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张之洞-9

“我先给大人说说福建的花会。”郑观应微微地笑了笑说,“这种花会以三十六个字为赌。”  “三十六个字!”张之洞插话,“哪三十六个字?”  “没有固定的,由主花会者选择,不过都是些常见常用的字,选定后公布于众。主花会者,从中挑出一字来,暗地里写好,然后用纸包紧密,高高地悬挂在屋梁上。屋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排列着这三十六个字。大家都可以来猜这个字。比如说有人猜,主花会者悬在梁上的字是‘郑’字,于是就在郑字上押一文钱,也可以押十文八文百文千文,随你。如果猜中了,主会者则送你三十二倍的钱。若押的一文,则给三十二文。押的千文,则可得三万二千文。”  张之洞说:“一千文钱变成了三十两银子,这不立刻就发了一笔小财?”  “是呀!”郑观应说,“故而当地有句流行的话说:一文可充饥,百文可制被,千文可娶妻。如押对了一千文钱,便可以拿赢来的钱讨个老婆了。”  张之洞说:“主会者说话算数吗?如果许多人都押对了,他又付得起吗?”  “大人问得好。”郑观应说,“这主会者必定是有钱人家,要么有田产,要么有铺面,大家信得过,才会把钱押给他。若是毫无一点家当的人,是不可能做主会者的。这是多年来传下来的老风俗,若是亏了,主会者卖田卖屋也会要付的。不付会犯众怒,他也在地方上呆不下去。”  张之洞点点头,右手习惯性地捋起胸前的长胡须,兴致浓厚地听下去。  “押字的人还可以自己不来,托人办理,主会者也会雇一批人,称做走脚。走脚走村串户,找上门来。你押什么字押多少钱,走脚给你一张收条,押中了,走脚将钱送上门,从中收取二成的脚费。如此,局面就扩得非常大,甚至闺阁中的女流也可以来押。”  “啊!”张之洞听来入神了,“福建的女人也有这种兴致。”  “女人的兴致还大些。”郑观应笑了笑说,“大人您想想,这女人平时不出门,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日子过得比男人单调枯燥得多。这一押起字来,一颗心就被字给勾住了,日子就过得比平日大不同了。左邻右舍的女人一见面,谈的就是押字,话题就多了i押不押得中不可估计,说起来就更显得有趣昧。于是有的女人就吃斋求卜,有的进寺院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也有的女人真的夜里就梦到菩萨来告诉她,醒来后赶紧就去押这个字,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俱废。您看,这日子过得不就丰富多彩了?”  张之洞笑道:“是不错,平添了许多内容。”  郑观应说:“这不很好吗,闺阁中最难耐的是寂寞,有这事让她们去挂心,也就不寂寞了。”  停了一会,郑观应又说:“不过,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赢了好,押字换来高兴。输了呢,那就不妙了,丈夫打骂,公婆责备,于是瞒着家人再押,想把本赚回,结果又输,典当首饰衣物。首饰衣物当尽,则不顾廉耻了。寡妇因此失节,良妇因此改嫁,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张之洞颔首说:“这就是赌博给凡夫俗子带来的祸害。别的地方只是男人赌,没想到福建的妇人赌瘾也这样大。”  郑观应说:“福建、广东一带的妇人大多吃苦耐劳,当家理事的能力往往强过男人,故而她们参与赌博的兴趣也不弱于男子。”  “说说广东吧,广东人是怎么个赌法。”张之洞暂且置筹银于一边,了解民风民俗,对于一个总督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呀“广东人是拿乡试中式的姓来打赌,谁猜中谁赢。这叫做赌闱姓。”  “真是岂有此理!”张之洞生起气来。“乡试是何等庄重清贵之事,怎么能跟赌博连在一起!” .  “于此便可见广东人好赌成癖,不管清贵卑污,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赌,什么东西都可以赌得有滋有味。我先说几个小赌给大人听听。”郑观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比如有个人有一件很好的衣服要卖,标价三串钱,因为价太高,没有人来买。于是他拆开来,以一百文钱为一标,折成三十标,当众抓阄,谁抓了这件衣服就归谁,以一百文钱买三串钱的衣服,太划算了,故人人都乐意来参加。”  张之洞说:“三十人参加,只有一人得到,没有得到的,那一百文钱不就白丢了?”  郑观应说:“没抓到,那一百文钱是白丢了,但损失很小,若抓到了,则收益很大,碰碰运气嘛,广东人最是喜欢碰运气了。  一个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碰运气。小的事碰对了,得小运,大的事碰对了,得大运。一生得了几个大运,这一生命就好了。连曾文正公都说不信书,信运气嘛。”  张之洞慢慢捋着黑白相间的长须,默不做声,似有许多感悟一时都向心中涌来。  “民间是这样,官府也这样办。三年前,一个大商人犯了事,他的豪华宅园籍没归公,作价十万银子。没有人买得起,就将它分为二万标,一标五两,结果被城郭一个卖菜的农夫买去了。他拿这个豪宅没有用,于是减去二万,以四两一标,再卖,结果被一个秀才买去。那个秀才得了这座宅子,高兴得见人就问,你知道我是哪个吗?”  张之洞奇怪了:“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他怕自己是在做梦,要别人证实一下是真的呀!”  “哈哈哈!”张之洞掀开胡须,快乐得大笑起来。  “现在来讲这个赌闱姓的事。”郑观应见总督大人这样乐意地听他讲赌博的事,自己的兴致也高涨了许多。“闱赌是广东最大的赌,遍设全省九府四州二厅,没有一处不参与。办赌的人不是票号老板,便是本地的大富家,每逢乡试之年的二月初一日开局,一直到主考进闱之日止。大姓不赌,专赌小姓冷僻姓,办赌者要把不赌的大姓,如刘、李、张、王、陈等公布出来,其他未公布的姓则可赌,以二十姓为一条。列出若干条来,或十条或十五条。每条都可以押,押金一元、二元直到十元,听便。然后再以押金多少分为十类,相同的押金为一类,一类中又分若干列,一列以千人为限,满了一千人后再开一列,故而每一条中列数不等,有的姓押的人多,列数多,有的姓押的人少,则列数少。一元类的一列则为一千元,二元类的一列则为二千元。将此分为两部分:十成取一归办赌的主人,十成取九归投标者,内中又分头标、二标、三标。头标分十成之六,二标分十成之二,三标分十成之一。头、二、三标这样分:二十姓中猜中十姓的算头标,猜中六姓之上的算二标,猜中三姓之上的算三标。”  张之洞说:“这中间的头绪还挺复杂的嘛!”  “是很复杂,我只说了个大概,内里还有许多细节,我还没说哩。一元类的头标是六百元,二标二百元,三标一百元。若是十元类,头标则是六千元,二标二千元,三标一千元。有几个人中了头标,则几个人平分,比如说,这一千人中有一百人中了头标,投的都是一元的标,则一百人分六百元,每人分六元,若投的是十元的标,则一人分六十元。因为参加的人多,所以总数很大,全省大约有二三千万的投标数。”  “慢点。”张之洞看出这中间的要害来了。他停止捋须,打断郑观应的话。“你刚才说开办的人抽十成之一,若二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到二百万,若三千万的总投标数他就得三百万是吗?”  “是的。”郑观应知道张之洞的心已被开办者所获取的暴利打动了。“他这是包赢不输,而且是净得,连开支费他都不出,因为这中间还有一项规定,从剩下的九成再取十分之一来作为所有的局用及脚费纸张等经费。这笔钱便转到投标者身上了,开办人是净得总数的一成。”  “那不行,官府要抽税。”张之洞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三分气愤七分嫉妒似的。  “这事行了许多年,过去都没有明文抽税,只是开办者背地给各衙门送红包。红包有大有小,大的数万元,小的三五百元不等。自从长毛作乱后,军饷浩大,藩库拿不出钱来,巡抚衙门就打起这事的主意了。咸丰三年军需局成立,便下令要先前办赌的人出血。办赌人无法,凑了四十二万银子给军需局。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而且每次都有增加。到了同治二年,增加到一百五十万两,抽得办赌者一个个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么心疼的?这都是不义之财。办赌的交出不要心疼,官府抽了也不理亏。”张之洞仿佛一时之间断然拿定主意似的。“陶斋,你的点子想得好,我也不增加了,就依同治二年的例,一百五十万银子。乡试之年要到明年,只是我眼下急需银钱用,等不及,要前年办赌的那些人马上凑一百五十万两给我应急;不然,明年本督就不准他们办。”  郑观应见张之洞立即就决定下来,而且大开狮子之口,张嘴便是一百五十万,心里不免吃了一惊。他既佩服张之洞这种办事的魄力,又担心办赌人反对,因为十多年前的高额征税是要负担军饷,现在国内并无战争,那些贪财如命的办赌人会肯出这多血吗?起身告辞的时候,他特为叮嘱一句:“张大人,这是一件大事,你还得多听听别人的看法。特别是广东省的抚、藩、桌三台,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张之洞为此很兴奋。他给桑治平、杨锐、辜鸿铭几个人说了这件事。大家都赞成,尤其杨锐更是拍手叫好,认为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桑治平也觉得事属可行,只是不必定一个固定的数目,不如也来个提成,从主办者的手里提取四成或五成。张之洞认为这个建议很好,说:“就定五成吧!官府和办家对半分。就这样,他们也赚得太多了。我若不许他们办,他们一文钱也赚不到。”  张之洞已在心里将这事定了。过几天,他把广东抚、藩、臬三宪请来商量这件事。谁知,他的话才讲完,倪文蔚就连连摆手。龚易图一脸惊色,沈镕经面无表情。三大宪的反应,大出张之洞意料之外。  六十五岁须发皆白的倪文蔚急急地说:“张大人,闱赌一事禁止十来年了。那年英翰做粤督时开禁过一次,结果弹章四起,年底英翰便因此革了职,气得他一病不起,第二年便含恨去世了。张大人,英制台是前车之辙,闱赌万不可再开。”  原来,此赌早已禁止,这一点郑观应并未说明,张之洞还不知道。不过英翰革职是在同治十三年,当时正在四川I做学政的张之洞知道,他是为着一桩贪污案被革职的。第二年死时,朝廷又说他与此案无关,还给他一个“果敏”的美谥。  见张之洞抚须沉吟,默不做声,一向会看脸色行事的龚易图,估计张之洞被巡抚的这几句话说得打消此念了,便壮着胆子补充:“张大人,卑职知道,您是因为设厂办学堂缺银钱,逼得无法才这样做。您这番苦心,卑职明白,别人却不一定明白,还以为大人您为谋利而不择手段。倪大人说得好,闱赌决不能开,因为这里面弊病太多,得不偿失。”  张之洞目光峻厉地望着龚易图:“这里面有哪些弊病,你说说。”  望着张之洞凶凶的眼光,龚易图生出几分怯意来。他看了一眼倪文蔚,倪文蔚忙给他打气:“龚方伯,闱赌弊病,是明摆着的,张大人来广东不久,不了解内情,你拣几条重要的,说给他听听。”  倪文蔚这种摆老的口气,几个月前张之洞还觉察不出,现在听起来很是不舒服。  龚易图略为想了一下说:“这闱赌第一个弊病就是亵渎了乡试。乡试乃朝廷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入闱者尽皆十年寒窗苦读的秀才,他们都是功名在身的人,中式者更是将来国家的栋梁之材,怎么能容忍无知无识的愚民村妇拿他们的姓作为赌注来戏弄玩耍呢?”  龚易图的话有道理,做过两度乡试主考官的张之洞不能不赞同。  “其次,有押银元数目巨大的人,为获暴利,则拿银子去收买主考和副主考,请主考、副主考在最后圈点时,照顾他所押的那些姓。这样一来,乡试以文录取便变成以姓录取了,公正没有了,王法没有了,贻害甚大。”  张之洞心里想:考场舞弊最令人痛恨,如此说来,广东的舞弊又多了一层,的确有危害。  “第三,乡试之年,从二月初一日开局,到四月初一放榜,整整两个月,所有投标之人都为此事弄得士人无心读书,农人无心种田,工匠无心做事,商人无心经营。因投标人多,整个广东士农工商几乎都停止下来,这对广东全省有多大影响?”  张之洞心想:影响是有,要说全省士农工商都停业,说得也过分了吧“还可以说出好些弊病来,我看这几条就已足够厉害了。”  张之洞转脸问沈镕经:“你看呢?”  沈镕经迟疑片刻答:“刚才倪抚台和龚藩台的话都有道理,我看此事朝廷既然早已禁止,自然是弊病太多的缘故,应以不开禁为好。”  送走广东三大员后,张之洞对闱赌开禁不开禁犹豫起来了。  倪文蔚、龚易图的话确是有道理,倘若自己仍在京师做朝官的话,得知这样的事必定会坚决反对,因为不需要任何道理,仅将乡试与赌博连起来就觉得十分倒胃口了。可是现在,有过三四年督抚经历的张之洞,对于当年那种书生意气,已不再持全盘肯定的态度。  过去那些京师清流朋友们,自以为天下事事事关心,但就是不谈生财获利之事,几乎所有的清流都认为言利非君子之所为。今日的张之洞方才真正明白,天下实事的兴办莫不是建筑在财力的基础上,而其最终目的又莫不落脚在利益二字上。不谈财、不言利就不能有芸芸众生的安居乐业,也不能有国家的强大兴盛。就拿眼下来说,若没有银钱,则一切美好的想法都不能付诸实现。  他素来敢作敢为,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的,往日无权无势的小京官尚且心高胆大,何况如今八面威风实权在握的南国总督,其他的均可置之一旁不顾,最令他犹豫不定难下决心的是朝廷曾有禁止闱赌明令。不请示,则是有意违抗朝命;请示了,则又明摆着办不成。办不成则筹不到银钱,没有银钱则一切新举措都将半途而废。  就在张之洞最为苦恼的时候,省抚台衙门的巡捕赵茂昌来到总督签押房。  “香帅。”  赵茂昌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张之洞,这一声与众不同的称呼,让张之洞的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惊喜来。他身为制军,可称作大帅。字香涛,按当时官场的惯例是可以称为香帅的。但还从来没有谁这样称呼他,这中间另有一个缘故。总督都可叫大帅,但对于文人出身而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的总督,人们通常还是不称他为帅,人们只是将几位立有军功的总督称为某帅,时下最有名的几大帅就是曾做过两广、两江总督的岘帅刘坤一,现任两江总督的九帅曾国荃,署理过两江总督现任兵部尚书的雪帅彭玉麟,以及刚刚去世的前两广总督轩帅张树声。张之洞虽十分羡慕这种称呼,但比起刘、曾、彭、张,他自知还比不上。可是,现在就有人这样叫他了,心里虽得意,毕竟是第一次,他还觉得不太习惯。  “竹君,你不要这样叫我,我没有上过沙场,称帅总有点名不副实。”  “香帅,称你为帅是最名副其实了。”赵茂昌一本正经地说,“上沙场攻城略地,其实是将的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帅的事。您选贤任能,制定方略,提供军需,掌握全局,坐镇广州而决胜于镇南关外,这才是真正的大帅,古之张良、谢安,今之曾文正公,都没有跨马挥刀,冲锋陷阵,谁能说他们不是大兵家呢?要我说,九帅、岘帅他们还真的比不上香帅您哩!他们只是胜了自家人,您是胜了洋人,灭了洋人的威风,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您不叫大帅,这天下还有谁可当得上大帅呢?”  赵茂昌的马屁,拍到点子眼上,张之洞听着心里舒服极了。他想想也是:帅和将就是不同,打中国人和打洋人就更不同了,自己还真的是名副其实、最有资格叫大帅的人张之洞对眼前这个面庞清秀、身材匀称的文巡捕顿时生出很大的好感来,以素日少有的慈祥语气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纳赀出身的后辈说:“竹君,你刚才是要对我说什么话呀!”  “香帅。”见总督如此亲切地叫他的表字,赵茂昌知道刚才这几句话甚得张之洞的欢心,遂气势旺壮地说:“我听说您这几天为闱赌一事在愁闷。”  张之洞想:这事有说能办的,有说不能办的,赵茂昌也是个明白晓事的人,何不叫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呢。于是打断他的话:“这事能办不能办,你不要有顾虑,放开胆子来跟我说说。”  “卑职来广东四五年,这闱赌之事也听得多了。说不好的人大多是官府里的人,说好的大多是百姓。百姓说的是真心话,官府人说的多半是假话。”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张之洞目光锐利地望着赵茂昌。  “从表面上的大道理来说,将乡试举子的姓名与赌博连在一起的确有辱斯文,一旦有人来攻讦,主政的人总觉得于理有亏,禁止才是理所当然的。公开场合,他们不得不禁止这种赌博。  但是有此赌,于公于私都有好处,故他们骨子里并不想禁,因而说的都是假的,表里不一。”  “嗯。”张之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公来说,闱赌能给官府带来一宗大款项,解决不少困难。于私来说,从省到府县,哪级官吏不从中得到收益?一下子禁止,大家都没有了,口里虽说好,心里却不是味道。老百姓则不一样,他们不要说什么脸面话,心里怎么想的,口里就怎么说,也不去考虑久远的得失,什么事能给他们眼前好处,他们就去做。”  赵茂昌见张之洞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香帅,您还不大清楚,这广东人天性好赌,赌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欢乐。好比说,他用气力赚来一串钱,他心里没有多大欢乐,若是用赌博赚来一串钱,他就欢乐无比。即使他为这一串钱耗费一串五甚至两串,他也会感到快乐。又如,官府要他们捐钱做公益事,他们决不肯捐,捐一文钱就如同要他们出一碗血一样。但是换一个方法,让他们花一百文、二百文去买一根签,然后凭这根签去抽号,若抽到了则可得一个价值十倍百倍的礼物,明知抽到的机会极小,他们也会乐意去做,而官府则因此获得一大笔银钱。这样做,彼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张之洞微笑着:“这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各地有各地的人性。北人质朴实在,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大都不屑于为。”  “正是这话。”赵茂昌忙恭维。“若说我们吴人,也不会这样。吴人精明,算一算,一千人、一万人中才有几个人中彩头,自己明摆着得不到,何苦去送一百文钱?还不如拿这一百文买几个烧饼,可以填饱肚子,划算得多。”  “照你这样说,在广东开办闱赌,是于国于民都有利无弊的。”  “卑职以为是这样。”赵茂昌点头。“其实,这些年来闱赌明里是禁了,暗地里还在进行,只是不在广州,而搬到了澳门。洋人是不禁赌的,只要你照他们的规矩纳税,什么赌都可以在他那里赌。人家只重实在,才不去管那些虚文呢!”  “重实在,不管虚文。”赵茂昌这句话拨动了张之洞的心弦。他仿佛从这句普普通通的话里,顿时领悟了许多。  “香帅,眼看着我们中国的银钱,就这么白白流进洋人的腰包,这也说不过去呀!”赵茂昌见张之洞沉吟不语,知道总督是在认真听他的话,于是把这个扎眼的要害又加重了一句。  “只是这闱赌,”张之洞像是自言自语,“朝廷有明文禁止呀!”  “香帅。”赵茂昌思索一会儿说,“卑职想,这事可以先办着,不要向朝廷奏明,说不定朝廷也改变了主意。万一有人告状,朝廷追究下来,也不怕,把万不得已的苦衷向朝廷讲清楚,卑职想朝廷也会原谅的。要紧的是,由赌局上缴的这笔钱要做到账目十分清楚,一笔一笔用到哪里去了,都要明明白白,谁也不能贪污一丝一毫。另外,还要严格规定,赌局的税只上缴督署,其它过去的各种规费一概禁止。这样,办赌的省去许多打点,上缴给督署的钱就会拿得利索。香帅,依卑职看,出之于民的银钱,只要用之于民,就不怕台谏的责难,不怕朝廷的追究。”  张之洞眯起两只长大的眼睛,将赵茂昌细细地打量着。他突然发觉,坐在眼前的这个年轻后生,原来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办事之材“竹君,明天我跟倪抚台打个招呼。后天,你就到我这儿来做巡捕。”  “卑职谢香帅的提拔。”  赵茂昌忙起身作揖。不仅因为督署高过抚署,更因为张之洞大材高名,敢作敢为,跟着前途无限的张香帅,要百倍胜过日薄西山的倪抚台“闱赌一事,开禁不开禁,我还要再好好思量思量。”张之洞捋着胡须慢慢地说,“若是开禁的话,我就委托你来办这件事。你可要像刚才跟我说的那样,把这事办好,办得无任何把柄给别人拿住!”  “香帅如此信任卑职,卑职一定肝脑涂地,为大人办好这事!”  赵茂昌心中顿时惊喜万分,暗暗地想:倘若闱赌交给我来办理,只办三科,我就要让三四十万银子悄没声息地进入赵家账户张之洞打发桑治平、杨锐、大根等人到广州城内城外去询问百姓对闱赌的看法。询问的结果,大部分读书人不赞成重开闱赌。除开士人外,绝大部分人都赞成开禁,许多人说十来年没有办这事了,一想起来就心痒痒的,若开禁的话,要好好地赌一赌乐一乐。张之洞本人也悄悄地问过广州府里几个知县,出乎意外,这几个知县异口同声地表示,只要省里三大宪为头,他们就支持。张之洞心想:过去开赌时,广州府各个县的文武衙门可能获利最多。  官场百姓两方的查访结果,大多数人主张对闱赌开禁。经过再三权衡,张之洞决定重开闱赌。当然,他心里很清楚,倘若朝廷追查起来,所有的责任,都只有自己一人承担。为了筹集银钱办大事,他决心豁出去了赵茂昌果然会办事。禁止了十二年的闱赌,在他的操持下办得比以往任何一科都要大。省府县各级闱赌主办者都知道,这次赌局,是制台张大人在亲自坐镇,是他冒着革职丢官的风险,瞒着朝廷开禁的。而掌舵的,便是总督衙门的赵老爷。是赵老爷磨破嘴皮说服张大人,才同意开的禁。赵老爷同时也明白告诉他们:说不定就这一科,倘若被人弹劾,下一科就办不成了。大家都要珍惜来之不易的这一科,也要体恤张大人的苦心。  广东省大大小小的主办者、千千万万的赌徒,都以空前未有的热情参加这次闱赌,他们的心情比过任何年节都要欢跃兴奋,下的赌注也比以往的大得多。本是明年的乡试,不到三个月,便已聚集了一千二百万的巨额赌款,而且还在日日增加。主办者们欣喜无比,自动先拿出八十万两作为税款上缴总督衙门;当然,赵茂昌没有忘记自己的账户。虽说才只三十岁,钱庄学徒出身的他在这方面已有丰富的经验,手脚做得干净利索。摸着一天天膨胀的私囊,他心里美极了。  有了这笔庞大的银子,张之洞的大事真是好办多了。广胜军的洋式操练更加起劲,中气十足的口号声数里外的百姓都听得见。黄埔船厂开工了,小战船也造出来了。水陆师学堂也办起来了,一百多名学子跟着洋教师学英文,学西学,兴致勃勃的。军火厂的机器也已运来,日以继夜在安装。铁厂的厂址也在忙碌选择之中。  还剩下二十多万银子,辜鸿铭向张之洞建议,办几个为百姓谋利益的工厂,如纺纱织布、缫丝等工厂。桑治平则建议创办一所书院。因为这银子毕竟是来自乡试,且士人反对激烈,用它来办一所传经授道的书院,既可以减轻读书人的愤怒,又于心稍安,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也多一层申述的理由。  张之洞采纳了桑治平的建议。除桑治平所说的理由外,作为有十年学政经历的两广总督,他从心底深处更为喜爱中国固有的学术文化。泰西的学问不能不学,但那只是为富庶、致强大,至于世道的整治、人心的化育,还得靠中国的经史诗文,这才是治根本的大学问。  岭南属蛮荒之地,学术向不发达,近几十年来虽然也办了一些小书院,但与中原江浙两湖相比,还远为落后。广东省的最高学府,至今还是乾隆年间由阮元所创办的学海堂,然则它早已陈旧落伍了,再办一所,无论规模还是地位都要超过学海堂。新建的军队既然命名为广胜军,那么新建的书院就叫它广雅书院吧。胜,是军人追求的目标;雅,则是士人必须达到的风致。一胜一雅,堪称文武合璧。  有了钱,书院的地皮房屋设施都好办,教师也不难聘请,最难的是请一位主持教务的人。最佳者为道德文章名世的宿学,其次为两榜出身的显宦。然而目前的广东,这两方面的人物一时都找不到,张之洞为此颇为费神。  这一天,他收到姐夫鹿传霖的一封家信。鹿传霖为官处世一向稳健,官运也因而亨通。早在张之洞还只是一个小京官时,他便做了福建按察使,不久又调四川布政使。这个时候,姐夫比起小舅子来,要神气许多。孰料,张之洞突然间时来运转吉星高照,短短的几个月,便由从四品升为从二品,又外放山西巡抚。小舅子反倒超过姐夫了。到了光绪九年,鹿传霖升为河南巡抚,两人拉平。第二年张之洞升粤督,又后来居上。郎舅并世为督抚,也算是当时官场的佳话。然而,鹿、张深知宦海三昧,为不授人口实,有意避嫌,凡自己所任职省份的政务,尽量不牵扯,暗地里却常有书信往来,互相帮衬。  前些年,鹿传霖从河南改调陕西,这封书信便是从西安抚署里发来的。除了几句家事外,大段大段说的都是国事。鹿传霖告诉内弟,他和张之万都因镇南关大捷一事增光不少,所有的亲戚都因此而自豪。又说,放眼今日海内,李鸿章一误再误,威望日减,曾国荃、刘坤一日渐衰迈,后起之秀就是贤弟,过不了几年,就会超过曾、刘,直逼李相。姐夫如此颂扬的语句,过去信中还从来没有。张之洞看了心里很舒畅。接着,鹿传霖就议论起李鸿章来。说李鸿章最近在京中做了一件蠢事,弄得很不得人心。事情是这样的,翰林院编修梁鼎芬上疏朝廷:宜乘镇南关大捷的兵威,一举收复太原、河内,将越南北圻从法国人手里全部夺回来。李鸿章却借此来与法国和谈,实在是误国媚外。李鸿章这些年来与法国人偷偷摸摸多方接触,或许私自接受了法人的馈赠,以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法人的欢心。李鸿章秉政多年,贪权恋栈,不修私德,世间多有议论,请朝廷严查以息人言。李鸿章得知后勃然大怒,给太后皇上上折,说梁鼎芬恶意中伤大臣,干扰国家大事,可恶至极,请严惩不贷。太后批示交部严议,结果梁鼎芬被降三级使用。京师官场士林议论纷纷,都说李鸿章以宰相之尊与一个小小的编修怄气,太失身分。信中最后说,梁鼎芬近日已回广东番禺原籍守制,如此有风骨的人,可予以延见嘉奖。  番禺在广州城外三四十里地,张之洞没想到就在身旁便有一位敢于和李鸿章作对的人物。他是翰林院的编修,又有如此见识和风骨,现既守制在家,不如就请他做广雅书院的山长!他立即修书一封,打发人急送往番禺,请梁鼎芬即来广州一见。  梁鼎芬很快就来了。原来竟是一个瘦瘦的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因为丁忧期间,身穿一件玄色长袍,纽扣边吊着一束白麻。待梁鼎芬坐下后,张之洞和气地说:“听说足下因上疏言中法战争事,恶了李中堂?”  “李鸿章这人,就是今日的秦桧!”梁鼎芬直呼李鸿章的名字,又将他称之为秦桧,既令张之洞惊讶也使他甚觉快意。  “大人您苦心经营,冯老将军冒死奋战,三万将士流血牺牲,得来的辉煌战果就让他轻飘飘地换了一张和约,真是气死人,恨死人。他不是秦桧是什么?怀疑他私下收了法国人银子的,不只我梁鼎芬一个人,京师持这种看法的人多着哩!”  “足下因得罪了李中堂而降职,不后悔吗?”  “不后悔。”梁鼎芬毫不犹豫地说,“莫说只是降了三级,就是革职坐牢,我也不后悔。李鸿章报复我一个年轻的编修,是他丢了面子,反倒成全了我的名声。现在京师提起梁鼎芬,哪一个人不知道?我还要感谢他哩。”  说罢,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广雅书院的山长就是他了!刚见梁鼎芬,张之洞的心中尚有一丝疑虑:年纪轻轻,又只是一个编修,能孚众望吗?能压得住那些心高气傲的学子吗?听了梁鼎芬的这几句话,观其气概,张之洞很快打消刚才的疑虑,断然决定此事。他相信梁鼎芬有能力掌管一个书院。他敢斗李鸿章的骨气,他在京师士人中赢得的声望,就足以使粤省士子对他服气。更重要的是,张之洞要重用梁鼎芬,来跟权势煊赫的李鸿章唱一出对台戏。  正当张之洞几个月来一直在广州城里随心办事、恣意用人的时候,一场麻烦事很快便降临到他的头上。二 朝中有人好做官!张之洞派杨锐进京入朝一天下午,杨锐拿着一张邸报走进张之洞的签押房:“香师,有人在说开禁闱赌的坏话了。”  张之洞正在批阅公牍,他放下手中的笔,并不太在意地问:“说什么坏话?”  “有人上折给太后、皇上。”杨锐将邸报递了过来。“邸报将这个折子给登出来了。”  “喔,上折子啦?”张之洞的神态显然比刚才在意多了。“给我看看。”  张之洞拿来邸报,认真地看了起来。这是一个名叫高鸿渐的御史上的折子。折子上说,近闻广东开放闱赌之禁,无识粤民踊跃参与,奸商从中操持,牟取暴利,影响所及,遍于士农工商。朝廷鉴于闱赌之害,早在同治初年便已禁止。现有人无视朝命,竟联络鼓噪,死灰复燃。请朝廷严饬广东巡抚应予制止,为首者应严加惩处。  张之洞轻轻一笑:“高鸿渐是谁,我不认识。他大概还不太知悉内情,话也说得温和,暂且不管。你给我注意近El邸报,说不定还有厉害的攻讦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以后的几天里,杨锐几乎每天都在邸报上看到有言及广东闱赌的文章。这天的邸报竟然并列登出两篇措辞尖刻的奏章,都点了张之洞的名,也都说这事是张之洞一手操办的。建议朝廷立即将张之洞革职严办,刹住这股歪风,以维护朝廷抡才大典之尊严,而杜绝奸人贪婪无耻之妄念。  张之洞看那上折的人,一个是詹事府的右庶子莫吉文。此人张之洞很熟悉。他是张之洞的同年,先前两人相处很好。在张之洞做洗马时,他已是侍读,莫吉文为张之洞多年学政还屈居下僚而不平。后来张之洞晋升从二品,反而对张不满起来,说他是靠堂兄的力量走醇王府的门子而夤缘高升的,从此对张之洞视若路人。张之洞到太原后,从张佩纶的来信中知莫吉文投到李鸿章的门下,这两年迁升很快。张之洞从莫吉文的参折中看出了背景:这无疑是李鸿章在作祟,以报远仇而泄近愤。另一个上折的是都察院的易果信。此人是谁,张之洞想了许久想不起来,看来是自己离京后这几年新上来的人。易果信给闱赌列了四大害处:科场舞弊、商贾受累、奸民纵恣、赌匪横行。  “这些人很可鄙,也不到广东来实地查访一下就上这样的折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锐气愤愤地说。  张之洞想,若自己还在京师做言官的话,说不定听到这事也会上折纠弹,便笑了笑说:“从奏折上的文字来看,上折的人也无大错,风闻具奏,原是言官的职分所在,也无须到广东来查访。”  张之洞端起茶杯,沉吟起来。  “要害在哪里呢?”杨锐给老师添上水后,轻声问。  “要害在奏折之外。”张之洞指了指“莫吉文”三字,“此人是李少荃的人。”  “要害是李鸿章在为难您?”杨锐似乎明白过来。“这个易果信也是他的人吗?”  “此人我不清楚。”张之洞喝了一口茶,不再做声了。  “这个姓易的不知有没有背景。”杨锐像自言自语似的。  “叔峤,你去给我准备几样东西。”张之洞望着身为督署内文案的昔日学生,边想边说,“一个是一份禀文,把不得已而开禁闱赌的前前后后写清楚,措辞要委婉而明晰。一个是一份清单,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地将闱赌所收上的银钱,和这些银钱的各项去路都写上。”  “是。”杨锐已明白了老师的用意。“学生这就去安排各位文案赶紧弄出来。”  “还有一样。”张之洞慢慢抚摸着胡须。“打发一个人立即到澳门去,将这些年来去澳门办闱赌所上缴的税款弄清楚。洋人办事严谨,澳门税务局一定有这种存单,将有关此事的所有存单都录一份来。”  “学生安排一个能办事的人去。”  “办一个公函,盖上总督衙门的印信,否则,澳门税务局不会让你查的。”  “学生明白。”  杨锐出门后,张之洞将邸报上所登的这几道参折又细细地看过一遍,脑子里想了很多。  开禁闱赌,会有人说闲话,有人攻讦,甚至会有人上弹章,这些,张之洞在开禁之先都想到了,也作过充分的准备。但由邸报这样刊载出来,公之于全国,并接连几天不断,调门越来越高,而且由李鸿章在后面作主使,这些,张之洞事先还估计不足。应该采取哪些对策呢?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事情会如何发展呢?张之洞深深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事情的背景和趋势一时难以看清,想好了几条应对措施后,张之洞横下一条心:一是不怕。既然敢于这样做,就敢于承担由此而起的责任。二是不管谁在背后操纵,也要跟他周旋到底,为国家办事的公心一定要剖白于天下。  过了几天,杨锐把应做的几件事都做好了。张之洞仔细审阅后,对他说:“你安排人每样誊写四份,明天就带上这些东西进京。”  “到京师去?”杨锐颇为意外。  “你到京师去,主要做三件事。”张之洞缓缓地交代,“一是将这几件文字送一份给我的堂兄张之万中堂,让他先看一看。问他要不要再送一份给阎敬铭中堂,如果他说可以的话,由你去送,当着阎中堂的面还可以多说些话。你再问张中堂,应不应该送一份给醇王。若应该送的话,你就再给张中堂一份,由他去呈递。你在京中就住到我原来的院子里,这两年仁权一家住在那里。”  张之洞的长子仁权,现正在国子监读书,五年前杨锐为东乡事住京师时,曾与他见过面,年纪相差不多,也还谈得来。能与仁权住在一起谈古论今,当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只是他已娶妻生子,他的妻子对一个陌生的客人能欢迎吗“大公子一家人多,我住在那儿方便吗?”  “你只短期在京师住一住,顶多一两个月,有什么不方便!”张之洞放下茶杯,慢慢地说,“我这儿还有一封家信,两支给厚琨的小毛笔,你一起交给他。”  厚琨是张之洞的长孙,是他去山西那年出生的,已经四岁多了。  “你此番去京师,除送去这几个文件外,还得替我探听一下京师各方面对两广,特别是对闱赌的议论。我给张中堂的信里也说到了,有关这些事情,他会主动告诉你的。”  杨锐点了点头,把这些交代都牢记在心里。  “明天晚上,我安排一只小火轮专门送你出广州,一直送到厦门。你到厦门后再换上去天津的海轮,由天津进京师,大约十天可到。住京师期间,若有紧急事,仁权会告诉你怎样用电报与我联系。”  张之洞的这种安排,使杨锐顿感此行的异常重要和肩上担子的分外沉甸。  仲夏时节的一天傍晚,杨锐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城,当他摸黑出现在徐绸胡同张宅时,开门的张家大公子仁权兴奋地抱住他说:“我这两天,天天在盼望,你终于到了!”  “你知道我要来?”杨锐颇为惊喜地问。  “早几天阎中堂打发人来告诉我,家父给户部电报房来了电报,说你十五日前后会到京城并住在我这里。”  原来户部已设立了电报房!杨锐心里一边想,一边跟着张仁权进了客厅。  “你这一路上辛苦了,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去安排。”  “别,别,我已经吃过了。”杨锐忙拦住仁权。“你先看信吧!”  杨锐忙从包袱里拿出张之洞的家信来,连同两支小毛笔一起交给仁权。仁权接着毛笔,说:“厚琨下个月,就用爷爷送的毛笔来开笔吧!”  杨锐笑着说:“你比我小三岁,儿子就有四岁了,我去年才成的家,抱儿子还不知要等哪一天哩!”  “不用急。”仁权笑嘻嘻地说,“明年,你夫人一定会给你生一个大胖儿子!”  仁权虽是大家公子,或许是自小丧母的缘故,并没有娇生惯养的纨绔习气,对人一向以礼相待,因杨锐是父亲的得意弟子,故对他又较别人更为亲切。这句话说得好,杨锐高兴得大笑起来。  仁权看完信后,两个青年学子又就闱赌谈到越南战事,谈到两广的风土人情,兴致浓烈地谈了大半夜。看看将近三更了,仁权说:“明天,你先休息一天,我也做点准备。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伯父,我也有两三个月未去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仁权愿意陪着一起去张之万家,这真是太好不过的事了。这一路上海船奔波,也的确是疲乏困倦,明天是得休整下。杨锐谢过仁权的好意,在先前住过的客房里,很快便进入自离广州来的第一个安稳梦乡。  第三天在仁权的陪同下,杨锐拜访了张之万,将张之洞的信及在广州所准备的文件交给了这位年迈的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又详详细细地将张之洞不得不开闱赌的苦衷叙说了一遍。  张之万说话不多,当杨锐问要不要给醇王呈递~份文件时,他想了想说:“留下一份吧!”  从张之万家里出来后,仁权又陪着杨锐去拜访阎敬铭。阎敬铭认真地听完杨锐的禀报后,对仁权说:“你父亲有胡文忠公的办事气魄,胡文忠公九泉有知,当为后继有人而欣慰。你可以告诉你父亲,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仁权连连致谢。  杨锐在仁权家住了下来。他要等待张之万带给他关于此事的答复。他还要利用这段时间四处拜访同乡和熟人,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国事动态。而在杏花胡同的张之万家,七十多岁的老军机这几天一直在为堂弟惹出来的乱子思量着善后之策。  高鸿渐是李鸿章的代言人,张之洞信上说的不错。易果信这个人,经过打听,也已经弄清楚了,他原来是翁同龢的学生;如此看来,翁同龢也是反对闱赌这件事的。  李鸿章与清流有宿怨,这是天下共知的事实。他示意别人攻讦张之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翁同龢也来反对张之洞,这却在意料之外,而这个翁同龢,又的的确确是不可得罪的人。想到这一层,白发苍苍的老哥真的为堂弟捏出一把汗来。  翁同龢是朝中一位非同寻常的大人物。他的不寻常,首先是他有显赫的家世。  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道光二年通籍,先后做过乡试主考和学政。后人值上书房做过咸丰皇帝和恭王、悖王等人的师傅,历任工部、户部尚书,拜体仁阁大学士,晚年又授读同治皇帝。帝师宰相,这是普天之下读书人的最高追求,翁心存都做过,可谓荣耀至极。翁同龢的长兄翁同书,官至安徽巡抚,因省垣失守而削职。次兄翁同爵,也曾做过督抚。更有趣的是,就在翁同书削职不久,其子翁曾源又高中同治癸亥科状元,这一科的探花正是张之洞。翁同龢的不寻常,更在于他自己的非同凡响的仕宦经历。翁同龢二十七岁时中了咸丰丙辰科的状元,一直在京为官,先后任过翰林院侍讲、国子监祭酒、内阁学士、户部侍郎、刑部和工部尚书。光绪八年进军机。光绪十年,随同奕沂倒台而退出军机处。从同治六年起,翁同龢便充当同治帝的授读。一直到同治帝亲政时为止。因授读有功,被赏赐头品顶戴。光绪帝登基时,慈禧又命他进毓庆宫授读光绪帝。十年来,翁同龢与光绪帝结下亲密的情谊,朝野上下都说翁同铄与皇上,名为君臣,情同父子。故去年他虽从军机处退出,依然在毓庆宫行走。慈禧也很信任他,清朝文武都看重翁同龢与皇上的这份情谊。一旦皇上亲政,他的地位就不是任何人可比得上的。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谁能忽视得了然则,翁同龢为什么对张之洞如此反感呢?二十多年前张之洞与翁曾源同登鼎甲,因为有这层缘分,二人关系一向很好。翁同书关押诏狱时,张之洞曾两次入狱探视,翁同龢因此颇为感激。后来翁同书被判戍边,翁曾源陪同父亲出京,张之洞还为此置酒饯行,又写了一首古风相赠,诗中亟力称赞翁氏一门的学问孝悌。  什么事得罪了这位当今的状元帝师呢?张之万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深深地思考着:是因为重开闱赌,既伤斯文体面又开世人趋利谋财的侥幸之门,出身清华的翁同龢不能容忍这种出格逾矩之事?京师中出身清华的人数以千百计,别人为什么不这样看呢?事急从权,本是昔贤名训,何况张之洞新近为国家建立了大功勋,难道不可以给他多一点权限吗?或许,翁同龢此举另有原因。 、猛然间,他明白了这中间的缘故:去年翁退出军机之日。正是我进军机之时,虽然罢免恭王军机处是太后的主意,但一进一出,难免不会引起翁的嫉恨。何况没有几天,张之洞便放两广之缺,翁一定会以为这是我在中间做了手脚,恨意便更深了。如此看来,翁同龢指使门生攻讦张之洞,其本意还在为难新班军机处,斥弟的目的在于劾兄张之万悟出这层缘故后,更觉为张之洞化解此事渡过难关,是自己不容推卸的本分事。  他想,化解此事,惟一的途径便是联合阎敬铭一道,说服醇王,由醇王出面跟太后说情。只要太后谅解了,满天阴霾便可化为晴空万里张之万想到这里,提起笔来给阎敬铭写了一封信,请阎设法为堂弟弥缝此事,过几天再一道见醇王。他将这封信密封好,派家人送到阎府。  住在头条胡同一座简朴小院里的阎敬铭,这两天也为两广的事在思量。这位当年湘军中的第一理财好手、现官居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的三朝元老,并不因身分的贵重而沾染官场的虚文陋习。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悟出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粮饷的大道理:粮饷足,仗就打得赢;粮饷不足,一切筹谋都成画饼。湘军之所以超过当时所有的团练绿营而成大事,最后的落脚点便在于寻到了一条行之有效的筹粮筹饷的路数。他任职期间,凡可筹粮筹饷的事他都做,只求目标,不计手段。即使引起府县不满,百姓怨恨,他也在所不惜。最后,他以保障各路供应换取前敌战场上的成功,赢得能员干吏的美誉,一切腾怨便自动熄灭了。他由此领悟自古以来常说的“积贫积弱”四字的深刻内涵:弱乃因贫而起,人贫则人弱,家贫则家弱,国贫则国弱,要想强则先要富。富强富强,富裕之后才能强大。正因为此,他深为赞赏张之洞从理财着手振兴两广的施政方略,至于开放闱赌,尽管会招人指摘,但为了强粤大计,也是可以采取的。他相信他可以凭此说服皇太后。作为一个精明的官员,阎敬铭看出此事的最大难处,在于朝廷过去曾禁止过闱赌,又有英翰开禁而被撤职的前例。这是攻讦者所能持的最有力的尚方宝剑。倘若没有这些,那就一切都好办多了。张之万的信提醒了阎敬铭,张之洞实际上已经与新军机坐在一条船上了。“同舟共济”,才是新军机处所应当采取的措施。阎敬铭进一步意识到此事与自己的关系所在。然而,那道横在化解此事道路上的巨大障碍,要如何绕过去呢?他决定从国史馆调来英翰的档案详加研究。  世上的事情,耳听传闻与扎实详究,这二者所得的结果是大不相同的。英翰因开禁闱赌而革职的事便又是一个例证。详查英翰的旧档后,阎敬铭不仅弄清了英翰削职的经过,也弄清了广东闱赌一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粤省的闱姓之赌,朝廷并无禁止的明文,可以查到的禁赌依据,是咸丰十一年时任两广总督劳崇光关于闱赌的一道奏疏上的朱批:“粤省闱姓作赌,扰乱民间秩序,助长侥幸求利之风,应予禁止。”这道朱批的时间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阎敬铭看到这个日子,心头猛然一阵难受,因为正是这一天,他在武昌城里接到咸丰帝宾天的凶问。八月初九日的这道朱批,显然不是咸丰皇帝写的。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年热河行宫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早已成公开的秘密,阎敬铭心里明白,这道朱批既不是六岁小皇帝所写,也不是东西两宫太后所拟,而是那时正执掌朝廷最高主权、气势熏天的肃顺的命令。理清了这层关系后,阎敬铭心中的这块石头算是落下了八成。  肃顺禁闱赌的命令其实只在劳崇光任粤督时,认真执行过。劳崇光调走后,此风又复起。用粤省百姓的土话来说,朝廷对闱赌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英翰的革职其实并不因为开禁,而是那一年出了场大风波。  花县一个姓陈的闱赌主办者在开局的前夕拐挟赌民五百万银子,逃到国外去了。四处找不到他的踪迹后,赌民决定变卖他的房产田地赔偿。结果发现他的良田美宅早已卖给别人,剩下的财产全部加起来不及三十万两。赌民们气愤不过,对姓陈的行事查了个究竟。查出他与官府关系密切,怀疑他私下送给总督银子不下百万两,于是几个家中损失巨大的粤籍京官联名上奏弹劾英翰,罪名是私开闱赌,接受贿赂,包庇纵容奸人拐逃巨款。赌民也恨死了英翰。有的甚至投匿名帖到督署,声称要杀掉他来出气。英翰吓得不敢轻易外出。他自己上疏朝廷,说闱赌一事他禁止不力,以致酿出如此大事,请求朝廷给予处分,调离两广。  朝廷见事情闹得这样大,只得派出两员大吏来广州调查。不知是钦差受了贿,还是英翰手脚做得干净,总之,查来查去,也没查出英翰私受巨贿的真凭实据来。最后两位钦差向朝廷具折,建议禁止闱赌和将英翰免职调离。朝廷同意了这个建议。英翰便因此丢了粤督而回到北京,但不到三个月,他又谋到一个乌鲁木齐都统的美职,走马西北上任去了。两年后死在任卜,饰终隆重,御祭文满篇称赞,无半句提到闱赌一案。  弄清楚英翰的这段履历后,阎敬铭心里更踏实了。  这天上午,张之万邀了阎敬铭一同来到太平湖醇王府。三 以三十万两银子上缴海军衙门为条件,换取闱赌的合法进行“什么好风,两位老中堂联袂而来,难得难得!”四十五岁的醇王满面笑容地将张、阎让进王府精致的内客厅,立时便有小太监端来香茶、果品。醇王才具不及恭王,对待下属却比恭王要和气得多,醇王府也不像恭王府那样奢豪森然。这是醇王高过恭王之处,也因此在京师赢得不少好口碑。  “有好些天没见到王爷了,心里惦记着,今天天气好,我约了丹老一起来看望王爷。”张之万两眼含笑地望着醇王说。醇王年纪虽不大,但一向身体单薄瘦弱,脸色常是灰灰白白的,然今天却容光焕发。他颇为奇怪,嘴里颂扬:“几天不见,王爷气色这样好,老臣心里高兴极了。”  阎敬铭也看出了这一点,忙说:“王爷精神旺盛,是天下臣民之福。”  “是吗?”醇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我也觉得这些日子身体是健旺些,吃饭睡觉比过去都要香甜。”  张之万因为在醇王小时便教过他的诗文,彼此关系较为亲切随便,为把今日的气氛营造得更热络些,便开着玩笑说:“想必王府来了高人给王爷开了好秘方,王爷拿出来给我们瞧瞧,也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回去吃几剂,调调神,多活几年!”  说罢哈哈大笑。  “张中堂取笑了。”醇王笑着说,“哪有什么秘方,真要有的话,一定会公之于众,让诸位同享。只是二位今天来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我还没有跟礼王他们说,先昕听两位老中堂的意见。”  “什么事?”阎敬铭肃然直起腰杆,全部注意力立即集中起来。  “请王爷说说。”张之万也放下手中的托杯。  “前几天,太后召见我,跟我说起办海军衙门的事。”  “办海军衙门?”两位军机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醇王继续说,“海军衙门,这四个字是太后亲口说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太后会有这个想法。”  “这是一件好事。”阎敬铭立即予以肯定。  “太后具体怎么说的?”张之万暂时压下堂弟的事情。跟办海军衙门比起来,广东的闱赌当然是小事一桩。  “太后说,李鸿章跟她讲,马尾江战役把福建海军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了。当初左帅创办马尾船政局,原是想利用该局造舰办学,培育人才,为大清的海军打下一个基础,不想辛辛苦苦办了二十年,耗资几千万银两,瞬息之间便被法国人毁掉了。检讨福建海军的这个结局,一是因为舰艇太差,被法军击毁的十一艘舰艇,一半是我国自己制造的,一半是从西洋买来现成的。自己造的舰小、炮力弱,远不是法国人的对手。不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舰艇不行,也不是他们不知道洋人有好舰,他们是没有更多的银子去购买。二是监督不严格,人才缺乏。张佩纶、何如璋固然不懂海战,其实他们更是命不好,倒楣而已。历届船政大臣都和他们一个样,发生在谁身上,结局都是一样的。针对这两个方面,李少荃向太后提议,由朝廷来办海军,设一个海军衙门,专门办这件事,集中全国的银两来买舰艇,就可以购买最好最新的洋舰,由朝廷出面聘请最能干的洋员来经办。如此,我们大清也可以建立起一支世界上最强的海军来。”  “这个提议不错。”张之万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李鸿章这人就是乖觉,心计多,马尾江的败仗,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将近一年来,骂张佩纶的话洋洋盈耳,弹劾的奏章也积案盈箱,就没有哪个记得张佩纶曾经有过建水师衙门的折子,这海军衙门不就是水师衙门吗?还是李鸿章这人聪明“但是,太后没有同意,说由朝廷出面办一个海军衙门好是好,但说到底还是要银子呀,朝廷一时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来买炮船呀。”  “太后考虑的有道理。”身为户部尚书的阎敬铭深知国库的空虚,他皱着眉头说,“自从长毛作乱之后,朝廷是一空如洗,至今元气还没恢复过来,哪里拿得出大笔银子来呢!”  张之洞的事情,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银子短缺的缘故吗?正是一码事呀!张之万赶紧补充:“丹老说得很对,国家当今第一大难题便是缺银钱。太后当一国的家,为一国的银钱忧虑,督抚当一地一省的家,则为一地一省的银钱忧虑。”  说罢望了一眼阎敬铭,阎敬铭懂得他目光中的意思,说:“太后有太后的难处,督抚有督抚的难处,越想办大事,困难就越大。”  醇王则不明白两个军机的话中之话,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银钱艰难这点我也清楚,别的不说,就说为太后造园子的事吧,进展不快,也就是银子跟不上来。皇帝都眼看要亲政了,太后还没有一处地方颐养,我能不着急吗?”说话间醇王特地看了阎敬铭一眼。  醇王所说的造园子的事,内中也的确有些曲折。  光绪六年,醇王亲自为慈禧踏勘清漪园旧址,将修复清漪园的计划定了下来。但管事的恭王仍像同治年间一样,以帑藏紧缺为由将计划搁置一旁不理睬,慈禧心中大为不快。甲申年撤换恭王全班军机,近因是越战失败,远因则是这桩事。  新军机上任后不久,醇王便旧事重提,没有恭王这个障碍,事情好办多了。但那时越南的战争正打得紧,大兴园工,无论从气氛上说,还是从经费上来说都不是时候,于是醇王便先以修理三海来暂时讨得慈禧的欢心。三海即北海、中海和南海,本是皇家的行宫,它挨着紫禁城,出入方便。  夏日三海水波荡漾杨柳成荫,较之宫禁来说,自然凉爽清幽,故帝王后妃们夏天常来三海游憩。自元代定都北京来,三海便不断拓建。到了清代,三海是宫殿成群楼阁相望。康熙、雍正、乾隆几代皇帝,不仅将此当作游乐之地,而且在此宴请王公大臣,并在勤政殿等宫殿里召见官员,处理国事,接见进京朝觐的外藩国使臣,欢迎得胜回朝的出征将士。三海里的水时常疏浚,保持~年四季的清亮洁净,又特为种了不少莲藕。每到三夏时节,一眼望去,三海之上碧叶田田,莲花盛开,真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那景况的确是清雅至极可慈禧却还嫌它不够气派,不够豪华,于是醇王下令,将三海所有亭阁楼台重新漆过一遍,又特为将连接北海和中海的宏伟大桥——金鳌玉螈桥加以包装,将数以万计的黄金、白银熔成水液涂饰其上。三海气象果然一新,慈禧心中自然欢喜。  光绪八年初阎敬铭出掌户部后,开源节流,精打细算,到了年终报账,他又将闲款与正款一齐上报,比前任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慈禧对阎敬铭的能干甚为称赞。晋协揆,人军机,便是对他的奖赏。这两年修三海,用的就是阎敬铭上报的闲款。  户部的闲款大致包括抄查犯罪官员的家产等各种罚款,以及变卖之款等等。历任户部尚书都不将这笔闲款上报,一来怕来年正款有亏,好以此补缺,二来户部留下这笔银子也好自己办些事情:或是上下官员们沾润沾润,或是年节之时用来向王公贵戚们送礼,还有各省抚藩们到京城来办事,送来百两银子的礼物,尚书侍郎们收下后,也得回送十两八两的。所有这些,都要有一笔银子摆在这里才好办呀阎敬铭不需要这种小金库,他统统上报。后来得知这些银子全部用在三海上去了,他又有点心疼。  光绪十年底,正款、闲款加在一起,比上年多出五百万,慈禧看到户部这份结算单后,高兴地对醇王说:“阎敬铭真是一个理财能手,每年都能多出几百万两来,比翁同龢要能干多了。今年居然增加了五百万,明年要再增加五百万就是一千万。你前些年说的修复清漪园子的事,我看可以动手,有这一千万两银子,大概也差不多了。”  醇王本拟将这五百万银子做点别的事,听慈禧这一说,主意就改变了。他想:三海毕竟近在咫尺,还是要将清漪园修好,让她搬得远远的,彼此都可省心。  “清漪园的事臣已筹划好些年了,现在,冯子材在越南打了胜仗,阎敬铭又在户部筹集了款子,这都是托太后的洪福0明年春上就动手,两到三年工夫也就修好了。”  醇王把这事跟阎敬铭一说,阎敬铭的脸就沉下来了,说了许多不能挪作园工的道理,特别强调万一又打起仗来,这笔银子还得用作军饷。醇王好说歹说,才勉强地说动这个倔犟的陕西老头,同意从户部拨出了二百五十万两。  阎敬铭虽然拨了银子,但心里老大不情愿。时隔不久,内务府又为园工的事向户部要银子。阎敬铭压下不理,内务府再次具文,阎敬铭又不批。无奈,内务府只得请醇王出面。醇王看了内务府禀报,竟然开口要八十万,他心里吃了一惊:刚提的二百五十万,怎么又要这么多!禀报后面附了一页清单,上面详详细细地开列了二三十个项目,每项多少多少,汇总起来八十万还出了头。醇王也不知道哪项该要哪项不该要,更弄不清楚这种材料的行市怎样,只得照批给户部,要户部速拨银八十万。  三十年前的户部主事深知宫中用工的弊病。宫中用工,比如修缮殿堂、整治道路、调理花园等等,开出一万银子,用到工程上的有三千两就不错了,这其间的七千两银子便被监督、工头、采买、工役等人层层贪污中饱了。至于日常的吃饭穿衣用药等开支,则更是公开地滥报冒领。道光帝是个知道节俭的皇帝。有一天吃饭时,他指着一碟韭黄炒肉丝问御膳房的太监,这碟菜要多少银子,太监答十两。第二天他召见一位大臣。国事谈完后,他顺便问一句,一碟韭黄炒肉丝得要多少钱。那位大臣答,十文钱左右。十两与十文,有着千倍之差,道光大为恼怒。他召来御膳房太监,问这是何故?谁知这位太监并不恐惧。他平静地告诉皇帝:民间炒一盘菜,的确十文便可以,但宫中炒出这碟菜,非要十两不可。接着便详细说明:这菜里的肉取的是猪背正中的一块肉,一头猪只能取够炒一碟的肉丝,故肉要算一头猪的钱。这头猪由专人喂养,从生下来起就吃的白米稀饭,喂这头猪出来要六两银子。韭黄是来自丰台专为宫里供菜的暖棚,这暖棚从入秋起要生炭火保温,一直到来年春末,施的肥料是专门用黄豆麦片沤烂而成的。一碟韭黄则要从一百斤韭黄中一根根地精细挑出。这碟韭黄要花费二两银子。另外,要用燕山的豹子油,夹皮沟的蘑菇,木兰围场里的山鸡汤,渤海的鱼粉等等做佐料,这些耗费要在二两左右。用十两银子,还未计厨房里的工钱,若将工钱加进去,尚不止十两哩!道光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追究了。其实,这位御膳房的太监说的全是骗人的话。内宫里每一样从宫外买进的东西,都有一套这样的离奇来历,太监们一代传一代,编得滴水不漏,皇帝妃嫔都被他们这样糊弄过去。这样一道韭黄炒肉丝,他们至少要从中贪污八九两。这批内务府里的大小蛀虫们就这样上下包庇内外勾结,将国库里的银子化为他们囊中的私物。这中间的弊病,惟户部最为清楚。但户部的堂官和司官,或不敢得罪,或与内务府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至于部里的那些小官小吏,也多多少少得过其中的好处,大家便都两眼一抹黑,任它如何伤天害理,也不去理睬。阎敬铭的心里当然最有数了,每一想起此事便心情郁闷。但他已是六七十岁的人,真要认真调查起来,哪有这个精力?何况部里几乎无人支持。他实在不愿在这种两难处境中呆得太久,东山复出尚只有三四年,便又萌生了回解州书院养老的心愿。因为有此念头,他也便不想曲意阿附太后和醇王。要拨出八十万来,除非把别的都压住。但救苦救难,赈灾抚恤,总比修园子来得重要吧!阎敬铭勉为其难地分出三十万来,也学醇王的样子,附一张表,详载近两个月来哪个省灾荒拨出若干,哪个省瘟疫拨出若干。醇王看后嘴里不说什么,但心里不悦。刚才这几句话便有这个意思在内。  阎敬铭明知醇王话中所指,也不辩解,闭着嘴巴,面露微笑地听着。  “我对太后说,西洋那些强国,都有海军衙门,我们大清国海岸线有好几千里,若没有强大的海军则守不住。这次马尾江之役便是很大的教训,朝廷设一个海军衙门还是有必要的。不过李少荃提出同时建北洋海军、南洋海军、福建海军,这个规划也太大了些。太后说的有道理,经费拮据,一时也不能把摊子铺得太宽。我看先办北洋海军,等过几年朝廷富裕后,再来办南洋和福建的。太后想了想说,按理说吧,咱们大清也是该有个海军衙门,既然你和李鸿章都有这个兴趣,就试试看吧!衙门的主儿也不交给别人了,干脆你自己出面来当这个家,李鸿章做你的副手,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一起来张罗。就按你刚才说的,先办北洋海军,再办南洋、福建海军。一则是银钱缺,另一个嘛,也是先办办看,积累点经验,学点儿见识。老百姓说,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看就是这个理儿。我赶紧答应下来。要说我这几天气色好哩,就是遇到这件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说得不错。”  原来是这档子事,对于国家来说,这无疑是桩大好事。作为熟知醇王脾性的老中堂,张之万更知道,此事之所以令醇王如此兴奋异常,还有它重大的深层原因。  身为皇帝的父亲,醇王本应处于太上皇的地位,国家大权理应握在他的手里,但其实不然。无论朝廷大臣,还是草野小民都知道,大清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皇帝,而是属于那位宫女出身的西太后。爱新觉罗氏用血汗生命打下来的这座江山,已让此人坐了二十四五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全是她的人马在控制掌管。醇王本人自然更为清楚,自己的儿子尽管是太祖太宗的黄金血胤,但若不是出自她妹妹的腹中,也是决不可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出自这个原因,醇王对这位太后嫂子,是既畏惧又感激的。他并不想与慈禧争夺权力,他也知道是绝对争夺不过的。他只是希望,过两年儿子亲政后,慈禧能一心一意地到清漪园去颐养天年,将权力全部地毫无保留地交出来。但是,热中于最高权势已久的她,能做到这一点吗?醇王心里很没把握。这些年,醇王一直在暗中努力培植自己的势力。从恭王手里夺来军机处,便是这一努力过程中的最大收获。不过,军机处的领班名义上仍然不是他,况且军机处地位太崇隆、太重要,太后一直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要想借它扶植更多的私人力量并不容易。好了,现在有了海军衙门这个从名义到实际都属于自己的领地,今后真可以大有作为了。  用铁骑征服汉人的努尔哈赤的后裔清楚地知道,刀枪兵马才是夺取权力和保护权力的至关重要的根本。而恰恰就是在这一点上,醇王深感自己的基础薄弱,那些将军都统几乎没有一个是他的心腹。海军衙门一旦建起,事情就会来一番大的改变。当今的世界,舰艇取代铁骑,大炮取代刀枪,军务重心已转移到海军上来了。醇王心里有数,谁是大清国新兴的海军的最高统帅,谁就是大清国最有力量的军事统帅。现在就拿太后所授予的名正言顺的权威,组建一个完全是自己人的团伙,调拨千万两银子购买几十艘炮船,筹建一支名为朝廷实为自己所统领的海军。那时的醇亲王便手握真正的权柄,太后即便不甘寂寞,也将力不从心,自己的儿子便可以坐稳这座危机四伏的江山,自己也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太上皇!这怎么能不令醇亲王异常激动,异常亢奋呢?怪不得这段时期气色这样好,精神这样旺张之万是巴不得醇王早日握有实权的,他出自内心地喜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爷是我们大清国也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个海军大臣。有王爷来亲自执掌,大清海军将必定可与西洋列强抗衡,保卫我万里海疆,永不遭受外人的侵扰!”  阎敬铭也高兴地问:“王爷准备召集哪几个人来办这事?海军衙门何时挂牌?”  醇王说:“这些事,正是我要跟礼王和军机处诸位一起商量的事。你们帮我物色物色,选几个特别合适的人出来。”  张之万一边抚摸着灰白而稀疏的长须,一边缓缓地说:“海军衙门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新衙门,也是我大清今后最为显赫的第一大衙门,几个主要办事的人员非得要德才兼备众望所归者不可!”  醇王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张之万说:“李少荃是太后点的名,当然没话说了。此人能干是能干,但揽权谋私也是第一。王爷今后要防着点。”  醇王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至于其他人选嘛,这要慎之又慎。”张之万沉思片刻后说,“眼下只有一个人挺合适。”  “谁?”醇王眼睛盯着张之万。  阎敬铭也凝神谛听。  “曾纪泽。”张之万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个人名来。“二十年前,文正公在江宁做两江总督时,他在督署住过一段时期。我去江宁会文正公时,总要和他聊几句。当时我便对文正公说,你这公子笃实勤奋,日后必为国家的栋梁。现在看来,我的眼光不错。这些年来,曾纪泽一片公忠为国家办事,是阖朝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要荐他进海军衙门,除他的人品行事有乃父之风外,更主要的是看重他有多年出洋做公使的经历,又懂洋文会说洋话。王爷,这海军衙门不像别的部院,以后跟洋人打交道是第一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熟谙洋情的主办人才行。”  醇王不仅不识洋文不懂洋话,就连英美法这些西洋大国的基本知识,他也所知甚微,曾纪泽这样的人才是太重要了。他连连点头:“曾纪泽这个人提得好,海军衙门非他不可,他这一个就算定了。明儿个让总署发急电催他回国。”  说着转过脸问阎敬铭:“丹老,你看还有谁合适?”  阎敬铭说:“张中堂说,人选要慎之又慎,这话说得很对。海军衙门我还是刚才听说,一时尚没有适当的人,提不出。只是,”犹豫片刻,阎敬铭还是直爽地说了出来,“户部的银子都用到园子里去了,办海军衙门的经费从哪里来?户部留点银子,原是为着国家的不时之需,所以我不主张修清漪园。王爷您看,现在不就等着要银子用吗?”  醇王笑了笑说:“太后为国家操劳几十年,修座园子让她好休养休养,也是应该的。至于海军衙门的钱嘛,我会另想办法,不从户部拿。”  阎敬铭说:“只要不从户部拿银子就好,否则我这个户部尚书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银子来。”  “银子嘛,慢慢来想法子。”醇王说着说着突然提高了嗓门,“两位老中堂,你看我人未老就先糊涂了,现存着一笔名正言顺的银子,我都没想起拿来用!”  “王爷说的哪笔银子?”阎敬铭被醇王这句话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  “海防经费呀!”醇王兴奋地说,“朝廷过去每年都从海关关税中抽出四五成拨给直隶、两江、福建、两广等省办海防,现在成立海军衙门,这笔银子理所当然地归海军衙门了。”  阎敬铭忙说:“王爷说的极是,这每年的海防经费今后自然应当交由海军衙门来经理。”  经醇王的提醒,张之万又想起张佩纶的折子来。他说:“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管,这是再恰当不过了。还有,早在前年,张佩纶建议办水师衙门的时候就提出一个设想:全国十八行省每年协济朝廷四百万银子办水师,按大小贫富不同分摊。我看,海军衙门建立后,就按张佩纶这个设想叫各省协济。”  醇王说:“张佩纶这个设想好是好,但各省都告穷不已,当时他的设想就没有得到一个省的响应。现在再提出来,也不知各省的反响如何。”  这时,张之万猛然来了灵感,寻到一个为堂弟说情的好机会。“王爷,这种钱哪个省都是能躲则躲,能推则推,不会心甘情愿主动出的。这要采取两个措施。一是朝廷下严旨,出也要出,不出也要出。二要有一两个省份的督抚带头,他们一带头,别人也就不好不出了。”  醇王微笑着说:“就叫令弟在两广带个头如何?”  “我也正是这个想法。”张之万将身子向醇王那边移了移,口气明显地亲热许多。“王爷,张之洞最近有一笔收入,老臣可以跟他商量,要他拿出二十万来协济海军经费,为各省带一个头。”  “张之洞的这笔收入是不是闱赌的钱?”  张之万、阎敬铭的心都顿时怔了一下,他们听出醇王的l:1气似乎有点不友好。  “正是这笔钱。”张之万的声调不自觉地低了下来。“马尾江之役福建海军的全军覆没,法国人在越南的强梁称霸,这些给张之洞很大的刺激:法国人之所以如此嚣张,全凭着他们的军事实力。托太后、皇上的如天洪福,托王爷的大才经纬,镇南关取得大捷之后,张之洞下定决心要在粤省设厂制造炮弹船舰,办洋学堂。要办这些大事,最缺的就是我们刚才谈论再三的银钱二字。万般不得已,他才采取从闱赌中抽取税款的下策,至于他自己和粤省各级文武衙门,则绝对不敢从中牟取一丝一毫的私利。张之洞日前托人送来一份关于不得不办闱赌的陈述,及所收款项的明细账目,老臣正要呈报王爷过目。”  说罢,从左手袖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双手递给醇王。  醇王接过张之万递过的一沓厚纸,望了望阎敬铭说:“看来,两位老中堂今天是特为此事约好一道来府的。”  阎敬铭说:“近来连续有人给太后、皇上上折子,说张之洞办了一件很坏的事,朝廷应将他撤职查办。张之洞受了一肚子委屈,没有办法了,只得托我们把实在情况禀报王爷,请王爷为他主持公道。”  醇王把手中的纸略微翻了翻后,将它放在茶几上。“张之洞这次做得是有点莽撞,太后对此事也有看法。”  张之万、阎敬铭心里又紧张起来,竦然谛听下文。  “初七日上午,太后召见我时,特为提到这件事,说高鸿渐、莫吉文上了折子。还说到翁同龢为此很气愤,骂张之洞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用新举人的姓来打赌,亏他自己还是两榜出身、做过几任乡试主考的人,真正是有辱斯文。”  张之万的心骤然一阵寒冷,果然没有猜错:易果信的背后就是翁同龢。只是翁同龢也太狠了些,在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岂不要置张之洞于死地,全然不顾侄儿同年的一点情面阎敬铭问:“太后对这事作了圣裁吗?”  “还没有。”醇王说,“太后对我说,张之洞是为国家立了大功的人,此事的处置要慎重;广东闱赌的事情,先帝既然早有禁令,先让吏部派人去两广调查清楚,违令是不对的。不管如何,得先把此事停止才对。”  听了这话,两位老军机才略为放下心来。  阎敬铭说:“咸丰十一年,当时两广总督劳崇光关于禁止闱赌一折上是有一道朱批。只是这道朱批的Et期是八月初九日,文宗爷是七月十五日龙驭上宾,这道朱批出自谁的手,王爷比老臣更清楚。”  醇王听了这话,眼前忽地一亮:“丹老是说,禁止闱赌的朱批的El期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是的。”阎敬铭以极为肯定的语气说,“为核实此事,老臣亲自从国史馆档房调出旧档,军机处录副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八月初九日。”  二十四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局顿时浮上了醇王的脑海。他知道慈禧对肃顺的深恶痛恨,直到今天也未减轻一丝一毫。他更知慈禧的为人:仇敌所做的事,她要坚决反其道而行之。禁止闱赌的朱批不是咸丰而是肃顺之所拟,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斥责为伪批。那么,违背伪批的张之洞自然就没有过错了。  醇王不把这层思考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好,只要丹老说的这个日期确实没错就好。”  阎敬铭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错,我可以将这件军机处录副送来请王爷过目。”  “行。”醇王说,“明天打发人送来我亲自看一下。”  张之万极为佩服阎敬铭的精明老到:“丹老澄清了一件大事。八月初九的朱批,无疑不是出自文宗爷之手。更何况,二十多年来粤省的闱赌名禁实未禁,一直在民间暗中进行着。英翰革职之后,闱赌则转到澳门去了,洋人从中获取高额税利,本属于中国的银钱反而流到了洋人的腰包。”  “还有一点,要向王爷说明的。”阎敬铭补充,“英翰的革职是因为有人卷款外逃,牵涉到官府,英翰本人又涉嫌收受巨额贿赂。关于这件事,老臣也详细查明了。”  醇王认真听着两位军机大臣的话,心里在默默地思量着:以新举人的姓为赌博,真正反感的也只有翁同龢这样的书呆子,要说这犯了多大的罪过也说不上。粤省的百姓既然乐意赌这个,赌赌又何妨?最主要的是可以从中抽税。平素要百姓出一个子儿,好比割他们身上的一块肉,用这个办法来抽税,他们倒情愿捐输。现在筹集银钱太难了,也怪不得出此下策,眼下办海军衙门第一件难事不就是银钱吗?张之洞这样做,要是我做粤督说不定也会这样做,至于太后,也不会把几个举人的姓看得那样重,不赞成闱赌,无非是有先帝的禁令在罢了。既然那不是先帝的朱批,而是肃顺的伪冒,太后脑中的怒火还不知如何烧哩,她哪里还会去计较什么斯文扫地之类陈词滥调!不妨卖个面子给这两个老头子,让他们去监督张之洞每年带头捐银子是挺重要的。想到这里,醇王态度持重地说:“张之洞用抽闱赌的税来办自强大事,居心虽好,但手法却嫌卑下了点,怪不得引起不少的纠弹,太后也不太赞成。我能知他的心情,也想成全他这番苦心,情愿冒犯太后一下,也要去替他说说情。只是方才张中堂说的,张之洞今后每年捐献三十万给海军衙门,为各省带个头,这件事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张之万心里想:我刚才明明说的是二十万,醇王怎么说三十万呢?是听错了,还是借机多要十万?他也不敢提出来纠正,生怕醇王不高兴,多十万就十万吧,只要这事能让张之洞去做就得了张之万忙说:“张之洞一定会感激王爷成全他的大恩大德,至于每年捐三十万,老臣想他一定会做到的。这三十万留在广东是办自强大事,捐给海军衙门,不更是自强大事吗?这个道理,张之洞是会明白的。”  “正是这个话。”  说着,醇王站了起来,张之万、阎敬铭见目的已达到,也赶紧起身告辞。  四 难道是她?是那个多少年来魂魄所系的肃府、丫环慈禧得知禁止闱赌的朱批是肃顺的代笔真相后,立即改变了对此事的态度,高鸿渐、莫吉文等人的折子也便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其他一些善观风向伺机而动的台谏言官,见高、莫等人的折子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拟好的纠弹奏章也不再上了。一场即将掀起的滔天风浪,也就这样转眼间平息下来。  一个月后,杨锐圆满完成任务回到广州。虽说离京前,由张仁权通过户部电报房,已将京师的情况告诉了张之洞,但在杨锐抵穗的当天下午,他们还是立即见了面。张之洞需要从学生的口中得知更为详细的内容,尤其需要杨锐谈谈与张之万、阎敬铭及通过两位军机转述的醇王的一切言谈。他还想了解杨锐所感受到的京城里的其他种种。  杨锐将自己在京师近一个月的全部活动,向老师作了禀报,又特别将两位老中堂的临别之话作了复述。张之万要杨锐告诉堂弟:开闱赌虽出于万不得已,然此等易招谤潴的事还是以少做或不做为好。此次倘不是阎丹老查出朱批的真相,即便醇王有意护卫,太后那一关也不易过。用三十万两银子买醇王的大驾,代价虽然大了些,但闱赌每年可收入九十余万,除去三十万,尚可余六十余万,划得来。且海军衙门一旦办事,“各省协饷”必定逃不脱,不如主动带头,在太后、醇王面前博得好感,在朝野上下赢得好名声,权衡之后,当知利大于弊。  老哥的这段告诫引起了张之洞的重视。前几天得知闱赌风波平安度过后,赵茂昌又兴致勃勃地向张之洞提出另一条生财之道。  海外吕宋国盛行一种赌博,这种赌博的名称叫买白鸽票。白鸽票分为全票、半票、小票等多种,全票一张六元,共卖去四万张,得二十四万元,国王从中抽出四万八。半票一张三元,也卖四万张,得十二万元,国王从中抽出二万四。小票一张一元,也卖四万张,得四万元,国王从中抽出八千。国王每次从全、半、小票中共净得八万元。每月初一卖票,三十日开彩。国王亲自主持,文武大臣分列两旁。国王座位左右两边各置一大桶,每个桶内有四万张筹码,内中载明头彩、二彩、三彩一直到十彩。其中全票头彩一人,中者得六万元,二彩一人,中者三万元,三彩一人,中者一万元。以下各彩依次递减,中彩人员也增多,到最末等人员最多,中者得钱最小,为十元。半票、小票也一样,只是得钱分别为全票的一半及六分之一。吕宋国王每月从彩票得银八万元,一年得银九十六万元,成为全年收入中的一大宗。福建有商人专做这种生意,从吕宋国贩票进来,在福建城乡卖。若有得中的,商人取去十分之二,十分之八归买主。近来,此风已蔓至山东、江苏、浙江等沿海省份。赵茂昌建议,广东可以将吕宋国这种彩票照搬过来,不成问题。赵茂昌这番话说得张之洞心动了。  听了杨锐转达过来的老哥的告诫后,他决定白鸽票之事至少暂时不能启动。闱赌毕竟是一桩在粤省流行多年的旧事,且办理的人是商人,官府不过抽税而已,若按赵茂昌所说由粤督出面主办白鸽票,那我张之洞不将成了专办赌局的总督,授人的口实就大了。这事且待以后再说吧杨锐还转达了阎敬铭的一番话。阎敬铭说,自强实业是一桩大好事,这正是曾文正公、胡文忠公生前想办而没有办成大结果的事业。现在李少荃、刘坤一等人正在继承着,但也尚未见大成效。办自强实业一靠实力、二靠人才,李少荃这些年来之所以做得像模像样,就是靠的这两个方面。当年曾文正公手下有个奇人,名叫徐寿,安庆内军械所造的第一艘汽轮机“黄鹄”号就出自此人之手,且人品操守也好,极受曾文正公的器重。徐寿有个儿子叫徐建寅,其才不亚于父亲,又出过洋精通洋文。本拟请徐建寅去两广幕府,但他正守父丧,不宜办公事。徐建寅推荐他的一个朋友蔡锡勇。蔡锡勇同治十三年在广州同文馆肄业。光绪元年由总署咨送广东差委。不久,由出使大臣陈兰彬携带出洋,派充驻美翻译,又升任驻日参赞。光绪八年,因父死回福建原籍守制。蔡锡勇人品端方,西学精湛,正当盛年,是个不可多得的洋务人才。上个月三年守制期满,正在漳州府等待复出。望迅速派人去漳州,用重金聘过来。阎敬铭还语重心长地叫杨锐转达一句话:世上一切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所以,事业的成与否,千条原因,万般机奥,最后都落在“人才”二字上。曾文正公、胡文忠公之所以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归根结底,也就是在会用人这一点上强过别人罢了。  阎敬铭的这番话更给张之洞以重大启示。他当即要杨锐休息几天后,即赴福建漳州,不管有多大困难都要克服,不管蔡锡勇提什么条件都满口答应,一句话,务必把此人请到广州。  杨锐为老师的这番爱惜人才的激情所感动,说:“我年纪轻轻的,不需要休息,明天做点准备,后天我就去吧!”  半个月后,杨锐果然将蔡锡勇带到两广总督衙门。张之洞见蔡锡勇端端正正的五官、文文雅雅的举止,满心欢喜。简短地交谈几句后,他知道蔡锡勇字毅若,今年三十五岁,有一妻一子和一位七十余岁的老母,现都暂住漳州府老家,待这里安顿下来后再来广州。又知蔡锡勇精通英文和日文,对机器制造、采矿炼铁等学问都有研究。张之洞高兴地说:“我这里有一位辜鸿铭是你的同乡,他也懂得好几国洋文,对洋学问也有研究,你们今后可以用洋话讨论洋学问,彼此都不孤寂了。”  蔡锡勇说:“早就听说福建出了奇人辜鸿铭,只因他一直在南洋,不能见面,想不到也在大帅的府里,真是难得。”  张之洞笑着说:“我这里不仅有懂洋文的辜鸿铭,还有对老祖宗传下的学问钻研深透的梁鼎芬,更有胸怀绝学才可济世的桑治平,还有能办事的赵茂昌。接你的杨锐年纪虽轻,你也不能小看他,日后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说得杨锐在一旁不好意思起来:“恩师言重了,我哪里是栋梁之材。中国的学问,只略微懂一点,洋人的学问一窍不通。蔡先生、辜先生才是真正有用的大才哩!”  张之洞说:“洋学问重要,中国的学问也重要。只是眼下懂中国学问的多,懂洋学问的人少罢了。我们要有十个八个毅若、汤生这样的人,办起自强实业就顺畅多了。”  “这个不难。”蔡锡勇说,“我认识一些有真实学问的洋人,可以通过他们招聘一批洋技师来,马尾造船厂里就有五六个法国技师。”  “行。”张之洞说,“确有真才实学,薪水高点也不妨。”  “大人,还有一条招致人才的路子。”  “什么路子,你说说。”张之洞以极大的兴趣昕着。  “大人,若论办洋务实业,广东较之于其他省来说,最是得地利之福。”蔡锡勇操着一口福建官话,慢条斯理地说,“广东地处南海之滨,是我国最先与西洋诸国打交道的省份,加之后来香港、澳门租让给英国、葡萄牙,更使得广东省有与西洋比邻而居的味道。故而广东民风受洋人的影响很大。这点,不仅陕甘、四川、两湖这些内陆省份不能比,就是江浙等沿海省份也不能比,连我的家乡福建,虽然很早以来便有漂洋出海的传统,也不能与广东相比,因为福建没有香港和澳门这样的洋人租借地。当年容闳奉曾文正公之命,选拔一批少年出国留学,在其他省份找不到人,但他一回到家乡广东来招,便立刻招满了。道理就在这里。”  蔡锡勇说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同治十年,曾国藩和李鸿章联名上折请选派聪颖子弟留学西洋,学成后报效国家,为徐图自强大业培植人才。那时张之洞正在湖北做学政。这道有名的奏折他在邸报上看过,当时满脑子清流,并没有把这道奏折看得很重。当然,他更不可能意识到,就是这道奏折给中国日后的发展带来了划时期的变化。今天,将两广富强置于自己双肩的粤督,突然发现,十五年前的这个亘古未有的设想和不久后付诸实施的行为,实在是一桩极富预见的贤哲之举。  “你是说,广东有不少懂洋务的人才?”  “是的,大人。”蔡锡勇说,“容闳从同治十一年起,曾先后组织四批共一百二十个少年,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他原本按着曾文正公的设想一批批地招下去,但后来一些有力者对此事颇为不满,故只招四批就停下来了。在美国留学的幼童,也陆续回国,回国后多不受重视。因为他们是广东人,所以很多至今还在广东老家。广东可以说是洋务人才的藏龙卧虎之地。”  “毅若,你知道这一百多个幼童,在美国到底学得怎么样吗?”  “据我所知,在美国不好好读书,沾染洋人恶习的人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勤奋学习,洁身自好。他们一来资质聪颖,二来多为清贫家庭出身,读洋书不惟替国家出力,也是为自己谋一条进身之路。一二批基本完成了学业。三四两批尽管没读完,但他们洋话洋文都很好,洋学问的基础也打下来了,与那些未放过洋的人毕竟有天地之别。只要把他们放在洋务局厂,他们立即就可以随着机器的运转而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即使过去没有学过,看看摸摸,要不了三五个月,也便成为行家。”  “好,好!”张之洞满心欢喜。“把他们都招聘来,让他们在我这里都学以致用,发挥长才。你看如何把他们招来?”  杨锐问:“你过去与这些人有过交往吗?”  “也认识几个。”蔡锡勇说,“不过,认识的这几个人都不在广东,或在京师,或在上海,或在天津。他们算是这些人中运气较好的,有事让他们做,所学也能用上一些。”  “我有一个主意。”杨锐兴奋地对张之洞说,“可不可学学古人的办法,张贴招贤榜,把藏卧于草泽林间的龙虎招出来。”  “行!”张之洞被学生的这个想法激动起来。“就以两广总督衙门的名义颁发一个招贤榜,不局限当年的留美幼童,凡对洋务实业有一技之长之能人,我们都欢迎他们前来毛遂自荐。把这个招贤榜张贴于广东各府县,让全省士绅百姓都知道我们正在招纳四方贤俊,共襄广东富强大业!”  “太好了,太好了!”蔡锡勇连声称赏。杨锐则快乐得几乎要蹦跳起来。  “叔峤,招贤榜这个点子,是你提出来的。这个榜文,就由你来拟。我们求的洋务之才,别的可忽视,不管出身、资历、品性如何,只要有洋务一技之长,都可报名。你用心写好,要写得像《求贤令》、《举逸才令》那样,既有文采,又标新立异,争取流传下去。”  杨锐说:“我一定努力写好,但恩师期望太高了。《求贤令》、《举逸才令》上下几千年,也只有这两篇,况且也只能出自集英雄和奸雄于一身的曹孟德之手,别人写这样的文章,不被唾沫淹死才怪呢!”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叔峤呀!你的气魄太小了,不是做大事的胸襟。要做大事,就得有曹孟德那样的气度。怕什么别人的唾沫?大业成功了,唾沫自然没有了!你大着胆子写去,这不是你杨锐在招贤,是我张某人在招贤。五千年的中国历史,难道只许出一个曹孟德,不能多出个张之洞吗?”  杨锐也受了感染:“我放开来去写,说不定也写得出。”  张之洞对蔡锡勇说:“辨才识才一事就交给你了,你就充当这次广东洋务乡试的主考。我还给你请一个副主考。”说到这里,张之洞停了一下,“就是我刚才说的桑治平。他是我的老朋友,等会儿,我带你去认识认识他。他久阅人事,历练丰富,给你当助手。若是既有洋务之才,又懂中国学问,品行又好的全才之才,本督将亲自接见委以重任,破格提拔,为粤省士人树立新的楷模。”  几天后,盖有“两广总督关防”紫花大印的招贤榜在广东省九府四厅六十余县的城乡关隘、道口码头、集市墟场、驿站客栈到处张贴。老百姓只是在茶馆书肆里、戏园舞台上知道古时曾有过招贤榜,却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这类东西。现在,由粤省最高衙门所颁发的招贤纳才之告示,不就白纸黑字地贴在眼前吗?而且招的是洋才,真正是又稀罕又有趣。工商农人看稀奇,乡绅读书人在感叹。贤才尚未招纳,实业尚未启动,招贤榜就已引起了千千万万人的议论纷纷。当然,主事者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道招贤榜还引出了世间一段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  一两个月来,设在督署旁边的招贤馆,成了广州城里最为热闹的场所。它不仅引来四面八方跋山涉水前来投考的人,也吸引更多看稀奇的游手好闲的市民。  前来应招者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会几句洋话的,有对西洋数理之学略知一二的,也有在香港澳门洋人办的工厂里做过工的。这些人通过蔡锡勇的当面测试,都一律登记上册,告诉他们听候通知。当然也有些油滑劣佞之徒,试图来此混水摸鱼。这种人,桑治平只要略问一二句,把戏便被戳穿,在围观市民的哄笑之中鼠窜。  这段时期里,也真的招来了十二三名当年随容闳去美国求学的幼童,这些人中年岁大的早已过而立,最小的也有二十四五岁了。有的回国已七八年,光绪七年最后一批回来的,也有四五年了。回国后景况都不佳,在美国所学的知识技能毫无用武之地。这些年都靠做点别的小事谋生糊口。想起自己辛苦所学一无用处,心里常常痛苦不已;看看自己的国家与美国相比,一切都如同天地之差,更是悲伤失望。这些人大都情绪激动,对两位主考表示:不求高薪,不求美宅,只要将当年所学的能在自己国家派上用场,就心满意足了。桑治平听着这些话,心里很感动,常会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当年自己不也是这番热血吗,后来不也是伤心失望吗?而他们毕竟比自己幸运,能在青春尚未逝去的时候,碰上一个这样的好总督,还能有才能施展的一天。摸摸鬓上的霜花,将近五十的桑治平不免心头怆然起来。  这天上午,招贤馆里又走来一个应招者。桑治平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心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自己也略觉奇怪,定定神,又将此人仔细地打量了~番。这是一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与通常广东青年男子相比,他有不少不同之处。广东青年男子,大多黑瘦矮小,脸上颧骨较高,眼睛略显下陷。这个年轻人,高挑,白皙,五官清秀,没有让人产生凹凸错位的感觉。步履稳健,举止文雅,尽管衣帽并不讲究,但一眼便看得出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  因为是招聘洋务人才,都由蔡锡勇先接待,桑治平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悄悄地打量。  “小伙子,你是看到招贤榜后才来的?”蔡锡勇面带微笑,温温和和地问。  “是的,我是看到招贤榜后才到广州城里来的。”小伙子坐在蔡锡勇的对面,平静而大方地回答。  桑治平听出来了,这小伙子的口音明显不同于大多应聘者的粤腔十足的广东官话,而是带有中原地域的腔调。他不是广东人。桑治平由此证明了刚才的直觉。  “招贤榜张贴出去快两个月了,你怎么今日才到广州应聘?”  “我这半年在澳门一家报馆做事,十天前才回的家,看到榜文后,即刻就到广州来了。”  蔡锡勇点点头,继续问:  “你叫什么名字?”  “陈念礽。耳东陈,怀念的念,示字旁加一个乃字。”  陈念礽一字一顿地报着自家姓名,以便让执笔书写的主考不至于写错。  蔡锡勇一笔一画地在登记簿上写着。一旁的桑治平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小伙子的名字竟与我的本名共着一个“礽”字。这“扔”虽也是一个好字眼,但一来较偏冷,二来因为康熙皇帝的废太子叫允礽,所以用这个字为名的人不多。默想之间,桑治平又将眼前的陈念礽多看了几眼。  “多大了,哪里人?”  “今年二十四岁,本省香山人。”  “你父亲做什么事?”  “我父亲曾在京师做过内阁中书。我五岁时,父亲便去世了。”  桑治平插话:“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陈建阳。”桑治平搜寻着脑中的记忆,找不出有关此人的一点痕迹。  蔡锡勇继续询问:“你懂洋文吗?”  “懂!”  “英文,法文还是德文?”  “我懂英文,也略懂一点法文。”  “你的英文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在美国住了整整八年。”  这句话立即引起两位考官极大的重视:莫不又是一位当年留学美国的幼童“同治十三年,我随容纯甫先生去美国留学,光绪七年回的国。”  果然是的!两位主考的眼睛里立刻射出惊喜的光芒。  “这么说来,你是第二批赴美留学的幼童?”蔡锡勇的问话中分明带有几分羡慕和企望。  “是的。我是第二批。”陈念初也因蔡锡勇这一问而兴奋起来,“第一批比我们先一年,比我们后一年的是第三批,再后一年是第四批。一共仅派出了四批,每批三十人,以后再也没有派了。”  “那你认不认识梁金荣、方伯梁、梁普时?”  “认识,认识,他们跟我一批的。”陈念礽更加兴奋了,“当年我们一起坐轮船去的美国,在船上整整坐了两个月,一天到晚在一起。到美国后就分开了,回国时没有一起走,我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先生,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蔡锡勇笑了笑说:“他们也是跟你一样,看到招贤榜后到我这里来的。”  “他们也来了,太好了,我可以见到他们了!”陈念初激动得红光满面。“梁普时有个弟弟梁普照,也是一同去美国留学的,他来了没有?”  “没有。”蔡锡勇摇了摇头。 .  看到陈念礽由谨慎稳重突然变得如此活跃欢忭,完全露出一个大孩子的聪明灵动本色,一股长者的慈爱之心立时涌现在桑治平的心头。他笑容荡然地问:“你刚才说二十四岁,那同治十三年,你不只有十二岁吗?这么小,就离开母亲漂洋过海,你不怕,不想家吗?”  其实,前面在此应招的十来名留美幼童,都是这种经历,为什么对他们没有发出这样的问话呢?话一出口,桑治平就觉得自己仿佛对这个年轻人有着不同的感情,是第一眼就有一种亲切感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与自己同名的缘故呢?桑治平自己也不清楚。  “也害怕,也想家。”陈念扔实实在在地说,“刚到美国那一阵,天天巴不得回国,直到一两年后才定下心来,立志好好读洋书,学本事。”  桑治平问:“你们到美国后是怎样生活、读书的?”  陈念初答:“到了美国后,我们就分散住在美国人的家里。每三个月,容监督来看我一次,检查我的功课:有美国的功课,也有中国的功课。”  “还给你们布置中国的功课?”桑治平问。  “是的。我们也要读‘四书”五经’,读《史记》、《汉书》、李杜诗篇、韩欧文章。“陈念扔答话的神态显得颇为自豪。  桑治平很有兴致地问:”在美国那个环境里,吃面包喝牛奶,读中国的古书,能提得起兴趣吗?“”是有许多人不想读,但我却有兴趣。“”为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我母亲总在信中告诫我,不管在美国住多久,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学成后一定要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我牢记母亲的话,即使住美国,也努力读中国的书,读中国的书使我时刻不忘我的国家。“桑治平和蔡锡勇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个回答使他们十分满意。桑治平更对陈念礽的母亲产生几分敬意。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见识,难能可贵蔡锡勇问:”在美国上了大学吗?“”我在耶鲁大学读了两年。“”学的什么?“”学的机械和冶金。“”最好,最好!“蔡锡勇连声称赞,又问:”我来考考你,中国最早的机器制造厂是哪家?“”中国最早的机器制造厂是咸丰十一年曾文正公在安庆办的内军械所。安庆内军械所以造洋枪洋炮为主,实际上是我国第一家兵工厂。“陈念礽回答得很流利。  ”目前中国最大的机器制造厂是哪家?“蔡锡勇又问。  ”江南机器制造总局。“陈念礽应声答道,”同治四年,曾文正公和李中堂在上海建造的。它的机器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安庆内军械所,一是美国旗记铁厂,一是容监督从美国买回来的新机器。江南机器制造总局规模很大,比较接近于欧美等国办的机器厂。“蔡锡勇很满意,又问:”你能说得出几个国内有名的机器厂吗?“陈念礽想了想说:”要说机器制造厂,除安庆内军械所、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外,还有李中堂创办的金陵制造局和左侯创办的福州船政局,可惜,去年此局被法国人破坏惨重。除这两个局外,就我所知道的,还有兰州机器局、天津机器局、广东、山东、湖南、四川等省都有机器制造局。不过,这些局大多规模不大,所出的产品也不多。“”行了,可以了。“蔡锡勇又问:”张大人打算在广东办一些洋务实业,你看,最急务的当是什么?“陈念礽低下头,沉思一会,说:”当年曾文正公请容监督去美国购买机器,立脚点在自己造机器,故买的是机器之母,即凭在美国所买的机器,造出新的机器来。一时间,机器二字盛行中国。所以,这几十年来,中国所办的军工厂莫不以机器局命名。我记得还是我们初到美国不久,容监督有次跟我们说,钢铁是构成一切机器最主要的材料。中国现在没有钢铁,要造机器,得向美国或欧洲一些强国买钢铁,成本昂贵。其实,中国矿藏很多,完全可以自己采矿冶炼,自己来造钢铁。这样,不但可以解决自己的用材,还可以将这些钢铁卖给外国,赚大钱。在容监督的启发下,我在美国就选择了机器制造和冶炼这两门功课。故以我之见,当务之急是在广东办一座钢铁厂,自己采矿炼铁炼钢。“蔡锡勇满脸绽出笑容。他站起身,然后握着陈念礽的手:”你这个想法跟我不谋而合,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恭喜你被录取了。今后,广东的洋务实业要多多借重你。“陈念礽很高兴地说:”我只是学了点书面知识,没有具体做过事,今后只能是边干边学。“桑治平也起身,问:”你住在哪里?“”我住在榕树街鸿达客栈。“蔡锡勇说:”还委屈在那里多住几天,不要挪动了。过几天我再为你寻一间好房子,到时我派人来鸿达客栈接你。“晚上,桑治平又想起了陈念礽。他发现自己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甚至还觉得小伙子有点像他年轻时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依稀可见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影子。他有一种想和陈念礽聊一聊的冲动。次日下午,桑治平早早地吃了晚饭,便径直去了榕树街。鸿达客栈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旅店,经过多次打听,才在榕树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找到正在灯下攻读的陈念礽。见是昨天的大主考亲自下到这里来找,他显得又激动又紧张。忙将小房间惟一的一条小木凳让给客人,自己坐在床沿上。  ”读的什么书?“桑治乎随手翻着陈念礽刚才读的书问。  ”从美国带回的《采矿学》,随便翻翻,温习温习。“陈念扔的答话有些拘谨,不像昨天那样大方,主考的亲自拜访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他很客气地说:”老爷光临鸿达客栈,我真没想到。我家里清贫,住不起大旅馆,这里太简陋,无法招待你,我很过意不去。“桑治平爽朗地笑着说:”不要叫我老爷,我叫桑治平,你叫我桑先生吧!我是穷苦书生出身。像你这样年轻时,我能住这样的旅店就算很好的享受了。“桑治平说着拿起桌上那本《采矿学》,指着书上的英文,笑着说:”你真了不起,能读它。在它的面前,我可是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望着桑治平脸上那灿烂的笑容,陈念礽心里的拘谨和紧张完全消除了。  ”刚到美国时,听美国人叽里哇啦地说话,看他们书报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我心里很害怕,不知自己今后有没有本事听得懂他们的话,认得他们的字。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不知不觉间也就能说能看了,也真奇怪!“”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在山识鸟音,在水识鱼性。身临其境,很快也就会了。“桑治平放下《采矿学》,笑微微地又将坐在对面的小伙子细细打量起来,心里惊道:这小伙子真的是有几分像我”念礽,我今夜来此看你,没有别的事,想和你随便聊聊家常。“陈念礽点头笑笑,他觉得这位主考老爷很亲切平易。  ”昨天你说,你父亲在京师做内阁中书,你又是怎么到广东来的,祖籍香山吗?“”是的,我家祖籍香山,父亲在京师做中书。五岁那年父亲病故,全家就迁回香山老家了。“桑治平心想,照这样说来,他是真正的广东人,怎么会与一般广东人的长相差别很大呢?遂问:”你母亲也是广东人吗?“”不是,母亲说她娘家是河南的。我回香山后,常听到的也是母亲的中原口音,十二岁以后又离家到美国,所以我的口音与香山腔调有很多不同。桑先生问我母亲的籍贯,是不是也发现了这个与别人的不同之处?“陈念礽两只圆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招人喜爱的灵气,桑治平看着这两只眼睛,又一次觉得似曾相识;认真地看时,又仿佛轻烟淡云似的摸不到实处。他在心里轻轻地遗憾着。  ”是呀,我听你的口音,就不像是地地道道的广东腔。“桑治平有意接过他的话,”你有几个兄弟姊妹?“”我有四个姐姐,但不是同母的,同母的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哦。“桑治平点点头,又问:”你弟弟叫什么名字?“”陈耀韩。“”你为什么不叫陈耀什么的,或者是陈什么韩的,而与令弟的名字完全不同?“陈念礽活了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名字这般寻根究底地问。他感到奇怪又有趣:”我原来的名字不叫念礽,而叫耀朝,朝廷的朝,与我的弟弟的名字只差半个字。“”什么时候改的这个名?“”在我去美国留学的前夕,母亲对我说,你改个名吧,不叫耀朝,叫念礽吧!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改这个名,母亲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对我说,念礽就是怀念礽,礽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妈的心坎里。妈让你改这个名字,你就改吧,不要多问了。我当时觉得母亲的心里深处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似的,但我那时年纪小,也不想多问。到了美国后,我便改叫念扔了。回国后,也没有再改回来。“小伙子没有想到,他这一番平平实实的叙述,早已让他的主考桑先生终于在一片模糊中寻到一丝线索。”我母亲是河南人“,”初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妈的心坎里“。一个久已不再想起、却又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已经慢慢地越来越清晰地浮上了他的心头。难道是她?是那个在他的生命历程中,第一个拨动他的心灵情弦,进入他的情感天地里的,多少年来令他念念不忘的那个肃府丫环?世上真有这样的巧遇吗”念礽,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母亲叫什么名字?“聪明的陈念礽终于明白:为何桑先生要亲自来旅店看我,为何要寻根究底地问我的名字、家世,看来他是在打听一个人;难道他要打听的,竟是我的母亲不成?念初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位身分和地位都不平凡的主考:两鬓虽已可见白发,然精神仍然健旺抖擞,仪态虽严肃庄重,两眼却充满慈祥和善。  ”我母亲没有名字,别人都叫她陈姨娘。“桑治平一阵失望,但他仍不甘心,又问:”你母亲今年多大年纪了?“”我母亲今年四十三岁。“年龄是吻合的。桑治平又问:”你见过你母亲娘家的人吗?比如说舅舅、姨妈等。“陈念礽摇摇头,心想:桑先生莫非是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他犹豫一下后问:”请问桑先生,您是河南人吗?“”是,我是河南洛阳人。“”你和我母亲是老乡!“陈念礽兴奋起来。  一个念头突然强烈地在桑治平的心间涌出:香山离广州不远,我何不去陈家看看呢?即便不是她,实地看看他的家风也是件好事呀”念礽,明天你陪我回香山去,我看看你的家。“”桑先生要去我家!“陈念礽惊喜地站起来,连连说,”好,好!“五 陈念礽原来是桑治平的儿子香山县城北距广州约二百里,南离澳门约一百里,东傍珠江口,西临西江岸,位于广东南部一块富庶的宝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个晒盐场所。逐渐发展成为一座盐商聚集的城镇。它因气候温暖而农产丰富,因海盐交易而经济发达,更因地临南海靠近澳门而早得西洋之风的感染。现在,诞生在此地的一位伟男子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南洋求学,将要迈开他光辉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在等着他去揭开。四十年后,人们为了永久纪念他的不朽历史功德,他的家乡香山也因此改名为中山。香山之所以诞生了这位伟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习尚为之准备了厚实的基础。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闳。容闳十二岁人澳门的教会学堂,十九岁留学美国,取得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加入美国籍。二十七岁回国时,正碰上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内战。作为一个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会,他向太平天国的领导提出一系列富民强国的构想。  然而,当时正在忙于夺取政权的天王顾不上他的这一套,却不料天王的对手曾国藩很赏识他,几次三番地予以约见。容闳终于在安庆见到这位湘军统帅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二人相谈甚欢。容闳的那套宏伟的设想大受曾国藩的赞扬,立即拨出六万两银子,委托他到美国去为中国购买机器。后来,容闳又担起负责中国幼童留学美国的重任。  当时,中国士人的正统出路仍然是科举一途,留洋攻西学不为人所重视。容闳在京师及中原一带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转到他的家乡香山。果然,在这里他选派了不少优秀少年,而这批人才日后又为香山的进步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香山,就这样地成了近代中国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小县城。  陈念礽的家在县城西北角,此处较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砖瓦房,比起县城中心那些宅院来,显得陈旧、灰暗。陈念扔把桑治平带进了一扇油漆剥落的门边,说:”这就是我的家。“开门的是一个和念礽面相相差甚大的年轻人。他很高兴地叫了声:”哥,你回来了。“念礽对桑治平介绍:”这是我的兄弟耀韩。“又对弟弟说:”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耀韩怯生生地叫了声”桑先生好“后,便赶紧先进了屋。  在简陋的客厅里刚坐下,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媳妇端了两杯茶出来。念扔对桑治平说:”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国的时候,弟弟十岁,母亲带着他过日子,家里人口少,孤单,弟妹家人多,穷。第二年母亲便把她接到家来做了童养媳,去年完的婚。“桑治平笑道:”你订了亲没有?“”没有。“念礽的脸红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桑治平说:”哥哥未娶亲,弟弟倒先娶了。“念礽说:”在中国算少见,在美国,这是很常见的事。“耀韩端上一盘南国水果放在茶几上,笑着插话:”哥见过大世面,眼界高,他的亲难订。“念礽说:”不是眼界高难订,我是因为事业无着落,不想订。“桑治平说:”现在事业有着落了,可以订亲了。“耀韩欣喜地对哥哥说:”招上了?“念礽点点头。  耀韩快乐地说:”我赶紧去告诉妈。“”妈在哪里?“”李八奶今天过七十大寿,在她家帮忙。我这就去叫妈回来,妈可高兴死了!“说着,一溜烟跑出了门。  小客厅里,念礽陪着桑治平说话。桑治平嘴里应付着,心里却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  念礽的妈真的就是她吗?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京师肃府里的那个柔弱温顺丫环,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下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县城联系起来。当年踏破铁鞋寻遍京师,走访河南,一点消息都没得到,难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于全不费功夫吗?这种事,只能是戏台上见书中写,却是人间少世上稀。这种稀罕之事就可以让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桑治平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起来。要说全不可能,也未见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对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饱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如同两枚融汇着灵慧与机敏的黑色和阗玉棋子,如同两只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飞翔随波起伏的海鸥,如同两孔幽静清澈、深不见底的泉井,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田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年里,桑治平见过多少人,注视过多少双眼睛,还从来没有哪双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可爱,如此一见便怦然心动,如此能唤回他那无限甜蜜的记忆。  他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念初。猛然间,他为小伙子的这双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飘飘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吗就在桑治平这样遐想乱思的时候,只见念礽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听耀韩说,你被招上了!“正说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屋来。念礽忙站起,指着桑治平说:”这是我的主考桑先生,他特为从广州到我们家来。“”啊!“中年女人十分欢喜地说,”贵客,贵客。“她走到桑治平的身边,道了一个万福,说:”主考大人,谢谢你招收了我的儿子,他从美国回来荒废四五年了。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桑治平起身,微微地笑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她,一边说:”念礽是官府培养出来的人才,官府应当用他,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谢谢,谢谢。念礽,你好好陪主考大人说话,我帮着春枝到厨房里去做饭。“说着又转过脸来对桑治平说,”主考大人,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晚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桑治平一时间热血奔流,万千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正是她,正是二十多年来久隐梦魂深处的那个女人。  她明显地老了。眉梢眼角间爬上了皱纹,皮肤粗黑了,头发也没有先前的黑亮了,步履显得重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点沙了,粗了。  当年那个白嫩、鲜丽,走起路来轻盈婀娜,说起话来清脆响亮的她已不复存在了,惟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大而圆,还是那样幽深明净!她没有看出自己来。是的,二十多年来,功名困顿,事业受挫,岁月打磨,时光无情,昔日那个清秀倜傥、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前竟是这样一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半百汉子,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何况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当年肃府的那个西席会出现在香山县城,会与她的儿子联系上来。毕竟世界太大了,光阴太快了,机缘太少了,人生太匆促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对命运存那么高的奢望那么,相认,还是不相认?寻找数千余里,相思二十多年,特为赶来见面却不相认而回,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相认,怎么个认法?桑治平希望过会儿一起吃饭时,她能把他认出来,那将是一个多么喜人的场景到了吃饭的时候,只有念礽兄弟俩陪着,婆媳俩都不见了。桑治平问念初:”你的母亲和弟妹呢?“念礽说:”因为你是贵客稀客,她们都不上桌,在厨房里吃。“桑治平说:”我去请她们。“说完走到厨房边,见婆媳俩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说:”嫂子,听念礽说,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们两个河南人在广东见面太不容易了,请你和你的媳妇一起上桌,我们唠唠家常吧!“念礽的母亲抬起头来,笑着说:”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是的。“桑治平换成一口纯正的河南话说,”俺是河南人,听说嫂子也是河南人,俺们是乡亲。“这熟悉的声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记忆。她瞪大两只眼睛,凝神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脸上悄悄消逝,疑惑在她的双眼中渐渐涌现。多么眼熟的一个人,他是谁呢”好,好,俺是好多年没有遇见过娘家的乡亲了。“她的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慌乱,拉着媳妇的手说:”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饭吧。你哥招上了,这是俺家的大喜事!“饭桌上,念礽兄弟一个劲地向桑治平敬酒劝菜。桑治平几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两兄弟热情的举杯给打断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默默地吃饭,分享着儿子的喜悦,只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对面投去,趁着儿子们热情敬酒的时候,将主考大人仔细地盯了一眼又一眼,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了:开始还只是微风吹拂,一池秋水上荡起细细的皱纹,接着便是风雨袭击西江、浪花飞溅冲刷两岸,现在则好比午夜时分,南海潮涨潮落,轰然撞击着水中的礁石、岸边的坚岩。  儿子跟主考大人在说些什么,她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只是那令她亲切的中原乡音,将那些久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意念,从脑中一丝一缕地勾出,而勾出来的又总是一种苦涩的、辛酸的、怅惘的况味。然而,就在那艰辛的少女生涯中,也曾出现过一段短暂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红的、温馨的、暖融融的,永远是她苦难生命中的甜蜜,平凡岁月中的珍稀。之所以有那段色彩,则是因为有了他。这位主考大人是多么地像他呵!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梁,尤其是那满脸灿烂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没错!尽管离别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脸上有了皱纹,腰子也比过去粗圆,但大体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应该是他!只是天底下相像的人很多,京师距香山有四五千里路途,时隔二十多年了,难道真有这等共处一室同桌吃饭的巧事吗在她四十余年的日子里,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什么优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还会有这等喜事降临自己的头上。这时,突然有一句话传进她的耳朵:”念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京师一个协办大学士家做西席。后来,东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游天下,为的是寻找我的所爱。“好比一声春雷,猛然间将她心中的所有雾霾都炸开了。就是他!实实在在、千真万确的就是他!老天爷,你真的有跟,竟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圆这个梦。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眶里汩汩流下。她赶紧起身,悄悄走进厨房,蒙住脸,让泪水尽情地流着流着……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多么想冲进厨房,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暖热她的心窝。但是他却站不起来,移不动身子。时光已过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们都不再是热血奔涌的少男少女,而是为人父为人母的长者,在儿女面前,他们需要庄重,需要克制。  吃过晚饭后,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间里休息。他的一颗心,如何能安静得下来!二十五年前那个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鲜明而灼热地显现出来。二十五个年头,九千多个日夜,桑治平曾无数次地为那夜的孟浪而自责而痛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世事便会发生那样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原先的一切美好憧憬被彻底摧毁,毁得连一点残片都拾不起来。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今后如何嫁人?如何安身?你不该活活地坏了她的一生。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这里,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当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时冲动而不能自制此时此刻,桑治平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她负荆请罪。尽管流逝的岁月不会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请罪的话与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较,何其渺小轻微!但桑治平仍想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心灵上的重荷略为减轻点。  桑治平辗转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眠。他凝望夜空中的皓月,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的,花只是相似而已,与人一样,也不可能岁岁年年相同,要说不与年岁推移而改变的惟有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又是一个秋夜,又是一轮秋月,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月色不也正是这样的吗半夜时分,秋菱从床上起来,她要离开载初回自己的房间了。载礽依依不舍地送她出房门,二人携手来到中庭。此刻,一轮明月,如同清水中捞出的玉盘,高高地悬挂在一尘不染的星空,溶溶的清辉流泻在肃府宽大而豪华的宅院里,给白日里火红的石榴、墨绿的虬松、浅灰的汉白玉栏杆、橘黄的琉璃瓦,披上一袭薄薄软软的轻纱,笼上一层飘飘渺渺的淡雾。人问万物都进入了一个空蒙蕴藉的意境之中。天上升起一轮明月,世间就立刻美了;身边有着一个秋菱,生命也就立刻美了。载礽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火一般的激情,再次将秋菱搂在怀中,口里喃喃地念道:”秋菱,我真舍不得离开你!“”皇上不会在热河住得很久的,顶多还有两三个月就会回京师,那时我们就又在一起了。“秋菱再次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胸口急跳,两颊通红。  ”两三个月也是一段很长的日子呀!“”要是肃中堂叫我也去热河就好了!“”我们明天一道去热河吧!“”那哪儿成!“秋菱小声地笑了起来。  ”秋菱,你一定得嫁给我!“秋菱脸涨得更红了。她低下头,好半天才低声说着:”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嫁给你嫁给谁?“”好,就这样定了!“载礽托起秋菱的脸颊来。月光照在她端正秀丽的面孔上,比起白日来更显得妩媚可爱”秋菱!“载礽轻轻地呼喊着,将怀中的女人搂得更紧了。月亮躲进了云层,它有意让这对情人放心大胆地长久地吻着……唉!二十五年前的月亮与今夜一个样,不曾多一分,少一分,也不曾亮一点,暗一点;可是,人却大为不同了。对面而坐,却不能像当年那样谈笑依偎、拥抱深吻今夜的她,还记得当年吗?还记得销魂蚀魄的那一夜吗不能这样呆着!往昔曾费了多少功夫踏遍山山水水去苦苦寻找,今日怎能失之交臂,当面错过!桑治平披衣走出门外。小小的香山县城早已万籁俱寂,简陋的陈家小院也已进入梦境,惟一的一盏昏暗的油灯,在东厢偏房的窗纸上跳动着。桑治平知道,这一定是念礽母亲的住房。今夜,她和自己一样,同是长夜不眠人。犹豫了一会,桑治平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轻轻地敲起窗棂。  ”谁呀!“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轻细而温婉。  ”我,念礽的主考桑……不,我是载礽。“门轻轻地打开了。  桑治平的心上上下下在急剧地跳着。他快步走进屋,只见她站在油灯旁,两只眼睛热切地望着他,如同二十五年前那夜一样的激动兴奋,一样的动人心弦。  ”秋菱!“桑治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秋菱的双肩紧紧地抱着。  ”真的是你吗?“秋菱仔细端详着桑治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好半天,才颤颤地说,”这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秋菱,这不是梦。”桑治平又把秋菱搂入怀中,轻轻地替她抹去眼泪。秋菱的脸滚烫滚烫,犹如发着高烧。“秋菱,我们又相见了。你还记得那一夜吗?那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在京师,在肃府,月亮也和今夜一样的好看……”  桑治平的心里藏着许许多多的话,他恨不得一古脑全部倒出来,对心中的所爱倾诉个痛快不料,他才开了个头,秋菱已双手蒙住脸,嘤嘤哭泣起来,桑治平赶紧住口。秋菱还在哭。桑治平将她扶到床沿边,让她坐下,自己随手拉过来一条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二人对坐好长一会儿,桑治平沉重地说:“秋菱,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许多苦楚,是我伤害了你。尽管我是真正地爱你,要娶你为妻,尽管后来的变化是我万万不可料到的,但这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痛责自己,是我的一时冲动给你一生带来了永远不能抹去的痛苦。我今天,在认出你的那一刻,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向你请罪。你打我两个耳光吧,把你二十多年来积压的苦楚散发出来吧!”  桑治平说着,把头朝秋菱伸了过去。秋菱的双手依然蒙在脸上,但哭声已慢慢停止了。四周静得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那盏小油灯的晕黄火苗,还在一闪一闪地跳跃。片刻之间,两个人仿佛两座石雕似的呆着。突然,秋菱的双手伸过来,紧紧地抱住桑治平的脖子,把脸贴在桑治平的额头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说着:“二十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给我一个信?”  泪水顺着秋菱的脸颊流到桑治平的脸上,又从桑治平的脸上流到秋菱的手上。桑治平被秋菱的这一片深情所打动,从不落泪的汉子也忍不住热泪奔涌。  好半天,两人才从这相拥而泣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秋菱起身,拿来一块毛巾递给桑治平,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桑治平的心平静下来:“秋菱,是我伤害了你,你受苦了!”  “唉——”秋菱重重地叹了一Vl气。这口气好像是从她的五脏六腑深处涌出,随着这声叹气,二十多年来心中的郁积仿佛顷刻间消散多半。“不说它了,这一切都是命。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的苦楚也不会比我少。”  这一句轻轻的话,如同一把利斧似的,把套在桑治平身上的无形枷锁一下子全给劈了,他有一种获释之感。  “秋菱,为打听你的下落,我在西山住了一年多。为了寻找你,我走遍了河南。河南找不到,又寻遍大江南北。二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却不料这次有幸能见到你的儿子,他将我带到香山,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你。苍天有眼,想不到今生今世,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  “你的儿子”这几个字,猛烈地撞击着秋菱的心房。她再次凝望着眼前这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男人,嘴唇嗫嚅好久后,终于开了口:“念礽是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桑治平睁大眼睛,看着秋菱,他怀疑她是一时情绪激动说错了话。  “是的。”秋菱的心绪已平静下来,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念礽是你的儿子!”  念礽难道就是那夜所种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脑中瞬时间闪过这个疑问,但又觉得不大可能。他拉过秋菱有点发凉的手,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你走后两个来月,我开始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大对劲,浑身无力,贪睡,作呕,厌食,不明白得了什么病。有一天,我终于跟刘姐说了。刘姐,就是厨房里那个做杂事的大姐,你应该还记得。”  “记得,记得!”桑治平点头之际,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她是个丧夫的小寡妇,婆家将她卖到肃府。刘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又因为年岁稍大,历事稍多点,成了肃府那些小丫头的大姐姐。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对刘姐讲,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个苦命的好女人。  “刘姐听了我的叙说后,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着我的耳朵说,你对姐说句实话,你有没有相好的男人?我一听这话,满脸通红,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刘姐见我这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脸说,姐是过来人,这种事经过,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这病八成是怀娃了!我一听,眼前发起晕来,泪水禁不住滚珠似的流下,两手抓住刘姐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对刘姐说,你说的是实话吗,是实话吗?刘姐满脸肃然地说,姐怀过两个娃,都有这毛病,特别是怀第一个娃时,与你说的丝毫不差。你是个没男人的人,这事姐怎么可以诳你!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软,两手一松,倒在刘姐的怀里。”  桑治平心里难受极了:一个未婚的女子怀上娃,这是一桩多么丢脸的丑事!古往今来,凡有这种丑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寻短见,死了之后,还要被人唾骂诅咒!连娘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么可以做下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头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刘姐对我说,你告诉姐,这人是谁,姐再帮你拿主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说实话了。不料,刘姐听后,反而笑了,说原来是颜先生!这样的话,姐倒要恭喜你了。颜先生学问好,今后必有大出息。你跟着颜先生,这是你的福分。听说肃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师了,等颜先生回来后,你就赶早办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个小子出来。刘姐这一说,我的心宽了许多。不去想别的,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回京师。”  桑治平的心却并没有宽松,因为这以后所发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刘姐所期盼的。  “过些日子,尔盛从热河回到府里,说肃大人过几天就要回京师了。阖府上下都忙着准备迎接肃大人回府,我心里更是高兴,急着要把这事告诉你。谁知喜事没有到来,到来的却是肃府的大灾大难。一天清早,突然来了一两百号兵丁,将肃府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刘姐告诉我,肃大人犯了谋反大罪,肃府抄家了。我吓懵了,一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肃府抄家后会将我们这些丫环如何处理,我最担心的就是会和你失去联系,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呢?我那时想,要是晚几天你回来后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跟着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时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本想讲讲热河行宫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他怕打断秋菱的思绪,没有插话。  “我在屋子里干坐了三天。第四天,我们一群年轻的丫环被单独押到一处,刘姐也夹在我们一堆里。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走到我们面前吼道,你们肃家的丫环也都有罪,看在你们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们统统都卖掉,都是一样的价,一个人一百两银子,都有买主了。买家是戍边的犯官,还是京师里的老爷,买去是做小妾,还是去做丫头,这要看你们的命了。说完,一个小兵拿了一个竹筒,竹筒里插着二十来根竹签。那个把总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后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听到这儿,心里又痛得像刀扎似的:想不到几天前还是高贵显赫的肃相府,一下子落到这般地步,可怜的肃府丫环们顿时沦落为任人买卖的货物。心爱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呢“捧竹筒的小兵挨个儿从排成一排的丫环面前走过,每个丫环都从竹筒里抽出一支。有瞪着眼睛将竹筒盯了半天后才下手的,也有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签看过一眼后,多数丫环紧闭嘴唇,面无表情,也有突然放声大哭的,房间里的气氛又紧张又压抑。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个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边坐着刘姐,她的手颤抖了好一会,才从竹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她不识字,要我帮她看。我看那竹签上贴的纸条写着:内阁中书陈建阳小妾一名。刘姐铁青着脸没有做声。轮到我了,我闭着眼睛随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万年吉地洗衣妇一名。  ”刘姐轻轻对我说,洗衣妇好,比做妾强。我刚暗自欣慰一会儿,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个月,这肚子便会被人看出来,那时怎么办?再过六七个月,孩子就要出来了,岂不更骇人?我抓紧刘姐的手,哭着说,洗衣妇对别人是好事,对我却不好!刘姐马上明白过来,说是呀,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现怀了!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跟刘姐换!这念头一出来,我否定了:给别人做小妾,怎么对得起礽哥?再说已坏了身,别人不嫌吗?转过来又想,若去做洗衣妇,母子命都不能保,给人做妾,至少暂时可以遮丑,想必礽哥可以体谅我这番苦心。脑子里这样斗来斗去,到头来,我终于狠了狠心,对刘姐说,我们俩换一下竹签吧,你也好,我也好。刘姐点了点头,趁着小兵给别的、r环抽签的时候,我们赶紧偷偷地换了。出了肃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寝地,我则到了陈家。“桑治平听到这里,流血的心突然被搁到冰窖似的,里里外外全都冷透了。  ”内阁中书陈建阳原来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家里有一个年岁与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为他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陈建阳买妾是想要个儿子。知道这个情况后,我决定对他说实话。我说,我已有二个多月的身孕了。老头子大吃一惊,脱口问,是肃顺的?我含含糊糊点了点头,不料老头子反而高兴起来,说,肃顺是天潢贵胄,你把他的种子带进我家,日后若生了儿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顺着他的话说,若有出息,也是你陈家的光耀。老头子忙说那是那是。我心里好受多了,说,那就请老爷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说孩子是早产儿。老头子说,这事只你知我知,再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我一听这话,便跪下给老头子磕头,说,若这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马服侍你。从那以后,我天天给菩萨上香叩头,求菩萨保佑我生个儿子。果然,七个多月后,生了个男孩,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给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是日后可以光耀朝廷。她的太太居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跟着高兴。“到了这个时候,桑治平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觉踏实多了。  ”过了两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韩。到了耀朝五岁时,老头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广东香山人,那时四个女儿都已出嫁,太太带着我们母子就这样来到了香山县城。陈家并没有什么家产,县城里只有这一栋旧院子,乡下只有十亩水田。到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为办丧事,卖了四亩田。结果留给我们母子三人的,仅只这栋房子和六亩田了。“桑治平插话:”三口人,六亩田,这日子怎么过?“”苦是苦,也这样过来了。田租给别人种,每年给我们二十石谷,菜自己种,我再帮别人缝缝补补,也绣点花,赚点小钱,供他们兄弟俩发蒙读书。“”秋菱,你是一个有见识的好母亲,日子这样艰难,还能让儿子读书。“”这要感激你,是你当时教我识字的。识了字后,就大不相同了,何况他们兄弟俩是男孩,更不能做光眼瞎子。“说到这里,两人都感觉到轻松多了。桑治平问:”后来,念礽怎么去的美国?“秋菱理了理头发,说道:”那年他十二岁,容先生回到老家来招留美幼童,见他聪明可爱,有意招他。来到家里,问我愿不愿意。我先问他自己,这孩子一口就说愿意。你知道,香山这地方华侨多,华侨们在南洋在美国做工,到老了,也有回到家乡来的,所以这里的人对美国不生疏,都知道美国比我们这里好。孩子的爽快答应帮我定了决心。我想,家里穷,也无势力,孩子留在香山,也不会有大出息,让他出国闯闯也好,于是就答应了容先生。临走前,陈家叔伯兄弟们知道了,坚决反对。我说,孩子是我生的,我有权为他做主,你们也从没给过他一文钱,你们有什么资格反对!“先前在肃府,秋菱在桑治平眼里始终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不料她也有这等魄力。正是应了一句古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强”送孩子上船的路上,我对孩子说:你改个名字吧,叫念礽。孩子问我为什么要改名。我说,妈在年轻时,曾遇到一个名叫礽的好人,他于妈有恩,妈一直怀念他。孩子懂事地点点头,也没再问下去。从那以后,孩子就用了这个名字。“桑治平身上的血一下子又奔涌起来。他抓住秋菱的手,激动地说:”叫我怎么感谢你呢,秋菱!你忍受着委屈痛苦,保留了这个孩子,又把他送往美国,学成回国。他即将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明天,我就去认了他,让他归宗,改叫颜念礽吧!“秋菱默默地听着,没有做声。两只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慢慢抽出,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念礽终于能到自己亲生父亲的身边,这是天意,我欢喜无尽;你认他,这也是正理。但我仔细想了想,以为还是不认他,不让他归宗为好。“桑治平急道:”认祖归宗,这是大好事,为何你不同意?“秋菱说:”念礽这孩子毕竟是我们未婚所怀的,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耀韩的父亲知,除此之外,再没有第四人知道。你将他归宗,这不是搅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叫我在这香山如何做人?以后嫂子知道了,对你多少也会有些怨恨。“桑治平连连点头:”你说得有理,有理。“”还有一点,能让念礽平安生下来,长大成人,能让我还有今日与你团聚的一天,这靠的是谁,还不是耀韩的父亲吗?我们不能过河拆桥,忘掉了他的大恩大德。念礽可以改名,但却不能改姓,这一辈子就让他姓陈姓到底吧,也算是我对耀韩父亲的感激。“桑治平忙说:”秋菱,你说得很对,刚才是我喜极而懵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多年来极想有个儿子,现在猛然听到自己有个这么卓异的亲生儿子,你说我该有多高兴!我再不说什么认祖归宗的话了,一切照旧,念礽依旧是陈家的长子。“秋菱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天我对两个儿子说,我们昨夜聊家常,才知道原来是表亲,让儿子叫你表舅吧。如此相称,日后你也好多管教他关心他。“桑治平似乎忽然之间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了更多的认识。若说二十多年前,他对她是一个热血青年对一个多情少女的爱恋,那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则是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位饱经坎坷的成熟女性的敬慕。  桑治平动情地说:”秋菱,若不是有你嫂子的话,我真想明天就将你娶过门,我们堂堂皇皇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秋菱脸上顿时飞过一片红霞。”堂堂正正拜天地,体体面面做夫妻“,多少年来,这一直是秋菱的梦想和追求,但如今梦中人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却又时过境迁,往日的憧憬倒反而变得飘渺起来了。  她充满柔情地说:”说说嫂子吧,说说你的女儿吧。这些年来,她们才是你最亲的人。“是的,也应该向秋菱说说这二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于是,桑治平将自己如何改名换姓隐居西山到漫游天下,到古北口成家,到人张之万幕,一直到跟着张之洞从山西来广东的过程。细细地告诉了秋菱。秋菱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多少反应,而胸中却如一锅沸水似的翻滚不停。她从桑治平的叙说中,时时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真挚而深沉的情和爱,一个志士博大而执着的事业心。她为自己当年慧眼识人而欣慰,更为儿子今后的前途有望而舒畅。  ”哥,“依旧是当年肃府时的称呼,它将桑治平全身的热血直唤到脑顶。”我给你看样东西。“秋菱起身,从床底下移出一只黑漆梓木箱子来。桑治平把桌上的油灯挑亮,他要把秋菱让他看的东西看个仔细。秋菱站在木箱边,定了定神,桑治平见她的脸色渐渐泛红,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心在急速跳动。这情景又使他想起了当年去热河前夕,秋菱刚进书房那一刻的神态。  她把木箱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几件旧衣服。她把衣服拿开,露出一大堆男人穿的棉鞋来。秋菱拿出其中的一双递给桑治平。这棉鞋,跟二十五年前秋菱送给他的那双一模一样。秋菱重新坐到桌子边,眼睛盯着桑治平手里捧着的棉鞋,好半天,她才开口说话,语调缓慢而凝重:”这箱子里一共有二十四双棉鞋,二十五年来我对你的思念都在这里面。“桑治平的心陡然一惊,手中的棉鞋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珍贵而沉重起来。他又向木箱那边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堆放的棉鞋,也突然在他的眼中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很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鞋子,犹如当年捧着秋菱送的那双鞋子一样,激动得全身热血奔涌。  ”你那年陪着肃大人去热河的时候,院子里的海棠树开始飘叶了。第二年京师海棠树再次飘叶的时候,我却做了陈家的小妾。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脚上的棉鞋穿坏了没有,我想我应该为你再做一双。于是我拿起针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边纳边想,那一针一针地上下抽纳,就好像在跟你一句一句地说话,满肚子的心事,满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月亮早已不知去向,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黑暗。远处零丁洋的海浪拍岸声,似有似无地传进陈家旧宅,更使人感到长夜的冷寂。  ”从那以后,每年秋风起的时候,我便开始为你做一双棉鞋。我把这一年来的思念之情,用这一针一线,把它纳入鞋中。平时,拿起这些鞋子来,往日的桩桩旧事便会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从北京到香山,从背着念扔兄弟到他们成人,就这样,二十五年来,我为你做了二十四双棉鞋。每次做鞋的时候,都想到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你亲自穿上它就好了。前几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近几年来随着年纪老了,精力衰弱了,我也不再抱希望了。不料,上苍有眼,还有我们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可以亲眼看到你穿上我做的鞋子的时候了!“秋菱眼中的泪水顷刻问决堤而来,她不再说话。二十五年里积压的无穷无尽的思念幽怨、郁闷冷寂,今天夜里,都要借这悲喜交集的泪水来彻底洗刷荡涤零丁洋的海浪,似乎翻卷得更高,撞击得更响了;一声一声递进,比起刚才来,显得清晰可辨。它是在为她苦难的身世而哀哀哭泣,还是在为安慰她而絮絮轻语?茫茫无垠的星空,浩浩无边的大海,今夜,你们听到的是一个平凡女子的来自情感最深处的声音。在天长地久亘古不息的宇宙看来,人类实在太脆弱,太无能,人的一生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这脆弱渺小的人类,好不容易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偏要生出这么多自身造成的灾难,制造出这么多美与恶的争斗,情与仇的纠缠?这个当年卑微的肃府小丫环,用她整整二十五年的相思之情,纳成的这二十四双浸泡着泪水的棉鞋,是情到深处的美丽,还是情到痴处的迷误?是人性的光辉,还是人性的悲哀?这实在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不过,无论外人怎么评说,对面的男人,却实实在在地被这一腔深情厚谊所打动,所震撼桑治平放下棉鞋,将秋菱的双肩再次抱紧:”秋菱,你那年送我的那双棉鞋,我一直没有穿,我走到哪儿,都把它带着。看着它,就如同看到了你。这二十四双鞋,寄托了你二十五年的情意,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珍惜它。“”我知道。“秋菱幸福地望着桑治乎,温存地说,”回房去睡吧,念初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六 海军衙门和颐和园工程搅到一起了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秋菱当着桑治平的面告诉两个儿子和媳妇:主考大人原来就是失散了三十年的表哥,想不到在香山居然亲戚重逢。秋菱叫他们一齐向表舅磕个头,认了这门亲。念礽听了,喜从天降。他对桑治平正是感恩不尽的时候,不料这位恩人竟是母亲的表兄,从此恩人和表舅合为一人,更是情上加亲了。耀韩觉得很是稀奇,好像正应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古话似的,奇事眼睁睁地就在自家出现了。只有儿媳春枝心存几分疑惑。昨天吃饭的时候,她就发现婆婆的神色不大一般,特别是婆婆突然流泪离席,这个举动也很特别。夜晚,她隐隐约约听到婆婆房间里整夜都有人在说话。这些加起来,凭着女人的直感,她觉得这位主考大人与婆婆的关系决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乱怀疑,况且婆婆一向对自己很好。婆婆年轻守寡,这些年来春枝眼见婆婆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无一句闲话给别人说。春枝没有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怀疑,而且告诫自己,今后永远也不能说。  于是,念礽、耀韩夫妇一齐起身,然后跪下,喊一声表舅,再向桑治平磕了一个响头。桑治平再一次细细端详念扔的时候,觉得除开那双眼睛像秋菱外,其他的一切,都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平空添了一个亲生佳儿的桑主考,一时间真有此生再无所求的满足感。  磕过头后,大家是一家人了,一顿饭吃得热热火火、团团圆圆。桑治平在陈家一住五天。五天里,他和秋菱互相说了许多别后的经历,两颗深受重创的心都得到了弥补,彼此都有一种青春重返的感觉。一天下午,念礽和耀韩夫妇都不在家的时候,桑治平叫秋菱把那二十四双棉鞋都拿出来。在秋菱的面前,他将每一双鞋都在自己的脚上穿了一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秋菱坐在床沿上,看着桑治平来来回回地走着,心里得到极大的欣慰。  桑治平说:”这二十四双鞋我都背回广州去,慢慢穿。“秋菱想了一下说:”不要带走了,就让它们一直留在我身边吧!既然每一双你都穿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说实在话,这鞋子穿不穿都不要紧,只要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心意就足够了。“”正是因为这是你的心意,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听我的,不要带。“秋菱淡淡一笑,”你一下子带回这多棉鞋,嫂子会觉得奇怪。何况广东暖和,隆冬季节也不要穿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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