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世昌坠海后，随从刘忠跳入海中以救生圈相救，使他浮出海面。早在战前，邓世昌就抱定了誓死的决心。眼看着自己心爱的战舰沉没了，他悲愤至极。这是他亲自赴英接回来的战舰。“致远”就是他的荣誉，他的生命。现在再也看不到他的战舰了，他的心在滴血。恨只恨未能撞到“吉野”，却被日舰打沉，他不由得仰天长叹：出师未捷，只有以一死来报效国家了。他在舰上养了一条犬，邓世昌为它取名叫“太阳”。这“太阳”见主人落水，也从甲板上跃入海中，游向邓世昌。狗通人性，它用嘴咬住了邓世昌的手臂，想把邓世昌拖向其他战舰。邓世昌用力挣脱，“太阳”又咬住了他的发辫。邓世昌流泪了。他已经决心与自己的战舰、与全舰官兵共存亡，他坚定地拒绝爱犬的搭救，双手抱住“太阳”的头，将“太阳”闷在水中。之后，自己也溺于波涛之中。这年，他才四十六岁。《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6）“致远”号沉没后，北洋舰队腹背受敌。提督丁汝昌在舱内听说邓世昌及官兵们牺牲，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出舰舱，坐在甲板上指挥督战。但不一会，他连坐都坐不住了，便命右翼总兵刘步蟾代替他督战。刘步蟾果然是好样的，领命登台出阵，指挥各舰与日本舰队作战。广大官兵顽强抵抗，英勇无畏。许多兵勇们已身负重伤，但仍然坚持战斗。北洋舰队的“镇远”号战舰“咬”住日本的“西京丸”号了，带伤的“定远”号也转舵冲了过来，对“西京丸”炮击夹攻。“定远”连发两炮，一炮打中它的右船舷，一炮落在它的上甲板上。通往舵机的蒸汽管被击毁，使“西京丸”号舵机失灵。“西京丸”慌了，立即发出“我舵故障”的信号，以此向它的旗舰求救。“定远”、“镇远”通过它发出的信号得知“西京丸”舵机失灵，又向它连打十几炮，使它弹洞累累，终于起火了。“西京丸”航速大减，只好用手舵代替舵机航行。就在这时，北洋舰队的“平远”、“广丙”及一艘鱼雷艇领命前来助战，共同向“西京丸”发起进攻。它们把“西京丸”包围了，在五百米的近距离内环攻，使“西京丸”的火势愈来愈猛。“福龙”号鱼雷艇冲向“西京丸”，连发三颗鱼雷，可惜因相距太近，鱼雷从舰底水中通过。随舰队出海巡视的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正率幕僚们在吊桥上观战，看到“西京丸”陷入危境，吓得面如土色。当他看到中国鱼雷艇射出的鱼雷没有爆炸，知是从舰底深水通过，这才轻松了一些。“西京丸”在日本其他舰船的掩护下逃出了包围圈，冲向北洋海军的“济远”号。“济远”号管带方伯谦见状大骇，慌忙转舵逃遁。这个方伯谦为人阴险狡诈，向来贪生怕死。十几年来没有打仗，尚看不出他怕死的一面。黄海大战一开始，只见他的战舰东躲西藏，不敢近距离与敌舰交战，远距离发了几炮，打的全是空炮。这时见“西京丸”发疯似的冲过来，急令逃跑还不算，又令部下将好端端的大炮用铁锤砸坏，以此作为临阵先逃的借口。《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7）大炮砸坏了，他挂起了“本舰重伤”的信号，然后就驾舰逃离了炮火的轰击。只是他逃脱了今天，却逃不了明天的厄运。黄海大战不久，李鸿章治了他一个临阵逃脱罪，被处军前极刑。“广甲”与“济远”号是一个雁形小队。“济远”号率先逃离战场，“广甲”号管带吴敬荣看到眼里。他认为这就等于有了先例，心想：你能跑，我不能跑么？于是，他也下令转舵逃跑。因害怕日本舰队追击，一时慌不择路，刚跑到大连湾三山岛外，就触礁搁浅了。吴敬荣手段更卑劣：令部下一把火把“广甲”号烧了，想造成起火假相，然后率众官兵弃舰登岸。最后，“广甲”号被日舰用重炮摧毁，成了一堆烂铁。日本舰队要来集中火力围攻位于北洋舰队右翼的“经远”号了。四五艘炮舰逼近“经远”号，管带林永升却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地指挥全舰奋勇抗敌。他一面组织扑火，一面命令炮手们坚守岗位，发炮还击。他站在望台上，大有以死相拼之势。突然一发炮弹落在他脚下，林永升顿时肢体破碎，英勇牺牲。“经远”的火势越烧越猛，舰体也逐渐向左舷倾斜，慢慢下沉。在舰毁人亡的紧急关头，“经远”号官兵仍继续沉着应战，一直坚持到全舰沉没。全舰官兵二百余人，除十六人获救外，其余全部壮烈牺牲。黄海大战转入第二阶段，北洋舰队已先后失去了六艘舰船。四艘沉没，两艘逃遁，战斗力锐减。而日军来了精神，火力更加凶猛。刘步蟾无奈，决定由进攻转入防御，设法突围。下午三时以后，坚持战斗在第一线并具有作战能力的，实际上只有“定远”、“镇远”、“来远”、“靖远”四艘战舰了。而日本因三艘弱舰受到重创，被迫退出海战，仍有九艘战舰参加战斗。无论从舰船数量、吨位、火炮数量等哪一方面比较，日本舰队的力量都超过北洋舰队一倍以上。战局对中国的水兵们更加不利了。《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8）日本舰队调整了布局，以“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扶桑”五舰包围“定远”和“镇远”，原第一游击队的四舰去专攻“来远”和“靖远”。这样，便把北洋海军的战舰一分为二，把战场也分成了两块。日本舰队的主要目标就是要打沉“定远”、“镇远”两艘大型铁甲舰。他们深知：这是李鸿章的“王牌舰”，是整个北洋海军的依托，打沉了这两艘军舰，北洋海军也就完了。所以，他们集中了五艘主力舰，炮弹狂飞，围攻不止。“定远”、“镇远”号的官兵们也是铁了心不能丢脸，一边寻找突围机会，一边组织炮火反攻。刘步蟾表现出色，临危不惧，指挥着“定远”号不停地变换航向，让敌舰难以瞄准。“镇远”号管带林泰曾、大副扬用霖则率舰奋力出击，始终与“定远”号保持着互相依恃的犄角骈列阵形，与敌周旋。两舰在周旋中多次被日舰击中起火。官兵们及时扑救，有条不紊。“镇远”号十二寸巨炮的炮手正在向敌舰瞄准，突然飞来一颗炮弹，将这个炮手炸得粉碎，肢体和头骨四处飞扬。但其他炮手毫无惧色，稳坐炮位，继续炮轰敌舰。三时三十分时，“定远”号发出一炮，命中了日本旗舰“松岛”号右舷下甲板第四号炮位。这一炮打得精彩，引起了堆积在甲板上的弹药爆炸。刹那间，只听“松岛”号传来炸雷般的崩裂声，全舰惨叫声不绝于耳。片刻工夫，“松岛”号就开始倾斜、下沉。烈焰之下，一百一十三名日本舰队官兵尸体横飞，坠入海底。伊东佑亨遭此一击，只好挂起了“不管旗”，让“桥立”号代替“松岛”行旗舰之责。当“定远”、“镇远”与五舰鏖战之时，“来远”、“靖远”也不辱使命，坚决抵抗着“吉野”、“浪速”等四艘巡洋舰的狂轰滥炸。苦战多时，两舰均受重伤，都发生了底舱进水现象。“来远”舰尾部已中弹起火，尾炮被毁，只有舰首的大炮还可以勉强还击。“来远”、“靖远”号带着重创边打边退。到下午五时不到，已退到大鹿岛附近。不远处就是一片沙滩了，官兵们终于占据这一块有利的地形，一面奋力灭火抢修，一面用舰首主炮轰击追赶而来的敌舰。《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9）日本人傻眼了，第一游击队害怕搁浅，不敢驶近浅滩，只好开炮乱打。“来远”、“靖远”两舰为了牵制第一游击队，据有利地形而加大火力，想把第一游击队拖到海战结束。下午五时左右，日本海军不得不停战了。伊东佑亭立在望台上发呆了：“比睿”号、“赤城”号、“西京丸”号已不知去向；第一游击队又追赶“来远”、“靖远”而去，脱离了本队。他眼下的五舰中，“松岛”号已完全丧失作战能力，船体仍在下沉。“扶桑”号早已遭受重创。另外三舰虽然伤势不重，但已不是“定远”、“镇远”的对手。炮弹也不多了，日军士气开始低落。伊东佑亨思考再三，决定返航。黄海的海面已笼罩在暮色里。日本舰队突然掉转队形，喷吐着浓烟离去了。伊东佑亨在返航时脸上布满了遗憾之色，因为，他最想击沉的“定远”、“镇远”号还在！李鸿章的北洋舰队还在！丁汝昌，刘步蟾在日本舰队离去以后，率北洋舰队返回了大连湾。返航的路上，在北洋舰队参加海战的将领中，此刻没有谁再比刘步蟾心情沉重了。他在设想着中堂李鸿章得知黄海大战后的情景：是愤怒地骂娘？是惊得昏死过去？还是呆呆的，如同傻子一般，没有感觉了？刘步蟾唯独没有想到这位老中堂也会哭。刘步蟾自己在返航的途中也哭了。这次意外海战，其实绝大部分过程里都是自己在指挥。海战开始不久，丁汝昌就被震落摔伤，后来虽然坚持了一会，但大多数指挥责任已经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刘步蟾是北洋舰队右翼总兵兼管带，当然的第二号人物。丁汝昌负伤，他的责任便更加重大。他是福建侯官人，十五岁就考入福州船政学堂，成为这个学堂的第一批学员。一八七六年受李鸿章派遣，赴英国学习舰船驾驶，成为大清帝国第一批留学生。此后，又到英国海军旗舰“马那多”号上实习，一八七九年通过英国海军部考试后回国。回国后，他更是潜心钻研军舰技术，翻译了大量外国海军资料，整理自己的心得笔记，写成《西洋兵船炮台操法大略》一书，明确提出：海军发展的方向是大炮巨舰，自成一军。李鸿章对此赞扬不已，按照他的建议才订购了“定远”、“镇远”这两艘大型铁甲舰。李鸿章派他前往德国伏尔铿船厂监造，这也是中国人第一次出国监造战船。而在此之前，北洋舰队的战船大都是通过英籍总税务司赫德从英国购进的，花了大笔钱，买回来的舰船却不堪一用。所谓的“蚊船”，只不过木质船外面包了一层铁皮。而且炮大船小，头重脚轻。《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0）像“镇东”、“镇西”等，总吨位只有四百，而仅舰首一炮就重达三十五吨。这样的设计，不用说进攻敌舰了，自己一放炮，整个船身就晃荡得厉害，好像要散了架似的。船一买回国时，李鸿章见了就发火：“每条船三百多万两银子，扔到水里去了！这些洋奸商，贼娘养的！”李鸿章自己不是造船、用船的内行。但他会用人，脑瓜一转，便把刘步蟾这样的行家派出国去现场监造。所有用料、设计必须得到中国代表的同意。这下果然有了效果，“定远”、“镇远”两艘大型铁甲舰完全符合设计要求并建成下水了，成为北洋海军实力的象征。刘步蟾来到李鸿章的北洋水师，在海军建设方面也做出了重要贡献。几千年来，中国人只知道陆地上厮杀，对大海一无所知，因而忽视了来自海上的威胁。李鸿章发现了征战大海的意义，下决心买了不少舰船，但真正建设起一支海军，还得从零开始。他发现了刘步蟾是个学者型的人才，就让他多方面提出规划，献计献策，参与草拟了《北洋海军章程》，使北洋水师训练从此有章可循。刘步蟾事必躬亲，为人表率，在同批学员中进步较快，成了仅次于丁汝昌的重要将领。刘步蟾在性格上与邓世昌有些相似：心直口快，敢于直抒己见。他们一批留学生刚刚回国时，李鸿章亲自会见他们，对他们的总体评价是：“文秀有余，威武不足。”但对刘步蟾却是一个例外，李鸿章赞他锋芒毕露、敢于抗争。一次，刘步蟾求见李鸿章，开门见山地说：“北洋海军自成军以来再无发展，水兵们也老了。请中堂大人上奏朝廷，据理力争，按年定期添置‘定远’、‘镇远’级别的战舰，尤其要更换舰炮。否则，东邻日本终将成为中国之大患！”李鸿章笑着问道：“日本的舰炮如何呢？你把他们的与我们的比较一下说说。”刘步蟾道：“禀大人，自从英国人发明了速射炮以后，日本海军就立即大量购买，并马上装备到自己的舰艇上去了。这种火炮的最大优点就是发射速度快。十二公分口径的速射炮，发射速度是每分钟八至十发；十五公分口径的速射炮每分钟能打五至六发。而我们的舰炮呢，一律是旧式后膛炮，发射速度慢得急死人了！后膛炮的炮弹仅是一个弹头而无弹壳，施放时必须先将弹头填进炮膛，然后再根据估计的射程远近，加一定数量的火药，最后才来引火发射。这样，每分钟能打一发就不错了。就是说，现在日本每拥有一架舰炮，就等于我们的五至十架大炮。不仅如此，他们大炮的命中率也大大高于我们。中堂大人，若不添置新式装备，我们迟早要吃大亏的！”《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1）李鸿章紧锁了眉头，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事实也正是如此。其实这些情况本部堂也略知一二。我何尝不想一年买几艘大船，再添一批最新式的大炮呢？但苦于手中无钱，还……”李鸿章说到这里，自己打住话头不说了。他老于官场，深知此事的利害所在，是不能把慈禧太后挪用海军经费、朝廷对自己猜忌等真话讲出来的。然而，北洋海军所要经历海上大战的失败的结局却由此决定了。黄海大战中，北洋海军遭受了巨大损失，五艘战舰被击沉，尤其是“经远”、“致远”两艘装甲巡洋舰的沉没，严重削弱了北洋海军的战斗实力。还有黄建勋、邓世昌、林履中、林永升四位管带在黄海大战中阵亡，其损失更是无可挽回。伊东佑亨最后被迫撤离战场，刘步蟾真想一追到底。他已下达命令：“全速追击！”他是不甘心这样的结局呀！但他们主炮手衣衫破烂、满脸血污地跑来报告：“炮弹打光了！只剩下一点废炮弹了。”“什么？”刘步蟾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睁大了眼睛。然后猛地一跺脚，叹了一口气。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深知，北洋海军的军械装备，除鱼雷、水雷是从外洋购买外，舰炮所用的弹药大部分为江南、天津两家制造局生产。这些军工厂是官督商办，制造技术落后，管理混乱。总办张士珩是李鸿章的外甥，他常常自恃这一点，大肆贪污，中饱私囊，只顾数量，不图质量。结果，运到舰船上的弹药有相当一批系臭弹、劣弹。有些炮弹铜箍或大或小，填不进炮膛。有些炮弹弹面已布满锈孔，未等射出，就在炮膛内爆炸了。还有一些炮弹引信拉火不合格，眼看已射中敌舰，却好似一块砖头，不见爆炸。甚至在一些炮弹内，装的不是火药，而是沙子！刘步蟾清楚这些情况，以前在训练过程中，已因炮弹质量问题，发生过多起人身伤亡事故。许多人因张士珩是中堂大人的外甥，不敢报告此事。刘步蟾大胆向李鸿章建议，将江南和天津制造局划归北洋舰队管辖。但李鸿章表示无能为力，强调其中人事、经费、职责矛盾解决不了。眼睁睁看着伊东佑亨率舰队匆忙撤退了，刘步蟾干急无奈，道：“如果能有几门速射炮，如果再多一些穿甲弹，我们就有可能叫伊东佑亨逃不成了！”《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2）下午五点半以后，归队的“来远”号代替旗舰升起了收队旗。归途中，刘步蟾独自站在甲板上，目送着夕阳缓缓西沉，海面上升起了淡淡的雾气，还有涌动在潮水之间的尸体、崩碎的木板及杂物，在海面上飘荡着……海面沉寂下来，刘步蟾的心情也沉寂下来。在兵勇们的搀扶下，丁汝昌忍着浑身的疼痛倚在被炸成了几段的舰栏杆旁边，抬头望着自己战舰沉没的地方：那里聚集着的一大块油污还没有散去，战舰和兄弟们的尸体就在海底，他流泪了。参战的官兵死伤了八百多名，这是整个北洋海军五分之一的兵力，培养至今多不容易呀！尤其是损失了一批舰长，他们恰恰是北洋海军中最优秀的人才，有钱也买不来了！返回到大连湾了。丁汝昌、刘步蟾含泪致电李鸿章，详细汇报黄海之战的过程。天津富丽堂皇的直隶总督衙门里，连日来笼罩着异常阴郁的紧张气氛。幕僚们、仆人们连同李鸿章的家人们，都在轻手轻脚地走路，细声细语地说话。他们不敢惊动李鸿章闷闷不乐的沉思，恐怕引发他强压在内心中的怒火。近来他常发脾气，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是知道的。他更多的时候是独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在他的脸上，已布满了苍老的皱纹，原来胖胖的脸盘也变得瘦长了。灰白的胡须从下巴处好似愤怒地突出起来，让人初看上去，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没有顺心过。黄海大战的消息他起初并没有确切知道。但他有预感，料定就在近日必有一场大战。光绪皇帝既然是直接下旨给丁汝昌，命他搜寻日本舰队，择机决战，那还能找不到机会？李鸿章自言自语道：“小日本是愁着找不到北洋舰队呢！”袁世凯来求见了。李鸿章正在烦闷之际，把他呵责了一顿。袁世凯仍然满脸堆笑地劝道：“中堂大人呀，您不必这么忧心忡忡。依我看，只要丁汝昌与刘步蟾这次能破釜沉舟，与日本人誓死一战，说不定能打败日本的……”《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3）李鸿章用手一挥，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个屁！老夫我问问你，弓箭长矛能敌得过快枪钢炮吗？想当年，长毛李秀成号称几十万大军，我淮军由六千五百人起家，不就是借助了洋枪洋炮把他几十万大军剿灭了么？当今天下，谁有我熟悉北洋海军？这仗其实是无法打的。我的意思是先添置了新式舰船、设备和大炮以后，再择机一举重挫日军。但现在好了，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这样硬着头皮开战，我能不忧心忡忡么？！”袁世凯被训得面红耳赤，再也不敢多言了。九月十七日下午，也就是黄海大战正激烈的时候，李鸿章仍呆坐在书房里，感慨万千，食不下咽。他想，这些年来，自己所倚仗的就是北洋海军，难道它在这次征战中注定要一败涂地么？那样的话，这支海军完了，自己最后的一搏也就完了。没有想到自己辉煌了大半生，老来却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下坡路，与这个日薄西山的大清朝一起，恐怕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李鸿章在回廊上踱着慢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李鸿章强打精神，立即收起痛苦的表情，换上一张威严的脸面，扭过头一看，来了好几个人。他们是：袁世凯、李经方、薛福成、伍廷芳等。从这些人紧张的神情里，李鸿章已猜出了其中的不祥。几人走到他跟前时，却没有人先开口说话，都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在李鸿章的催问之下，袁世凯壮起胆子报告说：“中堂大人，丁汝昌、刘步蟾率舰队在大东沟口外的黄海之上，遭遇日本联合舰队的猛烈袭击。双方一场激战刚刚结束，北洋舰队被击沉战舰五艘，八百多名官兵伤亡，邓世昌等四名管带也以身殉国了。但‘定远’、‘镇远’号保住了，现已返回大连湾。日方损失也不小，但来电讲得不明确。”袁世凯说完，李经方向父亲递上刚收到的急电。李鸿章在接电报纸时，一双手明显在发抖。他细细地但又是面无表情地看完了电报，就近一屁股瘫坐在回廊的栏杆上，失声痛哭起来：“不出我所料，大难临头了！几位出色的管带都还年轻，乃国之栋梁，军之依托呀！奈何非得遭此亡命之难呢？！邓世昌呀，黄建勋呀，林履中呀，林永升呀，‘经远’呀……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呀！”《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4）李鸿章呜呜哭得伤心。李经方上前搀父亲，让他回屋休息。“休息？现在还有心休息么？我的官兵们死伤这么惨重，我的‘经远’不在了，我的林永升不在了，叫我如何能够安生哪？！”在李鸿章的眼里，“经远”的管带林永升就如同他儿子一般。这个林永升，是第一批出国留学的人员。北洋海军购进了“经远”号巡洋舰，李鸿章当时看了就喜欢上了。他想到了亲生儿子经远，因为其他舰船多数都带一个“远”字，便将他喜欢的这艘巡洋舰取名叫“经远”了。在已有的军舰中，“经远”、“致远”是仅次于“定远”、“镇远”的强舰了。为了把这些舰分配到自己手中，北洋海军的骨干们经过了互不相让的争夺。而争夺最激烈的就是“经远”。将士们明白：李鸿章有个儿子叫经远。林永升与林泰曾几乎吵起来了。他们为了能当上“经远”号管带，当着李鸿章的面大吵大闹。对于这两个人，李鸿章在心里都比较喜欢。在性格上，林泰曾木讷寡言，但说话掷地有声，且极有主见。手下人都很服他，说他有大将风度。而林永升呢，血气方刚，无私无畏，在兵勇们中间也很有威信。李鸿章权衡半天，拿不准主意。他征求丁汝昌、刘步蟾意见，岂料他二人也由于“经远”含义中多了一层特殊所指，都恳请李鸿章定夺。李鸿章最终还是从他们个人发展和前途上考虑，选择了林永升。林永升领命以后，一下跪倒在李鸿章面前，道：“我知道经远是您的儿子，我林永升蒙大人之厚爱，当了‘经远’的管带，我一定要像您儿子一样，对您忠心不二！”李鸿章着实感动了，他也道出了实话：“在我的舰队中，‘经远’号不是最大，最强的兵舰，但也不是最弱、最小的。最大的舰船如‘定远’、‘镇远’号，因其大而强，目标也大，最容易成为敌舰攻击的目标，所以危险性大。而太小、太弱的舰，不被重视，可有可无，我也看不上。我之所以把你安排在由我以亲生儿子之名命名的‘经远’号上，既想求它平安无事，又想叫它发挥作用，望你能体悟我的用意。”《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5）如今，恰恰是在他看来最安全又如人意的“经远”号沉没了，犹如自己儿子一般的林永升也阵亡了，李鸿章不仅感到了一种不吉利的兆头，还把它与自己、与自己家庭的命运联系起来了。他怎能不为之恐慌不安，伤心流泪呢？七十二岁的李鸿章顿时涌起了一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觉。秋风萧瑟的旅顺口军港里，营务处衙门内座无虚席。丁汝昌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他头上和腰间都裹满了白纱布，但人们仍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异样严肃的神情。丁汝昌扫了一眼，只见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挂彩的。大家的神情都很严肃，知道李鸿章电令已到，今天要将方伯谦押赴刑场了。所谓刑场，就是几十米开外的一块空地。李鸿章的电令是昨晚收到的，上午就要将方伯谦绑赴刑场。行刑前，丁汝昌先召集一个会议，传达李鸿章的指示，做了一番悲愤的讲话。全体军官一致支持将方伯谦绳之以法。上午十点，方伯谦被两个高大的兵勇押进了会议厅。他用两眼瞄了一下在场的众人，双腿抖得站不住了，脸色变得惨白，浑身汗水，就好像刚从黄海里捞出来一般。丁汝昌强忍着悲愤，十分平静地叫了一声：“方伯谦，你临阵逃脱，死期已到，还有什么话要说？”方伯谦明知求饶也没有用了，但还是本能地跪下了，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丁军门饶命，各位管带饶命，我知错了。”方伯谦挣脱开两个兵勇，跑到各位管带面前，一个一个地跪去磕头。他多么希望这些老同学、老同事一齐站出来，替他讲几句好话，求一个人情。可是，他所看到的都是鄙视的面孔，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同情。严亚复想站起来搀他一把，但被林泰曾一把拉住了。林泰曾道：“你知道错就好，还算死得明白。我等都与你有旧，纵想保你一命，无奈上命难违呀！”陈开胄板着脸道：“何止是上命难违？还有众气难消呢，你是罪该万死呀！”《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6）丁汝昌道：“既是这样，你在临行前有什么话留于后世，可写在白绫之上。”说着，他示意亲兵拿来一段白绫和笔墨。方伯谦用发抖的右手在白绫之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莫效我也！”众人离开会议厅，一起来到船坞旁的那块空地。这儿已围上了上千的兵勇，见兵勇们把方伯谦押来，主动闪开一条通道。方伯谦一步也走不了了，是被拖着来到行刑之地的。他躺在泥地上，面如白纸一般，早已吓昏了过去。“斩！”丁汝昌扭过头，不忍看他这副惨相，但仍然下达了命令。刚才义愤填膺的官兵们不少都闭上了双眼，刀起头落，人们都听到了方伯谦那最后的一声惨叫。一个颇具才华，又培养多年的将领，就这样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可耻的句号。他让许多善于思考的人们从一个侧面看出了北洋海军悲剧性的缩影。将方伯谦已经斩首的电报送到了李鸿章手里，李鸿章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他双手掩面，轻轻地抽泣。一次海战，失去了五艘战舰，五位将领，北洋海军里能用的人才还有多少？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书房里被镀上了一抹暗红色。他不再落泪，想起抓紧要办的两件事。一是给朝廷上一道奏折，急送北京，陈述自己对下一步的看法。他写道：“北洋人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自知不逮。唯有严防渤海，力保沈阳，然后厚集兵力，再图大举。请另简重臣，督办奉天军务。”在李鸿章看来，已经强大起来的日本把中国作为进攻目标已成定局，而日本人对中国开战，本应由中国各方面协力奋战，才好把握。现在倒好，一切责任落到我李鸿章一个人肩上了！朝鲜的战争派去的绝大部分是他的淮军，黄海之战也只有惨淡经营的北洋舰队来应付。因此，日本人倒好像不是同整个大清国开战，而是与他李鸿章一人开战了！那么多文武百官，那么大一个大清国，面对日本和其他列强们的欺辱，只有李鸿章一人站出来拼死战斗，好像这些都与文武百官、与各省地方全无关系，一个个若无其事还不算，还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评头论足！《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7）李鸿章在奏折中写出了满腹牢骚。北洋舰队虽已遭到重创，但他仍要把牢骚传上去，让当皇上的、做太后的想想：李鸿章已经尽力了，之所以没有大获全胜，是其他各方面都坐视不管，没有尽力的缘故。他还必须指出：此次黄海之战，北洋舰队尽管与日本实力相差悬殊，但小日本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他们虽然在激战中没有被击沉战舰，但不少战舰都已被他的北洋舰队打得只剩下一个空壳了，个别战舰几乎要报废。日本的舰队此次是逃离战场的，回到他们自己的港口之后，怕他们自己人笑话自己，在海边搭建起了一个个大篷子，将浑身是弹洞的战舰藏进篷子里，组织力量进行修复。李鸿章要告诉朝廷：总的看来，黄海之战，双方损失相当，可以说是打了一个平手。但日本人不会甘心，会卷土重来的。因此，他强烈要求朝廷，拨下专门经费，尽快买船买炮，以应付不测。写完奏折，他要办的又一件事是催促丁汝昌、刘步蟾赶快修复战舰。丁汝昌回电说：自己目前伤势严重，有些力不从心。但仍表示：力争在三十五天左右的时间内，把所有战舰修好。李鸿章明白了：也就是说，在今后三十五天之内，北洋舰队是无法担当防御之责了，战斗力等于零！若日本或其他列强在这期间来犯，便只能听任他们长驱直入了。他额头上惊出了一层细汗，越想越害怕。此时，真正能为大清帝国操心办事的，仍然是他李鸿章一个人！他没有可等可靠的地方，一切全由自己盘算。由此，他又想到了一些急需要办的事情：武器弹药严重不足了，光靠江南、天津的制造局是不行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外甥总办军火制造事务漏洞太多，存在问题较大，但他又不能不对外甥网开一面。他想到了两江总督刘坤一，马上给他发一个电报，请他尽快多弄一些武器弹药送来！再一封电报是发给两广总督李瀚章。兄弟之间，遇上这样十万火急的事情，就不必客气了。他向大哥开口就要六千支步枪，只能多不能少，快快送来！《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8）李瀚章收到弟弟的求援电报，自然比办什么事都上劲。他甚至把劲头使得太过了，竟急得要动用“闱姓捐”了。所谓“闱”者，本是宫廷侧门之意，也指科举考场。科举规定：乡试在各省举行，考中后成为“举人”。举人参加北京的会试，会试合格，金榜题名，便是“进士”。因此，会试才真正成为了每个举人一生中的关键，谁的结果会怎样都无法知晓。但人们可以推测，可以评议，于是，人们便对谁能考中与否下了赌注，这便是“闱姓捐”。这种非官方的“闱姓捐”，其实是一种赌博，朝廷早已明令禁止。但李瀚章苦于筹集不到资金为胞弟买枪时，便想到了这一招。他想搞一次“闱姓捐”，不管是什么样性质的赌博，眼下是为了国家防御大事急需，能弄到一大笔钱就行。他打算由官办赌场的收入充当军费，以解李鸿章之急。李瀚章只考虑这是防御急需，却没有想到两广地区的士绅、民众的反应强烈。他是李鸿章的大哥，仅凭这一点，一般事情便多了一层倚仗，可以说一不二。但恰恰又正因为这一点，他李瀚章也受到连累：李鸿章权势很大，但对立面也多。这些政敌们斗不过李鸿章，却可以攻击他的哥哥。当李瀚章把“闱姓捐”的提案一亮出来后，立即就遭到了朝野上下和地方官员的强烈反对。一些人在旁边煽风点火，一些人明火执仗，把李瀚章逼到了唯有辞官才得解脱的地步。消息传来，李鸿章深感内疚，更是对一些人满腔怒火。这天，他坐在自己的签押房里，正在思考对策，忽听通报：“户部尚书翁同大人专程自京来访。”老对头来了，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其事也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说不定是专门来找茬的。这翁同曾当过三年军机大臣，现在又出任户部尚书，身处光绪皇帝左右，成为不可小视的朝廷重臣之一。李鸿章估计：在这样一个时期，由这样一个人物专程从北京赶到天津，当然是为公事、大事、要事而来，且很可能是代表光绪皇帝出面，非同小可。《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19）两人不冷不热地见了面，照常是互相讽刺夹带着客套问候一番。翁同自我介绍来天津的使命：原来他是奉慈禧太后之命，将她的命令传达给李鸿章，再把李鸿章的看法和主张带给她。仅此而已。翁同一再声明，这是太后的原话，他本人没有半字的添改。但翁同的语气和神态使李鸿章感到，这位传话者心中舒服极了，慈禧对李鸿章的斥责从他嘴里说出，他是痛快的。但李鸿章精明绝顶是出了名的。朝野上下对李鸿章有一句评语，叫作“张目而卧”。意思是说他戒备森严，连睡觉都睁着眼睛。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的双眼，他也从来没有过不去的沟坎。这确实十分贴切。他在官场上几十年了，经过了数不清的大风大浪，做人、做官的功夫都很精深，火候老到，一般人是休想跟他周旋的。李鸿章身为文华殿大学士已有二十年。在此之前，还任过协办大学士三年，武英殿大学士三年。翁同算什么？连大学士的边都还未曾沾过，岂是李鸿章的对手？但他这一次是奉慈禧太后之命而赴天津，李鸿章绝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荣辱发于声的人，自然该客套的还要客套，坚持把翁同推在了上首就座，听他表演似的学着慈禧太后的斥责。之后，两个人一番斗智斗勇，翁同走了，李鸿章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以为朝廷会因大哥搞“闱姓捐”一事发怒，来找他李鸿章麻烦。但翁同此来，只字未提“闱姓捐”的事情，而主要是商量“以俄制日”策略，李鸿章由此看出：自己在西太后那里，面子还是大的。坐在签押房里，李鸿章突然像被钉子戳了一下似的，猛然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与翁同密谈，从开始到结束，他都未作认真的分析、推测，漫不经心地应付了差事，没往心里去。但翁同走了以后，他突然悟出了一些非同小可的道理，感到翁同此来的背景很大，可能是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向他伸来了。翁同是九月三十日乘坐京津线火车直达天津的。西太后是背着光绪皇帝，秘密安排了这次“翁李密谈”。《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0）慈禧原来是打算对朝廷事务撒手不管了。自诛杀肃顺，垂帘听政以后，她深感自己无力改变中国内乱甫定、外患频发的命运，想把这个烂摊子推给年轻的光绪，自己在一旁享享清福，所以，她才大量地挪用了李鸿章的海军军费。可惜待颐和园修好以后，不过问朝政成了她转瞬即逝的想法。她人在颐和园中，不但没有放弃对权力的控制，反而比以前更加独断专行。东太后都被谋害了，小小年纪的光绪皇帝当然不在她的眼里。中日战争爆发后，大清朝廷的政局也开始动荡起来。她知道事情不妙，说不定又是一场灾难。她洞若观火，看出光绪皇帝在一帮少壮派官员、“帝党”成员们的鼓噪下，是铁了心要坚决打下去的，要与日本人杀一个鱼死网破。既要打仗，就要看李鸿章的了。她多年来已十分了解李鸿章，知道李鸿章在打与不打的问题上，心思是复杂的，矛盾的。作为中兴大臣，沙场老将，如今的朝廷里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这位中堂的，但李鸿章老了，许多事以“稳”字当头。淮军也不如当年了，如同绿营、八旗兵一样，贪图享受者多了起来，暮气重了。北洋海军是李鸿章的资本，没有把握，他是不愿意把这笔资本抵上去的。慈禧太后由此才对李鸿章戒心又起，怕他以自己的军权左右朝政。所以，当一帮政客对李鸿章说三道四、光绪皇帝严责李鸿章时，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暗中支持。慈禧太后希望抑制李鸿章的势力，仅仅是一个方面。她还把这次战争与李鸿章联系起来，对他心存怒火。自从垂帘听政后，她一直想热热闹闹地办一次大寿庆典。可是，四十大寿时遇上日本入侵台湾，五十大寿时遇上中法战争。如今六十大寿了，本指望好好办一下，中日战争又爆发了。一想到这些战争，慈禧太后便把怒火都集中到了李鸿章一个人身上了，对他百般责怪。《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1）九月二十九日，慈禧太后私下召见了翁同谈话。慈禧太后的中心意思是想与日本罢战言和，要李鸿章通过俄国人从中斡旋，把事情谈下来。但慈禧本人却不想背上一个首倡议和的骂名，想拿李鸿章来当替罪羊。但让谁去交代给李鸿章呢？显然太后是不能出面的，她便想到了翁同。翁同马上识破了慈禧的用意，从心里来讲，他不愿意牵扯到这件事情中去，来与光绪皇帝、李鸿章共同背这个罢战求和的黑锅。于是，他当场推辞。慈禧太后就差一点发火了，她那面部表情已布满了不悦之色，但她还是缓缓地但又不容反驳地坚持下了命令。翁同不敢推辞了，只好暗暗叫苦。李鸿章在翁同走了以后，才反应过来：慈禧太后又是要让他当替罪羊。与翁同一样，他也只好暗自叫苦。他拒绝不了，而且有苦难言。李鸿章认为目前也只有听任慈禧太后摆布了。他太了解中国目前的情形。加之长期以来，倡导洋务，经办外交，他深知中国与日本、与西方列强之间差距很大，但他又认为中国可以在短时间内赶上他们，走向强大。这当中自然需要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和。多年来，他毫不松懈地为中国引进了许多人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东西，甚至不顾遭受骂名，促进了中国近代化进程。他希望天下能够太平，但中国与日本在平壤、黄海爆发战争后，他估计到日本会乘势侵入中国，特别可能会趁水、陆之战的余威，由鸭绿江下游的九连城、安东一带渡江，由东边一举入侵东北。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东北是朝廷的“龙兴之地”，若日本正如自己推测的那样，打进东北了，自己定将是一生功名尽弃，弄不好还要脑袋搬家了。《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2）所以，在接到慈禧要他求助俄国人，与日本罢战议和的懿旨后，明知要背骂名，他还是求到了喀西尼。俄国公使喀西尼从俄国来中国了，他赶快登门造访，说明来意。他没有想到，这位俄国公使立即收起了笑脸，耸了耸肩膀，道：“中日正在用兵动武之时，加上日本又明显占着上风，局势不利于贵国，俄国不便卷入你们两国的纷争。很抱歉！”俄国公使把李鸿章晾在了客厅里，借故躲开了。李鸿章虽然“贼娘养的”骂个不停，但也毫无办法。他能够做的，只有建议朝廷立即加强东北方面的防守。朝廷根据李鸿章提出的战略方针，采取了相应措施，集中兵力加强对辽东地区的防御，批准了李鸿章关于在奉天、直隶、山东、河南等省募集新军三十个营的奏请，任命宋庆节制前敌各军。朝廷还破天荒地表示：一切军费由户部拨给。这宋庆其实已经七十五岁了，朝廷要他火速率所部毅军由旅顺进驻九连城，联络各军，策划防御。除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一军外，均归宋庆节制。宋庆原是山东人，曾在袁甲三手下干过，打过太平军，曾获得过“毅勇巴图鲁”的称号。所谓“巴图鲁”，满语是勇敢的意思。朝廷对军功显著者，才授予这个称号。所以，宋庆的部队由此被人称作“毅军”了。李鸿章熟知这个同辈人，当年给安徽亳州的知州宫国勋当过仆从，那正是与捻军作战最激烈的时期。捻军的一个将领孙之发前来诈降，计划在清军内部策动起义。这消息被宋庆得知了，他向宫国勋报告，并亲手杀死了孙之友，由此立了大功。此后，宫国勋让他接管孙之友所部，他便成了带兵的人。宋庆从一个仆从一跃而成为一军之将，是同治元年的事了。三十年过去，有趣的是，他所率领的兵勇绝大多数都是安徽人，与淮军联系十分密切。因此，一般人都把他的毅军看成是淮军的一个旁系。毅军一直驻扎在旅顺，这次得令到达九连城，行动迅速，仅十多天工夫便在九连城扎下了大营。到达九连城的当天，他就接到了圣旨：要他统帅前方各军。《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3）他高兴极了，立即与依克唐阿商量了鸭绿江的防务问题，决定将主力配备在安东至九连城一带；调拨一路兵勇守卫大东沟至大孤山一线。到一八九四年十月下旬，集中在九连城附近鸭绿江右岸的清军总兵力已达八十个营头，计两万八千余人。宋庆在前线是下了工夫的，堡垒和炮台都比较坚固。堡垒外通壕沟，沟内设置障碍，看起来是万无一失了。李鸿章对宋庆到前线以后的表现很满意。他要操心的不仅仅是堡垒和炮台，他还要考虑为前线筹集粮草、军械和军饷。李鸿章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袁世凯。他对袁世凯吼道：“你还磨蹭什么？赶快把粮草、枪炮送到九连城去！”袁世凯此时已十分沮丧。他深知给养问题在下一步的战斗中十分重要，是决定战斗能否胜利的重要因素。但这个差事既辛苦又不讨好，好似“幕后英雄”，令他有些不太情愿。所以，自李鸿章让他担负了为前线补充军械给养运送的任务以后，他仍然住在北京，迟迟不见行动。他开始的打算是从海上向义州、九连城一带运送武器和粮食。但一经侦察，他办不到了。黄海之战后，黄海的制海权已落入了日本人手中。“你本来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从海上运输是很愚蠢的办法！”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直率地批评袁世凯。袁世凯心里不服，却也毫无办法。张佩纶与袁世凯都是硬着头皮上任的。既然海上走不通，只能在内陆省份采购粮食，然后靠人力往前线运送。这样办起来，速度当然快不了，急得李鸿章大声骂娘。李鸿章近来好似吃了枪药似的，一肚子火气。周馥和袁世凯明白，李鸿章的日子不好过了，以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为首的三十五名翰林们联名向朝廷上奏，要弹劾李鸿章。他正在遭受着他一生以来所遇到的最猛烈的围攻，被搅得焦头烂额。一场针对李鸿章的政治风暴就在前线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开始了。他们瞅准的就是李鸿章出兵失利、外交被动的时机，要把李鸿章狂轰滥炸一下，再把他赶下台。《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4）这一批壮志满怀、自命不凡，以“名士”、“清流”自居的少壮派人物，也的确才华横溢，饱读了诗书，更怀有满腔的爱国热情。但是，对于实践，他们就显得苍白无力，徒托空言了。他们对于国家，深感危机重重，步入官场后对慈禧的“后党”的所作所为也极为不满。他们是支持年轻的皇上的，常在一些场合为光绪打抱不平，把希望寄托在光绪身上。这批少壮人物表面上鄙视权力，看不起朝中老臣，但骨子里又渴望得到更大的权力，以自己取代老臣们，来呼风唤雨。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慈禧太后，却又不敢碰她，那就只能选择很受慈禧太后赏识的李鸿章了。李鸿章是内阁首辅，排在前列的重臣。他多少年来权倾朝野。能把李鸿章赶下台，定会赚来许多名声，而且也为少壮派们铺平了道路。但单凭“秀才造反”，恐难成大事。因此，在老臣中要有人为他们撑腰掌舵。于是翁同就与他们不谋而合了。围攻李鸿章的机会终于成熟了。李鸿章已内外交困，是雪恨的时候了。光绪皇帝很得体地支持了围攻李鸿章。于是，由翁同暗中操纵，联络多人向李鸿章发起进攻。在这种声势下，一下汇聚了三十五人，联名上奏光绪皇帝，痛责李鸿章几年来疏于戒备，掣肘诸将，任用私人，不设粮台，删改电奏，欺瞒朝廷等。最后定论：李鸿章已经昏庸无能，丧心亡国，请予罢斥。光绪皇帝已拿定主意以摧毁李鸿章向慈禧表示一种抗争，见了三十五人联名上奏的折子，感到正中下怀，于当天就下旨：将丁汝昌再次革职，戴罪图功。接着又下诏将李鸿章爱婿兼幕僚张佩纶驱逐回籍。罪名是他曾在北洋衙署中干预公事。李鸿章对于文廷式等弹劾他的事情很清楚。四朝元老了，朝廷内外也有他的许多耳目。他在签押房里大骂起来：“一帮黄口小儿，竟想与老子较劲！”他朝地下猛地啐了一口。当他得知光绪又将丁汝昌革职，且将张佩纶驱逐回乡，他恨不得煽光绪一个嘴巴。他暗暗拿定主意，对这一切不予理睬，我行我素。《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5）张佩纶不能走！这不仅因为他的父亲张来结是自己在安徽办团练初期的旧交，又不仅因为张佩纶已成了自己的爱婿，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岁数大了，在北洋海军那里管不了几天了，一旦交出了军权，论公要承前启后，确保后继有人；论私要有人替他遮掩弥缝。所以，必须安排一个使自己非常放心的人进去。但这个人选不容易物色，一要有资历，二要有才气，三要与自己见解相同，风格相近，四要与自己关系密切。把许多人放在一起比来比去，李鸿章认为只有女婿最为合适。他是要张佩纶将来不仅能管辖北洋海军，而且能全面接自己的班。可是，光绪竟要将张佩纶驱逐回乡了！他闭上眼睛，稳了稳情绪，从容不迫地拿起了软笔，既要请慈禧太后拉他一把，又要借助于反面的力量，告诉朝廷：围攻李鸿章，正中了外国列强们和日本人的意哩！如此亲痛仇快，你光绪皇帝在办傻事！他一挥而就，给光绪皇帝上了一道长长的奏折，对那些人对他的攻击及对张佩纶、丁汝昌的责难一一反驳。李鸿章的顾问、美国人毕德格在美国休假期满返回中国途经日本时，曾与日本外务省官员商谈过中日战事。李鸿章要把日本人与毕德格的谈话记录节选呈报皇上。不仅是想给朝廷一个压力，从而终止对自己的严责和围攻，更主要的是借外国人之口，表达自己想讲而又不敢讲的话，巩固自己在朝廷中的地位。不久，慈禧太后说话了：严斥李鸿章，罢免丁汝昌，驱逐张佩纶，这些都没有经过她的恩准，因而“暂不可动，待中日战后再加以整顿”。慈禧要保李鸿章，因为她看出“帝党”“倒李”，目的就在于削弱她“后党”的势力，杀鸡给猴看，是冲着她太后来的。因此，她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李鸿章终于走出了这场“倒李”的危机。他打起精神，准备好好干上一场时，袁世凯从前线发来了电报：“已将九连城转运站迁至凤凰城，窃以为办事诸多不便。”“九连城可能要失守了！”李鸿章在签押房里大声说着。他是十分敏感的：袁世凯有着特殊的嗅觉。他把转运站后撤到凤凰城，说明前线的日军已经逼近了，而九连城可能守不住，所以狡猾的袁世凯才要后撤。《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6）既然光绪皇帝连同那些“倒李”派没有动了自己一根毫毛，他李鸿章就要一如既往地承担他的责任了。看到前线防守情况不妙，他心中一惊，抓起笔来亲拟一道电文。他在电文中告诉前线的将士们，翁同、文廷式之流的“倒李”行动失败了，李中堂还是李中堂！如今大战在即，全体前方将士要在宋庆的统率之下，誓死血战一场，重振军威，让那帮只会说三道四，不干实事的人们看看：真正能捍卫大清的，还是我们！电文发出了，李鸿章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在关注着前线，预测着未来。宋庆在九连城行营里坐卧不安。他派出的探兵们已经回来，报告的消息是：日军在朝鲜境内已经大举向鸭绿江边推进，大批粮食、武器、弹药等，都运到了义州。在义州城外，接连架起了二十门重炮，炮口直接指向九连城。宋庆反复研究了九连城的防守部署，对聂士成、宋得胜、马金叙等将领说：“看来日军的第一个目标就定在九连城了。我研究以后的结论是，虎山位于鸭绿江、瑗河之间，若能坚守住虎山，凭高临下，便可以有效地遏制日军的进攻。守住九连城就有了把握。”说着，他扫了一眼诸位将领，突然大喊了一声：“谁能守住虎山？本帅将有重赏！”马金叙首先站出来，自告奋勇，愿与虎山共存亡。宋庆十分高兴，准了他以后，命令聂士成率精兵驻扎虎山的旁边，作为马金叙的后援；宋得胜为策应，共同加强虎山的防守。站在义州的阵地上，日本第一军司令、陆军大将山县有朋，此时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三百多米宽的河床。鸭绿江水正缓缓地流淌着。他站在一个军亭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河对面的中国九连城，旌旗招展，兵勇穿梭，堡垒和炮台挺立。山县有朋把瘦削的脸盘转向他身边的将士们，踌躇满志地挥手向江对岸一指：“你们将是大日本帝国有史以来第一批踏上中国领土的军人！”他的手下们都会意地笑了。早在三百年前，他们的国家就把中国的北京当作他们的首都来设想了，三百年后的今天，他们才真正开始着手实践自己的计划。《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拾贰话 喋血黄海 疯狂辽东（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