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宽赦我,是大王的恩典;可是,我要伏罪,那是我的职责。”石奢说完,拔出剑来,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一挥剑,一道血光。 石奢就这么自杀了。 李离是晋文公的大理,也就是法院院长。 有一次,因为偏信了一面之词,杀错了人。李离十分懊恼自责,于是判了自己死罪,让人把自己拘留起来,等待处死。 早有人向晋文公报告了,晋文公一听,这李离一向很正直,就算错了,也不至于就判自己死罪啊。就凭这一点,也不能处死他啊。 晋文公亲自前来看望他,宣布赦免他。 “算了,这事不怪你,都是你手下工作不细。就当交了一次学费吧。”晋文公安慰。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长官,权力没有分给手下,薪水也没有分给手下,如今犯了错误,怎么就让手下承担呢?这不是太不要脸了吗?”李离拒绝赦免,坚持认为自己有罪。 “你这么说,那我不是也有罪了?”晋文公还要劝。 “按照我们的法律,法官判罚不当,必须承担责任,用错了刑,则自己要受这个刑;杀错了人,那就要偿命。这是法律,跟主公您有什么关系?您别劝我了。”李离不为所动。 “那我就命令谁也不能杀你。”晋文公很爱惜他,要来硬的。 “既然这样,我自己来吧。”李离抽出剑来,也是一咬牙一跺脚一闭眼一挥剑,一道血光。 李离就这么自杀了。 正直的人往往死于正直,不是被杀就是自杀,要不就是被自杀。所以,正直又被称为死亡性格。 所以,正直是正直者的耗子药。 第二二九章 流氓律师 在子产去世之前,游吉专门和子产谈起过邓析。 邓析是什么人?为什么值得游吉专门问起? 邓析,郑国的下大夫。邓析这个人非常聪明,喜好“名说”,换成今天的话就是逻辑学。所以,邓析是春秋百家中“名家”的代表人物。 任何学说,要有用才会有人关注。邓析的名家学说原本就是自娱自乐,可是到了子产铸刑鼎之后,这伙计看到了机会。 子产把刑法铸在鼎上,固然是大家都能看到了,可是同时产生两个问题。第一,内容有限。子产尽量言简意赅,可是鼎的容量就那么大,所以子产的刑法就难免挂一漏万,并且因为语言简略而有的地方含义模糊。第二,无法增删。那年头铸个刑鼎是个大工程,要修改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老百姓虽然现在能够看到刑法了,可是还是很困惑。首先,很多地方看不懂;其次,很多条文大家的理解都不一样。当然,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很多内容没有涵盖,或者只有模糊的定义。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来对刑法作解释。 谁来干这个事?子产是不会的,他忙着呢。大家族们也没人来干这事,一来大家不关心,二来大家也没这水平,三来还犯忌讳。 这个时候,一个人挺身而出了。谁?邓析。 第一次辩护 “哎,这一条是怎么回事啊?”刑鼎前面站着不少人,每天都有不少人。有原告,有被告,还有看热闹的。 说话的是一个老者,一脸茫然无助的样子,向周围的人询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有人问他。 “我儿子被人告了,我想看看他有没有罪。”老者说。原来他儿子是被告,怪不得这么急。 “那你儿子为什么被告?”又有人问。 老者急忙把儿子被告的原因说了一遍。 听完老者的话,周围的人们急忙在刑鼎上找相关的条文。 “第八条适合你儿子。”有人提出来。 “不对,十八条才是。”有人反对。 “完了,你儿子肯定有罪。”又有人说。 “不对啊,你儿子没事。” 不一会,刑鼎周围吵作一团,关于老者的儿子是不是有罪,大家各有各的见解,互不服气,争吵起来。 老者东瞅瞅,西看看,听谁说的都有道理,可是转眼之间就又觉得没有道理。听了半天,听得他越来越伤心,似乎儿子怎么说都是有罪了。 老者哭了。 而其他的人不管老者,依然在争论着。 “争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了过来,高声问道。 只见这个人身材不高,穿一身大夫的衣服,看上去洗得很旧,似乎不是太有钱的人。 看见这个人过来,大家都收了声。 “老头,你可以向这个人请教,他老有学问了。”有人低声对老者说。 “他谁啊?哪个单位的?”老者问。 “邓析大夫啊,这刑法,没人比他精通了。” “是吗?” 老者把自己儿子的事情又跟邓析说了一遍,邓析边听边点头。 “行了,你儿子没罪,放心吧。”邓析没等老者把事情讲完,摆摆手,下了结论。 “啊,你怎么这么肯定?凭的是哪一条?”老者有些将信将疑,脱口而出。 “想知道是吧?” “是啊。” “拿钱来。”邓析把手摊出来。 “还要钱?”老者有些吃惊。 “嘿,不要钱凭什么告诉你?我吃饱了撑的不在家歇着,跑这来干什么?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给你提供咨询,你就要给我报酬啊。”邓析理直气壮地说。 “那什么,你就不能发挥点仁爱精神?”老者说。 “狗屁仁爱,那你仁爱仁爱我。”邓析很不屑地说。 “那,你要多少钱?”老者想起儿子来,咬咬牙,决定先询个价。 “你儿子这个属于比较大的案子了,按着规矩,给我一件衣服。”邓析还是明码标价,要一件衣服。 那年头,一件衣服也算价值不菲了。 老者有些犹豫,毕竟这一件衣服也不是那么好挣。想了想,觉得如果一件衣服能让儿子免于问罪,那也值了。可是,眼前这个邓析说话靠谱吗? “那,要是俺给了你衣服,最后俺儿子又被判了有罪,俺不是亏大了?”老者还有些不情愿。 “嘿,挣你件衣服还真难。这样吧,审理你儿子那一天,我去帮你儿子辩解。如果你儿子被判无罪,你就给我衣服。否则,我就当去练练绕口令了。”邓析让了步,心说就算开业让利吧,先把第一单做出去再说。 老者的儿子很快受审了,因为就是普通百姓,所以审理案件的不是六卿,而是士师,级别是下大夫,跟邓析一样。 邓析如期来到,申请为被告人辩护。 因为有了刑鼎,人人都可以依据刑鼎的内容为自己辩护,因此邓析为被告辩护也就获得了批准。 原告作了陈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之后被告也作了陈述,顺便为自己辩解。基本上,事实已经很清楚地摆在面前。 “根据刑鼎第八条,被告罪名成立。”士师宣判。 “慢着,第八条不适合本案。”士师话音刚落,邓析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你凭什么说第八条不适合本案?”士师有些诧异,自己的判决从来还没有人推翻过。 “你听我分析。”邓析不慌不忙,开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的律师辩护。 邓析首先把第八条进行了解释,之后把本案的要素与第八条的要素进行对位,结果发现二者完全不吻合。随后,邓析对第十四条进行了解释,这个时候大家发现,本案原来最适用的竟然是第十四条。 “根据第十四条,被告无罪。”邓析最后得出结论。 士师目瞪口呆,邓析的话逻辑清晰,定义准确,无可辩驳。 “我宣布,被告无罪释放。”士师是个正直的人,并不因为自己被驳倒而拒绝承认错误。 被告喜出望外,老者老泪纵横。 “我,我,我……”老者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双手递过一个包裹来,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衣服。 邓析接过包裹,看了看衣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重新包好,拿着包裹,扬长而去。 子产补漏洞 邓析一战成名。 整个郑国都知道一个叫邓析的人对刑鼎的内容了如指掌并且能言善辩,能够帮人辩护替人脱罪。于是,原告被告都来找邓析,打官司的来找,不打官司的准备打官司的也来找,邓析基本上是来者不拒,大一点的问题收一件衣服,小一点的问题收一条内裤。如果需要亲自出马帮着打官司的,再多收些银两。 一时间,邓析成了郑国最大的律师,家里有数不清的衣服裤子。怎么邓析这么爱要衣服裤子?原来,邓析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穿不起衣服裤子,到十岁还光屁股。所以那时候邓析就暗自发誓今后要挣数不清的衣服裤子,每天换着穿。终于,子产的刑鼎给了他机会。 邓析本来就很能辩,又经过这样的实战演练,就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过他,一件事情,他三推理两演绎的,就能把对方说傻,乖乖地认他的理。 由于在逻辑学方面的巨大优势,邓析后来干脆谁给钱多给谁辩护,而不管被告原告谁有理。这一点,跟现在的律师没有区别。 有的时候,邓析甚至两头吃钱,谁给钱多向着谁。这一点,跟现在一些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一个德行。 邓析靠着刑鼎发大财,可是同时他对刑鼎刑法的解释有些恣意胡来,严重扰乱了子产所想要设立的法律秩序,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社会混乱。 这个时候,子产怎么办? “杀了邓析吧。”子皮非常恼火,建议子产杀掉他。 “不,邓析之所以能够这样,说明刑鼎本身有很多漏洞,杀了他也不能弥补这些漏洞。相反,他利用这些漏洞,我们就补这些漏洞,让法律完善。如果杀了他,谁来帮我们找漏洞?”子产反对,他站得更高。 这个时候,邓析开始公开举办各种讲座,讲解刑鼎上的刑法以及如何利用这里面的漏洞。与此同时,子产也在给士师们补课,讲解现行的刑法,同时弥补已经发现的漏洞。 就这样,邓析利用了漏洞之后,子产立即补充新的法律,之后邓析又去发现新的漏洞,子产再弥补漏洞。一来一往,郑国的法律越来越清晰,邓析要赚钱越来越难。 不过,邓析总是一个非常棘手的人物,游吉有些忌惮他,因此在子产去世之前请教该怎样对待邓析,是杀,还是留。 游吉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动邓析,他知道子产临终前的那句“按照你的方式”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如果你认为自己能对付得了邓析,最好就不要杀他。 游吉思虑再三,尽管他的信心不是太足,还是决定留下邓析。尽管邓析给他制造了不少麻烦,游吉总体上还能够应付,他不喜欢杀人,即便有的时候邓析让他很恼火,他也忍住了。 游吉在郑国执政的位置上坐了十五年,到郑献公七年(前507年)去世。游吉去世之后,驷乞的儿子驷歂(音喘)接任执政。 大律师之死 子产在的时候,邓析与子产的交手基本上势均力敌,有的时候还处于下风;后来到了游吉,邓析略占上风。不过游吉是个宽厚的人,邓析自己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分。现在到了驷歂,驷歂的能力比游吉差了很多,可是人又很跋扈,邓析对他可就不客气了。 驷歂执政一年之后,邓析索性出了一本刑法书,因为那时候书是刻在竹简上的,因此历史上称为“竹刑”。这本书是自从有鼎刑之后,这些年来邓析、子产和游吉三人在斗争中对刑法的完善,可以说是集中了三人的智慧以及郑国的刑法诉讼中的经验,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完备也最有逻辑的一部刑法。 “竹刑”出来之后,很多人前来购买,邓析又发了一笔。 “竹刑”的意义在于,老百姓自己手头有刑法了。 驷歂有点受不了了,他既没有子产的才能,也没有游吉的胸襟,他只是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从前,有人打官司还来找他走个后门托个关系什么,现在可好,要打官司的都去买邓析的“竹刑”,自己就能给自己辩护了。 驷歂起了杀心,可是没有借口,因为人家邓析的“竹刑”那是编得滴水不漏,确实是一部好刑法,驷歂私下里也承认。再者说了,自己刚刚上任一年就杀邓析,显得自己太没水平也太没肚量了。 于是,驷歂忍了。不过,他在等待机会。 郑献公十三年(前501年),这一年郑献公薨了。 就在郑献公薨的当天,郑国有个富人被淹死了,结果尸体被另外一家人给捞起来了。按照郑国法律,捞死人的人家拥有这个死者尸体的使用权,死者家属只有所有权。于是,使用权方向所有权方索要使用权的转让费。简单一点说,给钱,我就把尸体还给你们。 有钱人家只好掏钱买尸,可是一问价,价码太高,属于敲竹杠。没办法,富人家要求降价,捞人的人家坚决不降。就这样,两家僵持。 富人家一看这个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前来讨教邓析。 当然,有尝咨询。 “放心吧,他们肯定降价。除了你们,他们还能卖给别人吗?你们现在是买家市场啊。”邓析这样说,听上去挺有道理。 富人家一听,是这么个理儿,于是高高兴兴,付了咨询费,回家等待对方降价。 捞尸那一家也有点沉不住气了,毕竟家里放个尸体不是那么回事,眼看着都臭了。于是,他们也来咨询邓析。 这时候,如果邓析劝劝他们降价,这事也就算结束了。可是邓析干惯了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情,因此这时候还想多赚钱。 “嗨,怕什么?除了从你这里买尸体,他们还能找别人买吗?现在是卖方市场啊,跟他们熬,你是无本生意,他们怎么熬得过你呢?”邓析又说这样的话了,听上去也有道理。 捞尸的那家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也高高兴兴地付了咨询费,回家等着去了。想到大把银子就要到手,感觉尸体也没那么臭了。 过了一阵,富人家见捞尸那一家还不肯让步,又来找邓析咨询。邓析还是那一套,结果又挣了一笔咨询费。 那之后,两家轮流前来咨询,合计每家咨询了六次。结果是尸体越来越烂越来越臭,两家都很发愁,也都花了不少银子,只有邓析心情舒畅地赚了不少钱。 眼看两个月过去,郑献公都入土为安了,这边这具尸体还没有成交。 这个时候,有人暗中为两家撮合,结果两边一问,才知道这段时间都被邓析给忽悠了。 “奶奶的,合着我们两家都是脑残啊,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两家都很愤怒,于是一合计,捞尸的也不要钱了,直接把尸体给了富人家。然后两家联手,到驷歂那里把邓析给告了。 这下,证据确凿,邓析再能辩解也没用了。此前还有些被他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这时候也纷纷前来作证。 “邓析,你犯有诈骗罪、侮辱尸体罪、贪赃枉法罪,数罪并罚,砍。”驷歂趁热打铁,终于把邓析给杀了。 杀了邓析,“竹刑”怎么办?驷歂宣布,“竹刑”为国家正式法律,继续施行。 对于这一点,《左传》上的君子就这样评价了:这件事情上驷歂做得不地道,如果一个人对国家有贡献,那么就可以原谅他的一些过错。既然采用人家邓析的“竹刑”,那就不要杀掉人家。在这一点上,子产和游吉就做得很好啊。 《邓析子》 邓析,在春秋百家中被列为名家,但事实上他还是法家。邓析属于正邪之间的人物,他对中国历史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但是也树立了一些糟糕的榜样。 首先,邓析是个法律学家,刑法解释学的祖师爷,也是普法教育的先驱。他是中国律师或者代讼行业的祖师爷,同时也是中国法律出版业甚至整个出版业的祖师爷。 不过同时,邓析也充当了钻法律空子疯狂敛财,操纵诉讼,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不光彩角色。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人钻法律的空子,法律也就不会完善。 邓析,一个了不起的人,尽管他有自己的缺点。邓析,一个死得不冤的人,尽管他也作出了突出贡献。法律的精神就是这样,一码是一码。 邓析的“竹刑”已经亡佚,殊为可惜。 邓析著有《邓析子》,收于《汉书·艺文志》,也已经亡佚。现有《邓析子》被认为是后人伪托,价值不大。不过,伪书的结论不宜妄下。不论真伪,《邓析子》并非没有价值,其中有很多对现实有益的说法。 譬如,《邓析子》写道:“循名责实,君之事也;奉法宣令,臣之职也。”简单说,就是国君负责司法,大臣负责执法,二权分立。 再譬如,书中写道:“治世之礼,简而易行;乱世之礼,烦而难遵。”这一点,早已经被历史所验证。 此外,《邓析子》也讲道,并且有些话与《道德经》相重合,譬如“窃财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邓析子》虽然字数不多,可是字里行间还是能看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颇有些春秋愤青的味道。 有趣的是,《邓析子》还讲解了悲哀喜乐和嗔怒忧愁的区别,很精到。具体讲解是这样的:为自己是哀,为别人是悲;为自己是乐,为别人是喜;为自己是嗔,为别人是怒;为自己是愁,为别人是忧。 所以,我们说节哀,不会说节悲;我们说偷着乐,不会说偷着喜;我们只能向别人发怒,不能向自己发怒;我们说替人担忧,却不会替人发愁。 第二三〇章 激流勇退 子产去世的消息传到了晋国,有一个人非常伤心。谁?叔向。 自从那一年叔向写信批评子产铸刑鼎之后,两人之间疏远了很多,一向也没有联络。其实,叔向还是很佩服子产,除了在刑鼎的问题上两人之间有不同看法之外,叔向与子产疏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怕引起麻烦。 晋国六卿家族,叔向的想法是谁都不要得罪,因为风水轮流转,不定明天就是谁家当中军帅。不过,赵武和韩起都很尊重叔向,自然而然,叔向就跟这两家走得近了一些。叔向也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两家轮流做中军帅,叔向也不可能故意去疏远他们。 除了赵韩两家,叔向跟另外四家,也就是表面上客客气气而已。而子产恰好和叔向一样,跟赵韩两家走得比较近,另外四家疏远很多。 叔向做事非常小心谨慎,可是,在晋昭公四年(前528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让叔向心惊胆战,从那之后彻底心灰意冷,假装老年痴呆,提前退休了。 那么,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叔向断案 这一年冬天,大理士景伯去楚国出差,这一走就好几个月。于是,羊舌鲋疏通了中军帅韩起的关系,当上了代理大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羊舌鲋这是要贪赃枉法了。其实韩起也知道,不过他们是一伙的。 “嗯,前段时间有很多积案,你辛苦辛苦,都给审理了吧。”韩起特地给羊舌鲋布置了任务,羊舌鲋正求之不得呢。不过他也明白,挣到了银子,都要给韩起留一份。 羊舌鲋整理积案,天天开庭,那也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谁给钱多就向着谁。一时间,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 这一天,审到了邢侯和雍子的案子,这两位为了争夺一块地而互相告状,已经很长时间了,士景伯不愿意得罪人,一直给拖着。 羊舌鲋可不怕得罪人,有韩起罩着,怕谁啊? 邢侯知道羊舌鲋的规矩,因此早早打点清楚了。 “那什么,这个案件非常清楚了,这块地本来就是人家邢侯的。啊,就这样了。”羊舌鲋假模假样问清了案情,然后就断了案。 一审之后,雍家一打听,说是羊舌鲋拿了人家邢家的钱了,所以帮着邢家。 “他奶奶的,不就有点臭钱吗?老子送更实惠的。”雍子急了,听说羊舌鲋刚死了老婆,于是把自己美貌如花的女儿送给羊舌鲋做老婆了。 “哎哟,你看你这是太客气了,老丈人,那什么。”羊舌鲋高兴坏了,这回真是赚大了,反正吃了被告吃原告都习惯了,也不觉得难为情。 没过几天,雍子对一审提出不服,于是进行二审。二审的结果可想而知,正好把一审的结果给推翻了,那块地判给了雍子。 这下轮到邢侯火大了,合着是拿了我的钱还不给我办事?这不是黑吃黑吗? 这里不妨借用《水浒传》的写法,看看发生了什么。 邢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时双眼圆睁,更不打话,一把拔出剑来,就在法庭里发作起来。当时一剑先刺死了雍子,又奔向羊舌鲋。羊舌鲋是个文官,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当时暗叫一声祸事了,起身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邢侯大喝一声“兀那贪官望哪里跑?”羊舌鲋便跑不动,被邢侯追将上来,一脚将羊舌鲋踹倒在地,俯身上来,左手一把揪住衣襟,右手剑便刺将过来。 “大爷,行个慈悲则个,可怜俺家中有九十八岁老娘。俺死了不打紧,可怜俺老娘无人奉养。”羊舌鲋吓得筛糠一般,只顾求饶。 “去你二大爷,你老娘死的那年俺还给你随过礼,你这厮莫非就忘了?别说你老娘死了,就算没死,也轮不到你养啊。既然你如此孝顺,我就送你去见你老娘。”邢侯说罢,分心便刺。 只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正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大法官被当场杀死,法庭命案轰动了整个晋国。 大法官被杀,晋国人民拍手称快,暗中都称邢侯为“刑大侠”。 当官员都成为贪官的时候,官员被杀就不能得到同情,反而会普天同庆。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法庭命案让韩起非常尴尬,因为羊舌鲋是他任命的。不过,最紧张的不是他,而是叔向。想当年小弟弟叔虎就差点连累整个家族(见第六部第206章),如今这个弟弟又出了事,弄不好也要连累自己。 果然,六卿中魏舒和范鞅都强烈要求惩治贪官,最好整个家族都要负责。好在,韩起给压住了。尽管如此,韩起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 “叔向,这个事情一定要处理好,处理不好,你就危险了,我也有麻烦。”韩起找来叔向,把利害关系对他说了。 其实,不用韩起说,叔向比他想得还要多,还要清楚。 “元帅有什么想法?”叔向问。 “这样吧,明天召开六卿扩大会议,你把你的处理办法说说,今天好好想想。”韩起也没有什么想法,索性推给叔向。 第二天六卿会议,从前总有人请假,今天破天荒全部来到。基本上,魏、智、范和中行四家都是幸灾乐祸,等着看韩起出洋相,只有赵成一个人算是想着要帮韩起。 “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现在,我们请叔向发言,看看怎么处理吧。”韩起没有给大家发挥的时间,直接让叔向发言了。他知道,如果让那几家开始发言,估计叔向就要倒霉了。 叔向早已经想好了。生死存亡之际不是没有经历过,他想得很清楚。 “各位元帅,雍子行贿,羊舌鲋受贿,邢侯不走正常程序而暴力杀人,这三个人同等罪行。自己没理,还要通过行贿去争抢,这叫做昏;贪赃枉法,这叫做墨;杀人而不顾后果,这叫做贼。《夏书》里写道:‘昏、墨、贼,杀。’这是皋陶当年制定的刑法。所以,这个案子,被杀的是该杀,杀人的也要正法。”叔向的说法,是各打三十大板,并没有偏向于弟弟。 众人无声,一来,叔向的说法有理有据,谁也没有叔向学问大,谁也没办法反驳;二来,叔向没有偏袒弟弟这一边,魏舒范鞅们也无从发力。 就这样,新的判决产生。 不过,邢侯听到风声,跑到楚国去了。 没办法,只能把羊舌鲋和雍子的尸体都拖到大街上示众。 叔向也不是不想偏袒弟弟,可是没办法,都这个时候了,整个家族危若累卵,顾不上弟弟一家了。 对于这件事情,孔丘孔老夫子又看岔了眼。 《左传》中记载孔夫子如此一段话:“叔向,古之遗直也。治国制刑,不隐于亲,三数叔鱼之恶,不为末减。曰义也夫,可谓直矣。平丘之会,数其贿也,以宽卫国,晋不为暴。归鲁季孙,称其诈也,以宽鲁国,晋不为虐。邢侯之狱,言其贪也,以正刑书,晋不为颇。三言而除三恶,加三利,杀亲益荣,犹义也夫!” 简单翻译,孔子说叔向是“古之遗直也”,就是说叔向具有传说中古人的正直。说他三次数落弟弟羊舌鲋的过错,一次是在卫国砍人家树那一次,一次是扣押季文子那一次,还有这一次。所以啊,叔向这人一贯主持正义,大义灭亲,名声非常的好。 其实,孔老夫子真的过奖了叔向,叔向也谈不上主持正义等等,不过是尽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自己不做坏事,但是也未必就阻止别人做坏事。 经过这件事情,叔向基本上成了惊弓之鸟。 “看来,官场险恶啊,真不是人混的地方。”尽管渡过了难关,叔向还是下定了决心要退休。否则,稍有不慎,就被收拾了。 于是,叔向找到韩起,请求退休。 “别啊,整个晋国就你学问大,怎么能退休呢?”韩起挽留,真心挽留。 “我,我最近记忆力下降,睡眠不好,屎尿多,提笔忘字,这么说罢,基本上老年痴呆的症状都有了。我想,我还是歇了吧,把位置腾给年轻人。”叔向坚持。 在叔向的再三请求下,韩起终于同意了叔向退休的请求。 就这样,叔向激流勇退了。 退休生活 退休之后,叔向深居简出,不再过问国家大事。不过,即便这样,还是有些人登门请教的。 譬如叔向退休后的第二年,恰好藉谈在周朝王室被周景王骂数典忘祖,回到晋国,藉谈专门去看望叔向,说起这件事情并向他请教应该怎样应对。 “其实很简单,你可以告诉他宝器的获得应该是因为嘉庆的事情,而不是由于丧事。如果这还不够,你可以说说当年文公向周王献俘,说说晋国称霸以来如何尊王室,因此楚国才不敢欺凌,各国才会向王室进贡。如果没有晋国,恐怕就没有国家来参加王室的葬礼了。”叔向一讲解,藉谈恍然大悟。 “太傅,看不出你有什么老年痴呆啊。”藉谈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叔向没有搭他的茬,接着说:“周王恐怕是不得善终了,俗话说:所乐必卒焉。喜欢什么事情,就必定死在什么事情上。周王以忧患为乐,肯定因忧患而死。你想想,王室今年遇到两次丧事,周王应该服丧三年。可是,他竟然在丧礼一结束就跟使臣们欢宴歌舞,并且索要礼物,这是违背礼法的。就算他口若悬河,就算他出口成章,就算他引经据典,有什么用呢?” “太傅,要是你不退休,这次你去就好了。” “那什么,吃过早饭没有?要不,留下来吃晚饭?”叔向问。时间恰好快到中午,问早饭晚了点,留人吃晚饭又早了点。 “哎,刚才好好的,怎么突然老年痴呆的症状出来了?”藉谈觉得有点奇怪,告辞走了。 董叔决定向范鞅的女儿求婚,因此也来咨询叔向。 “是不是因为范家比较富?”叔向问,有点漫不经心。 “范家势力大,找个靠山,大树底下好乘凉啊。”董叔说,想法很实际。 “嘿嘿。”叔向拒绝向他提供咨询,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最容易惹火上身。 董叔最终还是向范鞅求亲了,结果还真的成了范家的女婿。 成亲没多久,为了谁先洗澡的事情,董叔跟老婆吵架,结果老婆一生气回了娘家,第二天范鞅就派人来了,二话没说,把董叔给绑在自家门口的大槐树上了。 恰好叔向从那里路过,看见好多人在看热闹,叔向不是看热闹的人,只管走。可是董叔看见叔向了。 “太傅,太傅,去帮我求求情啊。”董叔喊了起来。 叔向一看,原来这哥们绑在树上呢,一问,说是老丈人派人来绑的。 “你不是想要靠山吗?这不靠着呢吗?你不是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吗?这不正好在大树底下吗?你的愿望实现了,我帮你求什么情?”说完,叔向走了。 叔向为什么不帮他求情?因为叔向本来和范家的关系就明和暗不和,别说去找他求情,平时到了范家门口都绕着走。 要说到叔向关系最好的呢,还是赵家。赵武之后,赵成和赵鞅(赵简子)父子也都很尊重叔向,经常走动。 尽管叔向退休,赵简子时不时前来问候,也顺便讨教。 这天,赵简子前来,叔向很高兴,两人聊得开心。从年龄上说,叔向比赵简子的父亲赵成略大,因此是赵简子的父辈。所以,尽管赵简子官阶高于叔向,到了叔向家中还是恭恭敬敬叙叔侄的礼。 两人聊到鲁国,赵简子突然叹了一口气。 “唉,看人家鲁国孟献子,人家手下有五个勇士能够为他出生入死,怎么我一个也没有呢?”赵简子叹息,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情。 叔向笑了。 “元帅啊,那是因为你不想有啊,你要想有,我这把老骨头都愿意为你献出去。一个好的君主,应该能够预料到事态的发展,避凶趋吉,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的手下出生入死呢?”叔向说。他说话总是这样富于哲理。 赵简子连连点头,心情好了起来。 叔向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现在晋国像赵简子这样谦恭而且能干的人几乎再也找不到了。其实,叔向心中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自己的子孙今后恐怕就要靠赵简子来关照了。 叔向的遗嘱 转眼,子产死了,子产的死讯对叔向打击很大。 世界上,能够相知相交的人并不多,晏婴是其中的一个,子产是其中的一个。尽管很长时间处于绝交的状况,叔向的内心里对子产还是充满了敬意,期待着有一天两人能够再次把酒言欢。 可是,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叔向非常悲伤,很快病倒,到第二年就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一年,是晋顷公五年(前521年)。 韩起和赵简子先后都来看望他,叔向把自己的儿子杨食我托付给他们,希望他们能够关照。自然,两人都答应了。 临终之前,叔向把杨食我叫到了床边。 “孩子,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没有办,那就是咱们家的封邑。在晋国,除了六卿之外,就数祁家和咱们家的封邑大了。我活着的时候,仗着和赵家韩家的关系,还算能够维持。我死之后,估计你是守不住的。与其被抢,不如自己送出去。前阵子我就提出来把封邑都还给公家,留下杨地这一块就够了。可是韩元帅说什么也不同意,没办法,只好留着。不过,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把封邑还掉,切记切记。”说完这些,叔向眼一闭头一歪,离开了人世。 杨食我按照父亲的遗嘱,请求将羊舌家的封邑退回公家,只保留杨地。 “大侄子,算了,留着吧,有叔我呢。”韩起劝杨食我留着,他不忍叔向刚去世就拿掉他的封邑。 “那,就多谢元帅了。”杨食我本来就不愿意退回去,韩起这么一劝,顺势就收回了请求。 就这样,杨食我保留了羊舌家的封邑。 杨食我奉公守法,不结豪门,他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谁也不会抓住自己的把柄。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俗话还说:占小便宜吃大亏。 叔向兄弟 叔向,正直、博学、谦恭而且明智。 但是,叔向不是子产,他不可能是子产,因为他的环境比子产更糟糕。子产做好了,能够成为郑国的相国,叔向做好了,也不过就是上大夫。也许,做得越好,嫉恨他的人越多。 子产可以说自己为国而死,叔向不可以,他没有资格。所以,子产可以专心为国家,叔向只能一边为国家,一边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家族。 叔向做得不错,家族在他的手里并没有衰落并且躲过了几次大劫难。 叔向倾向于恢复周礼,因为这符合他的利益,因此孔子对他评价很高。 时势造英雄,不要用子产的标准去衡量叔向,就如不要用管仲的标准去衡量子产。 如果说叔向还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不够果断,不够坚决。而正是这一点不足,就可能葬送掉自己生前所有的努力。 不管是在晋国国内事务还是国际事务中,叔向向来不是决策人物,他只是一个高级参谋,他出谋划策。能够不管的事情,他尽量不管;不得不管的事情,他会处理得很好。他不得罪人,但是他凭良心做事。 他和子产一样懂得怎样玩权术,但是他的地位决定了他不是怎样去玩别人,而是怎样防止被别人玩,他做得很好。至于他是不是有子产做得好,这一点无从比较。 其实,叔向的哥哥伯华也是个很贤能的人,孔子对他的评价同样很高。伯华名叫羊舌赤,因为封邑在铜鞮,因此又叫铜鞮伯华。 《孔子家语》中,孔子说道:“铜鞮伯华而无死,天下其有定矣。”伯华不早死的话,天下就有望安定了。 子路傻乎乎地问:“愿闻其为人也何若。” 孔子接着说:“其幼也敏而好学,其壮也有勇而不屈,其老也有道而能以下人。”伯华小的时候敏而好学,大了很勇敢很有承担,老了很懂道理而且很谦恭。 孔子为什么对伯华的评价这么高呢?不知道,因为伯华的故事都没有流传下来。 今山西沁县太里村前白玉河南岸,羊舌职、伯华、叔向父子三人的墓都在那里。 第二三一章 无射是个钟 就在叔向死的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周灵王铸无射。 无射是什么?伟哥?零分;印度神油?零分;中国足球队?零分。 无射,其实跟射不射无关。 前面(见第六部第224章)介绍乐中的六律,六律的最后一个就是无射。周灵王铸的无射是一个铜制大钟,用来定音,定六律中的无射。因此,这个大钟就叫无射。 为什么无缘无故想起来要铸无射?要知道,春秋时期的铜是很昂贵的,铸无射大钟需要耗费巨资。 原因很简单,简单到令人觉得有些可笑。 “天下诸侯都不给我们进贡宝物了,老子自己造一个宝物出来。”周景王半夜醒来,对自己说。 基本上,周景王是个爱财如命的人,他只是想造一个宝物给自己,也算是一个标志性工程,自己崩了之后,这个钟可以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譬如就叫“周景王大钟”或者“周景王无射”。 如今,造大钟的似乎越来越多,周景王后继有人。 花巨资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肯定是要受到国民反对的,事实上也是。可是周景王有办法,最终他还是想办法把无射给造了出来。 大钟是怎么造起来的? 货币改革 事情要追溯到三年前了。 “老单,我想进行货币改革。”周景王这一天突然对单穆公神神秘秘地说,单穆公是单成公的儿子,现在是周朝的卿士。 “货币改革?”单穆公没听明白,过得好好的,改什么革?“大王,人家老聃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尽量不要翻来翻去,否则会烂的。” “别听他的,他是书呆子,不改革怎么能进步?再者说了,咱们现在这样子,算个大国吗?”周景王是有学问的人,随便举了几个例子,单穆公就没话说了。 “那什么,那大王您准备怎么改革?”单穆公问。他还是觉得这事情有点古怪。 “是这样的,我觉得现在的钱太小,我准备铸大钱,取代小钱。”周景王说着,从身边取出一个铜币来,铜光闪闪,明显比通用的钱要大。“看,模具都开好了,我都铸出一个样子来了,比从前的钱好看多了吧?” “那,这怎么用啊?” “旧币十个,换新币一个。新币使用的同时,旧币停用。” 单穆公把新币拿起来掂了掂,大致的重量就知道了,一个新币的重量基本上等于五个旧币。现在单穆公明白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什么时候也没有安过好心,这摆明了就是借着货币改革的名义从老百姓手里抢钱。 道理很简单,那就简单说说。铜在当时是贵重金属,本身是有价值的,就像现在的黄金一样。如果现在用黄金铸钱,然后用一个五两黄金铸成的钱换你十个一两黄金铸成的钱,就等于抢走你五两黄金。 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周景王用一个新币换老百姓十个旧币,然后再用十个旧币铸两个新币,再换二十个旧币;再用二十个旧币铸四个新币,再换四十个旧币。如此循环往复,到最后,实际上就是货币供应量增加了一倍,而增加的部分都是周景王的。换言之,老百姓的财产蒸发掉一半,蒸发掉的都进了周景王的腰包了。 “太流氓了吧?这不成流氓国家了吗?”单穆公差一点喊出来。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权力大。 单穆公反对,强烈反对。 单穆公劝谏了周景王,原文见于《国语·周语下》,此处不录,直接上译文,请认真阅读。 “这样做太缺德了吧?古时候,天灾降临,于是才统计财货,权衡钱币的轻重,以便赈济百姓。若百姓嫌钱轻物重,就铸造大钱来行用,大钱辅佐小钱流通。若百姓嫌钱重物轻,就多铸小钱来行用,同时也不废止大钱,小钱辅佐大钱流通。这样,无论是小钱、大钱,百姓都不吃亏。 “可如今你废除小钱而铸造大钱,百姓财产立马缩水,中产变小产,小产变无产。百姓成了穷光蛋,你的财用恐怕也会因此而缺乏,财用缺乏了就会变着法子给老百姓加税罚款。我们的宜居指数本来就不高,这下搞得老百姓穷困潦倒,他们就会逃亡或者移民,这是在离散民众啊。现在我们已经很弱了,天灾不断,你还要搞人祸,这不是没病找病吗?这样还怎么治国? “《夏书》中说:‘赋税均平,王室的库藏才会充盈。’《诗经》上也说:‘看那旱山的脚下,长满了茂盛的林木。平和欢愉的君子,平和欢愉地收获。’旱山脚下的林木茂盛,所以君子能平和欢愉地得到禄米。如果山林匮竭,林麓散亡,湖泊干涸,民力凋敝,农田荒芜,财用缺乏,君子连忧虑危亡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安详欢乐可言呢?我们的国民幸福指数怎么能提高? “用搜刮民众的财产来充实王室,如同在河流上游建大坝来蓄水,很快就会导致下游干涸和气候异常。我们周室的官员对于预防灾害,所疏漏的地方已经很多了,现在又要侵夺民众的资财来助长灾祸,这是抛弃善政而置民于死地啊。” 洋洋洒洒,语气中还带着气愤,单穆公竭力劝阻。其实,他很想说周景王的做法很可能引发国人起义,不过想了想,没有说出来。 “老单,你太夸张了。”周景王笑笑说,他才不在乎屁民们的财产会不会缩水。 周景王最终还是实施了他的“货币改革”。 可笑的是,几千年后的今天,竟然还有国家采用周景王的办法来抢夺老百姓的财产,以大面额新货币取代小面额旧货币,却限定每个人的兑换量,结果民怨沸腾,最终不得不废止新币,并且将财政部长作为替罪羊枪毙以安抚民心。 历史车轮在前进,可是某些统治者的智商毫无进步。 钱的来历 说到货币政策,简单介绍一下中国的货币史。 贝是中国最早的货币,商朝以贝作为货币。在中国的汉字中,凡与价值有关的字,大都从“贝”。随着商品交换的发展,货币需求量越来越大,海贝已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商朝人们开始用铜仿制海贝。 周朝基本沿袭商朝的铜币,不过,形式有些变化。 到春秋,各国各自铸币,周王室、晋国、郑国、卫国等宗亲国多采用“布币”。布本为麻布之意,麻布也是交易媒介之一。当铜币出现后,人们因受长期习惯的影响,仍称铜钱为布。齐国和燕国主要使用刀币,币形如刀。楚国铸币铜贝称蚁鼻钱,由贝币演化而来,因此楚国的货币与商朝一脉相承,这也证明楚国并非蛮夷之地。 秦国使用圆币,币中央有圆孔和方孔两种。后来秦始皇统一中国,中国也就统一使用圆币,这一用,就是几千年。 布币在当时流通最广,布币的形状主要有铲型和鼎型, 当时有一种农具叫做钱,形状如铲,主要用来耨草。所谓铲型布币,在当时是钱型布币。因为流通量很大,中原一带就把这种布币简称为“钱”。 现在人们称货币为钱,就是这样来的。 铸无射 货币改革,导致民怨沸腾。不过还好,货币流通量没有明显增加。 为什么呢?新币换旧币多换来的铜去了哪里? “哈哈哈哈,老子现在有这么多铜,老子要铸无射大钟了,有多大?大到要创造世界纪录,两千四百斤。”两年之后,周景王宣布。 原来,货币改革的目的在这里。 所以,多数打着改革幌子的统治者,真实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周景王要铸大钟?脑子进水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铸造大钟在那时候是一项重大工程,基本上全国的工匠都会被征集到,并且将要耗费大量的木材,这又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这么说吧,这项工程,基本上等于大炼钢铁,又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 单穆公来了,他又要劝劝周景王。 这一段,同样见于《国语·周语下》。 “大王,不行啊。货币改革就已经让中产阶级被消灭了,现在又要铸大钟,老百姓的负担又要加重。如果老百姓的存款都被抢走,现在又加重他们的负担,他们怎么活下去?”单穆公劝告。 “屁民们能不能过下去,干我鸟事?我就想搞一个标志性的东西来流芳千古,让世世代代的人看见这个大钟就想起我来。”周景王根本就不想百姓,自然不会听从单穆公的劝告。 “那,钟这个东西不过是用来奏乐的,何必要造这么大呢?钟造得太大,耳朵就无法听到它的声音。钟声是让耳朵听的,耳朵听不见,那还算钟吗?就像眼睛看不清楚的东西,不能硬让眼睛去看。眼睛所能观察的范围,不过几尺之间;其所能分辨的颜色,也不过一两丈的距离。耳朵所能听到的和声在清音与浊音之间;其所能分辨的清、浊之音,不超过个人的能力所及。所以先王铸造乐钟,大小不超过乐音的标准,重量不超过一百二十斤。音律、长度、容量、重量都因此确定,锱铢分寸、斤两丈尺的单位都由此产生。所以,圣人对此十分慎重。现在陛下所铸造的钟两千四百斤,耳朵无法听到声音,大小不符合规制,钟声中听不出和声,规格上不能成为标准,既无益于乐又浪费民众财产,那有什么用呢?”单穆公见大道理不行,只好从钟的本身构造上来说,想要让周景王知难而退。 “别说这些了,大钟能不能出声不是你说了算。我已经找了乐师和工匠推算过了,这么大的钟,同样能出声,而且更雄浑。”周景王得意地笑了,在这个问题上,他倒是提前做了功课的。 单穆公一看,大道理没用,小忽悠又忽悠不住,不禁叹了一口气。 “唉。音乐是用耳朵来欣赏的啊,就像美女是用眼睛来欣赏的一样。如果音乐听起来震耳欲聋,就像美女看上去有山那么高,还有什么意思呢。耳朵和眼睛是心灵的枢纽,所以必须听和谐之音而看正当之物。所听和谐才能耳聪,所看正当才能目明。如果视听不和谐,出现耳鸣眼花,味入于口就不会精美,味不精美则精气涣散,精气涣散则无法和谐。于是就会有狂乱背理的言论,有胡涂混乱的看法,有错乱不定的号令,有谬误邪恶的准则,发布的政令失掉信用,刑法政事混乱不堪,行动违背季节,百姓失去依据而不知该如何出力,各自都有离散之心。大王失去了民众,要做的完不成,要求的得不到,那还怎么能愉悦快乐呢?大王在三年之中就做了两件劳民伤财的事,和谐社会肯定是没戏了。”单穆公知道自己劝阻不了周景王,坚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走了。 单穆公走了,周景王心里有点打鼓,他对大钟的音律和音质还是没谱,万一真的铸出来一个哑巴无射,那不是被天下人耻笑了? “不行,我要找人来问问。”周景王决定找高手来咨询一番。 周景王找来了首席乐官伶州鸠,这也是当时著名的音乐家,不过已经退休在家,只能说是前任首席乐官。 “刚才老单来了,跟我说些什么大钟不能和谐,还会影响社会和谐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听得我二五二五的,你说说你的看法。”周景王提问。 “哎哟,这么高深的东西我就说不清了,我只能说说音乐。”伶州鸠连忙谦虚了一下,然后从音乐开始说起。“我听说,琴瑟宜于演奏宫调,乐钟宜于演奏羽调,磬石宜于奏角调,笙箫是取其音声悠扬,乐音低弘不逾越宫声,尖细的不超过羽声。宫声,是乐音的主音,由它依次到羽声。圣人保有音乐而珍惜生财,资财用来置备器用,音乐用来增殖财富。 “施政就像奏乐,奏乐要求和谐,和谐要求均平。有和谐均平的音声,便有繁衍增殖的财物。如果耗费财物、疲惫民众来放纵个人的淫欲之心,入耳之音既不和谐,所奏之乐又不合法度,不仅无益于教化,而且离散民众、激怒神灵,这就不是臣所得知的事了。” 说来说去,伶州鸠想要说的其实也很清楚了:您就别造这大钟了。 “切。”周景王听得翻白眼,心说找你来坚定信心的,谁知道你也跟老单一个心眼,你歇着去吧。 和谐的钟声 谁劝也没有用,周景王还是铸了无射大钟。 两年时间,整整用了两年时间,周景王终于铸成了大钟。为此,周景王召开了无射大钟首撞仪式,邀请了天下诸侯都来。诸侯们纷纷派遣特使前来祝贺,就好像祝贺周王登基一样。 首撞仪式进行得非常成功,无射大钟的第一次撞击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低沉而恢宏,整个洛邑城回响,震塌民房三十座。 “正点,正点啊。”各国使臣赞不绝口,都称赞这无射大钟声音洪亮,音律正确,充分体现了和谐社会的特点。同时,各国使节们认为,无射大钟的成功铸成标志着周朝铸造技术的一个新的起点,周朝必将以此为标志而重新兴旺发达,从繁荣走向更加繁荣。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大王必将因为这个无射大钟而名垂千古。”郑国使节发言。 “听到无射钟声,我们仿佛回到了武王和成王的时代,大周朝复兴有望啊。”鲁国的使节看上去似乎很兴奋。 “无射大钟,让全世界听到了周朝的声音。”晋国使节的发言有点敷衍了事。 “无射,不错,果然是华夏正宗的产品,就是正啊。”连楚国也派出了使者,并且拍了拍马屁。 周景王的心情好极了,他已经暗自决定,在临死之前会要求自己获得“无射”的谥号,也就是说,自己今后就是“周无射王”。 首撞仪式圆满结束,被称为“空前绝后的成功”。 这个时候,周景王想起单穆公和伶州鸠来了,他不敢惹单穆公,于是把伶州鸠找来,要拿他找个乐子。 “老鸠啊,你不说钟声会不和谐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无射大钟的声音很正,你怎么说?”周景王问伶州鸠,一脸得意的笑容。 “大王,你还是不明白和谐是什么意思啊。”伶州鸠回答。 “这话什么意思?” “大王制作乐器,如果老百姓非常高兴,这才是和谐。现在花费了大量财物,老百姓被折腾得够呛,眼下怨声载道,这怎么是和谐呢?老百姓都喜欢的事情,很少有不成功的;老百姓都厌恶的事情,很少有不失败的。所以,谚语说:‘众口成城,众口铄金。’三年里面两次劳民伤财,如果全都成功,那天理不容。所以,怎么说至少也要有一件是要失败的。走着瞧吧,这无射大钟和谐不了几天。”伶州鸠说话没客气,说得很难听。 “算了算了,你老年痴呆吧你?回家去吧回家去吧。”周景王被扫了兴,把伶州鸠给赶走了。 伶州鸠,一个退休老艺人,并没有一味歌功颂德,却充满了正义感。 实际上,春秋时期的艺人们普遍具有正义感,与如今的德艺双馨们完全不同。 伶州鸠,为我们贡献了两个成语:众口成城,众口铄金。 第二年,无射大钟的声音就不和谐了。 第二三二章 中央战争 周景王很讨厌单穆公,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单穆公总是反对自己,更重要的,周景王感到单家和刘家的实力太强,强到自己这个天子也要看他们的眼色。 无射铸成第二年的一天,王子朝和宾起来见周景王。 “大王,单旗四处散布流言,攻击大王的货币改革和形象工程。现在,京城百姓受到蒙蔽,都在抱怨大王,赞扬单家。”王子朝和宾起是来告状的,单旗就是单穆公。 “不会吧,你们一定搞错了。”周景王略略愣了一下,之后这样回答。 “没有错啊,单旗一向就对大王不满,我看,我们必须除掉他。”宾起高声说道。王子朝已经应承了他,一旦自己登基,就任命他为卿士,所以,他非常积极。 “胡说,单旗是国家栋梁,怎么能动他?好了,你们走吧,我要拉屎去了。”周景王看上去很不耐烦,挥挥手示意两人离开,然后自己站了起来,径直回内宫去了。 “哎,这怎么回事啊?大王今天有点怪啊。”王子朝和宾起觉得有些蹊跷,不知道周景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办法,两人嘀嘀咕咕走了。 其实,这不怪周景王,因为他不得不这样。 就在周景王的大殿里,有一个执戟卫士警惕地盯着每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刘献公的儿子刘伯忿。刘伯忿在这里,就是单家和刘家的眼线。王子朝和宾起没有注意到刘伯忿的存在,但是周景王不可能不知道,他又不可能明说,因此假装生气,阻止了两人继续说下去。 周景王和王子朝、宾起都走了,大殿里只剩下刘伯忿一个人,他站着没有动,不过他知道自己下班之后该去哪里。 周景王之崩 王子朝和宾起急着要动手的原因有两点,首先是周景王的身体有些不太好,要抓紧时间解决问题,保证王子朝能立为太子;第二点是刘献公的身体更不好,基本上就是在等死,这个时候对单家动手,就不用太担心刘家帮忙。 两人在周景王那里碰了钉子,并没有理会到周景王当时的处境,还以为周景王没有下定决心。而周景王目前被单家和刘家的内线盯得很紧,暂时也没有办法把那天的情况向王子朝和宾起解释。 王子朝和宾起有点急,两人在想办法怎样去说服周景王。 过了两天,宾起到郊外游玩,看见一只公鸡在咬自己尾巴上的羽毛,他觉得很奇怪。 “咦,这只公鸡为什么自残?”宾起问自己的随从。 “大概是这只公鸡担心自己会被拿去做祭祀品吧。”一个随从回答。公鸡尾巴上的羽毛残缺不全的话,就不会被杀掉做祭祀品。 “哦?”宾起若有所悟。 于是,宾起决定立即取消游玩,前去见周景王。 “宾起,什么事?”周景王看见宾起急匆匆来,急忙先开了口,一边还使眼色,示意他说话要小心。 巧合的是,今天又是刘伯忿值班。 “大王,我今天看见一桩很奇怪的事情,特地来告诉大王。”宾起并没有注意到周景王的眼色,有些兴奋地说。 “什么奇怪的事情?” “今天去郊外游玩,看见一只大公鸡咬自己尾巴上的毛。大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不想自己被捉去当祭祀品。”宾起急急地说,根本不给周景王回答问题的机会。 “嗯,那什么……”周景王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宾起并没有注意到周景王的眼色,他很鲁莽,他一向都很鲁莽。 “大王,连公鸡都知道自残来保住自己,大王为什么要珍惜单旗呢?干了他。”宾起大声说道,他觉得自己这个例子很生动,一定很有说服力。 “嗯,今天的天气不错啊,阳光明媚,春风劲吹,哈哈,好啊好啊。”周景王顾左右而言他,故意把话题岔开了。“那什么,不好了,又要拉屎了,哈哈,拉屎去喽。” 周景王又找了拉屎的借口,起身走了。 宾起很沮丧,只得走了。 不远处,刘伯忿眯着眼,一直目送宾起的离开。 周景王很担心宾起的鲁莽会坏事,他很快就感到事情有些变化,单家和刘家的卧底对自己的监视更加严密了,显示他们已经提高了警惕并且有可能动手。 “先下手为强。”周景王这时候没有别的选择了,必须先下手干掉单穆公。 于是,周景王派遣了心腹暗中与王子朝联络,商讨对策。最终,周景王和王子朝决定周景王四月在北山狩猎,届时要求所有公卿随行,而王子朝事先在那里布置埋伏,等到狩猎队伍来到,捉拿单穆公,就地正法。 计划虽然有些仓促,看上去还算不错。 狩猎前的三天,周景王前往荣锜氏家中,他喜欢吃他们家的饭菜,在出发之前,要先来撮一顿。 可是,周景王没有想到的是,有人已经提前一天来到了荣锜氏家,潜伏了起来。 荣锜氏家的饭菜确实很好吃,可是,饭菜太好吃了往往都有想不到的隐忧,譬如荣锜氏的饭菜,就被人添加了一种毒药,这种药属于慢性药,专门伤害心脏,一般人在吃完这种药之后两个时辰才会药力发作,典型症状为心绞痛,然后死去。 周景王在中午吃了饭,下午睡了一觉,结果在心绞痛中醒过来,又在心绞痛中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