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能理解。”太史同意了。 随后太史进宫里转了一圈,出宫后再次去子石家宣布任命。这一次,子石还是拒绝,太史假装劝了几句,又回宫去了,又转了一圈出来,又来宣布任命。 第三次,子石才勉强接受了任命。 于是,子石成为卿。 子皙原本对子石有些恼火,可是听说人家再三拒绝,自己也就无话可说了。而子产和太史关系很好,知道了一切都是子石在做戏,倒有点意外。 “真他妈能装。”子产有些瞧不起子石,但是同时,知道这个人并不好对付。 卿的问题解决了,执政的问题呢? 先要说说郑国的特殊政体。 当年郑成公去世,郑僖公还小。于是郑国六卿商量了一下,决定子罕代理国君执掌国家,俨然就是国家元首,子驷管理政务,而国君基本被架空。这叫做子罕当国,子驷为政。之后都是按照这种模式进行,此前,子皮当国,良霄执政。平时,子皮并不过问国事,只有大的决策以及人事任免才由他作出。 这个时候,虽然子石由郑简公任命为卿,可是执政人选是由子皮来决定。 按照顺位,现在应该子产执政。 “叔,你来执政吧。”子皮把子产请到自己府上,要把管理郑国的权力交给他。 “算了,郑国国家弱小却又夹在大国中间,家族势力强大而且恃宠骄纵的人又很多,我干不了,另请高明吧。”子产拒绝了。 “叔,我知道您说的话有道理,可是这个国家是咱们的国家,亡了国对谁有好处呢?现在这么多人,我知道叔您的才能远在我们所有人之上,除了您,别人都不行。”子皮说得很诚恳。 “不行,良霄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子产没有让步。 “叔,良霄的事情我知道处理得不公道,可是良霄本人也有责任。这样,我现在就承诺,从我这里开始,无论谁都必须听您的,谁要违抗,我就拿他是问。叔您就一门心思治理国家,其他的事情我都给您摆平,你看怎样?”子皮说得越发诚恳。 子产没有回答,他有些被说动了。 “叔,要不这样,我组织一个盟誓。”子皮看子产还在犹豫,接着说。 子产看了子皮一眼,他了解子皮,他知道子皮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那这样吧,这个执政我就当了,盟誓就免了,反正说了也不算。别的我也不敢奢求,你把子皙看好就行了。”子产答应了。 “叔,太好了。”子皮很高兴。 子产执政 新的内阁成立了。 成立大会上,子皮一再强调今后这个国家由子产来管理。 “包括我在内,都必须听从子产叔的指挥,谁要违抗,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子皮表了态,大家也都响应。 随后,子产发言。 子产没有说太多,他知道说太多没有意义,他只说了些感谢子皮信任,希望大家支持之类的套话。随后,给大家分了工。 “今后对外事务由子石来分管了,内阁中的排序他排在我的后面。”子产宣布。 包括子石在内,所有人都对这个决定感到惊讶,因为子石刚刚当上卿,原本应该排在第六位的。大家都有不满,但是也无话可说,一来子皮刚刚说过一切听子产的;二来,子石和子产同辈,比其他人都高一辈。 现在,郑国的六卿是子皮、子产、子石、游吉、印段和驷带。 那么,子产为什么要超拔子石呢? 子产分析了形势,六卿中,游吉和印段肯定没有问题,特别是游吉跟自己很贴心。问题在哪里?在子石和驷带,如果他们对自己不满,凭借他们与子皮的特殊关系,就完全有可能对自己不利。所以,要拉拢瓦解他们。 相比较,子石刚刚当上卿,如果这个时候拉他一把,他就会感恩戴德。再说,子石胆子比较小,让他坐到第三把交椅,他也不敢搞什么名堂。 从另一个角度说,子石当上卿,子皙心里本身就已经很不平衡,如果再超拔子石,子皙一定认为子石在暗中搞了什么名堂,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疏远。这样,就达到了分化瓦解的目的。 而只有在没有人能够对自己构成威胁之后,自己才能够开始进行改革。 当然,子产明白,要掌控大局,仅仅靠这些是不够的,还必须施点小计谋。 除了小计谋,有的时候还要搞点阴谋。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必然是一个阴谋家。 大乱之后,郑国终于有可能走向大治了,历史重任就这样历史性地落到了子产的身上。 第二一三章 权术运用 原则是要坚持的,但是,不同的情况,要坚持不同的原则。 而所有的原则要服从于一个原则,总的原则。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左传》)这就是子产的总原则,只要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就去做,不在意生死。 两千四百年后,林则徐写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当然,子产坚信,能不死最好不死,死了就无法为国家效力了。 团结一部分,拉拢一部分,打击一部分,忽略一部分。 该明白的时候明白,该糊涂的时候糊涂。 这是子产的策略,或者说叫做权术。 权术没有好坏之分,只有高明和低劣的差别。 拉拢一批人 游吉和印段不仅有才能,而且人品好,子产将他们列为团结的部分。 驷带和子石人品能力一般,但是并不恶劣,再加上与子皮家族的密切关系,他们属于拉拢的对象。 打击的对象不在卿的系列,但是必须有,那么是谁?子产在等待时机。 谁应该是被忽略的人?子皙。子产根本不同他发生关系,他也就无从怨恨。 游吉和印段很容易就成了子产的左右手,团结成功。 子产决定拉拢子石,他比较容易被拉拢,因为他从前地位低,容易满足。 子产给了子石一个简单任务,简单到《左传》都懒得记载。 “兄弟,这个任务很艰巨,完成之后,奖赏你三邑。”子产布置了任务,还给了悬赏。 子石高高兴兴走了,这个任务如此简单,悬赏简直就是白送给自己。 游吉对于子产的做法有些不满了。 “叔啊,国家是大家的国家,为国家办事是每个人的义务,为什么别人办事没有奖赏,偏偏他有呢?”游吉觉得不公正,于是问子产。 “人都是有欲望的,要让一个人全力去做一件事情,就要顺从他的欲望。子石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土地,我就给他,这样,他就能全力去做,把事情做好。地给他有什么关系,不还是郑国的吗?”子产这样解释,他不好明说这是要拉拢子石。 “可是,人外国会怎么看我们?”游吉还是想不通。 “我这样做,是要让大家和谐相处,而不是互相挖墙脚啊,外国人管得着吗?《郑书》说得好啊:安定国家,必大焉先。要想建立和谐社会,首先要让大家族得到好处。大家族安定下来之后,再进一步安定全国。”这一次,子产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他是要拉拢子石。 游吉没有再说什么,对于这件事情,他持保留态度。 正如子产所料,子石果然很卖力地去完成交给他的简单任务,做得非常出色。 “兄弟,太能干了,这三邑归你了。”子产说到做到,给了奖赏。 子石屁颠屁颠走了,在所有的卿中,他的封邑比别人少很多,所以如今轻易得到三邑,喜出望外。 可是没几天,子石听说很多人对他得到三邑不满,他有点害怕,于是回来找子产,请求把三邑退回来。 “怕什么?没偷没抢,那是你该得的,别怕,我给你撑腰。”子产暗暗高兴,一来这证明子石胆小怕事, 二来,自己的人情做得更足了。 子石千恩万谢,回去了。 从那之后,子石见人就说子产贤能得一塌糊涂。 团结成功了,拉拢成功了,打击的对象出现了吗? 该出现的都会出现的。 打击一批人 子石有个侄子叫丰卷,到了秋天,准备举行家祭祭祀自己的父亲。于是,丰卷找子产,请求打猎以便猎取祭品。 “那什么叔啊,我要打猎以便祭祀我爹,行不?”丰卷说话的态度很不恭敬。 “不行,只有国君祭祀才用新杀的野兽,卿以下,都不可以。”子产断然拒绝。 “哎,我从前年年都打猎啊,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不行了?”丰卷斜着眼睛质问子产。 “你已经错了很多年了,我不能让你再错。”子产也没给他好脸。 “嘿,别以为别人怕你,我就怕你,有种的你就等着。”丰卷气哼哼地走了,他跟驷带的关系一向不错,平时也是专横跋扈惯了。 丰卷决定,率兵攻打子产。于是,一边准备甲兵,一边去通知驷带和子石,联合出兵。 子产很快知道了消息,立即来找子皮。 “子皮啊,干不了了,我干不了了,你另找能人吧,我,我去晋国避难了。”子产兜头就是这几句,搞得子皮一头雾水。 “叔啊,什么事啊?” “丰卷这个小兔崽子联合了驷带和子石,要来攻打我,我只能跑了。”子产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还要跑。 “叔,你等等,我这就派人去找子石和驷带,如果他们敢出兵,我就出兵灭了他们。”子皮大怒,当时留下子产,就要派人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驷带派人来了。 “报,丰卷要攻打子产,还约了我家主人。我家主人现在赶去劝阻他了,特地让我来报个信。”驷带派来的人这样说,驷带没有跟丰卷同流合污。 子皮略略放了心,子产则心头一喜,看来驷带没有问题了。 驷带的人刚走,子石来了。 “哎哟,子产兄也在这里啊,我正要找你呢。丰卷这个小兔崽子吃错药了,竟然要起兵攻打你,这不,我赶紧来找子皮去阻止这小子。实在不行,咱大义灭亲,合兵灭了他。”子石说话说得激动,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子皮彻底放心了,子产也彻底放心了。 丰卷被驷带连劝带骂,早已经打消了出兵的念头。两人正在说话,子皮、子石和子产来了。 “叔,您来了?”看见子石,丰卷很老实,那是他亲叔,丰家的掌门。 “混账东西,我不是你叔,你是我叔。”子石劈头盖脸,把丰卷一通臭骂,骂得丰卷不敢抬头。 “叔,我错了,我知错了行吗?”丰卷彻底老实了,连忙求饶。 “错了?晚了。你子产叔待我们丰家不浅呐,你叔我能有今天,都是你子产叔一力抬举。如今你不知报恩,反而恩将仇报,你这个没人性的白眼狼。今天,我当着你子产叔的面,我要大义灭亲。”子石说得激动,抽出刀来。 “扑通。”丰卷吓得跪倒在地。 子石回头看了看子产,意思是说我要动手了,你要想劝就趁早。 “子石,算了,年轻人不懂事,这次就算了吧。”子产当然知道子石的意思,杀了丰卷不是一件好事。 “子产兄,你别护着他。” “算了,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再说了,他也是我侄子啊。” 这边,子石拿着刀就是不动手,子产一个劲地劝。子皮一看,这要靠自己收场了。 “两位叔,你们也别争了。丰卷的过错,按理说杀了也不过分。不过既然子产叔给他求情了,死罪饶过,活罪不饶。给你一个时辰收拾,给我滚到晋国去。”子皮作了判决,基本上是各方都能接受的。 丰卷得了性命,大喜,急忙来向子皮道谢。 “皮哥,多谢饶命之恩。”丰卷忙不迭说。 “谢我什么?谢你叔去。”子皮大声呵斥。 “叔,多谢多谢。”丰卷又来谢子石。 “混账东西,快去谢你子产叔才是正路。”子石也大声呵斥。 “子产叔,我,我狗眼看人低啊,我,我错了,呜呜呜呜……”丰卷说着,哭了。 子产没有说话,因为他怕一说话就会笑出来。 丰卷当天被驱逐出境,前往晋国流亡。在子产的劝说下,子皮决定不没收丰卷的封地,准他三年之后再回来。 “哥啊,你对我们丰家太好了,我,我,嗨,什么也不说了,我们丰家就跟你了。”子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子产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该感谢主公和子皮啊。”子产淡淡地说。 改革开始了 该团结的团结了,该拉拢的拉拢了,并且打击了胆敢对抗的不服分子。现在,时机成熟了,子产知道,自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秋收之后,子产开始了第一次改革。 子产的第一项改革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整顿社会秩序;第二部分,整顿农田。按《左传》: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音序,田间的水道),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 对于这段话,历史上解说不一。不过,从当时的情况看,我们作如下的解释。 都鄙有章,上下有服。核心在于恢复社会秩序,自从穆族独掌郑国大权,一来穆族本身张扬跋扈,强取豪夺,破坏了社会秩序;二来,穆族外的旧贵族不甘心利益受到剥夺,暗中也在破坏社会秩序;第三,郑国近年来主要精力在国际生存,对国内秩序忽略轻视以及无力照顾。因此,近年来,郑国的社会秩序混乱,社会治安恶化。 因此,子产制定制度,对城市和农村进行规范化管理。同时,按照等级、行业对人民进行管理,人们要守礼,不得僭越,一切行为要依礼法。 田有封洫 ,庐井有伍。郑国土地肥瘦不一,关键是郑国并非多水的国家,因此,很多田地往往因缺水而歉收。当初子驷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做“田洫”,在田间挖水沟,保障灌溉,可是因为事情做得有些过分,因为遭到“西宫之变”,把命都给送了。如今,子产要继续做这件事情,强行推进田间的水利工程。同时,借鉴当初管仲管理齐国的办法,在农村实行保甲制度,强制保障农业发展。建立乡校,实行全民义务教育。 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响应并且积极实行改革的,有赏;阻止改革的,重罚。 改革的目的:稳定社会,发展农业。 不过,具体推行方法已经不可考。 改革强势推行,六卿全力支持。 人们现有的生活方式被强制终止,很多人不满意;田间沟渠的挖掘导致大量的田地面积缩小,很多人不满意。 郑国人民对子产很不满意,不满意虽然不满意,没有人有实力奋起反抗,连子皙也没有胆量借机闹事。 “取我衣冠而褚(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左传》)郑国人编了一首民歌,歌中唱道:没收了我的衣服,侵占了我的土地,限制了我的自由,子产这个王八蛋,谁要带头去杀他,我就跟他一起干。 为什么会没收衣服?因为当时郑国已经到了乱穿衣的地步,譬如普通老百姓穿上了士的衣服,士穿了大夫的衣服等等。因此,但凡在街上乱穿衣服的,子产都下令没收。 子产知道自己现在是全民公敌,可是他不怕,真的不怕。 这一年,是郑简公二十三年(前543年) 舌战腐败分子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郑国农作物的生长明显好于前一年。也就是说,虽然土地面积减少了,但是灌溉充分,单位产量提高了。 骂声少了很多,因为大多数人的收入增加了。 六月,子产请郑简公去晋国朝拜,进献贡品,而自己成为郑国执政后,也应该去晋国一趟。原本去年就该去,但是那时候子产真不敢去,而现在郑国正在安定下来,他敢去了。 子产和郑简公来到了晋国,被安置在国宾馆暂住。 一住两天,晋平公没有接见。子产待不住了,一打听,说是鲁襄公薨了,消息刚到,晋平公没工夫接见郑简公了。 “这,这怎么办?”郑简公傻眼了,真是来得不巧。 “我们辛辛苦苦来了,抽个一天半天的都抽不出来?太欺负人了。主公,你别担心,看我的。”子产有些生气,当然,也有些办法。 子产命令随从把国宾馆的墙给拆了,然后把马车都赶了进来。国宾馆的工作人员一看吓了一跳,这郑国人怎么无缘无故损坏公物啊?还不好管,人家是外宾。 于是,郑国人损坏国宾馆围墙的事情就报了上去,这时候还是赵武为中军帅,一听这事挺生气,可是再一听干这事的是子产,当时竟然有点害怕。 “那什么,请范老去一趟吧,把事情弄清楚。”赵武不敢自己去,他怕说不过子产丢面子,所以派人去请已经退居二线的范匄去跟子产打交道。 范匄气哼哼地来到了国宾馆,从前几次被子产骂得狗血喷头,如今想想,说什么你们拆了国宾馆的墙都不对啊,我正好报仇,好好骂你一顿。 “子产,我们国家因为管理不好,有很多盗贼。无奈各国有很多使节来往,我们为了大家的安全,把国宾馆的围墙修得很高,以便大家有安全感。现在你们擅自拆了我们的围墙,你们自己的随从加强了戒备,可是别的客人呢?啊?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公德心?破坏公物,照价赔偿知道不?告诉你,我们国君知道这件事之后非常生气,后果很严重,今天,你就给我好好解释清楚,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哼。”范匄没客气,指着鼻子骂了子产一通,然后等他认错求饶,然后再骂一顿。 子产都没用正眼看他,心说你这两刷子也就忽悠没见过世面的吴国人还行,在我这儿,你还嫩点。 “范老,我们郑国吧是个小国,又夹在大国中间,大国向我们索要供品呢也没有什么规律,因此我们不敢安居,主动来朝拜。这不,我们收集了全部的财富来朝见,谁曾想吃个闭门羹,根本没时间接见我们。这样的话,我们的贡品就麻烦了,直接交到你们仓库吧,那就成你们的东西了;如果放在院子外面吧,风吹日晒雨淋,那就毁坏了,范老,你教教我,我们该怎么办?”子产说到这里,给范匄出了个难题。 范匄愣了愣,有点发傻。本来就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再加上这个问题提得突然,范匄竟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他的宫室矮小简陋,可是国宾馆却富丽堂皇。那时候的国宾馆就像现在的宫室一样漂亮而舒适,仓库和马棚都修建得很好,环境幽雅,干净整洁。诸侯的客人们来了,接待的官员在庭院中设置火炬照明,保安们日夜巡逻以防盗贼,车马都有停放的地方,还有专人替代宾客的随从以供使用,车马有专人帮助维护喂养,朝中百官们也都拿出珍贵的物品招待客人。晋文公从来不会让客人无故滞留,而是随到随见,主随客便。晋文公很关心宾客,什么都替宾客想着,有什么问题亲自出面解决。可以说,那时候是宾至如归,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看看现在,国君的宫殿广阔数里,诸侯们下榻的国宾馆跟奴隶住的地方没什么区别,大门狭窄,门槛贼高,车马根本进不来。车马没有安置的地方,而盗贼又横行霸道。现在贵国君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见我们,你说说,要是不拆毁围墙,把马车赶进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鲁国君主去世,我们也很悲伤啊,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不接见我们啊。希望贵国君主早日接见我们,我们早日把贡品献上之后回国,那样的话,我们愿意把围墙修好。” 子产把晋文公给搬了出来,其实那时候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可是子产就这样说,范匄也不敢说不是那么回事。子产一番对照,把现在的晋国说得一无是处。 “是,是,是是。”范匄听得只有点头说是的份了,子产都说完了,还在不住点头,全然忘了来这里本来是要痛骂子产的。 范匄老老实实离开了国宾馆,回去把子产的话向赵武说了一遍。 “子产说得有道理啊,是我们不对啊,现在的国宾馆是奴隶的宿舍改造的啊。”赵武也听得点头,心说幸亏我没有自己去。 赵武当即派人前往国宾馆向郑国人道歉,并且立即安排晋平公第二天设宴招待郑简公。 第二天,晋平公的宴席特别加重了礼仪,场面非常隆重,赠送的礼品也比往常都要丰厚。送走郑国人之后,赵武立即下令在新址修建全新的国宾馆。 “外交辞令是如此的重要啊,子产善于辞令,其他的诸侯也跟着受益。《诗经》里说:‘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好的言辞能够让国家和谐安定啊。”叔向为此事感慨不已。 第二一四章 言论自由 子产敢于理直气壮地跟晋国人论理,是因为他确信一点:只要自己按礼行事,走到哪里都不怕别人挑自己的理。只要自己站得正,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对晋国强硬仅仅是一个方面,该尊重的时候一定要尊重,这样才能让晋国人尊重自己。 子产和郑简公从晋国回来,紧接着准备派印段前往楚国聘问,这是世界和平协议规定的。去之前,子产专门请子皮派人前往晋国通报此事,以示尊重。 随后不久,卫襄公前往楚国朝拜,路过郑国。子产命令印段到城郊招待,随后让外交官子羽陪同卫襄公一行进入国都,游吉和冯简子接待。整个过程符合周礼并且十分周到,卫国人离开的时候非常高兴,称赞郑国“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 舆论导向问题 外交无小事。 因为一句话,或者因为一餐饭,或者因为一棵树,都有可能引发国际战争,都有可能导致国家的灭亡。 所以,外交无小事。 子产建立了郑国的外交团队,他们是游吉、子羽、冯简子和裨灶。 游吉风度翩翩,对人彬彬有礼,因此人见人爱,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子羽又叫公孙挥,按照郑国当时的情况,他应该是郑穆公的孙子,似乎是士子孔的儿子,也就是子产的堂兄弟。子羽是个全球通,对于各国的情况都很清楚,各国的世族大家以及当政者的深浅长短了如指掌,并且,子羽很擅长外交辞令。冯简子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能够在不同方案中迅速确定最佳的一个。裨灶有谋略,不过很奇怪,他如果在野外出谋划策就很灵,如果在城里就不灵。 每次郑国有外交事务的时候,子产就会让子羽来介绍将要打交道的诸侯国的情况,并且草拟外交函件;然后跟裨灶前往郊区,具体探讨事情应该怎样去做;探讨之后,请冯简子来作决断;最后,一切确定,再派游吉去执行。 因为所有环节都很严谨,郑国在外交事务中受到广泛赞扬,与各国之间都建立了友好关系。 国内的改革初见成效,国际事务也都理顺。 这一天,然明来找子产。 “什么事?”子产问他,然明最近也提了不少合理化建议。 “叔啊,我听说郑国人现在喜欢聚集在乡校,议论您的新政,好像说好话的不多,舆论导向不对啊,不符合主旋律啊。”然明说。 “是吗?”子产不经意地说,这他都听说了。 “把乡校给关闭了,怎么样?” “为什么?大家喜欢去乡校,议论我的新政有什么对错。大家支持的,我就坚持,大家反对的,我就改进。这有什么问题?大家实际上在帮我啊。为什么要关掉呢?我听说应该择善而行以减少怨恨,没有听说过利用权势来压制怨恨。如果使用压制的办法,也可以让人们闭嘴,但是这种做法就像防水决口一样。如果河水决了大口子,必然造成很大的伤害,到那时候就无法挽回了。还不如开个小口子,让水一点点流出来。我们不妨把听到的批评当作治病的良药来看待。”子产断然拒绝了。《左传》原文是这样的: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譬之若防川也: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能救也;不如小决之使导,不如吾闻而药之也。 然明听完,禁不住肃然起敬。 “叔啊,到今天我才明白,您确实是值得追随的。如果照这样去做,郑国真的大有希望,而不是小有希望啊。”然明说得有些激动起来,他打心眼里佩服子产。 “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孔子因为这件事而赞扬子产,由此也可以看出来,孔子也是个支持言论自由者。 这一段,在历史上是著名的“子产不毁乡校”,历朝历代受到歌颂。可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是叶公好龙,没有几个人真正学习子产的心胸。 子产,中国历史上言论自由的先驱。 当舆论不符合主旋律的时候,是舆论的问题呢,还是主旋律的问题呢?子产给了正确答案。如果主旋律是正确的,又何必担心舆论呢?如果主旋律是错误的,压制舆论也不能让主旋律变得正确。 外行领导问题 子皮封邑的邑宰老了,因此需要物色一个新人去管理封邑。子皮有一个家臣叫尹何,人很年轻,子皮也很喜欢他,想要他接任。不过,在决定之前,他想听听子产的意见。 子皮先把情况介绍了一番,然后询问子产是不是该让尹何来管理封邑。 “太年轻了,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啊。”子产考虑了一下说,他并不了解尹何。 “尹何谨慎老实,我喜欢他,他不会背叛我的。让他上任之后再学习,他也就懂得怎样治理了。”子皮说。 “恐怕不行。人们爱一个人,总是希望对他有利。现在您爱一个人却把管理封邑的事交给他,如同还不懂得拿刀却要他去割东西,那样造成的伤害就会很多。最后就弄成您喜爱一个人,反而使他受到伤害,那还会有谁敢来求得您的喜爱呢?您对于郑国,就如同栋梁。栋梁若是折断了,屋椽就会坍塌,我也将会被压在下面。所以,我一定要跟你说实话。譬如您有美丽的锦缎,是不会让不懂裁缝的人用来学裁制的。高级官员和重要城邑,是自身的庇护,您却让没有治理经验的人来治理,它们对于锦缎来说,不是更为重要吗?我听说要先学习然后任职,没有听说上任之后才学习的。如果这样做,一定有所危害。比如打猎,射箭驾车都很熟悉,就能够获取猎物,如果从来没有上车射箭驾驭,那么就只会担心翻车被压,还有什么心思用于考虑捕获猎物?”现在,子产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反对外行领导。 子皮听得频频点头,从来没有人像子产这样对自己直截了当地提出意见的。 “说得太好了,我真是糊涂。我听说君子致力于懂得大的、深远的事情,小人致力于懂得小的、近的事情。这样看来,我不过是一个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爱惜它;高级官员、重要城邑,是用来庇护自身的,我却不懂得他们的重要性。没有您这番话,我还不知道啊。从前我说过,您治理郑国,我只治理我的家族来庇护自身,就可以了。现在知道这样做还不够。从现在起我请求即使是我家族内的事务,也听您的意见去办。”子皮说得很诚恳,子产的能力和为人他现在看得太清楚了。 “每一家的情况都不一样的,就像每个人长得不一样,你家里的事我是管不了的。不过,如果我心里认为很要紧的事,也一定会以实相告。”子产这样说,他才不愿意去管子皮的家务事呢。 从那以后,子皮把国家的所有政事都交给了子产,子产的权力更大了。 可是,子产所反对的,我们是不是常常可以看到呢? 别把自己当孙子 不要因为对方是大国,就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 不要因为对方是大国,就不敢跟他们交朋友。 子产常常这样说,当然,也这样做。 郑简公二十五年(前541年),郑国先后接待了楚国令尹王子围和晋国中军元帅赵武。看看郑国怎样和他们打交道。 王子围来郑国有两件事,一是参加在郑国举行的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二是迎娶子石的女儿。 王子围带了三千楚国精兵来到郑国,这让郑国人普遍担心,万一迎亲的时候楚国人突然起事,郑国可就危险了。 怎么办? “不许他们进入郑国都城。”子产下令。事关国家安危,该强硬的时候一定要强硬。 于是,子产派出子羽与楚国人交涉,据理力争,决不让步。最终,楚国人不得不接受郑国人的条件。(事见第四部第159章)。 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结束后,王子围带着老婆回了楚国,晋国中军帅赵武和鲁国的叔孙豹则专程来到郑国首都荥阳拜会郑简公。 郑简公非常高兴,亲自设宴款待,子皮则亲自去通知时间地点。 首先来到了赵武的房间,把时间地点通知之后,临告别的时候,赵武念了一首诗《瓠叶》。子皮听得有些奇怪,不知道赵武什么意思,又不好问。 从赵武那里出来,子皮去了叔孙豹那里,时间地点通知之后,把刚才赵武念的那首诗跟叔孙豹说了,问是什么意思。 “元帅的意思就是宴席从简,一献就够了,大家叙旧聊天,算个朋友聚会了。”孙孙豹急忙给他解释。来的时候,赵武就跟叔孙豹说过这个意思,说郑国的几个兄弟人很好,想跟他们交朋友。 “那,行吗?”子皮犹豫。 “怎么不行?他自己提出来的啊。” 子皮回来,把赵武的意思跟郑简公说了,郑简公觉得不妥,他认为这样轻慢了赵武,会让赵武不高兴。 于是,宴请当天,子皮准备了五献的标准。 赵武来到,一看是五献的标准,当时就退出来了。子产一看,跟了出来。 “我跟子皮说过不要这么丰盛啊,大家朋友相聚,随便一点好啊。”赵武对子产说。 子产再进去把赵武的意思对子皮说了,子皮还有些犹豫。 “别犹豫了,人家把咱们当朋友,咱们为什么要拒绝呢?就一献吧。”子产劝子皮。 于是,子皮紧急将宴会改为一献,基本上就是农家乐的水准了。赵武一看,笑了,要的就是这个。 于是,重新开席,赵武、叔孙豹、子皮、子产等人落座,之后海阔天空一顿猛聊,大家喝得开心。 “吾不复此矣。”酒宴结束的时候,赵武慨叹了一声,意思是今后再也不会有这么爽的酒宴了。 赵武高高兴兴走了,叔孙豹也高高兴兴走了,子皮也高高兴兴走了。 子产明白,大国并不总是想欺负小国,有的时候他们愿意像朋友一样跟小国打交道,可是小国总是把自己当孙子,因而也就丧失了跟大国平等对话的机会。 又是为了美女 很久没有子皙的消息了,难道他被子产感动了? 子皙终究还是没有耐得住寂寞。 游吉有个叔叔叫子南,又叫公孙楚,也叫游楚。游楚跟徐吾犯的妹妹定了亲,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被子皙知道了,子皙一打听,说是徐吾犯的妹妹长得水仙花一样,迷人得不行。 “嘿,不行,不能便宜了游楚这小子。”子皙来劲了,他根本瞧不起游楚,要欺负他。 第二天,子皙派人也给徐吾犯家里送了聘礼,也要娶他的妹妹。 这下徐吾犯害怕了,按理说妹妹是该嫁给游楚,可是惹不起子皙啊。怎么办?徐吾犯只好去找子产。 “这是因为国家政务混乱,才会导致两个大夫抢你的妹妹。这样吧,让你妹妹自己来决定吧。”子产出了这么个主意,他现在也不愿意正面对抗子皙。 徐吾犯一看,子产这主意基本上等于没出,最多算是出了半个,还得自己想办法。于是徐吾犯分头去找游楚和子皙,就说是子产说的,这门亲事自己的妹妹自己来决定,你们两位分别来我家走一趟,让我妹妹从远处瞧瞧,看上谁就是谁。 “行。”游楚和子皙都答应了。游楚是没办法,子皙是自我感觉特别好。 到了这一天,子皙驾着豪华房车先来。子皙本来就长得帅,精心打扮一番就显得更帅,来到徐吾犯家走了一圈台步,把彩礼摆放在徐家的院子里,走了。 “他老娘的,真帅,真有钱。”徐吾犯的妹妹躲在屋子里看,这样评价子皙。 游楚随后来到。游楚是驾着战车来的,一身戎装,看上去英姿飒爽,来到徐家大院,跳下车来,左右开弓射了两箭,然后追上战车,飞身上车,走了。 “他大姨妈的,威猛啊,太男人了。”徐吾犯的妹妹看得眼睛发直,当时芳心暗许:“我要嫁的是个男人啊,这才是男人,我的好男人。” 最后徐吾犯的妹妹嫁给谁了呢?游楚。 子皙很没有面子,非常没有面子,原本想欺负游楚,如今反而受到羞辱。 换了几年前,子皙就该出兵攻打游楚了。如果那样的话,就成了驷家大战游家。可是现在子产强势,子皙不敢贸然出兵,他知道,就算自己出兵,驷带也不会帮自己了。 可是,就这么忍了?子皙是不会忍的。 这一天,子皙内穿皮甲来找游楚,说是请他去喝酒。子皙的算盘是,趁游楚不注意,拔出刀来一刀杀了游楚,然后霸占他的老婆。 游楚看透了子皙的算盘,所以根本不等他靠近,直接就操起大戟来。 “兄弟,这什么意思?”子皙装傻。 “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游楚对他没有好脸色。 “兄弟,这是什么话?”子皙说着,还往前凑,手就准备拔刀了。 “站住,再不站住,我动手了。” 子皙还不肯站住,游楚瞪圆了眼,真的用大戟刺过去了。 游楚一动手,子皙就只好后退了,因为人家是长兵器,自己是短兵器。游楚也没客气,一直把子皙赶出大门,赶到了大街上。 子皙这叫一恼火,本来是来出气的,结果成了别人的出气筒,活这么大岁数,还真没这么丢人过。 “游楚,你个小样,我发誓要杀了你,把你老婆抢过来。”子皙骂起街来。 游楚也正在火头上,听子皙这样喊,冲到了大街上:“你个杂碎,你要杀我,那我今天就杀了你。” 游楚的大戟劈头盖脸砍过来,子皙急忙抽出刀来抵抗,但终究兵器上吃亏太多,子皙抵挡不住,转身逃命。命是逃了,可是也被砍伤了好几处。 子皙哭了,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六卿正在开会,子皙哭着就来了。 “没天理没天理啊,我好心好意去请游楚喝酒,反而被他一顿狂殴,打得我半死,各位可要给我做主啊。”子皙一通哭诉,听得大家暗暗发笑,想不到这家伙也有被人打的时候,只有驷带皱皱眉头,他知道这事情肯定也是子皙没有理由。 子皙哭诉完,回家包扎去了。 这一边,六卿要讨论这个问题,毕竟这是两个大夫打架,影响很坏。 大家都不好发言,一来两个当事人辈分高,二来牵涉到驷家和游家。驷带和游吉都不说话,别的人说的都是无足轻重的话。 子产一看,这事情只能自己来摆平了。 “这事情,说起来双方都有过错。既然这样,就该地位低岁数小的来承担责任了。”子产说,看一眼驷带,再看一眼游吉,两人都没有说话。 子产派人去把游楚给抓来了。 “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五条罪?第一条,擅自动用武力,藐视国君;第二条,违反国法;第三条,子皙是上大夫,你是下大夫,却不懂忍让,这是不尊重高贵的人;第四条,年轻却不懂得思考问题,不尊重长者;第五条,子皙怎么说也是你堂兄,你不能团结亲人。有这五条罪行,我不能不惩罚你。不过,念在大家都是兄弟的份上,你回去收拾收拾,准备流亡吴国吧。”子产现场编了五条罪名,算是给游楚定了罪。 其实,子产的心里明白这事情其实都是子皙挑起的,问题是现在还不是跟子皙算账的时机,因此不如以流放的方式来保护游楚。 没有人有意见,有意见也没有用。 “游吉,你有什么看法?”子产问游吉。 “哈,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保护族人呢?何况,这件事情是法纪的事情,只要利于国家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意见。”游吉表态,听得出来,他有些不满。但是也听得出来,他知道子产应该这样做。 以上三件事,反映出子产的胸襟、胆量和变通。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 第二一五章 政治家的阴谋 游楚被赶去了吴国,带着他的新婚老婆。 “叔,就当去吴国度个蜜月,很快就会回来的。”游吉安慰他,他是这样想的。 子皙很得意,他觉得这是他的胜利,包括子产在内的六卿都必须给他面子。 “哼,跟我斗?子产都要买我的账,你们游家算个屁。”子皙公开这样说,他也是这样想的。他略微有点郁闷的是,老婆最终还是成了游楚的。 谁想的是对的?答案很快就会出来。 子产论神 赶走游楚之后仅仅一个月,郑简公召集六卿在子石家里做了一个盟誓,大致是大家和衷共济,为了郑国的安定和发展而奋斗终生之类。 从子石家出来,在子皮的建议下,六卿又来到闺门之外的熏遂,大致就是一个农家乐的地方,再次盟誓。 盟誓刚开始,子皙闻着味就来了。 “哎,各位各位,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子皙厚着脸皮凑上来,人家是政治局常委会,你政治局委员来算个什么? 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阻止他,大家就当没有看见他。 子皙不在乎,他脸皮厚惯了,他经常说的话就是: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哎,那什么,鸡血还不少啊,给我蘸蘸。”子皙也蘸了鸡血,算是正式加入。 还是没人理他,似乎他不存在。 别人不说话也就算了,可是旁边作记录的太史有点为难了,原本准备写“某年月日六卿盟誓”,现在子皙来一搅和,怎么写? “嘿,叫你呢。”子皙眼神挺好,看太史发愣,就知道他正在为难,于是主动给他出主意:“你就这么写:某年月日,子皮、子产、子石、游吉、印段、驷带、子皙,那什么,就叫七子盟誓吧。” 六卿改七子了。 六卿们虽然不说话,可是一个个都差点忍不住笑,心说这位脸皮也太厚了,竟然还发明个七子。 驷带的脸色很难看,他觉得叔叔太过分了,纯粹在这里给自己难堪。 “他姥爷的,我奶奶怎么生这么个东西出来?”驷带几乎要骂出来,他忍叔叔很久了,现在他终于觉得有这么个叔叔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仪式结束,大家还是没有说话,各自回家了。 “驷带。”子皙也觉得很没趣,招呼侄子。 驷带头也没回,上车走了。 子产最后一个走,看着子皙,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奸笑。 秋天的时候,晋平公得了重病,于是子产决定去看望一下。他知道,这个时候去一趟,比平时去十趟都好使。 子产带着子羽到了晋国,果然晋国人很感动。 叔向看见子产来,非常高兴,早早去国宾馆探望。看见叔向,子产也很高兴。 “贵国国君是什么病?”子产问。 “不知道啊,就是整天哼哼,头昏脑涨,四肢无力,下腹疼痛等等,至今没诊断出来怎么回事。不过,前两天占卜了一下,占卜的说是实沈、台骀在作怪。这实沈、台骀是谁呢,我也不知道,问太史,太史也不知道。子产,你知道这是两个什么神吗?”叔向问,他的学问很渊博了,竟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神,看见子产,连忙请教下。 “这我碰巧倒知道,”子产说,然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从前高辛氏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阏伯,小的叫实沈,住在森林里,兄弟不能相容,每天使用武器互相攻打。帝尧认为他们不好,把阏伯迁移到商丘,用大火星来定时节。商朝人沿袭下来,所以大火星成了商星。把实沈迁移到大夏,用参星来定时节,唐国人沿袭下来,以归服事奉夏朝、商朝。它的末世叫做唐叔虞。当年武王的夫人邑姜怀着太叔的时候,梦见天帝对自己说:‘我为你的儿子起名为虞,准备将唐国给他,属于参星,而繁衍养育他的子孙。’等到生下来,掌心上有个虞字,就名为虞。等到成王灭了唐国,就封给了太叔,所以参星是晋国的星宿。这样看来,那么实沈就是参星之神了。” 叔向听得直点头,这个故事听说过,但是这样的推理第一次听说。 “从前黄帝的儿子金天氏有后代叫做昧,做水官,生了允格、台骀。”子产略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台骀继承了父亲的职位,疏通汾水、洮水,堵住大泽,带领人们就住在广阔高平的地区。颛顼因此嘉奖他,把他封在汾川,沈、姒、蓐、黄四国世代守着他的祭祀。现在晋国主宰了汾水一带而灭掉了这四个国家。从这里看来,那么台骀就是汾水之神了。” 叔向现在有种赫然开朗的意思,这故事他也听说过,可是这样的分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说来,这两个神就是晋国的星神和水神了,怪不得他们能够在这里作怪。想到这里,叔向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了。 可是,叔向竟然没有听到自己以为正确的答案。 “这两个神都是晋国的神,不过,国君的病跟这两个神没有关系。”子产论证了半天神,最后的结论却是晋平公的病跟这两个神没有关系。 “为什么?” “其实神跟人一样,各管一摊。山川的神灵,水旱瘟疫这些灾祸属于他们管。日月星辰的神灵,雪霜风雨不合时令这是他们的事情。至于疾病在您身上,也就是由于劳逸、饮食、哀乐不适度的缘故。山川、星辰的神灵又哪能降病给您呢?” “哎。”叔向眼前一亮,听上去有理,可是自己还真没这么想过。 “我听说,国君每天的时间可以分成四段,早晨用来听取政事,白天用来调查询问,晚上用来确定政令,夜里用来安歇身体。这样才能有节制地散发血气精气,别让它有所壅塞不通。心里不明白这些,就会使百事昏乱。现在恐怕是精气用在一处,就生病了。”子产继续解说。 “什么叫精气用在一处?” “我听说,同姓不婚,否则子孙不能昌盛。如果娶同姓的,一定是因为特别漂亮。所以《志》说:‘买妾的时候如果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如果晚上休息不好,还娶了同姓的女子,就很容易身体不好。现在国君有四个姬姓美人,估计这就是国君得病的根源了。要治好病,恐怕就要远离这四个姬姓女子。”子产的话说得有些婉转,实际上就是四个字:纵欲过度。 “我明白了,你说得太对了。”叔向赞同子产的说法,他也知道晋平公近年来沉湎于女色。 两人又聊了一阵,叔向告辞出来,子羽送他出来。 “我听说子皙横行霸道,子产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啊。”叔向悄悄问,他不好当着子产的面问。 “他蹦跶不了多久了,蛮横无理喜欢欺负人,而且仗着富有看不起比他地位高的人,你瞅着吧。”子羽一点也不隐讳。 叔向回去,把子产的话告诉了晋平公,同时也劝晋平公有所节制。晋平公对于子产的博学和推理非常佩服,称赞子产“博物君子也”(《左传》),送给了他许多礼物。 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二年,也就是郑简公二十六年(前540年),子羽的话得到了印证。 子皙越来越猖獗了,因为没有人管他。可是他没有注意到,他的朋友越来越少。子皮早已经很讨厌他,子石因为常常被他嘲讽,已经恨他入骨,就是驷带,也对他的颐指气使深恶痛绝。 渐渐地,子皙有了一种妄想狂的症状,总是梦见自己做了卿。 “奶奶的,把游家干了,老子不是就能当卿了?”到了秋天的时候,子皙终于按捺不住了。 子皙派人去找驷带,要求驷带与他合兵攻打游吉。 “做梦吧?这是个疯子。”驷带把派去的人骂了回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事情报告了子皮和子产,同时通知了游吉。 子产这个时候正在边境巡视,于是另外五卿召开紧急会议,会上一致通过一项决议:灭了子皙。在边境的子产很担心这几个卿出兵,无论怎么说那也属于内乱了。于是,子产连夜回到荥阳,一边派人阻止大家起兵,一边派人去找子皙。 子皙正在家里生闷气兼养伤,生闷气是因为驷带不肯帮自己,养伤是因为去年被游楚砍伤的地方复发了。 “我代表子产来宣读你的罪状。”子产派来的人直截了当,连寒暄都省了。 “我的罪状?什么罪状?” “第一条,当年擅自攻打良霄,以下犯上。当时因为忙于处理国际事务,放过了你,可是你不思悔改,变本加厉;第二条,抢堂兄弟的老婆;第三条,六卿盟誓,你非要插进来,还说什么七子。这三条罪状,条条都是死罪。所以,请你现在就去死,否则,司寇会来捉拿你、审判你,再处死你,那就难看了。”来人列数了罪状,条条都是秋后算账。 “那,我就快伤重而死了,放过我吧?”子皙这个时候成了孬种了,他知道子产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对付自己,才会派人来的。 “不可以。”来人拒绝。 “那,能不能让我儿子印担任市官?” “子产说了,如果他有才能,自然会任命他;如果没有才能,早晚也会随你而去。你现在是罪犯,没有资格提任何条件。” “那,我能不能吃顿好的?”子西彻底蔫了。 “不好意思,司寇派来的人很快就到了,你再磨蹭,我可就帮不了你了。”来人说得很现实。 子皙抱着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众叛亲离,已经完全没有力量保护自己了。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一瞬间,子皙想明白了。 “××的子产,你真阴啊。”子皙长叹一声,这也成了他人生的绝句。 当天,子皙上吊自杀。 之后,子产命令把子皙的尸体挂到大街上示众,并且在尸体旁边放了一块木头,上面列明了他的罪行。 子皙之死其实与子产的故意放纵有很大关系,子产的故意放纵使得子皙丧失了理智,最终被同盟抛弃,被宗族抛弃,其灭亡成为必然。 某种角度说,子产阴险毒辣,一步步引诱子皙犯错,到了可以下手的时候,则毫不留情,一击致命。于是,我们想起郑庄公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政治需要智慧,需要果断,如果子产不除掉子皙这样的障碍,要想顺利地实现改革则困难重重。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一定要是个阴谋家,而这与品德无关。 很多人改革为什么失败?不是改革不好,而是没有事先除掉改革的敌人,铲除改革的障碍。 作丘赋 从郑简公二十三年作田洫,到郑简公二十六年铲除子皙,三年时间过去,郑国人对子产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这是郑国最新的流行歌曲,歌词大意是:我们家孩子,子产帮着教育;我们家的土地,子产帮着提高产量。要是子产死了,哪里去找这么好的领导啊? 虽然很多民歌都是自己编来歌颂自己的,子产不需要,这是一首真正的民歌,因为歌里唱到的都是事实。 改革三年,乡校如火如荼,老百姓的子弟们都享受了义务教育,一个个知书达理了;改革三年,土地的产量年年攀升,小的天灾完全没有影响,老百姓们都尝到了田洫的甜头。“产量增加了,还没有从前那么累了,还能抵御天灾了,田洫,就是好;子产,真他姥姥的牛。”大家都这么说。 改革获得成功,但是,只是初步的。在子产的改革进程表中,这仅仅是个开始。 郑简公二十八年(前538年),子产推出了第二项改革措施。 《左传》:郑子产作丘赋。 对于“作丘赋”,历来的解释有很多混淆之处,主要是都想把这件事情说得很完美,说成国家和老百姓双赢。其实不然,这件事情对老百姓并不是一件好事。 丘,就是指没有被列为国家土地的那一部分土地,主要来自荒地开发、征服其他国家或者部落得来的土地。这部分土地从前是没有赋的,也就是对国家没有义务。而这部分土地上的人多半是野人,对国家也没有义务。 子产的“作丘赋”就是要让这部分土地和这部分土地上的人成为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对这个国家负起义务来。 所谓的赋,包括车马、甲盾、徒兵等等,也就是说,按照土地面积承担车马、甲盾和徒兵的义务。对于这部分土地上的人来说,从今以后要购买战车战马、皮甲武器,遇上战争必须参加打仗、保卫国家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新增加的负担。 负担增加了,但是社会地位有所提高,子女能享受义务教育了。 从前,战争是贵族和国人的事情,野人没有资格参加。现在,野人要和贵族和国人并肩作战了,国野的分别从此淡化掉了。这就像当今的农民工进城,尽管待遇低下而且很辛苦而且经常被拖欠工资,但是这也使得城乡区别变小,也给了大量农民工成为城市人的机会。 “作丘赋”毫无疑问增强了国力,对国家是有利的。但是,对于大量的人来说这不是好事。 首先,当时大部分的丘实际上被贵族占有,他们的利益因此而受到损害;其次,对于依附于此的野人们来说,他们的负担增加了。 “其父死于路,已为虿尾;以令于国,国将若之何?”许多郑国人对子产恨之入骨,他们说:“他爹就死于非命了,他就变成了蝎子尾巴来祸害百姓。这样的人来治理国家,这个国家怎么好得了?” 这个时候,如果子皙还在,振臂一呼,率领无数野人杀来,估计子产就真要跟他爹一个命运了。 “大家都在咒你死啊。”大夫子宽来告诉子产,他对子产的新政也很不满意。 子宽,郑国公族,又叫浑罕,是浑姓的得姓始祖。 “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子产知道子宽的来意,毫不犹疑地这样回答。“好的治理不能随便改变政策的标准,这样才能成功。老百姓不能纵容,政策的标准不能轻易改动。丘赋早就应该有,不能因为从前没有就否定丘赋的正当性。《诗经》里说: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我是依照礼法来行事的,又何必怕别人说什么?我不会改变政策的。” 见子产的态度决绝,子宽告辞出来了。 “子产这样加重民众负担的做法,其后代大概要先灭亡了;而郑国如此做法,肯定会比卫国先灭亡。”子宽自言自语。 子产作丘赋是否正确,历来也是说法不一。从历史的角度说,子产的做法无可非议。 首先,作丘赋具有合法合理性。时代变化,兵赋不可能还按照祖宗时候划分的土地一成不变; 其次,子产先做封洫后作丘赋,先利民之后取之于民; 再次,郑国处于晋楚之间,贡赋负担为各国之最,因此不得不从民间征收。 子产说得对,“为善者不改其度”,对老百姓好不等于要改变国家的法度。“民不可逞”,老百姓的要求不应该无原则地满足,因为老百姓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而国家领导人要综合考虑国家的利益。 到此,我们可以看到,子产是一个非常强硬的领导人。但是,强硬的背后,子产是一个深思熟虑,懂得掌控节奏和力度的人。 此外,子产并不是一个对内强硬,对外软弱的人。 第二一六章 叔向的痛苦 郑简公三十年(公元前536年),子产继续他在郑国的改革。 子产也许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改革,开创了中国法治史的先河。 《左传》:三月,郑人铸刑书。 子产命令人把刑法刻在了鼎上,是铁鼎还是铜鼎历来有争议,不过这不重要。什么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中国的法律第一次被公布于众。 在此之前,贵族之间用“礼”来约束,老百姓才用“刑”。“礼”是有明文规定的,贵族都要学习。可是,“刑”就没有明文,而完全掌握在执政者的手中,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有时候说一是二,说二是一。说不管不管,说严打严打;今天杀人无罪,明天偷针砍头。老百姓要是犯了罪,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所以,《周礼》写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来自朋友的反对 郑国推出了刑鼎,举世震动。 叔向在晋国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非常失望,于是派人给子产送了一封信,以表达自己的失望。 叔向的信是这样写的:一开始我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现在看来是没戏了。从前先王根据事情的轻重来判定罪行,而不制定法律条文,就是为了防止人们胡搅蛮缠。即便如此,还是不能禁止犯罪的发生,因此又通过道义来限制,用政令来约束,用礼法来推行,用诚心来维持,用仁慈来奉养,并制定了俸禄和爵位的制度来劝勉人们服从教诲,通过严打威慑放纵的人。还怕这样不够,又用忠诚教导他们,对好的行为加以奖励,教他们掌握一些专业技能,使其心情愉快,同时又感到严肃而有威严,对犯罪者果断处罚。同时还经常请教圣明贤能的卿相、明察秋毫的官员、忠诚守信的乡长和仁慈和善的教师,百姓在这种情况下才能俯首听命,而不发生祸乱。一旦百姓知道国家有了刑法,就只知道依据法律,而不会对上司恭恭敬敬了。而且人人都会用刑法狡辩,希望脱罪,这样一来,整个国家就没办法治理了。夏朝乱了的时候做了《禹刑》,商朝乱了的时候做了《汤刑》,西周乱了的时候做了《九刑》,三种刑法的制定,都只是加速灭亡而已。现在你治理郑国,作封洫、作丘赋,制定了三种刑罚,又把刑法刻在鼎上,企图以此来安定百姓,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诗经》说:效法文王的德行,每天都能安定四方。又说:效法文王,万邦信赖。这样一来,又何必制定什么刑法呢?老百姓知道了法律的规定,今后就将抛弃礼法而只相信刑法。刑法中的每一个字眼,他们都会钻进去跟你狡辩。今后,犯法者会越来越多,贿赂也会越来越多。等到你去世的时候,郑国大概也就完蛋了吧?据我所知:国将亡,必多制。国家将要灭亡的时候,必定制定很多的法令。这大概就是说的郑国的情况吧。 叔向的信写得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威胁。作为朋友,叔向把信写到这样,只能说他确实很失望。 子产没有料到叔向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信会写得这么强硬。但是不管怎样,子产决定给叔向回一封信。 子产的回信在《左传》上被“此处省略若干字”,不过不碍,按照子产的风格和思维方式,就代他拟一封给叔向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