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和辩解道:“高阁老,这可是万岁爷授意的中旨。” 高拱仍挥手道:“中旨、中旨!这中旨到底是谁的旨意,我倒要弄个清楚明白,皇上才十岁,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中旨,嗯?我看都是你们这帮太监在捣鬼,迟早我要把你们统统赶出宫去!” 吴和刚悻悻地离开值房。高拱便叫韩揖传六科廊雒遵等一众言官速来议事厅,却忘了还有个孟冲在里屋。只见这老太监从里面跑出来,哭腔哭调道:“哎呀,大难临头了!”高拱忙撵他走:“别哭了!这事儿还没完,你先回去,待老夫想办法先把冯保扳倒了再说。” 高拱的怒骂声,惊动了内阁各个值房的官员,都纷纷走出门,站在走廊上侧耳静听。吴和走了没多久,六科十三道一众言官便都坐在了内阁议事厅里头,一个个显得非常激愤。 吏科给事中雒遵先说话了:“冯保凭什么接替孟冲,他有何德何能?”户科给事中程文较有心计些,他补充道:“今天上午百官朝贺新皇上登基,他竟恬不知耻站在新皇上的身边,接受百官的三拜九叩,就这一点,我就要上本参他。”众言官纷纷嚷道:“对,参他,参他,一定要把他扳倒。” 高拱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样子很伤感。值班文书递给他一条拧过水的毛巾,他接过揩了揩额头的汗,说:“老夫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游宦三十多年,历经嘉靖,隆庆两朝,朝廷的变故早就看腻了。其实,六十岁一满,我就有了退隐之心,悠游林下,有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何乐而不为?怎奈先帝宾天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辅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图永固。我若辞阙归里,就是对先帝的不忠。这顾命大臣的神圣职责,整得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学古之圣贤,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谁能体谅老夫这一片苦心呢?皇上绕过内阁,颁下中旨,让冯保接替孟冲。这道旨下得这么快,不给你任何喘息机会,你们说,新皇上一个十岁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么?这个冯保啊,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蛋。如果让他当上大内主管,他还不得处处与内阁、部院作对,必定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任其驱使。” 众言官都心绪黯然,屋子寂静。 雒遵道:“首辅大人,你是朝廷的擎天柱,冯保算什么,充其量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狗。”程文则摇头说:“冯保是一条狗,这话不错。但这条狗的主人,是皇上与贵妃娘娘。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要不是碍着这一层,首辅能这样忧心如焚吗?”雒遵道:“内宦与外廷的矛盾,自古皆然。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看到前朝这一弊政,便订出了大明律条,凡内宦敢于干政者,处以剥皮的极刑。太祖皇帝治法极严,在他手上,就有几个太监被剥了皮。”程文道:“你说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后,你听说还有哪个太监因为干政被剥了皮的?”雒遵道:“但是太祖皇帝的这一条律令,也没有废止啊!”程文说:“虽然没废,但已成空文一纸!”言到此,高拱突然疾声问道:“为什么成了空文?你们俩个,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这个问题,思考过没有?” 雒遵答道:“在于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 高拱赞:“说得好!”他顺手指向程文,“为何政事糜烂,程文,你说说。”第七章 幼帝登基(4) 程文说:“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没有执法之人。” 高拱拍案而起:“这些道理你们都懂,部院大臣都是执法之人,你们六科也都行使着纠察弹劾之权。如今的内阁、部院,可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可我们的政事为什么还是糜烂如故呢?” 雒遵道:“积重难返!” 高拱说:“这是原因之一,我们方才所议,都属于臣道。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则糜烂!你们说,这万历皇帝登基当日不过一个时辰,就发出这么一道中旨,这是咱们臣子的不幸呢,还是咱们臣子的大幸?” 韩揖道:“当然是不幸!” 高拱说:“答得不错,所以我这个顾命大臣,有责任直谏,作为皇上的耳目股肱,岂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而不顾江山社稷?” 众言官群情鼎沸,雒遵道:“我们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就今日冯保高居御座之事,一定要分头上疏弹劾,首辅,你看如何?”高拱点头道:“光这一件事弹劾冯保,恐怕份量不足。我看,棋分两步走:首先,我们得设法赢得李贵妃的支持。其次,冯保这些年来,劣迹秽行一定不少,你们务必尽快派人严查,获得证据,对这条毒蛇,不动则已,一动就必须打在它的七寸上。” 高拱的话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大内,一句“皇上才十岁,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中旨”刚被冯保转述出来,“砰”的一声,李贵妃将一只茶杯摔在地上。吴和跪在砖地上,茶水溅了他一脸,冯保站在一边,一副惟恭惟谨的样子。李贵妃杏儿一样的眼睛瞪住了问:“吴和,高拱真是这样讲的?”吴和道:“回贵妃娘娘,千真万确。”李贵妃气白了脸:“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出自首辅之口,他究竟用心何在,想造反,想把皇帝换掉,嗯?高拱仗着他手中的权力,真的欺负到咱孤儿寡母头上来了,他竟敢将皇上视为小儿!” 陈皇后劝解道:“妹子,你认为,高拱能当着吴和的面说这样的话吗?” 李贵妃想了想道:“完全有可能,他仗着自己是三朝老臣,又仗着皇帝年幼。刚才钧儿收到了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写的一份奏章,说要将妖道王九思从王篆手上移往刑部拘押,让三法司会审问谳。这是钧儿登基后收到的第一份奏章,秦雍西是高拱门生,他这么做,肯定是得到了高拱的授意。” 现在,对于李贵妃和陈皇后来说,似乎是到了主少国疑的关头。李贵妃着冯保即刻宣张居正进宫到平台议事,虽说内眷会见外廷大臣不合朝廷礼数,但也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此时的李贵妃尚不知道高拱的另一动作,否则她的气会更大上十倍。乘着先帝龙宾上天的机遇,高拱正在操作,想让王显爵正式替换吕调阳成为礼部尚书。虽说礼部的实权一直掌握在王显爵手上,但值此将皇后与贵妃晋升为太后的关键时刻,只有礼部尚书才有拍板的权力。跟张居正的意见相反,高拱不希望贵妃与皇后共同晋升为太后,很多大臣也跟着一起反对。既是这样,吕调阳打算立即写奏本禀明皇上,对于觐封之事,一刻耽误不得。 高拱差人跟王篆要了几次人,王篆均找出各种理由推脱,不肯将王九思交给刑部。这日,高拱见张居正不在内阁值房,料他去了巡城御史衙门,果不其然,就在这里捉到了他和王篆两个。高拱让王篆前面带路,他要同叔大一块去看看巡城御史衙门牢房中的王九思。 隔着粗大的栅栏,三人审视王九思,这个妖道人仍是一副桀傲不驯的眼光。高拱先对他喝骂道:“你这个妖道,竟敢用妖术惑乱先帝,你知罪吗?”王九思嘿嘿一笑:“阁老大人,本仙人是隆庆皇帝钦封的太医,当时你也是同意的。隆庆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我,这难道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高拱怒道:“你给我闭嘴!王篆,今夜里,你就把这妖道转往刑部大牢拘押。本辅已指示三法司,要将这妖道三堂会审,拟定大辟之罪。”看到王篆面露难色,高拱问他:“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张居正上前道:“首辅大人,我看咱们该换个地方说话。” 王城兵马司衙门的衙役点亮了廨房的灯笼。张居正对高拱道:“首辅大人,秦雍西来问王篆要人,被王篆挡了,这是我的意思。我是怕那妖道狗急跳墙,胡乱咬人。”高拱摇头道:“不,你无非是想证明当初你释放王九思,是迫不得已之举,你是想告诉世人,你是被老夫所逼。你指派王篆抢先拘捕那妖道,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把人扣在巡城御史衙门里头,到底想干什么呢?是想把囚车推到紫禁城里头去报功,还是想秘密处死?”张居正道:“首辅,你曲解了我的意思,难道你就不怕这妖道在三堂会审时胡说八道,对先帝、对你造成不利吗?当年,孟冲将王九思引见给皇上,是你同意的,当时我把他抓了,确实是你逼我放了他,如果三堂会审,王九思把这些都兜出来,岂不是玷污了你的名声?”高拱强笑道:“这么说,你不肯放人,是为老夫着想?”张居正说:“难道你以为我还有什么私心吗?”高拱说:“多谢你的这一份情意,当初如果是我的过失,我甘愿承担,就不必有劳你为我担心了,这妖道应该交由刑部拘押。”第七章 幼帝登基(5) 话说到这份上,张居正只有让王篆将那妖道交给秦雍西。高拱也显得稍稍安下心来:“叔大,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是故意和你怄气,你我同为阁臣,理应相互照应,你可千万不能让那些小人给蒙蔽双眼。”张居正道:“多谢首辅大人提醒,但我张居正为人为官,自有自己的准则。”高拱点头说:“好,那有件事,我想预先和你通个气。今天,我已召聚六科言官,准备弹劾冯保,届时我起草一份内阁公本,你务必签名。”张居正半晌道:“首辅,这是你的权利,但我有不同看法,所以这字我是不会签的。”高拱道:“看来外头的传闻是真的,你与冯保勾勾搭搭,一个鼻孔出气,你要当心啊。”张居正冷笑说:“我从不畏惧那些个传闻。”高拱点头:“那好,你好自为之。” 一辆囚车停在王城兵马司衙门门口,王篆将王九思押上囚车,王九思一路喊道:“看来我成了个香饽饽了!你们谁都喜欢我。我告诉你们,要不是皇上归天,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毫毛?你们都是一群懦夫,胆小鬼!”囚车启动向远处驶去。高拱也上了轿。 装着王九思的囚车缓缓停住刑部衙门前。秦雍西上前对高拱低声说道:“首辅大人,还是您有办法,您这一出马,人就带来了。”高拱阴沉着脸:“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处置不当会引火烧身。”秦雍西仍小声问:“大人担心什么?”高拱并没正面回答:“这妖道要真是狗急跳墙,乱咬起人来就难办了!”秦雍西低声道:“这有何难办?没等他开口,咱就先把他给宰了!”高拱道:“先不忙,看看风头再说!” 大轿落下,张居正刚走出轿门,游七就急匆匆走上来:“老爷,冯公公已派了三拨人来找你。皇后与贵妃传旨,要你火速进宫,召你在平台相见。” 在通向平台的砖道上,张居正问冯保:“皇后与贵妃紧急召见,有何要事?”冯保道:“还不是那妖道的事。”张居正问:“她们有何想法?”冯保说:“这还用问吗?必须将王九思明正典刑。”张居正反问:“那么冯公公的意思呢?”冯保道:“我同皇后与贵妃娘娘的意见并无二致。”张居正说:“其实高拱也想让王九思明正典刑。”冯保笑道:“但妖道不能落到他的手上。”张居正问:“为什么?”冯保道:“他正在布置六科廊的言官弹劾我,你不会不知道吧?”张居正说:“我听说了一些。”冯保说:“所以王九思开口之日,就是高拱倒台之时。”张居正说:“可王九思已不在王篆手中了。” 冯保停了下来,问:“他在哪里?” 张居正道:“高拱在天黑之前,亲自跑到王城兵马司衙门,把王九思要走了。” 对冯保来说,人在张居正手里,就跟在东厂手里没什么两样,只要不落在高拱手上就行,但他万万料不到张居正竟把人交给了高拱。我派人去要人你不给,他一要人,你立即奉送,他不禁怀疑张居正这样做,究竟是何居心。张居正说:“高拱要人有充分的理由。”冯保摊手摇头地说:“你这样做,就是陷我于被动!你这个人呀,我算是看透了。你难道不明白这妖道落到他手上,会产生变故吗?” 张居正还欲解释,站在平台门口的邱得用见他俩走来,上前喊道:“张先生,快,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早就来了。” 张居正进来,行过礼后,冯保引领他坐在御榻左下侧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隔着轻薄的帘子,李贵妃注视着他,唇边带着仪态万方的微笑,态度端庄得让人不敢仰视,徐徐问他:“张先生,刑部员外郎秦雍西上了一道本子,提出要立即谳审妖道王九思,你意如何?”张居正看了冯保一眼:“臣以为切不可为。”李贵妃问:“这是为何?”张居正道:“如果三法司三堂会审,王九思案就成了天下瞩目的大案件。”传来陈皇后的声音:“这样做不好么?王九思滥用丹药,害死先帝,正要谳审定罪,榜示天下,以敬效尤。”张居正道:“启禀皇后,臣不这么看。”李贵妃问:“你怎么看?”张居正跪下奏道:“先帝龙宾上天之时,内阁布告天下,极言先帝恭俭厚德,勤政爱民,因染沉疴不豫而遽离人世。现在如果谳审王九思,势必会将一些不应让外人所知的机密公之于众。譬如奴儿花花之事,征调童男童女炼丹之事。假如让天下人知道了先帝致死的真相,岂不是陷先帝于不义之中。我们一定要维护先帝的声誉,先帝是一代明君,决不是一代淫君!” 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听了张居正的话,大惊失色,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第七章 幼帝登基(6) 半晌,李贵妃点头道:“听张先生这么一说,我们才知道这里头竟有这么多的玄机,国事不可妄动,此言不虚啊!”陈皇后问:“张先生,听说这个秦雍西是高拱的门生?”张居正说:“这个,臣尚不知晓。”李贵妃转头对陈皇后说:“高拱让秦雍西上这道本子,用心何其险恶。”张居正说:“启禀贵妃娘娘,高拱是三朝老臣,亦是先帝深为信赖的股肱,他对先帝的感情,朝中大臣无人不知。”冯保在旁进言道:“张先生此话言过其实,高拱对先帝,表面上忠心耿耿,其实没干多少好事,要不是他,先帝也不至于这么早就殒命,他这是大不赦的死罪。”张居正道:“容臣直言,高拱在这个问题上,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君命难为,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席话说得李贵妃颔首不已。她称许道:“都说你是个明大理之人,果然不假。你有什么好主意?” 张居正说:“事到如此,也只能谳审。审判之时,不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家参加,还要加上东厂。” 冯保却提醒他们说:“有高拱主持,东厂参加又有什么用?” 陈皇后与李贵妃商量道:“妹子,是不是把谳审王九思的重任,交给冯公公?” 张居正却说:“启禀皇后,此举不妥。” “那应该交给谁?” “谳审王九思一案,应该由臣来主持。” 话音一落,皇后与贵妃、冯保都为之一愣。 张居正奏道:“第一次抓王九思,是臣当即立断,后出于不得已,臣亲自将王九思释放。第二次抓捕王九思,又是臣亲自布置。因此,由臣来主持谳审,应该说最为合适。” 李贵妃对此说十分信服,便问居正:“你将如何谳审?” 张居正说:“臣只谳审一件事,王九思当街打死方老汉父子两人,欠下血债,民愤极大,理当斩首西市,其他一概不审。” 陈皇后嘉许道:“唔,这个主意很好。”李贵妃同样称道不已,并下旨:“明儿一早,就让皇上发旨到内阁。” 此事传至内阁,高拱悻悻说道:“叔大,皇上要你主审王九思,你准备怎么个审法?”张居正道:“首辅放心,下官决不会让王九思信口雌黄。”高拱说:“皇上明旨,让东厂派员参加三法司谳审断案,很明显是冯保的主意。这个坏蛋,是想通过王九思一案,往老夫身上栽赃。”张居正说:“冯保虽然攻于心计,但主审官是我,他不敢拿你怎么样。”高拱说:“其实你跟我早已二心。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做辱没人格的事。”张居正勉强笑道:“首辅放心,我倒觉得首辅与冯保应该消除隔阂,和衷共济。平心而论,冯保虽然胸有城府,且还有贪鄙的毛病,但他毕竟在司礼监当了近二十余年的秉笔太监,和孟冲相比,冯保不但谙熟朝廷掌故,而且能识大体,顾大局,更重要的一点,他是当今皇上的大伴。皇上尚在襁褓之中,他承担了教养的责任。所以,皇上对他非常依赖,李贵妃对他也十分信任。为了内阁与司礼监的关系,也为了朝廷的利益,在下还是希望首辅与冯保捐弃前嫌,共同辅佐幼主。” 高拱道:“叔大,这话从你嘴中说出来,真是令我寒心哪!”他指出,现在京城五府六部十八大衙门的所有官员,无人不知冯保的狼子野心。他说这个人笑里藏刀,只要掌上大权,就一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并将其与前朝刘瑾,王振等宦官弄权,凌辱百官等相提并论。张居正说:“在下说过,冯保能识大体,只要不以戈矛相对,便能共襄盛世。”高拱不客气地扔下一句:“看来,你要与阉人为伍。”便一摔袖子,气昂昂出门走了。张居正一脸苦笑看着他的背影。 冯保把与张居正的会面地点约在奶子府。永乐年间,这奶子府就有了,专门从京城附近乡下,征集年轻的奶妈,给皇上与后妃供应奶水。隆庆皇帝不喜欢喝人奶,偏爱牛乳,因此,这奶子府也就形同虚设了。眼下,又兴旺起来,因皇上才十岁,身子骨还在发育,冯保给李贵妃提建议,让奶子府恢复起来,贵妃一同意,冯保便派人到乡下,一下子找来了六十多位奶妈。只要奶子府一开张,喝的人自然就多。不单皇上、太后,还有那些皇亲,恐怕每天都得跟着喝。在奶子府一长溜房子跟前,冯保指着房子说:“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奶妈子。”他笑着对张居正说:“这一杯奶水的滋养,胜过一杯长白山的老参汤啊!”张居正道:“这个自然。” 一个小火者领着两个俊俏、面孔红润的小女子从外头进来,说是前天才从大兴县物色来的。冯保瞄着张居正笑问:“张先生,这两个小奶妈不错吧?”张居正随口道:“不错。”冯保挥挥手,小火者又把两个小奶妈领了出去。王公公捧了一只杯子递给张居正道:“请阁老大人品尝。”张居正知是奶水,颇露为难之色。冯保道:“你为什么不喝?今儿早上,老夫亲自给皇上和贵妃娘娘送了两壶去,两人都喝光了,都说好喝。这奶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它可是皇上的专供哪。”张居正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喝。”冯保说:“怕人家说你僭越是不是?老夫可告诉你,这是贵妃娘娘的令旨。从今天起,奶子府每天也给你配送一壶。”第七章 幼帝登基(7) 张居正一愣:“是李贵妃安排的?” 冯保呵呵笑道:“是呀,快喝吧。” 张居正重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奶水,突然呕吐起来。冯保知他不习惯,对他说:“时间长了你就会慢慢习惯的,这就是刚才那两位小奶妈身上的奶水,这两位小奶妈,身体健壮,让太医查验过,没有任何疾病,是我亲自为你选定的奶妈。他高拱想喝都喝不着呢!” 张居正看看时机可以,趁机说道:“说到首辅大人,有些事情您和贵妃娘娘对他有些误解。”冯保干笑了一声:“你的心思,我早就摸透了,你别在我面前玩那孔孟礼数。你能忍,我可没你那城府。你说我对他误解,你自己想想吧!你在午门外敲鼓,是为了何事?你拿了那王九思,是谁逼你释放?那奴儿花花又是谁同意把她带进宫的?要我说,那高拱根本不配坐在首辅位置上,他勾结同党、倒行逆施,现在他又利用太子登基的机会,想要除掉我和吕调阳,现如今他已不是磨刀霍霍,而是举刀欲砍哪!” 张居正道:“你、我、高拱均属朝廷重臣,如果三人能捐弃前嫌,必定能开创天下百姓所期待的万历新政。” 冯保哈哈大笑道:“张先生,你这个建议,无异于痴人说梦。不是我与高拱势同水火,而是百姓所期待的万历新政,有他高拱在,这就是一句空话。叔大,你要三思!还是言归正题。昨夜,你向贵妃娘娘建议,让东厂参加三法司谳审,我领你这份情,现在,我求您一件事!” 张居正道:“什么事?” 冯保说:“让东厂的密探扮成巡城御史衙门的人,前往刑部大牢会见王九思。” 事已至此,张居正清楚地看到,高拱和冯保之间,一场火拼已在所难免。 两名巡捕打扮的人走近刑部大牢,值班门禁上前询问:“干什么的?”穿着皂隶装束的陈应风答:“巡城御史衙门的。”说着亮出关防。门禁问:“你们有何事?”陈应风道:“提审王九思。”门禁说:“这个,咱们部堂大人有令,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提审。”陈应风冷冷一笑,问:“你知道现在谁是王九思一案的主审官?”门禁答:“内阁次辅张居正大人。”陈应风说:“这不就得了,咱们有张阁老大人的手谕,”说着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递上。 门禁接过一看,脸上堆下笑来,说:“既有辅台大人的手谕,你们请进。” 死牢中,王九思穿枷戴锁坐在地上。陈应风等在狱卒带领下走了进来。陈应风让狱卒替王九思打开枷锁,然后挥手让狱卒退了出去。陈应风问:“吃饭了吗?”王九思道:“吃饭?这牢里的饭,猪食都比它强。”陈应风笑道:“是啊,您是富贵惯了,这牢饭怎能合你的口味,所以,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一些好吃的。”说着朝同伴呶呶嘴。同伴摊开带来的酒菜,王九思拣了一块卤牛肉举到鼻子前闻了闻:“香!这里边你们不会下毒吧?”陈应风道:“您要是怕死,那就别吃。”说着,要去端那酒菜。王九思忙制止道:“哎,得!等等,等等!我宁可中毒,也不当饿死鬼。”说着把肉放在嘴中,一边嚼一边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陈应风低声道:“我这打扮,是巡城御史衙门的,其实咱们是东厂的人。”王九思问:“你们是冯保派来的?”陈应风道:“不是,咱们是受孟公公之托,前来见你。”王九思来了精神:“孟公公怎么样了?”陈应风道:“孟公公已经被冯公公保下来了,他尚无大碍,但你不一样,这次高拱已给皇上写了奏本,要将你问成死罪。”王九思怒道:“没门!我见皇上,要没他高拱的准许,那是断然不能的。我要是死了,他高拱也甭想活着。”陈应风点头说:“这就对了,您要想活命,就得听我们的。” 法堂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东厂四家官员分两厢坐定。张居正从屏风后转出,坐上主审官的位置。冯保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秦雍西明显有些紧张。张居正朝坐在东厂席位上的冯保拱了拱手,又朝众位参审官员点点头。 衙役高喊:“带犯人!” 众衙役将戴着木枷的王九思带进大堂,当庭跪下。 张居正说:“报上名来!” “王九思!人称崆峒道人,隆庆皇帝钦旨任命的太医。” 张居正打断道:“没问你那么多!王九思,你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当街唆使手下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你可知罪?”王九思道:“方家父子违抗君命,干扰本仙人钦命炼丹,他是咎由自取,找死。”张居正喝道:“放肆!你犯下命案,还想把罪责推到先帝身上,真是胆大妄为。”王九思说:“大人,我这根本不是狡辩,我这么做,实乃事出有因。”冯保一旁插嘴问:“有何原因?”王九思说:“我本在崆峒山中修行,早已不闻人间俗事,是首辅高拱大人写信给贫道的师傅,让他差贫道来京城给隆庆皇帝治病,不然我跑这鬼地方来干吗?”第七章 幼帝登基(8) 张居正忙一拍惊堂木:“住嘴!你不要信口雌黄。” 冯保打断张居正:“要审就得审个明白!不然难以服众嘛!”转而问:“王九思,你的师傅是谁?”王九思道:“王金哪。”冯保说:“就是当年那个被嘉靖皇帝封为太医的道人王金?”王九思说:“正是。”冯保说:“王九思,你刚才说,是高拱致信你的师傅王金,让你来京给先帝治病?” 看看局势不对,秦雍西忙打断道:“冯公公,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事还没审明白,为何要牵扯他的师傅王金。” 冯保说:“追根必须寻源!这妖道的来龙去脉都没弄清,该怎么往下审?” 张居正说:“当然可以审!我要审的是方立德、方大林父子的命案!” 冯保道:“我问的跟这人命案并无二致。” 他转向王九思,重复道:“你刚才说,是高拱致信你的师傅王金,让你来京给先帝治病?”王九思叩头道:“千真万确,要有半句假话,你割了我的舌头!”冯保的眼睛弯了起来,脸上挂满了笑模样:“好,王九思,你本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若能诚心坦白,以实情相告,兴许还有一条生路。”王九思亦笑道:“这我还不懂!” 这场对话,让在座的三法司会审官员始料不及而全都惊住了。 张居正知道不能再审下去,于是一拍案堂木,大声宣布:“今日会审到此结束,散堂。” 外面走廊上官员的议论声都传了进来。“这个妖道,怎么突然往首辅头上扣屎盆子,明明是孟冲的事,他往首辅身上扯。”“照这么审下去,高大人还不就成了罪魁祸首?”“依下官来看,这里面肯定有阴谋!”等等,不时往张居正耳朵里钻。张居正仍坐在主审席上沉思。冯保踱到张居正前笑道:“张先生,今日王九思的口供,可以整理出来,由三法司会审官员一起签字,送给皇上览阅吗?” 张居正一搁手中的茶杯,冷冷说道:“冯公公,我是主审官,三堂会审的事务一概由我做主,你今天的提问,将一些不该让外人所知的机密公之于众,这不是明摆着要玷污先帝的声誉吗?”冯保笑道:“玷污先帝的人是高拱,是他致信给王金,将那妖道弄进宫来。”张居正说:“可咱们在贵妃娘娘和皇后面前,都已说好了不审其他,单审王九思草菅人命一案,你怎么又出尔反尔呢?”冯保道:“不是我出尔反尔,而是你骨头太软。你要是有决心跟我同心协力扳倒高拱,我也不会行此下策,今日王九思既然已当堂指证高拱,这口供就该送给皇上览阅。”张居正说:“按惯例,对人犯的谳审须有三次。这三次中,人犯的口供完全一致,没有改变,方可将口供送呈皇上。”冯保点头道:“好!既有这规矩,咱们就按规矩办,这第二堂会审,什么时候举行?”张居正说:“我将尽快举行,不过这些日子我还有公务在身,我是先帝陵寝的督修大臣,早就定下日期,明天要去天寿山视察工程。”冯保道:“你是想将这案子继续拖下去,好让高拱有喘息机会来对付我?”张居正觉得这话不中听,冯保仍呛呛地道:“我要是被他整倒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你!” 高拱值房里聚集了不少人,秦雍西在汇报今日审判的结果:“首辅大人,依卑职来看,今儿个不是在审判王九思,而是审判您。”有人总结道:“首辅,冯保这个家伙,看来是想对你下手了。”雒遵说:“我们弹劾冯保的奏本还没递给皇上,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抢了个先手。”韩揖亦说:“这事儿肯定是张居正的暗中指示,不然这王九思怎么能反过来咬大人您一口?”秦雍西则恨恨道:“我早就说过应该把这妖道宰了!不然也不会引出这么多事端。” 高拱将茶杯摔在地上:“都是废话!难道我能不明白吗?张居正与冯保本来就暗中勾结,只是迫于时局,未能找到机遇。” 魏廷山道:“首辅,眼前这情势,咱们只有一个办法:立即奏本弹劾冯保。” 高拱说:“可是明天就要对王九思进行第二堂会审,时间不等人哪!” 说着,门外有人敲门。高拱警觉地问:“谁?”他听见张居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首辅,是我。”高拱一愣,他看了看左右,低声说:“谁都不要走,看他来干嘛?”然后朝门外喊道:“进来吧。”张居正推门进来,一看屋内的人强笑道:“哦,都在这儿?” 高拱冷着脸:“你来干嘛?” 张居正道:“谳审结果,想必首辅已经知道。”第七章 幼帝登基(9) 高拱说:“那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那妖道栽赃陷害于我,你身为主审官,竟不闻不问,任其谣言惑众,这个时候你来我这儿,还有何辩解?你可以给我定罪了,你们的阴谋得逞了。” 张居正说:“审谳王九思,能定的罪,就是他唆使手下打死方立德父子,这一点,王九思今日已供认不讳。我做为主审官,本不想使这案子变得如此复杂,但事已至今,你我均无退路,眼下首辅大人还有一事可做,缓和内阁和司礼监的关系,与冯保坦诚相见,和衷共济。” 高拱道:“你是说让老夫去跟一个阉竖求情?做梦去吧!老夫就是丢了这顶乌纱,也绝不向宦官低头,要审就审吧,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你给我走!明日雒遵召聚六科廊言官,到内阁值事厅会揖。” 驿道两旁的杨柳都晒得焉焉的。八人大轿停在万寿山祾恩门前,张居正走下轿来,早已等候在此的几名官员一起拱手打揖。王显爵趋前道:“在此恭迎辅台大人。”张居正道了一句辛苦,看看左右,见吕调阳并没有来。王显爵说:“吕大人身体稍有不适,在家中修养。下官已在感恩殿厅堂备下茶点,请大人挪步,吃几片西瓜解暑。”张居正说:“不用了,先去看陵寝工地吧。” 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葱葱的松树,在阳光衬照下,翠色很是抢眼,张居正被礼部左侍郎王显爵簇拥着,走在石人石马肃立的神道上。先帝入宫的吉日已经选定九月十一日,离现在还有整三个月,王显爵说:“最多还有一个月,这里就可全部竣工。”张居正问他道:“听说,首辅准备让你接任礼部尚书一职?”王显爵忙说:“吕调阳大人在尚书任上表现出色,下官有所不及。”张居正笑道:“但听说,礼部一应事务早已由你在拿主意。”王显爵慌忙答道:“哪里哪里,只是互相商量而已,下官哪敢越俎代庖。” 忽听得神道尽头传来吵闹声,几人快步走过去。六角亭里,耸立着高大的神道碑,亭前,一名守陵的小校扭住一名老汉。张居正上前问小校:“你为何要欺负老人?”小校道:“回大人,这个人私闯陵区。”张居正扫了老汉一眼,见他一身白缟,态度不卑不亢,疑心他这身孝是为先帝致哀的。老汉点头称是:“新皇帝虽然已经登基,但他毕竟与先帝是父子。登基之喜不能掩先皇大行之哀。所以,我这身孝服,要穿二十七天。”这让张居正大为感动,正色问他:“老人家贵姓?”老汉说:“免贵姓常。”张居正又问:“请问常先生,为何要私闯皇陵?”老汉:“我想来看看为先帝修建的昭陵。”常老汉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王显爵道:“你为何要看昭陵?”常老汉说:“看先帝是否葬得其所。”王显爵问:“你是风水先生?”常老汉说:“村夫野老,略懂一点勘舆之学。”王显爵说:“你看隆庆皇帝的这陵寝如何?” 常老汉说:“这块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块吉壤了,但作为天子陵寝,还是有所欠缺。天子陵寝,必须拱、朝、侍、卫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銮殿接见大臣时的样子,用这四全的法则来看昭陵,朝臣与侍卫都有点散乱,其势已不昌隆了。” 王显爵笑道:“你一个村夫野老,也敢在此胡说八道,当年选定昭陵的风水先生都是闻名天下的大师。”常老汉说:“我一介村夫,不敢和风水大师争短长,我只说一己之见。”张居正说:“昭陵这块吉壤,是先帝在隆庆二年钦定的。”常老汉说:“这么说,那是天意了!”王显爵问:“此话怎讲?” 常老汉道:“万寿山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形势均无可挑剔。唯我华夏大地,也是难得的吉壤。但是,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当年永乐皇帝的长陵,点的就是正穴。一处吉壤,只有一个正穴。万寿山的正穴就是长陵。自永乐皇帝冥驾长陵,这万寿山中,又添了七座皇陵,现在又有了昭陵,总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来看,这里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大人,你们是为视察昭陵而来,万寿山葬了九个皇帝,地气已尽,为保大明的江山,必须寻找新的吉壤。”说完,深深一揖,掉转头匆匆下山了。 张居正望着常老汉远去的背影,命小校道:“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拦下来,我还有事向他讨教。”第八章 高拱去位(1) 高拱一脚踏进内阁议事厅就问:“大家计议得如何?”接着他看见了六科廊那帮言官雒遵、程文及魏廷山等人,已经全部聚齐在此。雒遵把大家的讨论的结果转告他:“大计已定。冯保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由户科给事中程文上本参劾,皇上登极,冯保篡踞御侧之事,由下官亲自奏本,礼科给事中陆树德也有一本参奏。这一个参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极门。为提防冯保把奏章私藏不发,我们特准备正副两本,正本送进宫中,副本送到内阁。” 高拱微微颔首。 雒遵接着说:“方才大家所议的这三份奏章,固然很好。但若想一举把冯保逐出司礼监,依下官之见,还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高拱问道:“还有什么材料?” 雒遵道:“先皇的遗嘱,要内阁两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自从在邸报刊出后,在官员中引起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认为,这份遗嘱疑点甚多。第一,学生听说,座主和张居正两位大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隆庆皇帝已经昏迷,这份遗嘱是不是他亲口所授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因此,这道遗嘱有违祖制;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两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冲,而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冲?” 高拱想起来:“这事儿当时孟冲也曾经向我提出过疑问。” 雒遵道:“官员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份遗嘱可能是矫诏。若能就此矫诏之事上疏弹劾,天下士林必定响应。一旦属实,他冯保就不是离开司礼监的问题了。前代犯此矫诏之罪的,都得处以大辟之刑。” 其它官员纷纷响应,说这一个参本上去,就等于打了冯保的七寸。但高拱却说:“官员们的私下议论,我也早有耳闻,但矫诏一事,虽有可疑,尚无实据。何况此事牵扯到皇后与贵妃,弄得不好,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次弹劾,就不必在矫诏一事上做文章了。”韩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圆场说道:“首辅所言极是,雒遵的提议虽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擒贼擒王,还得按首辅的方略行事。”高拱兴奋地说:“只要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侧,可建千古之功。” 在内阁议事厅群情激昂要清君侧的这群人,却无一人料到,有一双耳朵正在门外偷听。陈应风匆匆穿过走廊,凑近冯保耳朵说了一阵,冯保微微点头道:“立刻传巡城御史王篆,去天一阁茶楼的鹿鸣阁见我。” “你说你的座主张阁老,为何要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跑到万寿山上去踏勘先帝陵寝?他这不是有意躲着我吗?”冯保见了王篆,第一句话便说起这个。王篆忙说:“辅台大人是先帝陵寝的总督修,他前往督查的日期,是先前定下来的。”冯保干笑一声道:“算了吧,他这是在跟我怄气,他这一走王九思的案件就被搁在那儿了。可高拱那头已是磨拳擦掌,他怂恿那帮言官,准备明早上疏皇上,弹劾我呢。”看着王篆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态,冯保压低了声音:“所以说,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了,王大人,老夫想劳你大驾,到万寿山一趟,无论如何,要把张阁老请回来。” 小校把常老汉领进万寿山感恩殿会客厅,张居正起身相迎,笑道:“下午在先帝陵寝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犹未尽,因此便让小校把先生留下来。”老汉道:“阁老大人是名倾朝野的文渊阁大学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阁老大人!您仔细辨认一下,还认得我吗?” 张居正早已觉得这位常老汉颇有些面善,疑心在哪里见过,又加上听出他是江西口音,正怔怔地看着他,在肚中搜索是否曾有这样一位故人,常老汉道:“还记得二十六年前你来京参加会试,与你同住一个客栈的那位江西仕子吗?就是那位向往阳明心学的何疯子。”张居正拍额笑道:“哎呀,柱乾兄,若不是你自己说破,我真的认不出你了。” 二十六年前,正是张居正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那年,何心隐是同科考生,在京城一起呆了三个月后,张居正考中,而何心隐则名落孙山。张居正有时听人说起,那次落榜之后,何心隐便弃绝功名,一心宏扬阳明心学,如今已成了名震士林的大家。 何心隐道:“我来此地,是为了会你。”他倾身凑近张居正低声道:“叔大兄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于有出头之日了。”第八章 高拱去位(2) “此话怎讲?” “叔大兄真的要我说明?” 想起“何疯子”之名,张居正真怕从他嘴里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忙提醒他说:“柱乾兄不要忘记,此处可不敢胡言乱语。” 这何心隐感叹地说:“是呀,这里是大明龙脉之所在,一般人来这里,除了景仰膜拜,又还能说出什么!但你我不一样,你久蓄凌云之志,要当伊吕一样的人物,我何心隐是个狂人,选择这里谈大明天下,社稷苍生,因为这里正是风云际会的上乘之地。你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当一个万民拥戴的太平宰相。” “何以见得?” 何心隐道:“明朝的第十四个皇帝,前日已经登基,是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天子,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么治国安民,还不得依靠首辅?所以,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激浊扬清,改革朝政,开创太平盛世。” 对于阳明先生的心学,张居正也知道个大概。他知道儒学的这一宗讲求心性、良知,本以为何心隐会对他道出一套心物体用的道理,没想到他谈及的全是经纬术数。何心隐说:“这叫帝王学。阳明先生是我学问的祖师爷,他创立的心学是‘知’的范畴,而帝王学则立足于‘行’。”张居正颔首道:“知行合一本是阳明先生学问的根本,从这一点讲,你倒是心学的正宗传人。”何心隐说:“叔大兄过奖了!在下进一步坦言,叔大兄若想做一个太平宰相,须做三件事。” 对于没有一天做官的经验却在此大谈“帝王学”的何心隐,张居正想看看他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来,便问他:“哪三件事?” 何心隐道:“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进贤用贤,消除朋党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国之本。百官得人,则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远的不说,如今的首辅高拱,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凭心而论,高拱是难得的干练任事之臣,但是却陷入了朋党政治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张居正赞同道:“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何心隐说:“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张居正点头:“此意与我不约而同。” 何心隐道:“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 张居正赞道:“说得好!柱乾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你且讲第三条!” 何心隐说:“这第三条嘛,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这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张居正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何心隐道:“叔大兄,翻开史书一读,历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张居正打断他说:“别说了,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何心隐说:“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侯爵王爷这样一帮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候,巧取豪夺,鱼肉百姓。叔大兄,你若能做到这三点,你就能开创出为后世景仰的万历新政。” 张居正哈哈笑道:“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今晚上这番谈话,只当是玩笑。再说,当今的首辅是高拱,不是我张居正。”何心隐道:“我何心隐再傻,也不至于连京城的局势都看不清楚,你取代高拱,已是指日可待。”张居正忙制止他:“柱乾兄!千万不要瞎说。”何心隐道:“我又没喝酒,怎么会瞎说?高拱是难得的宰相之才,但比起你叔大兄,又稍逊一筹。如今,高拱与冯保斗得驴嘶马喘,你却跑到这万寿山中来坐山观虎斗,这是何等的聪明主张啊!” 张居正身上不为人察觉地一震,脸色冷了下来,对他说:“你越说越离谱了。”第八章 高拱去位(3) 何心隐长叹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泼得我身心皆凉,算了,我们就此道别。”他起身一揖,闪身就走出门。 张居正追出来,何心隐已快步走向浓浓的夜色。张居正道:“柱乾兄,请留步!”何心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张居正追上来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何心隐气鼓鼓地说:“回京城。”张居正道:“明日我们一起回去嘛,我们分别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们应该温一壶酒,作竟夕之谈,畅叙别后之情。”何心隐说:“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还是就此道别吧。”何心隐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居正追前几步:“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何心隐说:“不用了,这儿还栓着我骑来的一头小毛驴呢。”何心隐跨上小驴子,颠颠地踏上回城的道路。 当夜,王篆骑着快马驰来,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张居正:“以雒遵、程文为首的六科十三廊道言官,准备明早一起上疏弹劾冯保。” 京城士林舆情,多半都站在言官一边。谁都知道,言官背后的支持者,是首辅高拱。而皇上与皇后、贵妃都是冯保的后台,双方势力均不容小觑,一场恶斗要开始了!王篆带着冯保的话来问张居正:“冯公公有意在李贵妃面前举荐你,接替高拱担当首辅,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对张居正来说,高拱的意图非常清楚,先驱逐冯保,下一个就是他自己。现在是较量的最关键时候,置身事外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答应王篆,无论如何,要先跟他回城去。 十几名言官一起敲响了登闻鼓,为首的是雒遵。李贵妃母子正在用早膳,听到了激越的鼓声。不禁问:“又出了什么事儿?”赶忙招呼老太监邱得用去看看。 几份奏疏装在吊篮里,门楼上的太监牵起彩绳,将吊篮收起。邱得用与冯保托着奏本匆匆赶到乾清宫花厅:“启禀娘娘,今日敲鼓是以吏部给事中雒遵为首的六科廊言官。”冯保说:“他们给皇上递奏章,想弹劾我。” 李贵妃微微诧异:“弹劾你什么?” 冯保说:“他们一共递进来三道奏章,都是弹劾我的。第一道是雒遵写的,说我在皇上登基之时,站在皇上身边不下丹陛,犯了僭越之罪;第二道是礼科给事中陆树德写的,他说老奴把持东厂,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将权力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第三道是户科给事中程文写的,他咒骂老奴十大不忠……” 小皇帝朱翊钧不禁瞪大了眼睛:“哪十大不忠?” 冯保递上奏匣眼泪巴沙地说:“启禀万岁爷,三道弹劾本子都在里头,他们如此污蔑我,真是让我有万箭穿心之感。”朱翊钧接过奏章看时,冯保说:“他们这么做是冲着万岁爷、皇后和贵妃娘娘来的。他们弹劾我,为的是让孟冲重掌大内,孟冲虽已被罢免,但他出入内阁,如同自家的庭院,他和高拱内外勾结,有他俩在,这朝廷恐怕永无宁日。” 李贵妃道:“这奏本上说,你将权利临驾于三法司之上,这是何意?” 冯保跪下道:“奴才不敢,那王九思的三堂会审是由张居正主审,那妖道忽然当堂指证高拱与孟冲,将他弄进宫来,弄得满堂皆惊,奴才也是不知所措,我压根一点都不知情,高拱怂恿众言官弹劾我,这明摆着是为了掩盖他自身的罪责。” 李贵妃不让他再说下去。待冯保退后,她拿定了主意,冲陈皇后道:“姐姐,不管冯保此话是真是假,但孟冲确实不能让他再滞留京城。我想先将孟冲逐出京城,其他事务再从长计议。” 冯保带着陈应风及番役骑马来到孟冲府,围住了孟冲的宅子。孟冲闻声从厅内走出,冯保拱手道:“孟公公,本来我还没想把事做绝!罢免后你的宅地、家产、封地可以丝毫未损。没想到高拱对我刀矛相对,竟怂恿言官弹劾于我,所以我不得不心存余悸,这是皇上的口谕,命孟冲今日起即刻登程离京,所有你的宅地、家产、封地均予充公。”孟冲两眼一瞪,嘴角抽搐,怒骂:“你……你这个小人,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刚骂了几句,便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众家丁一拥而上,将他扶起。冯保呵呵一笑:“这事你该骂高拱。” 东厂番役涌入孟府,门被一扇扇撞上。封条被糊上,孟府一片大乱。 孟冲被逐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在高拱和众言官看来,这三份奏章不但未撼动冯保,反而加剧了他的反扑,皇上与贵妃娘娘有意偏袒冯保已经不待说明,局势对于高拱一派相当不利。在正直的言官如魏廷山看来,冯保毕竟是个内臣,朝廷的一应事务,皇上还需依靠内阁,如果张居正能站在我们这边,冯保便孤掌难鸣了。而高拱觉得,张居正知道他要弹劾冯保,所以借故跑到万寿山去了,欲坐山观虎斗,但昨晚他又回来了,其中不知有何蹊跷。张居正为人一向按自己的思路办事,很难使他随波逐流,但在此弹劾冯保的特殊时刻,不妨再拉他一把,让他站到内阁这条战线上来,纵使不能,也不要跟冯保结成统一阵线。第八章 高拱去位(4) 张居正穿着一身家居度夏的酱色蚕绸方巾道袍,从容地坐在几案前,手提一只铜铫子,往一只造型精致的紫砂壶里续水。一名丫环站立在侧。他对王篆说:“我昨天从万寿山带回一桶上好的泉水,沏湖广长沙的金井白露茶。”却不意王国光已经悄悄来到:“金井白露茶,这是本朝的御供,好茶呀!”张居正抬头道:“是汝观来了,正好一道品茶。”“现在的京城已是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你倒有闲心在这里品茶。”张居正笑道:“浮生半日,与二三知己,品饮碧乳珍茗,实乃人生幸事。” 说话间,丫环将茶倒好了,三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王国光将茶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道:“这香味清雅得很啊!”乖巧的丫环觑着他说:“请老爷尝尝茶汤。”王国光小呷一口:“这万寿山的泉水,果然甘甜,用它沏泡,密云龙的味道才出得来。” 游七走进来,道:“老爷,冯保的管家徐爵在您书房等候,说有事求见。” 张居正冲王国光说:“你看,这金井白露茶刚刚品出点味道来,就被搅了,两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冯公公让你来此,一定是为了六科廊言官上本子弹劾你家老爷的事。”张居正对着匆忙行礼的徐爵,开门见山地说。徐爵点头道:“正是,雒遵这帮混蛋,把登闻鼓一敲,弄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张居正笑说:“如今京城闷热得如同蒸笼,这一下更是炽热难挨了。”徐爵道:“所以咱家老爷请你尽快拿个主意。”张居正道:“只要皇后和贵妃娘娘铁了心,认为冯公公是一个正派的内相,是当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不要说三道五道奏章,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只是蚍蜉撼树而已。”徐爵说:“这一点,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只是担心,这三道奏章,特别是雒遵的那一道,列举了许多似是而非的事,恐贵妃娘娘见了,心里头会起疑心。”张居正道:“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闹大,闹他个天翻地覆,解决起来可能更为便利。” 看来张居正已经有了些主意,徐爵还想测测他是否已经有了与冯保结盟的真心:“我家老爷还想知道,他上次跟你谈及之事,您是否已拿定主意?”张居正不解,徐爵道:“就是想请你出任当今首辅一职。”张居正大手一挥:“首辅一职是由皇上钦定,现在由冯公公私下磋商,似乎总有那么一点阴谋篡权之嫌,高拱如果已无能力担当首辅之职,也应由皇上亲自给予罢免,绝不是我等能私下谋划之事。” 十几乘大小不等的轿子在张居正府门口停落下来,魏廷山、王显爵、雒遵、程文、秦雍西等官员下轿。魏廷山对守门的李可说:“烦请通报辅台张大人,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礼部左侍郎王显爵等众官员求见。”消息传了进来,徐爵不禁说:“他们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张居正忙问他是怎么来的,得知徐爵的马在大门外,也没有带侍从,便让游七领他从后门走。同时让人去告诉魏廷山,说病了不能见客,有什么事写帖子进来。 徐爵走后,张居正穿花拂柳地回到花园,对王国光与王篆抱拳一揖:“对不起二位!你看我这府上都快要成堂会了。”王国光笑道:“浮生半日之闲,哪是你品享的!”正说着,李可进来,递给张居正一张便笺。 是魏廷山的帖子:“辅台大人,外人皆言公与冯保协谋,每事相通,令人齿冷。今日六科廊一众言官为社稷谋、为天下计,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敲响登闻鼓,意在罢免冯保,为朝廷除巨奸。我等特来府上告之,公不宜维护此阉,倘若激成大变,于公不利!若公一意孤行,我等六科廊一众言官,必将上疏朝廷,请求皇上,罢免次辅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