儿子面前依然要装疯盗马逃跑朱高炽和朱高燧在宫中御马厩外树后焦急地等待着,由于害怕,朱高炽不时地东张西望,腿也发抖。朱高燧倒比朱高炽沉得住气,他说:“大哥,你胆也太小了。你手上有皇上圣谕,谁能奈何你。你至于怕成这样吗?你看二哥,敢作敢为,盗御马都不在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二人伸头望去,只见朱高煦骑一匹枣红马,手里还拉着两匹大白马,正一阵风驰来,盗马已惊动了御马厩的太监,在后头边追边喊。到了朱高炽他们跟前,朱高煦把缰绳朝他二人一丢,朱高燧灵巧地跨上马去,体态臃肿的朱高炽却要笨拙得多了,蹿了几下都没上去。眼看着太监追上来了,朱高煦娴熟地驭马兜了个圈子,一哈腰,将世子朱高炽夹上马背。朱高煦放哥哥弟弟策马先行,他勒马等着几个追赶的太监到了跟前,他双手抱拳,说:“多有得罪。我们是燕王的三个儿子,父病重,蒙皇上恩准,奉上谕回北平尽孝,行色匆匆,来借御马三匹,为不使各位公公受牵连,我已备好了借据在此,请拿着它去消灾。”说罢一扬手,一张借据飘到了地上。谁能惹得起他?拾起借据的太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马远去。谁也没料到,朱高炽三兄弟会不等皇上酉时召见就敢私自出宫。当方孝孺带着齐泰、黄子澄赶到他们的住处时,早已人去屋空。有几个老太监在打扫院子,把他们丢弃的箱笼堆积到一起。黄子澄望着箱笼,舒了口气说:“还好,人没走。”齐泰走到门口一望,人不在,就问太监:“人呢?”一个老太监说:“回大人,走了呀。”齐泰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方孝孺说,这不可能,行李、箱笼都在,怎么会走了呢?老太监说:“是徐增寿徐大人来叫他们走的,我只听到夜长梦多什么的,他们说,什么东西也不带了。”黄子澄跺了一下脚说:“徐增寿该杀。”这可怎么向皇上交代?他们是奉皇命来缴回放他们回北平谕旨的。三人转身出来,正要离去,见几个御马厩的太监慌张地奔跑着,一见到齐泰三人,便拐弯向他们奔来。齐泰呵斥道:“乱跑什么,这么没规矩。”一个太监说:“启禀老爷,燕王三个儿子盗了御马跑了,还留了个借据。”齐泰看过借据,哭笑不得。在奉天门附近,景清被方行子搀扶着往宫外走,景清此时像卸去一身重载一样轻松了,总算赶在朱高炽三兄弟放归前送到了信息,他也没白辛苦了一路。方行子劝他先不要回府上了,展翼在方家,她说,景大人也住到她家去吧。景清说:“那成何体统。还是让展翼也回自己家吧,给你们添的累赘够多的了。”方行子笑着提醒道:“景大人忘了,你家小姐是死过的人了呀。”景清怔了一下,无奈地说:“可不是,在你家是避难啊。好在,这日子快结束了,燕王一倒,庶民一个,他也就没有威风了。”方行子说:“会这么简单吗?”景清断然说,坏事做绝,也就自绝于人了。他这次装疯,皇上对他的姑息不会再有分毫了,撤他藩王只是这几天的事。这时见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几个人脚步慌乱地走过来,景清知道他们三位是去收缴谕旨的,就问是否顺利?黄子澄说,别提了。齐泰请景清先别走,再辛苦一会儿,一起去面圣,有要事相商。景清说他刚从圣上那里出来呀。黄子澄说,事情出了变故,方才皇上刚刚让他们去缴回朱高炽他们回北平的谕旨,可他们已经盗了御马,偷偷出京,跑了!这令景清大为吃惊,一时怔住,只好又随他们返回。此时,朱高炽三兄弟已骑马来到长江南岸过江码头,他们在码头上兜了一圈,朱高煦说:“高燧,快租条船,马上过江。”朱高炽却说不能从这过江,如有追兵,这里首当其冲。这一次,朱高煦挺佩服,他说:“大哥虽然软弱,智谋还在我之上。说得对,我们就沿江往下走,走出几十里再找渡口过江。”于是三人骑马沿江边大路急驰而去。? 围追堵截朱允炆再不是四平八稳的神态了,他站在谨身殿地上,走来走去,说:“这怎么办?仅仅是一步之差呀,都是徐增寿可恶。”这不等于虎入山林、蛟归大海了吗?没想到还是中了朱棣的计。景清十分感叹,这徐氏一门真是泾渭分明呵,魏国公和徐妙锦忠贞不贰,大义凛然,而徐王妃和徐增寿却甘心做朱棣的附庸,助纣为虐。方孝孺说,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徐增寿几次跟随燕王扫北,鞍前马后,哪能没有默契?齐泰的话说得就难听些,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文绉绉地讲什么近朱近墨的话,这岂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快拿主意,必须当机立断了。齐泰希望皇上当机立断,现在双方都已无退路,已是图穷匕见了,即使三个儿子不回去,他也必反无疑。还等什么!朱允炆这一次毫不手软,立即下旨,派兵把朱高炽他们追回来,朝廷手上扣住他们,朱棣就不敢反。黄子澄很沉着,他主张,一面派兵追击朱高炽三兄弟,同时颁诏沿路官府,堵截他们。景清推测,他们人少,必择小路隐蔽而行,兴师动众去追捕,恐收效甚微。朱允炆突然看见方行子站在阶下,他灵机一动,舒展眉头说,上次追赶燕王,追兵无数,都是无功而返,唯有方行子千里单骑,机智地在黄河渡口追上了他。说到这里,不待大臣们答话,他向殿下叫道:“方行子!”方行子闻声上殿:“臣在。”朱允炆开门见山地说,朱高炽三兄弟盗御马私逃出京,还委你去追赶,如何?方行子却说:“回皇上,依微臣愚见,他们虽然盗御马有罪,却不是私逃出京,因为他们手上有皇上圣旨,是奉旨离京,追捕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朱允炆看了看几个大臣,无言以对。方泰说:“依你这么说,不必追了?”方行子说:“一定要追也可以,请皇上降旨。”朱允炆决心很大,追不上也要追,万一追上,就可避刀兵四起呀。齐泰说:“直到今日皇上还对燕王抱有幻想吗?难道他只是因为三个儿子才决定反叛的吗?如果他回京时断然处置,哪有今日之忧。”朱允炆说:“现在还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方孝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朱允炆说:“你们说怎么办?”齐泰说:“燕王装疯欺君,私造兵器、擅招兵马,联络各王图谋不轨,就凭这些,杀头都不为过。如今可一纸诏书削其藩,废为庶人,逮来京师问罪。”景清马上附和,长痛不如短痛,断然削藩于未反之时,可免去天下大乱之灾。在他看来,追不追朱高炽三兄弟都在其次,趁此机会削平燕王之藩是治本,否则只是治标。黄子澄也说,是该了断了,当断不断,自受其乱。朱允炆决心难下,他担心朱棣已早有准备,一旦激怒了他,反倒激他速反。方孝孺说:“启奏皇上,正是为抑制他快反,才快刀斩乱麻,在他未举反旗之前削了他。”朱允炆终于下了决心,他叹了口气,说:“这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呀,你们赶快写密旨,密旨写给魏国公徐辉祖和北平布政使张昺,还有指挥使谢贵、都指挥张信,可分两步走,先把燕王祸国乱民之罪加在燕王府臣僚头上,要燕王协助捕杀,再相机捉拿朱棣。”齐泰这才放了心,他说:“事不宜迟,就请方先生马上去写旨,这方面的功夫,没人比得过你。”黄子澄说:“派谁去送密旨呢?这个人非选好不可。”景清说,唯有他马上返回最好。朱允炆说:“你已经饱受颠簸之苦,朕不忍心再让爱卿当此重任了。”景清坚持说,危机之时,哪还顾得了许多,他说只有他最合适,南京、北平两头都说得明白。方孝孺也承认,这倒也是,无人可取代。朱允炆说:“只是于心不忍。”这时方行子奏道:“我可护送景大人一路北上,同时兼挑追击朱高炽三兄弟之任。”朱允炆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虎口逃生自从服了李谦给她的黑灰色药末,桂儿的旧病不但没好,又添新病,头痛欲裂,浑身发烧,嗓子里又辣又痛,有如火烧、刀割。她躺也躺不住,疼得她直撞墙。她从草铺上爬起来,昏昏沉沉的,摇晃欲倒。她用手不断地揪自己的嗓子,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她摔倒了,就向前爬,爬到木水桶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嘟地灌下去,希望缓解一下,可是还渴,也止不了痛,水桶里已见底,她扔下瓢,捧起木桶喝了个底朝天,直到一滴水没有为止。她扔了木桶,还渴得不行,便去拍门,张大嘴巴喊,但却喊不出声来,只有吱吱的干涩声音。她揪着自己的嗓子,恐惧地坐在了地上,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让李谦害了,李谦让她变成了哑巴。桂儿啊啊嘶哑地叫着拍门,嘴角流出血来。不知过了多久,院里传来脚步声。桂儿一看,是李谦来了。她闪到了门后,眼里喷着怒火。李谦因没看到桂儿,有点慌,他回头看了看,打开门锁。说时迟,那时快,当李谦拉开木板门的刹那间,桂儿从门后窜出来,疯了一样扑上去,嘶哑地叫着,抓住李谦的衣领,没头没脑地乱踢乱打起来。李谦拽上门,把桂儿推倒在地,说:“你疯了?”桂儿仇恨地望着他,指着自己的喉咙,啊啊地大叫,泪水横流。李谦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愧疚之意,他蹲下去,把一面小镜子和一把牛角梳子给她,桂儿把小镜子掷到了墙上。李谦坐在地上,细声细气地说:“桂儿,你恨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却不怪你。你说不出话来,憋得难受,是不是?这是我干的,是我害惨了你。”桂儿又上去抓打他,他也不还手。桂儿看见,李谦的鼻孔被打得流血了,脸也抓破了,但他一动不动地挺着挨打,这大概就是他良心发现了吧。桂儿打累了,停住了手。李谦眼里汪着泪,说:“你若没打够,再接着打,让你出够气。”桂儿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李谦拿出手帕为她擦泪,也许是良心发现,他把底儿全都告诉她了。给她吃的药末,是李谦弄来的毒药,人吃下去,就会变成哑巴。桂儿仇恨而又惊恐地瞪着他。李谦说:“我虽害得你成了哑巴,可我保全了你一条命,你懂吗?你还得感谢我。”桂儿更加恐惧了。李谦说:“你知道了你最不该知道的事,你看见了你最不该看到的真相,你做了你不该做的事,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了吧?”桂儿呆呆地望着他。她明白,小保子指的是她识破了朱棣装疯的假相。李谦索性说白了,燕王是装疯,谁泄漏出去谁都会死!他问桂儿明白吗?你不死,传出去燕王就会死。所以燕王让你死。这似乎也合乎常理,桂儿绝望地掉了泪。李谦说:“我知道你平时对我好,咱们又是同乡,我不忍心看着你死,想救你,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你要活命,就必须当哑巴,不然你把真相说出去,不但你没命,连我也没命了。你懂了吗?”桂儿双肩瑟瑟地抖动着。李谦说:“我答应过燕王,把你勒死后,用一张席子卷出去。一会我就弄一辆车来,你得装死,往车上抬你时,可不是我一个人。到时候你可别喘气呀。”桂儿更是泪流不止了,眼里不知是感激还是绝望。她今后即使侥幸逃出虎口,也是一个哑女了,她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最终她想到了报仇,那就得活着。李谦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一会再来。”大概是后半夜,杂乱的脚步声响近库房,求生欲支配着的桂儿自己装死躺下,屏住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被李谦和另一个太监用一领芦席卷了起来,只露出头发和一双脚。李谦和另一个小太监把她抬到了运垃圾的毛驴车上,李谦关上仓库门,对那个小太监说:“你回去吧。”小太监走了,李谦赶着毛驴车向后宫门走去,桂儿的一双鞋随着颠簸的车子来回摇晃着,她的心狂跳着,唯恐被人认出是诈死,出不去宫门。快到后宫门口了,李谦甩了一下鞭子,回头嘱咐说:“快过宫门了,憋足一口气,千万别动。”车子骨碌碌地向后宫门走去。桂儿拼尽全力憋气,还好,把门的宫禁太监没有兴趣细看死人真死假死,驴车顺利地出了后宫门。驴车向城北方向驶去,躺在驴车上的桂儿不用再憋气了,她也没心思坐起来,真的像一具死尸,任车子颠簸着。车子忽然吱嘎一声停了。漆黑的夜晚,风过树林,天地间充满奇异的声响,远山如黛,横亘在天边。垃圾车停在荒野路旁,李谦打开芦席卷,说:“到了,出来吧。”桂儿从芦席卷里钻出来,木然地站在李谦面前,眼里有泪。停车的地方,原来是一块公墓用地,大小、高矮不等的坟丘在夜里显得阴森恐怖。李谦说:“桂儿,现在你想上哪去都随你便了,你看,天多高,地多广,你爱往哪去就去哪吧。”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几锭银子。李谦说:“这点银子你带上,比讨饭强。你若想回老家去,做盘缠也够了,我帮不了你别的了,只能做这么多了。”捧着银子,桂儿百感交集,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恨他。桂儿还是给他跪下了。李谦扶起她来,惭愧地说:“我不是好人,我不值得你谢,我是救你的人,也是害你的人,你忘了我吧。”说到这儿,他也哭了,用袖子抹抹眼泪,赶着毛驴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剩下一个哑女,站在旷野清冷的风中,她不知道自己该投奔哪里去。? 除不掉的心腹之患已是暮霭沉沉的黄昏后,燕王府里开始掌灯了。徐妙锦的房里显得昏暗,没有点灯,她坐在窗下弹着古筝。曲中透出深深的幽怨。忽然背后有男人说话:“曲为心声,小妹心中的凄楚恨怨全在琴声中了。”徐妙锦惊回首,原来是朱棣来到她身后。徐妙锦不弹了,看也不看他,说:“你这疯人终于把牛头马面摘下去了。”朱棣笑了:“听小妹这话,好像很希望我接着疯下去似的。”徐妙锦说得又挖苦又入骨三分,他疯癫时,至少无害于国家,他不疯了,倒可能真正失去理智,真的要发疯了,权力使然。“不请我坐吗?”朱棣坐到了她旁边,徐妙锦立即起身,坐到了离他稍远的地方。朱棣说他可是特地来看小妹的。徐妙锦说:“你来看一个囚犯,真够仁慈,你想让我感谢你吗?”朱棣说:“我很对不起你,你姐姐更是每天跟我发脾气,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是囚徒,外面的兵,不过是暂时限制有人与你接近,我不能再受你第二次伤害了。”徐妙锦冷笑道:“你倒成了受伤害的人了?”朱棣说:“我万万没有想到,你那天会无中生有地去诈我。朱高炽他们三兄弟安然无恙,你是想用这手段试探我真疯假疯,对吧?也许,你赢了!”徐妙锦说:“过去我太相信你了,说吧,你想拿我怎么办?”朱棣说:“你可以负我,我不能负你。再过几天,你门前的兵就可以全撤了,再委屈几天吧,到时候让我给你下跪都行。”徐妙锦说:“我明白了,到那时,你就公开举起反叛朝廷的大旗,你不需要遮遮掩掩了,是不是?”朱棣再三申明,他永远不会反叛,他痛恨的是挑唆皇上的误国奸臣。矛头所指也是齐泰、黄子澄这些佞臣。徐妙锦说:“你到底泄漏机关了。你现在还没有起兵,你悔过还来得及。当个乱臣贼子,你不但使你的家族脸上无光,你在史书上会是个什么形象,你自己去想吧。”朱棣只好抬出了朱元璋,把自己打扮成捍卫开国皇帝的卫道者,把自己打扮成维护祖制的使者。他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他们逼的,他不起兵除奸,太祖皇帝的祖制全都被他们破坏殆尽了。徐妙锦并不想听这些。她问朱棣,把她的丫环桂儿弄哪去了?朱棣早料到徐妙锦必问到桂儿。早让李谦把桂儿处死了,朱棣只能瞪着眼睛说胡话,说:“李谦没来告诉你吗?她那天被你派出去买琴弦,到了热闹大街,买完琴弦后,她甩开了小保子,一转眼就钻进人群不见了。”徐妙锦根本不信,这与李谦所说的是南辕北辙,不是说留在姐姐那绣什么吗?怎么又变了招数?到底哪个是真?朱棣说:“信不信由你。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遇上熟人,被拐走了,再不,也可能是她自己在宫里待腻了,借机会出宫去,去找个好人家。”徐妙锦说:“不可能,桂儿是个本分的好女孩。是不是你们把她弄到哪去了?”她还真没想到朱棣会心狠手辣地置她于死地。朱棣说:“这怎么可能,我和她又没有怨仇。我还真担心她嘴不严乱说呢,那天晚上,她不也看到我没疯的真相了吗?”徐妙锦说:“你走吧,我和你没话可说。”朱棣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地说:“我和你还是有话可说的,小妹。你从小在我府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和你姐姐从来没把你当外人吧?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胳膊肘往外拐呢?难道当今皇上给了你什么好处?至少,你是吃我燕王府的粮、喝我燕王府的水长大的,就冲这个,你也不该与我反目成仇啊。”徐妙锦说:“亏你还是知书达理的人,你连君臣纲常都不懂了吗?我告诉你吧,你们姓朱的谁当皇帝,都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对建文皇帝有多忠诚,正如你所说,他还不如你呢,没给过我衣食之惠。”朱棣赶紧说:“这不说到一块去了吗?”徐妙锦说:“说不到一起。我得为我们徐家着想,你成了朝廷叛臣,势必九族被牵连,成千上万的亲族无缘无故地被处死,这就是我不能站到你一起的原因。”朱棣说:“你怎么只是认定我必然失败,必然被夷灭九族呢?”徐妙锦不由得冷笑,你胜得了吗?你一旦举叛旗,天下人会共讨、共诛。汉朝七王联手,晋朝有八王叛乱,势力还不大吗?最后哪个有好下场了?怎么单举失败的例子呢?朱棣说,李世民举玄武门之变,杀哥哥、弟弟,又逼父皇让位。可唐太宗缔造了贞观盛世,不是古往今来最有作为的君主吗?还有陈桥兵变的赵匡胤,黄袍加身也并不光彩,可宋太祖也一样是一代明君圣主。难为朱棣能说出口,徐妙锦讥讽地说:“原来你心目中早有榜样啊。”朱棣说:“如果父皇不拘泥古法,不为群臣酸腐之论所左右,我早登上皇位了。父皇早就宣称过,在他二十多个儿子里,文韬武略酷似他的,唯有朱棣一人。只有我治国,才能创建太平盛世,我还有许多远大抱负,可当今的朱允炆,他行吗?乳臭小儿而已,自己无能,又不容人。如果他不相逼迫,我朱棣本来也可以老守田园、相安无事,可他一登基就对我使杀手锏,不准奔丧,扣我儿子为人质,连削五藩,把我的属下的劲旅调出去,派大员日夜监视,我是退无可退、忍无可忍啊。”朱棣顿了一下,反问徐妙锦:“你若是我,你怎么办?”徐妙锦说:“你总算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你这野心还小吗?”朱棣说:“也只有对你,我才这样掏出肺腑之言。我跟你姐姐,跟世子高炽,都没说这么多,更不要说周围的人了。你相信吗?”徐妙锦说:“这很奇怪呀,你为什么对我和盘托出?我恰恰是反对你这么做的呀。”朱棣说:“那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明白,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天了。”说着,他贴近徐妙锦,猛然间把她拥在了怀里。徐妙锦拼命推拒着,她说:“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朱棣厚着脸皮想吻她,徐妙锦抽出手来打了他一个耳光。朱棣恼羞成怒地把她抱了起来,扛到里屋,狠狠地摔到床上,动手去剥她的衣服。他今天是有备而来,要想尽一切办法征服她、占有她,把她变成自己人,这是化敌为友的最实惠、最有效的方案。可惜呀,他想得太美了。这时门开了,有人在门口大声咳了一声。朱棣忙从她身上爬起来,惊回首,是徐王妃不怒而威地站在那里。朱棣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徐王妃同样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气愤不已的妹妹一眼,跟着朱棣出去了。徐王妃和朱棣各怀心事,一前一后进了徐王妃寝宫,朱棣把宫女都赶了出去,给徐王妃倒了一杯茶,徐王妃全泼在地上了。朱棣厚着脸皮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睡了她吗?这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计。”徐王妃冷笑,这理由倒新鲜。朱棣说得一本正经,跟她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她还是那么固执,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告发,朱棣又不忍心像对待那个丫环一样处置她,想来想去,不得已出此下策。如果睡了她,她就是朱棣的人了,再也不用担心她了。徐王妃说:“你这计策真是闻所未闻。你太不自重了,我给你留足了面子,你若再胡来,后果你自己去想。”朱棣说:“好,好,那就宁可让她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好了。”? 弦外有音景清又马不停蹄地奔波在漫漫长路上,他行前只悄悄见过女儿一面,父女俩不胜欷歔。这次北进,景清已无法骑马,只好给他弄了一辆篷车,他可以半坐半躺在里面。走在前面的是方行子和柳如烟。前面是一条大河,柳如烟下马,问了当地人,这是有名的大汶河。他走回来,对车中的景清说:“景大人,到大汶河了,马要喂、要饮水,人也该吃点东西了。”景清说:“好吧。”随从得令,就地停歇,有的人倒出草料喂牲口,有的人拿出干粮坐在河边吃。方行子和柳如烟牵了马走到河边去饮马,柳如烟说:“听小皇子说,皇上赏赐你一匹宝马,是这匹吗?”方行子说:“不是。宝马叫铁乌云,大宛马,送给我师傅了。”冒着被皇上诘问的危险,把御赐之马送了师傅,柳如烟说,可见师傅在她心中分量有多重了。方行子听出了他话里的醋味,就反唇相讥说,这和柳大人没有关系吧?柳如烟笑道:“当然。”方行子捧水洗着马,她问道:“景展翼没问起你写给我的信吧?”柳如烟说:“不等她问,我先说了,我说我在北平看到了一本《武林志异》,问你想不想要,我说你连信也没回,幸好我这次真的把《武林志异》给你带来了,一点谎话嫌疑都没有。”他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方行子不得不佩服,一点就透,谎也编得圆。柳如烟说:“你这是在骂我呀。那都因为你鼻子好使,在我的八行书里闻到了酒味。”方行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她说:“我不点你几句,我怕你伤害了景展翼,她对你真是太痴情了。她到我家书房里翻书,肯定看到了那封信,我看她失魂落魄的,这几天好了吧?”柳如烟望着远山碧蓝的山影说:“谢谢方小姐成全、回护。人生在世,总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啊。”这话有点露骨,等于说,他得到了景展翼,却失去了方行子。方行子能听不明白吗?她更是弦外有音地说,那总比过分贪心,最后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强啊。柳如烟掩饰地笑起来。正好景清下车漫步走过来,他们便扭转了话题。方行子说,一路追下来,朱高炽三兄弟踪影全无,怕是很难追上了。景清说,实在追不上也无碍,尽快赶到北平,也就是燕王噩梦醒来之时了。过了大汶河,取道肥城,离济南就不远了,方行子提议,到济南她姑夫家歇歇脚,问景清行不行?景清说:“是铁铉大人府上吧,去打扰不方便吧?”方行子说:“我师傅也在那里,如果缺人手,可让孟师傅和我表妹铁凤一道北上,不是多了个帮手吗?他们的武功都出类拔萃呀。”景清说:“这样当然好。”柳如烟话中有话地说:“又能见着师傅了,一大喜事呀。”方行子没有理睬他。? 朱棣的儿子回到北平一路上朱高炽三兄弟隐姓埋名,一点都不张扬,专住鸡毛小店,走得很苦,有时错过宿头,干脆露宿野外。他们几乎没遇到什么麻烦。这天,他们骑马越过永定河,已经看得见北平城郭了。三人不约而同地下马,朱高炽说:“总算平安到家了。”朱高煦脱了鞋,甩去长衣,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跳到河里痛快地游起来,朱高燧也跟着下水,只有朱高炽不肯下水,只坐在河边洗脚,羡慕地望着弟弟们,他太肥了,上马都要人扶,常自惭形秽。朱高煦在河里游着,问朱高炽:“大哥,你说父王的疯病会很重吗?万一他不行了,我们怎么办?”这话很有几分试探味道,按常理,燕王倘有不测,世子理所当然地承袭王位,还用问怎么办吗?朱高炽最聪明的办法是往上推,这要看朝廷怎么办。朱高燧边游边说,燕王是世袭罔替的王,当然得由大哥来承袭了,他是世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