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今天还在昨天-2

考试前一天儿子睡得极酣。  我也是。  当然,他发挥得也还正常……  我与儿子  我曾以为自己是缺少父爱情感的男人。  结婚后,我很怕过早负起父亲的责任。因为我太爱安静了。一想到我那十一平方米的家中,响起孩子的哭声,有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或女孩儿满地爬,我就觉得简直等于受折磨,有点儿毛骨悚然。  妻子初孕,我坚决主张“人流”。为此她备感委屈,大哭一场——那时我刚开始热衷于写作。哭归哭,她妥协了。  妻子第二次怀孕,我郑重地声明:三十五岁之前决不做父亲。她不但委屈而且愤怒了,我们大吵一架——结果是我妥协了。  儿子还没出生,我早说了无穷无尽的抱怨话。倘他在母腹中就知道,说不定会不想出生了。妻临产的那些日子,我们都惴惴不安,日夜紧张。  那时,妻总在半夜三更觉得要生了。已记不清我们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也记不清半夜三更,我搀扶着她去了几次医院。马路上不见人影,从北影到积水潭医院,一往一返慢慢地小小心心地走,大约三小时。  每次医生都说:“来早了,回家等着吧!”  妻子哭,我急,一块儿哀求。哀求也没用。  始终是那么一句话——“回家等着,没床位。”  有一夜,妻看上去很痛苦,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大概因为自己老没个准儿,觉得一次次地折腾我,有点儿对不住我。可我看出的确是“刻不容缓”了——妻已不能走。我用自行车将她推到医院。  医生又训斥我:“怎么这时候才来?你以为这是出门旅行,提前五分钟登上火车就行呀!”  反正你要当父亲了,当然是没理可讲的事了。  总算妻子生产顺利,一个胖墩墩的儿子出世了。  而我是半点儿喜悦也没有的,只感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种重负。好比一个人的头被按在水盆里,连呛几口之后,终于抬了起来……  儿子一回家,便被移交给一位老阿姨了。我和妻住办公室。一转眼就是两年。两年中我没怎么照看过儿子。待他会叫“爸爸”后,我也发自内心地喜爱过他,时时逗他玩一阵。但是从所谓潜意识来讲是很自私的——为着解闷儿。心里总是有种积怨,因为他的出生,使我有家不能归,不得不栖息在办公室。  夏天,我们住的那幢筒子楼,周围环境肮脏。一到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点蚊香,喷药,也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蚊子似乎对蚊香和蚊药有了很强的抵抗力。  有天早晨我回家吃早饭,老阿姨说:“几次叫你买蚊帐,你总拖,你看孩子被叮成什么样了?你真就那么忙?”  我俯身看儿子,见儿子遍身被叮起至少三四十个包,脸肿着。可他还冲我笑,叫“爸……”我正赶写一篇小说,突然我认识到自己太自私了。我抱起儿子落泪了……  当天我去买了一顶五十多元的尼龙蚊帐。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修晓林初次到我家,没找到我。又到了办公室,才见着我。我挺兴奋地和他谈起我正在构思的一篇小说,他打断我说:“你放下笔,先回家看看你儿子吧,他发高烧呢!”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已在办公室废寝忘食地写了两天。两天内吃妻子送来的饭,没回过家门——  从这些方面讲,我真不是一位好父亲。如今儿子已经五岁了。我也已经三十九岁半了。人们都说儿子是个好儿子。许多人非常喜欢他。我的生活中,已不能没有他了。我欠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多。至今我觉得对儿子很内疚。我觉得我太自私。但正是在那一两年内,我艰难地一步步地向文坛迈进。对儿子的责任和自己的责任,于我,当年确是难以两全之事。  儿子爱画画,我从未指导过他。尽管我也曾爱画画,指导一个五岁多的孩子,那点儿基础还是够用的。  儿子爱下象棋。我给他买了一副象棋,却难得认真陪他“杀一盘”。他常常哀求:“爸爸,和我杀一盘行不行啊?”结果他养成了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的习惯。  记得我有一次到幼儿园去接儿子,阿姨对我说:“你还是作家呢,你儿子连‘一’都写不直,回家好好下功夫辅导他吧!”  从那以后,我总算对儿子的作业较为关心。但要辅导他每天写完幼儿园的两页作业,差不多也得占去晚上的两个小时。而我尤视晚上的时间更为宝贵——白天难得安静,读书写作,全指望晚上的时间。  儿子曾有段时间不愿去幼儿园。每天早晨撒娇耍赖,哭哭啼啼,想留在家里。我终于弄明白,原来他不敢在幼儿园做早操。他太自卑,太难为情。以为他的动作,定是极古怪的,定会引起哄笑。  我便答应他,做早操时,到幼儿园去看他。我说话算话。他在院内做操,我在院外做操。有了我的奉陪,他的胆量壮了。  事后我问他:“如果你连当众伸伸胳膊踢踢腿都不敢,将来你还敢干什么?比如看见一个小偷在公共汽车上扒人家腰包,你敢抓住他的手腕吗?”  他沉吟许久,很严肃地回答:“要是小偷没带刀,我就敢。”  我笑了,先有这点儿胆量也行。  我又对他说:“只要你认为你是对的,谁也别怕。什么也别怕!”  我希望我的儿子在这一点将来像我一样。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我不是位尽职的父亲。儿子天天在长大,今年就该上学了。我深知我对他的责任,将更大了。我要学会做一位好父亲,去掉些自私,少写几篇作品,多在他身上花些精力。归根到底,我的作品,也许都微不足道。但我教育出怎样一个人交给社会,那不仅是我对儿子的责任,也是我对社会的责任。  我不希望他多么有出息——这超出我的努力及我的愿望。  我开始告诉儿子……  儿子九岁。明年上四年级。  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他一些事情。  其实我早已这样做了。  儿子爱画。于是有朋友送来各种纸。儿子若自认为画得不好,哪怕仅仅画一笔,一张纸便作废了。这使我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有一天我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严肃地告诉他——爸爸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一张这么好的纸。爸爸小时候也爱画。但所用的纸,是到商店去捡回来的,包装过东西的,皱巴巴的纸。裁了。自己订了。便是那样的纸,也舍不得画一笔就作废的。因为并不容易捡到。那一种纸是很黑很粗糙的。铅笔道画上看不清。因为那叫“马粪纸”……  “怎么叫‘马粪纸’呢?……”  于是我给他讲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几乎整整一代共和国的孩子们,都用“马粪纸”。一流大学里的教授们的讲义,也是印在“马粪纸”上的。还有书包,还有文具盒,还有彩色笔……哪一位像我这种年龄的父母,当年不得书包补了又补,文具盒一用几年乃至十几年呢?  ……  “爸爸,我拿几毛钱好吗?”  “干什么?”  “想买一支雪糕吃。”  我同意了。几毛钱就是七毛钱。因为一支雪糕七毛钱。  于是儿子接连每天吃一支雪糕。  有一天我又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严肃地告诉他——七毛钱等于爸爸或妈妈每天工资的一半。爸爸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吃了还不到三四十支——当然并非雪糕,而是“冰棍”。且是三分钱一支的。舍不得吃五分一支的。更不敢奢望一毛一支的。只能在春游或开运动会时,才认为自己有理由向妈妈要三分钱或六分钱……  我对儿子进行类似的教育,被友人们碰到过几次。当着我儿子的面,友人们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但背过儿子,皆对我大不以为然。觉得我这样做父亲,未免的煞有介事。甚至挖苦我是借用“忆苦思甜”的方法。  友人们的“批判”,我是极认真地想过的。然而那很过时的,可能被认为相当迂腐的方法,却至今仍在我家里沿用着。也许要一直沿用到儿子长大成人。打算在他干脆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的时候打住。  所幸现今我告诉了他的,竟对他起到了一定的影响。  一次,儿子把作业本拿给我看,虔诚地问:“爸爸,这一页我没撕掉。我贴得好吗?”  那是跟我学的方法——从旧作业本上剪下一条格子,贴在了写错字的一页上。  我是从来舍不得浪费一页稿纸的,尽管是从公家领的。  那一刻我内心里竟十分的激动。情不自禁地抱住他亲了一下。  “爸爸,你为什么哭呀?”  儿子困惑了。  我说:“儿子啊,你学会这样,你不知爸爸多高兴呢!”  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拉扯着我们父母的破衣襟,跟着共和国趔趄的步子走过来的。怎么,我们的下一代消费起任何东西时的那种似乎理所当然和毫不吝惜的损弃之风,竟比西方富有之国富有之家的孩子们要甚得多呢?仿佛我们是他们的富有得不得了的爸爸妈妈似的。难道我们自己也荒诞到这么认为了吗?如果不,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一些他们应该知道的事呢?  我的儿子当然可以用上等的复印纸习画,可以有许多彩色笔,可以不必背补过的书包,可以想吃“紫雪糕”时就吃一支……  但他必须明白,这一切的确便是所谓“幸福”之一种了!  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从小似乎什么也不缺少,长大了却认为这世界什么什么都没为他准备齐全,因而只会抱怨乃至憎恶的人。  无忧无虑和基本上无所不缺,既可向将来的社会提供一个起码身心健康的人,也可“造就”成一批少爷。  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少爷的。现有的已经够多的了!  难道不是吗?  少爷小姐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穷国一个正在觉醒的民族,则简直无异于是报复。  心灵的花园  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哪怕是一丈之地呢!若有,当代人定会以木栅围起。那木栅,我想也定会以各人的条件和意愿,摆弄得尽可能的美观。然后在春季撒下花种,或者移栽花秧。于是,企盼着自己喜爱的花儿,日日的生长、吐蕾,在夏季里散紫翻红开成一片。虽在秋季里凋零却并不忧伤。仔细收下了花籽儿,待来年再种,相信花儿能开得更美……  真的,谁不曾怀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都市寸土千金,地价炒得越来越高。今后将更高。拥有一个小小花园的希望,对寻常之辈不啻是一种奢望,一种梦想。某些副部级以上的干部,而且是老资格的,才可能希望成现实。于是令寻常之人羡眼乜斜。  我想,其实谁都有一个小小花园,谁都是有苗圃之地的,这便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人的智力需要开发,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需要开发的。人和动物的区别,除了众所周知的诸多方面,恐怕还在于人有内心世界。心不过是人的一个重要脏器,而内心世界是一种景观,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断地作用于内心渐渐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心脏的健损,以至于稍有微疾便惶惶不可终日。但并非每个人都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内心世界的阴晴,己所无视,遑论他人?  我常“侍弄”我心灵的苗圃。身已不健,心倘尤秽,又岂能活得好些?职业的缘故,使我惯对自己和他人的心灵予以研究。结论是——心灵,亦即我所言内心世界,是与人的身体健康同样重要的。故保健专家和学者们开口必言的一句话,不仅仅是“身体健康”而且是“身心健康”。  我爱我的儿子梁爽。他小学五年级。这正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开始形成的年龄。我也常教他学会如何“侍弄”他那小小心灵的苗圃。“侍弄”这个词,用在此处是很勉强的,不那么贴切,姑借用之吧!意思无非是——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自己惰于拂拭,是会浮尘厚积、杂草丛生的。也许有人联系到禅家的一桩“公案”——“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说的“俗”和“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说的“彻悟”。  我系俗人,仅能以俗人的观念和方式教子。至于禅家乃至禅祖们的某些玄言,我一向是抱大不恭的轻慢态度的。认为除了诡辩技巧的机智,没什么真的“深奥”。现代人中,我不曾结识过一个内心完全“虚空”的。满口“虚空”,实际上内心物欲充盈、名利不忘的,倒是大有人在。何况我又不想让我的儿子将来出家,做什么云游高僧。故我对儿子首先的教诲是——人的内心世界,或言人的心灵,大概是最容易招惹尘埃、沾染污垢的,“时时勤拂拭”也无济于事。心灵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好比人的居处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而根本不拂拭,甚至不高兴别人指出尘埃和污垢,则是大不可取的态度,好比病人讳疾忌医。  一次儿子放学回到家里,进屋就说:“爸爸,今天××同学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  我问为什么。  儿子回答:“犯错误了呗!把老师气坏了!”  那同学是他好朋友,但却有些日子不到家里来玩了。我依稀记得他讲过,似乎老师要在他们两者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  我又问:“你高兴?”  他怔怔地瞪着我。  我将他召至跟前,推心置腹地问:“跟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因此而高兴?”  他便诚实地回答:“有点儿。”  我说:“你学过一个词,叫‘幸灾乐祸’,你能正确解释这个词吗?”  他说:“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己心里高兴。”  我说:“对。当然,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还算不得什么灾。但是,你心里已有了这种‘幸灾乐祸’的根苗,那么你哪一天听说他生病了,住院了,甚至生命有危险了,说不定你内心里也会暗暗地高兴。”  儿子的目光告诉我,他不相信自己会那样。  我又说:“为什么他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你会高兴呢?让爸爸替你分析分析,你想一想对不对?——如果你们老师并不打算在你们两个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你倒未必幸灾乐祸。如果你心里清楚,老师最终选拔的肯定是你,你也未必幸灾乐祸。你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自己感到,他和你被选拔的可能性是相等的,甚至他被选拔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你才因为他犯了错误,惹老师生气了而高兴。你觉得,这么一来,他被选拔的可能性缩小,你自己被选拔的可能性就增大了。你内心里这一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完全是由嫉妒产生的。你看,嫉妒心理多丑恶呀,它竟使人对朋友也幸灾乐祸!”  儿子低下了头。  我接着说:“如果他并没犯错误,而老师最终选拔他当了班干部,你现在幸灾乐祸,就可能变成一种内心里的愤恨了。那就叫嫉妒的愤恨。人心里一旦怀有这一种嫉妒的愤恨,就会进一步干出不计后果,危害别人危害社会的事,最后就只有自食恶果。一切怀有嫉妒的愤恨的人,最终只有那样一个下场……”  接着我给他讲了两件事——有两个女孩儿,她们原本是好朋友,又都是从小学芭蕾的。一次,老师要从她们两人中间选一个主角。其中一个,认为肯定是自己,应该是自己,可老师偏偏选了另一个。于是,她就在演出的头一天晚上,将她好朋友的舞裙,剪成了一片片。另外有两个女孩儿,是一对小杂技演员。一个是“尖子”,也就是被托举起来的。另一个是“底座”,也就是将对方托举起来的。她们的演出几乎场场获得热烈的掌声。可那个“底座”不知为什么,内心里怀上了嫉妒,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掌声是为“尖子”一个人鼓的。她觉得不公平。日复一日的,那一种暗暗的嫉妒,就变成了嫉妒的愤恨。她总是盼望着她的“尖子”出点儿什么不幸才好。终于有一天,她故意失手,制造了一场不幸,使她的“尖子”在演出时当场摔成重伤……  最后我对儿子讲,如果那两个因嫉妒而干伤害别人之事的女孩儿,不是小孩儿是大人,那么她们的行为就是犯罪行为了……  儿子问:“大人也嫉妒吗?”  我说大人尤其嫉妒。一旦嫉妒起来尤其厉害。甚至会因嫉妒杀人放火干种种坏事。也有因嫉妒太久,又没机会对被嫉妒的人下手而自杀的……  我说,凡那样的大人,皆因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让嫉妒这颗种子,在心灵里深深扎了根。他们的内心世界,不是花园,不是苗圃,而是荆棘密布的乱石岗……  儿子问:“爸爸你也嫉妒过吗?”  我说我当然也嫉妒过,直到现在还时常嫉妒比自己幸运的某方面比自己优越比自己强的人。我说人嫉妒人是没有办法的事。从伟大的人到普通的人,都有嫉妒之心。没产生过嫉妒心的人是根本没有的。  儿子问:“那怎么办呢?”  我说,第一,要明白嫉妒是丑恶的,是邪恶的。嫉妒和羡慕还不一样。羡慕一般不产生危害性,而嫉妒是对他人和社会具有危害性和危险性的。第二,要明白,不可能一切所谓好事,好的机会,都会理所当然地降临在你自己头上。当降临在别人头上时,你应对自己说,我的机会和幸运可能在下一次。而且,有些事情并不重要。比如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当上当不上班干部,并不说明什么。好好学习,才是首要的……  儿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我经常同他谈心灵。不是什么谈心,而是谈心灵问题。谈嫉妒,谈仇恨,谈自卑,谈虚荣,谈善良,谈友情,谈正直,谈宽容……  不要以为那都是些大人们的话题。十一岁的孩子能懂这些方面的道理了。该懂了。而且,从我儿子,我认为,他们也很希望懂。我认为,这一切和人的内心世界有关的现象,将来也必和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有关。我愿我的儿子将来幸福,所以我提前告诉他这些……  邻居们都很喜欢我的儿子,认为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同学们跟他也都很友好,觉得和他在一起高兴,愉快。  我因此而高兴,而愉快。  我知道,一个心灵的小花园,“侍弄”得开始美好起来了……  体恤儿子  现在,儿子是一点儿良好的自我感觉也没有了。稍微的一点儿也没有了。起码我这个父亲是这么看他的。  由小学生到中学生,他已算颇经历了一些事,或直白点是一些挫折。在学业竞争中呛了几次水,品咂了几次苦涩。  儿子自小就受到邻居的喜爱。“干妈”不少。“干妈”们认他这个“干儿子”,绝非冲着我认的。一个写作者的儿子没有什么稀罕的。在人际关系中对谁都不可能有实际的帮助。犯不着走“干儿子”路线,迂回巴结。当然也绝非冲着他亲妈认的。他亲妈我的“内人”乃工人阶级之一员,更是谁都犯不着讨好的。别人们喜爱他,纯粹是因为他自己有招人喜爱之处。长得招人喜爱,虎头虎脑,一副憨样儿。性情招人喜爱,不顽不闹,循规蹈矩,胆子还有些小,内向又文静。  在小学六年里,他由“一道杠”而“两道杠”,由小组长而班委,连续三年是“三好生”。这方面那方面,获奖获了不少。而优于我的一点是,“群众关系”极佳。同学们都乐于跟他交朋友。小学中的儿子,是班里的一个小“首领”,不是靠了争强好胜,而是靠了随和亲善。  六年级下学期,他顶在乎的一件事,便是能否评上“三好生”了。评上了,据他自己讲,就可以被“保送”了。然而儿子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亦即毕业考试,却并没有考好。在我印象中,似乎数学九十六分,语文八十五分,平均九十点五分。结果可想而知,他在全班的名次排到了第二十几名。儿子终于意识到,“保送”是绝无希望了!  “但是我们老师说,一百二十三中也不错!以后可能升格为区重点中学呢!”  他这么安慰他自己。也希望他的父亲能从这番话中获得安慰。  我当然有些沮丧。但主要是替他感到的。  我说:“儿子,好学生不只出在重点中学里。你能自己往开了想,这一点爸爸赞成。”  在我印象中,一百二十三中是我们那一市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所中学。  然而儿子连这一所中学也没去成。  两天后他回到家里,表情从来没有过的那么抑郁。  他说:“爸,老师说去一百二十三中的同学,名次必须在二十名以前。”  我说:“那,你如果连一百二十三中也去不成的话,能去哪一所中学呢?”  “老师悄悄告诉我,推荐我去北医大附中。”听来倒好像老师格外惠顾着他似的。而北医大附中,据我想来,已属“最后的退却”了。  我问:“你们老师不是说,考卷要发给家长们看看的吗?”——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凭着大人的社会经验,开始起了些疑心的。  “又不发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自己怎么想?”  “我……怎么想也没用了……”  我说:“儿子,听着。如果你希望进一所较好的中学,爸爸是可以试着办一办的。只不过太违反爸爸的性格。但爸爸从来没给你开过一次家长会,觉得很愧疚,也是肯在你感到需要时……”  “爸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我去北医大附中就是了。”  看得出,儿子是不愿使我这个“老爸”做什么违心求人之事的。  然而儿子连北医大附中也没去成。  第二天他接到同学打来的一个电话后,伤心地哭了。  他被分到了一所仿佛是全市最差的中学。  我说:“别哭,也许是不一定的事儿呢!”  发榜那一天,结果却正是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拿回了小学的最后一份“三好学生”证书。  于是该轮到我安慰他了。  我说:“哪怕最差的中学,只要学生自己努力,也是有可能考上最好的高中的。你难道没有信心做一名这样的中学生?”  他流着泪说:“有的……”  于是开学那一天,我亲自送他去报到……  但是他的“干妈”们,和一直关心着他升学去向的我的朋友们,获知消息后,一个个都感到十分意外了,纷纷登门了——有的严厉地批评我对子女之不负责任,有的“见义勇为”地向儿子保证着什么……  在正式开学的第三天,儿子转入了一所重点中学——这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扭转,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办的事。全靠别人们的热心……  如今,上了重点中学的儿子,仅仅一年,性情彻底变了,也成了家中最没有“业余时间”的成员——早晨我还在梦乡之中,他就已经离开家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晚上,妻子都已经下班了,儿子往往还没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入他自己的小房间,将门关起来。吃过晚饭,搁下饭碗就又回到他的小房间……  有一次我问他:“在同学中有新朋友了吗?”  他摇头,摇过头说:“都只顾学习。谁跟谁都没时间建立友谊。”  倒是他小学的同学们,星期天还常一伙一伙地来找他玩儿。瞧这些个小学的学友们在一起那股子亲密劲儿,我真从内心里替孩子们感到忧伤——缺乏友谊,缺少愉悦的时光,整天满脑子是分数、名次和来自于家长及学校双方的压力。这样的少年阶段,将来怕是连点儿值得回忆的内容都没了吧?几分之差,往往便意味着名次排列上前后的悬殊。所以为了几分乃至一分半分,他们彼此间的竞争态势,绝不比商人们在商场上的竞争性缓和……  由我的儿子,我也很是体恤中国当代的所有上了中学的孩子们。他们小小年纪,也许是活得最累的一部分中国人了……  父亲的遗物  我站在椅上打开吊柜寻找东西,蓦地看见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旧的。拉锁已经拉不严了,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虽然在吊柜里,竟也还是落了一层灰尘。  我呆呆站在椅上看着它,像一条走失了多日又终于嗅着熟悉的气味儿回到了家里的小狗看着主人……  那是父亲生前用的手拎包啊!  父亲病故十余年了,手拎包在吊柜的那一个角落也放了十余年了。有时我会想到它在那儿。如同一个读书人有时会想到对自己影响特别大的某一部书在书架的第几排。更多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我会忘记它在那儿。忘记自己曾经是儿子的种种体会……  十余年中,我不只一次地打开过吊柜,也不只一次地看见过父亲的手拎包。但是却从没把它取下过。事实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伤。从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至现在,我几乎一向处在多愁善感的心态中。我觉得我这个人被那一种心态实在缠绕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状的亲情的回忆。我承认我每有逃避的企图……  然而这一次我的手却不禁地向父亲的遗物伸了过去。近年来我内心里常涌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倾诉愿望。但是我却不愿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实也有此愿。这一种封闭在内心里的愿望,那一时刻使我对父亲的遗物备觉亲切。尽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亲的遗物而是父亲本人仍活着,我也断不会向父亲倾诉我人生的疲惫感。  我的手伸出又缩回,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把手拎包取了下来……  我并没打开它。  我认真仔细地把灰尘擦尽,转而腾出衣橱的一格,将它放入衣橱里了。我那么做时心情很内疚。因为那手拎包作为父亲的遗物,早就该放在一处更适当的地方。而十余年中,它却一直被放在吊柜的一角。那绝不是该放一位父亲的遗物的地方。一个对自己父亲感情很深的儿子,也是不该让自己父亲的遗物落满了灰尘的啊!  我不必打开它,也知里面装的什么—— 一把刮胡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父亲用那一把刮胡刀刮胡子。父亲的络腮胡子很重,刮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父亲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用窄了,大约只有原先的一半那么宽了。因为父亲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亲的胡子又长得快,一个月刮五六次,磨五六次,四十几年的岁月里,刀刃自然耗损明显。如今,连一些理发店里,也用起安全刀片来了。父亲那一把刮胡刀,接近于文物了……  手拎包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牛皮套,其内是父亲的印章。父亲一辈子只刻过那么一枚印章——木质的,比我用的钢笔的笔身粗不到哪儿去。父亲一生离不开那印章。是工人时每月领工资要用,退休后每三个月寄来一次退休金,六十余元,一年仅用数次……  一对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五十元为父亲买的。父亲听我说是玉石的,虽然我强调我只花了五十元,父亲还是觉得那一对健身球特别宝贵似的。他只偶尔转在手里,之后立刻归放盒中。其中一只被他孙子小时候非要去玩,结果掉在阳台的水泥地摔裂了一条纹……  父亲当时心疼得直跺脚,连说:“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败家,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亲身证的影印件了。原件在办理死亡证明时被收缴注销了。我预先影印了,留做纪念。手拎包的里面儿,还有一层。那拉锁是好的。影印件就在夹层里。  除了以上东西,父亲这一位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再就没留下什么遗物了。仅有的这几件遗物中,健身球还是他的儿子给他买的。  手拎包的拉锁,父亲生前曾打算换过。但那要花三元多钱。花钱方面仔细了一辈子的父亲舍不得花三元多钱。父亲曾试图自己换,结果发现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线了,自己没换成。我曾给过父亲一只开什么会发的真皮的手拎包。父亲却将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来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没往那真皮的手拎包里装过任何东西……  他那只旧拎包夹层的拉锁却是好的。既然仍是好的,父亲就格外在意地保养它,方法是经常为它打蜡。父亲还往拉锁上安了一个纽扣那么大的小锁。因为那夹层里放过对父亲来说极重要的东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亲一生的积攒。他常说是为他的孙子我的儿子积攒的……  父亲逝前一个月,我为父亲买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约用了近三千元钱。我明知那绝不能治愈父亲的癌症,仅为我自己获得到一点儿做儿子的心理安慰罢了。父亲那一天状态很好,目光特别温柔地望着我笑了。  可母亲走到了父亲的病床边,满脸忧愁地说:“你有多少钱啊?买这种药能报销吗?你想把你那点儿稿费都花光呀?你们一家三口以后不过了呀?……”  当时,已为父亲花了一万多元,父亲单位的效益不好,还一分钱也没给报销。母亲是知道这一点的。在已无药可医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之间,尤其当母亲看出我这个儿子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延缓父亲的生命时,她的一种很大的忧虑便开始转向我这一方面了……  当我捧着药给父亲看,告诉父亲那药对治好父亲的病疗效多么显著时,却听母亲从旁说出那种话,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仰躺着已瘦得虚脱了的父亲低声说:“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听你妈的话,别浪费钱了……”  沉默片刻,又说:“儿子,我不怕死。”  再听了父亲的话,我心凄然。  那药是我求人写了条子,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医院去买回来的呀!进门后脸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呀……  结果我在父亲的病床边向母亲大声嚷嚷了起来……  “妈妈,你再说这种话,最好回哈尔滨算了!……”  我甚至对母亲说出了如此伤她老人家心的冷言冷语……  母亲是那么的忍辱负重。她默默地听我大声嚷嚷,一言不发。  而我却觉得自己的孝心被破坏了,还哭了……  母亲听我宣泄够了,离开了家,直至半夜十一点多才回家。如今想来,母亲也肯定是在外边的什么地方默默哭过的……  哦,上帝,上帝,我真该死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能以感动的心情去理解老母亲的话呢?我伤母亲的心竟怎么那么的近于冷酷呀?!  一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回哈尔滨了……  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  母亲留下的遗物就更少了。我选了一条围脖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围脖当年的冬季我一直围着,企图借以重温母子亲情。半导体收音机是我为母亲买的,现在给哥哥带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了。他也不听。我想哪次我去看他,要带回来,保存着。  我写字的房间里,挂着父亲的遗像—— 一位面容慈祥的美须老人;书架上摆着父亲和我们兄弟四人一个妹妹青少年时期的合影,都穿着棉衣。  我们一家竟没有一张“全家福”。  在哈尔滨市的四弟家里,有我们年龄更小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是夏季的合影。那时母亲才四十来岁,看上去还挺年轻……  父亲在世时,常对我儿子说:“你呀,你呀,几辈子人的福,全让你一个人享着了!”  现在上了高三的儿子,却从不认为他幸福。面临高考竞争的心理压力,使儿子过早地体会了人生的疲惫……  现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这个字了。  我也不怕死。  只是觉得,还有些亲情责任未尽周全。  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之存在的。  但有时也孩子气地想:倘若有冥间,那么岂不就省了投胎转世的麻烦,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儿子了吗?  那么我将再也不会伤父母的心了。  在我们这个阳世没尽到的孝,我就有机会在阴间弥补遗憾了。  阴间一定有些早夭的孩子,那么我愿在阴间做他们的老师。阴间一定没有升学竞争吧?那么孩子们和我双方的教与学一定是轻松快乐的。  我希望父亲做一名老校工。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做得非常敬业。  我希望母亲为那阴间的学校养群鸡。母亲爱养鸡。我希望阴间的孩子们天天都有鸡蛋吃。  这想法其实并不使我悲观。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觉到某种乐观的呼唤。  故我又每每孩子气地在心里说:爸爸,妈妈,耐心等我……  给儿子的留言  儿子:  你今天放学,爸爸已回哈市了。在你期末考试前,不知能否回来。因为四叔昨天夜里突然从哈市打电话告诉奶奶病了,正于医院抢救中……当时你睡了,爸爸没告诉你。  你无法完全理解爸爸对奶奶的亲情。这亲情中包含着太多太多儿子对母亲的内疚。等我从哈市回来再讲给你听——爸爸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可能爸爸此一去,将永远失去爸爸的妈妈了。写到这儿,眼泪在爸爸眼里转……  但爸爸给你留言,主要是关于你对考试的态度嘱咐你几句——当了爸爸妈妈的中年男人女人几乎都这样,一颗心分几瓣儿。主要的两瓣儿给儿女,给自己的爸妈。所谓“上有老,下有小”。你将来也会人到中年,那时你也会有深切的体会……  我认为——你已经努力学习了。这爸爸看到了,妈妈也看到了。所以,无论你此次考得多么差,爸爸妈妈都不会埋怨你的。因为你已经尽到了自己是学生的义务,已经表现出了自己对自己的责任心。爸爸妈妈因某一次考试的失利而埋怨你这样一个儿子是错误的,对儿子也是极不公平的。  考试——能否正常发挥自己的学习水平很重要。所谓正常,其实就是尽量做到凡自己会的,能答对的,不丢太多的分。甚至不丢分。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考场是一种氛围特殊的“场”。在规定时间内,面对那么多考卷,难免心里紧张。一紧张,每每会的,也似乎不会了。一道难题卡住,纠缠过久,时间不允许;干脆放弃,丢分又太多。以为对于别的同学根本不算难题,自己觉得难,乃因自己太笨。于考场的氛围中这么一想,先自气馁,于是自信崩溃……  以上种种,皆考场紧张的心理原因。一半源自于外界,比如以前没考好,爸爸妈妈曾给脸色看。一半源自于内心,怕在同学中太失面子。  爸爸妈妈以前确因你没考好曾给你脸色看过。但那时的你太贪玩,学习缺乏上进心。现在你不是改变了吗?你既改变了,爸爸妈妈对你考试成绩的态度,不是也改变了吗?  好固可喜,差亦欣然——这就是爸爸妈妈的态度。我保证,首先绝对是爸爸对你考试成绩的真实不相欺的态度。  丘吉尔也曾是中学的成绩差生。  巴尔扎克还是中学的厌学生。  中国的教育体制有问题,这是你们这几代学生所面对的现实;你们必须顺应这有问题的教育体制,这是你们这几代学生所面对的另一现实。  两种现实加起来,严重影响你们的人生。但再严重,也仅仅是影响而已。断不会是裁定。目前中国求知识的途径正多起来。别的途径也是可以成才,并进而推动人生的。  这么一想,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又怎么样?高考落榜又怎么样?——是遗憾,但绝非人生的深渊。  总之我是在指出——爸爸妈妈能正确对待了,你自己反而不太能正确对待了似的。否则你为什么临考前总失眠呢?为什么仅仅一科失利,就阴云满面呢?  想想那些参加奥运会的各国运动员们吧!四年一赛,有人苦练四年,只为一搏。也有人一搏失利,由于年龄原因,以后再无搏的时机,那他们不活了吗?  要学他们面对挫折的心理承受力。  除了心理要调整,“战术”上也要调整。  爸爸给你的建议是——不在难题上纠缠太久。看了两遍还没找到解题的良好感觉,干脆绕过。将会的题易的题全解完,回过头来再“攻克”。倘已没时间,拉倒。总之,一味只管做下去,遇难题就绕行。先将有把握的分数拿下再说。  高考前的一切考试,不过是“热身”式的考试。意义在于经验的积累和教训的总结。  考数学前一天,不必再苦苦钻研。干脆放松,连书也不翻。倒是应该静下心来,回想一下——自己以往所遇难题,有几种类型?解题和思路有什么规律性?其题可变异为另外的哪几种类型?如何看出特征,识别其变异?  考语文前一天仍需看看书。还有外语。两门是须强记的学科。多记一点儿,便有多获几分的可能。作文勿跑题。不求事例新,但求事例准,较严格地符合题义。  倘或“出师不利”——第一天没考好,哪怕两门都没考好,也不要沮丧。  只不过是高二第一学期,说明不了什么根本问题。  临行匆匆,留言仓促,倘不认为是多此一举,则父望记。  儿子,请在内心里替奶奶祈祷几次!  爸爸       关于“罐头”的记忆  不知“罐头”一词究竟是外语的直译,或中国百姓的惯说。每每视其而想,“罐”字似乎有些道理,后边连着“头”字却又是何意呢?百思不得其解。  我大约已有十年左右没吃过罐头了。确切地说,是没吃过自己花钱买的罐头。当然不是舍不得自己花钱买了吃。如今罐头实在是很便宜,瓶装的才四五元,和一个半大不小的西瓜等价。生活不是特别困难的人家,买几听罐头吃绝对不算奢侈。当然也不是吃够了,事实上我活到如今没吃过几次罐头。  有时开什么会或参加什么活动吃公饭,饭桌上往往有一盘罐头水果。或梨、或桃、或荔枝、或菠萝什么的。众人离开餐桌时,那一盘罐头水果,又往往并没明显地减少。有人可能吃了一口,有人可能都懒得向那盘中伸筷子或勺子。我属于后一种人。正是在那样的时候,便不禁地浮想联翩起来了。  逢年过节,客人登门,配衬着些小礼物,总有一两听罐头。客人一走,则就放入冰箱保存。而这一放,也许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忘了打开吃。终于某一天清理冰箱取出来,于是免不了大发指责。指责当然首先是冲妻子的。  “怎么回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吃?以为放在冰箱里就不会坏吗?在冰箱里放久了照样会坏的!这么点儿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吗?放坏了不是一种浪费吗?”  妻子则就会说:“那你吃啊!快打开吃!吃了就不必再往冰箱里放嘛!还省得占地方呢!”  “我吃就我吃!”  话一出口,自己听着也觉得不太对味儿。仿佛体现着一种“见危险就上”的大无畏精神似的。  家庭中出现了危险,勇于舍己的当然应是丈夫应是父亲。可这不是危险啊!这是吃罐头啊!  怎么的,吃罐头之对于中国人,竟成了这样的事了呢?仿佛还需要“战前动员”似的。  心里这么想着,就打开了。倒在碗里,自己先吃。有那么点儿以身作则的意味。  吃了点儿,喝了一口汁,觉得和记忆中的罐头的好吃简直没法比。明知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于是分在三碗里。  “哎,你也得吃!”  这话是对妻子说的。  “还有你,别以为没你的事儿!”  这话是对儿子说的。  嘴上这么说着,自己听着,越发地觉得不像话了。好像在分派给妻儿极不情愿的“任务”。  妻子说:“先放那儿吧!没见我这会儿正忙着清理冰箱吗?”  “一会儿别忘了吃啊!”  与其说是叮嘱,莫如说是威告。  儿子说:“我不吃。”  态度是那么的干脆。  “你不吃?凭什么你不吃?”  “爸你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凭什么啊?”  “好,算我表达有误。那就不问你凭什么,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吃?”  “不为什么。不想吃而已。”  “不想吃?还……还而已?!难道罐头不好吃吗?”  “我也没说不好吃啊!”  “没说不好吃,那就等于承认,罐头其实是一种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而不想吃,就得说出个理由来!”  “说理由就说理由,我胃疼。”  “胃疼?撒谎!早不胃疼晚不胃疼,让你吃一小碗罐头就开始胃疼了?胃疼也得吃!吃罐头治胃疼!”  妻子从旁听不下去了,帮儿子解围:“你也太专制了吧!儿子已经说了他胃疼,你干吗还非逼他吃凉罐头?你也甭逼他,我替儿子吃!真是的,不就是一小碗罐头吗?”  听那口吻,大有舍身代罚的意味。  不愿惹得妻儿都不愉快,于是不再说什么,默默吃自己那一小碗。  心中不禁地又浮想联翩……  待吃光了自己那一小碗,妻子也关上了清理后的冰箱。  我搭讪着说:“同志,我已经吃完了,你也得吃完啊!包括儿子的一份儿!”  “去去去,别啰嗦!我什么时候吃,是我的事儿,不必你管。”  妻子洗了手,径自看电视去了。  可自己的心思,还在那两小碗罐头内容上。见妻子看电视看得那么的专注,一副根本没有“使命感”的模样,于是端了一小碗,凑将过去,尽量以亲爱的口吻说:“我替你端来了,一边看一边吃,怎么样?啊?”  妻子吃了两口,起身离开。随在妻身后“监视”着,见她将两碗罐头内容并为一碗,又放进了冰箱。  于是好言批评:“你看你,都打开了,倒出来了,不吃完,仍往冰箱里放,你不是成心要放坏吗?……”  “那,我现在吃不下去怎么办?是罪?该杀?……”  于是自己一赌气,从冰箱捧出,捧着闷坐一旁,暗暗发誓非吃个一干二净不可。  的确吃了个一干二净。  但是第二天自己的肠胃就闹起病来……  妻子非是富家女。全世界的富有人家并不整天价吃水果罐头,这是谁都知道的。因而妻子不存在是否吃伤的问题。自从她成为我的妻子,似乎只买过几次水果罐头。儿子小时候,我是为他买过几次罐头的。有数的几次。最多不超过五次。他一上到小学,就再也不爱吃水果罐头了。  一切的罐头都是西方人发明的。最先是军用食品的一种。后来才普及于市民。水果罐头又只不过是水果保存的方式。在西方,富人当然不吃水果罐头,而吃应季鲜果。水果罐头是大众食品。是专供百姓吃的。  近年来,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得较快。显著的提高体现在吃一方面。市场规律刺激了果农的积极性。所以近年来中国市场上瓜果梨桃供应极为丰富。有时甚至呈现过剩趋势。而且价格一年比一年便宜。即使按照低工资的消费水平比照,中国也几乎是寻常果类售价最便宜的国家。以北京为例,除了荔枝、桂圆、芒果、猕猴桃等南方果类的售价平民百姓轻易不敢问津,苹果、梨、桃、杏、菠萝、葡萄等,通常价几乎与菜蔬相等。自然的,水果罐头便不怎么受待见了。如今,连城里人送礼,也不再考虑水果罐头了。水果罐头的身价一贬再贬,只农村和小乡镇还沿袭着以水果罐头作为礼品相送的人情遗风。据我所知,全国的水果罐头厂,经济效益皆不景气。  在我小的时候,水果罐头却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稀见之物。  小学六年级,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水果罐头这一种东西。  当年一名同学正与另几名同学大谈水果罐头如何好吃,我走过去听了一耳朵,只听清了“罐头”二字,便从旁插言道:“那谁没吃过?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好吃呀!”  那同学相讥道:“就你们家那么穷,你会吃过罐头?鬼才信呢!”  我比划着说:“我当然吃过一次的!不就比月饼大一圈儿吗?很硬很硬的。白面烙的,细嚼怪香的!”  他说:“哈!哈!你吹牛吧?那叫罐头吗?那叫‘杠头’!‘杠头’不过是一种干粮!水果罐头,那是把水果削了皮,切成块儿,放进一个铁罐子里,再加上糖水,然后把铁罐子封上。你吃过的吗?你吃过的吗?……”  我说:“你才吹牛呢!把水果削了皮,剔了核,切成了块儿,却不吃,反而要装进铁罐儿里,还要封上盖儿,那是干什么嘛!那不是精神病吗?”  于是我们彼此攻击。  另外的同学们,只有一两个见过罐头的,便都站在事实一边儿,竭力支持他说世上有罐头这一种东西。其余的同学和我一样,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从未听说过,就像从未听说过巧克力、麦乳精、乐口福、冰淇淋一样,当然盲目而又自信地站在我一边儿,异口同声地冲着那个吃过罐头的同学嚷:“精神病!精神病!”  几天后,在校门外,在刚刚放学的时候,那名吃过罐头的同学和几天前支持过他的同学拦住了我。  他说:“你不是不相信世界上有罐头吗?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罐头!”  他将我引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听罐头——后来我知道,因他父亲是飞行员,所以他才有幸能吃上罐头。那是一种筒装啤酒一样的铁皮罐头。盖儿上有环,一拉盖儿便彻底翻开……  于是他和那几个支持过他的同学当着我的面儿轮番喝罐头汁。接着又轮番用手指夹出果块津津有味地吃……  后来他说:“还有呢!”——示意他们中个子最高的同学,将罐头放在了人家院子的柱顶上。  望着他们走远,我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罐头。我心里对自己说,你可要有点儿志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我踮着脚,伸长一只手臂,却怎么也够不到柱子顶上那听罐头。但同学们喝时吃时故作出的夸张表情,惹得我真馋啊!我四下里找了几块碎砖头,摞起来,一只脚站上去才将那罐头够在手里。偏巧那人家里有人出屋,在院里大喝一声:“干什么?!”我一慌,摔了个屁蹲儿。手里仍拿着那听罐头……  院子里的人并没出院子,又回到屋里去了。  站起来,低头看罐头,见里面其实空空如也。  当然很沮丧,但也非常不甘心,举起空罐头盒子仰起头张大嘴耐心地承接着。许久,终于有一滴特别甜特别甜的汁滴落口中。  那是我长到十三四岁从未品咂过的一种甜。它仿佛将我的嘴都甜得“麻木”了。仿佛在我胃里顿时溶解为一片,并经过胃渐渐渗入到我周身的血管里。好比世界上一块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渐渐溶解在一杯凉水里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用“天上甘露”来形容绝不算夸张。  忽然我听到一阵大笑。一转身,见一堵墙后,闪现出了那几个同学的身影。  我羞愧难当,丢了空罐头盒,拔腿便跑……  从那以后,“罐头”两个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  我开始常在梦中梦见罐头,如常在梦中梦见新书包……  老百姓家的孩子,只有在生病时,才可能吃到自己很馋而平时又吃不到的东西。比如煎鸡蛋、面条、一个苹果一只梨什么的……  我因馋罐头而巴望自己生一场大病。  不久我真的病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是由于中耳炎引起的高烧。  老百姓家的母亲们,在这种时候问病了的小儿女们的话照例是——“孩子,想吃点儿什么呀?”  我鼓足勇气,犹犹豫豫地说:“妈,我想吃罐头。”  母亲愣了愣,问站在一旁的哥哥:“他说他想吃什么?”  哥哥替我回答了一遍:“妈,二弟说他想吃罐头。”  母亲又是一阵发愣,之后将哥哥扯到外间屋去。  我听到母亲在外间屋悄悄地说:“这老二,想吃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想起吃罐头来了呢?他从哪儿听说罐头好吃的呢?以为咱们是什么人家了啊!”  而哥哥悄声地说:“妈,就给我二弟买听罐头吃吧。吃罐头有利于退烧呢!”  母亲低声训斥道:“住嘴,别胡说!”——片刻后又问:“一听罐头得多少钱?”  哥哥说一听罐头九角多。  “九角多?那么贵?够三四天的菜钱了!你就说哪儿哪儿都没买到罐头,给你二弟买两根冰棍儿就行了。冰棍儿更有利于退烧……”  接着,母亲回到里间屋,俯下身,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说:“我让你哥给你买罐头去了!”  我羞愧地说:“妈,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吃罐头,随口说说的,你别那么当真。”  母亲却说:“一听罐头,妈还是舍得买给你吃的……”  母亲离开后,弟弟妹妹们围了过来,一个个咽着口水问我,罐头究竟是种什么东西,怎么个好吃法儿……  而我,不禁地,就流泪了——因自己的过分高的要求,也因母亲那份儿兑现不起的母爱……  第二年,父亲从大西北回来探家了。我从他的背包翻出了两个“赤身裸体”,没有任何纸包装的铁皮罐儿。眼睛一亮,心想那必是罐头无疑了。一问父亲,果然是。父亲说,那是他用一双劳保鞋和几双劳保手套在列车上与人换的。说为的是春节饭桌上能多道稀罕的菜。我问里边是什么?父亲说他也不知道。我说你与人交换时怎么不问问啊。父亲说,列车上许多人都争着用不能吃的东西换能吃的东西,自己挤上前换到手就谢天谢地了,哪儿还顾得上问啊!……  “三十儿”晚上,父亲亲自开罐头。父亲不慎将手指划了个大口子,流血不止。母亲替父亲包扎手指之际,我将两听罐头分别倒在两个盘子里……  第一个盘子里出现的是没削皮的大红萝卜块儿;第二个盘子里出现的也是同样的东西。由于做罐头的铁皮不过关,由于过期,倒出的汁液浮着一层铁锈,变质的红萝卜块儿发出一股怪味儿。  它们根本就不能吃了……  我下乡后,连队的小卖部就有罐头卖。但我哪里舍得买了吃呢?“够三四天的菜钱了!”看见罐头,母亲当年的话便在我耳边响起。我宁愿自己永远也不吃罐头,为在城市里过贫穷日子的母亲和弟弟妹妹省下三四天菜钱……  但是我当班长时,班里的战士病了,我每每为他们买罐头。连队小卖部里除了罐头,也再无别的什么好吃的东西可买……  当小学教员时,学生病了,我也为学生们买过罐头……  每次探家,我去精神病院探视考上了大学而又因家境贫困读不起大学所以精神失常的哥哥,总是要拎上几听罐头……  怀着感激去到那些帮助过我家以及帮助过我的好心人家里作礼节性的走动时,罐头往往也是必买的东西之一种……  一九七四年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回老连队去向知青战友们告别。他们在大宿舍里为我“饯行”。几只饭盒摆在一起时,有一个战友看一看说:“怎么觉得少点儿什么呢?哎,你们看还少点儿什么?”  我一言不发,默默起身去了小卖部,将每种罐头都买了一听。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第一次吃罐头。而且是吃自己买的罐头。我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不知为什么,竟没感到特别好吃……  大学毕业五年后,我成家了。我的工资五十元多一点点。妻的工资高我几元。有了儿子后,开销增加了,我们必得“勤俭持家”。  于是我在夏季西红柿便宜时,向邻居们学做西红柿“罐头”。那是“土法上马”的“制作”。诚所谓“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毛泽东当年的“最高指示”。做法说麻烦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将些葡萄糖瓶子水煮消毒,将西红柿洗净,切成条,由瓶口塞入瓶中,再加入糖醋,然后放在蒸锅里蒸。最后塞严橡皮瓶塞,再用塑料薄膜扎紧瓶口,摆放在阴凉处即可……  有一年夏季我做了二十几瓶。冬季吃不了,送给别人家。甚至也送给岳父母家。接受的人享用后,都说很好吃……  然而我却极少吃自己亲手做的罐头。天生吃不来一切罐头化了的水果或其他食品。在这一点上,我这个贫穷之家出身的人,又似乎显得太矫情了。  可当年落入口中那一滴罐头汁,为什么就特别特别的甘甜呢?个中缘由,我没细想过,自己也说不大清。  如今,在任何一家副食商店,罐头的专柜,大抵琳琅满目。品种之多,包装之美,非常吸引人的目光。  我喜欢站在罐头专柜前欣赏地看,但决不会买。  有时,竟会由欣赏而陷入浪漫的遐想,希望自己是一位神仙,口中暗念咒语,轻轻一挥手,将全中国大小商店里的,仓库里的,以及大小罐头厂里正在生产着的各种各样的罐头,全靠意念搬运到许多偏远农村的贫穷农家里去……素描与速写  谓之素描,当然是对自己的写真;谓之速写,当然是对自己的写意。鸟有爱惜自己羽毛的本能。人有美化自己形象的愿望。我们经常照镜子,是因为需要照脸并非是需要照心。我们找医生是由于怀疑我们的心脏有问题而非是诊断内心世界。我研究人是由于职业的必须。而我研究自己是为了更细致地了解和理解他人。有一些研究成果出于对自我形象的慎重考虑暂时还不想公之于众。下面笔录的几桩,一则对自我形象似乎无伤大雅,二则也许有始料不及的反笔的妙处(我当然很期望这种妙处的效应发生),不妨贡献出来让读者品咂……  窃秋  窃其实就是偷的意思。老百姓说同一行径是偷,而文人雅士说成是窃。溜门撬锁谓之盗,探囊取物于他人的衣袋儿谓之扒,这些事在文人雅士们做了则谓之为窃。比如偷了别人的文章或构思,我们说是“剽窃”;比如偷情在文人雅士们的文章里又常被写成“窃玉”之类。我常想这乃是我们的小小的狡猾,为了被指斥的时候以一个“窃”字企图强调与偷的行为有所区别……  我家近处有公园。每年秋至,菊花便展眼地盛开了。我养过花,总也养不活。又很爱花,这就是一个矛盾。看了别人家花养得好,我羡慕。看了满公园的花盛开着,我常产生占为己有的强烈冲动。有了矛盾就得想办法解决。不解决矛盾便总是矛盾着。想来想去,那解决纠缠着我的矛盾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便是“窃”。这也可以说别无选择。  白天我到公园去散步。去散步与别的散步者有不同之目的。或曰:“心怀鬼胎”也未尝不可。留连忘返之间,我早已记住哪一处的哪几株花更值得一窃。挨到晚上——自然是很晚的时候,十点钟以前,纳秋凉的人还是不少的——我便揣把小剪刀前往。有时我怂恿儿子和我一块儿去“散步”,可是儿子知道我去干什么,也知道他去了充当的会是什么角色,坚决地摇头。揣把小剪刀的同时我总不忘揣一记者证什么的。万一被管理花园的或专爱管闲事的人逮住,记者证什么的便于搪塞过关或者乞讨下不为例的面子……  总是绕着我白天记住的地方先缓缓走一遭,细心观察附近有无人影。如果有单个的人影我便不敢贸然,因为无法判定他或她是干什么的,也许正是个管理公园的或专爱管闲事的。如果是成双成对的我便没了顾忌,因为我知道他们不论是什么人和正在干什么,即使是平常专爱管闲事的,也肯定分不出心思来干涉我。于是行动极其敏捷,一两分钟内已剪下离开……  当然也有空着手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便会觉得极其的沮丧和气恼,诅咒些使我目的不遂的那个人很恶毒的话……  刮风下雨天我是一定要出去“散步”的。每次收获颇丰。我所窃的是些欲开未开的花,插于瓶中,置于案旁,看着觉得太美了。欣赏的满足混杂着占有的喜悦。花们日日的渐开,我觉得我值得……  几场秋风秋雨后,公园里的花一片凋零。我盼秋风秋雨。那能为我创造较充分的条件,即使在大白天也可以公然地干我想干的事。  后来公园里的花再也没什么看头了。还能开几日看几日的,都插在我家的花瓶里。最多的时候这儿一瓶那儿一瓶,处处的摆了好多瓶。于是我每天去散步,也就只不过是散步了。望着满目凋零景象萧条的残秋,我心里不免暗暗自得——因为当别人再也没有什么开着的花儿欣赏的时候,我的欣赏需求仍得到着满足。与别人相比,那一种满足心理似乎更大……  有一天我忽然面对眼前开得很宁静的花想——原来我内心里自私、贪婪、占有的欲望是多么强烈。幸而我不过是一个写小说的,内心欲望的直径充其量不过仅限于文坛。而且还能常常的自审着,自省着,自抑着。否则,延至官场、延至赌场、延至情场、延至商界、延至政界、延至一切更易激发人占有欲望的更易使人心污染的名利场,我这个人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所贪婪而窃的又会是什么呢?我又将采取些什么样的狡猾和手段呢?……  插在一个个瓶子里的花,仿佛一面面镜子,我从中照见了我的内心世界,我竟一时悚然。竟有点儿自己被自己吓住了……  练摊儿  我练摊儿纯粹因为——熟悉我的朋友们断言,不管我卖什么,结果只能是——亏。他们说我根本不善于讲价钱。而我自认为我是善于的。并且自认为他们也太小瞧我了。我要向他们证明这一点。也要给自己争得另一份自信。  我没精力去倒什么。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供我拿到市场上去卖。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一捆捆杂志上。那都是各编辑部赠寄的。厚的三元多一册,薄的也一元多。赠寄我的刊物,我几乎全都翻阅,否则我觉得起码对不住编辑部。我又很注意爱惜。看过后打捆时,仍是崭新的。一捆一捆的摞放着,我常为它们感到惋惜。本应有更多的手和眼睛翻阅它们。有时我到大学去,便捎上几捆分送给大学生们,见他们喜欢,我觉得高兴。或者分送给厂里的门卫、司机。他们倒也不拒绝接受。谁说没人读纯文学刊物?他们只不过不愿花钱买罢了。不必花钱的东西,而且是新的。一般人们总会作如是想——不要白不要。要了,进而又会想——不看白不看。不管他们是在什么样一种不经心的情况之下看了,便是纯文学的一慰了……但是我从未想到拿它们去卖。至少那一天以前。  我家附近有早市。早市很热闹。我怕我的“货”和白菜萝卜、蘑菇豆腐、大饼油条、瓜果味素之类摆在一起,缺乏起码的竞争力,便预先和“北影”、“童影”的朋友们打了招呼,要求他们届时去为我捧场,营造些儿购销气氛。我曾在电视商业讲座节目中,看过几眼片断,说是欲成功地销售什么,首先销售的是自己。意思是要注重销售者的自我形象,使购买者瞧着温文尔雅而又诚实可信才好。我的脸天生成的有那么几分诚实可信,于是刮了胡子理了发,很得意地修整了一番边幅……  捧场者们挺投入地捧场。由于我没跟他们讲得很清楚,他们竟省略了付钱给我这一关键步骤,围着我的地摊挑,挑了便抱着夹着扬长而去。不认识的人们见此情形,亦争相光临。  我说:“哎哎,热爱文学的同志们,这是要钱的!”  他们说:“还要钱啊!”  有的就放下,怏怏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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