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8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  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中国之电影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问题,对任何一位导演,都是很沮丧的事。往往的,需要十个群众演员,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真开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错。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群众演员,在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群众”,些个中国人。  难得有父亲这样的群众演员。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  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室。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了?为什么夜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密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太把一位导演,与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联得太紧密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  而我认为这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早通过,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儿不关心?”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  父亲刚来时,对于北影的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了,只说“厂里”了。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  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  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要发急吗?……”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准拍不成。  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们剧组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耳聋吗?”  父亲他怒冲冲地就走出去了。  我站在办公室窗口,见父亲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地羞愧。  对于这样一位太认真的老父亲,我一筹莫展……  父亲还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选景于中国的一个什么影片中担当过群众演员。当父亲穿上一身朝鲜民族服装后,别提多么地像一位朝鲜老人了。那位朝鲜导演也一直把他视为一位朝鲜老人。后来得知他不是,表示了很大的惊讶。也对父亲表示了很真的谢意。并单独同父亲合影留念。  那一天父亲特别高兴,对我说:“我们中国的古人,主张干什么事都认真。要当群众演员,咱们就认认真真的当群众演员。咱们这样的中国人,外国人能不看重你吗?”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和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儿。  忽然父亲喟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一句话,使我、妻、母亲面面相觑。  母亲说:“人,谁没老的时候,老了就老了呗!”  父亲说:“你不懂。”  妻煮饺子时,小声对我说:“爸今天是怎么了?你问问他,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怪伤感的……”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同去办公室休息。睡前,我试探地问:“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吗?”  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说:“那怎么包饺子的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的?”  父亲笑了,说:“昨天,我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了,那不真算是演员了吗?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  我就说:“爸,我的话,也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吗?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吗?”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  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今一无所知。  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世同堂》、《白龙剑》。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爽你看你爷爷!”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哪里有父亲的影子……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  妻说:“走过去了。”  是啊,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在我写这篇文字时,又有人打来电话——  “梁晓声?”  “是我。”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  对方的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的是他的一份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一种几乎终生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人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而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十几年、几十年的,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广厦之功。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父亲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地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  偶思欲望  人皆有欲望。  我们谈的是欲望。不是在谈欲。  欲是本能。  欲望乃是超越于本能的精神活动。这一种精神活动,往往会变成强烈又伟大的精神冲动。它远非本能的满足所能抑制和限止。  欲与欲望的区别,好比性与爱情的区别。更好比洗澡与水上芭蕾的区别。  人类停止在欲的满足方面,这世界的变化也就戛然而止了。  一个家庭也有欲望。一个社团也有欲望。一个民族也有欲望。一个国家也有欲望。人类不可能没有欲望,因为具体的人都是有欲望的。人类不可以没有欲望,因为人类也是仰仗着自身的欲望进化,进步,和文明起来的。一个家庭,一个社团,只有依赖了成员们欲望的一致性而凝聚而各异其能,才可实现追求之目标。一个民族也是这样。一个国家也是这样。  家庭是靠了家长来统一欲望实现欲望的。社团是靠了核心成员起这种作用的。民族和国家是靠了领袖与杰出的政治人物起这种作用的。共同的欲望的实现,需要确立和维护某种权威。缺少权威的引导,共同的欲望难以实现。共同的欲望既难以实现,多数人的欲望的质量必大受影响。  欲望当然有好坏之分。好的欲望其实便是理想。坏的欲望其实便是野心。一个人产生坏的欲望,极易滑向犯罪的道路。一个家庭由种种坏的欲望氤氲一片,极易使家庭这个温馨之所变成罪恶之窝。一个社团由坏的欲望所凝聚,将对社会造成危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由坏的欲望统治,则必危害全人类的和平。  因而一个具体人的欲望,是须时时自觉地用理智进行审省、判断和控制的。一个产生了又坏又强烈的欲望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而不能够审省、判断自己欲望的好坏,并且不能够控制它,那么这个人对别人是危险的人。一个社团,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都是这样。  如果说欲望也就是目的,我们则应该明白,每一种欲望的达到,几乎都是以放弃另一种或另几种欲望为代价的。或者是以放弃另一部分来实现某一部分。一般而言,在实现欲望的过程中,理想的原则是不适用的。甚至,首先是要被放弃的。  大多数儿童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企图实现或获得,一心所求往往是全部。所以儿童们常会陷入此种两难之境——当他们把手伸入细颈陶罐掏取什么的时候,他们的手几乎都贪婪地抓得满满的。结果他们连自己的手也被卡住抽不出来了。他们要么会急得大哭起来。要么会发脾气将陶罐打破。哭是没用的。流再多的眼泪也不如放下去一点儿想得到的东西。而将陶罐打破,类乎于杀鸡取卵……  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善于控制欲望的人。他们面对欲望,好比是有良好教养的人在宴会上的表现。每样东西都在面前,但他们只取适量的东西。他们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之所以还有他们的一份儿转过去又转回来了,乃因餐厅里有秩序。餐厅里有秩序,乃因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在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否则,餐刀餐叉,顷刻将会变成进攻的武器……  改革开放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欲望。这是好的欲望。因而是理想。既是理想,当然时时须以理智加以审省和检验。谁也不能说“大跃进”不是好的欲望不是理想。但大跃进是不理智的。是儿童式的欲望。  好的欲望共同的理想,往往也会因不理智的因素而走向反面。  勿使民族和国家的好的欲望走向反面——政治家的最高责任和最大光荣,正体现在这一点上。  政治家是民族和国家的头脑。  这个头脑发烧了,全民族和整个国家就“打摆子”。  这个头脑始终清醒着,乃是民族和国家的幸运。  商业时代的初期,人们的种种欲望皆被空前刺激起来。这一个时期的人类欲望,具有着极其贪婪的色彩。如何使剧烈膨胀着的个人欲望,凝聚为民族和国家的共同理想,是时代的艰难使命。时代完不成这一使命,时代将走向反面。当许许多多的手都伸入细颈陶罐,都抓得满满的,都不愿放下一点点东西,都被卡住了抽不出来,陶罐是很容易被弄碎的。在此种情况下,少数人的理智已经难起什么作用了……  “宏观调控”是一种理智。  “反腐倡廉”是一种理智。  加强法制建设是一种理智。  扶贫救困是一种理智。  “下岗”再就业措施是一种理智……  所幸都不甚晚!猴子  公园的笼子里,有一群猴子。它们究竟被关在笼子里多久了,已经无人知晓。  我们说那是笼子,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它更像网状的大房子,猴子们在里边享有着较充分的活动空间。在那空间里,它们是自由的。但,再大的笼子也毕竟是笼子,而不是丛林。  公园的笼子里,还有一棵大树。那树的躯干在笼中,那树的树冠却在笼外。确切地说,是在罩住笼子的铁网的上边。树在笼中的躯干部分,已有多处地方掉皮了,被小猴子淘气扒下去的。树的几茎老根,拱起而扭曲地暴露于地面,宛如丑陋的灰色的蛇。树干中间,还有一个朽洞,而且越朽越大。但那棵树却是一棵野果树。春季仍开花,秋季仍结些果子。树冠在雨天足以遮雨,在酷暑足以投阴。它所结的果子是一年比一年少了,今年秋季结的果子尤其少。于是从网眼掉入笼中的果子,再也不是共享的美食了。猴群是有地位之分和等级之分的。特权和公认的资格成为占有果子多少的前提。一些掉落在网罩上的果子,只有爬到树干的最上方,将猴臂从网眼伸出网外,才能用猴爪子抓到。却只有某些猴子可以爬到树干的最上方。首先当然是猴王。其次是猴王所亲昵待之的猴。再其次是强壮善斗的猴。  于是那一棵树既不只向笼中投下阴影,也在猴群中造成了不平等现象。  于是嫉妒产生了……  于是愤懑产生了……  于是争抢产生了……  于是厮咬产生了……  于是笼中每每充满了敌视的,战斗的气氛……  年轻的管理员因为猴群的骚动不安而不安。他忧心忡忡地去请教老管理员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老管理员说:“别睬它们,由它们去。”  年轻的管理员困惑地问:“那怎么行?它们会彼此伤害的!”  “它们在丛林中也并非永远和睦相处。有的猴在被逮着以前,就带着互相伤害留下的残疾了。”  “可是……如果被咬死一只呢?”  “死就死吧。死一只,还会出生两只。笼子不是丛林,生而不死,笼中将猴满为患的。”  年轻的管理员虽然觉得老管理员的话不无道理,但对老管理员淡然处之的态度还是有些不解。  老管理员看出了此点,以思想高深的口吻说:“对于我们动物园管理员而言,我们最成功的管理那就是,使无论猴子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彻底地遗忘它们的种群曾生存过的丛林、草原、深山和莽野。使它们的低级头脑之中逐渐形成这样的一种似乎本能的意识——它们天生便是笼中之物。笼子即它们的天地,它们的天地即笼子。通常情况下我们几乎对此无计可施,只有依赖时间,进一步说是依赖它们一代代的退化。退化了的动物不再向往笼子外面的世界,正如精神退化了的人类不再追求民主和自由……”  他正说着,笼子那边传来猴群发出的尖厉而使人惊悚的嚣叫。年轻的管理员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笼子跑去……  猴群在笼中正“战斗”得十分惨烈——具体地说,并非所有的猴子都投入了“战斗”。大多数猴子只不过又蹦又跳,蹿上蹿下,龇牙咧嘴,在自己一方“前线猛士”的后边助威。而双方的几只“猛士”却真的厮咬作一团。那一时刻,猴子显出了它们相当凶残的一面。它们的牙齿一旦咬住对方的要害,就是受到当头一棒,仿佛死也不会松口,仿佛宁肯同归于尽。那时猴的脸相,与咬住了猎物颈子的狼、狮、豹等猛兽的脸相没什么两样……  年轻的管理员看得目瞪口呆。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肩上,是老管理员的手。  老管理员眼望笼中惨烈的自戕情形,慢条斯理地说:“好,很好。对于我们,这是再好不过的现象了。看我手上这道疤,猴子挠的。几年前,这群猴子中还有出色的猴王。是的,那是一只出色的猴。它攻击我,因为它很恨人。它恨人,因为人使它和它的猴群变成了供人观看的笼中之物。它以为成功地攻击了我,就可能率它的猴群夺门而逃了。我挺钦佩那样的猴子,它那样证明它是一只向往丛林自由的猴子。瞧眼前这群猴子吧!它们中已不太可能产生那样的猴子了。它们相互攻击,厮咬,只不过是为了在笼子里的地位。几年前那一只出色的猴子,是被它的同类咬死的。我由于钦佩它,在动物园里选了个好地方把它埋了……”  一只比猴王更强壮的猴子,将猴王活活咬死了。当血从猴王的颈中射出,年轻的管理员转过了脸不忍看……  “现在,它们开始在它们的同类中树立敌人了。它们越这样,我们越容易成为它们的上帝了。对于我们,这是好现象。很好的现象……”  获胜的猴子,也就是新猴王,显得异常亢奋。它迅速地爬上树干的高处,又迅速地蹿下来,并不时地龇牙咧嘴。蹿上蹿下之际,不忘将猴臂从网眼伸出,抓取几颗果分抛给帮它夺得了王位的“有功之臣”。而那些毛上沾满了同类血迹的猴,则一只只围着树干蹦来蹦去,抓耳挠腮,显出无上光荣的猴子嘴脸。随后啃着果子,分别蹲踞在高高低低的树桠上了,像一只只秃鹫栖在高高低低的树桠上……  于是,在动物园里,在笼子里,那一棵朽树又一次易主了。  从此,这群猴子,以及它们的下一代,低级的头脑中更没有了丛林的概念,更没有了对自由的向往。  从此,当然的,年轻的管理员的职责简单多了,尽管猴群中的“战斗”仍时有发生。他认为,那些为笼中地位死了的猴子,是根本不值得他挖个坑埋的……蛾眉  半截燃烧着的烛在哭。  它不是那种在婚礼上,在生日,或在祭坛上被点亮的红烛。而是白色的,烛中最普通的,纯粹为了照明才被生产出来的烛。  天黑以后,一户人家的女孩儿,要到地下室去寻找她的旧玩具。  她说:“爸爸,地下室的灯坏了,我有点儿害怕去。你陪我去吧!”  她的爸爸正在看报。  他头也不抬地说:“让你妈妈陪你去。”  于是她请求妈妈陪她去。  她的妈妈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往脸上敷面膜呀?”  女孩儿无奈,只得鼓起勇气,点亮了一支蜡烛擎着自己去。  那支蜡烛已经被用过几次了,在断电的时候。但是每次只被点亮过片刻,所以并不比一支崭新的蜡烛短太多。  女孩儿来到地下室,将蜡烛用蜡滴粘在一张破桌子的桌角上,很快地找到了她要找的旧玩具……  她离开地下室时,忘了带走蜡烛。  于是,蜡烛就在桌角寂寞地,没有任何意义地燃烧着。  到了半夜时分,烛已经消耗得只剩半截了。  烛便忍不住哭起来。  因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的燃烧……  事实上烛始终在流泪不止。然而对于烛,一边燃烧一边缓缓地流着泪,并不就等于它在悲伤,更不等于它是哭了。那只不过是本能。像人在劳动的时候出汗一样。当烛燃烧到一半以后,烛的泪有一会儿会停止流淌了。斯际火苗根部开始凹下去。这是烛想要哭还没有哭的状态。烛的泪那会儿不再向下淌了。熔化了的烛体,如纯净水似的,积储在火苗根部,越积越满……  极品的酒往杯里斟,酒往往可以满得高出杯沿而不溢。烛欲哭未哭之际,它的泪也是可以在火苗根部积储得那么高的。那时烛捻是一定烧得特别长了。烛捻的上端完全烧黑了,已经不能起捻的作用了。像烧黑的谷穗那般倒弯下来。也像烧黑的钩子或镰刀头。于是火苗那时会晃动,烛光忽明忽暗的。于是烛呈现一种极度忍悲,“泪盈满眶”的状态。此时如果不剪烛捻,则它不得不向下燃烧,便舔着积储火苗根部的烛泪了,便时而一下地发出细微的响声了。那就是烛哭出声了。积高不溢的烛泪,便再也聚不住,顷刻流淌下来,像人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烛是真的哭了,出声地哭了。  刚刚点燃的烛是只流泪不哭泣的。因为那时烛往往觉着一种燃烧的快乐。并因自己的光照而觉着一种情调。觉着有意思和好玩儿。即使它的光照毫无意义,它也不会觉得在白耗生命……  但是燃烧到一半的烛是确乎会伤感起来的。  烛是有生命的物质。  它的伤感是由它对自己生命的无限眷恋而引发的。就像年过五旬之人每对生命的短促感伤起来。烛燃烧到一半以后,便处于最佳的燃烧状态了。自身消耗得也更快了……  我们这一支烛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甚至有些忄西惶了。  “朋友,你为什么忧伤?”  它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它。那声音羞怯而婉约。  烛借着自己的光照四望,在地下室的上角,发现有几点小小的光亮飘舞着。那是一种橙色的光亮。比萤火虫尾部的光亮要大些,但是没有萤火虫尾部的光亮那么清楚。  烛想,那大约是地下室唯一有生命的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在问你呢,朋友。看着你泪水流淌的样子真使我心碎啊!”  声音果然是那几点橙色的光亮发出的。  烛悲哀地说:“不错,我是在哭着啊。可你是谁呢?”  “我吗?我是蛾呀。一只小小的,丑陋的,刚出生三天的蛾啊!难道你没听说过我们蛾吗?”  蛾说着,向烛飞了过去……  烛立刻警告地叫道:“别靠近我!千万别靠近我!快飞开去,快飞开去!……”  蛾四片翅膀上的四点磷光在空中划出四道橙色的优美的弧,改变了飞行的方向。但蛾是不能像青鸟那样靠不停地扇动翅膀悬在空中的。所以它听了烛的话后,只得在烛光未及处上下盘旋。  蛾诧异地问烛:“朋友,你竟如此的讨厌我吗?”  烛并不讨厌它。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烛的生命结束之前与烛交谈,正是烛求之不得的。然而这一支烛知道“飞蛾扑火”的常识。那常识每使这一支烛感到罪过。它不愿自己的烛火毁灭另一种生命。它认为蛾也是一种挺可爱的生命。别的烛曾告诉它,假如某一只蛾被它的烛火烧死了,那么它是大可不必感到罪过的。因为那意味着是蛾的咎由自取。何况蛾大抵都是使人讨厌的,对人有害的东西……  烛沉默片刻,反问:“你这只缺乏常识的蛾啊,难道你不知道靠近我是多么的危险吗?”  不料蛾说:“我当然知道的呀。人认为那是我们蛾很活该的事。而你们烛,我想像得到,你们中善良的会觉得对不起我们蛾,你们中冷酷的会因我们的悲惨下场而自鸣得意,对吗?”  这一支烛没想到这一只蛾对它们的心理是有很准确的判断的。它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如果我说对了,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烛呢?”  蛾继续翩翩飞舞着。它的口吻很天真。似乎,还有那么点儿顽皮。  烛光发红了。那是因为白烛很窘的缘故。蛾的出现,使它不再感到孤独。也使它悲哀的心情被冲淡了。  它低声嘟哝:“倘我是一支冷酷的烛,我还会警告你千万别靠近我吗?”  蛾高兴地说:“那么你是一支善良的烛了?但是你知道我们蛾对‘飞蛾扑火’这种事的看法吗?”  烛诚实地回答它不知道。  蛾说:“我们是为了爱慕你们烛才那样的呀!”  “是为了爱慕我们?”  烛大惑不解。  “对,是为了爱慕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蛾来说,最美的,最值得我们爱的,其实不是其他,也不是我们同类中的英男俊女,恰恰是你们烛呀!真的,你们烛是多么的令我们爱慕啊!你们的身材都是那么的挺直。都是典型的,年轻的,帅气的绅士的身材。你们发出的光照那么柔和,你们的沉默,上帝啊,那是多么高贵的沉默啊!还有你们的泪,它使我们心碎又心醉!使我们的心房里一阵阵涌起抚爱你们的冲动。没有一只蛾居然能在你们烛前遏制自己的冲动……”  烛光是更红了。  烛害羞了。  作为烛,从别的烛的口中,它是很了解一些人对烛的赞美之词的,但是却第一次听到坦率又热烈的爱慕的表白,而且表白者是一只蛾。  它腼腆地说:“想不到真相会是这样,会是这样……”  蛾飞得有点儿累了。它降落在桌子的另一角,匍匐在那儿,又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一只对人有害的或无害的蛾吗?”——声音更加羞怯更加婉约,口吻更加天真。只不过那种似乎顽皮的意味儿,被庄重的意味儿取代了。  烛犹豫片刻,嗫嚅地问:“那么,你究竟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还是一只对人无害的蛾呢?”  蛾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才出生三天呀。而且,我很少与别的蛾交谈。我只知道,我们蛾的生命虽然比一支燃烧着的烛要长许多,但却是极其平庸的,概念化的。具体对于我这一只小雌蛾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在这间地下室里,而是在外面,那么我会被雄蛾纠缠和追求,或反过来我主动纠缠和追求它们。然后我们做爱。一生唯一的一次。接着我受孕,产卵。再接着我的卵在农田里孵出肉虫。丑陋的肉虫。于是我的生命结束。我的死相也很丑陋。往往是翅膀朝下仰翻着。我们连优美地死去都是梦想……”  蛾的语调也不禁伤感了。  烛于是明白,它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蛾。  但是它却不愿告诉蛾这一点。  “烛啊,你肯定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一种蛾了吧?那么请坦率告诉我。我想活个明白,也想死个明白。”  烛说:“不。我不知道。人的评判尺度并不完全是我们烛的评判尺度。而在我看来,你是一只漂亮的小雌蛾……”  “你胡乱说什么呀!我……我哪里会是漂亮的呢!……”  蛾声音小小的,但是烛听出来了,它对这一只蛾的赞美,使这一只蛾很惊喜。  它竟对这一只羞怯的,说起话来语调婉约又顽皮的,情绪忽而乐观忽而感伤的蛾有点儿喜欢了。也许是由于自己的处境吧?总之这是连它自己也不明白的。  它借着自己发出的光照开始仔细地端详蛾,继续说:“你这只小蛾啊,我并非在违心而言。你的确很漂亮呢!”  烛这么说时,确乎觉得伏在斜对面的桌角上的蛾,是一只少见的漂亮的小蛾了。那是它仔细端详的结果。  于是它又说:“你的双眉真美。现在我终于明白,人为什么用‘蛾眉’来形容美女之眉了。”  蛾说:“这话我爱听。”  “你的翅膀也很美。虽小,却精致。闭起来,像披着斗篷……”  “可是与蝶的翅膀比起来,我就会无地自容了。”  “可是蝶的翅膀却没有发光的磷点呀!一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蝶,与蝙蝠有何不同呢?你刚才飞舞时,翅膀上的四点磷光闪烁,如人在舞‘火流星’一样……”  “你真的欣赏吗?那我再飞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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