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历史:半夏读《史记》-4

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  这建议的立足,听起来似乎是替以两位丞相为首的诸位大臣免祸,属于给出路的主意,可仔细再看,却不难发现,这是在为吕氏家族的进入中央机构修桥铺路。如果说诸吕拜将可以解释为对太后的一种安慰的话,控制南北军,则几乎等于在不流血的状态下发动了一场政变。因为南北军是拱卫帝后两宫的近卫部队,对政权中枢的作用,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所以后边诸吕的居中用事,在掌控南北大营的前提下,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本纪里说,吕氏权由此起。这样看来,上述建议,简直就是为吕太后日后改天换地的大事业献上的一份奠基礼。  当然,不能说辟彊侍中的话是无风起浪,譬如所谓吕后之于君等的畏与祸。早在高皇帝驾崩时,吕后便秘不发丧,与老相好审食其商量,准备借机除掉包括已经钦定为安刘不二人选的绛侯在内的诸将,理由是:   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  这样的推测,果然理论上能够成立,后来孝文皇帝接到绛侯爷们安刘之后送达的即位通知时,手下的郎中令张武,也曾说过内容相当类似的提示:  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啑(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  但事实证明,该可能基本只存在于理论上,如张郎中建议的那样观变未尝不可,若妄动杀机,痛下绝手,却实在有清除异己将高皇帝老部下一锅烩的狼子居心。这位名字叫作野鸡的山东娘们儿,如此作为,不能不说她改天换地之心,早就存焉。该居心终于因为另一位也叫食其的郦姓人的弟弟商将军,及时用危言向那娘们儿晓以利害,方才作罢。这位也是开国功臣的商将军,似乎总是充当关键时刻压塌骆驼的那根稻草,后来绛侯爷的安刘行动,其中也有他不可或缺的帮助。  如此看来,呈献给甲方的奠基礼中,对乙方也是包含相当合理成分的,似乎哪头也不是错,算得上是出其左右皆逢源了。  而提出如此建议的辟彊侍中,不过年方十五,居然有如此的气魄。也无怪,因为这小张,原来竟是留侯张良的儿子,果然不愧名门之后——只是这不愧,说起来有些不明不白。  当然,关键的问题是,作为辟彊侍中伯叔辈的丞相,老谋深算,居然也从善如流地采纳了小张侄子的建议,足见这建议的越发合理。按照《汉书》的说法,此处的丞相,并非是们,而只是左丞相陈平。不过,按照权限顺位,右丞相王陵更是有资格下最后决心的人,所以即便是陈丞相主持,王丞相也起码是默认的姿态才成。也许大家如此的态度,其中或有顾及留侯的成分亦未可知。毕竟,这时候,在吕后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的强制劝说下,留侯已经放弃辟谷轻身,正在家中休养。我的名字叫安·安的成本(1)  接下来的事,似乎更加顺理成章,和平演变之后,太后不但痛快地哭了出来,而且在大赦天下之后,立了个孙子做傀儡,然后亲自称制,号令一出于己。  称制后吕太后第一个要做的大动作,便是动议封诸吕为王。这里便遇到一个难题,也即所谓高帝刑白马盟事件。据说在这个事件中,高皇帝曾歃血盟誓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但如此重大事件,却不见于刘皇帝的本纪,也没有语在个什么其他的地方,只是在《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的序里,有一句:高祖末年,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因为刘皇帝的汉朝,封赏功臣的标准是,大者为王,小者为侯。功臣去路,无非这两项。但这里的口气,却只是叙述事实,而并没有明白昭示是盟誓事件的相关记录。不过,基本原则显示,高皇帝在剿灭了那些个心腹祸根之后,的确在正式场合立下过如此规矩,为的自然是提防后患。然而后患果然来了,来得还果然是后添的患。  太后自然清楚这个经过歃血仪式的规矩,但依然动议,足见她的决心。当然,高皇帝尸骨已寒,说过的话算与不算,就看怎么理解了。譬如右相王陵,虽然默认了诸吕为将,但论到封王,却不肯含混暧昧,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但所谓的原则问题,在政治的博弈场上,也未必就一定是什么大是大非。以设身处地的具体人情而论,原则总是可以通融的。毕竟江山是皇上的,吕即刘也,两公母还不是一家嘛,所谓陛下家事是也,不干大臣们什么事。因此,怎么个理解法,彰显的就不止原则了。譬如同样的问题在左相陈平和绛侯周勃那里,得到的答复则是: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所不可。  这样的答复,体现的果然是对原则问题的迥然理解。给子弟封王,乃是在天下笃定时候的必然过程,所谓家天下者是也,天下不封给自家子弟,也就不必舍身博命地去赢取天下了。既然是个必然过程,那么,高皇帝做得,如何高皇帝的嫡亲老婆就做不得?从太后的身位看来,诸吕正是嫡亲的子弟,哪里是什么异姓呢。该说这个关系梳理得十分顺畅,但却在暗中表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两个老臣的心底里,已经承认了太后对天下的合法掌控,或者说,他们是在暗示,对太后于刘姓天下事实上的改朝换代,他们是不争地赞成的,起码是没有什么异议地予以接受了。  其实,王陵的说辞当然是借口,所谓异姓不封王,乃是高皇帝就功臣而言,未必可以拿来限制外戚。王相爷祭起的原则,其实是在以不抵抗的姿态对太后的改朝换代实施抵抗,也就是不肯承认已经称制的太后是天下的新主子,异姓不封王云云,乃是在强调,太后不过是刘氏天下的暂时代理人而已。用这个原则规范封王诸吕,该说王相爷也是暗藏杀机,因为太后虽然称制,却还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天下已然改了姓,因此异姓不封王的耿耿理由,仿佛躲闪不开的软刀子一般,还得苦苦地挨着。  但孤掌的王相爷如何抵挡得了太后笃定天下的脚步,何况还有陈平周勃这些已经摇动尾巴的老臣子献媚一样的拥戴。不久,太后就用明升暗降的人事安排,将王相爷拜为太傅,去做对朝政没有任何干预能力的帝王师了。王相爷咽不下这口气,托病请求了退休。此后的王诸吕,就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  如此不难知道,这位被刘皇帝称誉为足以安刘的绛侯爷,实在是在吕太后偷天换日的节骨眼儿上,根本置刘皇帝生前约定的既定方针于不顾,甚至对新主子及时给予了道义上的支持,对天下易主,采取了姑息纵容乃至跟从的态度。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是明哲智慧的自保,也许无可厚非,但却也再不配高擎安刘的大旗,充当什么救世的功臣了。  诚然,吕氏集团的最后覆亡,绛侯爷军门一呼,将士左袒,关键时刻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似乎很像他标榜的那样,所谓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别人远不如他。但这至多就是纵火犯良心发现变身做了灭火的消防员,灭火的功劳究竟是拜赐于当初的纵火劣迹,没甚资格可以夸耀什么安了。正如前人所说:陈平、周勃不以此时极谏而顾阿谀曲从,乃致酿成其祸,他日虽有安刘之功,仅足以赎今之罪耳。(凌稚隆《史记评林》)我的名字叫安·安的成本(2)  当然,绛侯们的纵火行径,还可以从政治智慧的角度进行诠释。譬如在吕太后作为实际的最高统治者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嚣张时期,作为刘氏的忠臣,有必要潜伏爪牙先行忍受,等待时机一旦来临,再去将刘氏的天下还给刘氏。只是绛侯爷们的忍受,几乎是在抖着拥戴的机灵,替太后的变天推波助澜,这样的忍受潜伏,实在逼真得令人无法相信那究竟是否忍受潜伏。而且,正是在这种逼真忍受潜伏的氛围烘托下,太后她老人家对刘氏子弟实施了肆无忌惮的剃刀式的荼毒,刘氏子弟批量凋零,可怜高皇帝,拼了自己的性命扫除掉异姓诸侯缔造的稳定江山,却被枕头边的贴身老婆,进行了另一番的异姓宰割。  用这样惨痛的成本来成就对刘氏的安,不知地下之高皇帝当做何想,或者如王相爷所指出的,承担安刘重任的绛侯们对刘氏子弟的如此破费,将何面目见高帝地下。  再者,后来的诛诸吕,未必仅仅是安刘这么纯粹的单一目的,或许更根本的,恐怕还有针对吕氏集团的种种不满,而非对其外姓干政的违反原则,否则就不必等到吕后死掉才来讲究那些原则了。  说到底,安刘个案,立论原在刘皇帝。而大凡长官乃至最高长官,往往喜欢苦大仇深的卑贱人。这样的人得骂就骂,之后却面不改色,了无挂碍,继续死心塌地,骨子里就是皇上那一屁股蹲儿的,因此很容易成为亲信死党甚至奴才。所以高皇帝对他们,不能不投以另眼的看顾。譬如定天下之后的杀功臣,一般并不会将绛侯爷之流列入名单的,甚至屠杀异姓功臣的队伍里,往往是他们作为心腹大将挂衔的。这道理或许也可以这样替刘皇帝着想:绛侯爷这些在司马太史眼中鄙朴凡庸之人的功名,往往都是因刘皇帝而起的,没皇上便没他们的今天,所以原则上理当属于忠心;而韩信英布这些志与众异之辈,刘皇帝的江山则是因他们而得的,没他们便没有刘皇帝的今天,所以原则上他们才该是不安分的。因此安刘的重大历史责任,刘皇帝只能安排给绛侯爷这样的人了。  诚然,天下姓刘还是姓吕究竟哪个更合适,在后人以及当时的百姓看来,也许无关甚紧要,安不安刘的,也许不是什么天大的攸关事体。司马太史就曾高度评价吕姓时期道: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这样的班班业绩,应该说起码不输于高皇帝时期什么,或者说各有千秋总是可以的。不过,这于安刘,似乎是另外一个话题。终究,在高皇帝对绛侯爷期许的安刘契约中,在乎的仅仅只是刘氏血统的延续与否,而绝对不允许比较刘氏与非刘氏统治水准的高下。  至于绛侯爷的重厚少文,或者世家里评价的所谓木彊敦厚,自然和他早年外来拆迁户又从事编织竹篾苇篾的养蚕用具以及为人吹箫从事丧葬帮工之类的卑贱出身大有关涉。更可贵的是,绛侯爷对诸生说士的态度,也十分的蛮横不客气,这却和高皇帝轻士善骂的脾气,堪称肝胆相照,这就无怪高皇帝以为他可属大事了。  其实,无文并不等于没有心机。常听成功人士慨叹自己的没有文化,以为否则成功将会更加巨大。其实,可能正因为他们的没有文化,才造就了如许乃至巨大的成功。无文或许往往可以将个人的潜质发挥到最大化也未可知呢。譬如绛侯爷曾经诋毁容貌出众的陈平,但却不曾说过秀色如美女却深得刘皇帝器重的张良什么坏话。文帝时,绛侯爷免相就国,有人告发他准备谋反,牢狱中是皇上舅舅薄昭说动薄太后,才捞出了一条老命。而国舅爷这条重要的人脉,则正是绛侯爷用巨量的实惠早就结交扎实的牢固关系。这些,都足见他根本就是个颇有心机的粗人。  但,在安刘事件上,绛侯爷却的确有些夹缠不清的不良嫌疑,这一点不等他琢磨清楚以何面目见高皇帝于地下,就遭到了报应。以他拥立文帝威震天下的不世功勋,居然像劳模带头下岗一样被要求做榜样卸任回家,之后的日子,他是穿着厚重的铠甲,在忧愁恐惧中度过的。文皇帝对这位恩人的不假颜色,乃至赏赐给他的牢狱之灾,恐怕其中不能不有对他破费如许刘姓子弟付出巨大成本方才安刘的丝丝怨恨吧。廉爷的死穴(1)  拉屎撇条虽然是人生五谷轮回之必须,却终究属于迫不得已的下作,所以总是不方便优雅提起的,提起也往往偏重贬损。一秀才拈酸,得一孤句“驻马上山阿”,却死活接不来下句,于是做推敲状,边溜达边叨咕。不料却撞见隐居山林的顾况,顾大爷才子性情,最爱嘲诮,登时就起了雅好,直截的动议道,何不就接“风来屎气多”。  都说文人无行,这话果然。不过以秀才的酸招致才子批判的臭,倒也般配贴切,只是一棍子打成屎诗,也忒损了点。那秀才后来惭愧逃走,端详之下,其实算个谦虚的人了,日后难免进步也未可知道呢。  虽说这屎是不齿于人类的排泄物,寻常人厌恶惟恐不及,发出动作的时候,总需要肃静回避,躲一僻静去处方才方便,可那些被大家时常惦记着的名以及大人物们,却不免喜欢时常提到,并且没有丝毫的顾忌和看不起。庄子他老人家就说,那可道非常道的道,原是无所不在的,尤其在那些卑琐细末的东西上,譬如蝼蛄蚂蚁呀陈糠烂谷子呀砖头瓦块呀,最后着重强调的大轴,便是这不招人稀罕的屎尿。  道在屎尿中,果然是哲学家的精辟。不过这精辟又勾起人想到些什么。后来披靡一时的禅宗,也喜欢用粪便凸现自己的主张,大安禅师就曾表决心说,吃沩山饭,屙沩山屎,不学沩山禅。这话很有点儿烈女撒泼的味道,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你小子就是投胎转世,轮回N次,也逃不掉老娘死磕的手段。  当然,比这更有声望的,则是那饮誉天下的著名顿悟:佛是干屎橛。这顿悟除了再次见证臭烘烘的巴巴和玄悠悠的思维科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末端与高端往往如此——之外,显而易见有抄剿庄子老师的嫌疑了。好在人类文化的遗产一向资源共享,前人永远不计较后边的转手趸卖,也计较不得,倒是有翻了几本破卷子的好事徒,偏喜欢做抄家式的揭露文章,除了卖弄学问,并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卖弄学问不是美德,得饶人处且饶人,刀下留颗头颅,日后免得惹人算计,不然,走夜路眠孤床,没准儿要心惊肉跳做噩梦呢。  噩梦权且不提,且说那自称太史公的司马迁,讲过一个许多人几乎耳熟能详的段子,说担任太监小伙计的蔺相如,帮着赵国楞是从霸王秦国手里保全了和氏璧和国家安全。一向说宝物惹祸,这和氏玉璧就让楚国人小和兄弟瘸了左腿瘸右腿,几乎哭死才仅仅论证了并非石头的基本身份,现在又差点儿祸害了赵国人民,真的是多亏了蔺伙计。  蔺伙计后来又在渑池的友好会见中,用同归于尽的要挟,让秦王嘬了瘪子,好不威风,所以回家就被领导封了高干。论功行赏,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料却惹恼了一个旁人。这旁人就是妇孺尽知的廉颇。  廉颇是赵国的良将,勇气知名诸侯,一刀一枪,拼着血海般的干系,立过不少功劳,如今让个马崽小混混一样的贱人,凭着几句红嘴白牙的咸淡话,演绎出小说一般的故事,眨眼间就盖过了自己,当然不服。也是武人心性:赏罚过当,本该找高层首长论理才是,怎么偏要和自己的同志过不去呢。  蔺伙计是真英雄,明白大道理,不和前辈大叔一般见识,让他一寸又何妨,非躲你不成。胡同里回车,果然赚得廉大叔剥光了膀子扛着荆条,登门认罪。粗卤人好交道,小蔺同志于是和廉叔叔成了生死弟兄。  再后来,秦赵两国决战长平,小蔺同志已经报了病危,廉大叔带兵迎战,屡战屡败,坚守不出。都说陕西人瞧着实在,可也一样会摆弄心眼,这时他们放了流言蜚语说,单单就怕那赵括来和咱交手呢。  这赵括的爹是收租子的出身,却吊诡熟谙兵法,坚信两鼠斗于穴,将勇者胜——这话后来被直译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军事熟语,当年廉叔叔揽不得的烫手包子也敢接,立过大功。可这赵老爹命短,此时已然归西,倒是这儿子,自幼学习兵法,说起带兵打仗,连老爹也不放在眼里。可这打仗是死人堆里博命讨生活的勾当,比不得蔺伙计的外交辞令,光靠舌头好使唤不灵,所以一去就被收拾得一塌糊涂,让白起连屠带坑,灭了四十多万壮丁,若不是沾亲带故的信陵君偷了虎符来救,赵国没准儿就完了。廉爷的死穴(2)  后来燕国看着赵国男人死绝,以为是糠心的萝卜,便趁火打劫,起兵来犯,生死关头,还得是廉叔叔亲披战袍,大破燕军,直追到燕国城下,割地求和,真的是让那厮梦里都怕哟。  说来这廉大叔身板子就是结实,小蔺老赵都先他而去,国君也换了三茬儿,真个是三朝元老。可新国君是个不肯念旧的人,瞅着这廉爷爷恋栈,就想着提拔个异己换换胃口,便让乐乘顶替了廉爷爷。  这乐乘本是燕人乐毅的族人,也算是名将沾边的人,当初伐赵,被廉叔叔生擒,却不做断头将军,投降了赵国。说起来他也算是廉叔叔的门下了,不是外人,肥水算不得旁落。可廉叔叔此时马齿加长,虽然成了廉爷爷,本性却还依旧,一肚皮鸟气不敢和孙子辈儿的领导讨公道,却揪着乐乘一顿暴揍,直打得乐门下落荒而逃。  这回是真的撕破了面皮,乐乘虽然是旧部,却没有蔺伙计的英雄气度,廉爷爷只好背井离乡,跑到魏国。这魏国曾经被廉爷爷屡屡收拾,却并不记仇,可终于也不给他信任。那边赵国,自廉爷爷去后,则时常挨秦国蹂躏,于是想起他的好处,便打算请他回山。  这等喜讯,着实让廉爷爷开心,见了赵王派来的使者,兴奋度大为攀升,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和十斤肉,然后披挂上马,使枪弄棒的盘旋了几个来回,表白自己绝对的好使唤。想来能吃者必能干,斗米十斤肉,和武松李逵的饭量差不许多,可这廉爷爷的年龄比那两个要长了许多,大约望六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神勇照旧,真的是不容易。  岂料天算不如人算。这赵王身边有个心爱的臣子,叫作郭开,早年和廉爷爷有过节,如今看领导有再次提拔仇家的意思,便用足了银子给那使者,让他给廉爷爷添堵。  说起来这使者是个绝顶的聪明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国家兴亡本不是小的们操心的事体,可眼睁睁的看着这廉爷爷精神矍铄,和半桩小伙子一般,又该如何不辱使命呢?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那使者回去见了当家的首长,就说了,廉将军老虽然是老了,可吃得还是很多,不过和小的坐了一会儿的功夫,他老人家就跑了好几趟的茅房哟。  琢磨起来,这话的确阴毒,先给您老拔个高,再让您从那高处跌下来,怎么就不狠呢。着啊,打起仗来哪里容得您总往盥洗室里颠儿哟,您多能吃也扛不住这能拉啊——即便您有快放屎迅速解决战斗的异秉,也终究济不得事。高手过招,点的果然是死穴。小赵首长听了这话,自然觉得廉爷爷就是老了,接下来当然是不再用了。谗人当道,英雄无门,也无怪赵的忽焉之亡了。  再后来,为一块非石头砍了小和两只脚的楚国,偷偷到魏国接走了廉爷爷。可那时的楚国,势道衰落,早没了给人立功的机会,廉爷爷到了还是个无用。他老人家晚年越发郁闷,但还是念念不忘提不起来的当年,只好说几句最喜欢带赵国的兵之类解不得饥救不得渴的不凉不酸话,寥寥自慰,徒然让后来的人们,深切怀念他的尚能饭否。  《淮南子》上说,北方幽晦不明,天之所闭,所以那里的人脖子短肩膀阔,附带尻下。幽晦不明天都闭眼,仅从廉爷爷的遭遇就能证明,不必聒噪。尻就是屁股,尻下的意思,该是说北方人缺乏翘屁股。  这话自然很值得商榷,但屁股的翘与不翘,不论男权女权出发,意义其实更在于女人。廉爷爷服务赵国,北方汉子大约是不错的,可皮松肉耷拉,就算本来屁股翘,到如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了。然从生理解剖入手,仿照子宫后倾不利生育的医学定论,屁股的下垂,或许倒备不住导致肛门括约肌的松弛,和拉屎的频率,有些个不尴不尬的牵涉。  这却与廉爷爷有关。如此看来,廉爷爷的不得起用,除了老天不开眼和吃得太多,也还有医学层面的深刻个因值得探讨呢。拉屎改变命运,良有以也。怪谈  说起来,富豪与长官的结合,也即所谓官商勾结,实在是古已有之的事情。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河南大财东吕不韦的故事。怪谈·砍头书(1)  不过,比起一般意义上的官商勾结,吕财东的故事更具有不寻常的意义。因为这里并没有寻常所见的权力寻租,或者说,那个寻的主语,发生了根本性的置换。那时,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的吕财东,已经俨然是不打折扣的成功企业家了,而他物色到的权力发包者,却不过是个母亲失爱,自己被外派到敌国的一个人质,尽管是秦国太子安国君的儿子,但却是二十几分之一的非嫡正的孽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有些捉襟见肘,几乎是穿路边摊的水准,身上丝毫散发不出潜力的丁点儿味道,寻租资本基本为零。  这样一个流浪王孙似的人物,真正是不得意的破落子弟,看不出权力的蛛丝马迹,不料吕财东一见,居然倾心,结论是:此奇货可居。  按照《战国策》上的记载,这一瞬间更加具有说唱性:  濮阳人吕不韦贾邯郸,见秦质子异人,谓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主定国之赢几倍?”曰:“无数。”不韦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饱食;今定国立君,泽可遗后世,愿往事之。”  说它有说唱性,是因为,作为商人身份的吕不韦,似乎不必需要讨论耕田疾作的意义,珠玉赢利的百倍之于耕田之利的十倍,在商业氛围的家庭内部,也本该是早已不争的事实。所以如此喋喋琐琐地陈述,原是此段文字写作人的着力渲染,意在托举将那流浪破落王孙作为投资标的之深谋远虑。  不必阐释,无论可居的奇货,还是立主定国之赢无数,当然都是典型的商业语汇。可见吕财东的居心,完全是从商业运营角度立论的。然而,后边的情节发展,却让我们不得不承认,作为商人出身的吕财东,设置的是真正的政治大局,进行的也是真正的政治博弈,其间风险潜伏,程序麻烦,危机叠现,辗转多端,全不是国人最津津乐道的一夜暴富,个中的发迹过程,十分漫长,需要坚强的耐心,不厌其烦,非卓越之操盘手不能负担。  莎士比亚说,不要借别人的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吕财东流水价花出去的渠道费用,自然无疑属于后者。按照莎作家的论述,如此行径,大有失去本金和失去朋友的双重恶果。这些恶果,以吕财东成功缔造不俗业绩的阅历,是不难推测预知的,但他依然持续破费地经营着。  后来的人提及此,往往从千金五百金六百金之类的政治献金数据着手,虽然的确瞧看出了吕财东的经营心思,却不屑于他在经营上发奋的执著,过于强调他的奸,往往忽略他的韧。如果说吕财东做的是窃国的大盗,后来人则只看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自然了,后来人从结果出发,看他着着得手,似乎是用银子的直钩钓上来的弥天富贵,却不肯替他作想,在一丝机会都渺茫的时候,他偏能甘心承担倾家荡产乃至身家性命不存的天险,一丝一缕地积累起机会,涓涓细流,终成正果。说他是伎俩固然是伎俩,然即便就是所谓政治家,也未必能够有如此的胸襟怀抱和气魄呢。  粗略地说,他的居奇顺序大略是:首先要用诸如秦王老矣之类的紧迫理由,说动那位破落王孙,肯于和自己携手共赴那单富有魔幻色彩的窃国计划;然后通过关节,打通太子的嫡亲老婆华阳夫人的血缘亲人;再通过这个亲人,不经意中氤氲那人质王孙的贤智和对夫人的深刻惦记,并且在水到渠成的当口,寻找到做华阳夫人思想工作的实质机会;在这个机会中,必须能够运用社会的和语言的超凡智慧,间接地通过该亲人的复述,真正打动她;被打动的夫人同样能够再去打动太子,答成收纳破落王孙为嫡亲儿子的暗箱契约;之后还需要漫长等待现任的国君尽早地正常或非正常的死亡,然后太子即位国君,王孙如约成为新的太子储君;再等待刚刚即位的国君尽早地如其前任一般正常或非正常的死亡,王孙太子顺利即位国君:这之后,只要王孙不食言,才能够达到分秦国共之的最后目标。也就是说,作为政治媒婆,吕财东的酬劳就是分享国家权力的一部分。怪谈·砍头书(2)  这一番罗嗦的叙述,其实在吕财东做来,是越发不可想象的相当的罗嗦。在后来者看来,罗嗦的前途当然是光明的,而在当事者体味,罗嗦的道路无疑更是曲折的,其中还间或发生诸如秦军兵临邯郸,赵国欲杀王孙人质,需要当机立断,撒出敦厚的人情银水,滋润看守那颗粗糙干枯的心,买通道路,逃脱性命这样无征兆不确定的随机突发事件的及时排解。  诚然,在前述的罗嗦程序中,最具挑战难度的,非通过他人之口的复述打动华阳夫人莫属。在语言的信息传递中,难免有不可逆料的损耗。因此,吕财东在交代亲人说客转述的时候,在尽量不使说客自尊蒙受伤害的温软前提下,必须寥寥数语,方便记忆,关键的是要能搔着夫人的痒处:  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吕财东所要说动的,是一个甚受宠爱可以说如日中天的太子夫人,能令她心有所戚戚然,便必须知道她的软肋,于是劈头就醍醐灌顶地提出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的要害立论,再加上一番左右迂曲的铺陈,果然敲打在缺乏子嗣的夫人心头极其脆弱的部位,不愁她不以为然,于是顺理成章地吹拂枕边暖风,说动太子,刻玉符为约,达成日后接班人人选的承诺。要知道,此时国君尚且健在,双方居然走此险着,订立类似城下之盟的砍头书,宛然生死契约,攻守同盟。  这样的利好结果,当然得拜赐于吕财东草拟的说辞腹稿,不但具有披靡的修辞魅力,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真话,事后双方如实履约,王孙顺利登极,夫人尊为太后,安享天年,成为居奇大局当事人中活得最长的人,果然证明了吕财东童叟妇孺一概无欺不打诳语的诚信。后人评价吕财东的说辞,是句句刺骨语,谋立王孙如手指谈,算得是没有违心的实话了。  《国策》里曾说到,王孙本名异人,从赵回到秦时,按照吕财东的意见,特意穿上新娘亲出产地楚国的服装,这身行头,果然遭到了新娘亲的强烈认同,以为这过继儿子真的结记着自己,大悦之余,乃改异人为子楚。异人可以理解为异常的人,当这不寻常的人变身为地理符号的子楚时,不知不觉间,就俨然是新娘亲以及她丈夫的自家人了。这种细节,未必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但却是不可以忽略的润滑剂,与上述刺骨手谈,足相呼应。  上天真的眷顾耐心的人。在吕财东不惮烦的周划之后,昭王不久死去,太子即位为孝文王。这位查尔斯一样老迈的王子,当时已经五十三岁,漫长等待之后的大位,在莅临的时候,往往是有代偿的,所以仅仅一年,具体说则是除丧后即位三天,他便识相地戏剧性死掉,屁股刚坐上去的太子席位还没够暖,前人质王孙就成了现任的庄襄王。华阳夫人变身华阳太后,人质王孙的亲娘也被尊为夏太后。历史的安排,就像一部设计妥帖的机器,在正式程序启动之前,逐一敲打掉了预设的键盘。  然而,这样纷纷及时死掉的事情,还没有及时刹住惯性的迹象。三年后,叫作庄襄王的人质王孙在三十多岁的壮年中,居然也跟在几个前任之后匆匆死掉,他的儿子政作为正宗的太子,被立为王。原来历史的着落点埋伏在这里,前边的林林总总,不过都是必要或者不必要的铺垫。怪谈·中冓之言(1)  这样的结果,大约也未必在吕财东的预算之中。因为庄襄王即位后,果然遵守诺言,因而他在元年便履新做了丞相,金印紫绶,掌承天子助理万机,同时封文信侯,食邑十万户,已然是定国立君,分秦国而共之了。可是好景居然如此灿烂地延续辉煌,新君又被历史的车轮碾扁踏过,十三岁的嬴政陡然间做了更新的新君,吕财东由丞相而相国,号称仲父,字面意思也就是二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那个在上的一人,又是个少年,吕二爸俨然就是不叫国君的国君,这场富贵,直把天都要捅破了。原来分享秦国的成果,是这般一个模样。  二爸的称谓,自然是尊号,表示的是作为政治家的嬴政的良心,之前和之后,都有旁证,譬如霸主齐桓公之于管仲,以及楚霸王项羽之于范增。吕二爸之于嬴政,称其为再造父母,并不为过,因而仲父云云,算得上是最不令人感到肉麻的荣誉称号。然而,按照史书的有关记录,个中却暗藏着比政治称号更深刻的瓜葛,其内涵颇有些不尴不尬的蹊跷。  说起来,嬴政的身份,有些暧昧。在他的本纪里,对其生身母亲的叙述,不过说他父亲在赵国担任人质时,见到吕不韦姬,悦而娶之,生下了他。但在吕财东的列传里,就有了略略细致的描述,说是吕财东娶了邯郸本地姿容绝美而又擅长歌舞的女子同居。看来具有舞蹈基础的女人,在成功人士眼里,总是有说也说不清楚的曼妙。于是该姬便有了身孕。这时,尚在破落阶段的人质王孙,作为合作伙伴,到吕财东这里串门喝酒是经常的项目。人的眼光会在喜欢的东西上游动,有意无意间,王孙瞧见了该姬,顿时一见倾心,立马不客气地向衣食父母的伙伴索取。这种夺人所爱的无耻行径,自然是王孙本色,也是吕财东平日里惯下的娇纵。吕财东虽然相当的不高兴,但念及这奇货的长线题材,家产都拆破了打点,一个女人也只好舍得了。  该姬的去留态度,史书上都付阙如,大约是不详或者不屑。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想来,其中大约是有些玩物身世的哀痛吧。但她毕竟出身欢场,流莺性情,离愁闲恨容易排解,是个能够面对现实的女人。终于,她坦然隐瞒了自己肚皮已然揣馅的前科,接受了换夫协议,并且在之后的某日,砰的一声,生下了政。母凭子贵,于是该姬顺理成章地做了王孙的夫人。可见,接受现实是多么具有生活智慧的选择啊。  关于政孕育的月份,也就是太史哥所说的大期,一向有不同解释,有云十月,有云十二月,都有经书上的确凿依据。其实,不论大期所指是十月还是十二月,在姬做夫人的case中,都应该是没有引起当事夫君怀疑才是。也就是说,该姬的产子,是在换夫之后正常月份实现的。毕竟,早产两个月和庄稼地里多收了三五斗,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大事件。以王孙的IQ,在与吕财东达成合作的过程中,对吕财东大子之门的试探切口,能够心知所谓,肚明诱惑所在,自然不是泛泛之辈,而以破落王孙异乡潦倒的人质生存环境,也足以诱发增厚他的社会阅历。因此,寻常人都瞒不过的超期生产,哪里骗得了他。况且,他还因此将该姬扶作夫人,以一般的心态而论,谁都没有必要为自己的绿头巾招摇昭彰的。所以,从该姬受孕财东而言,自然是十二月的超限,而以该姬换夫王孙而言,当然是十月的如期。  如你所知,太史哥的上述描述,被后世视为传说,因为秦国用战争的手段统一天下,没有尊重所灭国家人民尤其是长官们对国体的情愿选择,不免犯下众怒,于是脏水瓢泼,一切仇怨,化作居心恶毒的宫闱秘闻,中冓之言,口耳传播,终究被太史哥采纳,便有了吕政的讥讽。  这果然是大有道理的判断,而且,在太史哥所著春申君的传记里,也有一段类似的故事,被郭沫若老指为如像一个刻板印出的文章,情节大类小说。这样看来,太史哥的叙述中,就搀兑上了比之春秋笔法更其倾向的深意。怪谈·中冓之言(2)  实在说,历史的写作,当然是有选择的陈述,否则张家大婶私通隔壁刘家大爷之类的短长,将会淹没所有的记载,所以选择在所难免。有选择当然就必然有倾向,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其实,不止是太史司马哥,谁又见过没有丝毫倾向的历史呢。至于大类小说,反倒未必只有负面的解释,鲁迅先生说太史哥的著作是无韵离骚史家绝唱,的确将文史打成一片,小说的文采成就绝唱的历史,显然不是什么坏事情。只是太史哥之后,更经常的只是端足架子的正经语,他那样诱人的风采不大多见,于是绝唱竟成绝响。  实在说,太史哥被后人诟病的倾向,还不止于上述。譬如在政即位国君之后,充分分享成功果实的吕二爸,还时时与作为太后的前该姬私通。而表述如此行为的句型中,动作的主动发出者,便是太后,也就是说,吕二爸此时是被动接受的老相好。也是,拜相封侯的吕二爸,食邑十万户。一向说,宰相须用读书人,而以并非开国元勋的前商人出身,二爸有如此地位,真正是史上超卓的异数。如此泼天的富贵,论到本能欲求的满足,恐怕日日斫伐,也应接不暇,哪里用得着去和半老的娘们儿肉身叙旧,更何况这半老娘们儿还是当今的太后。因此,不难判断,吕二爸此时行险,基本上处于应召的被动态势。  随着政的渐渐长大,这种杀身之祸须臾将至的境地,当然不是具有大智慧且正当全盛期的二爸所安心的。为了避祸,二爸决心将交纳公粮的责任移交给别人。通过一系列安排,他力挺一位名叫嫪毐的比自己年轻的人。  嫪毐的名字写起来有些麻烦。权威辞书《说文》上解释说,毐的意思是士之无行者。尽管后人辩白这是此字的本义,但这样烙着做一万件好事都逃不脱的贼戳记,字面太具侮辱成分,寻常人如何会选来描述自己,显然是后来人的声讨,或者就是挪来专做替换的。以下内容便是之所以声讨的所在。  上面的麻烦,二爸当然是不在话下的。窃国的大麻烦都不在话下,这点点小意思,不过毛毛雨而已。嫪少是二爸通过察访的形式寻觅到的接班人。因为要从男女上立足,所以嫪少被选中的理由,当然仅仅局限在此一方面,他的称号便叫作大阴人,也就是拥有巨大生殖器的人,这成了他的吃饭家伙。二爸先将这大阴人收在门下作了舍人,也就是类似食客的伙计。这算不得委屈,大名鼎鼎的楚人李斯,发迹前也不过如此。然后的事情,是要让太后主动要人。经历了政治博弈的大手笔,这样的小圈套,二爸信手拈来。在一个适当的游乐场合,舍人嫪少作为嘉宾登场,真人show节目的具体内容,便是用他的长物拨动一个桐木轮子做转动的戏法。效果一如预期的那样,博得一片喝彩。  这样激凸的行为艺术绝活,当然耸动视听,也当然会不胫而走,何况还安装上了特意的轮子,因而很快就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果然势在必得。但太后是前第一夫人,国家形象,因此便不可以堂而皇之地解决寡居的生理需求。一切都需要一个政治上正确的程序。这个程序由于事关国家体面,必须有所迂曲。第一步,竟然是先让人告发,给嫪少定一个该当宫刑的罪名,这虽然听上去十分痛苦,但却让嫪少有了进宫做官的资格;下一步,则怂恿太后,由她出面,关照操刀手一笔封口费,做些拔掉胡须之类的打理装扮,于是,无须道的嫪少,便名正言顺地来到了太后身边。  屡次经历换夫游戏的太后,哪里计较再次的肉欲转移,绝不会有《围城》中我你她小姐的忸怩作态,俨然是豪情万丈不忌生冷的烂桃花,换手如换刀,老娘我大胆向前走。而作为二爸严格把关送上的床头特贡,嫪少虽然出道晚,却也不是青涩宝贝,在饥渴的太后眼里,无疑是上等货色。金风玉露,果然绝爱之。从此二人溺在一起。  鉴于身家性命的攸关,二爸不想做太后的泄欲工具,而嫪少则没有选择,他必须行此险着,方才能肉体赌明天,以献身的代价博得富贵。因此,二爸的组织安排和嫪少自己的个人志向,于此达到了完全的一致。这在嫪少,乃人生大幸事之一,因而双方默契,一拍即合,速配度几乎100%。而二爸乃是性情人,功成身退,觅得替身,李代桃僵,再扶上马,送他一程,祝你幸福,也祝你舒服,甚至,在替身后来居上,权势独揽,成为国家大事决定人时,作为淡出者,二爸也依然采取了默认的从容姿态。怪谈·中冓之言(3)  不过,许多后来的闲人,对太史哥于嫪少的若干描写,以为是极写闺房猥亵,不堪之极。关于嫪少玩弄的是否闺阁秘戏,限于术业的不同专攻,这里姑且暂不讨论,就算太史哥于此写得不堪,实在也无可厚非。尽管前贤一向有为尊者贤者亲者讳的道德提示,嫪少虽然不在此一提示的行列,但权色交易甲方的太后,确属当讳的尊者无疑。但是,从一个旁观的角度,历史的书写者并没有为这些人忌讳的道理和义务。写历史,不讳尤其是对尊者们的不讳,才是本色。如果什么都讳了,就不再存在所谓历史。况且,尊者们需要讳的阴私,理论上实属国家大事,秉笔而直书,正是史家职责,曲而讳之的技术手段,反而不够道德。因此上述的毒舌批判,也姑且可以搁置一边不论。  倒是那对各得其所的男女,反而不好遽下判断说,他们只有色情,没有爱情。也许嫪少在寻常人眼里是个纯正的流氓,但闭锁深宫,与一个半老女人,终日缠绵缱绻,并且生下了两个将国家体面掼在地上的孽障,这样的皮肉生涯,该说也对得起太后赏赐给他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诸方面的恣肆,和事无小大皆决于一身的这场富贵了。至于拿国家权力作为色情交易的砝码,的确需要声讨,只是声讨的对象,起码不该仅仅局限于嫪少。  也要佩服二爸。在掌控生命的中奖率方面,他具有不可能的超常能力,堪称指哪儿打哪儿要中便中的神射手。在他和邯郸歌舞姬的你贪我爱之中,他只允许自己中彀一次,其他则都被作为单纯享受而忽略掉,这在修道士发明动物肠衣质地的安全工具之前,不能不说是非比寻常的。而那仅仅的一次,就是一注大破天的彩券。而后来嫪少的连庄中胎率,足以证明早年的姬后来的太后,一直是不乏肥沃的培养基,这就越发令人继续对二爸佩服了。怪谈·野狐精(1)  不用说,太后的宫闱事件,不失为对国家政治秩序的一种挑战,尽管这种挑战具有相当的无奈,满足的只是最基本的欲望。诚然,这欲望的诉求在旁观者看来,略略有些张力。也许这与她的出身有些勾连,接连的换夫似乎也是导致她由被动变主动的一个诱因。国家体面也许在本能欲望面前,显得有些苍白,但她依然属于犯了错误的人,于是莎士比亚的朗朗箴言仿佛话外音一般油然响起:正像一个贞洁的女子,虽然淫欲罩上了神圣的外表,也不能把她煽动一样,一个淫妇虽然和光明的天使为偶,也会有一天厌倦于天上的唱随之乐,而宁愿搂抱人间的朽骨。  好在,以前的姬后来的太后,似乎在记载里,从来也没有和光明天使为偶的机会,有的无非是以物易物的交换,而不论是吕二爸还是嫪少甚至中间过渡的破落王孙,在总体或者局部而言,都算得上是人间尤物,根本不是枯朽的骨头所可方物的,因而她的淫妇身份,大有可以保留的余地。  有人以为,母亲在男女之事方面的糜烂,或许对政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之女人观大有影响。不过,这种以为也许忘记了,帝王们或曰成大事者们的女人观,当然不同于其他人尤其不同于草根庶民们安心的一马配一鞍格式,甚至茶壶配茶碗的建制也未必放在眼里,所以唐明皇和肥妃的故事,只好是民间文学冥想的特例。况且,作为一代君主,始皇帝所沉溺醉心的,大都游离在饮食男女这样的原始本能之外,女人于他,由于得到的太过容易,其实连权衡的砝码都算不上。在权力决定性姿态的前提下,他和他的母亲,在男女之事方面,都未必如后来人想象的那么阴暗,而后来的人,似乎也不必耿耿用今天的思路替他们设身做想。  在太史哥的自序中,有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的云云口实,作为给吕二爸立传的理由。但具体到二爸的本传中,似乎并没有所谓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的具体描述,只是在著作《吕氏春秋》的作者群体中,有他厚遇养士,至食客三千的间接证明。这也是《史记》的惯伎,不是特例。  令人放心的是,商人的出身,钓奇的居心,并没有影响他作为掌承天子助理万机的总理大臣,在治国乃至疆土扩张方面的施展,这一点,参考秦及秦始皇的本纪,略略归拢一下该阶段的事件,便不难发现。在庄襄王,以及政初即位,委国事大臣时期,他不但曾亲自诛灭东周,收纳疆土,而且在他担任执政期间,秦国的版图增殖了三川太原上党东郡,虽然其间也有败绩于信陵君领衔的五国联军的失算,以及河鱼大上蝗虫蔽天之类谁也规避不了的自然灾祸。这样看来,吕政时期,秦国起码并没有停止它的上升态势,或者说,也算得上是为之后政的统一天下,做了某些不可或缺的铺垫。无怪有人提出对比说,吕氏执政足以强秦,嫪氏当权足以败秦,吕之与嫪,正邪判然。  上述的铺垫甚至强秦,内中自然少不了那些食客的作用,因为招致宾客游士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欲并天下。作为并天下的副产品,食客们还充当枪手,以二爸之名,仿照当时辩士著书布天下的常例,写作了许久之后依然著名的《吕氏春秋》。这本略称为《吕览》的著作,有八览六论十二纪,计二十余万言,号称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这样夸张的号称,大约是文字的载体制约导致的必然后果。在纸张远未产生的时代,二十余万言——有心人统计,实际为十七万三千五十四言,绝对是一个足够洋洋洒洒的纪录,说它汗牛充栋也不为过。而所谓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考虑到斯时的天地万物古今基本立足于幅员所及,再加上前科技时代资讯的贫乏,以及著作者有意无意的取舍,似乎也差强可以办得到了。  和二爸时代差不许多的亚里士多德,在雅典讲述当时全面学问的《工具论》、《伦理学》、《形而上学》、《修辞学》、《诗学》等,都不好说是卷帙庞大,却被奉为最早的百科全书;著名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十八世纪在爱丁堡初版时,也不过三卷。这样推论起来,后人看来区区不言的二十余万言,在当时足以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果然是毋庸置疑的了。怪谈·野狐精(2)  这本足以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的著作,虽然是并天下的副产品,但的确为二爸赢得了生前身后的名声。著作完成之后,还特意公布于首都咸阳市场的大门,延揽诸侯各国的游士宾客,立出赏格,说有能增损一个字的,便看赏千金。  该说二爸毕竟是大贾本性,本来以相国的地位,完全可以动用行政力量,通过官方手段,部门派送,团购埋单,将长官的意志,一直普及到基层,声名的传播与建立,不成问题,其他也可同期延伸;可他偏偏放弃政府干预的粗糙思路,选择了一个极其市场化的手段,又采用拉场子打擂的草根仪式,文戏武扮,炫耀当然是炫耀,甚至意在远播这个炫耀,不过其中的用意,自然是相当深远的,因而用得着东坡对王安石的一句叹服:此老乃野狐精也。  后代酸文人指出,二爸该书哪里是字字金玉,只是畏惧相国或曰秦国而已,所以著名才子扬子云放出的“恨不生其时,手载其金而归”狂言,是老不晓事。实在说,扬子云的确是老不晓事,但仅仅指摘大家不敢挑错在于畏惧,也不能不说有那么一点儿不更事:作为一国总理,以自己的名义,用软实力的法子,对其他国家实施一番国家力量的震慑,内中的政治智慧,又哪里是字字金玉却全无用处的漂亮文章能够及得上的呢。  不过,作为一个识小的不贤者,我关心的倒是当时该书的展示状态。那时候,距离本土自豪的造纸技术之诞生,还颇有一段时间,如果按照惯常的载体,将煌煌该书誊录在简策之上,必然是要占据若干空间的,作为黄金地段的市场大门附近,究竟如何摆放摊开并方便观览,便是一个具有技术性的问题。堆积,抑或悬挂;如何堆积,如何悬挂,等等。何况昼夜交替,风雨时至,相关的后勤保障,也是运作繁剧成本高昂的一个麻烦。好在,如前所述,财东出身的二爸,一直不怕麻烦,而政治,更是从来不计较什么成本的。  命运的安排,总是那样不可理喻。尽管二爸提前实施了避祸的淡出,但是嫪少比起他,实在是不够成器,在王政履行成人礼即将亲政的关头,悍然却又仓促地发动计划远不周全的宫廷政变。但王政实在是个让世界害怕的男人,逼宫的行动,在生擒百万杀头五十万的悬赏面前,迎刃破解,不动声色间,二十出头的年轻国王就控制了局面,嫪少自然是极刑车裂之后的示众,以及夷灭三族,那两个和国王同母的孽障,也及时进行了清理,据说致死的方式,是字面上足以发挥想象的囊扑。  接下来,便不能不牵连到二爸了。虽然是嫪少误国,但二爸毕竟是萧墙祸端的居间人,何况他虽然自家淡出,但相国的位置并没有出让。鉴于本纪中奉命发卒收拾嫪少的人员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二爸有可能在王室危机的时刻参与了平叛,这在他,不论是钓奇而来的国家,还是那个暧昧的血缘,以及相国的责任,都责无旁贷。但,即便他参与了平定政变,场面上也依然难辞其咎。这样的罪责,就不是发配放牛班便可以解决的了。但考虑到二爸不啻再造的拥戴功勋,王政并没有当时做出株连的宣判,只是在次年,免去了二爸的总理职务,让他回到河南封地赋闲。  这应该是个不失温和的处置。但二爸的声望居然是如此浩大,据说前往河南问候的诸侯宾客使者,几乎形成散兵阵。这样披靡无国界的动静,或许也有二爸的某种操纵亦未可知,但对刚刚亲政的年轻国王来说,肯定是心腹之患的隐隐作痛。于是,王政写了封措辞严峻的信,数落一番,命令他携带家眷,迁往蜀地。  不可否认,在对二爸的处分上,政是将他和嫪少区别对待的,这不仅是由于他的定国立君,更在于政并没有把他归入乱国的同党,也就是说,二爸集团和嫪少集团,尽管都在该当铲除之列,却分属不同性质,收拾起来,个中自有微妙的分寸。  的确是不同。骄横的嫪少,必须等到国家的重刑伺候;而老勋臣野狐精的二爸,在感觉国王的惩治力度渐渐加大的情状下,他决定有尊严地面对死亡。不待国王赏赐,他自己勾兑了毒酒,从容喝下,坦然地去追随破落王孙的先王去了。怪谈·野狐精(3)  回头来看,应当说,在前财东吕二爸的奇货case之中,虽然是多赢的局面,但追究起来,内中幸福指数最高的,当推太后。她不但尽享阶段性一夫一妻制的愉快,即便在政变之后遭受短暂冷宫的惩罚,皇帝震怒,当时为此事进谏的二十七人,统统遭到蒺藜其背,戮而杀之的制裁,但在沧州人茅焦一通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的利害陈说之后,不久依然被迎回咸阳甘泉宫中,仿佛重演了郑庄公克段之后遂为母子如初的故技。  其次该说是嫪少,尽管收煞不大光鲜,但单凭腰间长物便仗剑斩获如许放纵的富贵,有屎以来,也不多见。  反倒是为这场大富贵开掘源头的财东二爸,无中生有,苦心经营,保驾护航,发扬光大,实在居功厥伟,可他虽然早窥先机,及时而退,却照旧不免遭受池鱼之殃,欲泽后世而终于失算不得,冥冥中祸福找齐,很有些吊诡版长尾的绰约轮廓,真真令人不由扼腕。  权力崇拜是本土最具摧毁力的人生诉求,为此甚至可以超越生命的本能,譬如出卖色相,譬如割掉命根子,譬如博命而丢掉性命,统统在所不惜。由此看来,有人以为二爸是所谓始而贾国,继而贾名,终于贾祸,便完全是一派幸灾乐祸的暧昧心态。难道只允许别人动用阴谋,血流漂杵无悔灭亲地攫取天下,就看不得一介财东,辅助王孙,分享政治权力的果实吗?  然而以商人而干预国家政治的成功事例,除了早年用十二头牛犒劳作为侵略者的秦军挽救郑国危机的弦高,似乎只剩下妙手窃国的吕财东了,而前者比之后者,又哪里是道里可以寻常计算得的呢。这就不必奇怪,在吕财东的本传里,不但与《国策》的记载多有出入,甚至自身的叙述也抵牾叠现,譬如吕财东当初的纳姬与否,譬如风尘中人的该姬居然豪家之女——如此惊天劫国的大事件,果然令人按捺不住,不将其吐作怪谈,氤氲出弥漫刺骨的香味,实在不快也。胯下的思考(1)  《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叙述各篇写作缘起时说,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赵,定燕齐,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以灭项籍。作《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历史实在是个有趣的东西,按照司马迁的论据,在刘邦被困的危难之际,居然为主上扩大版图乃至三分之二个天下,该说是功莫大焉,似乎归入陈涉萧何那样的世家行列才是。想来这当然和本主这位韩侯爷死得不大明白有些关系。而最终能够厕身列传,或许还是形势所迫下的三七分帐,属于死后给出路,括弧享受离退休待遇了。  其实,草根小民读历史,不过是完粮纳税之余的消遣,所以对那拔魏赵定燕齐以及瓜分天下,没有什么切身的感触,感触的,至多是马迁大哥类似小说家言的某些细枝末节。  淮阴侯韩信,籍贯正是淮阴,年轻的时候,虽然是正宗的穷汉,却被归纳为贫而无行。所谓无行,就是品行上有问题,属于思想领域的缺陷。老话里讲,人穷志短。因此,这贫而无行,某种意义上说原是必然,有行才是异数。  关于小韩的无行,似乎是有案可稽的。譬如贫就贫吧,偏是不肯积极思变,连养活自己也不得,于是经常到别人家去吃蹭饭。就像流氓不是寻常人都做得的道理一样,蹭饭也是需要一定素质的,但看来小韩的相关素质存在某些不足,所以许多被蹭主家对他相当厌弃。最典型的案例,便是在本县亭长家的那个阶段。  按照当时的制度,县下设乡,乡下每十里设一亭。亭长便是该基本单位的长官,属于吃公家饭的基层干部,主管该地面婆媳掐架寡妇养汉之类的民事纠纷以及捉奸拿贼维持治安拉丁派夫敛钱征粮种种琐细公干,权限相当于村长,而且是势力范围影响方圆十里的大村村长。按照规定,亭长虽然位于国家统治的基层底部,但办公有处所,手下有喽罗,公家有开销用度的指标,所以亭长家是管得起蹭饭的。  且不说从经济核算角度看,亭长家也并没有多少余粮,就凭小韩这么的理直气壮连吃几个月,挨谁也会厌倦。亭长碍于身份,没法儿破脸摊牌,只好由太太办理。亭太的具体实施细则是,在某天的早上,提前吹了起床号,一家人在被卧上草草打发了肚子。  一般作吃客的,总会打个提前量,到主人家扫个地挑个水什么的,既缓和了主蹭关系,还可以为胃口暖身,于情于理都是妥帖。就是那些豪强蓄养食客,饭菜不缺,可也不能天天大爷一样伺候的,譬如武二爷在横海郡柴大官人家避难,初来时也曾相待的厚,后来便疏慢了。此是人情,并不奇怪。怪的只是那小韩,虽然吃的蹭饭,却仿佛光顾的是VIP免费食堂,就那么可丁可铆地按照钟点坐享,并不肯做经营融洽的丝毫暖身,因此才着了亭太的道,再没了可蹭的机会。小韩不是糊涂人,自然离去,可他居然因此动了气,从此再不登亭长家的门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大家所厌弃的,或许未必是小韩大丈夫不能自食乃至吃蹭饭本身,而可能是吃蹭饭还端架子的态度。因此所谓无行云云,无的恐怕未必品行而是脾性,也即相关的口碑有所欠缺。  大约正是鉴于此,才有个卖肉的屠中少年不忿,指摘小韩说,你小子虽然高高大大,还挎个刀别个剑什么的装样子,其实你内里没出息。大家伙听着,他要是不怕死,就一刀把我砍了;不然的话,就从我袴下钻过去(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  袴下,又写作胯下,小学家对此还有所讨论。其实本列传后边提到此事时,正是写作胯下。所以袴下便是胯下。所谓胯下,就是两腿之间,糙话叫裤裆下边。如此看来,写作袴下或许更为贴切。  老辈子说,钻人胯下,会一辈子长不高。所谓迈苗不长个儿。其实,钻胯的社会学意义,烈度远不止于身材量化长度的良性期待,而更在于精神层面的恶性侮辱。所以少年屠夫才会将它和生死勾连在一处。  按照小韩的大爷脾气,这种侮辱是绝对难以接受的,寻常人此时也难免涌动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按照科学的解释,脑内产生多巴胺会使人情绪高涨,而体内产生的肾上腺素,则令人的心脏快速跳动。但当此时也,小韩的应激表现,反而是十分冷静,用眼睛死死盯了那小屠许久,然后趴下身子,真的从他胯下爬了过去。胯下的思考(2)  这样的当众好戏,自然是不缺乏看客的,况且少年屠夫哪里有小韩那样的悠闲,叫板的场所,必然是在他日常所服务的人流熙攘的生鲜卖场,于是,器宇轩昂的小韩所做下的行径,只能引来一市人的轻看哄笑。  上述结局,当然在小韩的逆料之中,但他终于满足了小屠的愿望,自然有他的切实道理。这道理,便蕴涵在说时迟那时快的熟视之中。因此上,该熟视果然值得细细品味。  中国古代的将军也即后来话语体系中所谓的军事家,内中其实是有不同分类的。他们有的是既有军事头脑,又富军事素养;可以排兵布阵,也可以抡刀弄枪。而另外的一种,则是只有军事头脑甚至是相当级别的军事头脑,但于军事素养就含糊许多,运筹帷幄,足以决胜千里,但论起自身气力,则未必可以抵挡得住一匹百夫长。小韩同学就是后边这样的人。有趣的是,司马迁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像对其他传主一样,叙述小韩学问的渊源由来,乃至连异禀之类的惯常细节都忽略阙如,但小韩的知兵,却是毋庸置疑的固然。只是知兵归知兵,他终于还是个动不得粗卤的书生。这样的人,当然做得将军,不过冲锋陷阵不成,是不会厮杀的将军,但运筹的功夫,则往往超越那些兼顾军事素养的,这也是一种代偿,上帝他老人家是公平的。譬如后世更加著名的诸葛亮,就是这个队伍里和小韩一样的同志。  因此上,书生本色的小韩同学,身上携带的长剑,基本属于一款装饰性的元素,配件而已,表达的也许是一种身份或者志向上的期待,虽然的确是口刃器,但符号学的意义更加卓著。自然,关于小韩的身体状况,史书上并没细讲,但即便他身板子结实到还说得过去,可真要放开手段肉搏比量,恐怕也是不大中用的。  而卖肉少年那厮,却是个李逵式的粗卤汉子,这从后来他所担任的中尉也就是巡城捉盗贼的小头目,即可看出端倪,想来该是孔武而有几分膂力和拳脚的。所以,在打架命题上,小韩和那厮,称不上对手。  当然,书生面君,说大人则藐之,这种本色,该说小韩甚至不怕被杀头,因为即便舍生也可以取义,所以后来和主子刘邦对话,他便在肯定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军兵之后,自诩的评价则是多多益善。这无疑是傲慢犯上的话,只能作为活思想埋伏在心头,却不方便言之凿凿地表白出来。可小韩同志居然在旦夕之间可以操控生杀予夺的陛下跟前说了,足见他并不缺乏胆气。但不缺乏胆气,并不意味着在面对一个挑衅的歹徒时,便不需要权衡利害:和这长于用刀整日屠戮为生的莽汉拼斗,一旦舍了生,或许只是白白送命而已。这好比让人选择战场上决战或者老虎凳上受刑,相信谁也不愿选择后者,哪怕都是死,也不想死得那么窝囊没意义。说到底,小韩终究不是关羽张飞者流,不需要单打独斗的亮剑精神。  明朝的茅坤曾经说:予观览古兵家流,当以韩信为最,破魏以木罂,破赵以立汉赤帜,破齐以囊沙,彼皆从天而下,而未尝与敌人血战者。予故曰:古今来,太史公,文仙也;李白,诗仙也;屈原,辞赋仙也;刘阮,酒仙也;而韩信,兵仙也。(《史记钞》)  有人说,文人虽无缚鸡之力,但比军人更爱议论军队与政权的关系。这位茅先生便是一个。不过,他所注意到的,未必没有道理。作为将军或曰军事家的韩信,并不喜欢刀光剑影血流飘杵的恶战,由此,作为被迫的械斗者,他之放弃身体斗争,应该是一种必然。其实,这道理很简单,用自己的弱项对抗别人的强项,是非常典型的不智,以未来大将军的思考,他当然更偏重动用智慧而不是气力。  在明显的强势面前,选择退却或曰逃跑,也许可以归结为胆小,但未必就是没有智慧。《诗经》上说: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春秋》上也说: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拥有智慧,起码要保障自身的安全。鲁迅先生也曾说过,他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在大目的明确之下,逃跑其实也不失为一种精神。胯下的思考(3)  当然,在小韩富贵之后的表白中,他自称当时并非不能杀掉那小屠。原话是: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将自己斗不过的对手使劲夸奖,本是岛国日本人的习惯,不料大陆气质的小韩也有这样的口实。这自然可以作为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语言艺术。不过,小韩说当时不杀的理由,乃是杀之无名,这在舍生与取义的是非抉择上,未必没有道理。但这种堂皇的道理背后,恐怕也有些言不由衷,忍辱负重不假,但未必真是不怕不胆怯也。而究竟是否具有杀掉该屠的剑器功夫,则是越发需要含混的了。  附带一言,那位屠中少年,其实不过一条凶悍的恶狗,和他讲理自然是不通的,而后来做了小韩手下巡城捕盗的中尉,该说是服气,只是并非硬汉打倒了硬汉,而是小韩的威风让他折服,是威而不是力。这也是小韩所谓忍而就于此的自豪所在。这后账找得果然充满智慧。  类似的后账还不止于此。那位被小韩颇吃了几个月蹭饭的干部亭长,在小韩封了淮阴侯富贵还乡之后,被召来赏赐了百钱;而另一位被称为漂母的洗棉絮大婶,因为可怜小韩而管过他几十天饭,被韩侯爷赏赐的却是千金。就一般判断而言,亭长家的伙食标准,肯定在漂母之上,而几个月之与几十天的饭程,其中高下也是不言而喻的,但韩侯爷的赏格却有如此跳差,道理或许从他对亭长的评语中可以流露出头绪:公,小人也,为德不足。看来韩爷很看重供应伙食时候的道德居心,漂母的千金似乎就是对这居心的回报,而亭长的百钱,大概不过是蹭饭费用的中游价格补偿,甚至连同期贷款利息的追加也未必包括,至于道德意义上的相应兑付,自然更加阙如也。  鉴于当时物价指数的考据是一个比较繁琐的过程,所以上述对千金与百钱的定量分析无从精确,这里只好做一个含混的估计判断。好在千金和百钱的差价,是不言自喻的,足以显豁韩侯爷的居心。  临到钻胯的时候还知道及时调控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以熟视应对侮辱,足见小韩是个纯粹的书生。当然这纯粹的书生充满了智慧,但却不是周到的智慧,这智慧可以让他面对莽汉足以保身,可以让他在战场上应付裕如,甚至天马行空,玩弄股掌,但终于敌不过老谋深算的宫廷博弈,在政治方面,他便不是深谙操纵之心的吕后的对手。在这个意义上说,兵者再诡道,也终究是规则的游戏,而不是无章法的械斗,小韩只知道规避小屠的械斗,却于大屠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更加无章法的政治械斗一片懵懂,连“智不危身”前面的“义不讪上”这样重要的《春秋》箴言都牢记不住,于是有所谓“一为帝诈而夺赵兵,再为帝诈而夺齐兵,一绐而失国,再绐而失族”(王世贞语)的种种记略,无怪他终为刘邦所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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