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人头是属于杨广的。杨广搬到扬州已经快两年了。此时,杨广大帝还有另一个极其响亮的称号:太上皇。那是长安的李渊送给他的。杨广陛下的职务长了一级,但他本人应该不会高兴。唯一能让他高兴的只有眼前的美景了。闲暇时候,杨广经常登上迷楼的高处,迷楼是他在江都修建的一座高楼。建筑规格相当高,楼接楼,房套房,陌生人譬如刘姥姥们进了去,肯定迷路走不出来。迷楼是杨广亲自取的名。如同楼名,杨广的心头大概也是一片迷茫吧。仰望星空,杨广的眼神异常空洞。不过数年间,富强的帝国四分五裂,硝烟遍布自己的国土,当年离开时,他还跟没能同行的宫女许诺,让大家注意保养,明年我就回来(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看来,只能放那些宫女的鸽子了,中原再也回不去了,那些美丽的妃子再也见不着,他也再没有平定中原的信心,更没有称雄天下的壮志。雄心勃勃的天子可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着青衫短裤,拄着拐杖,形态颇似逛颐和园的普通老汉。史书所记,退朝之后,杨广就会换上这一身蹬三轮的打扮,在行宫的楼台馆舍里游走,眼睛贪婪地望着这美丽的一切。一直到了夜晚,才恋恋不舍地回寝殿。江山如此多娇,侬真想再活五百年。史书将此事记下,以印证杨广的荒诞。外面烽火四起,不想着出去平定,却天天搞自助游,这实在不像话。可是,谁又能理解杨广此刻的心情。曾经的杨广也算有为青年,修长城,凿运河,通西域,平边乱,收四夷。但数场大败洗尽了他的英雄气。现在的他已经看到自己悲惨的结局。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心有壮志的人发现自己的软弱无力。也只有看不尽的美景,醉人的烈酒能麻醉自己吧。只有这些才能暂时消除内心的惶恐,无比的失望与绝望吧。读史书至此,浮现在我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目空一切、刚愎自用的帝王,而是一个回天无力的老头,他孤独地行走在迷宫,用繁华迷醉着自己,用胜景藏起自己孤独的身影。他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终结之音。李密、李渊、窦建德,还有天下的豪杰们,你们都想取朕这项上人头吧。来吧,朕等着你们。杨广再一次犯错误了,社会学告诉我们,最终背叛我们的永远是离我们最近的人。最终取他人头的不是外面的豪杰,而是他最信任的骁果。骁果军是杨广的御林军,这支军队由臂上走马级的壮士组成,从各地的军队以及民间团体挑选而来,有一些还是死囚犯里捡出来的,左臂刺以血鹰,以示效忠。想起事的人是率领骁果军的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司马德戡,扶风人,小时候是杀猪的,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从了军,还成了杨广的亲信,此时率领着一万骁果军驻在东城。司马德戡想杀杨广并不是自发自觉,他是被逼的。最近这段时间,司马德戡发现部下情绪相当不稳定,断断续续有些骁果兵逃跑。骁果兵逃跑也不能怪这些人没组织没纪律,其实也是杨广逼的,杨广这些日子正在策划迁都丹阳,也就是今天的南京。骁果军大多是关中人,老婆孩子还在老家,跑到扬州本以为度个假,来年还能回去,现在竟然要迁到长江以南,那何年何月才能回家?手下的兵一个个逃跑,要是追查起来,司马德戡脱不了干系。为了摆脱困境,司马德戡想了一个办法,这是个馊主意。这个办法是:组织一场骁果胜利大逃亡,然后自己也趁机跑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司马德戡串联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这些人身份各有不同,计有杨广的秘书(内史舍人),各种武将(虎牙郎将,鹰扬郎将),替杨广管印章的(符玺郎牛),门下省助理(直长)以及管城门的,看病的,站岗的以及宫女太监;等等。从规模之广来看,司马德戡不逃则已,一逃就要把杨广陛下逃成孤家寡人。史书记载司马德戡阴险,看来,史书诚不欺人,但史书忘了记,这个人有点笨,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人多了,跑起来虽然法不责众,但中国有个惯例,人多了容易坏事。司马德戡大概是不知道保密是怎么回事,不但大搞串联,还毫不避讳,经常跟这些人到酒楼开会,称兄道弟,公然讨论逃跑事宜。消息传到了宫内。一个宫人决定告发司马德戡,她不是第一个听到消息的人,但应该是第一个决定告发的人。这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她地位比较低,无法在杨广面前说上话,要告发,只有找自己的主管领导,也就是后宫之主皇后。皇后姓萧,史称萧皇后,出身高贵,是西梁孝明帝的女儿,出生在二月,那时我国盛行封建迷信,认为二月生的儿女不吉利,就送了出去。导致萧氏生为公主,生活水平却跟劳动人民保持高度一致(躬亲劳苦)。当然,自从嫁给杨广之后,她还是过上了好日子。杨广虽然好色,但跟萧氏关系很好,基本做到了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这大概跟关于萧氏的预言有关,隋唐最著盛名的算命先生袁天纲给了她八个字:“母仪天下,命带桃花。”听到宫女的报告后,萧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她:“好吧,你去奏禀圣上吧。”出来后,这位正直而勇敢的宫女被拉到宫外斩首,罪名是妄议朝政!据说鸵鸟在碰到危险时会将脑袋伸进土里,其实这是一种误解,鸵鸟只是将头靠近地面,侦察敌情以及伪装自己,世界上真正在危险面前将头钻进土里的,应该是人这种生物。不久之后,又有宫女报告听到宿卫的士兵在低声谈谋反的事,请求将这一情报禀报给杨广。萧氏拦住了她:“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无可救了,告诉圣上这些话,无非是让圣上徒增烦恼。”二十九年前,只有九岁的萧氏嫁给了杨广,这么多年,她见证过杨广的谋略(主要是阴谋),也分享过杨广的荣耀,现在一切行将结束。【宇文家的三兄弟】事情已经无可逆转地朝最终点奔驰而去,司马德戡甚至已经定了日子,就在三月十五左右大家集体跑路,不知道发令枪由谁打响。照司马德戡的计划来看,还不是最糟糕的,毕竟司马德戡只是想逃跑,就算他撺掇着所有的人都跑了,杨广大不了当个光杆皇帝。事情的质变来源于一个人的加入。因为司马德戡大力发展跑路下线,有一个人也收到了风声,他直接要求会见一下跑路总指挥。新加入的小弟还想见总指挥?但接收到这个信息后,司马德戡马上跑去见对方,对方的来头太大了。这个人是宇文述的儿子。顺便说一下,当年炒掉李密的宇文述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在演义里,宇文家有一个很了得的儿子叫宇文成都,在隋唐十八条好汉里排第二,仅次于李渊家的傻小子李元霸。此人相貌堂堂,武艺出众,勇猛无双……可惜的是,宇文家的基因不可能出产这样的优质品,宇文成都是虚构人物。除了宇文成都之外,演义里宇文述还有一个花花太岁儿子叫宇文惠及的,在大街上强抢民女,后被秦叔宝一锏打死。这个宇文惠及是虚构的,但他的光辉事迹还是有原型的,原型就是要来见司马德戡的人。此人叫宇文智及,史书记载跟演义里的宇文惠及一样是色鬼,但宇文智及这位原型还有另一项特长:搞阴谋!见到司马德戡,宇文智及认真听取了总指挥的逃跑计划,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对方的一个大漏洞:“杨广虽然失去了道义,但威风还在,要是听闻你们逃跑,一定严令追捕,你们将跟窦贤一样,自取其死!”窦贤是隋朝郎将,是逃跑主义的先行者,不久前率部下逃亡回家,被杨广派兵追上斩杀。司马德戡吓出一身冷汗,千算万算,没算到杨广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要是惹怒了他,就算逃到西天佛祖那里都会被挖出来。“那怎么办?”宇文智及压低了声音,说出了另一个计划:“不如纠集兵马,攻向宫殿,废昏君,立明哲。如果事情成功,公自然荣华富贵!”这个就太跳跃了,司马德戡只想跑路,让他杀杨广,实在没有心理准备,但宇文智及马上用一句话给司马跑跑吃了一颗定心丸:“就算不成功,也能吓杨广一跳,那时你们再逃,杨广必定胆怯,不敢追讨!”进可改朝换代,退还可以接着跑路,这实在是万全之策,司马德戡马上同意了这一方案,还表示事情成功之后,将奉宇文智及为主。宇文智及笑了,他告诉对方,我还不能领头,但我已经有了一个最佳的人选。“谁?”“我的兄长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是宇文述的长子,这位仁兄算是典型的贵族子弟,在长安的时候,就仗着他父亲的威风,成天价在大兴城内乘肥挟弹,驰骛道中,长安市民亲切(亲自咬牙切齿)地称呼他:轻薄公子。宇文智及大力推荐其兄长,不是兄长比他更浑,而是兄长跟他关系很好,宇文智及认为这样的好事不该忘了兄长。于是,宇文智及将司马德戡们领到宇文化及的面前。郑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宇文化及脸色大变,全身流汗,差点休克过去。这位仁兄来到江都以后,倒不忘本,接着干坏人坏事,但弑君这样的事还是超过了他的承受力。后来,司马德戡想起这一幕,后悔自己早该看出对方是个脓包的。当然,现在整个计划都告诉你了,你不干,就是逼着大家灭口。过了一会儿,宇文化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终于颤抖着点头同意。宇文家的加入,让一起逃跑事件演变升级为改朝换代事件。另外,种种迹象表明,宇文家的第三个儿子也参与了进来,这个人是多年前就跟李渊夜谈大事的宇文士及。因为宇文士及后来当了唐朝的宰相,而隋史又是唐朝人编的,他们说宇文士及没有参与这一弑君事件,那就算没有吧。江都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所有人都知道要出事了。但接下来传开的这个消息,还是将客居江都的关中汉子们给惊住了。据传闻,杨广怕关中骁果不随他去丹阳,已经决定将他们全部毒死,这个消息传得有板有眼,比如,杨广已经准备了二十石的毒酒,连日子都选好了,就在三月十六日那天请断魂饭。隋制一石有一百多斤,一石足以毒杀千人,二十石够两万人用的。搞这么大规模的毒杀事件,杨广果然是大手笔。这个消息据说很准确,是从皇宫里的御医传出来的。当然,我们已经说过,跟司马德戡喝酒拜把子组成跑路同盟的人里头就有太医院的医生,而三月十六日,很巧,那原本是司马德戡准备起跑的日子。看来消息已经走漏,抢跑已经势在必行,三月十日,弑君为乱的大幕拉开。那一天,风很大,风尘扫荡了扬州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天空变得昏暗如夜,风沙之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在城东,一支部队悄无声息地集结起来。那是司马德戡跟他率领的骁果。司马德戡宣布了他的计划,并很快得到了骁果的响应。造反还是过五天去吃杨广的毒酒。这并不是一道难做的选择题。在这一天的黄昏,司马德戡偷走了御马,备齐了武器,只等夜色的降临。风高,月黑,弑君!梆!梆!梆!打更声似远似近地响起来,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点火把!”黑暗中,司马德戡用阴沉的声音下达了命令,无数火把点了起来,照亮了城的东边,火光下,是数万准备起事的大兵,那些脸孔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发亮发红。这个阵势有点大,杨广察觉到了异常。杨广贪玩,属夜猫子型,都三更天了,竟然没睡着,还望到了东边的火光以及听到宫外的喧哗声。“宫外何事喧哗!”很快,杨广定下心来,他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外面的草坊失火了,大家正在救火。”给出这个回答的是值班的侍卫武官裴虔通,此人是杨广的亲信,在杨广还是王爷时,就是杨广的跟班,当然,现在裴虔通是司马德戡的人。杨广又躺下去,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扬州街头,刀已出鞘。【杨广之死】扬州的大街上,值班的士兵正在巡察街道,突然冲过来了一群禁卫军,这帮兄弟单位的人来了之后,毫不客气,立刻就将负责巡夜的隋将控制了起来,并告诉下面的士兵,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现在扬州城防由我们接管。率领这支部队的是宇文智及,很快,各个街头都布置了新的士兵,扬州城落在了反军的手里。与此同时,在宫殿的芳林门外,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此人是杨广的孙子,燕王杨倓,因为宇文化及们的动作太大,杨倓发现了事变,连夜从家里跑出来,准备给杨广报信。来到芳林门,门已经关上了,没有令牌是进不去的。想了一会儿,杨倓捏着鼻子从下水道钻了进去,总算过了第一关。下一关是玄武门,这是最后一道门,进去后就是杨广的寝殿,可玄武门是没有下水道供人去钻的。情急之下,杨倓大声对楼上招呼:“臣中风了,命悬一刻,请求见圣上最后一面。”这个理由编得还不如逃课的小学生。中风了还能钻下水道?还能如此大喊?玄武门的门打开了,杨倓一进去,就被裴虔通请到小单间关了起来。另一拨人也来到了玄武门外,他们才是裴虔通等待的人。司马德戡一路小跑来到了玄武门前,他倒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的,在这之前,司马德戡早已经做好工作,各大城门都没有上锁,这样看来,杨倓的下水道是白爬了。来到玄武门前,看到迎接他的是裴虔通后,司马德戡松了一口气,在计划里,玄武门是最关键的一环。这里原本驻扎着对杨广效忠的一支部队。这支部队勇猛善战,待遇优厚,杨广还经常做媒,将宫人许配给他们。这支部队称为“给使”。这一天的早些时候,给使接到圣旨,将他们调出城外。他们丝毫没有怀疑这道圣旨的真实性,因为前来宣读圣旨的是杨广的一位亲信太监魏氏(姓魏的太监就是奸啊)。诚然,魏太监也是逃跑团的成员。杨广的处境称得上众叛亲离了,但混到这一步,能怪谁呢?下面发生的这件事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最后关头亲信都选择背叛。在司马德戡抵达玄武门时,另一支部队来到了玄览门,领军的是他的舅舅独孤开远。来到门外,独孤开远大力敲门:“兵仗尚全,犹堪破贼。陛下若亲出临战,人情自定;不然,祸今至矣!”杨广终于知道外面已经反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问自己的老婆萧氏:“难道是阿孩做乱?”阿孩是杨广儿子齐王杨暕的小名,因为失宠正被软禁在家。第一时间,杨广想到的造反者竟然是自己的儿子。想到这里之后,杨广选择不回应外面的请求,谁知道外面那些兵马是不是杨暕骗来赚他大门的。最后的希望溜走了,裴虔通领着反兵冲到了成象殿前。冲进大殿,裴虔通大声喝斥守卫放下兵器。正当殿内守卫举棋不定时,一声暴喝响起:“天子在此!你们想干什么。”站出来的是右屯卫将军独孤盛。因为事出突然,独孤盛来不及披上铠甲,唯拿着大刀,挡在了裴虔通的前面。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愿意给杨广陪葬,裴虔通上前一步,讲起了道理:“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关将军的事,请将军不要乱动。”独孤盛以一声干脆利落的回答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老贼,休得胡言!”说完,独孤盛喝令值班的士兵前去迎战,但很快,他绝望地发现,士兵们纷纷放下武器,离开了现场。所有人都知道拿起武器是死,放下武器是生。逃走的人史书无名,而独孤盛之所以能在史书留下他的名字,那是因为他具有直面死亡的勇气。挥舞着大刀,独孤盛冲向了箭雨刀林,倒在了大殿的台阶之下。跨过独孤盛的尸体,裴虔通向寝殿进发,天已经微微亮了。前面就是寝殿,里面住着那位不可一世,权倾天下的人,擒拿他,一切将画上句号。殿门紧闭着,裴虔通下令:“撞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优秀内应魏公公打开了大门。杀进来之后,裴虔通四下寻找,已经不见了杨广的踪影。杨广哪里去了?裴虔通率兵跑出了寝殿,来到了永巷,我们已经说过,迷楼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是一座迷宫,要是杨广存心躲猫猫,一时半会儿还真抓不着。正在无奈之时,旁边有位美人伸出了头。“陛下在哪里?”裴虔通抱着侥幸的心理问了一句。没承想,美人轻抬玉手,指向了西边。陛下逃到西苑去了!嫔妃都出卖杨广了,当然,不能怪美女薄情,要知道这里是永巷,是宫中幽禁失宠妃子的地方。乱兵终于找到了杨广。隔着窗子,杨广看到白晃晃的大刀,他倒没有慌乱,大概他早就在等待这项上一刀,于是,杨陛下认真诚恳地问对方:“你这是要来杀我吗?”这一反问,搞得乱兵很不适应。杨皇帝,我们是来弑君的,你配合一下,好歹喊两声,反抗一下,我们趁热一刀结束了你不是甚好?惊慌之下,乱兵表示自己不敢,这次前来只是请陛下回长安。原来如此,杨广步出房门,他见到了裴虔通。“你不是我的故人吗?对我有什么怨恨?也来反我?”大概是对过口径的,裴虔通也表示自己不是造反,只是奉陛下还京而已。好吧,你们都演戏,我就陪你们玩一玩吧。“朕正准备回京,等江上的米船到了,我就领你们回去!”天终于亮了。宇文化及正在家里焦急地等待,很快,门外有人禀报,司马德戡已经派兵前来接他去主持大局。行到街上,很多消息灵通的人知道这位宇文大少爷将是话事者,纷纷上前拜码头。从一个轻薄公子变成主持大局的人,宇文化及十分不适应这个转变,他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会低头靠在马鞍上连声回应:“罪过罪过。”来到城门,司马德戡早已经等候多时,他将宇文化及领进朝堂,告诉他,事情已经在掌控之中,你现在是丞相,主持一切大局。紧接着,司马德戡说了一句让宇文化及跳将起来的话:“陛下马上就要到这里来见我们。”西苑,裴虔通正在请杨广上马,按照他们的流程,这会儿应该请杨广到大街上遛一圈,然后到朝堂宣布退位。这就太不厚道了,到大街上遛一圈,不就是游街示众吗?这种做法严重违反人权。何况这一般用在小偷、通奸等犯罪分子身上,皇帝被游街好像没有先例。可杨广并没有意见,他只对将要骑的那匹马有意见:“马鞍太旧了!”杨广严肃抗议道。这大概也是世界上最挑剔的游街示众犯了。最后,裴虔通又搞了一副新马鞍,好不容易将杨广哄上了马。裴虔通一手拿刀,一手拉着缰绳拉着杨广大帝到大街上遛了一圈,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围观的群众(以乱兵居多)欢呼雀跃。是的,对他们来说,杨广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再没有人强迫他们远征辽东,也没有人请他们喝毒酒,也不需要渡长江,到南方蛮夷之地。也许,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在杨广被押到朝堂之前,宇文化及制止了对方。“赶紧把这个人拉走!”虽然杨广已经是阶下囚,宇文化及已经号称丞相,但杨广的气场依然让宇文化及没有勇气直接面对。事情到了这里,也就算完事了,派一个大兵将杨广的头砍下来,然后宣布宇文化及摄政。政变完美收官,可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他们还想在取杨广性命之前,羞辱一下对方。这是一个自取其辱的想法。他们找来了一个叫封德彝的人,此人据说才思敏捷,口才了得。果然,上去之后,封德彝就给杨广宣布了数条罪行。杨广轻蔑地看着对方:“我实在对不起百姓,但你们这些人,跟着我享尽了荣华富贵,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反我!”“还有你,封德彝,你是一个读书人,为什么参与到这些武夫的逆谋中来。”不要再安排罪名了,杨广就算罪行滔天,也该窦建德们来取他的人头,但你们要取,也就取了去吧。裴虔通的大刀挥出,杨广十二岁的儿子倒在了地上。大刀又伸向了杨广,突然被打断了。“天子有天子的死法,怎么能动刀,给朕取鸩酒来!”杨广在维护人生最后的一点尊严,据记载,他早已经算到这一天,为了不麻烦群众,自己备了毒酒放在身边,交代宠幸的侍妾到时拿来好同年同月同日死。显然,这时候还想服务人员倒酒是不现实的,而裴虔通也没想到杨广这么麻烦。你们啊,档次太低,弑君连个准备工作也做不好。叹口气,杨广解下头巾交给对方:“你们用这个吧。”这个曾经气吞河山,梦想建立一个伟大的帝国,一个空前绝后超越秦汉的伟大帝国的人,这个以千古一帝自许的帝王,这个傲视群雄的王者,这个主宰四海的统治者,倒在了扬州迷楼寝殿的洗手间里。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大概知道自己是一位失败者了,他应该也会猜到一个失败者是不会见容于史册的,他的那些功绩将被描写成负面工程,而他自己,也成了暴君的代名词。远在长安的李渊得到消息后,哭得十分伤心,然后化悲痛为力量,专门开会,讨论后给他一个“炀”的谥号。“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谥法》这就是说,杨广是个色魔+流氓+独夫+暴君。李渊也算是报了当年被称阿面婆面的仇,出了那口恶气。当年秦始皇比杨广更猛,也没有被人加上炀的大号。这不公平,但这就是历史。剩下的就是清洗杨家宗室。爬下水道的杨倓死了,还有一路兵马直扑齐王杨暕的宅第。杨暕在睡懒觉,听到动静之后,大惊:“是什么人?”看见冲进来的大兵,杨暕心头涌起绝望,不甘心地喊了一句让大兵们摸不着头脑的话:“请慢点下手,儿子并没有负国家!”搞了半天,大兵们才明白,原来杨暕还以为是父亲杨广要来取他性命。在要不要告诉对方真相这上面,显然大兵们没有太多的同情心。杨暕被拖到街上斩杀。至死他都不知道是谁要他的命。无论失掉权位也好,丢掉性命也好,最痛心的莫过于父子到死还在互相猜忌。难怪多少人在抱怨,宁可生在铁铺豆腐坊也不要生在帝王家。杨广死后,宇文化及这帮人管杀不管埋,看人家断气拍拍手走了。萧后只好找了些宫女,将床板拆了下来,做了一副小棺材,将杨广跟他的儿子放进去,掘了一个浅坑埋下。妇女毕竟没力气,要挖大坑力不从心,另一方面也要怪杨广,挖了两千公里的运河,修了千里的长城,建了无数的宫殿,竟然连个墓都不给自己挖。数月后,隋朝的旧将来到这里,将杨广挖出来,改葬到吴公台。吴公台是弩台,用兵之地,杀气太甚。数年后,唐军来到这里,他们将杨广从吴公台请出来,改葬到离吴公台二十里之地的雷塘。至此,杨广总算有了一块安息之地。地盘不大,后面百姓也不客气,经常在他的墓地附近刨土种菜。也没有人给杨广扫墓,杨广的墓渐渐被荒草掩没。曾经拥有天下的人,连一亩三分地的墓地都保不住,这公平吗?这是公平的。请把我的双手放在棺材外面,让世人看看,伟大如我恺撒者,死后也是两手空空。这是罗马的统帅恺撒说的。最后还有一件事要提一下,二十九年以后,杨广的坟墓又被打开,这一次倒不是搬家,而是有新人入住。他的妻子萧氏辗转多地,历经人世的沧桑,在那一年去世了。此时,已经是大唐盛世贞观二十一年。李世民特批让萧氏与杨广合葬雷塘。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迟到的团聚也是团聚。如果得知最终陪伴他的是自己的爱妻,杨广也会感觉些许慰藉吧。【内讧】杀掉了杨广,宇文化及领着关中人踏上了还乡的路程,他本人当仁不让就任了还乡团团长一职。启程之后,宇文化及平定了一起隋朝遗老的叛乱。杨广虽然是个失败的帝王,但生性豪放,平时也拉拢了一些将领。有人替他复仇是正常的,但宇文化及没想到的是,还乡团内部分裂了。搞分裂主义的是司马德戡,司马德戡本来跟宇文化及搭的是同一条贼船。司马兄还是船长,后来主动让贤给了宇文化及,但很快,司马德戡就无比后悔自己的这一决定。宇文化及太不成器了,通俗点说是烂泥扶不上墙。自从当上还乡团团长后,宇文化及先把六宫的妇女同胞给收编了,每天南面而坐,把规格提升到了杨广一级。虽然杨广不会发表什么不满看法,但宇文少爷你毕竟还挂着大丞相的称号,就这么接收杨广的寡妇,这社会舆论还要不要顾及?除了私生活不检点之外,司马德戡还发现宇文化及可能是个笨蛋,自从宇文化及总揽政务后,下面汇报情况,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宇文化及都一概以不变应万变,不回答,不批示。连个话都不会说,不是笨蛋是什么?事实上,司马德戡还是估计错了,宇文化及倒不笨,他只是口笨,现场抢答能力比较差而已。等人下去之后,宇文化及召集师爷商讨对策。后面发生的一件事,让司马德戡对宇文化及彻底失去了信心。还乡团行至彭城,水路不通,只好登岸,为了应付庞大物资运输的需要,宇文化及就地抢了牛车两千辆,然后下令,值钱的东西搬上车,宫人上车。那这些兵器铠甲怎么办?望着摆了一地的器械,下属问道。“分发士兵,让他们带着上路好了。”接到这个命令,司马德戡快要疯了。怜香惜玉是对的,但祖宗你也看看时候啊,我们是还乡团,不是上香团哪。一路上,要应对无数的挑战,有无数的恶战要打。保护你的不是香车美人,而是这些外貌粗俗,不具任何观赏价值的骁果。你把他们累成了马,要是李密李渊还有东都人杀过来,谁来应敌?好不容易搞掉了一个杨广,抬出来的却是一个更浑的,想到这里,司马德戡就恨不得找块豆腐把自己砸死。怎么让这样的人当了老大?这是瞎了你的铝合金眼。自从宇文化及暴露自己的智商跟人品值后,司马德戡也不像以前那样恭敬对待宇文化及了。这个变化很快被宇文化及察觉到了,司马德戡对他已经不像春天那样温暖,也不像夏天那样热情,倒有秋天的一股凉意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