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出现这种混帐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你做得很好!” “是,嬷嬷。” “我知道了。我会暗中调查清楚并做出处理的,你先退下吧。” 朴内人谦恭地答应着,起身离开了。突然,气味尚宫又把朴内人叫住了。 “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奴婢牢记在心。” 走出气味尚宫的房间,紧张万分的朴内人连忙大口大口地喘息。腊月的寒冷空气搅动着她热烈的心。现在她感觉轻松了许多,同时恐惧之感也更加深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安慰自己,但是当她想到接下来即将汹涌而来的波澜,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反正事情已经说完。朴内人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就在这时,她看见韩内人正从对面走过来。 “白荣!” 韩内人赶紧走过来,匆匆忙忙的样子好像被人追赶着。 “怎么了?我还有要紧事呢!” “我说了。” “跟谁说了?最高尚宫?” “不,我是跟气味尚宫说的。” “你做得对。我也总觉得把崔内人的事告诉最高尚宫不太妥当。那她说什么了?” “调查以后再做处理。” “感觉好轻松啊。” “气味尚宫问我还有谁知道,我没说你。” “为什么?” “没什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韩内人正想说点儿什么,等候在旁边的同伴催促起她来。 “白荣,快走吧。” “对了,圣上的御膳里出现了过期材料,现在生果房里正乱成一团呢。” “那可糟了,快走吧,等回到宿舍再谈。” “好吧,呆会儿见。” 韩内人大步流星地走远了。朴内人久久地凝视着韩内人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与韩内人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宛若朵朵浪花,正汹涌在心灵深处。如果没有她,也许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宫中的艰难和寂寞。 朴内人沉浸在悔恨之中,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御膳房很长时间了,心里着急起来。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朴内人加快了脚步。在通往御膳房的门前,她看见别监*(对男性仆从的尊称——译者注)站在那里,便立刻停了下来,就像凝固了似的。她想假装没看见径直闯过去,不料别监却面露喜色地向她走来。 “我有话要对你说。” “又有什么事啊?” 朴内人问得很不耐烦。但别监似乎并不介意,他从红色衣服中取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好象是药材。 “……” “这是从中国弄来的胭脂。” “如果你总是这样的话,我只能告诉尚宫嬷嬷了。”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上次的事表示感谢,请你一定要收下。” 朴内人正在犹豫,别监已经把东西甩给她,匆忙离开了,根本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朴内人茫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御膳房的门开了,一群内人走了出来。 “刚才就没看见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明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朴内人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什么。宋内人走过来一把抢过胭脂。 “这是什么呀?” “别动,这不就是胭脂吗?” “就是中国女人用的胭脂?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明伊,你的命可真好,你一定很高兴吧?” “我们一起用吧,好吗?” “好的。” “这胭脂,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还用问吗?又是那个别监吧。” 宋内人替她做了回答。朴内人不置可否,低头望着拖在地上的裙角。 “不管欠下多大的人情,拿这种东西表达谢意总归有点过分。” “这有什么关系,我要是能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真是别无所求了。”第一章 梦(9) 从前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的中国胭脂如今终于亲眼看见了,内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这时候,从旁走过的气味尚宫和最高尚宫发现了她们。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突如起来的叱责把内人们吓了一跳,赶紧低头散开。气味尚宫打量着内人们,目光移至朴内人时略为停顿片刻。她轻轻瞥了一眼最高尚宫,开始催促内人。 “宴会马上就开始,别磨蹭了,快跟我来。” 命令一出,大家立刻排成一列。朴内人手握胭脂,慌慌张张不知道该放哪里放,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塞进袖管,而这时别人都已走出很远,她赶紧追赶过去。 巨大的餐桌上,盛得满满的盘子堆起来足足超过两尺。堆砌如小山的食物中间插以鲜花,更增添了餐桌的华丽。参加宴会的人各就各位,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食物。负责挪动食物的是内人。每逢宴会,大臣们都享受单独开桌的待遇。这些餐桌由熟手负责移动。 乍看之下,仅是单桌就多达百余张,在旁边伺候的内人和熟手就更多了。以提调尚宫为中心,御膳房最高尚宫以及内厨房、外厨房等各个部门的大房尚宫们全都恭身侍立。 在提调尚宫的监督下,最高尚宫开始检查为御膳桌准备的供君王享用的膳食,并在花样繁多的山珍海味上洒布调料或芝麻,以便结束最后的收尾工作。毫无疑问,她的手艺极其熟练。最后,鸡参熊掌被放在中间,预示着检查工作已经做完。 宽阔的宴会场上,以太后为首的王室成员和大臣们表情十分严肃。宫廷宴会一般分进宴和进馔两种,每逢国家有大型活动时举行进馔,而进宴则在王室有喜事时举行。今天是太后娘娘的诞辰,圣上为此举行了进宴。 燕山君与王后一入场,登架乐演奏就开始了。所谓登架乐,就是在宴会或祭祀时演奏的雅乐,乐曲雄壮而平和,洋溢着与民同乐的旋律。直到这时,宴会的气氛才渐渐热闹起来。 三名尚宫在燕山君身后侍奉,她们分别是负责检查食物的气味尚宫、负责碗盖开合等杂务的尚宫,以及煮杂烩的尚宫。煮杂烩之前,先要准备好火炉和汤锅(煮杂烩专用锅),以便现场烹煮,所以通常都安排某个尚宫专门负责。 鼓声响过七下,舞女们开始跳舞了,宴会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最高尚宫心急如焚,等候圣上品尝第一口杂烩,御膳房的内人们也在看得见宴会场的门前焦急等待着,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气味尚宫取过一块鸡参熊掌,今天晚上的主菜,检验之后放到圣上面前。刹那间,内人和尚宫们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所有的视线都齐刷刷地射向燕山大王,盯住他咀嚼食物的嘴唇。 不一会儿,燕山君微微点了点头。这表示味道不错。御膳房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轻松神色。 最高尚宫向厨房尚宫使个眼色,厨房尚宫立刻打手势示意大家退下。内人们退回到御膳房。 朴内人跟在大家后面,慢吞吞地停下脚步,朝太后望去。气味尚宫和最高尚宫同时注意到她的这个举动,两人目光相遇,相互交换了短暂、强烈而充满疑惑的眼神。 做完手上的活儿,韩内人正往宿舍走去,一个影子拦在她的面前。影子是宋内人。 “有什么事吗?” “最高尚宫有事吩咐。” “这么晚了,什么事?” “不知道,所有人都得去。” 韩内人无奈,只好跟在宋内人身后,边走边回头朝宿舍方向张望,想必朴内人也被叫到最高尚宫的执务室了。 此时此刻,朴内人正在宿舍做蝴蝶结,顺便等候韩内人。她已经脱掉蓝色长裙和玉色小褂,身上只剩了白色的内衣,露出美丽的曲线,扎在羊角辫上的紫色稠带一直垂到腰间。 这是一条流苏飘带,用粉红、淡绿、紫、蓝、玉等五色彩线编织而成,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的工夫。朴内人又将青、红、黄三个单色流苏飘带系在一起,做成了三色流苏飘带。 朴内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倾听门口的动静。夜已经很深了,却还不见韩内人回来。 “怎么会这么晚呢?” 她喃喃自语,心里直犯疑惑。正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突然之间,内人们蜂拥而入,不问青红皂白便蒙住了朴内人的眼睛和嘴巴,又用大木棍把她抬了起来。可怜的朴内人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朴内人坐过的地方,只有尚未完成的三色流苏飘带静静地躺着,玲珑而可爱。 如果猫头鹰朝着某个有人烟的村庄鸣叫,那就是死人的预兆。猫头鹰可是不孝之鸟,就连自己的母亲也能吞食。听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朴内人不寒而栗,头发根根直竖。 黑暗之中,一群内人正沿着宫墙外面的山路奔跑。掠走朴内人的正是她们。韩内人的身影也出现在队伍后面,她剧烈地颤抖着,拿在手上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掉落似的。 没有月亮的夜晚,尚宫们出现在密林深处。内人们放下担架,解开包裹,朴内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位内人眼明手快,替她拿去了堵在嘴和眼睛上的东西。朴内人失魂落魄。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最高尚宫,她还看见了崔尚宫和气味尚宫愤怒的脸庞。 “你可知罪?”第一章 梦(10) 最高尚宫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奴婢不知道您说什么……” “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罪?” “嬷……嬷嬷,奴婢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被带到这里,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请您告诉我为什么?” “你这个贱女人!你以为装糊涂,我就会放过你吗?” “奴婢真的不知道啊。请您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嬷嬷……” 朴内人的哭诉是那么地悲凄,然而越是这样,尚宫们的目光就越是阴冷。 “宫女是什么?宫女就是圣上的女人。对于宦官以外的男人,看都不许看!难道你不知道吗?” “奴婢时刻铭记在心。可是奴婢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违背过啊!” “从来没有违背过?嗬,真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那你说说看,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崔尚宫拿出了胭脂和饰物。别监不但送过胭脂,遭到坚决拒绝之后还强塞给朴内人一件饰物。看见这些物品,朴内人几乎昏厥过去。 “这……这个……这个是……” “看守万春门的别监,你可认识?” “是,我认识他。” “恐怕还是在深夜见面的吧?” “……” “还不赶快从实招来?” “事情是这样的。他半夜突然腹痛,倒在地上,恰好被奴婢撞见,就顺手采取了点措施。” “你采取的是什么措施?” “让他喝了杯热水,又把随身带的药给他吃了。” “于是他心怀感激,送给你胭脂和饰物?” “……” “那你就随便接受了?” 还能再说什么呢?此时此刻的朴内人只希望一切都是恶梦。韩内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五内如焚。 “毫无廉耻的贱人!看见有人病倒在地,为什么不赶快通知其他别监?即便情况紧急,你先采取了措施,可这么点儿小事就能接受如此昂贵的物品吗?若非两人有私情,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嬷嬷!不是这样的,事情真的不是这样。” “闭嘴!崔内人,你站出来,告诉大家你都看到了什么!” 崔尚宫话音未落,崔内人立刻向前迈出一步。她就是往太后殿膳食中放草乌和川芎的罪魁祸首。直到现在,朴内人仿佛才如梦初醒。崔内人恶狠狠地盯住朴内人,目光中杀气腾腾。 “四天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朴内人跟一个男人进了仓库。” “嬷嬷!冤枉啊!绝对没有这种事。” “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身为宫女,既然失去贞操那就应该自尽,而你却反过来诬陷无辜之人?” “不是这样的!奴婢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这种事!” “内人是什么?幼年进宫,十五年之后才能正式成为内人!内人仪式就代表婚礼,象征你正式成为殿下的女人。所以,内人应该终生保守贞洁。你背叛圣上,与人私通,诬陷无辜,竟然还有脸在这里信誓旦旦?” “不是的,奴婢冤枉啊,嬷嬷。” “犯这种罪的人难免一死,想必你也知道吧?” 听到“死”这个字眼,朴内人顿时语塞,甚至就连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朴内人身上。趁此机会,韩内人从衣囊中取出一样东西,然后趁人不注意,又把什么东西放进包裹里面的酒瓶中。这一切做完之后,她假装若无其事。最高尚宫厉声喊道。 “立即执行!” 四名内人迅速涌过来,揪住朴内人的头发按倒在地,宋内人和崔内人拿汤匙把她的嘴巴撬开。韩内人抓着酒瓶,浑身颤抖如同筛筛子。 “还磨蹭什么?” 最高尚宫气急败坏地催促着,韩内人依旧没有立即行动,宋内人想冲过去夺下酒瓶,韩内人手上用力这才没被抢走。然后,她一步步靠近朴内人。 悲哀的双眼凝望着虚空,朴内人充满血丝的眼睛里,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想要证明,想要辩解。然而韩内人已经来到面前,硬是把附子汤灌进她的嘴里。 朴内人越是挣扎,其他内人的手上就越是用劲。汤匙无情地刺痛了她的嘴巴,而附子汤则顺利地流下她的喉咙。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停止了,朴内人的身体无力地挺直了。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希望这种不吉利的事情以后再也不要发生了!” 最高尚宫说得斩钉截铁。 韩内人无声地落泪,扶起朋友僵直但尚有一丝余温的身体。最高尚宫并没有制止韩内人的举动,而韩内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插进了朴内人的裙带。 底下传来骚动声,好象有人来了。 “把尸体藏起来,我们赶快离开!” 最高尚宫命令道,然后自己先转过身去。崔、宋两名内人拉过朴内人的尸体,迅速塞进了草丛。 脚步声越来越迫近了,韩内人仍然痛哭不止。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拉起了韩内人。 黑暗中再次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若隐若现的烛光映照着三名姓崔的宫女,她们面色沉痛地围坐在一起。 “赶快把眼泪擦干!” 最高尚宫烦躁不安地喊道。第一章 梦(11) “可是,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 崔内人的辩解中不乏埋怨,当时对朴内人怒目而视的腾腾杀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就别再孩子气了。种子迟早都要开花,花儿必定结出果实!不死的火种总会燃烧!” “难道不杀就没有别的办法说服她吗?” “太不象话了!心肠太软,是守不住现在这个位置的。你一定要记住。” “……” “好好想想吧。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未来的御膳房最高尚宫。我们崔氏家族的荣耀就只有这一条出路,难道你都忘了吗?” “姑妈!可我现在没有信心。”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毫不起眼的中人,凭什么积累这么多财富?” 崔内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不停地流泪,泪水打湿了地面。崔尚宫坐在她们中间,表情有些悲壮。 “文宗以来,我们崔氏家族总共培养出五位最高尚宫,为六位君王烹饪御膳。在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恐怖王宫,怎么可能做到这样?” “您把杀人得来的荣华富贵当成无上的光荣?” 崔内人突然抬头,与最高尚宫面面相觑。此时,崔尚宫插了句话。 “你能不能闭嘴?” 听到崔尚宫的责备,崔内人闭上嘴巴不再说话。最高尚宫连连咂舌。 “这个懦弱的孩子能够担当起我们家族的命运吗?” “她现在还小,以后我会好好教她的,您不用太过担心。” “我们崔家第一个进宫做宫女的人,是五代先祖崔茉姬尚宫,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坐到最高尚宫之位的吗?” “……” “当时,文宗大王因患褥疮而痛苦不堪,然而崔茉姬尚宫每天都做猪肉给文宗吃。” “患褥疮的人不是禁食肉类吗?” “是啊。” “内医院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我要说的就在这里。当时内医院里都是世祖的人,而世祖很快就要登上王位了。我们的先祖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她选择了势力更强大的一方。如果当时她不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怎么可能做这种危险事呢?” “……” “我也是从小进宫,从丫头、内人一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举行过内人仪式以后,又磨练了二十年,终于被任命为厨房尚宫。如果想成为尚宫,至少磨练三十五年,还要取得正五品官衔。通往尚宫的道路漫长而艰辛,但在我们国家,能够拥有自己的事业的女人只有宫女、医女、妓女,还有舞女。这当中,只有宫女可以获得头衔,身份最为高贵。” 最高尚宫的声音充满了悲壮。崔内人连忙收起眼泪,认真听姑妈说话。 “总之,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特别是最后一句,尽管声音低沉,但是悠长的震颤却几乎穿透了崔内人的耳朵。摇摇晃晃几欲熄灭的烛光,又重新燃烧起来。 刚才还死了似的动也不动的身体,现在开始缓缓蠕动起来,并且轻轻向前挪着。不一会儿,朴内人睁开了眼睛,肠子却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她捂着肚子翻了个身,伸出手去,抓住的只有潮湿的草。隐隐约约,仿佛有水声传来。如果附近有峡谷,那这里就很可能有人经过。朴内人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努力爬去,爬啊爬啊,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阳光明媚的早晨,河边的树梢上,山雀在鸣叫。山路走得太久了,天寿心里有些厌烦。身上早就大汗淋漓了,每次呼吸都有白茫茫的口气飘出。尽管是夏天,山里却弥漫着凉飕飕的气息。天寿把包袱放在一边,两脚踩住平坦的岩石,把手伸进水中。 “啊哈,太爽了!”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刚刚捧起两三捧水,全身的汗似乎都消失了。他正准备弯腰喝水,却偶然瞥见有人在轻轻挥手。长长的白布,分明是女人的衣带。天寿顺着衣带的方向望去,目光停留在一个只穿内衣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朴内人。她躺在岩石上,脑袋垂向一边,衣带随着水波悠悠地摆动。散乱的头发垂进水里,宛如水草般荡漾。 天寿急忙跑过去,摇晃着朴内人。 “喂,喂。” 没有回答,天寿把耳朵贴近朴内人的心脏,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天寿摸了摸她的脖子和手腕,只有脉搏在微弱地跳动。天寿背起朴内人,立刻往回跑去。 “大师!大师,您在吗?” 没等迈进寺门,天寿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大雄宝殿的侧门打开了,一位大师手执木鱼走了出来。这就是当年为天寿拆字的那位大师。 “这个女人快死了!” “赶快背进房里。” 大师先行一步把门打开。天寿刚把朴内人放下,大师就过来给她把脉。仅凭把脉好象还难以判断,大师就拨开她的嘴巴看了看舌头,又把眼皮翻上去,看了看瞳孔。最后,大师连连摇头。 “怎么样?还有救吗?” “好象是喝了附子汤。” “附子汤不是用做赐死药的吗?” “不过她还没有断气,可能喝的量比较小,或者吃过了解毒草。” “那她还有救吗?” “老衲得给她熬点解毒汤。熬药需要很长时间,最好让她先喝点儿绿豆汤。老衲熬药去了,施主你先煮些绿豆汤喂她喝下去。”第一章 梦(12) “绿豆汤也能治病吗?” “绿豆解毒。至于结果嘛,还有待观察。” 走出房门时,老和尚把汤罐和绿豆递给天寿,顺便嘱咐道。 “老衲出去找些解毒草。绿豆煮好以后,把绿豆汤喂她喝下去。喝完水她会呕吐,这是好兆头,一定要让她继续喝。” “是。” 老和尚很快就上路了。天寿蹲在汤罐前专心致志地摇着扇子。背负僵直的女人,沿着山路跑了这么远,两条腿疼得就跟抽筋似的。然而,当务之急还是挽救这个女人的性命。 当他端着绿豆汤进来时,朴内人已经死一般地躺在地上。天寿不知所措,怔怔地站着不动。好一会儿,他才跪下来,伸手扶起朴内人的头,用汤匙把嘴唇撬开,食道稍微打开了些。天寿忘记了膝盖的麻木,开始喂绿豆汤给朴内人。 醒来之后,她痛苦地挣扎着,不停地在滚来滚去。面对此情此景,天寿所能做的也只是把药碗递给她。 “请喝下去吧。” 她没有回答,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总得喝下去才行啊。” 竟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她捂着肚子在地上爬动,后来好象觉得这个动作也太吃力,她就索性趴到地上。天寿看不下去,情急之下一把抱住朴内人,大声喊道。 “你既然有力气死,就把这药喝了!” 天寿强迫她把绿豆汤喝了下去。咽下去的少,吐出来的多,尽管如此,天寿仍然没有放弃。随着喂下去的绿豆汤在逐渐增加,朴内人的身体也越来越无力。最后,气力全无的朴内人在天寿怀中昏厥过去。 老和尚带着解毒草回来时,天寿已经头枕门槛睡着了。往里看去,尽管朴内人筋疲力尽,却分明是闯过了难关的样子。 喂解毒草也不容易。因为折腾的时间过久,老和尚和天寿都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见朴内人沉沉睡去,两人这才离开了房间。 山夜如此寂静。天寿和老和尚漫无目的的视线在黑暗中游走,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天寿首先打破了沉默。 “她还能活过来吗?” “虽然还不稳定,但好象已经度过了难关。” “真是谢天谢地。” “你知道她为什么喝附子汤吗?” “我不知道。我从峡谷经过时发现了她,就把她背到这里来了。” “施主救了这个女人。” “是我救了她?您不是说她自己服过解毒草吗?” “即使她服用了解毒草,如果不是施主立即采取措施,她终归还是一死。施主真是功德无量啊。” 老和尚若无其事地合掌离开。听老和尚说是自己救了那女人的瞬间,天寿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推门看去,女人依旧未醒。天寿反复端详着这张脸,尽管伤势严重,却是掩饰不住的高贵气质。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服毒呢?是自杀吗?还是被迫服毒然后扔进峡谷? 想到峡谷,天寿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张纸。尽管纸张已经褪色,还皱巴巴的,但是“妗、顺、好”三个字仍然清晰可见。忽然间,天寿想起大师曾经说过的话来,“‘顺’字左边的‘川’表示水,右边的‘页’表示头”。头垂在溪水中的女人!何况大师说是自己救了女人。 “啊,难道这就是我要遇见的第二个女人?如此说来,虽然是我救了她,她却注定因我而死?” 天寿怅然地打量着朴内人,她的脸孔突然变得狰狞恐怖。天寿在颤抖。今夜月光明亮,窗外的竹子映在窗户纸上,形成一个鲜明的“竹”字。第二章 顺(1) 想到这里,天寿决定离开。尽管自己在蒙昧无知的情况下救了这个女人,不过既然姻缘害人,那就应该及早阻止。天寿决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他坐在台阶上穿鞋时,听见屋里传来阵阵呕吐声,他又情不自禁地跑了进去。朴内人正用汗衫捂嘴,强忍着不吐出来。 “别捂嘴!吐出来才能活命啊!” 天寿把早就准备好的碗放在朴内人面前,然后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呕吐毒药。黑色的液体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真让人难以置信,如此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够盛下这么多东西。 这样过了许久,朴内人总算恢复了平静。 “我……躺……” 伤势严重的嘴唇尚未愈合,所以每吐一个字都很困难。天寿做个手势表示听懂了她的意思,然后弯腰帮她躺下。这时,他看见一张白纸落到褥子上,便捡起来交给朴内人。朴内人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如纸。 朴内人双手颤抖着展开那张纸,本就深陷的眼睛盈满了泪水。纸上的字迹写得十分潦草,好象是在御膳房写的,用的可能是章鱼墨汁或鸡腿菇。 明伊: 我的手里握着将要置你于死地的药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首先想到了细草叶,它可以解附子汤之毒,我就在御膳房找了一些。 如果你死了,我不求得到你的宽恕。如果你活下来,一定要牢牢记住我的嘱咐。 她们说你跟别监通奸,这话我绝对不信。 尽管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无从得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你再次出现在她们面前,必定保不住性命。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来。 千万不要想着回宫,逃得越远越好。 我只能眼睁睁地把你送走,你可以恨我,无论你在哪里,只要还在人世,就一定要好好活着。 信读完了,明伊呆呆地发愣,兀自流泪。天寿到外面回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一个美丽的女人抱着书信愁肠百结,恐怕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痛的情景了。 当天夜里,房间里的煤油灯朦胧黯淡,灯光把女人的身影镶嵌到窗纸,影子若隐若现地跳动,彻夜不息。 天寿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未能入眠。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汤药罐前。本来就元气大伤的身体再加上悲伤,如果昏厥过去可就糟了。她哭得那么伤心,说不定早就离开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想到女人可能已经离开,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感。 天寿端着药碗站在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离去。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明伊起身迎接天寿。她换了一件民妇的裙子和小褂,可能是大师送给她的。盘到头顶的头发和露出的额头都很端庄。嘴唇破了,肿得很高,上面的血迹依稀可辨,然而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惊慌失措的天寿手里端着药碗却不敢坐下,也不敢正眼看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徘徊不定。 “请坐吧。” 天寿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到地板上。血汗斑驳的被褥已经不见了。 “您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明伊好象要行大礼。天寿猛地站起来。 “您千万不要这样。” 明伊默默地给天寿行礼,诚惶诚恐的天寿也跟着回礼。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请您原谅。” “你要抓紧时间恢复元气才行,你的身体和心灵一定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您的恩情我会牢记在心。我先告辞了。” “现在就走恐怕为时尚早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继续给您添麻烦,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 明伊隐隐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点准备也没有,怎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有路走路,没路就找路呗。” “一个女人家,身体又不好,路上会很危险的。” “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既然无所畏惧,两手空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天寿满怀恐惧生活了十四年,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如今他听完明伊的话,不禁哑口无言,不知道她是洒脱还是自暴自弃。难道恐惧不是人的本能吗?还是先拦住她再说。 “既然你相信自己一无所有,那就更危险了。人心险恶呀。” “您对我的担心连同先前的恩情,我都会牢记在心,没齿不忘。” 说完,明伊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天寿呆呆地站着,再也没办法阻止她了,只能目送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小辫子上的紫稠带在碧绿的山色中红得耀眼。 “第三个女人,她杀了你……” 道长的声音阻止了天寿的脚步。 “为了苟且偷生,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离去?” 女人不是因为有事才离开的,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第二章 顺(2) 就这样让她走,说不定她会遇上灾难丢掉性命。她身无分文,而且无处可去,漫漫长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想到这里,天寿沿着女人走过的道路追赶,动作灵巧而安静,仿佛女人的影子。天寿打算就这样如影随形远远地跟着,直到女人找到安身之地。 明伊来到距离自己晕倒的峡谷不远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揣摩一下方向,她隐约看见了王宫的屋顶。行礼之后,明伊心里无限失落,久久地注视着王宫的方向。她身上的小褂十分简陋,根本不象是个出远门的人。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天寿正在不远处偷看,他的心里也刮起了猛烈的风。 天寿原以为她就此不动,没想到她很快就上路了。风越来越猛烈。天寿嗅出了雨的气息。 没等他们走出这座山,天色就黑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偏巧就在这时候下起了雷阵雨。明伊加快了脚步。脚下道路泥泞不堪,穿着宫中小鞋走起路来相当吃力。漆黑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走出很远了,仍然没有人家。 好象是让树根绊住了,走在前面的明伊摔了一跤。但她哼都不哼一声,默默地站起来,擦了擦衣袖。 倒是天寿差点儿没叫出声来。看见明伊的一只鞋子陷进泥水中,他多想亲手把鞋从泥水中拔出来,为她穿上。想到这里,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背起她来,一口气跑到山下。然而天寿并没有这样做。每次他想冲上去时,道长的话都会响彻在耳畔。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明明可以帮忙,却又不能这样做,只能眼睁睁地在一边看着,这比无力帮忙更让人痛苦,天寿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雨没有变小,也没有更大,依然生机勃勃地下着。明伊的身体在黑暗中颤抖,同样身处黑暗的天寿甚至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好象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明伊久久地观察周围,最后终于找到一棵橡树,下面有个深陷的鸟巢。仿佛这棵树可以把这个瑟缩的女人拥在怀中,为她挡风避雨。天寿这才放心,便找个看得见明伊的树丛钻进去了。就这样,天寿睁着眼睛过了一夜,雨声渗透进树叶,天寿的身体和心灵也跟着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东方初白时,明伊就急着上路了。 走在前面的女人,还有跟在后面的男人,两人都是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天寿的行囊里倒是带了不少炒米面,但他不能一个人吃。他逐渐放慢脚步,为了不让敏感的明伊察觉,他只能靠捋湿树叶来解渴。 “这个女人到底要去哪里呢?” 从方向上看,不是南方,好象是通向江原道的路,就算那里有她的故乡,以她现在这个样子回到父母家中也是不合适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目的地。 水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出现了一条小溪。明伊在溪水中润了润喉咙,然后脱下鞋袜,好在脚上的伤并不很重。既然小溪里有这么多的水,那就表示附近会有村庄。天寿环视渐渐变黑的山色,只等明伊起身了。 溪水与河水交汇的地方,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酒馆。推杯换盏的男人们看见明伊独自进来,不禁都把目光瞟向她。如果不是她那傲然的目光,人们很容易把她看成是卑贱的女人。 明伊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着热气腾腾的汤泡饭,但她拉不下面子,不能白白向人乞讨。明伊观察着老板娘的表情,天寿趁此机会找到了通向厨房的后门。 明伊找了个空座位,呆呆地坐下。老板娘端上来一个托盘,放到明伊面前。 “请慢用。” 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一小碟酱油。酒馆里很少有这种食物,但是明伊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谢谢!可是我现在手上没有钱。” “您不用掏钱。” 老板娘闷闷不乐地回答,然后转身就走,连句客套话都不肯留下。 天寿站在厨房的门槛处,等着明伊。 “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做了米粥,付钱吧。” 老板娘伸手要钱。天寿付给她的饭钱绰绰有余。 “今天让她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离开的时候,到村里皮匠那儿给她买双结实的皮鞋,并带点儿吃的。千万不要提起我,如果她问,你就随便撒个谎。” “明白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消耗在路上。白天,天寿影子似的跟随明伊。日落以后,天寿不露声色地保护明伊的安全。他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发现障碍,天寿就先绕过去帮她开路。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走到没有桥的河边,天寿搬来石头垫在脚下。遇到山贼时,他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天寿默默地为明伊保驾护航,而明伊虚弱的内脏也逐渐恢复了元气。 终于到达利浦江边,对面就是江原道了。利浦码头有一条两旁都是小酒馆的街道,来来往往的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明伊选择了其中一家,天寿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先跟老板娘攀谈起来。两人说了大约三四句话,明伊就跟随老板娘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托盘。 “老板娘!给我们每人来一碗米酒。” 几个急躁的男人刚进酒馆就吵着要酒喝。老板娘就把明伊推向他们这边。 天寿怒火中烧,但他还是决定先看看形势再说。明伊把饭菜放在那些男人面前,正准备转身离开。第二章 顺(3) “去哪儿啊,过来。” “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 “给大爷倒杯酒。” “大哥让你倒酒,没听见吗?” 看来这些男人不会善罢甘休。明伊犹豫半晌,终于把酒瓶握在手中。突然间,天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天寿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明伊的手腕就要离开酒馆。这时候,那几个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滚开!” “这家伙想死想疯了。” 不等话音落地,男人的拳头就飞了过来。然而天寿的速度更快,对方挨了一拳,立刻退到后面。眼看其他人就要冲上来,天寿掀翻酒桌拔腿就跑。 “那家伙逃跑了。” “抓住那小子!” 男人们追了出来。天寿紧紧拉住明伊的手,眨眼便消失在人海中。 等到彻底摆脱了追击,天寿突然发现明伊的手还抓在自己手中,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去。 “你不能做那种事。” “……” “你的手就不是做那种事的手。” 明伊没有回答。天寿转身发现明伊正在默默地流泪,他猛地转过身去,心脏疯狂地在跳动,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摇晃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好象生气了。 明伊站在那里,望着与天寿之间逐渐扩大的距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天寿追去。情况出现了逆转,现在走在前面的天寿,明伊在后面跟随。天寿迈步如飞,明伊紧追不舍,两个人的心中都在暗暗用劲。 炎炎的烈日之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赶路。石头滚动,树枝随风摇曳,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偶尔传来。 越过陡峭的山坡,到达山顶,眼前呈现一片广阔的平地,没有树荫的山脊两旁,萱草和剪秋箩正在茁壮成长,脚下层层叠叠的山脊越来越模糊,一直延伸到天边。 经过山脊时,天寿没有回头看一眼。尽管他心里焦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回头看了,那他这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 终于到了下坡路,天寿拔腿就跑。对于女人的腿脚来说,下山似乎有些吃力,她每走一步,都会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天寿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己的脚下,还是来自女人的脚下,但他还是疯狂地向前奔跑,一直跑完山路,到达平地。转过弯来有一条河,没有渡口的岸边,有位老船夫靠在船上打盹。 “快走吧。” 天寿催促船夫,船儿徐徐前进。阳光照耀,水面仿佛绽放无数朵小花,闪耀着熠熠的金光。天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原来波浪也在他心中绽放无数小花,痛苦地荡漾。 “我的心情怎么会这样?我的这份心意会变成杀害这位美丽姑娘的匕首……我只能把她埋藏在心中,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 直到这时,天寿才回头看了看。蓦地,他的心脏仿佛跌落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脚背。明伊没有上船,就像路标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正朝天寿这边遥望。明伊无比凄凉地站在那里,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号的可怜女人。 天寿心底突然涌起阵阵悲伤,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明伊。他从船夫手里夺过船桨,向着明伊使劲划去。 船夫大声叫嚷,天寿充耳不闻。 “因……因我……” 天寿站在明伊面前,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完整。明伊望着她,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 “你因我而活,也将因我而死。” 天寿一口气说完,然后观察明伊的脸色。 “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是件危险的事。” “我的生命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明伊望着天寿的脸色说。 “请你一定要收留我。” “我说过,你会因我而死。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跟随我吗?” 明伊不再说话。她平和的目光就像水波,静静地飘向天寿。 村庄里到处都是锤子敲打的声音。两座草屋之间的田地里,黄瓜藤爬上了土墙。油腻的碗刷挂在屋檐下轻轻摇摆。从烟囱里冒出的烟活像一头白发,飘向天空。太阳犹如蛋黄般大小,却也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连绵不绝的铁锤声戛然而止,接着响起了淬火的声音。篱笆墙围起的铁匠铺里,一位身材魁梧的铁匠正在用心锤打着什么。 一个小女孩从山上跑下来,在铁匠铺里转来转去。这个小女孩八岁左右的年纪,伶俐的面孔上满是稚气。 “爹。”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然后笑嘻嘻地张开嘴巴,两颗门牙都掉了。 “爹。” 听到急切的呼唤,铁匠父亲知道是女儿回来了。看到女儿,父亲高兴得几乎把嘴咧到耳根子了。做了八年铁匠的天寿,裸露在外的肩膀还是那么健壮。 “抓到了吗?” 听见父亲问自己,女孩子又露出两颗缺牙笑了。她得意洋洋地说,“抓到了。” 女孩子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死去不久还有余温的兔子。 “又是跟那些小家伙……” “我娘呢?” 这时候,女孩子的母亲已经悄悄地站到了她的身后。天寿闭紧了咧开大笑的嘴巴,重新拿起放在一边的锤子。 看到父亲做起了别的事情,女孩看出情势不妙。回头一看,母亲正冷冰冰地望着自己。第二章 顺(4) “跟我来!” 明伊严厉地说。女孩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是父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顾埋头敲打烧红的铁。 “干什么呢?我让你跟我来……” 没办法,女孩只好跟在母亲后面,只是仍然不肯放下手中的兔子。明伊进入房间,拿出了鞭子。 “赶快露出小腿!” 女孩好象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于是乖乖地露出小腿,她的小腿上已经伤痕累累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不许你跟那些男孩子到山上玩!” 犀利的鞭子抽下去,孩子娇嫩的皮肤上立刻添了一道新的伤痕。 “恩成一定要去抓兔子……” “恩成,不就是进士家的少爷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跟贵族家孩子一起玩吗?” 鞭子再次落在女孩的小腿上,这一下比刚才似乎更用力。更让女孩感到痛苦的,似乎不是鞭打,而是委屈。 “我只想去一趟学堂马上回来,可恩成总是缠着我。” “又……又去学堂……” 话一出口,女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这回算是完了! “又到学堂跟人家学习了?” “娘……” “是不是?” 女孩点了点头,母亲的鞭子同时落下。 “我告诉过你,不许接近学堂半步!” 女孩一直强忍鞭打,到这时终于放声大哭。 “恩……恩成和允……允权他们都上学堂……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上学堂?” 思来想去,女孩还是觉得自己委屈。她哭得那么伤心,竟有些哽咽难言了。 明伊无话可说。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她不能坐视不管。明伊消了气,把孩子拉起来,温柔地抱在怀里。 “长今,娘跟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是的,恩成和允权都是贵族家的少爷,而我是卑贱白丁*(韩国古代社会地位最卑微的阶层)的女儿。” “对,白丁的子女是不能读书的。” “这是为什么,娘?” “因为白丁地位卑微。” “可是我喜欢读书呀。我比恩成学得更好。” “那也不行。贵族子弟读书识字,长大做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白丁的女儿读书,就会给全家带来灾难。到底要娘说几遍,你才能记住呢?” 说到这里,长今闭上了嘴巴。她的性格里有天寿的遗传成分,非常固执。 “在这个世界上,贵族、中人、良人都有自己的本分,白丁也是。如果白丁模仿贵族,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明伊也担心过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是过于残酷了,既然话已出口,索性就说个明白了。女儿好奇心很强,如果不把她唬住,难保她不惹出什么乱子。听完母亲的话,长今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眨着眼睛抬头去看母亲。 “但是,娘,我们不是白丁。” 明伊听了这话,立刻感到毛骨悚然。而长今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她炫耀的资本。 “你,你说什么?” 看到母亲脸上血色全无,长今立刻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再说一遍,是谁告诉你竟然说我们不是白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