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在解除了疑虑之后,马上提出第二个问题: 你们俩谁年长(孰与君少长)? 张良回答:长于臣。 刘邦马上应对:你请他进来,我要拿出对待兄长的礼仪接待他(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刘邦的这两个问题大不一样,前一问是表达他心中对张良的疑虑,后一问是解除了疑虑之后所采取的行动。 在张良的指点下,刘邦立即实施哄骗项伯的行动。 刘邦为什么要哄骗项伯呢? 因为项伯是此时唯一能够给项羽传话的人,而且又是一个政治糊涂虫。所以,争取项伯、哄骗项伯成为刘邦的第一要务。 哄项伯刘邦结亲 项伯一入帐,刘邦立即敬酒,并马上与项伯订为儿女亲家。这是刘邦既实用又高明的一手,第二天鸿门宴上项庄拔剑起舞企图行刺刘邦时,项伯也拔剑起舞,时时保护刘邦,原因就在于刘邦前一天刚刚和他订了儿女婚事,他与刘邦成了儿女亲家。 此计并非出自张良,张良仅仅是告诉刘邦要哄骗项伯,说你自己不敢背叛项王,并没有要他和项伯订为儿女亲家;但是,刘邦想到了,并且一见面就订成了。刘邦的世故,可由此见出。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初次见面,往往有一种陌生感,但是,刘邦却有这样的天赋,他能够在第一次见面时,迅速击碎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这是一种非常强的危机攻关能力。这使刘邦能与项伯一见面就结为儿女亲家。刘邦与吕后只有一儿一女,我们当然不知道刘邦与项伯结为亲家是嫁女儿还是娶媳妇,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刘邦当了皇帝之后,项伯绝对不敢再向刘邦提这次定亲之事。事实上,刘邦的儿子惠帝刘盈娶的是他的亲外甥女,刘邦的女儿也没有嫁给项伯的儿子(我们甚至不知道项伯是有儿子还是有女儿)。反正刘邦与吕后的亲生儿女一个也没与项伯的儿女结亲,此时的打亲家只不过是一桩政治交易而已。这场交易改变了刘邦与项羽的命运,改写了楚汉相争的历史。此时刘邦一心想的是拉拢项伯,至于这门婚事是否会给自己的子女带来幸福,自然不在考虑之列。它表现了刘邦对其子女薄情寡恩的一面。 说到刘邦对子女的薄情寡恩,还有一个例子。那是在彭城之战失败之后,刘邦在逃亡的路上遇见自己和吕后生的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后来的汉惠帝刘盈;女儿是刘盈的姐姐,后来嫁给了张耳的儿子张敖,生子被封为鲁王,所以尊其母为鲁太后。鲁太后死后的谥号为“元”,因此史书上称她为鲁元,或者鲁元公主。刘邦看见项羽的追兵离得近了,为了逃命,一次又一次地将亲生儿子、女儿从车上踹下来。后经夏侯婴苦苦劝告,才让儿子和女儿和他一同乘车逃命。 在和项伯拉近了关系之后,刘邦讲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话: 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第一,我刘邦入关之后,丝毫不敢贪占任何东西,登记了官民的户籍,封存了所有的仓库,等待项将军到来再处理。 第二,派人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止盗贼随便出入,应付突发事件。日日夜夜盼望项王的到来,怎么敢造反呢? 第三,希望您详细地对项王说明,我实在不敢背叛项王。 刘邦这番话十分厉害: 刘邦入关的确是“籍吏民,封府库”,但是,“籍吏民”是为了自己做关中王时知道向谁征收赋税;“封府库”是为了笼络民心。此刻却被说成了为项羽入关做前期工作。 刘邦派兵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阻止诸侯入关,以便安安稳稳地做关中王;此刻舌尖一转却成了防止盗贼出入和应对突发事件。 这番话首先打动了项伯,让项伯完全相信了。所以,项伯才说:明天你可要一早来向项王作个解释(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避不义危机初解 项伯连夜回到项羽大营,亲自向项羽作了一番解说,其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听!项伯劝项羽取消第二天的军事打击,还是出于一个“义”字。项伯救张良,替刘邦说情,是立足于一个“义”字;张良利用项伯、刘邦忽悠项伯,也都是用的一个“义”字。 项羽听完项伯的话之后,竟然完全相信了项伯,停止了第二天消灭刘邦集团的军事行动。 项羽的反应令人震惊: 一是完全丧失政治警觉。 大战前夜,项伯私自进入敌营,并且泄露了重大军事机密,他竟然连一个“君安与张良有故”的疑问都没有;与刘邦“君安与项伯有故”的政治警觉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 二是不知道谁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刘邦派兵把守函谷关阻止他入关,曹无伤告密,都没有使项羽意识到刘邦正在自觉地和他争天下。 项羽中止对刘邦的军事打击,在刘、项之争中,是刘邦集团的第一个重大胜利,也是项羽集团的第一个重大挫折。 刘邦避免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毁灭性军事打击,在自己的军事力量强大到足以和项羽抗衡之前,避免了和项羽的决战,将一场军事斗争巧妙地转换为鸿门宴的政治斗争。 对于刘邦集团来说,一场迫在眉睫的毁灭性军事打击躲过去了,万幸啊! 对于项羽集团来说,一次消灭最大政治对手的机遇错过了,可悲啊! 刘邦政治上的老到成熟,项羽政治上的幼稚可笑,对比十分鲜明,刘、项胜负实际上已见分晓。 刘邦利用项羽的政治幼稚忽悠了项羽,但是,这并不等于项羽集团中所有人都那么好忽悠,更何况第二天刘邦要亲自到鸿门来向项羽做出解释,他能躲过鸿门宴这一关吗?王立群读《史记》之项羽(3)鸿 门 宴刘邦巧妙地利用和项伯订立的儿女亲家关系,欺骗项伯,并且通过项伯初步欺骗了项羽,让项羽取消了第二天用军事手段消灭刘邦集团的决定。这对刘邦集团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胜利。但是,项羽对刘邦的疑虑和恼怒并没有完全解除。而且,项伯也明确告诉刘邦,要他第二天一早到鸿门拜见项羽。那么,在这场不可避免的会见中,在鸿门宴上,刘邦又会怎样与项羽集团进行周旋呢?刘邦的这种巧妙周旋告诉了我们什么呢?巧言令色 暗藏玄机解释而非谢罪 第二天一早,刘邦带领一百多位随从来到鸿门,面见项羽。鸿门,是古地名,在今临潼市东五公里的鸿门堡村,是当时通往新丰的大道。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许多解读《项羽本纪》的人都认为这个“谢曰”的“谢”,是“谢罪”的意思。 我认为:这个“谢”绝对不能讲成“谢罪”。“谢罪”是承认自己有罪,刘邦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自己有罪。这个“谢”就是“解释”。刘邦对项羽的一番说辞,主要是对项羽进行解释;他要通过解释,将项羽对他的敌意说成是项羽对他的误会。 刘邦的鸿门说辞非常高明,非常值得认真品味: 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 我与项王共同攻打秦军,您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我都没有料到我能先入关破秦,又在此处见到将军。如今有小人挑拨离间,导致你我之间产生误解。 要害细细品味 刘邦这段话的要害有三条: 第一,叙旧。 刘邦这番讲话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要极力模糊项羽的政治警觉,使项羽的政治认识仍然停留在共同反秦的历史阶段之中。因此,叙旧就成为刘邦最重要的手段。通过叙旧,刘邦想使项羽顾念当年并肩作战的友情,不去思考秦王朝灭亡之后刘、项两大集团关系的历史性变化。结果证明,这种策略极为有效。 项羽本来在政治上就十分糊涂,刘邦这番话的目的就是使糊涂的项羽更加糊涂,以便利用项羽政治上的糊涂,避免与项羽在此时摊牌。 第二,逢迎。 经过张良的开导,刘邦已经完全了解引发项羽大怒的原因,是自己的行为刺伤了项羽的自尊与虚荣,关键又是自己比项羽先入关。因此,在鸿门见到项羽后,刘邦极力淡化自己首先入关灭秦的功劳,把自己费尽心机攻入关中,说成是“不自意”,是自己都没想到,言外之意是我刘邦心中也认为是将军您应该先入关。 这一点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项羽的自尊与虚荣。刘邦这一手其实就是拍马屁,只是刘邦拍得非常高明,拍得项羽浑然不觉。这在拍马屁之中应当是最高境界。 第三,化必然为偶然。 刘、项两大集团的矛盾,是两大对立的军事集团的必然性冲突,不是一般的偶然性冲突。 刘邦有意要淡化这种冲突的必然性,因此,他说是有小人挑拨离间,导致刘、项误会。这明显是化必然为偶然,化大为小,避重就轻。 通过以上三点,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刘邦的这番鸿门说辞非常厉害。 而且,这段话出自刘邦之口,更是不容易。刘邦平时怎么说话?那是张口“骂曰”,闭口“乃翁”(你老子)。《史记》中记述刘邦语言,最典型最常见的就是一个“骂”,似乎刘邦不骂人就不说话,说话就要骂人。《史记》中刘邦有三种身份,一是沛公,二是汉王,三是高祖;因此,《史记》写刘邦说话,最多的是“沛公骂曰”“汉王骂曰”“高祖骂曰”。 但是,这个动辄“骂曰”的刘邦,此时对项羽却是卑躬屈膝,小心翼翼,一句骂人话都没有。可以说,对刘邦一生来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然,这也说明刘邦说话完全可以不骂人。 刘邦权谋善变,项羽粗鲁直爽,项羽自然不是刘邦的对手。愧然生悔 傲然显威项羽心生忏悔 项羽又是如何理解刘邦的鸿门说辞的呢? 听到刘邦这一番甜言蜜语、谦恭卑微的说辞,项羽晕头转向了,简直摸不着北了,因为他的自尊和虚荣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了。 此时他真心实意地感到对不起自己当年并肩作战的战友,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差一点毁灭掉刘邦集团感到内心忏悔。 我们这样讲有根据吗? 有! 我们只要看看项羽听了刘邦的鸿门说辞后的回答,就能明白项羽是怎么想的: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这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否则,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推出曹无伤作为替罪羊,为自己开脱“罪责”,这不是内心忏悔是什么?项羽对刘邦的内心忏悔是项羽彻底受骗的标志。 一句话断送了曹无伤之命! 一句话也道尽了项羽的政治幼稚! 当然,这个“罪责”是项羽自己认为的“罪责”,并不是项羽真正的罪责。消灭刘邦集团,对项羽集团来说,何罪之有? 有人认为:为了辩白和洗刷自己,项羽将归附和投靠自己的人说出来,是项羽的粗豪少谋。 这话并不错,但是,这种看法并没有看清项羽。项羽是因为内心深感忏悔才说出曹无伤为自己开脱的,根本原因不是“粗豪少谋”,而是不知道刘邦在演戏,在有意掩盖自己和项羽主动争天下的真相。也就是说,项羽不知道刘邦是和他争夺天下的真正对手。 在自责、忏悔之中,项羽以诸侯上将军和东道主的双重身份,设宴招待刘邦,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鸿门宴。整个鸿门宴上,项羽一方面因为自尊得到满足而非常自傲,另一方面因为内心忏悔而感到自惭。 不失骄傲本色 我们怎么知道鸿门宴上项羽的自傲呢? 看看鸿门宴上的座次便可知晓。 战国秦汉时习俗,堂上的座位,对堂下而言,面向南是最尊贵的;不对堂下而言,面向东的座位最尊贵,其次是面向南,再次是面向北,最后是面向西。 鸿门宴上,项羽面向东坐,是最尊贵的位次;范增面向南坐,是次尊贵的位次;刘邦面向北坐,是第三的位次;张良面向西坐,是最下一等的位次。 项羽坐在最为尊贵的面向东的位置,表现了项羽以诸侯总盟主自诩的心情;刘邦坐在位次第三的面向北的位置,让项羽、范增坐上位,从行动上有意表现对项羽的尊崇。刘邦的做秀谦恭,项羽的自负自得,在位次的安排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这表明项羽已经完全被刘邦所哄骗! 我总觉得项羽这个人非常好哄。 后来楚汉相争时,刘邦手下一个重要谋士陈平献反间计,要离间项羽和范增的关系。因为项羽手下仅有这一位谋士,如果离间了他们两人的关系,项羽自然更容易对付。陈平是怎么施行离间计的呢?说起来都让人好笑。 原来项羽的使者来到刘邦的大营,陈平让人先端上上等的酒菜。等项羽的使者说明自己是代表项羽出使,陈平马上对项羽的使者说,我还以为是范增的使者呢。命人将上等的酒菜撤下去,再换上劣等酒菜。项羽的使者很气愤,回去如实汇报,项羽听了,怀疑范增和刘邦暗中勾通,马上夺了范增的权,范增气得离开了项羽。这样,项羽手下连一位谋士都没有了。 这种低级把戏都能骗住项羽,项羽实在太好哄骗。阴谋血腥 席间较量项羽的彻底受骗是否意味着刘邦在鸿门宴上已经转危为安了呢? 不一定。 我们今天仍然用“鸿门宴”来代表险象环生、难于应对的场面,特别是酒宴;因为,在项羽忏悔之后,鸿门宴仍然不太平。宴会上接连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范增举玦,二是项庄舞剑。 范增举玦 默然不应 我们先说第一件事。项羽决定的专断和随意,使他唯一的谋士范增都不了解此时项羽的忏悔之情。所以,项羽不杀刘邦并不代表范增不想谋杀刘邦。范增的第一个举动是“数目项王”,屡屡向项羽使眼色。范增使眼色,当然是示意项羽在宴席上诛杀刘邦。但是,范增完全不了解此时项羽心中已经非常懊悔不该起兴兵灭刘的念头,怎么可能再在宴会上杀掉刘邦呢?范增看见使眼色不见效,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举玦(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玦”是一种有缺口的环形佩玉,范增举“玦”,是以“玉玦”的“玦”谐音“决心”的“决”,要求项羽下决心杀掉刘邦。但是,“项王默然不应”。 范增并不知道此时的项羽已经不是入关之后两次“大怒”的项羽了,项羽当时“大怒”的前提——自尊和虚荣受到伤害——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项羽充满了对刘邦的忏悔之情,因此,他绝不可能再在鸿门宴上杀刘邦。面对范增的频频举“玦”,项羽必然是默然不应。 项庄舞剑 浑然不知 再说项庄舞剑。 范增看见项羽对自己举“玦”不作任何反应,他终于明白项羽是不愿意在宴会上除掉刘邦。于是,范增采取了另一措施:召项羽的堂兄弟项庄舞剑,计划在舞剑中刺杀刘邦。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句成语即出于此。 大家也许会感到很奇怪:项羽已经深感对不起刘邦了,为什么还会同意项庄舞剑行刺刘邦呢? 我们不妨对鸿门宴上的全部参加者作一分析。鸿门宴开始时,只有四个人参加宴会:项羽、刘邦、范增、张良。范增自作主张,召来了项庄,让他进入宴会,以舞剑助兴为名(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寻机刺杀刘邦。这样,鸿门宴就有了五个人。可是,项庄还没有舞剑,又杀出来一个人——项伯。项伯是一个政治糊涂虫,夜见张良,泄露重要军事情报即是明证。但是,此时的项伯表现得非常清醒:他知道项庄舞剑是要行刺刘邦,因此,便主动要求与项庄对舞。项伯此时如此清醒,原因只有一个:刘邦是自己的亲家,万万不能让自己的亲家在鸿门宴上遇刺。可见,刘邦前一天晚上与项伯结为儿女亲家,发挥了多么大的作用。我们不得不佩服刘邦真行! 对于此时的鸿门宴来说,范增是主谋,项庄是刺客,他俩心中自然明白为什么要舞剑;刘邦是被刺杀的对象,又是精明强干之人,他心中也十分明白情况的凶险;张良就更不用说了,他对这一切都洞若观火;连我们前面讲过的那位将个人之“义”置于集团根本利益之上的政治糊涂虫项伯,这会儿也变得非常机灵,项庄刚刚拔剑起舞,他也立即拔剑起舞,常常用身体保护着刘邦(常以身翼蔽沛公),使“庄不得击”。 项羽此时对刘邦深感忏悔,范增使眼色,他不应;范增举玉玦暗示,他不理睬;要是知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岂能同意?项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同意项庄舞剑,恰恰证明他并不知道项庄舞剑的真实目的,当然也不知道项伯为什么也拔剑起舞。整个舞剑的真正目的他是一无所知,只对场上的表演看得津津有味。 参与鸿门宴的六个人,五个心如明镜,唯独项羽完全不了解真相,项羽政治上的糊涂还用再说吗? 鸿门宴其实是五位明白人陪着一个糊涂人的宴会!警告威慑 武夫陈词樊哙闯帐 张良看到,虽然有项伯在保护着刘邦,但是,宴会厅里剑光闪烁,很难说不会出什么意外。于是,趁项伯保护刘邦之际,张良立即出营门急召樊哙。 樊哙的妻子叫吕媭,刘邦的妻子叫吕雉,吕雉与吕媭是亲姐妹。因此,樊哙和刘邦是连襟关系,而且,樊哙本人还是刘邦手下的一员猛将。 樊哙得知刘邦在鸿门宴上的危险后,立即闯入大帐。樊哙入帐,“头发上指,目眦尽裂”的威猛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终止了项庄的舞剑,化解了一场危机。眦,是眼眶。连麻木到极点的项羽对樊哙的闯帐都立即戒备起来:“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跽,是古人由坐到站的过渡阶段,相当于今天的跪姿。政治上极其麻木的项羽“按剑而跽”,说明樊哙的闯帐一下子引起了项羽的警觉。张良马上向项羽解释:这是沛公的侍从。 慷慨陈词 樊哙闯帐后,借题发挥,慷慨陈词,与刘邦前后呼应。 樊哙的说辞十分有力: 一是以亡秦作比。 樊哙开场即以“亡秦”作比,说“亡秦”杀人如麻,导致天下叛乱(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如果项羽要杀刘邦,“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这实际上是以“亡秦”警告项羽,不要走“亡秦”的老路,随便杀人。当然,樊哙警告项羽不要随便“杀人”并不是泛指,而是指刘邦。 此番说辞最后说,如果要杀了像刘邦这样有功的人,那简直就是继续走“亡秦”的道路。 樊哙拈出“亡秦”作比,明显含有对项羽的告诫。用现代的话来讲,可以用两句话来总结:一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二是要防止重蹈历史覆辙。在暴秦刚刚灭亡之时,人们普遍认为秦亡的原因是过于暴虐,因此,樊哙的话具有很大的威慑力。 二是拈出怀王之约。 刘邦对项伯、项羽的说辞,都没有敢提到当年怀王“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先灭秦进入秦国都城咸阳的人封关中王)这句话,为的是怕项羽认为自己有当关中王的野心。但是,樊哙此时却毫不忌讳地讲出来。樊哙以第三者的身份说出这件事,使项羽不能怪罪刘邦,同时又告诫了项羽——刘邦是功臣,是理所当然的关中王。这就在道义上公开抢占了制高点。 三是与刘邦前后呼应。 刘邦在鸿门宴前一天面见项伯时,曾说过封闭仓库、登记官吏百姓是为了等待项羽,派兵把守函谷关是为了应付非常事件。樊哙将这层意思加以强调,使刘邦的谎言更令人相信。更为重要的是,樊哙讲,沛公有如此大的功劳,不但没有封侯之赏,项羽反而听信挑拨离间的话,想杀有功之人(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这是刘邦不敢说也不便说的话,但是,出自樊哙之口,就非常自然了。 四是出自武夫之口。 樊哙是一介武夫,给人的印象是粗鲁豪爽,上述三点借樊哙之口说出来,更容易使人相信。 项羽面对樊哙一番说辞竟然无话可答,只是非常尴尬地说了一个字:坐(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明明是满口谎言,樊哙却说得振振有词,煞有介事; 明明是被人欺骗,项羽却似乎真的感到自己是一个有过之人! 刘邦集团的团结一心,项羽本人的政治幼稚,昭然若揭。 我颇疑樊哙之言是张良所教,否则,一介武夫何以有如此睿智!惧为鱼肉 避祸逃亡果断逃席 刘邦利用樊哙闯帐的机会,立即借口“如厕”——就是上厕所,召樊哙出了项羽的大帐,安排逃席。 刘邦再也经不起范增的屡生事端了。 刘邦离席之后,一连做了三件事: 第一,研究逃席。 刘邦深知鸿门宴凶多吉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因此,逃席开溜是上上之选。但是,精明老到的刘邦即使是逃席,也希望安排得有条不紊。 刘邦首先问:“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刘邦对是否告别一事心中犹豫不决,所以向部下征求意见。樊哙虽然是一介武夫,但是,这一次他的判断却很好:不辞行。因为,办大事不拘小节,行大礼不顾细节。如今,项羽集团人多气壮,比如砧板与刀;我们只是砧板与刀之间的鱼肉,何必要告辞(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刘邦立即采纳了他的意见。 冷静善后 第二,安排善后。 首先是选定善后人。张良的精明强干已经被刘邦所了解,所以,刘邦特地选张良作为善后人,留下来善后。所谓善后,一是辞行,二是献礼。张良献的礼是刘邦带来的白璧、玉斗,这可以从反面证明刘邦的“籍吏民,封府库”未必完全可信——如果真是封了府库,刘邦的白璧、玉斗从何而来?他这么造反的沛公从哪里弄来的白璧、玉斗? 其次是交代辞行时间。刘邦脱逃之时,极其紧张,但是,他仍然不忘向张良交代了一个重要细节:“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项羽与刘邦的驻地相距四十里,但是,刘邦逃席走的是小道,只有二十里。即使如此,他仍然仔细交代张良,务必等到他回到大营,才能进帐辞行,以免范增再生事端。 刘邦的精细、老到,项羽怎么能比得上? 第三,处理随从。 刘邦来鸿门赴宴时带来了一百多位骑从,刘邦逃席时将他们全部抛下,只带了四员大将: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而且只有他自己一人骑马,四员大将全部步行。 这样安排,明里说是避免大队人马出走的动静太大,引发范增的追杀;暗里说四员大将无马步行,一旦遇到不测,便只有拼死格斗,组成一道防火墙,方便刘邦自己脱身。当然,此中真意刘邦不便明言,司马迁也不便明写。 四员大将中的纪信,在后来的荥阳之战中装扮做刘邦,带领两千女子,开东门出降,吸引了项羽军队的注意力;刘邦趁机带了十几位随从,从西门脱身。纪信冒充刘邦,帮助刘邦逃跑,最终被项羽所杀。 刘邦的这种安排虽然很周密,但是,他宁可牺牲部下也要保全自己的用心,也让人看到了刘邦自私阴刻的一面。 刘邦逃回了自己军中,张良入席善后,项羽竟然还问:“沛公安在?”并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张良代刘邦献给他的一双白璧。项羽政治上糊涂到了何种程度啊! 范增气得拔剑撞破了张良送给他的玉斗,气急败坏地说: 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范增断定,将来夺项羽天下的人,一定是刘邦。 刘邦回到军中,立即诛杀了曹无伤。浑然应答 道尽糊涂糊涂六言 整个鸿门宴,项羽一共说了六句话: 1.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2. 壮士,赐之卮酒; 3. 赐之彘肩; 4. 壮士,能复饮乎; 5. 坐; 6. 沛公安在。 第一句话,断送了曹无伤的性命; 第二句话,表明项羽完全不理解樊哙闯帐的真实目的,反倒欣赏起了樊哙的勇武; 第三句话,樊哙的闯帐坏了范增的大事,项羽竟然浑然不知; 第四句话,继续欣赏樊哙的勇武; 第五句话,一个“坐”写尽了项羽的政治幼稚; 第六句话,一句“沛公安在”,道尽项羽糊涂。 可以说,直至鸿门宴结束,项羽始终未能认识到刘邦是秦朝灭亡之后与他争夺天下的真正对手。因此,宴前、宴中都错失了消灭刘邦集团的大好时机。 以上我们讨论了项羽政治幼稚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知道刘邦是他真正的政治对手。鸿门宴是第一个例证。 总被忽悠 下面我们补充论证项羽政治幼稚的第二个例证。 鸿门宴结束了。刘邦忽悠住了项羽,躲过了鸿门宴前的军事打击,也避开了鸿门宴中的行刺,在接下来由项羽主持的大分封中,刘邦又分到了巴郡、蜀郡、汉中郡,号为汉王。 项羽完成了大分封之后,回到西楚国的国都彭城(今江苏徐州)。没有得到分封的田荣率先驱逐、杀死项羽分封的三位齐王,自立为齐王。刘邦重用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攻占关中。此时,项羽面临东西两方面的叛乱,东面是田荣,西面是刘邦。项羽何去何从?应当先剿灭谁? 刘邦为了迷惑项羽,给项羽传达了两条信息:一是向项羽保证,自己该当关中王而没有当上,因此想得到关中,达到这一目的就会立即罢手,绝不敢向东侵占项王的地盘(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二是把“齐梁反书”送给项羽,向项羽告发齐、梁想要与赵国联手起来灭楚(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羽曰:齐欲与赵并灭楚)。齐是自立为齐王的田荣,梁指彭越。这封信应当是田荣、彭越想联合刘邦一块儿反叛项羽的一封信。此时刘邦已经攻占了三秦之地,占据了关中,还要表明自己没有非分之想。项羽相信了刘邦确实是只想得到关中的谎言,于是放弃了攻打关中的想法,将兵锋指向了齐地的田荣(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项羽到此时还不知道刘邦的目的是整个天下,还误以为齐地田荣是主要敌人。 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 在关中,另外两个被封的秦王早已归降了刘邦,只有章邯坚守了十个月,他在等项羽,等项羽杀回关中时做内应,但是,他始终没有等来项羽。项羽误以为成不了大气候的齐地田荣是最大威胁,于是出兵齐地,而没有及时出兵关中,将刘邦逐出关中或加以消灭,致使刘邦在关中坐大坐稳,将关中变为他与项羽对决四年的大本营。 直至刘邦站稳关中,又挥师东进,占领了西楚国的国都彭城(今江苏徐州),项羽这时才意识到刘邦这老小子是自己真正的敌人,但是,此时离鸿门宴已达半年之久了。 可见,项羽不仅在鸿门宴上认识不到刘邦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而且,在刘邦占了关中之后还认识不到刘邦的危害之大。等刘邦攻占了自己西楚国的国都,他才认识到刘邦非同小可,是真正的敌人;但是,为时太晚了。 从上述分析可知,项羽在政治上实在是幼稚得可笑。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都认识不清,还谈什么取天下呢? 鸿门宴是项羽一生事业成败的转折点,在此之前,项羽节节胜利,走上了当时政治舞台的中心;鸿门宴之后,项羽一错再错,苦战四年,兵败乌江。刘邦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忽悠住项羽,是因为项羽在政治上太幼稚,是因为刘邦看透了项羽的政治幼稚。所以,整个鸿门宴只说明了一点,就是项羽的政治幼稚。 项羽的政治幼稚,不仅仅表现在认识不到谁是自己的敌人,在其他问题上也同样表现出来。 诛杀义帝 诛杀义帝是项羽政治幼稚的第二个表现。 义帝的“义”就是“假”,就像“义父”“义子”的“义”一样。 立义帝是范增的意见,这个意见本身就存有重大缺陷——授人以柄。 项梁起兵反秦之后,主动权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但是,范增错误地总结了陈胜失败的教训,认为其失败的原因是不立楚国君王之后,要求项梁立楚王的后代为王。项梁误信了范增的意见,立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楚王,仍号称怀王。当时熊心正在为人牧羊,稀里糊涂地就成为新的怀王。 怀王在反秦之初尚有一定的号召力,但是,在项梁战死之后,他对项羽的掣肘便相当明显了:夺项羽兵权,派刘邦入秦,任命宋义为统帅救赵,而任命项羽为宋义的副将。这些措施限制了项羽在反秦斗争中发挥作用。在项羽取得巨鹿之战的重大胜利之后,曾派人向怀王汇报了巨鹿之战及入关的情况(项羽使人还报怀王),意在向怀王表功,希望怀王能收回“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的成命。但是,怀王虽然是项氏所立的傀儡,却并不甘心仅仅做一个傀儡。所以,他利用手中暂时拥有的权力,重申先入关者为关中王的约定(怀王曰:如约),使后入关的项羽陷入政治上非常被动的局面。 项羽在入关之后怎样处理义帝的问题,成为考量项羽政治成熟与政治幼稚的一个标尺。 项羽先将怀王心尊为义帝,然后将义帝排除在大分封之外,最后派人杀死了他(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项羽杀死义帝,给了刘邦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刘邦打着为义帝复仇的旗号,讨伐项羽,使项羽在政治上陷于被动。其实,刘邦要做皇帝,即使项羽不杀义帝,他也一定会除掉义帝。项羽杀义帝等于为刘邦登基扫清了一个障碍,同时又成为刘邦讨伐项羽的借口。项羽的政治幼稚于此表现得也相当充分。 宋人王安石曾经写过题为《范增二首》的诗,其一写道: 中原秦鹿待新羁,力战纷纷此一时。 有道吊民天即助,不知何用牧羊儿。 这首诗说:秦朝末年,天下英雄逐鹿中原,一时间战争一场接一场。本来得民心者就可以得天下,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一个放羊娃做义帝! 可见,王安石对项梁立义帝颇不以为然。 项羽对义帝可以说既有旧恨,又有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