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军官……” 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温和沉静。 “你从哪儿听说的?哪儿?” “那里……挂着父亲的军……军装,还有护牌。” 长今胆战心惊地指了指衣柜,失声痛哭。明伊正想拿鞭子继续抽打长今,门开了,天寿走了进来。长今依然紧抓住那只兔子,迅速地躲到了父亲的身后。 “都是我不好。” “相公,你让开。” “我说了,这是我的错。长今缠着我问那是什么,我就……” “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把这些告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我跟她讲得很清楚。” “这次绝对不行,你过来!” 明伊瞪大了眼睛,躲在天寿背后的长今却不准备乖乖地听母亲的话。 “你还不赶快过来?” “夫人,我已经说过,我跟长今讲得很明白。” “趁这个机会我要好好教训她。” 说着,明伊拉过长今,不料天寿的速度更快,他扛起长今,冲明伊歉然一笑。 “交给我吧!我再嘱咐她一次,保证不会泄露出去。” “相公……” 明伊跟着丈夫出去了。因为心急,她的鞋子总是打滑。明伊正想重新把鞋穿好,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子走进了铁匠铺。那是一位身穿绿色圆衫*(韩国传统的女性礼服——译者注)的尚宫。 “有人在吗?” 背着孩子往外走的天寿停下了脚步,夫妇两个顿时紧张起来,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我是负责挑选宫女的训育尚宫。” 明伊立刻挡在天寿面前,弯腰说道。 “是。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听说你们家做的小刀不错,所以就随便过来看看。” “真是太荣幸了。” “可以让我看一看吗?”第二章 顺(5) “我们一般都是有人订货才做,所以没有存货。如果您愿意,就请看看正在做的这把,怎么样?” “那好吧。” 天寿依然站在门口,既不出去,也不进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明伊使个眼色让他出去,天寿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铁匠铺。 来到小溪旁,天寿放下长今,重重地吁了口气。 “这回我们爷两个可惨了。” “怎么了,爹?” “我违背了跟你娘的约定,向你透露了秘密,这可糟了。” “我呢?” “你娘发现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你也惨了。这下你的小腿怕是保不住了。” 听完父亲的话,孩子也跟着叹了口气。父女俩并肩蹲在流水前,好象早就规定好了顺序,两人轮流叹气。 紫薇花的花瓣浮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上,长今捧一捧水,水很快就从手指缝里流走了,只剩下粉红色的花瓣紧紧贴着手心。 “这是什么花?” “是紫薇花。” “对,因为开花时间比较长,所以又叫百日红。如果有人挠它的树皮,叶子就会动,所以也叫小痒痒树。” “我只有一个名字,为什么花却有三个名字呢?” “花可以有好多名字的。” “为什么呢,爹?” “因为花没有耳朵呀。” “那人呢?” “如果你有好几个名字,那么爹叫你的时候就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了,而且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你,那样会很麻烦的。所以呢,就给你起一个名字,长今,就这么叫你。” “这是您和我娘一起商量好的名字吗?” “当然了,爹和娘商量好的。” “娘太过分了。” 说到母亲,长今顿感闷闷不乐。 “不过在爹看来,你做得更过分。怎么一点儿都不听娘的话呢?” “娘总是不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 说完,长今又叹了口气。看见孩子这副模样,天寿心里既是喜欢又是怜惜。 “你真的那么喜欢读书?” “是呀,爹!” 长今面露喜色,以稚嫩的小手在地上写了个大字。“天”,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天”字竟然写得有板有眼。 “我觉得‘天’字这样写非常有趣。还有,您看,表示黑色的‘玄’字这样写,真是太神奇了。” “玄”字同样写得像模像样。 “有这么神奇吗?” “爹,您不觉得很神奇吗?” “我倒是觉得你更神奇。” “爹!” “怎么了?” “爹您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中人呢?” 长今的特长就是专拣让人哑口无言的话说。 “谁知道呢。” “只有爹成了中人,我才能随心所欲地读书识字,还可以做官。哦,对了!爹,你做上人吧!” “你喜欢上人吗?” “爹要是成了上人,不就可以去中国了吗?我也可以跟着您到万里长城走一走,看看万里长城是不是真的有一万里长?” 天寿的心在抽搐,孩子的想法这么多,却出生在白丁家庭。想到这里,天寿感觉无比心痛。 “长今啊。” “不用担心,爹,我知道。” “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不要对任何人说。” “一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爹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为止。” “万一你不小心说出去了,那会怎么样?” “爹、娘还有我都会死掉。” 长今晶莹剔透的目光里充满了悲伤,天寿几乎在这目光中融化了,他把收藏以久准备日后给女儿的三色流苏飘带拿了出来。 “漂不漂亮?” “哇,是三色流苏飘带!” “我把它送给你做礼物,作为你向爹爹做保证的奖励。” “爹!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那当然啦……墨筒、笔筒和小刀,这上面都有。既然你喜欢读书识字,所以爹就让你带在身上。小刀可不是拿来刺自己的。” “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你不是喜欢到处乱刺吗?山上、原野上没有你没刺过的东西。你带着它,万一遇上什么紧急情况,会有用的。” “小刀还可以,可是墨筒和笔筒就没用了。” 孩子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不快,但也只是闪念之间就过去了。 “可是爹呀,兔子为什么不会走路,只会蹦蹦跳跳呢?” “呵呵,这个嘛,你应该直接去问兔子才对!” “我问过了。” “兔子怎么说?” “它没有回答我。它不听话可我也不能抽它的小腿呀,真是郁闷死了。” “这个坏家伙。” “还有啊,爹,铁踯躅是先长叶子再开花,可是金达莱为什么先开花呢?” “这是因为金达莱花的脾气比较急噪嘛。” “花儿也有脾气吗?” “每种花都有自己的名字,当然也有脾气了,长今!” “哦,爹。” “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长今,徐长今。不要忘记这个事实啊!” “爹,你说这个干嘛?”第二章 顺(6) “你的名字只有一个,不管爹是白丁也好,是中人也好,你永远都是徐长今,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就是你只有一个名字的原因,明白了吗?” 长今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她好象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再怎么聪明,她毕竟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这样想着的时候,天寿极目眺望远处的群山,突然想起铁匠铺里的事。 天寿站起身来,一把抱起了女儿。 “现在我们该回家看你娘了。” “如果今天我订下来,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训育尚宫摸着小刀,目光冷冷清清。明伊只想快点儿把她打发走。 “大概需要五六天时间。” “好,给我做三把小刀。” “您能抽出时间来取吗?” “从进贤谷回来的时候,我还会再过来一趟。” 训育尚宫不等明伊回答,就走出了铁匠铺。突然她又回过头来,斜着眼问道。 “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奴婢怎么可能见过尚宫嬷嬷呢?” 明伊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脸却早就红到了耳朵根。还好,训育尚宫没有继续追问。 训育尚宫刚走,天寿就回来了。长今靠在父亲腿上,悄悄看了看大人的脸色,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跑开了。天寿皱着眉头问明伊。 “不是以前认识的人吧?” “对,她订完货就走了。” “这么说她还会再来的。” “看来是相公做的刀太好了。” “以后我应该做得稍微差点儿才行呢。” “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不,我应该做得差点儿,免得陌生人听了传闻来买刀。” 天寿回答得很认真,明伊情不自禁地笑了。 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天寿独子留在铁匠铺里,明伊进了厨房。长今正往豆芽篮子里浇水,刚才哭肿的眼睛现在还红红的。长今专心致志地浇水,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挨打的事。 明伊假装没看见,走到锅台前点上火,然后把米放上去。明伊偷偷瞟了长今一眼,看见长今正在摘豆芽,明伊欣慰地笑了。这个时候的长今真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虽说是明伊亲生,明伊却怎么也搞不懂她。 切萝卜丝、捣蒜、切葱,然后摆好,明伊的动作敏捷而又娴熟。有一段时间,厨房里只有菜板发出轻快的声音。明伊觉得厨房过于安静,于是回头去看长今,却发现长今正用豆芽摆出一个“天”字。明伊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撕裂般难受。应该趁她不太懂事,就教她学会放弃,可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长今啊。” 孩子压根没听见母亲在叫自己。 “长今啊。” “……怎么了?” “你真想学写字吗?” “是呀,娘。” “从明天开始,娘教你写字。” “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你以后不许再去学堂了。” “娘,您也会写字吗?”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条件是你不许再去学堂!” “是,娘,我知道了。” 孩子回答得很痛快,但是明伊仍不放心。什么时候高兴起来,她肯定会忘记一切的。 “娘的心情……长今啊,娘害怕失去你和爹,你一定要理解娘的苦衷啊。” “不用担心,娘,我以后不去学堂就是了,那个秘密我也会藏起来的。” 年纪轻轻的孩子表情却是无比坚决,明伊决定相信她的眼神。 “娘又是什么时候学习写字的呢?” 孩子兴致勃勃,高兴得喃喃自语。 “爹说得对。娘会画画,还会做衣服,娘做的饭菜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土呢,娘也能做出可口的食物。” 孩子的话让明伊感到幸福,却也激起她心灵深处的不安。 “爹要我向娘学习,我一定要像娘那样。” 那天夜里,天寿和明伊房间里的煤油灯直到很晚才熄灭。不谙世事的长今睡着了,明伊给她胖乎乎的小腿敷上碾碎的药草。长今因为隔三差五就要挨打,小腿上留下了颜色不一的伤疤。 天寿默默地打量着妻子和女儿,他在寻找说话的机会。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单凭说话时的语气,就知道天寿有多么怜惜妻子了。明伊的心里更加难过了。 “孩子既然看见了,她就会刨根问底追问个没完。” “其实,我也是想给孩子留点希望才跟她说的。” “……” “当我告诉她白丁人家的孩子不可以读书识字时,你不知道她的叹息有多么悲伤……” “希望,恐怕也会变成妄想吧。” “不过你做得好象有点过火。这个孩子的理智像你,而不管不顾的性格好象是受了我的遗传,天生的性格谁都不能否认啊。” “就因为天生的性格谁也否认不了,所以我才更担心。” “夫人。” 天寿呼唤妻子的声音充满无限的温柔。明伊感觉奇怪,于是抬头打量丈夫,天寿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邃目光凝视着妻子。而在平时,只要对视时间稍长,他都会感到害羞。 “让我们忘记道士的预言吧,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做了,他猜对了两个字只是偶然,第三个字和我们无关。我们权且这样理解吧。”第二章 顺(7)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就应该这样,也只能这样。” 妻子的回应出乎意料,天寿脸上顿时明朗起来,可惜这明朗的表情也只有短暂的一瞬。 “即使没有道士的预言,我们也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就算预言错了,可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尚宫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另外我还听说当今的圣上非常暴戾,简直让人发指,有很多人只因为说错一句话就当场毙命。废后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如果有奸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到那时……” 明伊的身体剧烈颤抖,天寿也无言以对。 “我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的恩惠了。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出身卑微怎么啦?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天寿表面上静静倾听,内心深处却在大声呼喊,“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只能对已经没有希望的人说,并且也只有与死亡之恐惧做过斗争的人才能听懂。 长今却不是这样。孩子的希望就像芝麻叶,是斩不断,采不绝的,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只要它的根还扎在泥土中,只要它的茎还有阳光照射,它就永远不会停止生长。这就好像明伊,明知自己会因天寿而死,却依然紧紧追随;这又像是天寿,明知自己会牵累明伊,却还是不忍心把她放弃。尽管他救了人,而被救的人却要因他而死,所谓希望也许就是这样吧。 天寿和明伊埋头于各自的心事,长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那天夜里,夫妻两个辗转反侧,彻夜不能入眠。 又过了七个月,一口轿子悄悄抬进了仁士洪家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仁士洪和身着素服的老妇人相对坐在外间。两人纹丝不动,互相对视,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膨胀,几乎淹没了呼吸声。 “大监*(朝鲜时代辅佐将军的武官——译者注)大人!” 急切而紧张的声音分明是一种信号,预示着苦心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圣上驾到!” 仁士洪猛然起身,准备迎接圣驾。谁知不等他迈步,大王已经跑了进来。祖孙二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可怜王后当年连大王的龙袍都没摸过,更没能目睹龙颜。尽管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可一见到外婆,便立刻变成了一个缺少亲情抚慰的外孙。他那尊贵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外婆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努力使自己情绪稳定,拿出了随身带来的包袱。仁士洪接过来打开,废后尹氏的遗愿终于得以实现。血迹斑驳的锦衫交到了燕山君手上。 “圣上……这……这是你母后临终前留下的血迹。她一边吐血一边嘱咐我,如果元子将来能登上王位,务必把这个交给他。她请圣上为她报这血海深仇……” 外婆放声痛哭,孙子翻了翻眼睛。 “是谁?是谁害死了母后?” “圣上……” “您快说出来!寡人一定会为母后报仇的。元勋功臣也好,先王的后宫也好,寡人一定要斩草除根,一定要为母后报仇。即使谋害母后的人是太后,寡人也要亲手杀了她。您快说呀,一个也不要漏掉,统统说出来!” 当天夜里,大小官员都被召集到景福宫思政殿,分东西两边落座,等候圣上降旨。紧接着,圣上坐上御座,满脸杀气地扫视群臣。所有的人都猜不透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为废后封谥号和陵号的事宜。” 修撰权达手首先站了出来。 “殿下!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左议政李克均也积极参与。 “殿下!先王有遗训,废后之事不得再提。请殿下明察,并收回成命。” 燕山君似乎早有准备,高声断喝道。 “立刻把这两个人关进大牢!” 官员中间哗然骚动。但是燕山君根本就不把他们的建议放在眼里。 “内禁卫干什么呢?立刻把这两个家伙关进大牢!” 内禁卫甲士跑过来带走了权达手和李克均。直到这时,官员们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禁不住冷汗直冒。 “主张赐死母后的王室!不予反驳的大小官员!打点赐死药的官员!把赐死药端到母后面前的军官!配置赐死药的内医院医官!装殓造墓、安置棺椁的内禁卫甲士!一个不漏,统统处死!现在就动手!立即执行!” 燕山君狂傲不可一世。燕山十年(1054年)三月,甲子士祸*(燕山君将所有与废后尹氏赐死事件相关的官员、王室、军官、甲士全部处死,这在历史上称为甲子士祸)爆发,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 人声鼎沸的集市上,响起了喜气洋洋的太平箫声。长今正拿着一个装饰品爱不释手,听见箫声便像兔子似的竖直了耳朵。 “爹!好象是要演戏吧。” “是啊,可能吧。” 戏班子恰好从父女二人面前经过。长今拉起父亲的手便在后面跟着,天寿被长今拉着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一块板报,板报前面有很多人正在围观。父女两个不以为然地走了过去,天寿怎么也没想到,板报上面贴的竟然是通缉令,而通缉对象正是自己。通缉令上有三个男人的画像,天寿处于中间,格外显眼。第二章 顺(8) 戏班子在摔跤场前停下了,一个男人正跟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较量,眨眼之间那壮士便将对方掀倒在地。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 看来这是一场有赌注的摔跤比赛。牙子数完钱后,交给了坐在一边神态傲慢的两个贵族。 贵族下了比前面一场更大的赌注,牙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摔跤场中央,高声喊道。 “还有没有人敢跟这位壮士较量?” 人群中一阵混乱,只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长今站在父亲前面,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恰在这时,长今响亮地说。 “爹,您去试试吧。” 这话让天寿感觉很不舒服,便不置可否,假装没有听见,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长今是如此固执。 “爹!” “嗬,不许胡说八道!” “爹,您的力气不是很大吗?连大石头都能举起来,还能搬动大铁疙瘩呢。” “不许多嘴!” “出去试一试嘛,爹!” “现在我们得走了。” 这样说着,天寿站到了长今面前。不懂事的长今终于闯下了大祸。 “等一等!我爹要上场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寿身上。牙子指着天寿问道。 “喂,你敢不敢上来较量较量?” 众人的目光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天寿不忍心辜负长今满心的期待,他终于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天寿一上场,呐喊声就响彻了整个摔跤场。牙子收好了钱,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加油助威声好似狂风骤雨一般。 沙地上的两个男人紧紧揪住对方的胯部,谁都不肯往对方倾斜,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那人突然在胳膊上用力,同时用脚去踢天寿的腿肚子。趁此机会,天寿使劲抓牢对方,将他狠狠地压倒在沙地上。 比赛以三局决胜负,然而每一局都是同样的结果。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长今跑进沙地中间,兴冲冲地扑进天寿的怀抱。 “赢了!我爹赢了!” 最狼狈的还要数那几个下赌注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这家伙,一定是犯规了。” 牙子干脆耍起赖来。 “我看出来了,这家伙不是东镇谷那个做刀的白丁吗?” 话音未落,那几个下赌注的人都站了出来。 “你这肮脏的白丁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你这白丁竟敢坏了老子的好事?” 几个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天寿无意与他们争辩,只想钻出人群,快点儿找到长今。 “这个兔崽子,想溜……” 天寿拔腿就跑,穿过人群四处寻找长今。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对天寿大打出手,紧接着,那些男人不约而同地冲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殴打起天寿来。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天寿根本来不及躲避。 “长今!” 天寿倒在地上,扭做一团,却仍然念念不忘长今。突然,伴随一声尖叫,传来了长今的声音。 “不是!我爹不是白丁!我爹……他是保护国王的军官!” 男人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回头望着长今。 “我爹不是白丁,他是军官,是保护国王的内禁卫军官!” 长今伤心地哭着,反反复复重复着刚才的话。 天寿沉默,那些男人们也都沉默了。最后还是牙子打破了死亡般的沉默。 “对,就是那个家伙!” “通缉令上的家伙!” “哎呀,真是他呀!” 男人们蜂拥而上,对着天寿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直到天寿不能动弹。然后,他们捆起天寿的手腕拖走了。 “爹!爹!” 长今推开人群,抓住父亲的脚脖子。 “不要把我爹带走,赶快放开我爹!” 牙子粗暴地把长今推倒在地,又是一阵猛打。孩子的身体就像扬起的铁锹上飞出的土块一般,无力地跌落下来。 “长今!” 天寿的嘴唇裂开了,伤痕累累,他一直在呼唤长今,眼睛几乎睁不开,却还在努力寻找长今。一定要救长今!这念头支撑着天寿站起来。天寿用尽浑身的力量,甩开他们的手,凶猛地撞了一下旁边男人的肋骨。那个男人腰部突然受到冲撞,立刻抱着肚子滚倒在地。此时,又有一个男人扑了上来。 天寿敏捷地躲开,狂打一气之后,正要跑向长今,突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有士兵们赶来,拿枪指着天寿的脑袋。天寿动弹不得,听凭士兵把自己五花大绑地捆走了。 “爹!” 最让天寿感觉心疼的,不是皮开肉绽之苦,而是女儿悲切的呼唤。天寿想要告诉女儿别再无谓地哭喊,也不要跟着过来,却又担心如果自己喊出来了,反而引起士兵们的注意,所以就只好强忍着,任凭焦急的怒火烧灼内心。 “爹!爹!” 长今朝着天寿这边奋力跑来。天寿用力地朝女儿摇了摇头。 “不要再叫爹了,也不要跟上来,你先逃跑再说。” 人群中有个男人似乎读懂了天寿的心思,穿过人群捂住了长今的嘴巴。看见这个男人,天寿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男人正是同村的白丁昌大,他一定能把长今带回母亲身边的。天寿静静地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如狼似虎的士兵们。第二章 顺(9) 厨房里飘出香喷喷的大酱汤的味道。看着长今急匆匆地独自跑来,明伊到处寻找天寿。 “你爹呢?” “……” “怎么了?” 长今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呢?” “……” “快说话呀!” “爹……爹……爹他……” “好了,长今!你爹现在在哪儿呢?” “爹被人抓走了……” 仿佛有一根灼热而尖利的铁签从头顶直插至心脏,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静。 “你爹被人抓走了?被什么人抓走了,怎么抓走的?” “跟别人摔跤的时候……” “摔跤?长今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得清楚点儿,让娘听懂好不好?” “我爹跟人摔跤摔赢了,可是……” 这时候,充州女*(韩国古代的风俗,以女人娘家所在地的地名称呼结婚以后的女人——译者注)甩着胳膊走了进来。她就是昌大的女人。 “长今娘在家吗?我们家孩子他爹让我告诉你一声,你们家出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说长今她爹曾经当过军官,还杀死了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明伊勉强把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陷进了刻骨的绝望之中。 “街上到处都贴着长今她爹的画像,看来你们还没看见。” “那长今她爹现在怎么样了?送进县衙了吗?” “不是啊,直接送到监营*(朝鲜时代各个道的官衙——译者注)去了。大王下令说,所有参与杀害他生母的人都要抓起来严刑拷打。我们家孩子他爸说,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你们家,最好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听到这里,明伊赶紧站了起来。 “长今,赶快回房间收拾行李!” “为什么,娘?” “我们得去找你爹。路途很远,一定要准备好行李。” 刚才还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明伊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的明伊,脸上充满了悲壮,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第三章 好(1) “听说已经押送到汉阳义禁府去了。你们来晚了一步。” 明伊送给老板娘一把天寿亲手打造的银簪子,求她到监营官衙帮忙打听一下消息。听完老板娘的回话,泪水顺着明伊的脸颊扑簌簌流淌。明伊顾不上擦拭眼泪,一把拉起了长今的手。 “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汉阳。他们比我们早走了半天工夫,我们得一刻不停地赶路才行。你不要闹,跟着娘走。” “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你还看见你爹被抓走时的样子,可我连你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找到你爹。” 明伊的话并没有说给谁听的意思,她只是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八年前,她曾经和天寿一起走过这段崎岖小路。当年的河面上绽放着银白色的波浪之花,如今却只有冬日的寒风裹挟余威在凛冽地吹刮。当年的山脊上剪秋罗盛开,冰雪融化,人走在上面咯吱作响。沿着鲜花烂漫的山路,紧紧跟随天寿走在风中,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今天走着从前的山路,想到物是人非,明伊的脸上泪水不停。 天寿跟几个男人打过架的小酒馆依然存在,没有任何变化。在这里,明伊得知天寿他们刚刚离开一顿饭的工夫,于是她更加快了步伐。她们在山中度过黑夜,没有休息,只是不停地赶路。当初走过这条山路,几乎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如今回头再看,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走。明伊再次想到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丈夫见面,就在与离别的恐惧苦苦斗争的过程中,背着女儿走在山路上的绝望实在算不得什么。 远处传来狼叫声。夜深得让人心惊肉跳,各种各样的野兽好象都出来活动了。还好,背上的女儿总算是个依靠。 快要到达都城的时候,母女两个的样子几乎成了乞丐。 “长今,现在就快到都城了。加油啊!” “是,娘。” 长今嘴上回答得痛快,声音里却明显带着哭腔。心里再急,总得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儿。上午明伊给女儿吃了个饭团,现在天色已是暮黑了。幸好,刚转过弯来就发现一座小村庄。 明伊以为这是一户普通人家,推门进去,却发现像是酿酒的地方。院子里铺满了酒糟,还有好几口看似酒缸的大缸。 “请问有人吗?” 明伊又问了两三声,门咣当开了,差点没把墙撞倒。一个妇人向外看了看,眼神中略带一丝狡黠。 “什么事?” 女人搔着蓬乱的头发,打了个呵欠,嘴咧得很大。 “我想打听件事。” “请问吧。” “您有没有看见义禁府押送犯人的队伍从这里经过?”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有事,必须知道。” “拿钱来!” “什么?” “你不是说必须知道吗?既然这么重要,我怎么可能白白告诉你?” “这点小事,还需要钱……” “不需要就算了,我可是困得要死,别再烦我了。” “要多少钱?” “既然事情十分重要,就给五文吧。” 尽管明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在哪有时间计较这些,便数出五文钱递给了那个女人。 “他们没从这里经过。” 五文钱骗到手后,女人回答得相当自然。 “那他们会从哪儿走呢?” “这个我也不能白告诉你,再拿五文来。” 明伊几乎要哭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给了女人五文钱。要是就这么离开,刚才给的五分钱就太可惜了。 “他们会在驿站里睡觉,那里是行人前往都城的必经之地。官员们晚上到达,通常都会在那里过夜,早晨再赶路。好了吧?” 女人匆忙说完了要说的话,便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就和开门时一样。这个女人真是荒唐,但是谁也拿她没办法。 “娘过去看看,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长今早就累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门又开了。 “要想在我家休息,还得再拿钱来。” 明伊已经出了院子,长今尽管年幼,却也觉察出了女人的古怪,就边外跑边喊道。 “我在门外休息,你不用担心。” 从驿站回来后,明伊在附近的小旅馆里要了个房间,手上拿着一套不知来自何方的男孩衣服。 “那些追捕我们的人已经在后面不远了,长今啊,你先扮成男孩子吧。” “是。” 长今不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但她没有发牢骚,极度的疲惫和犯罪感折磨着她,哪怕有人扔给她一件乞丐的衣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穿上。 “汉阳跟我们住的村庄可不一样,是个到处都充满险恶的地方。你一定要听娘的话,记住了吗?” “是的,娘。” 明伊让长今坐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把她的小辫子拆散开来。明伊巧手打扮,长今的发型为之一变,乍看上去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女孩子特有的黑色秀发就跟母亲一模一样,这样的头发要想让人觉得蓬乱如麻,必须抹上泥巴才行。 “在吗?”第三章 好(2)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道。 “好,这就出去。” 明伊放下手里的梳子,打开了房门。女佣轻轻点了点头,带着明伊来到旅馆外面。 一个身穿书吏*(朝鲜时代负责保管书籍的官吏——译者注)服的男人倒背双手正在仰望天空,墨黑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栗子似的圆月。在去往驿站的路上,明伊偶然得知这家旅馆的主人跟监狱长是表兄弟,便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苦苦哀求他在监狱长那里行个方便。为此,明伊不惜送出好几把小刀和银簪子。 从头到尾听完了明伊的哭诉,监狱长立刻暴跳起来。 “嗨,你就别做梦了。” “我不会叫您吃亏的。” “就算你把天下给我,我也不觉得比生命重要啊?” “奴婢哪敢求您放人?只想请您让我们见上一面。” “你的境况我能理解,但我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种事吧?你想想啊,太后和领议政大人算不算神通广大,他们不都魂归西天了!” “只让我们说句话就行,哪怕是远远地说一句也行,求您帮帮忙吧!” “哎呀,这个根本就不可能。你也不要在这里耽搁了,赶紧避一避吧。听说当今圣上朝令夕改,每天都要改变几百次主意呢。不但罪犯本人性命难保,就连家人都不放过。” “就算当场去死也无所谓,我只想和他说上一句话。” “嗬,你这人,难道你耳朵聋了?既然能为将死之人不顾性命,为什么不把命留给年幼的女儿呢?” 监狱长恼羞成怒,说完就离开了。现在就连这一线微茫的希望也落空了。 不谙世事的长今睡着了,明伊躺在她的身边,睁着眼睛数日子,怎么也无法入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见丈夫一面,她有话要对丈夫说。 明伊坐起身来,开始写信。 昌德宫的御膳房和寝宫大造殿之间隔开一段距离。上御膳之前,先在退膳间把御膳准备妥当,饭后甜食由生果房负责,退膳间也可以看作是配膳室,食物从御膳房上到御膳桌,先要在退膳间里搭配摆设好,等提调尚宫通知了用膳时间,再放到暖炕上。食物放在这里保管,可以保持温热,不致变凉,所以说暖炕在某种程度上起的是保暖箱的作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负责的食物。不过御膳房的内人们在工作时,都是前后左右排成一队。丫头们在旁边择菜,或者准备其他材料。 御膳房的尚宫在内人和丫头之间走来走去,检查食物的准备过程。八年时间悄然逝去,变化的只有服饰和头型,其余一切都与明伊离开时别无二致。韩尚宫身穿一件回装小褂*(始于朝鲜后期的女式小褂,衣领、衣角、腋窝、衣带等部位使用颜色不用于衣身的布料——译者注),款式十分漂亮。 一个内人怯生生地进来,径直朝韩尚宫走去。 “嬷嬷,鲍鱼都用完了。” “什么?所有的鲍鱼都用光了?” “是的。” “为了买到耽罗岛的鲍鱼,费了多少周折,怎么一夜之间全都用完了?” “这个……首先是接连几天都有宴会,另外每天早晨,那些得到宠幸的内人就排着队……” “好,我知道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蛤蜊。” 韩尚宫一边切菜,一边注视着内人脚步匆匆的背影。鲍鱼用完了,估计蛤蜊也不会有剩余。 解缊亭上的宴会和赏灯游戏已经连续举行了好多天。许多年以前,后院西侧就筑起了高墙,可以避开外界的视线尽情享乐,而在去年,就连东西两面的民房也都统统拆除。此外,燕山大王还开设了采红使和采青使,专门负责到民间挑选美女和良马。成均馆*(朝鲜时代的最高教育机关——译者注)和王宫后院毗连,当时就有了搬迁的迹象。挖地造湖,搭建瑞葱台,并在左右两侧各架游船一艘,这就是即将动工的工程。据说,这些工程一旦启动,包括监督者和劳工在内,总共需要动用几万人。 燕山君的荒淫行状真是罄竹难书,御膳间因此忙得没有了喘气的工夫。全国各地排队向王宫进贡食物,可是材料仍然没有剩余。每天夜里都有多名内人蒙受宠幸,长此以往,整个王宫御膳房的内人们都要为伺候燕山君的女人而手忙脚乱了。 韩尚宫满腹忧虑,在内人中间转来转去却也无计可施。一名男丁背进炭来,他瞟了一眼韩尚宫,便在一排炉灶前点火。 点完了火,男丁仍然磨蹭着不肯离去,举止十分可疑。他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形势,当韩尚宫与其他内人稍有距离时,他迅速来到韩尚宫身边。 “你有什么事吗?” “是的,嬷嬷,小人……” 男丁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韩尚宫,是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札。 “……” “有个女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一个女人?她说是谁了吗?” “她说,您看完书信就知道了。” “那好,你可以走了。” 男丁走后,韩尚宫打开了信札。还没读完第一行,她慌忙把信收了起来,深藏进袖子。走出御膳房时,她的眼睛已经泛红,颜色就像五味子。 气味尚宫也在最高尚宫的房间里。第三章 好(3) “嬷嬷,我有急事出宫一趟。” 最高尚宫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 “内侍府派人传信,让御膳房做海鲜汤,可是材料都用完了。我得带朴内官赶快去购置。” “昨天晚上不是刚从内资寺*(韩国古代王宫中专门负责采办物品的机构——译者注)领了很多吗?” “太后殿急需,就送过去一半。今天我过去看了,剩下的一半都不大好。” “竟有这种事?” 最高尚宫显得有些为难。这时候,在旁边默默听着的气味尚宫说话了。 “韩尚宫一定要亲自出宫才行吗?” “正好内资寺的书吏和司饔院的书吏都不在,其他人手里也都有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