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在这时做了相国府的参军,不过他是自愿的。太康末年,陆机与弟弟陆云从江南来到洛阳,随行的还有吴郡顾荣,他们三人被称为“江南三俊”。十余年光阴蹉跎而过,三人始终不得志。陆机先做了杨骏的祭酒,杨骏死后,他转任太子洗马、著作郎,随后又做了吴王司马晏的属官,最后做了近十年的殿中郎;陆云先辟为太子舍人,后来出任浚仪县令,后来接替陆机担任吴王司马晏的郎中令;顾荣也不如意,先后担任郎中、尚书郎、太子中舍人,最近新任廷尉正。吴郡陆氏、顾氏,在孙吴时期都是出宰相出大将军的门户,到了司马家竟然只能做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前不久顾荣写信给陆机,表示自己心灰意冷,想回江南隐居,陆机看了他的信,叹息流泪。不过陆机并未死心,他参与四月兵变有功,被封为关内侯。赵王上台伊始,正是用人之际,这在陆机眼里是一个好机会,于是他接受赵王的任命,做了相府参军。赵王以孙秀为中书令,总揽大权,“威权振朝廷,天下皆事(孙)秀而无求于(司马)伦。”又封孙秀的同族孙弼为中坚将军,领尚书左丞;孙髦为武卫将军,领太子詹事;孙琰为武威将军,领太子左率。孙弼与孙髦、孙琰,还有赵王另一个心腹孙辅是堂兄弟,他们四人是乐安郡人,与出生琅琊郡的孙秀风马牛不相及,只是趋炎附势,所以与孙秀合为一族。孙弼的父亲孙旂时任平南将军,远在襄阳,得知此事急忙派小儿子前来阻止,没想到儿大不由爷,孙弼根本不听劝,孙旂气得恸哭不已,后来孙氏果然受牵连,满门罹难。在宗室方面。赵王以哥哥平原王司马干为卫将军,梁王司马肜为太宰、守尚书令,增封二万户,任命东武公司马澹为领军将军,任命广陵公司马漼为左将军、散骑常侍,东海王司马越为中书监。此外,赵王召回九年前被流放带方的东安王司马繇。在太子刚死之时,有议者说要立淮南王为皇太弟,现在惠帝已确立皇太孙为嗣君。为了安抚淮南王司马允,赵王任命淮南王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都督如故,领中护军。由以上事例可以看出,赵王花了很大力气来笼络宗室成员。可是很莫名其妙,赵王百密一疏,竟然漏了一个最最应该笼络的宗室近亲,齐王司马冏。如果没有齐王,兵变也许就不会成功,齐王也是宗室里面除了几个亲弟弟以外,离惠帝最亲的人。连未参与兵变的淮南王可以享受开府殊荣,统率洛阳一半的禁军,而亲临前线冲锋陷阵的齐王,事后得到的报酬仅仅是一个游击将军。齐王很不满意。与齐王同样心怀不满的是淮南王,不过,他吃的是不可以拿到阳光底下说的暗亏,淮南王想做嗣君原本就是非分之想,司马臧被立为皇太孙那才是名正言顺,因此,淮南王只是一个人偷偷地表示遗憾。他俩的怨气被人捕捉到了。当时兵变刚刚过去,洛阳城内翘首观望,人人自危。赵王和孙秀以前劣迹不少,屡次遭到弹劾,那些曾经得罪过他们的臣子全都惶恐不安。潘岳就是其中之一。这个“美姿仪,辞藻绝丽”,昔日走在洛阳街头可以引起妇人围观,“连手萦绕,投之以果”的美男子如今已经两鬓斑白。永康元年潘岳五十三岁,已过知天命之年。对他而言,天命很残酷,他一生汲汲于仕进,却屡受打击。十年前潘岳阿附杨骏,不久杨骏倒台,连累他差点被杀,幸亏得到故人公孙宏相助才逃脱一死;此后他依附贾氏,甚至不惜尊严,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晚辈贾谧屈膝谄媚,连他的母亲也看不过去,责备他“不知足”。谁曾想贾氏说倒就倒,潘岳十年努力一朝化为泡影,他发现新贵赫然竟是故人孙秀,沮丧之情立刻转化成恐惧。他乡遇故知,但故知是仇敌。潘岳的父亲潘芘担任过琅琊内史,当时孙秀是他手下的小吏,服侍过潘岳,潘岳那时少年气盛,屡次因为过失而鞭挞孙秀。谁曾想世道轮回,二十年后,孙秀竟然飞黄腾达,成为权倾天下的中书令,潘岳反为案上鱼肉。潘岳战战兢兢,不清楚孙秀是否记仇,于是有一天,他退朝时偷偷向孙秀试探,问:“孙令犹忆畴昔周旋不?”那意思是说,孙长官,你还记得我们昔日的老交情么?孙秀瞥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是《诗经》中的一句,意思是说,我一直惦记在心中,何日敢忘啊。一桶冰水当头泼下,潘岳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了。同样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的还有冯翊太守欧阳建。当初赵王在关中胡作非为的时候,提议处斩孙秀的除了解结、解系,还有欧阳建。如今解氏兄弟被满门抄斩,欧阳建自度无法独善其身,于是躲到舅舅石崇的金谷园里。石崇是有名的富人,所居金谷园美轮美奂天下所无。乱世之中有这么庞大的家产,本身就是一个令人觊觎的祸根,更何况石崇还是有名的贾氏党,“二十四友”中的活跃分子,来日大难看来不可避免。而石崇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依然我行我素。石崇家有一个歌妓叫绿珠,美艳无比,善吹笛,孙秀听说之后,派人向石崇讨要。石崇把家里的侍婢一字排开,让使者自己挑,使者说:“奉命讨要绿珠,别人不要。”石崇大怒,说:“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威胁石崇三思而后行,石崇说不给就不给。使者恨恨而去,石崇知道这回真的捅了娄子,于是召来潘岳、欧阳建商量对策。商议的结果是:赵王不得人心,不如结纳淮南王、齐王再发动一次兵变,推翻赵王,杀孙秀。但是石崇等人机事不秘,孙秀当时正密切注视着洛阳城里的一举一动,他很快发现了石崇等人的异常举动,更重要的是他还发现了淮南王暗地里豢养了不少死士。孙秀赶忙与赵王商议对策,齐王势单力薄好对付,淮南王才是心腹大患。两人决定先除掉淮南王,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夺掉淮南王的兵权。于是第二天惠帝下诏,解除淮南王镇东大将军的职务,由彭城王司马植接替淮南王,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仅仅解除扬江二州兵权是不够的,于是马上又有第二份诏书,任命淮南王为太尉。当时永康元年秋八月,这份诏书逼迫淮南王与赵王喋血京城。七、白虎幡太尉是三公之一,一品官职,名义上掌管天下兵马,到了晋朝实质已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养老闲职。此前担任太尉一职的有何曾、汝南王司马亮、高密王司马泰,他们不是朝廷宿老就是宗室前辈,年龄都在五十以上。永康元年,淮南王司马允不过二十九岁,赵王就想让他提前过晚年生活。惠帝的诏书在任命淮南王为太尉的同时,解除了他中护军的职务,所以这道诏书明升暗降,表面看来是给淮南王升官,实质是想夺他的禁军兵权。淮南王当然不乐意,这位皇弟在兵变发生之后就提防着赵王,一直告病假不参加朝会。当黄门郎来宣诏的时候,他依然躲在卧室里不出来,说自己病了,没办法受诏。这种态度无疑是很不正确的,容易授人以柄。孙秀高兴坏了,他派侍御史刘机带着手下令史、吏曹、军曹、法曹一干人等气势汹汹,赶到淮南王府逼迫淮南王受诏,淮南王还是称病,不从。刘机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他命令手下逮捕淮南王的从官,并且表示将要弹劾淮南王拒诏,这是大不敬的罪名。淮南王被激怒了,他一巴掌打翻刘机,劈手夺过诏书一看,火冒三丈。按理诏书应该由中书令或中书监起草,盖有皇帝玺印。当时的中书令是孙秀,诏书有孙秀笔迹,这无可厚非,可是,可是这份诏书没有皇帝玺印!也就是说,这份诏书实际只是孙秀写的便条。孙秀如此明目张胆的矫诏实在忒大胆,矫诏当斩!形势瞬间逆转,淮南王一边下令关门抓狗,一边指挥手下操家伙,将刘机一干人等拿下。刘机不愧叫刘机,见机不妙转身夺路狂奔,淮南王追赶不及,只砍倒刘机的两个令史。事到如今不得不反了,淮南王恨恨回到府中,招集家兵,还有他平时豢养的死士,说道:“赵王欲破我家!”养兵千日,就等着这一刻。众家兵、死士齐口同声:“随殿下差遣!”于是淮南王率众出门,沿路大呼:“赵王反,我将攻之,佐淮南王者左袒!”这一招学的是汉代的周勃。当年周勃等人要发动政变推翻吕氏,周勃招集长安北军训话:“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禁军全部左袒,于是发兵攻杀吕产、吕禄,捅立太宗汉文帝。从此“左袒”就成为关键时刻表明立场的标志性行为,标榜自己拥护王室、扫除奸佞。淮南王起兵是个突发事件,如果是蓄谋已久,必定不会如此仓促草率。那时淮南王与齐王接触尚浅,或者根本就没有开始,事件从头到尾就只见淮南王孤军奋战,齐王、石崇等人袖手观望。而淮南王的兵力十分有限,他手下死士七百,全部是从淮南带来的剑客,武艺高强,这部分应该是进攻主力;余下还有淮南国国兵,按武帝咸宁三年定下的制度:“大国中军二千人,上下军各千五百人,次国上军二千人,下军千人。其未之国者,大国置守土百人,次国八十人,小国六十人,郡侯县公亦如小国制度。”淮南国是大国,淮南王未之国,所以按例只有一百个国兵。史书上说,在淮南王的感召这下,一路上“归之者甚众”。这句话很模糊,“归之者”军事素养应该都不高,而且“甚众”只是概数,不可以过多估计。因此满打满算,跟随淮南王发动政变的士兵,总数不超过一千五百人,并且战斗力良莠不齐,其中正规军只有八百人左右。这点兵力根本不够赵王塞牙缝的,淮南王的失败在他追杀刘机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虽然力量弱小,但是淮南王的战术是十分正确的。他第一步是想进宫,控制惠帝取得政治主动权。当时淮南王还是中护军,名义上掌握一半禁军,如果惠帝下诏命令弟弟讨伐赵王,那么赵王在政治上、军事上都会陷于被动。但是,淮南王的战术没有得以贯彻,原因在于他在禁军中的根基太浅。他名为中护军,却指挥不动他的属下,当时的禁军中下层将领都向着赵王。淮南王兵临宫城,赵王的心腹,尚书左丞王舆紧闭宫城掖门,不放淮南王进宫,这种行为如果没有殿中禁军的默许是不可能得逞的,由此可以明显看出殿中禁军的立场。以淮南王的兵力,硬攻宫城是自寻死路。擒贼先擒王,淮南王随机应变,直奔赵王的相国府。按常理,赵王可调用的兵力要远大于淮南王。且不说他“使持节、督中外诸军事”可以任意调动禁军,仅以赵王的相国身份,按常例惠帝也应该赐给他一千人左右的营兵作为护卫,当年汝南王、卫瓘都有这个待遇。如果这些兵力不够用,当时赵王还兼职担任着太孙太傅,相国府与东宫相联,东宫太子卫率合计有上万人,也是赵王可以依仗的资源。但不知何种原因,也许是变生肘腋应对不暇,也许是淮南王麾下七百壮士确实勇猛非凡。在两军交锋的初始阶段,赵王竟然完全落于下风,“伦与战屡败,死者千余人”。随着淮南王的节节获胜,那些对赵王暗怀不满的异己分子开始蠢蠢欲动。太子左率陈徽招集麾下三千人,在东宫内鼓噪起来,响应淮南王。不过,这三千卫士没能帮助淮南王,原因很简单,东宫有前、后、左、右四卫率,人数上万。仅仅左卫率三千人是折腾不起来的,轻易就被其余七千人堵在东宫里。淮南王在宫城外的承华门下结阵,强攻相国府,箭如雨下,射得赵王没有还手之力。赵王的手下也许没有远程攻击武器,都隐在树后躲避箭矢,赵王本人也差点被箭射死,幸亏有一个主书司马叫畦秘的舍身救主,替赵王挡箭,自己却被射成刺猬。巷战从辰时打到未时,也就是上午八点一直打到下午两点,相关街道两旁,每棵树上都插了几百支箭,战况之激烈可以想象。赵王、淮南王爷孙俩在洛阳大道上兵戎相见,四周无数人在偷偷观望。《晋书》上说“初,伦兵败,皆相传:‘已擒伦矣。’百姓大悦。既而闻允死,莫不叹息。”赵王被擒的传言竟然引起“百姓大悦”的效果,可见赵王确实不得人心。但是,那些芳心暗许淮南王的人,也不过就是在一旁坐视淮南王被逆转为败,然后廉价的发了几声叹息而已。世人的勇气与正义感到此为止了,人人明哲保身,最终就导致了国家的万劫不复。宫外打得惊天动地,皇宫里面也不平静。太子左率陈徽的哥哥陈淮在中书省任职(《晋书》上说是任中书令,但此前《晋书》又说孙秀是中书令,又是一个前后打架的例子,潘岳称孙秀为“孙令”,因此可以肯定孙秀才是中书令,至于陈淮,就不清楚的,也许是中书监,或者只是中书侍郎),陈淮对惠帝说:“宜遣白虎幡以解斗。”陈淮是个坏蛋,他在欺负惠帝是个白痴,因为白虎幡根本不是用来解斗的,用来解斗的幡是驺虞幡。当年驺虞幡一出,楚王麾下数万禁军立刻作鸟兽散,楚王顿时成孤家寡人束手就擒,威力之大令人咋舌。白虎幡的作用恰恰与驺虞幡相反,它是用来指示进军冲锋的。陈淮实际与他弟弟陈徽一样,心向着淮南王。如果赵王手下看到惠帝授予淮南王白虎幡,就会误以为淮南王是奉诏讨伐赵王,赵王就会像当年的楚王一样,不战而溃。惠帝上当了,他派司马督护伏胤率领四百殿中骑兵持白虎幡出宫,劝双方罢兵。陈淮的计谋看似要得逞了,结果出现了意外。先前说过,殿中禁军是站在赵王那一边的,而且赵王把他的几个儿子安插在宫中监视皇帝,当时赵王的儿子汝阴王司马虔担任侍中,在门下省轮值,他急忙找来伏胤,密谋杀死淮南王,发誓说:“富贵当与卿共之。”伏胤持幡来到淮南王阵前,拿着一张白纸讹淮南王,说有圣旨助淮南王。淮南王麾下看到他持白虎幡前来,都大喜过望,山呼万岁。淮南王也不疑有它,走下战车散开阵型,来到伏胤面前,跪下接旨。伏胤一咬牙,猛然抽刀砍下,淮南王当场身首异处。突发奇祸,淮南王麾下还没有反应过来,与伏胤同来的殿中禁军已经举起屠刀,赵王麾下也开始反攻。群龙无首,淮南王麾下全军覆没,包括淮南王的儿子秦王司马郁、汉王司马迪在内,上千人无一幸免。赵王赢得不容易,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也为了提醒天下人谁是胜者,赵王在洛阳范围内大赦。大赦之后,就是彻底的清算。淮南王的属官、故友都在清算范围之内,他们全部被收押交给廷尉定罪,赵王的意思是全部诛杀,幸亏时任廷尉正的顾荣为人正直、处置公允,救活不少人。赵王还收捕了武帝的另一儿子吴王司马晏,想杀掉他,因为他是淮南王一母同胞的弟弟。吴王司马晏“少有风疾,视瞻不端”,是个偏瘫患者,长大后病情加重,甚至“不堪朝觐”。连上朝都没有能力的人怎么可能谋逆?当年楚王矫诏,他的同母弟司马乂也没被牵连到受诛杀的地步。光禄大夫傅祗因此与赵王据理力争,群臣也附和着傅祗,最后吴王司马晏被贬为宾徒王,降一级,由郡王变为县王,这个处置与当年司马乂相同。另外两个受牵连的宗室成员是齐王司马冏与彭城王司马植。齐王行事谨慎,赵王逮不到他的把柄,于是任命他为平东将军、假节,镇许昌,赶出洛阳了事。至于彭城王司马植,他被任命接替淮南王出镇寿春,还没出发,就传出流言说他参与了淮南王事件。赵王正想对彭城王下手,不想彭城王忧虑成疾,一命呜呼了。宗室尚且如此,石崇、潘岳等人当然在劫难逃,两人加上欧阳建,都被判决“夷三族”。潘岳全家老小,包括老母亲、一个兄长、三个弟弟,侄子、女儿十几号人无一幸免,统统拉到洛阳城东的牛马市斩首、示众。潘岳是个孝子,最终却连累老母亲死于非命,临刑前,潘岳抱着母亲痛哭,说:“负阿母!”石崇全家十五人比潘岳先到刑场。当捕者叩门而入的时候,石崇正在高楼上设宴,与宾客饮酒,绿珠正领着女伎在席前歌舞。看到捕者,石崇对绿珠说:“我今日为了你而获罪。”绿珠垂泪说道:“绿珠愿效死于君前。”走到楼边飞身跃下,香销玉殒。石崇起先没有预料到死期已至,他自我安慰说:“我不过被流放到南方偏远的交州、广州而已。”后来发现自己被押解直奔东市而去,这才明白过来,他叹息说道:“那些奴辈,贪我家财。”身旁的捕者嗤笑说道:“你既然知道钱财致祸,为何没有及时散财消灾?”石崇无言以对。石崇在刑场等到潘岳,惊讶说道:“安仁,你竟然也来了!”(注:潘岳字安仁)潘岳冲他苦笑:“可谓白首同所归。”“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这是早年两人在金谷园燕饮唱和时,潘岳写的诗句,没想到一言成谶。几声刀斧响,头颅滚落,其时残阳如血。八、着火的羊皇后淮南王一死,赵王两次立威,更是气焰熏天,于是法螺大起。有一天上朝,孙秀提议说,赵王的功勋旷古烁今,宜加九锡。朝臣们心中咯噔一下,心想,终于图穷匕见了啊。所谓九锡,是九种高规格的器物,这些器物都是帝王或者帝王的祖宗才够资格享用,包括:一锡车马,再锡衣服,三锡虎贲,四锡乐器,五锡纳陛,六锡朱户,七锡弓矢,八锡鈇钺,九锡秬鬯。九锡的最早记载见于《礼记》,不过里面不是配套批发的,而是零售,如有臣子立了大功勋,就赐给臣子一两件表示恩宠。《汉书·武帝纪》里说汉武帝元朔元年,汉武帝让各诸侯王举荐贤能,有朝臣奉议说:“古者,诸侯贡士,壹适谓之好德,再适谓之贤贤,三适谓之有功,乃加九锡。”这意思是说,在古代,诸侯有向天子举荐贤人的义务,举荐三批就算是有功勋,可以“加九锡”。可见到汉武帝时,“加九锡”还是维持了本意,只是表示恩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到了汉末,王莽这个书呆子想篡夺政权自己做皇帝,所以就把“九锡”神圣拔高。王莽说,《周礼》有“上公九命”之说,周王给诸侯加九锡,把这个诸侯升到距天子只有一步之遥的“上公”地位;当今皇帝给臣子加九锡,也是把这个臣子上升到离皇帝无比接近的位置。学术是为政治服务的,这个见解抛出来没多久,汉帝就很识相地给王莽加九锡,六年后,王莽自立为皇帝,建立“新”朝。历朝历代都不乏乱臣贼子,有老前辈王莽始作俑者,后进权臣纷纷跟风,从此“加九锡”就成了权臣篡位的前奏。曹操受了汉献帝的九锡,他的儿子曹丕就篡位建立魏朝;司马昭受了曹魏的九锡,他的儿子司马炎就篡位建立晋朝。现在,赵王竟然也想加九锡,莫非他想学哥哥司马昭?当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在场的朝臣心里嘀咕着,都知道不妥,但是张华、裴尸骨未寒,这时站出来反对,这是需要勇气的。还真有勇士站出来直面淋漓的鲜血,尚书刘颂豁出一条老命,出班启奏:“汉朝末年,汉献帝曾给魏武帝加九锡;曹魏末年,魏元帝也曾给晋文帝加九锡,这都是改朝换代时的特例,不可以通行于所有宰辅,何况如今社稷平安江山稳固,根本没到改朝换代的时候。昔日周勃诛诸吕拥立汉文帝,霍光废黜昌邑王拥立汉宣帝,他们都有大功于国家,但都没有加九锡。违反朝廷典章而从权,这不是先王之制,所以加九锡之举,请千万不要实施。”刘颂这几句话分量还很重,刘颂把曹丕、司马昭等受九锡另立新朝的权臣归为一类,把周勃、霍光等匡扶社稷的权臣归为一类,话不挑明,但是含义自现:所谓九锡,是给有野心的权臣备用的,赵王如果你是忠臣,那就学学周勃、霍光,不要加九锡。可是,赵王就是有野心的,他也根本没打算掩饰自己的野心。最后这事演变成一场闹剧,惠帝执意要加九锡,赵王害羞,坚决不要,但是惠帝一定要给,赵王就躲在家里不上朝,惠帝心很诚,派文武百官轮番上门求赵王千万别谦虚。众情难却,赵王只好被迫接受,同时还增封食邑五万户。赵王的党羽张林,是当初捕杀张华的直接凶手,他忌恨刘颂,劝赵王杀刘颂图个眼前干净。刘颂也是两朝老臣,又没有大罪过,怎能说杀就杀?孙秀这时说了一句人话:“杀张、裴已伤时望,不可复杀颂。”刘颂因此逃过一劫,仅仅被调离机要部门门下省,出任闲职光禄大夫。这次谏议耗光了刘颂的最后一把余热,几个月之后他就病死了。赵王加了九锡,离皇位更近了一点,心情大悦,论功行赏。在淮南王事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伏胤、王舆加官进爵,自然是不在话下。其中王舆被任命为左卫将军,掌管左卫禁军,王舆因此有了日后反水的资本,这个任命最终要了赵王的命。赵王还将禁军的兵权交到自己儿子手里。赵王世子司马荂担任抚军将军、领军将军;司马馥任镇军将军、领护军将军:司马虔任中军将军、领右卫将军;司马诩依旧为侍中,监视惠帝。经此一役,赵王发现相国府的保卫力量还不够强,于是增加相府卫兵至两万人,数量与皇帝的殿内禁军相等,赵王还觉得不安全,额外又有隐匿不少兵士,使相国府的实际武装力量超过三万。此时,清河王已在三个月前病死,吴王已经被贬斥,赵王又扫除了淮南王这个障碍,洛阳城内除了十七岁的豫章王司马炽,再也没有皇帝的亲弟弟了。豫章王就是日后的晋怀帝,此刻担任散骑常侍的闲职,为人低调,“门绝宾游,不交世事,专玩史籍”,这样人是不足为忌的。所以洛阳已经没有人能够挑战赵王的权威。控制了禁军,就是控制了洛阳;控制了洛阳,就是间接控制了天下。赵王与孙秀松了口气,开始任意妄为,最后得意忘形。孙秀有个儿子叫孙会,这个孙会据说长得相当寒碜,一看就是个奴仆的坯子,“形貌短陋,奴仆之下者”。早年孙秀没发迹的时候,他是在洛阳城西给人打杂卖马的,后来托老子洪福,孙会被任命为射声校尉。永康元年孙会二十岁了,孙秀一手操办,竟然让他迎娶惠帝的女儿河东公主,河东公主的母亲就是前不久被杀的贾皇后,孙秀逼着正在给母亲服丧的公主与丑儿子成亲,这个新闻传出去,洛阳百姓“莫不骇愕”。永康元年冬十一月,在孙秀的安排下,惠帝司马衷又迎娶了他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新的皇后姓羊,名献容,来自泰山羊氏。泰山羊氏可以算是西晋外戚世家,曾出过景帝司马师的皇后羊徽瑜。景帝的羊皇后经历十分平淡,唯一过人之处是年长,她一直活到武帝咸宁四年,死时六十五岁,为西晋第一长寿皇后。她的长寿意义重大,她的弟弟羊祜因此成为晋武帝最最信赖的臣子,羊祜因此有机会施展才能,替晋武帝打好统一天下的基础。羊献容是羊徽瑜的孙辈,同样是晋朝的皇后,但境遇却有天壤之别。羊献容的皇后生涯总是有死亡如影相随,从永康元年(公元300年)至永嘉五年(公元311年),羊献容被五次废黜五次册立,还曾被关进金墉城赐死。永嘉五年洛阳沦陷,羊献容被匈奴刘曜纳娶,后来成为前赵的皇后,替刘曜生了两个皇子,其经历之跌宕起伏,不仅晋朝仅有,也是中国历史仅有。晋惠帝的两任皇后都赫赫有名,贾皇后凭她的狠毒心计,羊皇后则凭她两国两皇后的传奇经历。与贾皇后的汲汲进取不同,羊献容一直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考验,或者说是命运的摧残。她未必愿意做这个青史留名的人物,作为一个女人,羊献容是不幸的,她不幸的根源在于她有一群利令智昏的舅舅。羊献容的外公就是孙旂,她的舅舅孙弼、孙髦等人巴结孙秀,与孙秀合族称一家人,孙旂无法阻止,只好听之任之。为了谄媚孙秀,也为了配合赵王禁视与控制惠帝,孙弼等人出卖了这个外甥女。在孙秀的操纵下,羊献容被立为皇后。十一月甲子,皇帝立皇后羊氏,大赦天下。封皇后羊氏之父尚书郎羊玄之为兴晋侯,升职为光禄大夫、特进、散骑常侍。对于羊玄之而言,这不是喜讯,而是灾难的开始,他从此被卷入司马家骨肉相残的“八王之乱”,直至家破人亡才罢休。据说进宫那天,羊献容的衣裙突然无故起火,这大概是上天发出的警示,但在当时,人人都把它误解为吉兆。第六章 赵 王一、狗尾续貂永康元年八月,齐王司马冏被赶出洛阳去镇守许昌。离京之时,盟友淮南王司马允已经横尸洛阳街头,齐王知道下一个被逼反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所以他一到许昌,就着手组织武装。齐王当时是平东将军、假节,这个官职是华不而实的。《晋书·职官志》里说:“四征、镇、安、平加大将军不开府、持节都督者,品秩第二”“然则持节、都督无定员”。这意思是说被任命为四征、四镇、四安、四平(平东、平西、平南、平北)将军,未必会有皇帝授节,也未必会被任命为都督。而只有都督诸州军事,才能掌握军权。以往楚王司马玮任“平南将军、假节、都督荆州诸军事”,淮南王司马允任“镇东大将军、假节、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所以权重一方。当年汝南王镇许昌,也是“假节、督豫州诸军事”,齐王没有被任命为都督,所以他只是光棍将军,只能指挥麾下为数不多的兵马。为了发展自己的实力,齐王只好接洽地方豪族,他与离狐人王盛、颍川人王处穆商议筹集一支军队。王处穆在家乡颍川长社县浊泽招亡纳叛,据说“百姓归之,日以万数”。浊泽位于豫州西部,在许昌与洛阳之间,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战国时期赵、韩、魏、秦四国多次在浊泽交锋,齐王选择这个地方屯兵,明显是有所图谋的。赵王对在外的三个诸侯王都心有疑忌,他安排心腹担任成都王、河间王、齐王的军司,监视三王。监视齐王的人叫管袭,但此人被齐王玩弄于股掌之中,一直没发现齐王的异动;赵王又曾派心腹张乌去偷偷觇视齐王,张乌也被骗过,回到洛阳对赵王报告:“齐无异志。”齐王乃是一奸雄,为了巩固赵王的信任,他与管袭一起攻杀了王处穆,并将王处穆的首级传送洛阳。可怜的王处穆成为一枚弃子,赵王从此对齐王完全放心。王处穆虽然死去,但是他招集来的军队没有散,齐王将他们收编麾下,等待机会。机会果然来了,永康二年(公元301年)正月,消息传到许昌:赵王司马伦篡位了。永康二年正月其实发生了两件意义重大的事件,一明一暗。明的那件就是赵王司马伦称帝,引来几十万大军攻向洛阳;暗的那件,则要等到二十年后才显现效果:朝廷任命散骑常侍、安定人张轨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张轨匹马赴凉州,东晋十六国之一、史称“前凉”的政权从此开始萌芽。“前凉”政权一直存活到公元376年,在这期间,西晋、成汉、前赵、后赵、前燕这些辉煌一时的政权先后灰飞烟灭。公元376年,正如日中天的前秦天王苻坚亲率步骑十三万兵临城下,末代凉王张天锡投降,前凉灭亡。张天锡是张轨的重孙,从张轨算起,他是第九任凉王。回到永康二年,回到赵王篡位。篡位的过程就像是一场心虚的闹剧。孙秀是徐州琅琊郡人,青、徐两州地方盛行“五斗米教”,当地的豪强大户几乎家家信奉,琅琊王氏就世代信奉五斗米教,即使晋末渡江之后这个习惯依旧没改。道教兴起于东汉末,随后很快就蔓延开来,再经“太平道”黄巾起义这么一闹,家喻户晓。黄巾起义虽然被镇压了,但是道教仍在蓬勃发展。五斗米教的“师君”张鲁甚至凭着手下教徒占据汉中,建立教政合一的政权。后来张鲁政权被曹操攻灭,但是五斗米教依旧如火如荼地发展。西晋末,日后牢牢占据宗教头一把交椅的佛教势力还不值得一提,西起蜀中、东至临海、北至青州、冀州,到处可见道教徒的身影。蜀中李氏成汉政权就以五斗米教教魁范长生为“四时八节天地太师”;晋太安二年(公元303年),荆州张昌叛乱就利用道教来招集部众;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在青州北部(今日烟台附近)发生了以刘伯根为首的道教徒叛乱;直到百年后的东晋末年,江南还爆发五斗米教教魁孙恩领导的叛乱,直杀得伏尸百万血浸江南,令东晋朝廷名存实亡。孙恩是谁?就是孙秀的同族后辈。在永康二年,孙秀就利用道教的神神道道替赵王制造舆论。他先派一个牙门将叫赵奉的,假装得到赵王他爸,也就是宣帝司马就的托梦,司马懿在梦里命令小儿子“早入西宫”,意思就是让他做皇帝。也许司马懿觉得托梦的效果不够好,于是没过几天,就有人看见宣帝在洛阳北部的邙山显灵,还是表达希望赵王做皇帝的意思。赵王闻讯十分感激,赶紧在邙山上替老父亲立庙。然后,又是天降祥瑞啊,天星异动啦,各地都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超自然现象,内容只有一个:宣帝显灵,批示赵王该做皇帝了。永康二年正月乙丑,各宗室诸侯王、文武百官纷纷向赵王劝进,连傻皇帝司马衷也突然开了窍,写了一道禅位的诏书给赵王,当然,诏书上留的是孙秀的字迹。尚书令满奋持节宣读禅让诏书,身后站着尚书仆射崔随、太子詹事裴劭、左军将军卞粹、散骑常侍义阳王司马威等黑压压一大群人。赵王一开始很谦虚,“伪让不受”,但是大伙死命哀求,最后赵王逼不得已,只好笑纳。随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左卫将军王舆与前军将军司马雅等人,率领五千披挂整齐的禁军涌入殿中,招来负责殿中安全的禁军三部司马,通告赵王受禅,请表明立场,要么拥戴立功,要么以身殉国。三部司马一看对方人多势重,哪敢不从。于是当天晚上,赵王的心腹张林率禁军屯守皇城各大门,黄门郎骆休与散骑常侍义阳王司马威进宫去夺皇帝玺绶。义阳王司马威是司马懿弟弟司马孚的重孙,算起来是惠帝司马衷的从弟,据说此人“凶暴无操行”,一向“谄附赵王伦”。这次他为了向赵王邀功请赏,充当了急先锋,原以为此事轻而易举,不料傻子皇帝司马衷竟然也知道皇帝玉玺意义重大,抱在怀里死活不给。司马威连哄带骗始终不能得逞,急了,就冲上去和惠帝肉搏。傻子发起蛮力来劲还很大,司马威久夺不下怒火攻心,就顾不得什么金枝玉叶,抓起惠帝的手使劲一掰。这一掰坏事了!玉玺到手了,可是惠帝被掰哭了。司马衷含泪捂着被掰伤的手指,充满仇恨地盯着司马威,傻子轻易不记仇,但一记就是一辈子。赵王倒台后,司马威因为这一无礼行为而遭受杀身之祸。皇帝玺绶到手,禅让诏书已受,赵王从此刻起就是晋朝的皇帝了。于是,赵王按天子法驾的规格安排卤簿,入主皇宫,大赦天下,改元为“建始”。新皇帝已立,旧皇帝怎么办呢?赵王命令尚书和郁,侍中、散骑常侍琅邪王司马睿,中书侍郎陆机送司马衷出宫。司马衷乘坐云母车,随行卤簿数百人,从华林园西门出宫,入居金墉城。金墉城在接待过太后、皇太子、皇后之后,终于迎来了这位身份最为显赫的客人。第二天丙寅日,赵王尊奉司马衷,也就是他的侄孙为太上皇,把金墉城改名为永昌宫,赵王派遣心腹张衡守卫永昌宫,当然张衡的实际作用是幽禁监视。赵王又废黜了皇太孙司马臧,封其为濮阳王,一并送到永昌宫陪傻子爷爷享福,八天之后,即永康二年正月癸酉,赵王派人杀死了尚在冲龄的濮阳王。整个篡位的过程中,赵王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晋朝的臣子们很好地保持了“国事与我无关”的传统,唯一的例外据说来自侍中嵇绍。义阳王司马威入宫收皇帝玺绶,问嵇绍:“圣上效法尧、舜之举进行禅让,你是什么立场?”嵇绍厉声喝道:“有死而已,终不有二!”司马威大怒,拔剑相向。据说赵王篡位后,嵇绍主动随司马衷去金墉城居住。这一段叙述出自清朝人汤球编辑的《三十国春秋》,与《晋书》中不符,《晋书》中说赵王篡位后,嵇绍仍心安理得地做他的侍中。孰真孰伪难以辨别,但即使嵇绍当时没有辞职以示抗议,也无需苛求,许多累世受司马家宠信的朝臣,也都接受了赵王的伪职,如何曾之子何劭,他被任命为太宰。赵王立世子司马荂为太子,儿子司马馥为侍中、大司农、领护军、京兆王,司马虔为侍中、大将军领军、广平王,司马诩为侍中、抚军将军、霸城王。军权因此都集中到赵王一家手中。赵王论功行赏,以孙秀为第一功臣,担任侍中、中书监、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余下张林、王舆等人都名列卿将,封为诸侯;其余同党也都破格升官,数量“不可胜纪”,乃至于奴隶、小厮都有爵位。在宗室方面,哥哥平原王司马干被任命为卫将军,另一个哥哥梁王司马肜则被任命为“阿衡”,另外还“给武贲百人,轩悬之乐十人”,以表示优宠。“阿衡”据说是商代的官名,职权相当于宰相。这个官名来自辅佐成汤的大功臣伊尹,他的名字就叫“阿衡”此外,赵王还任命义阳王司马威为中书令,东武公司马澹为领军将军,竟陵王司马楙为卫将军、都督诸军事。哥哥扶风王司马骏的儿子新野公司马歆也在这时候被任命为南中郎将,出镇襄阳。以上被笼络的都是宗室疏族,皇帝嫡系则被赵王重点提防着。惠帝的弟弟,豫章王司马炽就在此时被收捕,囚禁了起来。处理完宗室,赵王下一步是更大范围的收拢人心,这一步至关重要,做好了就是坐稳龙椅,实现晋宗中兴;搞砸了就是篡臣贼子,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不过世人并没有对赵王抱什么期望,哪些人望之不似人君?惠帝司马衷是一个,赵王也算一个。赵王不仅品行不良,长得也很难看,眼睛上还生着很大的肉瘤,导致一只眼睛几乎失明。赵王一出手,果然就是臭棋,而且是没有新意的臭棋,他学习当年杨骏滥封滥赏,并且将之登峰造极。晋朝的选举制度以“九品中正制”为主,同时,起于汉代的乡郡荐举制做为一种辅助制度也在实行。按照晋朝法令,由地方举荐“贤良”、“直言”、“秀才”、“孝廉”、“良将”文武五方面的人才,朝廷予以考核,考核通过才授予官职。但是赵王下令,当年所有被举荐为“贤良、直言、秀才、孝廉、良将”的人选,全都不用考核,直接任命授官。此外,地方郡国与京邑的一切待考察官吏全部转正,十六岁以上的太学生及各地在学二十年以上的学员,全部署以吏职。在赵王宣布大赦的当天,所有在职的二千石郡守全部封侯,郡守的功曹属官全部荐为“孝廉”,县令的功曹属官全部荐为“廉史”。国家一夜之间冒出成千上万名官员、侯爵,以至于国库中的布帛储粮都不够对这些人的封赏。新封的侯爵如此之多,工匠夜以继日也来不及铸冶那么印章,只好先用白板代替。到了朝会的时候,没有足够多的貂蝉装饰新进官员的官帽,只好随便找块东西代替。世人嘲讽这样的朝堂“貂不足,狗尾续”,《晋书》上说“君子耻服其章,百姓亦知其不终矣”,有远见的人都知道赵王治国无谋,覆灭指日可待。赵王如此滥封只能争取部分寒门士族的支持,因为高门士族子弟大多通过“九品中正”制,被评为上品顺利入仕;只有寒门士族子弟才会去举“孝廉”举“秀才”,也只有寒门士族子弟才稀罕做那些不入流的小官。由此可见赵王黔驴技穷。赵王是通过兵变攥取政权的,他依靠的是中下级禁军将领,这些禁军将领的出身大多不高,也就是说赵王在政治上的根基其实很薄弱,支撑司马家政权基础的是高门士族,而赵王缺乏有效的笼络手段。高门士族大部分与赵王阳奉阴违,比如何劭、乐广、傅祗等等众多早已功成名就的朝臣,虽然坦然接受了赵王的伪官职,但却都只拿俸禄不出力。这部分人始终悠然世外,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无需为官爵禄位担心,无论谁做皇帝,都不敢得罪他们这个阶层,都少不了他们一杯羹。既然如此,何苦要冒险去做什么忠贞之臣呢?所以,当皇室需要他们挺身而出的时候,他们装聋作哑;赵王任命他们仕宦伪朝,他们也无可无不可,最后赵王覆灭之时,他们还是袖手旁观。稍有气节的朝臣,则选择与赵王不合作,不接受伪朝的职务。比如平原王司马干,就拒绝了卫将军的任命;比如太原内史刘暾,赵王任命他为征虏将军,不受;比如尚书高光,赵王给他升官,不受;还有扬州刺史何攀,赵王召他进京,何攀死活不愿意,赵王怒了,要杀他,何攀只好上路,病死在途中。另外也有少数朝臣公然反对赵王,不过他们的动机并非忠君爱国,而是与赵王有仇。比如赵浚被赵王诛杀,他的儿子赵骧就逃亡到邺城投靠成都王司马颖;石崇、潘岳也被赵王所杀,石崇的从子石超就逃亡到邺城,潘岳的从子潘尼则逃亡到许昌投靠齐王司马冏。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琅琊王氏,在名门望族中他们反对赵王最为积极,这是因为此前琅琊王氏与贾氏走得太近,所以被赵王打压得最厉害。琅琊王氏的招牌人物,尚书左仆射王戎是裴的岳父,裴死后,王戎被连坐免官;琅琊王氏的另一个招牌人物尚书令王衍,被赵王禁锢终身。赵王篡位之后,王衍担心赵王于己不利,就佯装发疯,拿刀在家里狂呼大叫,把婢女给砍伤了,这个大名士不仅善于装清高,还十分善于表演。所以赵王不倒,则琅琊王氏没有出头之日。王衍的弟弟王澄当时是成都王司马颖的从事中郎,他后来极力鼓励成都王举兵勤王;王衍的另一个从弟王敦,在洛阳担任黄门侍郎,赵王派他去劝说时任兖州刺史的叔父王彦前来归顺,结果王敦到了兖州,反劝王彦举兵反抗赵王。二、勤王!勤王!赵王如此迫不及待地篡位,可帮了齐王司马冏的大忙。此前齐王的生死全在赵王的一念之间,哪天赵王心情不好让惠帝下道诏书诛杀他,齐王只有引颈受戮,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暗地里,齐王偷偷摸摸招募了一些士兵,可是这点兵力还不够洛阳禁军塞牙缝。许昌虽然有兵,豫州各郡也有不少地方兵,将这些兵力纠合起来数量还蛮可观,可惜齐王没有权限做到。齐王的官职起先是平东将军,赵王篡位之后,给他升级为镇东大将军,但是他没有被任命为“都督”,没有调动地方兵马的权限,各郡太守不会听他指挥。退一步讲,即使齐王受命“都督豫州诸军事”,他依然没有用武之地。都督的权限受到多方面的限制,都督并没有征兵的权力,但凡军事上的举动:出征、大规模调动兵马,都需要朝廷下诏书批准。所以没有惠帝诏令,齐王还是无法调动地方兵马,除非他矫诏,而矫诏是死罪。总而言之,无论在法理上、还是在军事实力上,齐王都无法与赵王抗衡。因此齐王在许昌一日三惊,始终陪着小心,对赵王派来的监军管袭也恭恭敬敬,甚至不惜借用王处穆的人头来向赵王表忠诚。赵王一篡位,形势立刻逆转。此前赵王手中两大王牌,一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政治上正确;二是掌握着强大的中枢禁军,军事上强盛。篡位之后赵王成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政治上处于劣势;中枢禁军人心不稳,军事实力削减。赵王还帮助齐王解决了最大的难题,齐王不用再担心矫诏的问题,惠帝都已经被关进金墉城了,时危见忠臣,此时不起兵勤王,更待何时?齐王可以名正言顺传檄天下群殴赵王,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容不得骑墙观望,如有不响应者,就是附逆分子,天下人共击之。因此齐王轻易占据道德制高点,有一呼百应的强大号召力。赵王的直接势力范围仅限于京师洛阳,其余地方势力原本可以成为赵王围剿齐王的工具,现在可好,全部被赵王推出己方阵营,他们马上就要联合齐王反攻洛阳了。齐王大舒一口气,他宣布接管豫州军事,并迅速收捕监军管袭,在誓师大会上斩首祭旗。随后,齐王派遣使者邀请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襄阳的新野公司马歆,齐头并进围攻洛阳,去拯救惠帝于水火之中。同时,齐王传檄各州、郡、县、国,俨然以拨乱反正为己任,用盟主的强硬口气说道:“逆臣孙秀,迷误赵王,当共诛讨。有不从命者,诛及三族。”这是永康二年三月,距赵王篡位还不到三个月。出现这样的动乱局面,只能怪赵王太心急,所以烫了嘴。赵王并非没有坐稳江山的可能,所谓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当时天下兵马都在宗室手中,赵王只要争取到手握重兵的诸王拥护,就可以化国事为家事,再通过定家事来定国事。而赵王作到这一点并不十分困难,因为他自己就是宗室的元老之一。宗室成员按与皇帝的血缘亲疏,可分为嫡系与疏族。对于宗室疏族而言,赵王当皇帝并不损及他们的利益。大家都姓司马,他依旧是皇帝的亲戚,而且,新皇帝为了笼络人心,必定有加官进爵的举动,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要加大筹码。这种心理可以在河间王司马颙身上得到印证,他镇守关中兵力雄厚,但赵王篡位,河间王并没有举兵勤王。相反,关中有人起兵响应齐王,却被河间王派人镇压。河间王一直骑墙观望,直到赵王败局已定,他才派遣军队前往洛阳分一杯羹。此外同为宗室疏族的新野公司马歆,在齐王起兵的时候也几番犹豫,下不了决心。赵王称帝只损害宗室嫡系的利益,反抗最果断坚决的也是宗室嫡系。这种心理可以在常山王司马乂身上得到印证,常山王已经被废被贬近十年,手中无权无兵,但是赵王篡位的消息传来,他立马招集三千国兵造赵王的反。常山王的果断与新野公的犹豫形成鲜明对比,原因在于常王山是武帝的儿子、惠帝的弟弟,宗室的嫡系成员。因此,赵王只须得先将宗室嫡系的爪牙拔掉,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做皇帝,而这并非难事。宗室嫡系原本十分强大,武帝临终前派儿子们出镇重镇,其用心不仅仅在于提防外姓权臣,也在于提防同姓的野心家。不过天不佑晋,到了永康年间,宗室嫡系的力量已经被大大削弱了。秦王、楚王、淮南王已先后逝世,武帝的儿子中有兵有权的仅剩一人,就是镇守邺城的镇北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齐王司马冏是景帝的嫡孙、文帝的孙子,也算是宗室嫡系,不过他力量弱小,不足忌惮。所以,只要拔掉成都王这颗钉子,天下就没人能够威胁赵王的地位,即使齐王依然心怀不满,也是孤掌难鸣。那么赵王有没有办法除掉成都王呢?办法多的是啊。最简单的,可以学习当年贾皇后对付秦王司马柬的手段,用惠帝的名义召唤成都王进京,担任官秩很高但是手中无权无兵的闲职。如果成都王奉诏进京,那就是羊入虎口;如果成都王不奉诏,那就是抗命大不敬,可以名正言顺的解除其兵职,甚至兴兵讨伐。洛阳的禁军是当时天下最精锐的部队,以一对一,没有哪个藩镇可以与之抗衡,而且,惠帝在赵王手中,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与赵王为敌的都是叛臣逆贼。赵王师出有名,无往不利,成都王只要被逼反,他就必死无疑。可是赵王的昏聩一如既往,他只盯着侄孙的皇位垂涎三尺,浑然不觉耳边刀斧声霍霍作响。一盘好棋就这么被他走成死局。齐王的檄文引爆了中原,响应最迅速坚决的是武帝的两个儿子,成都王与常山王。成都王其实早有准备,他此前招降纳叛,网罗赵王的仇人,一直在积极地进行战备。齐王的使者到达邺城,成都王向他的谋士、时任邺城令的范阳人卢志问计,卢志想这还用考虑嘛?赵王夺去的可是你们兄弟的天下,他鼓励成都王起兵响应。这话大合成都王心意,成都王当即拍板响应齐王,去洛阳救他那个傻哥哥。成都王于是点起三军,同时通告天下。羽檄所及,莫不响应,兗州刺史王彦、冀州刺史李毅随即率兵响应,并将兵权交于成都王统一指挥。成都王任命邺令卢志为左长史,顿丘太守郑琰为右长史,黄门郎程牧为左司马,阳平太守和演为右司马;任命王彦、李毅、督护赵骧、石超等为前锋,挥师西进。一路上不仅没遇抵抗,反而不断有地方军队加入进来。成都王的大军高歌猛进,驻扎在殷商的古都朝歌。朝歌位于洛阳东北,宽广的黄河从两城之间奔腾而过,黄河两岸百余里是当年楚汉争霸的古战场,有天下粮谷的集散地,号称“天下粮仓”的敖仓;还有险峻的汜水关,汜水关的名头也许不够响亮,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叫虎牢关,号称“天下雄关第一”,到了秦末,它又易名为成皋关,刘邦与项羽曾在此酣战良久。驻扎在朝歌的成都王大军据说已经达到二十万,旌旗绵延数里,声势浩大,同时散兵游勇不绝如缕,从四面八方辐凑而来。常山王司马乂的力量比较弱小,他九年前受胞兄楚王的连累,由长沙郡王贬为常山县王,被赶到北方冀州常山郡,手中无权无兵,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当齐王勤王的消息传来,常山王手中只有三千常山国卫兵,不过他几乎未假思考就决定响应,理由与成都王相同:天下者,我们兄弟的天下,岂容外人染指!常山郡与赵国毗邻,这是赵王的老巢。常山王要奔赴邺城,必经赵国。常山王一路招降,不降则战,赵国房子县令称兵踞守,常山王就攻破房子,杀县令过境。等常山王抵达邺城,成都王已经出发西进。常山王在邺城斩杀了朝廷派来监视他的常山内史程恢和他的五个儿子,然后一路向西去追赶着成都王。与成都王、常山王的决然态度不一样,南部荆州的新野公司马歆收到齐王的传檄之后一时不知所从。成都王已经擂鼓勒兵鼓噪而发,新野公还在襄阳城内犹豫不决。新野公司马歆是扶风王司马骏的儿子。赵王是司马歆的亲叔父,也是他的伯乐,司马歆在武帝太康年间出仕,十余年来,他一直在洛阳担任散骑常侍这种可有可无的闲职。赵王篡位之后,任命他为南中郎将,主持荆州军事。论亲疏论恩情,司马歆似乎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赵王这一边,司马歆的亲信王绥也是这么劝他:“赵亲而强,齐疏而弱,公宜从赵。”王绥只说对了一半,论血缘关系赵王亲齐王疏这个不假,但说论实力赵王强齐王弱则未必。现在的局势不是赵王与齐王一对一较量,而是赵王在挑战全天下的忠诚心。说“忠诚心”其实也是表相,名在利先,有了“忠臣”之名自然就会得到作为忠臣的犒赏,赵王其实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着,给天下人提供了一个做忠臣的机会,一个重新划分利益的机会。当时已经有许多人闻声而动,对赵王群而攻之。豫州、兖州、冀州、并州都举起了勤王的旗帜,从南到北,形成了对洛阳的半包围。赵王的处境即使说不上岌岌可危,也不太乐观。姑且不去预估战场上的胜负,魏晋以来,淮南地区一直是国家最重要的产粮区,淮南、江南产出的稻米等作物都是通过漕运抵达洛阳,漕运路线是由淮水入汴水,北上进黄河,再溯流西进入洛水。其中关键的汴水这一段就在兖州境内,漕运路线如果被切断,不出三个月,洛阳就得人吃人。所以孰强孰弱还真不好说,而骑墙又不行,因为新野公的南中郎将官职是赵王任命的,属于伪职。他如果袖手旁观,只有死路一条。赵王胜了,会说他首鼠两端;而齐王胜了,又会说他附逆,因此新野公必须做出选择。新野公召来僚属商议,参军孙询当众反驳王绥:“赵王凶逆,天下当共诛之,何亲疏强弱之有!”听者纷纷点头,新野公于是下定决心,把宝押在齐王那一边。新野公派孙询北上豫州去联络齐王,齐王大喜过望,给予孙询相当高的礼节,并且握着他的手说:“使我得成大节者,新野公也。”齐王的喜悦并非做作,新野公的态度对他至关重要。豫州在洛阳东南、荆州的东北,如果荆州倒向赵王那边,齐王就会面临南北夹击的危险。以齐王的军事实力,一对一与赵王单挑尚且力不从心,如果被夹击那是必死无疑,神仙都难救。齐王最担心的应该就是腹背受敌,如今新野公雪中送炭,怎么不感激涕零。齐王知道,新野公作出如此决定是不容易的,因为当时荆州的最高军事统帅并非新野公,而是假节镇襄阳的平南将军孙旂。孙旂与孙秀合族,赵王给他全家加官进爵,孙旂还获得了开府仪同三司的殊荣,他有四个儿子在洛阳担任要职,因此孙旂一家被视为赵王的不可动摇的死忠。新野公要投向齐王,首先就要对付一城之内的孙旂。新野公如何对付孙旂,掌握襄阳兵权,此中细节已经无法深考,《晋书》上说其实孙旂一家内部并非一条心,孙旂本人就是反对依附赵王的,他曾经派小儿子孙回赴洛阳,责备大儿子孙弼等人利令智昏。但是子大不从父,孙弼等人置若罔闻,老父亲孙旂躲在家里大哭了一场。由此可以料想,孙旂的态度应该是比较消极的,他很可能并没有与新野公争权。但是这个消极的态度并没能救得了他的命,赵王垮台之后,孙旂的下场是“夷三族”。赵王篡位期间各藩镇势力分布图整个勤王过程,新野公并没有直接参与对赵王军队的作战,保证后院不起火,这是他对齐王的重要贡献。所谓“后院不起火”,并非仅仅指孙旂,当时齐王的背后有两支军队,除了襄阳驻军,另一支军队驻扎在汉水上游的宛城,统帅是孟观。孟观在元康元年帮助贾皇后消灭杨氏,成为贾皇后的心腹,升官为积弩将军,封为公爵。元康六年关中大乱,鲜卑、羌、氐一时俱反,氐族人齐万年甚至被拥立为皇帝,建立伪政权。朝廷先后派兵镇压,梁王、赵王先后临危受命,却全都铩羽而归,史上有名的回头浪子周处也在平叛期间阵亡。元康八年,孟观受命赴关中收拾乱摊子。孟观确实是一良将,仅用数月就生擒齐万年,平定关中。此后转任东羌校尉,征拜右将军,因此远离洛阳中枢,没有参与诛杀贾氏的兵变。赵王篡位后,任命孟观为安南将军,假节监沔(注:沔水,即今日汉江)北诸军事,镇宛城。孟观其实有充分的理由来反对赵王,因为他的儿子孟平是淮南王的前锋将军,在淮南王事件中战死于洛阳街头。事后孙秀谎称孟平死于淮南王之手,还追赠了一个“积弩将军”的官衔以示笼络。孟观也许确实不知道儿子的死状,所以齐王起兵之后,他也一直在左右摇摆。勤王的队伍风起云涌,越来越多,不时有人来劝孟观响应。但是孟观这人迷信,他自认为懂天象,观察了几天之后。孟观发现,天上对应皇帝的“紫帝星”并无异动,由此他认为勤王不会成功。孟观于是做出愚蠢的决定,两不相帮静观其变,在名义上他依旧承认是赵王的臣子。如此一来,孟观也成为齐王身后的一颗炸弹,但是有了新野公,这颗炸弹失去了威力。因为宛城也夹在襄阳与许昌之间,新野公是孟观身后的一颗炸弹,令孟观不至于轻举妄动。而齐王得以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对付从洛阳赶来的禁军。三、叵测的观望者中原即将爆发大战,北方幽州蓟城的王浚却在拥兵观望。一年前,时任东中郎将的王浚与刘振、孙虑等人合谋,在许昌杀害了愍怀太子。贾皇后论功行赏,将王浚转任为宁北将军,兼青州刺史,不久又升一级,转任宁朔将军、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到蓟城不久,洛阳发生兵变,贾氏垮台,刘振、孙虑等人被满门抄斩。王浚暗叫侥幸,假设他当时身在洛阳,必定也已经横尸街头;幽州与洛阳有千里之遥,朝廷若不是鞭长莫及,肯定会将他捉拿问罪。从那时起,王浚就产生了挟兵自重的念头。幽州是从周朝沿用下来的古地名,偏居东北隅,疆域最大的时候,包括今日的山西省东北、河北省北部、辽宁省南环渤海那部分,还有朝鲜半岛的北部。东汉末年,称据幽州、冀州的军阀公孙度划出幽州东部五郡,另立为平州。平州的范围是辽东半岛与朝鲜半岛的北部,人迹稀少,《晋书》上说仅有一万八千一百户。后来魏、晋两朝沿用了这种划分(见第一章西晋全境地图)。幽、平两州向来都是汉人活动范围的边缘,是极北荒凉胡狄杂居之处。在春秋战国时期,此处有山戎、东胡、匈奴,后来匈奴吞并了东胡,山戎被逐渐汉化、消融掉。此处与大漠联成一片,成为匈奴与汉人僵持、争夺的地盘。两汉时期,匈奴接连遭到汉人重创,四分五裂,逐步向西迁徙退出汉人视野,遗留下来的匈奴残部紧紧依附于汉人朝廷。到了东汉,东胡的后裔,鲜卑人开始兴起,逐渐占据了匈奴人的故地。东汉桓帝时,鲜卑诸部落在杰出首领檀石槐的领导下结成联盟,但是檀石槐一死,鲜卑各部又瓦解星散。鲜卑的势力西起西域、东至辽东,分为西部鲜卑、中部鲜卑、东部鲜卑三大块。到了晋初,幽州北部与平州受到东部鲜卑的极大威胁。东部鲜卑又以宇文氏、段氏、慕容氏三个部落最为强盛。慕容鲜卑的活动区域最为偏远,在武帝朝,慕容鲜卑首领慕容廆多次试图染指辽东、辽西,但是在晋朝廷的打击下始终没有得逞。王浚主持幽州军事之时,慕容廆正在韬光养晦,而宇文鲜卑与段氏鲜卑则正如日中天。王浚于是偷偷与两个鲜卑部落修好。在此期间,中枢洛阳一直乱糟糟,政变、兵变不断,无暇顾及他的异常举动。齐王与成都王的檄文先后传到蓟城,王浚勒令境内按甲寝兵,任何人都不得妄动。成都王因此对王浚相当不满,只是一时无力实施惩戒,只好先咽下这口气,但也记下了这笔账。所谓山高皇帝远,东北的王浚在观望,西北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也在骑墙。河间王的态度其实很关键,当时环绕洛阳的豫州、兖州、冀州、并州、荆州都已旗帜鲜明地反对赵王,如果河间王掌握之下的雍州、秦州也加入进来,那么洛阳就彻底被围死了。万一赵王军事失利,根本没有战略纵深。河间王与惠帝的关系比新野公司马歆还要疏远,新野公好歹还是宣帝司马懿的孙子,河间王则是司马懿弟弟司马孚的孙子,可以说是宗室疏族中的疏族;河间王的平西将军一职也与赵王无关。河间王两无牵挂,所以他选择立场的唯一标准就是实力强弱,谁的拳头硬,他就听谁的。河间王深居关内,关内关外隔着连绵群山,所以他对关外勤王军队如火如荼的声势缺乏了解。一开始,河间王判断失误,决定站在赵王这一边。当时关内有一个叫夏侯奭的,曾经担任过安西将军府的参军,他自称侍御史,受密诏响应齐王讨伐赵王。夏侯奭在始平县招募了几千士兵,还不知死活地派人邀请河间王共同起事。在河间王眼里,关中就是他的禁脔,所有大政方针都应由他说了算,岂容他人染指?何况始平县仅在长安西侧几十里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河间王当即派遣主簿房阳、振武将军张方带兵杀到始平,生擒夏侯奭及其党羽十余人,统统在长安街头腰斩。后来齐王的使者到了长安,河间王还将使者执送洛阳向赵王邀功。赵王很感动,于是向河间王征兵。河间王派张方领着关内的雄兵健将去支援洛阳,张方走到华阴,将要出潼关,身后却有河间王的长史李含追了上来。原来河间王得到最新消息,知道齐王、成都王声势浩大,预料到赵王这次凶多吉少,所以改变了立场。张方于是又领兵回到长安,修整一番重新出发,一路有意磨磨蹭蹭。等张方再次抵达潼关时,赵王已经死了。河间王的首鼠两端使齐王感到愤怒,这为日后二王交恶埋下了伏笔。王浚偏居东北海隅、河间王躲在雄关峻岭之后,二人占尽地理人和,他们的威信在管辖区内足以镇压异己,对外足以抵御外敌,所以他们有能力在这天下鼎沸的时候作壁上观,以待价而沽。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本观望,江南的郗隆就因为试图观望而丢掉了性命。郗隆的情况与新野公相似,曾蒙受赵王的恩惠。他的门第也不低,先祖郗虑是汉末的御史大夫。入仕之后,郗隆被两次免官,幸好他与赵王是从小相识的老交情,赵王篡位之后,任命郗隆为扬州刺史。晋朝的扬州幅员辽阔,北起淮河流域,南至珠江流域,范围包括今日安徽省北部,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全省,再加上湖北省东部,占据南半个中国。扬州刺史负责一州的政务、治安,赵王还加任郗隆为宁东将军,郗隆集政权、军权于一身,成为扬州的实际统治者。当齐王的檄文传到扬州,郗隆犹豫不决,招集僚属众议。主簿赵诱献计,分为三策:“当今上计,是明使君(注:赵诱对郗隆的尊称)亲自率领精兵直赴许昌,加入齐王;中计,明使君暂留扬州,火速派遣猛将率领精兵奔赴许昌;下计,表面宣称加入勤王,实则按兵不动。”郗隆不悦,其实他的心里向着赵王的。抛开赵王的恩情不说,他们全家都与赵王走得很近,侄子郗鉴是赵王故吏,郗隆的几个儿子也都在洛阳任职。郗隆向心腹别驾顾彦问计,顾彦劝他对齐王敷衍了事,说:“赵诱下计,乃上策也。”这话太合郗隆心意了,他将齐王的檄文压住不发。但是情势已经超出郗隆的控制。扬州是孙吴故地,归附未久,朝廷对于吴人一直备有戒心,因此驻扎扬州的军队,有很多是从北方中原调动过来的。那些北方来的将军、士卒,听说家乡在打仗,而自己却待在这个潮湿的鬼地方无所事事,都很愤愤不平。军人就是靠军功来升官加爵的,眼前明明有一个进阶荣身的好机会,却被主帅阻挠,将士们自然很不满意;而且郗隆对待下属十分苛严,平时就很不得人心。于是扬州的驻军人无固志,怨言沸腾。治中留宝、主簿张褒、西曹留承等人觉察到了危险,于是请郗隆表明立场,积极勤王。郗隆不知死期将至,说:“二帝(注:指惠帝与赵王)对我都有恩情,我无所偏袒,只求守土保境,让扬州不卷入战争而已。”留承觉得郗隆愚不可及,当前的局势怎会容许有人置身事外?留承说:“天下者,世祖武皇帝的天下。太上皇(注:指被赵王尊奉为太上皇的惠帝)继承武帝之位已有十年,今上(注:今上是对当前皇帝的称呼,即指赵王)的帝位是窃取而来的,齐王应天顺时,孰成孰败显而易见。形势逼人,不容不做出裁断,如果使君不忍亲自出面,大可留守寿春,但一定要马上发布檄文,派出精兵猛将,否则,扬州不可保全。”郗隆置若罔闻,几天之后,郗隆的参军、陈留人王邃在金陵的军事重镇石头城内树立旗帜,宣告响应齐王。麾下将士纷纷弃郗隆而去,投奔王邃,郗隆派人在牛渚渡口阻拦,可是人太多,根本拦不住。不久,扬州驻军哗变,谎称郗隆聚合远近,有割据的野心,他们奉王邃为主,将郗隆父子杀死传首许昌,响应齐王加入到勤王的行列。扬州的反旗一树,赵王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到处旌旗林立,到处都是讨伐他的军队。在这杀声四处的时刻,赵王等人正在洛阳做什么呢?正在内讧。原来赵王历来无能,称帝之后朝政全部依仗孙秀,事无大小,先咨询孙秀然后实施。有时孙秀心意改变,而赵王的诏令已经写成,孙秀就毁掉诏书,重新写就,如此朝令夕改,让属下官员无所适从。官职的任免也由孙秀说了算,朝堂之上走马换灯一样换了一拨又一拨,来去频繁。孙秀俨然已是事实上的皇帝,于是有无数趋炎附势之徒争相巴结。孙秀当时居住的相国府在曹魏时期司马昭曾住过,此时再次门庭若市。因为大权旁落,赵王太子司马荂对孙秀十分不满。司马荂的妻舅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民族英雄刘琨,刘琨和哥哥刘舆素来与孙秀不和,三人一拍即合,密谋要扳倒孙秀。正好此时赵王的另一个心腹,卫将军张林因为争宠失败而备感失落,他此前曾要求开府,却遭孙秀拒绝,因此对孙秀怀恨在心。张林写信给司马荂,说:“孙秀专权不合众心,而功臣皆小人,扰乱朝廷,可悉诛之。”司马荂得到张林援助,高兴坏了,他把信展示给老父亲赵王,顺带或真或假地泼孙秀脏水。赵王此时的表现令人惊讶,他竟然坚定地站在孙秀那一方,将信交给孙秀处理。可怜的张林最终被夷三族,刘舆、刘琨兄弟也被免官。表面上看是孙秀胜了这一局,实则是两败俱伤。他得罪的是赵王嗣子,如果赵王不垮台,终有一天司马荂会成为他的君主,到时候孙秀的结局会怎么样,这个可以参考秦国的商鞅。而孙秀是赵王伪朝廷的柱石,权势熏天,他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因此可以预料,孙秀与司马荂之间将有一场激烈的火并,无论谁笑到最后,都将给予赵王伪朝廷沉重的打击。但是齐王的檄文阻止了矛盾的升级。成都王、齐王的勤王军队,一支从东北,一支从东南,逶迤而来,吓坏了深居洛阳的赵王与孙秀。四、洛南洛北皆成战场洛阳禁军号称天下精锐并非浪得虚名,只是双拳难敌四手,经不住对方人多啊。成都王在朝歌的军队号称有二十万,目前每天仍然有数以千计的零星部队赶去投靠;齐王在许昌、阳翟两地的驻军合计十数万,且人数仍然在不停攀升。沸腾了的中原大地此时就是一部开动了的战争机器,赵王等人听到了它隆隆作响的庞大引擎。孙秀是五斗米教徒,他代替赵王行使着大脑的功能,因此赵王的应急举措充满了道教徒的色彩。赵王先派一个叫杨珍的亲信,全天候在宣帝司马懿的别庙里祈祷,请求老父亲在天保佑。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宣帝最权威的牌位在太庙里供着,据说这才是皇帝死后的正式办公场所。赵王为什么不去太庙祈祷呢?也许是因为太庙里还供着他两个哥哥司马师、司马昭,还有侄子司马炎,赵王也知道这三位先帝对他恨之入骨吧。杨珍在宣帝别庙里收获颇丰,据说宣帝不止一次的显灵,安慰小儿子赵王少安勿躁,“某日当破贼”。赵王听了很是欣慰,他还封了一个道士叫胡沃的为“太平将军”,每天在宫殿里开坛作法,杀敌于无形之中,杀敌于千里之外。孙秀也没闲着,他在家里摆满香案,每天杀猪宰羊供奉各路神仙。孙秀本人还亲自上阵,行“厌胜”之术,诅咒成都王、齐王军队溃散、身遭横祸。当时洛阳城人心惶惶,不知所从。孙秀偷偷派某个长得很仙风道骨的亲信,日夜兼程跑到洛阳西南的嵩山,诈称自己是昔日周灵王的太子仙人王乔下凡。这位仙人在天上待得好好地,缘何下凡呢?仙人说,他是专程来安抚人心的。仙人劝百姓们不要听从成都王、齐王这些乱臣贼子的惑众妖言,赵王的帝位牢固得很,赵王的国祚是要传承万代的。光靠神仙也许骗不住朝臣百姓,于是孙秀就伪造了一份齐王的奏折。奏折里齐王可怜兮兮地说:“不知何贼猝见攻围,臣懦弱不能自固,乞中军见救,庶得归死。”那意思就是说,所谓的齐王反赵王是子虚乌有的事,有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坏分子蒙蔽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冲击了许昌地方政府,并且挟持齐王造反作乱。齐王本人是立场很坚定的,很拥戴赵王政府的。当时齐王的一兄一弟,东莱王司马蕤与北海王司马寔都在洛阳。赵王把这兄弟俩抓起来,交付廷尉,想杀了他们。这时赵王太子中庶子祖纳(就是那个日后中流击楫的民族英雄祖逖的哥哥),上书替他们求情,说了一通大道理。祖纳旁博引证,从三代谈到秦汉,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罪不相反,恶止其身”八个字而已。这种说教式的大道理其实很没有说服力的,但是出乎意料,赵王竟然刀下留情,饶过两人的性命。兄弟俩死里逃生,与其说是因为祖纳的仗义直言,不如说是赵王想圆谎。他刚刚假造奏折说齐王归顺伪朝廷,一转眼又杀了齐王的兄弟,这岂不是自打耳光?神神道道只能暂时迷惑人心,赵王明白,真正想戡平叛乱还得靠真刀实枪的战争。于是他请来最高明的巫师,选择了一个适合出征的黄道吉日,派出四路大军。第一路:以中坚将军孙辅为上军将军,积弩将军李严为折冲将军,率领七千禁军出延寿关;第二路:由征虏将军张泓、左军将军蔡璜、前军将军闾和等人,率领九千禁军出堮坂关;第三路:由镇军将军司马雅、扬威将军莫原等人,率领八千禁军出洛阳东南的成皋关;这三路是去攻讨齐王的。第四路军由孙会任督军,士猗、许超直接领军,率领三万禁军北上渡河,去邀击成都王。最后,赵王任命东平王司马楙为卫将军,使持节都督诸军。洛阳、许昌之间地图这个兵力部署表示赵王的战略是擒贼先擒王,他知道只要砍倒成都王、齐王两棵大树,其余乌合之众就会做鸟兽散,并且会重新向他表示臣服。这个思路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在将领的任命上,赵王所托非人。《晋书》里说孙会不仅人长得丑而且能力也很差劲,是“奴仆之下者”,让他来统兵打仗有送死的嫌疑。孙会的父亲孙秀就显得很担心,他想请赵王的儿子司马馥或司马虔代替儿子督战。但是没想到司马馥、司马虔一个都不愿意上前线,孙秀无法说动这两位公子哥,转而求助被自己免过官的刘舆。幸好刘舆还是头脑清醒的,说服司马虔以大局为重,司马虔这才扭扭捏捏地领着八千禁军上路。禁军的战斗力天下无敌,当年孟观提着七千兵马孤军深入,在叛乱迭起的秦凉二州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地。并且连战连胜,一举生擒氐酋齐万年,只用了数月时间,就平定了困扰数万地方军三年之久的叛乱。禁军威力之强,可见一斑。但是,禁军强则强矣,数量毕竟有限。《晋书·赵王传》里有这么一句话,说赵王“增相府兵为二万人,与宿卫同”,这说明平时宫城内保卫皇帝的常备禁军为二万人;宫城外禁军人数不详,应该与宿卫禁军均衡,即算是宿卫禁军的两倍,那么整个洛阳禁军合计也不过六万人。即使算上太子卫率一万五千人,洛阳的军力也不会超过八万人。对比成都王、齐王动辄十几、二十万的兵力,禁军在数量上大大处于劣势,这是赵王的致命伤。而且,这八万的禁军也不能倾巢出动,赵王得对洛阳保持威慑。洛阳的那些公卿一直在阳奉阴违,对此赵王心知肚明,在这种危急关头,更要提防有异己分子浑水摸鱼;赵王还得提防背后的河间王落并下石。河间王的关中军也许是除禁军之外,全天下第二强盛军事力量,如果他从关中杀出来,赵王就会腹背受敌。虽然他已向赵王献诚,但是他答应提供的援军一直没有到达,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次进军东南攻打齐王的禁军合计两万四千人,进军东北攻打成都王的禁军合计三万八千人,赵王已动用了总兵力的八成。随着战事的扩大,他将越来越捉襟见肘。开战初期,禁军无往不胜。在南部战场,张泓、孙辅、司马雅三路大军探照灯似边搜索,边向豫州进发。一路上,不时有小股乌合之众阻拦去路,但都是一触即溃,讨厌的是这些人马上又会重新纠合在一起,阴魂不散不停反扑。孙辅、司马雅两路打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胜仗,可是这些胜仗全都胜之不武,丝毫不能增加军人的荣誉感。而传说中齐王的主力,一直潜伏在某处,不曾露面。张泓一路比较幸运,他南下出堮坂关,途中虽有骚扰,但他还是很快抵达了阳翟,那有齐王的前锋部队。张泓在阳翟城南截获了齐王军队的辎重,押送辎重的数千齐王军队被消灭。阳翟的齐王守军也没有顶住攻击,阳翟失守。当时齐王的后继部队在阳翟以东四十里外的颍阴。颍阴与阳翟相隔一条颍水。齐王军凭借数量上的优势,分兵多方位强渡颍水,颍水是渡过了,但是上岸后齐王军队随即又被打得溃不成军。张泓率领麾下九千士卒连战皆捷,士气空前旺盛,又把齐王军一步步逼回颍水北岸。随后两军划水而治,禁军临颍水结营,齐王军多次冲击,禁军兵来将挡,岿然不动。在北部战场。成都王的军队在黄河以北,滔滔黄河激流澎湃,自古都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险。在武帝朝,司马炎委命时任度支尚书的杜预在洛阳北部的孟津渡口建了一座浮桥,从此变激流为坦途,往来黄河两岸畅通无碍,孟津也改名为“富平津”。孙会领三万禁军从洛阳北上,由富平津渡过黄河,然后折道向东逶迤而行,此时成都王的军队在朝歌修整完毕,正擂鼓西进。禁军与成都王的前锋部队在朝歌西南的黄桥遭遇,两军大战,成都王的前锋部队惨败,死者八千余人,伤者上万。先锋赵骧、石超丢盔弃甲逃回成都王军营,“士众震骇”,全军上下都陷入恐慌之中,成都王甚至想把部队后撤,固守朝歌。就在赵王情势大好,胜利似乎指日可待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乌龙事件,引起全线崩溃。乌龙事件的主角是南讨齐王的主力之一、上军将军孙辅。他比较不幸,领着麾下七千人在豫州游弋许久,始终没撞上齐王主力,倒不时从斜刺里杀出小股小股的游兵散卒,放几支冷箭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孙辅的部队军老师疲、士气低落,听说张泓在阳翟,孙辅于是向阳翟开拔,试图与张泓合军。结果走在半路上,不知如何传出谣言,说张泓部已被齐王歼灭。这个谣言击溃了禁军的心理防线,孙辅的部队无故惊变,七千人一夜解体。孙辅狼狈不堪地逃回洛阳,对赵王报告说:“齐王军盛,不可当,泓等已没。”这个晴天霹雳把赵王震傻了,他第一反应是让孙辅保持缄默,以免引起京师震动,随即赵王下诏让在河北作战的孙会、司马虔火速回师保卫洛阳。传达诏书的黄门郎马不停蹄,六百里加急冲到前线。孙会、司马虔一听说后院起火,仓皇撤军。孙会一撤军,成都王就捡了便宜。黄桥的惨败原本已让成都王心生惧意,他甚至产生了退兵固守的想法。幸亏有左长史卢志及时劝阻,卢志说:“如今我军失利,敌方新得胜,必然对我有轻敌之心。我方军队大多是招募而来的义军,如果我方停兵不进,三军士气低落,恐怕会不战自溃。胜败及兵家常事,不如更选精兵,星夜倍道而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都王采纳了卢志的建议,他拨给赵骧八万兵卒(八万啊,赵王如果知道对手出手这么阔绰,估计得吐血),重新任命赵骧与王彦为前锋,领军向西挺进。此时孙会正好受命全军后撤,赵骧等人气势汹汹地冲进禁军营帐,却发现早已人去营空。赵王在发出回师诏书后好几天,张泓在阳翟大败齐王的露布(注:不缄封的军旅文书)才传到洛阳。赵王拿着捷报露布哭笑不得,此时孙会、司马虔救主心切,已经班师抵达洛阳城效的“庾仓”,即京师粮仓。赵王赶忙让孙会调头回前线,三万大军日夜奔袭,莫名其妙走一遭,连个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原路返回,将士们身心俱惫,锐气严重挫伤。渡过富平津,没走几里路,孙会的军队就在溴水北岸的温县迎头撞上了尾随而来的成都王大军。此时强弱易势,成都王军一路高歌猛进,眼看着洛阳已在咫尺之遥,千秋功业必此一役,荣华富贵措手可得,全军上下都兴奋不已。而孙会军队被来回折腾,内部将帅之间也是矛盾重重。孙会原本就才能低劣不能服众,士猗、许超又是禁军宿将,不甘居于人下。黄桥大捷之后,赵王发了昏,竟然让他们各人都持节督军。这下可好,孙会、士猗、许超谁也不服谁,谁也管不了谁,政出多门军令不一,让麾下人不知所从。温县是司马氏的老家,埋着赵王与成都王的祖先。爷孙俩就在祖先幽怨的魂灵之前展开决战,赵王的军队人心涣散,被打得落花流水,孙会等主将临阵脱逃。等赵王觉察危险,任命刘琨持节,带领步骑千人去都督河北诸军的时候,已经晚了。刘琨赶到富平津,迎接他的是潮水一般地涌来的溃兵。大势已去,刘琨只好烧断富平津河桥,以求延缓成都王的渡河时间。北部战场已一败涂地,南部战场前景也堪忧。张泓军一直与齐王军对持于颍水,十数天来双方都毫无斩获。时间已进入永康二年四月,赵王重新派孙辅前往阳翟支援张泓。打持久战对赵王不利,因此张泓在与孙辅合兵之后,全军出动强攻齐王大营,齐王以何勖、卢播为将进行反击,击退赵王军队,孙辅死于乱兵之中。张泓的强攻没有得逞,被迫拖入僵持阶段。五、金屑酒成都王正指挥军队准备渡黄河,一过黄河,洛阳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而赵王已经无力阻止成都王渡河,他没兵了。唯一还能战斗的队伍在阳翟被齐王拖住,无法施以援手,而洛阳城里到处躺着前线溃败下来的伤员,哭声、呻吟声、哀叫声,听得那些没受伤的士兵也彻底丧失斗志。这时洛阳街头又出传言,说那些朝臣们正在密谋杀赵王、孙秀,迎接成都王入城。日暮途穷的赵王终于意识到,皇帝的宝座原来是块烙铁。他追悔莫及,若不是受了孙秀的蛊惑,若不是被野心冲昏头脑,何以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孙秀也惶惶不可终日,他是赵王伪朝廷的中书监,此时他深居中书省内不敢跨出半步。他也得到消息,知道此刻洛阳满城都视他如仇,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动机么,有的是怨他引来了战火,有的是为了向新掌权者邀功请赏。为了稳定军心,孙秀又炮制了一份捷报,说张泓已大破反贼生擒齐王,不日凯旋。孙秀将捷报贴满洛阳,命令文武百官都上表庆贺。这种作法纯属掩耳盗铃,除了给后人读史增加点喜剧色彩,于事无补。当时最有用的举措是做一下困兽之斗,兴许可以把成都王打跑。可是没兵怎么办?孙秀下令,京城四品以下官员子弟,只要年满十五岁的,全部到司隶校尉处报到,由赵王的儿子统帅,出城作战。孙秀还找到已废黜在家的王戎,想让他出任这支生力军的军司,幸好有个博士叫王繇的头脑比较清醒,他说:“濬冲(注:王戎字濬冲)谲诈多端,安肯为少年用?”孙秀想想有道理,王戎老奸巨猾,别让他给卖了,于是此议作罢。而这道犯众怒的命令一下,火上浇油了,洛阳的朝臣都恨不得把孙秀生吞掉。义阳王司马威建议孙秀到尚书省去,与“八坐”以上商议战备,结果一出门就有人喊杀喊打,义阳王吓得从崇礼闼偷偷溜回家中躲了起来,孙秀缩回中书省,布置重重护卫,不敢再露面。士猗、许超、孙会等一干亲信来了,与孙秀商议下一步怎么办?有说收拾收拾洛阳的残卒孤注一掷,和成都王拼了;有说把洛阳城内那些心怀鬼胎的异己分子统统杀掉,一把火烧掉洛阳宫殿,挟持赵王向南逃窜,去荆州投奔孙旂,或者孟观;有说荆州也未必安全,不如向东逃,逃到大海里找个孤岛躲起来——最后一个建议简直是痴人说梦的胡话,洛阳离海边相隔千里,怎么到达得了?商议来商议去,走投无路,彼此挥泪相对。正在彷徨无计,外面杀声四起。原来是赵王的心腹,左卫将军王舆见势不妙,倒戈反水了。与王舆一起反水的还有广陵公司马漼,司马漼是琅琊王司马伷的儿子,即宣帝司马懿的孙子,也是日后东晋元帝司马睿的亲叔父。两人率领营兵七百余人从宫城南掖门杀将进来,殿内三部司马在宫内接应。王舆亲自领兵冲向中书省。孙秀紧闭大门,王舆指挥兵卒登上墙头放箭烧屋,孙秀等人无路可逃,只好冒险向外冲。孙秀、士猗、许超三人被王舆麾下将军赵泉当场斩首,孙会逃得快,一直逃到右卫营才被追上,交付给廷尉,也是斩首。王舆等进军殿内,将赵王心腹前将军谢惔、黄门令骆休、司马督王潜等人,统统在殿中就地斩首;与孙秀合族的孙弼在殿中宣化闼被三部司马逮到,就地斩首。王舆在宫城内见人就杀,除了姓司马的,赵王心腹全部身首异处。王舆派兵卒持大戟围守各省各阁,控制赵王父子。随后他屯兵云龙门下,招集洛阳“八坐”以上亲贵入宫议事。当时的皇宫大殿就是个屠宰场,遍地血泊尸首,充满死亡的味道。亲贵们入宫之后无处下脚,只能坐在殿东阶梯前的大树下。赵王黯然下诏退位:“我被孙秀等人迷误,触怒了三王(齐王、成都王、河间王)。如今已诛杀孙秀,请各位迎太上皇复位,我将归老于农亩。”赵王最后一次传令,让王舆派人持驺虞幡出宫城,几万兵卒一起卸甲解严,洛阳一下子成为不设防的城市。因为害怕成都王的军队入城屠戮,整个洛阳陷入恐慌,官员、百姓都在街头惊惶奔走,没人敢待在家中等死。黄门郎将赵王父子从华林园东门送出宫城,送回汶阳里赵王宅第。王舆领着几千殿中甲士到金墉城,迎回做了太上皇的司马衷。金墉城本在宫城北部,王舆簇拥着司马衷有意绕宫城一圈,从正南方向的端门入宫,沿途百姓山呼万岁,响彻云霄。暌违三个月,司马衷重新上朝与百官见面。群臣伏地叩首向惠帝请罪,惠帝说道:“非诸等之过也!”随后惠帝颁布了复位后的第一道诏书,就是把赵王父子执送金墉城。永康二年四月癸亥,即惠帝反正的两天之后,惠帝下诏褒赏齐王、成都王、河间王,以及广陵公司马漼、左卫将军王舆的拨乱反正之功,分别派遣使者慰劳三王的军队。为示普天同庆,惠帝还大赦天下,赐天下孤寡者谷五斛,大酺五日,改元为“永宁”永宁元年四月丁卯,即惠帝改元后的第四天,成都王的二十万大军开进洛阳。这时梁王司马肜领衔上表,“赵王伦父子凶逆,宜伏诛。”百官附和其后,皆奏请诛杀赵王。于是惠帝派尚书袁敞持节到金墉城,赐赵王司马伦金屑苦酒。据说赵王临死,自觉无颜去地下见父兄,于是以巾覆面,不停地说:“孙秀误我!孙秀误我!”赵王的四个儿子,司马荂、司马馥、司马虔、司马诩都交付廷尉,在狱中杖毙。赵王做了一下皇帝的南柯梦,结局是阖门横死。所有仕宦于赵王伪朝的官员被悉数罢免,洛阳朝堂因此大换血,据说尚书台、御史台、谒者台、门下省、中书省、秘书省这几个枢纽部门只留下一些府卫,其余统统斥免。又过了两天,四月己巳,河间王的勤王军队也姗姗来迟,开进洛阳。与此同时,成都王又派遣赵骧、石超领军赴阳翟相助齐王,张泓等被两面夹攻,只好投降。张泓、张衡、闾和、孙髦、高越等赵王将领被押解回洛阳,在东市斩首;当初杀害淮南王的凶手伏胤也在东市被斩首;另一个将领蔡璜回到洛阳之后自杀身亡。清算还在继续。五月,襄阳太守宗岱将附逆的孙旂夷三族,永饶冶县令空桐机将孟观夷三族,全都传首洛阳,与张泓等人的头颅一起挂在洛阳东市示众。在洛阳,附逆的宗室成员很多,比如东武公司马澹,比如竟陵王司马楙,比如义阳王司马威等等。晋朝廷对于宗室一向是优容宽大的,因此东武公、竟陵王仅被免官。本来义阳王司马威也可以逃脱一死,只怪他当初太嚣张,被司马衷记了仇。惠帝开金口说:“阿皮扭伤我手指,抢我玺绶,不可不杀。”“阿皮”是司马威的小名,司马威因此也被拖到洛阳东市,一刀了事。五月,惠帝册立愍怀太子劫后仅存的儿子,襄阳王司马尚为皇太孙。不久之后,大赦天下,受淮南王牵连被贬的司马晏也重新被封为吴王。六月乙卯,齐王的军队,由新野公司马歆在前面开道,鼓噪而入洛阳,与成都王会师。此时的齐王军已与新野公的荆州军汇合,甲士有数十万之多。齐王在宫城外通章署前的御道上检阅军队,旌旗如林,威震京都。至此,一场谋朝篡位的闹剧以赵王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这场兵祸持续六十余日,对方战死沙场者近十万,号称天下第一精锐的洛阳禁军损失殆尽。司马衷又回到皇帝宝座上,但他并不是胜利者,经此一役,惠帝的无能已经彻底暴露,惠帝的威信大打折扣。事实证明这个皇帝不仅保护不了他的外公、母亲、爱子、妻子,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臣子们对于皇权仅存的一点敬意在这次勤王过程中消磨殆尽,在此之前,虽然中枢权臣变幻无常,但是地方上很少有人矫诏弄权,臣子们还是视矫诏为禁忌;但是这个禁忌已被打破,从此以后,惠帝的诏书如同废纸,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些臣子将肆无忌惮地玩弄惠帝于股掌之中。因此永宁元年六月,看似暴风骤雨已过。洛阳上下欢声雷动,普天同庆之时,还是有许多人望着三王的鼎盛军事,担忧和平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他们的担忧是正确的,真正兵连祸结的时代这才开始。第七章 齐 王一、深沉的心机赵王篡位是“八王之乱”的一个分水岭。如果没有赵王篡位,中国历史上根本不会留下“八王之乱”这个名词。发生在晋惠帝朝前十年的系列政变,会被当做屡见不鲜的宫闱斗争而载入史册,其篇幅不会超过西汉初年的吕氏之乱,也不会超过东汉的外戚窦氏、梁氏之乱;论死亡人数,它与汉武帝戾太子之乱相去甚远,论惨烈程度,它与东汉末年的十常侍之乱在伯仲之间。总而言之,历朝历代都有这种程度的阴谋诡计和杀戮,晋朝之前屡有发生,晋朝之后更是络绎不绝,它将湮没在数以百千计的政变之中,让后世读史者过目即忘。赵王一篡位,就像汽油落下了火星、炸弹触发了引信,将这场原本止于京城之内的政变扩散为全国范围的战乱。那些利欲熏心的达官贵人固然死不足惜,但是战乱扩散之后,普天下的百姓都要为他们的野心承担后果。赵王从篡位到失败被杀共计六十多天,战火波及冀、并、兖、豫、司、荆、扬等七州,十万人直接丧生于战场,破坏程度与西汉“七国之乱”旗鼓相当。“七国之乱”是汉景帝试图割掉尾大不掉的诸侯国、巩固君权而激发的叛乱,目的是国家的长治久安。平定“七国之乱”巩固中央集权是“文景之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汉武帝开土拓疆,建立不世伟业的前提。这一仗驱散了西汉王朝上空五十年之久的分裂阴影,此后中原一百五十年没有爆发生大规模内战。“七国之乱”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恢复之后大汉王朝获得了新生,赵王篡位则刚好相反,它是君权破产的标志,也是国家分裂的开始。“七国之乱”中的十万尸骨奠定了汉武帝“筑城朔方,封狼居胥”的根基,而晋惠帝永康二年,十万将士的鲜血却润滑了乱世的大门,妖魔鬼怪从此推门而出残食人间,赵王可谓罪恶浩天。赵王篡位是以失败告终的,司马衷在皇家监狱里住了三个月之后,又重新被迎回了皇宫。表面上来看是皇帝笑到了最后,实质上他是最大的失败者。从他被关入金墉城的那一刻开始,皇帝就已经死了,从此在天下人的眼里,坐在御座上的不再是受天明命的圣天子,而只是一个自顾不暇的傻瓜可怜虫。君主的权威扫地,朝廷的威严扫地,司马家的威信扫地,地方上开始离心离德,各异族也开始蠢蠢欲动,百姓们也开始忧心忡忡,觉得太平日子到头了。齐王在赵王死后成为惠帝朝新的执政,表面上看来他是赢家,实则大不然。齐王的执政地位得之侥幸,失之必然。执政实质就是代行皇帝的威权。赵王篡位之后,皇帝的威信扫地,各地方都督连皇帝这个真老虎都阳奉阴违,更何况狐假虎威的执政者?按照晋律,各都督的权力是受中央严格控制的,他们不可以染指地方行政、财政,都督们征兵、发兵,甚至调动兵马,都需要皇帝的诏令才可以实施,否则就是矫诏,就是死罪。在君权巩固的时候,各都督都循规蹈矩俯首听命,即使贾皇后犯下了谋杀太子这样天怒人怨的罪行,他们也只能乖乖地接受现实。赵王将皇帝打倒,这给都督们提供了一个正义合法的机会来试探中央的实力,他们跃跃欲试又心怀忐忑,于是各地都督联合起来挑战中央,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结果都督们成功了,都督之一的齐王更是一跃成为新的执政者。但此时执政者的含金量已经降低,执政者再也没有以往那种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赫赫威权。事实摆在眼前,皇帝只是纸老虎,中央执政也只是纸老虎,尝到甜头的地方都督心中难免会这样想:“既然齐王打进洛阳就能成为执政者,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实权人物动了这个贼心,“八王之乱”就彻底进入了弱肉强食的阶段,晋王朝也加速全面崩溃。此后,河间王、成都王、王浚等人动辄攻打洛阳,动辄劫持皇帝。司马衷彻底沦为玩偶,圣旨朝令一文不值,执政等同狗屁。因此,齐王到手的权势全都只是幻影,迎接他的只有死亡。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大败局,没有人从中获益。齐王入洛阳是在永宁元年六月乙卯。当时大局已定,惠帝复位,赵王已在两个月前被毒死在金墉城。勤王既已成功,就没有继续拥兵自重的理由,如果齐王是一个纯臣,他就应该解散招募来的军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然后入朝觐见。但是齐王没有,不仅没有,他还在继续接纳从江南、淮南各地投奔而来的游兵散卒,同时联合新野公的荆州军,拥兵几十万,战争结束之后齐王的军队反而超越了战时。齐王的动机明显不在于护卫皇帝司马衷,而是与成都王等人争锋立威,以求在新的政权分配中多分得一杯羹。齐王虽然动机不纯,但也不宜对他责备太过。大乱之后必有大赏,这已经成为惠帝一朝的规律,文臣向往在和平盛世里平步青云,武将则最希望国家多发生战争,好树立军功升官发财,古人所谓“乐国家之多故”,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乱世将至的时代,千万别指望这些手持利刃的家伙会无偿替人卖命,所以齐王必须喂饱麾下的那些将领、士兵,否则就会军心涣散,导致众叛亲离。而这并非齐王一人的处境,成都王、河间王也是如此,他们拥兵赴洛的动机表面上是忠君爱国,实际是邀功讨赏。成都王的十几万大军就一直驻扎在京城;连在勤王过程中未发一兵一卒,没有立下任何功劳的河间王也亲自带领关中大军,冲到洛阳去捡现成便宜,作为勤王大计的倡议者,勤王运动的总指挥,齐王当然不甘心落于人后。齐王司马冏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的心计贯穿《晋书·齐王司马冏传》的始终。齐王善于揣摩人意,也擅长表演,能够在最需要的时候展示对自己最有利的姿态,以趋利避害,争取最大利益。齐王司马冏是已故的齐献王司马攸的第二个儿子。司马攸有四个儿子,依次是司马蕤、司马冏、司马赞、司马寔,其中司马赞六岁早夭,活到成年的有三子(《晋书》关于此处前后有矛盾)。司马攸将长子司马蕤过继给早夭的弟弟辽东王司马定国;又将司马赞过继给另一个早夭的弟弟广汉王司马广德,后来司马赞也夭折了,就将司马寔代替司马赞过继。四兄弟之中,唯独司马冏被父亲留在身边,表明司马攸对这个儿子别具青眼。少年时期的司马冏几乎就是父亲的翻版:为人谦和、仁爱、好施惠于人,有良好的口碑,史书上说他“少称仁惠,好振施,有父风”。后来司马攸与太子司马衷争嗣失败,被武帝逼死,年仅三十六岁。不期而至的死亡令司马攸措手不及,他当时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具体的表现就是他还没来得及册立嗣子。所以司马攸暴毙之后,无人能够继承他的齐国王位。对于弟弟司马攸的英年早逝,武帝的心情一半是愧疚,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为了掩饰兄弟阋墙的事实,标榜自己是个好哥哥,武帝两次亲自到司马攸灵前吊唁,哭得哀恸无比。这幕亲情表演也许能骗倒一些不知内情的臣僚,但是绝对骗不了侄子司马冏和他的兄弟们——对此,武帝心知肚明。所以当时司马冏兄弟仨的处境就十分凶险,倘若武帝认为兄弟仨内心潜伏着怨恨,说不定就会斩草除根。太子司马衷的低劣使得武帝的心理脆弱无比,他既然忍心逼死胞弟,就不会对侄子们心慈手软。诚然,武帝内心是怀有愧疚的,但是众所周知伴君如伴虎,皇帝的恩宠总是潜伏着杀机,皇帝的愧疚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消受的。为了保住前程性命,司马冏兄弟必须解开武帝这个心结,但这谈何容易?皇帝圣心原本就难测,更何况武帝好名誉,司马攸之死引起朝野上下流言纷飞,成为武帝内心不可触及的隐痛。司马冏兄弟如果不知好歹,贸然向皇帝表示忠心、表示宽恕,只会加速灾祸的降临——皇帝可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恕,他如果欠了人情,能还的肯定还,不能还的只有杀掉了事。生死关头优劣立显。司马蕤、司马寔显然在听天由命,他俩脸如白纸,吓出满身冷汗,不敢支吾半句;司马冏却跳出来在父亲灵前号啕大哭,请求皇帝伯父替先父报仇!武帝吓了一跳,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之下向我兴师问罪?武帝充满杀气地问司马冏,何仇之有?司马冏咬牙切齿地说,当初陛下派遣太医症治先父,没想到那些太医心怀叵测,竟然向陛下禀报先父无病。这是诬蔑先父欺君,也是陷害陛下于无法辩解的境地,最终导致先父含恨而死。太医们离间骨肉、荼毒皇室,请陛下诛杀太医,替先父报仇。按司马冏的策略,父亲的暴死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武帝逼迫父亲离开洛阳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一味地回避反而显得心存芥蒂,所以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将问题引向别处,追问为什么武帝当初那么冷酷无情?司马冏替武帝找了一个很好的台阶:皇帝也是被蒙蔽的。按这个说法,司马攸惨死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欺君罔上的太医,他们必须要为司马攸之死负全责,皇帝就此撇清了关系。同时,司马冏也很巧妙的向皇帝表明,他们兄弟仨是非分明,绝对不会误会,也绝对没有怨恨皇帝伯父。果然,司马冏这套说辞让武帝龙颜大悦。武帝当即伸张迟来的正义,将那几个太医斩掉了脑袋。武帝又听说齐王嗣位空缺,于是任命司马冏接替父亲,成为新一任齐王。一场风波过后是皆大欢喜。此后的十几年,齐王在政坛左右逢源,朝廷执政换了好几拨,齐王总能逢凶化吉。贾皇后也是齐王的仇人,但齐王很好的隐藏了他内心的仇恨,齐王在元康年间历任左军将军、翊军校尉,执掌禁军是他后来参与赵王兵变的资本;在赵王当政期间,齐王尽管心怀不满,但也没有让赵王过分不安,他很精明的避开与淮南王一起横尸洛阳街头的命运;坐镇许昌之后,齐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甚至向盟友王处穆借人头,以骗取赵王的信任。齐王司马冏一直扮演着温良恭俭让的软角色,可是这并非他的真实面目。赵王篡位也是司马冏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此后司马冏将显露隐藏在面具之下的爪牙。首先领教到的是司马冏的哥哥,东莱王司马蕤。司马蕤据说是个粗人,嗜酒,经常喝醉了撒酒疯,有意挑衅污辱司马冏,当时司马冏表现得极有风度,他处处忍让,任由司马蕤无理取闹。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窝囊?他总是打个哈哈说,司马蕤是兄长,弟弟让着兄长那是应该的。此事传为美谈,司马蕤污辱弟弟的目的没达到,反而成全了弟弟的美誉。司马冏是否真的顾及亲情,尊重兄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