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11

于是男主人走到了阳台上。  “永别了,我的小爱人!”有裂纹的花瓶顿时哽咽起来。  眼望着男主人,花低头吻着瓶的唇,镇定地说:“不,我亲爱的爱人,我只属于你这只有裂纹的花瓶,因为没有你,我不会开放。”  “我的小爱人啊,别管我了,到水晶瓶那里去吧!那一束白玫瑰会把你衬托得更娇美!”  “如果那样,我将再也吻不到你了,将再也听不到你对我说的情话为我唱的情歌了……”  男主人探臂将有裂纹的花瓶拿在手里,他奇怪它有裂纹怎么还能存住水?  “我们的爱情多么美好啊!亲爱的,我感激你啊!”花泣不成声。  花瓶轻轻点头,早已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当男主人的手刚将花从瓶中抽出时,那有裂纹的花瓶猝然四分五裂,碎片溅落,水也洒了一地……  几乎同时,人手中娇美的玫瑰花,刹那间凋零了,变得一片光秃。  红艳艳的花瓣,每一瓣都落在花瓶的那些碎片上。  它们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次拥抱,依偎和亲吻。  “爱你!……”  “爱你!……”  ——真正的爱情,乃是义无反顾的,身怀感激的,因而具有誓言和诗性的意义。  ——出于感激而言爱情是不真实的;为了爱和被爱而彼此感激,爱情之“情”就更浓更深了。  此情可贵……  烛 的 泪  这是一条无名的短马路。在北京市区交通图上找不到它。马路左侧,一幢幢高楼比肩耸立;右侧,几乎完全被一座仓库的围墙占据。围墙一人多高,去年国庆节前,刷成灰色。国庆节后,灰色的围墙上开始出现红的、白的、黄的油漆以各种字体书写的广告。于是围墙有点儿“浓妆艳抹”似的了。这又是一条只有一端可供行人和车辆出入的短马路。它的另一端是小河。小河载入了它的另一端。否则,它的另一端也许会伸延得很长……  就在它的另一端,在围墙沿河畔转角处,有一间小房子。说那是房子,实在降低了房子的标准。因为它太矮了。房盖比围墙还低。也太小了。从外看,并不比书报亭大。房盖是油毡纸的。窗上无玻璃,木条十字交叉钉着蓝塑料布。在它的旁边,是一个比它大些的棚子。棚子只有油毡纸铺的盖儿,没墙。却也不能说没墙,只不过那若算墙,也降低了墙的标准。所谓的“墙”是用拆散的纸板箱的纸板拼凑成的。下半截拼凑的还挺严实,上半截靠各色塑料布挡风遮雨……  那“房子”里住着一对儿外地来的乡下夫妻。男人三十来岁。女人二十六岁。他们在那棚子里为北京人弹棉花。他们已在那儿住了五年了。他们的临时居住是半合法的。因为他们每年都能办下暂住证来。这是合法的一面。马路对面的街道给他们办的。他们老实得像只会弹棉花的动物。他们一磨,街道的人心一软,每每网开一面地就给办了。但他们那“房子”和那棚子,又实属违章“建筑”,早应当拆除。所幸在路尽头,又在河边,被周围十几株树隐蔽着,一次次地蒙混过关了……  北京虽然是全国消费水平最高的城市之一,却仍有舍不得花一百多元买新被褥,而更愿花十来元钱弹软一床旧棉套的人家。这样一些百姓人家,是那一对儿乡下夫妻的“上帝”。  他们实际上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才两岁。在乡下。由他们的父母轮流抚养着。  春节前,他们原本打算回乡下去与亲人们团圆的。活儿积压得多,就日夜突击地弹。最后一件被人满意地取走了,竟到了四日的下午。而这一天正是除夕呀!  女人说:“你什么也别管了。该收拾的我收拾。快去买晚上的火车票,咱们得争取初一这时候到家是不?”  男人表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带着一头发一脸一身的棉絮,匆匆地出了门。  他回来时,女人什么也没收拾。女人在床上酣睡着。那是一张旧单人床。他们给一户人家弹了两件棉套,人家用那张床抵手工钱了。单人床睡不开他们两口子,加宽了一块板,用些砖垫着。女人的睡状,像个困极了的孩子。她的头侧枕在枕上,身子伏着,手臂压在胸脯下边。她的另一支手臂垂在床下;另一条腿也垂在床下。而且,脚蹬着地。仿佛那只脚在酣睡的情况下还使着劲儿似的。显然,男人刚一走,她就那样子扑在床上了……  前几天北京寒冷,这女人感冒了。酣睡着的女人,两颊绯红。一线口水,从她半张着的嘴角流在枕上,竟已积成了一个围棋子般大的“珠子”。男人搓了搓手,想伸手去摸他女人的脸颊,看她是不是还在发烧?但他的手并没触到她的脸颊。他俯下头去,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女人的脸颊了。虽然外边的天气很暖和;虽然他的双手并不冷;虽然搓过了——他却仍怕自己手凉。女人的脸颊热乎乎的。女人还在发着低烧。女人睡得那么香,并没被她男人的脸颊贴醒。  男人的心里,倏忽间涌起对他女人的一种大的爱意。确切地说,那更是一种心疼。正是这女人,才使他在北京的这地方,这小“房子”和这弹棉花的棚子里,坚守了五年啊!这五年里,他们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弹棉花。他哪儿都没陪她去。她也没单独去过什么地方。更不曾请求他陪自己逛逛北京。他们之间的话语,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她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胳膊酸死了!”而他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就不累吗?”——但是这五年,不惟对他们自己未来的生活,对他们双方的家庭,对他们双方至亲的一些亲人,却是意义极其重大的:他们已为自己积蓄下了两万多元钱。他们靠着在北京弹棉花挣的钱,使双方的父母得以不愁衣食。而且,他们帮助过他们双方的一些穷亲戚。他们的家乡是个贫困的地方。那儿一百元钱可以使数口之家过一个月。五年多的日子里,他们已几十次地向家乡寄回过一百元了……想到这些,男人鼻子一酸,眼眶不禁地有些湿了。  他蹲下去,双手轻轻托起女人的手臂,将她的手臂放到了床上。接着,又那样儿将她的腿也放到了床上。他站起来,望着她犹豫片刻,小心地脱下她的两只鞋。  女人竟一直没醒。一只手臂压在胸脯下,嘴角继续淌着口水。五年来的冬天,她总穿现在穿的这一件上衣。实际上那是他的一件旧上衣。这一件粗布上衣已经快变成“绒”的了。五年里它所附着的棉絮,是水所无法洗去的了。若使之重新变成布的,非靠科技的方法用电子分离器不可了。她也和他一样,满头发满脸都是棉尘。这使她的头发和眉看去像是灰白的。然而这乡下女人的脸却长得怪秀气的。毕竟才二十六岁,又是少妇,女人味儿是棉尘所无法消减的……  男人不由得怀着一腔温柔的怜爱吻他的女人。他起先只不过捧起她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亲。那是一只多么纤小的手呀!像十几岁的少女的手。却又是一只多么粗糙的手呀!手心布满茧子。那是被弹棉花的弓子磨的。五个尖尖的手指尖儿,有三个缠着胶条,那是由于指甲两边儿的皮肤开裂了。他亲着她的手的时候,这男人就心疼得流下眼泪来了。他又亲她的额角,他的眼泪滴在她脸颊上。终于的,他忍不住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自己厚实的双唇严密地封闭住了他女人的嘴。女人一时喘不过气儿来,便醒了。女人睁开眼,懵懂似的仰视着他。明白他是在干什么后,推开他坐了起来。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一条湿痕显现在她蒙了一层棉尘的脸颊上……  她说:“你真烦人!”  她男人无声地笑了,眼里还含着泪光呢!  女人却没发现这一点。  “你脱了我鞋干吗呀!”——女人一边穿鞋一边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怎么哪儿哪儿也没收拾就睡过去了呢……”  男人说:“没事儿的,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儿收拾。”  女人穿好鞋,站起来说:“别一会儿,现在就收拾吧!要不该误火车了……”  男人说:“今天,咱们……走不成了……”  说得吞吞吐吐。  女人这才将目光望向男人的脸,自己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  “你哭过?……”  “没……没有……”——男人掩饰地将头扭向一旁。  “你明明哭过!咱们今晚怎么走不成了?你把买票的钱丢了是不是?你倒说话呀!……”  女人急了。  “没丢没丢!今天的票卖光了……”  “你骗我!”  女人的眼里也出现泪光了。三百多元钱对于他们是一笔大数。女人没法儿不急。  “没丢就是没丢嘛!哎,自打咱俩结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男人赶紧掏出钱给女人看。  女人放心了。女人缓缓坐在床上。失望使这年轻的乡下女人一时发呆。  “有明天的票……可我没买。明天都初一了。春节主要过的就是三十儿和初一嘛。初二下午才到家……那……我考虑来考虑去,咱俩还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北京过春节吧!咱俩还没在北京过一次春节呀……”  女人忽然双手捂脸,嘤嘤地哭了。一年十二个月,天天弹棉花,盼就盼的回家过春节啊!这当女儿的女人太想她的爹娘了!这当母亲的女人太想她的女儿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但,她男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呀!  她除了哭泣,无话可说……  于是男人走到她跟前,将她的头连同她的上身搂在怀里,以哄孩子那一种语调说:“别哭,别哭哇!五年里,咱们不就是这一个春节没能及时赶回去吗?听话别哭!再哭我可不高兴了!……”  女人反而哭得更伤感了。  爱女人的男人,是她的泪水的“闸”。女人本能地依赖这一点。她有时候哭,也是想试试那“闸”对她的感应还灵敏不灵敏。而爱她的男人,此时的表现则尤其温柔。他抚慰她,亲吻她,替她擦眼泪……  女人不哭了以后,男人用半截铅笔在一页纸上写着什么。那看来是一项须认真对待,反复斟酌之事。他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烟,一会儿写,一会儿划。终于“定稿”了,便抄清在另一页纸上。他将那页纸递给女人看。女人就也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划去几个姓名,添上几个姓名,更改一些姓名后的数字……  再以后,他们点了些钱,揣了那页纸,都顾不上换身衣服,双双赶往邮局。那时已经四点多了,他们怕邮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男人甚至还扯着女人的手跑了一段路。  邮局工作人员果然已在盘点业务了。但一听说他们是要往家乡寄钱。立刻予以理解。春节,使得中国人之间格外和气了。见他们取了一打汇款单,人家还告诉他们别急,仔细填,一定将他们的汇款单加进当天的业务里……  汇完了款,女人还想往家乡打长途电话。邮车已经开到小邮局的门口了。邮局工作人员已经往外拎邮包了。男人看了一眼收费电话,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人家又说——打吧打吧,有多少话只管说,我们等。  很少被这么和气这么友好地理解过,那话使夫妻俩心里暖烘烘的。  十几分钟后才终于有人接电话。当然并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在村部值班的一个老头儿。一听到乡音,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妻子双手抖抖地紧握电话,不停地尽说尽说,总之是解释回不了家乡的原因,让老头儿代问自己的父母及亲人们好的话罢了。说到女儿时,女人又流下泪来……  离开邮局,他们走得从容了。男人低着头,脸上显出怏怏不乐的样子。经女人再三问,男人才说:“打了十几元钱的电话,你光说你爸你妈和你自己了,也不替我问问我爸我妈的情况,也不替我给我爸我妈拜个年……”  女人大惭,一路赔不是。  一回到“家”里,夫妻俩就开始收拾。乡下人也保持着干干净净过春节的习惯啊!“家”是哪儿都收拾干净了,夫妻俩的脸,却快变成黑人的脸了。  她说:“无论如何也得洗个澡。”  他说:“对!咱们也享受一次,去桑拿!”  于是妻子接着水管子里的凉水绞了把毛巾,马马虎虎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也替丈夫擦了擦脸,就赶紧和丈夫出门了……  在马路对面,在那片楼群间,有洗桑拿的地方。二十五元一位。女人一听价,犹豫了。男人连考虑都不考虑,把钱交了。女人向人家手指的门犹犹豫豫地走去时,男人跟随着。人家大声说:“嘿那男的,你跟去干吗?男的在二楼!”  他说:“我们两口子……”  人家说:“两口子也不行。”  他曾听别人讲,北京有让两口子一起洗桑拿的单间,叫什么“鸳鸯间”。他所以肯花五十元与他的女人来洗桑拿,正是为的此种享受啊!各洗各的,那还叫享受吗?那还值得花五十元吗?  “放心,你不必陪她,有人陪她。”  男人一听这话,眼睛瞪起来了。走到门前的女人,也不由退回了一步。  人家笑了,说“女部”正有一个女人在洗着,女人陪女人,你这男人瞪的什么眼睛呀!说如果不是除夕,才不会人这么少呢!  男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往楼上迈,一边回头望他的女人。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在北京洗一次桑拿,是他五年多的日子里常常梦想之事啊!唉,唉,他沮丧极了……  “多大年龄了?”  “二十六。”  “没结婚吧?”  “结了。”  “那……生过孩子吗?……”  “生过了……”  于是坐在高台上的一个肥胖的女人,眼盯着坐在对面矮椅上的年轻的乡下女人的身子,羡慕得啧啧连声。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只有低垂头。肥胖的女人下了高台,坐到她身旁,自暴自弃地喃喃:“我这身子是没治了,喝凉水都长膘儿,再怎么蒸也没用。”见她低垂着头不吱声,以为她不愿理自己,悻悻地返回到高台上坐着,以女巫发咒似的语调又说:“别看你现在身子长得这么好看,过不了几年也准得发胖,兴许比我还胖哪!我有这方面的专门眼光!”她更不知说什么好了。而那肥胖的女人再次下了高台,连往碳热器上泼了几次水,热浪逼人。她觉得窒息,也敏感到对方其实开始嫌她,起身逃了出去……  男人比他的女人洗得还久。因为内心里暗觉二十五元花得亏,就一遍遍往头上用洗发液,往身上打皂。冲尽了就蒸;蒸出汗了又冲。总之他企图将亏了的事儿变成不亏甚而占便宜的事儿……  当他换上带去的一身崭新衣服走到外边时,他几乎不敢认自己的女人了——坐在长椅上望着自己的那个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吗?她头发湿漉漉的,她脸儿红扑扑的,她整个人看去水灵灵的。她的眼睛好明亮,仿佛她连眼睛也用香皂洗过了;她的嘴唇那么鲜润,仿佛抹了唇膏似的;她换上的新衣服使她显得更秀气了;那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穿在她脚上使他看着怦然心动……  在回“家”路上,男人向女人坦白:其实除夕的列车票最好买了,但他太希望能和她在北京过一次春节了!尽管他也是那么的想家乡,想父母,想女儿……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太不对了呢?”  她叹了口气,依偎着他,有心责备,又那么的不忍……  一回到“家”里,她就翻出新褥单,新被罩,新枕套,一一换上。于是他们在北京这个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寒酸简陋根本没个家样的“家”,竟也变得充满了家的温馨……  她那么做时,男人从旁看着,有几分舍不得地说:“不都是要带回家乡去的么?”  女人被问得害羞起来,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悄声细语地说:“我这不为了咱们好好儿过个春节么?”  他们相互配合着炒了三四样菜。配合得像他们弹棉花时一样默契。男人想起过“中秋”时还剩下半瓶葡萄酒,找到了,放在桌上。女人就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他们的“家”里没电灯。电业部门不许他们擅自拉电线。他们是一对儿在北京很安分守己的乡下夫妻,五年多的日子里一直以蜡烛照明。一只破箱盖上的蜡烛快燃尽了——男人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房顶吊着的小篮子里取出了一个报纸包儿。打开来,是一对红烛。比较粗的一对红烛。他有次花五元钱买的为着这一天,他其实早就在预谋了。  女人说:“两支都点上吧。”  他就将两支红烛都并列着点上了。  在两支烛光的交相辉映之下,在喝了几口酒以后,女人的脸越发显得娇俏了。男人充满爱悦地看着他的女人。就又想起他们到北京第二年夏天的一件事:那时有人主动介绍她去一家不小的饭店当服务员,说一个月可以挣五百,说还管两顿饭,他们欣然同意了。一年干下来就五六千啊!有天她还穿回了饭店发给服务员的衣服裙子,让他看穿在她身上漂亮不。当然漂亮!使她的模样看去活泼青春。可半个月后她不去了。他再三问她原因,她最后被问哭了,说一名是副经理的男人对她不怀好意。他要去打架,她跪下抱住他腿说:“咱们来的时候,不是互相嘱咐了遇事要忍的吗?……”  想起这件事,男人内心里对他的女人涌起了无边无限的感激。  当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开始在电视里播映时,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早早地睡下了。  在二○○○年的除夕,他们不说二○○○年,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也不看春节晚会的实况转播,因为他们没有电视。  他们在北京的这一个临时的“家”,那一时刻静悄悄的。因为他们该弹的棉絮都弹完了,不必像往日连夜加工了。  也没音乐,没相声,没歌曲,没广告介绍,没名人与主持人或名人与名人的侃侃而谈,在寂静之中,在人类已燃用了几千年之久的烛的光耀之下,只闻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喃喃喁喁的昵语,以及她唇贴着他的耳对他说的话;只有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的爱在热烈地进行着,以及她柔情缠绵地奉献给他的……  忽然,一支红烛说话了:“我们照耀着的是什么?”  它问那一支快燃尽的烛。  “两个人。”  被问的烛“老泪纵横”,以渊博的口吻回答:  “两个人在干什么呢?”  “在爱。”  “爱是怎么回事?”  “爱对人很重要。靠了爱,他们应付起那种叫穷困的命运就容易多了。”  “我喜欢照耀两个在爱着的人。”  另一支红烛插话了:“我也是。爱看起来很美。让我们将我们的烛光接近吧,让两个在爱着的人感觉到我们对他们的祝福吧!”  于是两支红烛的光首先相互吸引,渐渐的,两个桔色的光环有一段弧“吻”在一起了。小小的空间顿时明亮许多……  那支已快燃尽的烛,在破箱盖上努力将它的烛光做最后一次腾跃,随即暗淡。  它说:“我不可能继续照耀着他们的爱了,我的朋友,别了!”  它说完,淌下它最后的一行泪,烛光晃了几晃,越缩越小,缓缓地,灭了。  两只红烛的“吻”在一起的光环颤抖不已。  “我感激它。它告诉了我们爱。”  “我也是。”  它们哭了。烛泪长流。  男人和女人自然并没听到烛们的话。  在北京;在二○○○年;在这间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小“房子”里;在静悄悄的氛围之中;在吻合着的烛的光环的照耀之下;那男人和那女人的爱,是他们自己为自己举行的庆典……  是他们除夕夜至高的享受……  突 围  农村人家的土坯窗根下有道裂缝,裂缝里生存着一群蚁。不是那种肉色的极小的红蚁;是那种较大的,单独作战能力和自卫能力都很强的黑蚁。这是一群从大家族里分离出来的蚁,为数还不太多。它们在那道裂缝里大兴土木,打算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们建造幸福的有“社会”秩序的理想王国……  它们每天由那道裂缝出出入入,往内拖食物,往外除垃圾,勤劳,忙碌,习惯成自然。  “哥,你看,这儿有蚂蚁哎!”  “弟,让咱们来摆布摆布它们!”  有一天,那人家的两个孩子发现了那儿是蚁窝。他们正闲得无聊,于是开始“玩”它们。俩孩子蹲在窗根下,手中各捏一条帚枝,见有蚁从裂缝里出来,便用帚枝将其拨回去。  这是一次偶然“事件”。而且,仅仅是开始。  “拨”这个字,意味着动作幅度的小和力的轻微。“玩”蚂蚁不是斗牛,即使俩孩子,也很快就从心理上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巨灵神似的优胜感。确实,蚂蚁们在他们的每一拨下,皆连翻筋斗,滚爬不迭,晕头转向。那轻微的一拨,对于它们意味着巨大的不可抗力。它们退回到裂缝里去,聚在裂缝内部的两侧,懵懂困惑地讨论刚刚发生过的情况。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明白。于是一起去向一只老蚁请教。  老蚁听了它们的汇报,沉思良久,以权威的口吻说:“那是风啊!你们呀,真没见过什么世面,遭遇到了一场风就一个个大惊小怪,惶惶不安的。不怕下一代笑话吗?”  有一只中年的蚁反驳道:“前辈,我觉得我们不像是遭遇到了风。我经历过几场风的。风是有呼啸之声的呀!你们听到风声了吗?……”  被问的青年蚁,全摇头说没听到什么风声。全说外边阳光明媚,天气非常好。  “前辈您请看……”  中年的蚁指着裂缝,也就是它们的穴口——斯时一束阳光正从穴口射入进来……  “不是风?那么你有何见教呢?”  老蚁受到当众反驳,满脸不悦。  中年的蚁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可答。  老蚁在两个青年蚁的搀扶下走到穴口,探头穴外,打算亲自察看究竟……  这时,弟弟问哥哥:“咋一只都不往外爬了呢?”  哥哥说:“它们奇怪呗,肯定在开会哪。”  “可我还没跟它们玩够呢!”  于是那弟弟双手按在地上,将头俯下去,将嘴凑近裂缝,鼓起腮帮,噗地向裂缝里猛吹了一口……  他的头自然挡住了阳光,那一瞬间蚁穴里一片黑暗。  中年的蚁大叫:“危险!……”  但是已经晚了。  好一阵“狂风”扑灌蚁穴!——蚁穴内顿时“飞沙走石”,“风”力肆卷。那一股“狂风”在穴内左冲右突,寻不到个出处,经久卷蹿不止。所有聚在穴口的蚁们,都被狂风刮落到穴底去了。那只老蚁,虽有那只中年的蚁和青年蚁们舍生保护,还是摔伤得不轻。  那弟弟却仍双手按地俯头在那儿猛吹……  穴内蚁族,整群惊悸,拥挤于穴角,团缩无敢稍动者。  当“狂风”终于过去,老蚁怒斥那中年的蚁:“我说错了吗?还不是风吗?你才见过几场风?!倘论对这世界的经验,你差得远呢!”  众目怨视,怒视,嘲视,那一只中年的蚁自感罪过和历世的浅薄,肃立聆训而已。从此明哲保身,唯唯诺诺,变成了一只不复有什么见解的沉默寡言的蚁。它是一只中年的工蚁。工蚁之间有互相交换食物的习惯。然而这习惯并不意味着友情,更不意味着亲情。那是蚁们的一种古老的习惯。它们的唾液里含有能传播信息的化合物。正如人类之间经由亲吻会传染感冒一样。于是在那一天,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从它的唾液之中接获了这样一种“思想”的暗示:免开尊口,少说为佳;人微言轻,说对了又如何?而说错了却有可能一辈子成为错误的典型……  于是那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在那一天里,对它们所亲历的洞内洞外的“狂风”,都变得讳莫如深,沉默寡言,明哲保身起来。  经验一旦被“事实”证明是经验,便往往上升为权威认识。而权威认识一旦形成“经验主义”,并受到普遍的尊崇,再要推翻则十分不易了。甚至怀疑它都是狂妄的。  那一天里这一群蚁都不再出穴了。都自觉或半自觉地聚在老蚁身旁,听它讲种种关于“风”的知识。它一边接受着几名青年雌蚁的按摩,一边谆谆教导。它的教导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风”是某种神明打的喷嚏。那神明在它的语言描绘之下,听来像一只无比巨大的蚂蚁。蚁的想像力毕竟是有限的,对于神明和对于妖魔的想像,都难免接近着蚁。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明媚朗日。  俩兄弟起得比蚂蚁们还早。阳光总是先从窗子照入人的房间,其后才从那道裂缝射入蚁穴。  弟弟一睁开眼就说:“哥,我今天还要弄蚂蚁玩儿。”  哥哥说:“行呀,今天咱们换个玩法儿!”  于是哥哥找到一支香,一折为二。自己一截,弟弟一截。  他们燃着香,又蹲在窗根前了。  “哥,蚂蚁怎么还不爬出来呢?”  “别急。兴许它们昨天都被你吹感冒了,发着烧呢……”  “瞧,有一只往外探头了!”  “先别烫它,等它出来……”  探头的是那只变得明哲保身了的中年工蚁。它原本是一只在蚁群中颇受尊敬的工蚁。一只任劳任怨,责任感很强的工蚁。不惟老蚁摔得不轻,“保育园”里的许多小蚁也确实被“狂风”吹感冒了。尽管它对此并不应负什么直接的责任,但它一想到自己曾当众反驳老蚁,认为不是风,就一阵阵地独自脸红,仍因自己所犯的“言论错误”而觉得罪过。它率先来到穴口,是一种将功补过的表现。  它向外观察了一阵,没觉得外面的情况有什么异常,于是放心大胆地爬出。  啊,多好的天气呀!  它仰望太阳,伸了几伸胳膊,分别将四条腿活动了一阵,之后向穴内发出平安无事的讯号。  于是一只只中青年工蚁们接连爬出了那道裂缝;而蚁穴里,蚁群按照“社会”的分工,又开始了一天按部就班的忙碌。心宽体胖的蚁后,照例通过它大量需要的早餐,从“化学鸡尾酒”中获得着关于种群的第一份“报告”,并一如既往地进行加工处理,从体内及时排出另一种化合物。它处理种群的各种指示,通过那另一种化合物的传播,在蚁穴的各个角落被有效地执行着,落实着……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农村孩子的恶作剧,关于这一群蚁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  哥哥见爬出来的蚁不少了,下达了袭击的口令:“开始!”  于是两个不可爱的孩子分别用香头烫那些蚁……  对蚁们来说,这当然是比“风”更加突如其来的不可抗的灾难呀!  蚁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否则,它们被烫时的哀号,也许会使俩孩子听了不忍,由不忍而停止他们的恶作剧。它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那一时刻是它们多大的不幸啊!俩孩子见蚁们被烫得在地上翻来滚去,伤残之状惨痛触目,反而大为开心,其乐陶陶……  蚁毕竟是蚁!  从那道裂缝里爬出了更多的蚁。皆是勇猛善战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兵蚁。整队整队的兵蚁出动又能奈人何呢?它们的对手是它们仰视也看不明白的凶恶之物啊!对于蚁们而言,敌人是不可名状的,仿佛来自于上苍。那造成它们严重伤残的袭击,迅疾不可避,也根本无法招架,无法对抗,更无法反攻……  视死如归前仆后继的兵蚁们,最终也不过是靠着数量之多,使俩孩子顾此失彼,而得以将它们的伤残了的同胞一一抢救回裂缝里去。包括奄奄一息的,无一弃之不顾。  蚁这一种虫的天生可贵,斯时过人!  群蚁大骇,大悲,大乱……  蚁后接到紧急情报,出于战备考虑,决定将所排之卵全部孵化成善作战的兵蚁,以补充其数量的伤残损失……  那一天,成群结队的蚁数次企图勇突而出,全都被两个人类的孩子成功地“狙击”回去了。  蚁们又不明白它们遭遇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火呀!”  一些有经验的蚁如是说——但,是火为什么没有焰呢?  “那是雷电呀!”  另一些有经验的蚁这么说——但,是雷电为什么听不到霹雳呢?而外面的天空多么晴朗啊!  “依我想来,那一定是人干的……”  老蚁终于开口了。它的表情,它的语调,都非常地忧虑。它身后,一排排伤残了的蚁躺在地上痛苦扭动,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它们的痛苦,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疗治它们的伤残。它们中,某些其实已经死去。伤残和死亡,使老蚁的话老蚁的忧虑,显得无比严峻。  蚁穴完全被不祥的气氛笼罩着。  经久,面临大难的不安的沉默中,有一只小蚁胆怯地问:“人是什么?”  老蚁叹了口气,更加忧虑地说:“人,是地球上最神通广大的妖魔。它们善于发明多种武器。”——它回头看了一眼,又说:“我们那些可怜的兄弟,看来显然是被它们的武器所伤害的。”  “可人为什么要伤害我们呢?”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人既然是最神通广大的妖魔,那它们当然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地球上从没另外一种动物有资格和它们谈判过,何况我们渺小的蚁!”  “我们该怎么办呢?”  此话一经问出,绝望的哭声四起。  老蚁庄严地说:“都不许哭。哭是没意义的。人无论多么强大,却不能把我们蚁彻底灭绝。比如它们并不能钻入我们的穴中来加害我们。但这一个穴口,我们是必须堵上了。因为人也许会往我们的穴中扇烟、灌水、撒药……”  似乎也无第二种选择。  于是蚁后发布了她的总动员令;于是蚁们掩埋了死者,将伤残者们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劳动。它们并没将那道裂缝彻底堵死。它们还需要有一线阳光照射进来。它们在裂缝两旁备下了大量的泥土;派了观察员日夜观察外面的动静;派责任感最强的兵蚁把守在那儿,不许任何一只蚁以任何理由接近那儿。谨防由于某一只蚁的擅自行动,而使灾难再次降临在种群头上。种群的存亡高于一切。有敢违者,格杀勿论。之后它们另辟穴口。它们在穴中挖呀,掘呀,挖掘了一条条通道。有的通道由于碰到了坚石,事倍功半;有的通道由于判断错误,似乎永远也挖掘不到外面去,不得不放弃工程;而有的通道在挖掘的过程中坍塌了——那真是艰苦卓绝的劳动啊!小蚁和老蚁都责无旁贷地参加了。蚁们表现出的那一种百折不挠的信念和能者多劳的精神,伟大而又可歌可泣。终于的,有一天阳光从另一处地方照射进了通道。它们成功了。另一个穴口开辟出来了。斯时这一群蚁的每一只,都疲惫不堪精瘦精瘦。储存的食物越来越少,早已开始按定量分配了。考虑到“蚁多力量大”,所以蚁后加紧孵化后代,殚精竭虑了。幸而通道及时挖掘成功了,否则“她”肯定会以身殉职的……  但那是一个多糟的穴口啊!它前边是水坑。水坑是由房檐滴水形成的。正是雨季,那水坑对蚁们而言,如同“汪洋大海”。它们一钻出穴口,就等于置身“汪洋大海”的海岸线上了……  这一群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付出了很大很大的牺牲,以更伟大更可歌可泣的雄心壮志,硬是在“汪洋大海”中筑成了一条跨“海”坦途!  然而“海”的彼岸并非风景独好。那是这群蚁从未涉足过的陌生地方。一条光溜溜的石铺小径的两旁,生长着茂密的野蒿,丛中散发着异香的气息。它们凭本能意识到那气息极端危险。它们的本能是正确的。那里曾是蚊子的家园,户主往那里喷过灭蚊的药剂。它们不敢到野蒿丛中去觅食。而若想在光溜溜的石铺小径上觅到足够种群为生的食物又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啊!并且,小径的前方,有一株老朽树。树洞里繁衍着另一蚁群。那是比它们在数量上多十几倍的庞大蚁族。它们也绝不敢轻意地,不自量力地闯入对方们的领地。它们发现一点儿食物是多么的惊喜啊!它们弄回穴里一点儿食物是多么的不易啊!可敬的工蚁们天天都在努力发挥着自己的作用,然而每天弄回穴里的食物却刚刚够种群当日消费的,往往毫无剩余。也就是说几乎再也不可能有新的储备。如此下去怎么行呢?每一只蚁都明白这一点。每一只蚁都为这一点而忧心忡忡。它们真是瞻念前程,不寒而栗啊!  以往的日子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呀!那时一出蚁穴,便是农家院子。那时它们从不为食物发愁。农家院子的每一角落,都仿佛是它们的露天仓库。都有它们永远也搬运不尽的营养丰富的食物。虽然院子只不过被汪洋隔住了,但是它们却已忘记了往日的幸运确曾存在于哪一方向。那地方在它们头脑中似有又无,遥远而又朦胧,仿佛变成了某种幻觉。蚁们具有从“意识”中彻底剪除苦难印象的本能。它们在哪条道路上受到过严重伤害,它们几乎就永不出现在那条道路上了。这乃是由它们那种化合物“思维方式”所决定的。它们不会像人一样从苦难里总结和认知什么。它们只会忘记……  然而在这群蚁中有一只蚁例外——就是那只曾问老蚁“人是什么”的小蚁。它现在已经成长为一只工蚁了。种群艰苦卓绝的劳动令它感动。种群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令它肃然和心疼。种群面临的生存危机也是它不可能视而不见的。每当疲惫而又成效甚微的劳动结束以后,它常独自待在原先那一穴口的高坡之下,仰望着那道几乎被砌死的裂缝,陷入长久的沉思。没有火再从那儿喷入穴中;没有“狂风”再从那儿刮入穴中;没有水从那儿灌入;没有“人”仍在洞外潜伏着时刻准备袭击——它认为这一点是显然的。人既是那么神通广大又善于制造武器的妖魔,那么它们若企图继续伤害自己,这个洞穴岂不是肯定的早就不存在了吗?……  它想:已经发生过的事,必然另有某种原因。  那是怎样的原因呢?它苦苦思索,却并不能自信地给自己一个回答。它毕竟太年轻了。它对这世界完全缺乏经验。它的怀疑不是经验式的。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对这世界完全缺乏经验。  从那道几乎被砌死的裂缝透射进来的阳光,难道不是和别处的阳光一样地明媚吗?忆起往日在农家院子里自由自在地东游西荡,以及那多种多样的食物,内心的感觉,岂非美好而又诱人!这一只年轻的蚁原本是一只害羞的蚁。它刚刚成长为一只工蚁,还没主动与别的工蚁们交换过食物。因而它的头脑中,仍保留着一些尚未被种群同化的记忆的片断……  但是它不敢登上高坡接近那道裂缝。只要它再向前迈出一步,高坡上忠于职守的兵蚁们,就会一齐地矛戟相向……  那两个孩子——有天他们听老师读了一篇关于蚂蚁的童话,深深地被蚂蚁这一种小小的生命所具有的种种可贵品质感动了。他们联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不禁万分悔恨。他们企图向蚂蚁表示忏悔的方式是——将半个馒头搓成细屑,拌了红糖和香油,撒在那道裂缝的外面……  混合型的香甜的气味儿,首先使最接近裂缝的兵蚁们的神经反应系统简直没法儿抗拒那一种吸引力。于是它们一队队被轮换得更勤了……  一天深夜,那只年轻的蚁趁兵蚁们瞌睡之际,偷偷从那道裂缝爬了出去。正如它所愿望的那样,它在外面并没遭到任何危险,更未遭到人的袭击。多么迷人的夜色呀!多么好吃的食物呀!它大快朵颐。撑得饱饱的以后又将一些食物放在一茎柳叶上,向穴中拖。那对于它是非常吃力的,也是冒生命危险之事。然而这年轻的蚁认为值得……  其实兵蚁们何曾打过瞌睡呢!在岗位上打瞌睡还配是兵蚁吗?它们的瞌睡之状都是佯装的。它们存心放自己的一个胆大的同类从那裂缝爬出去一次。自己由于角色的严格戒律不得为之的事,它们希望有一个兄弟去做。这有点儿阳奉阴违,却也算暗中的成全啊!  它们帮助那只年轻的蚁将柳叶拖入了穴中。  “你犯了死罪,当格杀勿论!”  “我知道的,可你们不是也想享受一顿美餐吗?”  于是,站岗的兵蚁们也大快朵颐起来。它们竟将柳叶上的食物全吃光了。  一只兵蚁说:“现在,我们应该拿这件事怎么办呢?”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  年轻的工蚁镇定地说:“要么,你们告发我;要么,我明天还从这儿出去,弄进来更多的食物。事实你们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个事实应该让我们的种群知道的呀!……”  那些兵蚁们做了后一种选择。于是它们成了那只年轻的工蚁的“地下同志”……  第二天夜里,从那裂缝爬到外面去的,至少有几十只工蚁。  两个孩子发现他们为蚂蚁撒在地上的食物一干二净了,非常高兴。他们搓了更多的馒头屑,拌得更香,更甜。  第三天、第四天的夜里,从那裂缝爬到外面去的蚂蚁也更多了……  香而甜的馒头屑,于是成了种群中的定量外食物。这是种群的生存所必须的补充;却也是“非法”的食物。是种群的传统纪律所绝不容许的。“非法”的食物在经过咀嚼之后相互交换的过程中,使另一种化合式的思想在种群中蔓延开了——既然事实上可以从那裂缝出去,为什么不去做呢?为什么不将那裂缝开凿得更宽?为什么不使阳光更多地从那儿照耀进来?为什么不从那儿运进来更多更多的香甜食物?……  胆大妄为的行动被发觉了……  “我们封起那道裂缝并派兵蚁把守是为了什么?!……”  “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开辟另一个穴口又是为了什么?!……”  “但我们是可以仍从那儿出去的,而且我们已经平安地回来了……”  “而且我们也是在履行着对种群的责任和义务……”  于是,在这一群蚁间,发生了激烈的“思想”的冲突。每一方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且每一方都有根据那么认为。“思想”的冲突既然不再能统一,于是演变为暴力的征服与反征服……  那是极为惨烈的情形。每一方都战斗得那么顽强。每一方都在为信念而攻守。每一只蚁都“牺牲”得特别悲壮。在这一场战斗中,那只变得明哲保身的中年的蚁,又被唤起了“崇高”的冲动。它用它的视死如归的勇敢证明了它不但是一只优秀的工蚁,而且不愧是一名蚁中的盲勇士。它的双眼是被香头烫瞎的。它的颈子是被那只年轻的蚁咬断的。当它的头从身体上掉下来的时候,那只年轻的蚁眼中滚落了大滴的泪。它原本是敬爱它的“敌人”的呀……  一方众志成城,但勇进兮不有止,男儿到死心如铁;另一方同仇敌忾,忠诚岂顾血与骨,恒志绝不稍懈……  蚁后自噬其腹而死;老蚁以头撞壁身亡。那是这一蚁的种群最大的一场劫难。对于它们,似乎也只有“眼前得丧等烟云,身后是非悬日月”这唯一的选择……  当那只年轻的蚁率众从那道裂缝“突围”出来——农家的院子里主人正在和泥。如今大多数农村已不再用草泥抹墙了,用的是水泥。  “哥,哥,蚂蚁又从这儿出来了!……”  “别伤害它们,这次千万别伤害它们……”  而农人,却用抹板平托着水泥,首先朝那道裂缝抹下去……  “爹!你不能……”  “一边去!别妨碍我干活……”  水泥抹下去了。裂缝不见了。紧接着,第二抹板,第三抹板,水泥一次次抹下去——窗下的土砖墙,渐渐抹厚了。又厚又平滑……  两个孩子呆住了,弟弟眼中充满了泪。  那年轻的蚁回头望去,身后跟随着小小的稀稀散散,踉踉跄跄的一支蚁队。窗下的水泥墙根告诉它,再也不会有一只蚁赶上来了……  它遍体鳞伤,心中充满无边的愀然和悲怆。  它忽然意识到,对于它的种群,有比灾难和“人”更可怕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在它们的头脑中,还是在外界呢?它发誓一定得想明白这一点,并一代代告诉它们的后代……  这一队死里逃生的蚁,在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的护送之下,缓缓地爬出了农家的院子,爬过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村路,迁移向那个村子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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