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风云 》 作者:顾艳《作家杂志》 2011006期作者/顾艳本文总字数:138767字顾艳1981年3月开始发表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1949年至1999年当代作家“五十杰”之一。出版长篇小说《杭州女人》《夜上海》《疼痛的飞翔》《灵魂的舞蹈》《真情颤动》《冷酷杀手》《获港村》等,小说集《无家可归》《艺术生涯》《九堡》等,散文集《一个人的岁月》《蜘蛛人》《岁月繁花》《到莫干山看老别墅》《欲望的火焰》《轻罗小扇》《孩子,你如此优美》等,诗集《火的雕像》《西子荷》《顾艳中英文短诗选》等,评论集《迟子建散文赏析》《陈思和评传》等。有作品被转载和入选各种版本与年度选。部分作品被译介成英、德、法、日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和出版。顾艳上部第一章沈鸿庆刚娶了媳妇,蜜月还没有度完,就去蒙馆给孩子们上课了,在私塾里担任教师才一年的他,给这所蒙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勤耕读”书屋。他家离“勤耕读”书屋只两里路,每次他都像老先生那样捧着紫茶壶去。他光光的额头后面拖着一条长辫子,走在沿河的青石板路上,冬日里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吹来,让他的鼻子冻得通红。尽管新娘子邬爱香给他编织了黑色的长长的粗毛围巾,可他却压在箱底舍不得围。“勤耕读”书屋是临河而筑的瓦屋,但瓦屋后边有一个天井,种着冬青树、枇杷树和葡萄树。沈鸿庆总共只有七个学生。蒙学读物是《三字经》《千字文》或《幼学琼林》,但在他眼里这些传统读物,似乎已跟不上时代变化的节奏和需求。一辆木架子板车从他身边经过,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是他家附近的豆腐店老板娘。街坊邻居都叫她豆腐西施。豆腐西施见他穿着长袍夹着课本,便道:“新郎倌,你怎么不在家陪陪新娘子?一大早就往蒙馆赶,真是好先生哩,等我儿子长到六岁,一定送他来你这读书。”他本来不想理睬她,但看她拉着三四板热腾腾的豆腐出来卖,说:“留两块豆腐,给咱们家吧!”青石板路上,每走几步路都有驴粪,那是赶早集的毛驴车留下的屎臭。沈鸿庆用手捂着鼻子,朝边上走。这时豆腐西施丢过来一句:“哪里还用你交代?你姆妈天不亮就从我的磨坊里拿走了四块豆腐呢!”她那神气,好像姆妈白拿了她的豆腐似的。木架子板车渐渐远去了。沈鸿庆知道拉车的男人是豆腐西施的姘头。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有一小男孩奔跑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后,又摔倒在一摊驴粪上。小男孩看着自己的布鞋和裤子都沾满了驴粪,一点儿没有英勇气概地哭了。“别哭别哭。来,我帮你擦擦干净。”沈鸿庆从长袍口袋里取出一块大手帕,帮小男孩擦鞋面上的驴粪。这时小男孩母亲手上拿着一副大饼油条,急急匆匆地赶上来骂道:“一眨眼,就不见你人了,你跑那么快于什么?你个小畜生,就会给我添乱。”母亲说着举起右手,给儿子一个耳刮子。儿子“哇哇”哭起来,母亲没有与沈鸿庆打招呼,拉起儿子的衣角就往回拖。沈鸿庆心里满怀愧疚,若不是他盯着豆腐西施的背影,小男孩就不会摔倒,也不会挨母亲的打了。沈鸿庆蹲到河边洗手,并将擦过驴粪的手帕丢进了河里。河水翻滚着浪花,手帕像乘风破浪的船一样漂远了。沈鸿庆望着远去的船帆,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北京的事,不免心里像吞了苍蝇一样的屈辱和难受。国难当头。老百姓人心惶惶。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样。19岁的他,虽然已经成家立业,但和父母住在一起,家就是他的避风港。前边就是“勤耕读”书屋了。孩子们朗朗背诵课文的声音,随着风儿传进他的耳畔。这些孩子程度不一,有的才刚识字,有的已能开笔作文了。他对孩子非常严格,如果学过的内容有不过关的学生,就会挨他的戒尺。孩子们都怕挨戒尺,但家长们却喜欢他的戒尺。尤其,徐一华的爷爷徐金荣认为小孩子不打不成器,戒尺就是最好的武器。沈鸿庆刚进书屋,就看见徐金荣领着他的小孙子徐一华来到座位上。他转身见到他笑着说:“沈先生,徐一华不乖,你就用戒尺给我狠狠地打。”沈鸿庆没有吭声,望着他沾了不少油污的长袍前襟,以及两只污秽不堪的袖口,目送着他走出书屋去。而徐金荣在屋外听到沈先生的讲课声音,心里便踏实多了。他虽年纪大了,耳朵却是格外地灵。现在他双手反背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里,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仿佛和他一样是个迟暮的老人。徐金荣与沈鸿庆住在一条东街上。徐金荣是看着沈鸿庆呀呀学语长大的,在他眼里,这孩子国字脸儿,双眼皮,鼻梁一挺,看上去很有做官的样子。的确,沈鸿庆比他的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多了,年纪轻轻就中秀才做上了私塾的教师。而他的大儿子徐阿宝好吃懒做,整天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小儿子徐小宝呢,却赌博成瘾。输了钱,连家里铺上的铁锅子都拿去当废铜烂铁卖。他们家只有他的远房大侄子徐锡麟,曾经参加过山阴院试,并且被录取为县学附生。徐金荣老人常以大侄子徐锡麟为荣。一谈到大侄子徐锡麟,他的脸上就挂满笑容。回到家里,徐金荣也就是回到了他叮当响的洋铁铺。他已开了大半辈子的洋铁铺子,街上谁家的锅子漏底了都拿到他这里来修补。从前他的老伴帮他干些下手活,可现在刚五十出头的老伴,就开始病病歪歪地服药。为了省钱,他还必须给老伴上山采草药。两个女儿已出嫁,两个儿子不学好,两房媳妇窝里斗,一家大小的活口,就全靠他的洋铁铺子。这会儿,徐金荣弯着腰准备坐下来干活,老伴从里屋捧着药罐出来对他说:“这是最后一天的药,明天没有了。”徐金荣皱了一下眉头,没有作声。老伴语气加重地说:“明天没有药了。”徐金荣不耐烦地说:“没有就没有了,没有就不吃。”老伴见徐金荣这样说,不免伤心地落泪道:“我老了,病了,你就像嫌弃一条病狗一样地嫌弃我。”徐金荣虽然心里烦,但最容不得老伴落泪。毕竟风风雨雨、同甘共苦走过来几十年不容易,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他这个开洋铁铺子的,尽管没有给她挨饿受冻,可也没能给她过上好日子,心里有一份亏欠。于是,徐金荣在她的脑门上狠狠地点了一下道:“你就会哭鼻子,这辈子我就输在你的眼泪上。”拉着木架子板车的徐金荣,宛如一条老黄牛。他要去采草药的那座山矗立在市中心,春秋时期建立绍兴城时,就以此山为城市中心了。山脚下的越王宫城仍然巍峨庄严,几棵数百年的老树就像历史老人一样见证着岁月。徐金荣最喜欢山顶上的嘹望台,他想象当年越国的士兵,该是如何警惕地注视着海湾,抵御着已经强大了的吴国的突然侵略。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徐金荣已拉着板车穿梭在山脚下狭窄的古城区内了。吴越争霸时留下来的铁甲营、西营等地名,仿佛记载着血与火的往事。徐金荣把板车停在山脚下,将镰刀放进竹篮内拎着上山采草药去了。他从来不走石阶上山,而是从树林中攀援而上。老伴有支气管炎、风湿病,紫花前胡、白芥子、款冬花等几种治疗支气管炎的草药几乎满山都是,他只要弯一下腰,想采多少就多少,可治疗风湿病的草药,却不是那么容易找了,尤其是黄岑、桂枝、泽兰比较难寻觅。通常徐金荣就采些车前草、金银花、蒲公英回去。在山上的树林中穿梭,听着鸟儿们喳喳的合唱,就像听一曲交响乐一样。徐金荣的心里一下舒朗多了,仿佛那些烦恼事都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往往一上山,就有一种不想回去的感觉。有时竟然还有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只是他毕竟是凡胎俗骨丢不下一家大小。这会儿,他已采了满满一篮的草药,连平时不容易采到的鸡血藤和泽兰也采撷了不少,大有满载而归的感觉。下山是轻松的,徐金荣很快拉着木架子板车往回赶路。中午时分,太阳暖暖地撒在青石板路上。由于拉着板车,他的鼻子尖上冒出了细细的汗滴。车至投醪河边时,他又想起从前越国四万多武士,在此河里登船直下钱塘江,发起了古代东方最早的战争,使强大的吴国在越国强悍的山地士兵的攻击下轰然崩溃。投醪河,这古老的河啊!河边的青石板路,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几个小孩从“勤耕读”书屋里跑出来,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地嬉闹着。徐金荣知道那是他孙子放学了。这孩子眼尖,正朝他一边嚷道“爷爷、爷爷”,一边飞奔而来。徐金荣看到孙子这么亲切地向他跑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他把自己曾经梦想读书考科举的事儿,全部寄托在这个小孙子未来的前程上了。放学,待孩子们都走光后,沈鸿庆才“哐当”一声,关上了“勤耕读”书屋的紫色木门。然后左腋下夹着书本,双手拱在袖筒里往回家的路上走。由于早上只喝了稀饭,他的肚子已饿得咕噜噜响。好在口袋里还有几个铜钿,路过卖烤红薯的摊儿时,他选了一只热烘烘的又舒又软的红薯,站在卖烤红薯的摊儿旁狼吞虎咽起来。卖烤红薯的男人突然说:“嗨,小伙子,看你像个秀才,中举了没有?”沈鸿庆听到这话,如同害羞的少女那样脸刷地红了。他心里最害怕别人问他科举的事,尽管他正积极地准备应考,但谁又能保证他中举呢?他只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卖烤红薯男人觉得自己的问话有点冒冒失失,便改换话题道:“听说义和团烧毁教堂,砸毁火车站,杀死外国传教士,结果八国联军打了进来,逼得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出了北京。这世道真乱啊!怕的是战争来了,我这烤红薯摊也摆不成了。咱们老百姓只要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就行。”沈鸿庆回应道:“是啊是啊!老百姓图的就是平安岁月。”沈鸿庆吃完烤红薯,用手抹了抹嘴继续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河边已没有了清晨时的大风,太阳暖暖的,沈鸿庆的全身也是暖暖的。他远远看见妻子邬爱香正站在家门口等候着他,便朝她挥挥手加快了步伐。妻子邬爱香是个十足的美人儿,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嘴,柳叶眉,皮肤又细嫩又白皙,还能吟诗作画,非常讨他的喜欢。女佣素贞已摆好了碗筷,沈鸿庆一进门她就将热腾腾的豆腐煲沙锅端上了桌。大家围桌吃饭,只有沈鸿庆父亲沈昌隆中午时常不回家来。在商界,父亲沈昌隆开着一家昌隆绸布店,生意做得不大,却总有各式各样的应酬。其实,父亲沈昌隆并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是举人,曾在美国圣公会创办的培雅书院学习。可是为了继承祖父留下的家业,他不得不经商做生意。然而他不许大儿子沈鸿庆插手昌隆绸布店的经营,却让小儿子沈鸿武跟他学做生意。沈鸿武才16岁,总是三天打鱼两日晒网,有时贪玩整天都不去绸布店,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让他十分生气。吃罢午饭,沈鸿庆还没来得及与妻子邬爱香亲热一番,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温习功课去了。他心里远大的理想是中甲科进士,但他必须先中举人,一步一个台阶地上。妻子邬爱香见丈夫进书房用功,便坐到客堂褐色的红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嫁过来大半个月,她谨小慎微地与婆婆朝夕相处着。尽管婆婆才四十岁,却已经是个十分唠叨的女人了,总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说过的话。这天夜里新婚小夫妻做了两次爱,一觉醒来已经太阳照床头了。沈鸿庆匆匆吃过早餐,摇头晃脑地进书房背书,而邬爱香则被婆婆打发着去洋铁铺补一只煮饭的钢精锅。那是邬爱香第一次上洋铁铺,只见铺子内堆着乱七八糟的破旧锅子,一个老头闷着头在铺子门口烧焊铁,吱吱响的声音,让她不敢走近他。大约等了十来分钟,老头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朝她看看道:“补锅子?”邬爱香说:“是啊,换个锅底。”老头说:“放着吧!”邬爱香就把破旧的钢精锅放到他身边。老头说:“下午来取。”邬爱香正要转身回去,却听见有人喊:“爱香,爱香。”她定睛一看,惊讶地突口而出道:“莲子。”莲子是她娘家的邻居,比她大11岁。祖上曾有人在朝廷当差,所以她年幼时家里有好几个女佣和男仆,过着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生活。她长得也很富贵相,胖胖的脸,耳垂又大又圆润,一双白嫩的手肉乎乎的。三寸金莲似的小脚,更是她母亲向人炫耀的资本。只是在她17岁那年,父亲经营的米店突然起火,把家烧了个精光,从此家道衰落,沦为穷苦人家了。18岁那年,她嫁给了一个肉倌,可是新婚不到一年,丈夫突然得肺痨死了。20岁那年,她又嫁给一个开南货店的,刚结婚时日子过得还不错,但随着两口子新鲜感的消失,男人开始嫖妓院吃花酒,气得她找上门去吵闹。男人却一纸休书,把她给休了。回到娘家呆了两年后,她又被嫁走了。这一回她娘家人守口如瓶,邻居们谁也不知道她嫁去哪里,嫁给了谁。邬爱香在洋铁铺见到了莲子,便知道她嫁给了这老头的儿子。而莲子意外地见到爱香,既惊喜又惊讶,仿佛遇到了娘家人似的,她拉着爱香的手问长问短。然后又告诉爱香自己做洋铁铺老头的儿媳妇有七年了,儿子也已经上学了。她比丈夫徐阿宝大三岁,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她是真正地抱上金砖了。新婚后,邬爱香第一次在婆婆家过新年。除夕那天,家门口的屋檐下已高高挂起了六盏大红灯笼。两扇黑漆铁门上,也贴了大红纸的对联。邬爱香还剪了窗花,那些飞鸟虫鱼栩栩如生。家里一堵墙上,挂着酱鸭、酱肉、发皮、粽子等年货。铁皮罐头里,也装满了冻米糕、芝麻糖等零食。家里一股过年的气氛,全家人的心情都不错。黄昏时,沈鸿庆帮母亲上街打酱油,街上已没有什么行人了,但意外地遇上了徐金荣的远房大侄子徐锡麟。于是两个人就站在酱油店门口聊天,原来徐锡麟已被绍兴知府熊起蟠聘为绍兴府学堂经学兼算学教师,除夕便到叔父徐金荣家团聚来了。徐锡麟长得十分清秀,瘦瘦的脸上,架着近视眼镜。他是山阴县吏的儿子,光绪十九年中秀才,但他一点不嫌弃徐金荣这门远房的穷亲戚。徐锡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知识面十分丰富,特别喜欢谈论国家大事。于是他从慈禧太后率光绪皇帝和文武百官出逃北京,一直谈到他们回京后的举措。天全黑下来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道别。沈鸿庆回到家里,母亲说:“你在干什么,酱油呢?”沈鸿庆这才想起刚才只顾聊天,忘了打酱油,便道:“我再去。”母亲说:“知道你心不在焉,老早让鸿武买回来了!”女佣素贞过年回家乡去了,母亲便自己下厨房烧菜做饭。母亲做了七八道菜,最重要的一道菜就是油煎红烧鱼。鱼,象征着年年有余。因此,年夜饭的油煎红烧鱼端上桌,吃不完就留到明年了。全家五口人团团围一桌,有了邬爱香这个媳妇,家里比从前热闹一些,也有色彩一些。母亲只盼着媳妇给她生个孙子,让家里添丁加口。邬爱香的胃口不错,最喜爱吃甜食。一上桌,她便先吃了甜羹和八宝饭。而沈鸿庆和沈鸿武兄弟俩,喝了几盅酒后便到家门口放鞭炮去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洋溢着过年的喜气。父亲上桌后,张口不离南浔的张家,说是要请张宝善一家来家里吃饭。母亲有些欣喜,虽然与张家生意上的往来有些年头了,但人家是名门望族,要让他们路远迢迢地来家里吃饭并不容易。母亲说:“你别吹牛了,这么些年你什么时候把张宝善请来家里了?”父亲说:“我只是没有请他来家里,从前他们来绍兴都在馆子里请他们父子吃的饭。”兄弟俩鞭炮放完回来,又吃了一些菜,年夜饭结束了。洗碗、扫地就是媳妇邬爱香的事。厨房里有一只大水缸,但冬天水缸里的水刺骨地冷,邬爱香便借着月亮到后院的井里吊井水。她将洋铁皮水桶“嘭”一声甩下井去,却不小心手一松连水桶的绳子也被甩下井去了。这可急坏了她,只好跑进房去喊鸿武。井内伸手不见五指,鸿武在竹竿上装了一只铁钩,伸到井底捣来捣去,也没法把水桶打捞上来。这时婆婆正巧来厨房,听到后院的声响便发现了他们。婆婆说:“黑咕隆咚的,你们在干什么?”邬爱香吓得不敢作声,鸿武说:“水桶掉井里去了,我们正在打捞呢!”婆婆说:“水桶是爱香掉下去的吧?”鸿武说:“是我,我不小心掉下去的。”婆婆说:“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撒谎?”婆婆这么说,邬爱香站在一边尴尬地承认道:“姆妈,水桶是我不小心掉下井去的。”婆婆不高兴地说:“今天是大年三十,这一天出错,就会一年都倒霉了。”婆婆说完,回房去了。邬爱香站在漆黑黑的井边,情不自禁地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自己在不该出错的这一天出了错,仿佛有一种罪孽感似的。鸿武说:“回屋丢吧!我姆妈胡说,哪里就会一年都倒霉呢!”鸿武把嫂子邬爱香劝回了屋,又替嫂子把碗刷洗干净。而这时沈鸿庆正在书房里借着油灯捧着书摇头晃脑地阅读着,并不知道妻子邬爱香犯错惹恼了母亲。第二天是大年初一,邬爱香见到婆婆心里有些怕怕的。女佣素贞不在家,她就必须帮助婆婆干些家务活。家里有客人来了,她也必须小心翼翼地沏茶点烟,笑脸迎送。然而越是小心翼翼,却越是出事情。当她把一杯沏好的龙井茶端给客人时,突然一阵头晕,眼前一片漆黑,房屋也倒旋了起来,青瓷杯便“嘭”一声掉到地上碎了,茶水四溢。客人的长袍上,被溅得湿湿的一块,但客人连连说:“没关系,(碎碎)平安嘛!”婆婆听见打碎杯子的声音,三脚两步地赶了过来,向客人赔礼道歉道:“我这媳妇年轻,不懂事儿,对不起,对不起。”婆婆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客人重新沏好了茶。然后转身对媳妇邬爱香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回屋去吧!”邬爱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接二连三地犯错,她感到很自责。回到房里后,她伤心地趴在棉被上呜呜哭起来。沈鸿庆从书房出来道:“大年初一哭什么?运气都要给你哭跑了。”丈夫这么一说,她就哭得更凄凉了。客人们走后,婆婆总算忙里忙外地应酬完毕。但她对媳妇新年里打碎杯子很懊恼,本来就唠叨的她,更是像夏日的蝉鸣那样吱啦啦地叫个不休了。邬爱香害怕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凡事让丈夫沈鸿庆去应付。可这更加惹恼了婆婆,婆婆对儿子说:“你这样护着你老婆,眼里还有我这做娘的吗?”儿子说:“爱香病了,她头晕。”其实,邬爱香不仅头晕还呕吐。大年初三,丈夫沈鸿庆给她请来了中医郎中按脉,结果中医郎中说:“她什么病也没有,她是害喜了。”中医郎中的话一落,沈鸿庆便高兴地冲母亲大喊:“姆妈,爱香她害喜啦!”母亲听儿子这么说,本来还在生媳妇气的她,想着马上要抱孙子了,便眉开眼笑道:“好啊,好啊!我们要有孙子了。你让爱香躺着别动,想吃什么尽管和我说。”年很快就过去了。女佣素贞从乡下回来时,带来了糯米团子、糯米年糕,还有几只漂亮的竹篮。邬爱香怀孕后,更加喜欢吃甜食。每天早上她都吃糖水年糕氽鸡蛋,吃得白白胖胖。随着早孕反应的结束,她的肚子就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沈鸿庆快做爸爸了,心里乐滋滋的。还有让他乐滋滋的是他刚受绍兴知府的邀请,从“勤耕读”书屋被聘去绍兴中西学堂任教了。前几年,绍兴中西学堂由蔡元培担任监督。这是由绅士捐资创办的新式学堂。蔡元培刚接任这所新式学堂时,绍兴城内引起了一番争议,街头百姓议论纷纷。那年沈鸿庆正在考秀才,但他出于好奇心,跑到中西学堂找蔡元培监督。可事不凑巧,那天蔡元培监督专程去杭州拜访兼通中文及体操的日本人,准备聘他来绍兴中西学堂执教日文课。沈鸿庆一直等到黄昏,蔡元培监督还没有回来,于是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回到家,母亲问:“你去了哪里?”沈鸿庆说:“我去了中西学堂。”母亲说:“你要考秀才的人,别三心二意,不准再去。”沈鸿庆便听母亲的话,一心一意用功,后来中了秀才,也没再去那里。现在蔡元培刚刚离开绍兴,接受上海南洋公学的礼聘到校任教去了。然而尽管蔡元培去了南洋公学,但他的魂似乎还留在中西学堂里。沈鸿庆虽被聘来教词学,但他已深知蔡元培的教育理念就是要真正兼学中西,改变传统私塾教育唯经是读、唯经是尊的积习。同时,他还向那个被蔡元培聘来的日本教师由木荣子学习日语,向督导理学斋的马用锡先生学习英文。在新的岗位上,教学、读书,接受日语和英文学习,使他忙得不亦乐乎,几乎想放弃考科举了。吃了午饭后,沈鸿庆喜欢在中西学堂听同事们聊国家大事,这也许是受了徐锡麟的影响。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谈到慈禧自庚子出逃回北京后颁布多道上谕推行新政时,大家七嘴八舌地认为这是有讨好列强,博取信任,以期早日签订和约的用意。沈鸿庆觉得这些饱学之士和蔡元培共同工作过一段时间后,再不是私塾里知乎者也的老先生,而是拥有新思想的新式教师了。立秋后,天依然格外热。秋老虎大肆扬威,让人热得烦躁极了。邬爱香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圆鼓鼓的。她穿着一条宽大的米色长绸褂,拿着一把芭蕉扇,懒洋洋地坐在客堂的木椅上。她期待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儿子,母以子为贵,假如不是儿子,她在婆婆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婆婆渴望长子长孙,整个夏天都在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倒是沈鸿庆一点不在乎生男生女,如果是女儿那就会长得和妻子一样漂亮。长长一个暑假沈鸿庆都在家里温习功课,不违父母之命准备考科举。谁知科举考试突然废除八股文,改试策论,这让他措手不及。不过,也正好让他找到逃避科举考试的理由。那天父子交谈不欢而散,尽管东渡日本留学是他学日语后滋生出来的梦想,但全国正在掀起学习日本、留学日本的热潮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到九月,新学期就开始了。那天一大清早,徐金荣老人拉着他的板车,载着他的孙子穿大街过小巷来到中西学堂,要求沈鸿庆收下他的孙子徐一华。徐金荣老人说:“‘勤耕读’书屋换了老师后,这孩子就不好好读书了。我看他最听你的话,还是跟你读书吧!”由于过了新生报名期,沈鸿庆必须与负责招生的老师商量,才能确定徐一华是否能进中西学堂。在中西学堂除了杜亚泉和蔡元培一起传播新思想与校董事会发生冲突离开后,还有马用锡、蒋炳、胡道南这三个主要人物。沈鸿庆特别讨厌胡道南.因此总是回避着他。可这次徐一华入学的事,只有他同意才能进,沈鸿庆只好打发徐金荣爷儿俩先回家去,慢慢再想法子。徐金荣老人拉着板车,载着孙子徐一华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行至闹市口时,小摊小贩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堵住了去路。那些三五成堆的人,义愤填膺地谈论着李鸿章代表大清国与十一国签订了条约。徐金荣老人伸长脖子听他们说:“李鸿章一共签了十二款条约,那是国耻。”徐金荣老人听到这里心一紧。木架子板车像蚯蚓一样弯来弯去,好不容易弯出了人流熙攘的街头。九月的天气,阳光灼灼,仍然有着盛夏的暑热。徐金荣老人的棉布长褂子,脊背上已渗透了汗。他不停地往前赶路,急急地想着回家去补那几只破锅。尽管他的大儿子阿宝已谋到了一份绍兴知府衙门内的捕快工作,但捕快的那几个津贴又怎能养家糊口?自从在洋铁铺遇上了莲子,邬爱香三日两头去找莲子聊天。而莲子呢,也正好有个家乡来的伴,感到特别亲切。莲子喜欢在邬爱香面前夸她老公阿宝是个很会体贴女人的男人,总把好吃的留给她。莲子夸老公时,脸上洋溢着一股幸福感,直让邬爱香羡慕不已。当然邬爱香知道自己丈夫读书忙,从不过问家里的琐事,家里买什么菜吃什么,全由婆婆做主,不过,自己在婆婆家没一点地位也是真的。婆婆看不起她不裹小脚的大脚,而在婆婆眼里,不裹小脚的女人不是好女人。沈鸿庆在绍兴中西学堂教书后,比在“勤耕读”书屋忙多了。有了莲子这个可以无话不说的家乡人,邬爱香心里仿佛也有了娘家那边的依靠和踏实。中秋之夜,明月当空,在绍兴中西学堂的花厅里,嘉宾会集,杯盘交错。学校董事会成员和马用锡、蒋炳、胡道南这三个主要人物全都出场了。大家喝酒,吟诗,赏月,不亦乐乎。沈鸿庆看见胡道南正喝得欢,便与他对于几杯后把徐一华人学的事说了。没想到他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不就补报个名吗?”在平时,胡道南可不是好说话的。这晚徐锡麟也从绍兴府学堂来到了中西学堂的花厅里聚会。徐锡麟由于书教得好,已升任学堂副监督了。沈鸿庆与徐锡麟老朋友相见,在花厅里举杯祝酒,谈笑风声。沈鸿庆知道徐锡麟三句不离国家大事,且具有反清思想,因而拉他离胡道南远远的,来到了花厅西边的圆洞门。徐锡麟对清廷签订的条约,非常气愤。他的情绪感染着沈鸿庆,沈鸿庆也义愤填膺道:“慈禧太后独揽大权祸水连连,清廷再这样下去要完蛋了。”这晚的中秋聚会,等到曲尽人散,已是子夜时分了。沈鸿庆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如水一样地流淌在青石板路上,流淌在他的拖着长辫子的脊背上。他觉得有了与徐锡麟的促膝交谈,便有了指路明灯,有了美好的向往,更有了内心的力量。回到家里,父母妻子已经睡下。沈鸿庆生怕吵醒他们,连脚脸也不洗地踮着脚尖,摸着黑进卧房。其实妻子邬爱香并未睡着,她闻着丈夫满嘴的酒气,道:“又喝酒了?还不快去洗洗?”沈鸿庆只得点起油灯,正要出门时,女佣素贞已睡眼惺松地端来一盆温水。女佣素贞的房间,就在沈鸿庆和邬爱香卧室的隔壁。她乖巧伶俐,已摸透了沈家主人的脾气,颇能见风使舵。早上,邬爱香腆着个大肚子又去洋铁铺子了。路过豆腐店门口,看见用帆布支着一个灵棚,而豆腐店变成了灵堂,里面几个女人号啕大哭。原来是豆腐西施的公公去世了。邬爱香怕肚子里的孩子受惊慌正想回避开去,豆腐西施抹着眼泪从灵堂出来,拉着她的手道:“我公公昨晚酒喝多了,暴尸街头,真给我们小辈丢脸。”豆腐西施的公公是街上有名的酒鬼,大家叫他酒鬼老头。酒鬼老头每天都到小酒馆喝酒,如果没钱了,他就向其他喝酒的老人借,或者向东街上的左邻右舍借。因此,他每月总是欠着一屁股的债,又常常是借东家补西家。邬爱香的婆婆也被他借去过不少钱。每次借钱给他,婆婆总要唠叨好几天才心里平衡。到了归还的日子,婆婆又要一趟趟去讨,多半是讨不全借给他的钱。邬爱香被豆腐西施拉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心里想人都死了,还说这样的话,太不仁义了。幸好有人喊豆腐西施进去商量事情,她才像逃难似的逃开了这死人的地方,笔直朝前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洋铁铺了。洋铁铺子里,徐金荣老人一如继往地干着他补锅子的营生。别看他老了,可他将平行尺在旧锅上画一圈后,用一把大剪刀三两下就把锅底剪掉了,动作十分麻利。生意好时,他一天能换八十多只锅底。徐金荣老人抬头看见大肚子邬爱香来了,眯着眼对她微笑说:“莲子昨天一大早回山阴娘家过八月半去了呢!”时光像流水一样,转眼就进入了11月。邬爱香的生产日子即将来临。沈鸿庆马上要做阿爸了,心里有些激动。他想多陪陪妻子,可是学堂里除了教学还有各种杂事需要他处理。因此,他对妻子总是心生愧疚。好在邬爱香知书达理又贤慧,只要丈夫乐意做的事情,她都全力支持。中医郎中预测邬爱香的生产日子是11月15日左右。然而,7日那天下午她就开始肚子痛了。沈鸿庆不在家,婆婆去向豆腐西施追讨她公公欠她的钱了。邬爱香疼痛得全身冒汗,女佣素贞一时慌了神,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接生婆,便到豆腐西施家找婆婆去了。家里只剩下邬爱香疼痛得“哇哇”大叫,而这时小偷乘机闯进来偷走了婆婆屋里的一只翡翠镯子。那是前些年张静江的父亲张宝善送给她的礼物,一直摆放在她雕花眠床边的抽屉里。邬爱香并不知道有小偷进屋,待素贞和婆婆一起找来接生婆回家,小偷已逃跑得无影无踪了。婆婆和素贞起先都没有发觉家里来过小偷。婆婆一边和接生婆聊着天,一边安慰媳妇别叫,要把力气留在生孩子上,而素贞则在炉灶上烧热水,又从储藏室里拿出一只崭新的红漆木盆来,做着接生前的准备。天黑了,邬爱香迟迟没将孩子生下来。沈鸿庆回家知道妻子要生了,一头闯进屋去,被母亲哄了出来。他站在屋门口,听着屋里妻子的呻吟,那份期盼和紧张让他焦虑不安。一会儿,屋里传出婴儿落地后“呜哇”的啼哭声。他突然喜出望外地伸长脖子,母亲懊恼地走出来道:“生了一个千金。”接生婆把女婴包裹成一只蜡烛包后,回家去了。沈鸿庆抱着襁褓里的女儿满心高兴。邬爱香说:“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沈鸿庆说:“爷爷回来,让爷爷取名儿吧!”沈鸿庆话音刚落,便听见母亲在她自己房里大叫:“素贞,我的翡翠镯子呢?”素贞刚将胎盘洗干净放到一只瓷碗里,应声而去,说:“太太,我不知道。”沈鸿庆也紧随而来,母亲就劈头骂道:“都是爱香生了一个灾星,怎么她一生出来我的翡翠镯子就不见了呢?”母亲说这话时,父亲回来了。女佣素贞说:“恭喜老爷,添了一个孙女。”沈鸿庆便回房抱来了女儿对父亲道:“阿爸给孙女取一个名字吧!”父亲看了看襁褓中的孙女,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就叫‘沈家辛’吧!‘家’是她这一辈的排字,‘辛’就是辛丑年出生的意思。”有了头生女儿的沈鸿庆,第二天去学堂拿了一篮煮熟的红喜蛋。一大早,趁着还没上课,沈鸿庆把红喜蛋分发给同事们。分到胡道南时,胡道南微微冷笑道:“李鸿章昨天刚死,你就来分红喜蛋了,你什么意思?”第二章元旦,天蒙蒙亮沈鸿庆就起床了。在绍兴中西学堂,日本人由木荣子和马用锡都是他的外语老师。他知道当年马用锡与蔡元培一起学英文时,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蔡元培在中西学堂担任监督时,马用锡和杜亚泉积极参与蔡元培提倡的民权和倡导的新思想。前阵子,马用锡邀沈鸿庆一起去杭州参加了蔡元培的婚礼。马用锡说,姻缘这事儿也许是天定的。酒席之后,沈鸿庆回到绍兴已是深夜,妻子邬爱香还点着油灯等着他。女儿家辛早已入梦乡,小脸蛋红扑扑的。妻子邬爱香问:“看见蔡元培和新娘了?洞房热闹吧?”沈鸿庆道:“洞房就是开演说会,整个婚礼中西合璧。”妻子邬爱香说:“洞房变成演说会,新婚之日还不忘工作?”沈鸿庆满嘴酒气,女佣素贞已经睡着了,妻子邬爱香给他打来了热腾腾的洗脸水。洗完脚、脸,他钻进被窝躺下很快打起了鼾。一大清早,女儿家辛还没醒,沈鸿庆就去中西学堂上课了。妻子邬爱香起床后,沈鸿武与公公也都去昌隆绸布店上班了。家里只剩下她与女儿家辛,还有婆婆和女佣素贞。两个月的女儿特别会哭闹,婆婆本来就不喜欢孙女,又最讨厌家里有哭声,一见孙女哭,她便冲着孙女道:“你真是个小灾星,一出生,我的翡翠镯子就不见了。现在又哭得没完没了,再哭下去,家就给你哭坏了。”婆婆因为不翼而飞的翡翠镯子,一直很没道理地对孙女耿耿于怀。三月里乍暖还寒,徐阿宝突然与他父亲徐金荣道:“我要纳妾了,女孩子是满族姑娘。”徐金荣说:“难道莲子对你还不够好?”阿宝道:“这个是小姑娘,莲子比我还大三岁呢,我想娶个小的。”莲子知道丈夫徐阿宝纳小妾的事后,痛不欲生。莲子没有参加阿宝的婚礼,一个人躲在卧房里流泪,直到邬爱香抱着女儿家辛过来,方才止住泪。邬爱香道:“别哭了,再怎么样你也是正房妻子。”莲子从前在邬爱香面前夸丈夫如何对她好,不想丈夫纳了小妾,便觉得十分尴尬。莲子说:“嗨,我命里守不住丈夫,命苦啊!”邬爱香道:“别这样,丈夫依然是你的,自己开心才是呢!”邬爱香抱着女儿家辛回去时,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青石板路上,路边的玫瑰花开得正艳。回到家里,家辛已在邬爱香怀里睡着了。婆婆坐在客堂的楠木椅子上喝茶,见邬爱香抱着孙女回来道:“你又去洋铁铺了?”邬爱香说:“是,看看莲子。”婆婆道:“阿宝今天纳小妾,我也给鸿庆纳个小妾吧!这样你们姐妹也好有个伴儿。”邬爱香没有想到婆婆会说这样的话,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她没有吭声,婆婆又道:“鸿庆老是想着去日本,给他纳个小妾,有女人拖住他的后腿他就去不成了。哪像你管不住丈夫,家里见不着他的影子,万一他跟着那帮新思想的人在一起,惹出事情来性命都难保。”邬爱香在婆婆面前总是谨小慎微的,她什么话也不说。婆婆说:“你怎么不说话?”邬爱香违心地说:“姆妈说得对。”晚上沈鸿庆回家,邬爱香并没有把婆婆对她说的话告诉他。沈鸿庆又和她谈了一些学堂里的事,并说:“日本教师由木荣子鼓励我去日本留学,他可以赞助我,可是我想得到官费。”邬爱香说:“那你就争取官费吧!”沈鸿庆道:“如果我能成行,你在家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家辛。”邬爱香说:“家里还有你爸妈、鸿武和素贞呢!”沈鸿庆觉得妻子真是善解人意,便把她拥抱得紧紧的。好多天没有做爱了,这晚他们一连做了两次,比新婚之夜还有激情。然而,婆婆要给大儿子纳妾,却不见她给小儿子相亲,邬爱香觉得婆婆成心是与她过不去,便心里对她有一股恨恨的怨气。大约过了半个来月,婆婆把纳妾的事与沈鸿庆谈了,沈鸿庆大吃一惊:“姆妈,这事儿过段时间再说吧!”沈鸿庆知道马上拒绝母亲会把事情弄僵,所以拖时间是最好的办法。事实也是这样,婆婆见儿子没有反对,便顺应着他暂时不提纳妾的事了。这阵子,沈鸿庆常去绍兴府学堂与徐锡麟闲聊。他觉得与徐锡麟闲聊能让他激发斗志,昂扬生命。那天他们坐在临窗的小酒馆里喝酒,徐锡麟穿着蓝布长衫,换了一副漂亮的秀郎架眼镜,看上去比从前更加斯文了。两个人边吃边聊,聊起了慈禧太后第一次撤帘露面,公开召见各国驻华使节的事儿。沈鸿庆道:“那是迫不得已的事。”徐锡麟道:“清朝推行了一系列新政措施,不过是笼络人心也。”接着,两个人又聊起了准备留学日本的事。沈鸿庆说:“我想争取官费去日本留学,只是现在还没有眉目。”徐锡麟道:“我们学堂的日文教习平贺深造,也许明年会邀我赴日本大阪参观国际博览会。若有这机会,我一定去日本。”这晚的酒一直喝到微醺,方才结束。沈鸿庆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每次与徐锡麟相聚,无论谈什么都能让他心里激起涟漪,久久不能平静。这一次更是激起他留学日本的决心,无论如何他是铁了心要去日本留学了。他知道在杭州求是书院已有派往日本弘文学院的官费生,那么绍兴派往日本留学的官费生也为期不远了。沈鸿庆仿佛有了明确的方向,看到了希望的田野,心里感到踏实多了。那天邬爱香头晕呕吐,还以为自己是感冒了。她从洋铁铺徐金荣老人那里拿来一些草药煎着吃,可是头晕呕吐仍然不见好转。又过了几天,例假没来,她这才想到自己是害喜了,不觉心头一阵欣喜。婆婆、公公和丈夫知道后都非常高兴,家里又要添丁自然是一件喜事。尤其是婆婆,一听媳妇怀孕,仿佛给她生个孙子的希望就有了着落,便对媳妇亲切起来道:“早孕要注意休息,那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别吃了,有事吩咐素贞做。”婆婆这样说,邬爱香心里有些温暖。自从嫁到沈家,她很在乎婆婆对她的态度。沈鸿庆为了争取官费留学日本,又开始发奋努力了。他知道学堂监督已给他的名字推荐了上去,等着他的就是考核。因此,这段日子他总是早早地回来把自己关进书房用功。邬爱香虽然有早孕反应,但她尽量抱着女儿家辛离书房远些。家辛一哭闹,她就抱着她上街玩儿去。沈昌隆原先并不赞成大儿子沈鸿庆去日本留学,但见他被学堂推荐便不再反对,毕竟能考上官费留日也是家里的光荣。沈昌隆由于在生意上应酬频繁,酒量也特别大。只要他在家吃饭,每顿都喝酒,而且绍兴黄酒不过瘾,要喝白酒。每次他喝酒,便要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陪着,听他讲些往事。讲够了,他就开始教训儿子们道:“你们给我听着,这个家就靠你们继承下去。尤其是鸿武,你必须好好学习与客户谈生意,还要学会管理。不会管理,昌隆绸布店就会一片混乱。”鸿武应答道:“知道了。阿爸说得对。”接着,沈昌隆又道:“还有你,鸿庆。你是家里的长子,自己都做了阿爸,还像个不成熟的孩子。阿爸虽然不再反对你去日本留学,但你必须是官费,自费就别去了,听见没有?”鸿庆道:“阿爸,自费我不会去的。”沈昌隆这才满意地笑笑说:“好吧,你们回房去吧!”两个儿子这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春暖花开了,蝴蝶在花丛中翻飞。五个多月的家辛,双眼皮大眼睛像阿爸,瓜子脸儿像姆妈,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邬爱香抱着她捉蝴蝶,她就开心得阿阿乱叫。投醪河边的春天是美丽的,有粉红的桃花,有翠绿的柳树,还有红彤彤的月季花。傍晚时分,邬爱香望着西边的落山太阳,感到一种诗意的美。她很久没画画儿,也没做诗了。这会儿她随口吟诵着宋朝晏殊的《鹊踏枝》: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她觉得这诗中的意境,颇吻合她丈夫沈鸿庆的心境。自从邬爱香怀上第二胎后,婆婆没再提起给沈鸿庆纳妾的事。邬爱香觉得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救了她,让她少了一份妻妾之争。几天后,沈鸿庆留学日本考试的日子终于来临了。那天他一早去学堂,考场上的考生真不少,年轻人都想争取官费留学日本。考试一开始,沈鸿庆文思泉涌地进入了状态。考完后,他自我感觉不错,便去昌隆绸布店了。昌隆绸布店生意不大,但在绍兴城里名气不小。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喜欢到昌隆绸布店来选择面料。雇员阿水常年累月住在店堂里,四十出头了,还是个光棍。原先有不少媒人给他说亲,都被他骂了出去。有人怀疑他是个太监,给他取了太监的绰号。时间久了,阿水这名字就被太监替代了。太监见到大少爷沈鸿庆来了,就给他沏一杯茶。他知道大少爷是个读书人,对绸布店里的生意没有兴趣,也从不插手绸布店里的事。自然沈鸿庆也知道太监虽然是个管门的,权力可大着呢!他是父亲信得过的人,店堂里的杂事基本由他承包了。沈鸿庆见父亲在拨算盘珠子算账,远远地站着没敢过去。父亲瞄一眼道:“考完了?”沈鸿庆说:“考完了。”沈鸿武在店堂里穿来穿去,见哥哥来了道:“阿哥,你考得怎么样?”沈鸿庆说:“还顺利。”沈鸿武道:“如果被选中,你先去,再把我接去,让我也去看看日本。”沈鸿庆说:“你不是要去法国吗?怎么又想着去日本了?”父亲干咳了两声,朝他们兄弟俩看看。沈鸿庆赶紧不吭声,沈鸿武也转了开去。沈鸿庆见店堂里什么忙也帮不上,便对父亲说:“阿爸,我回去了。”父亲头也没抬:“去吧去吧!”走在回家的路上,春风舒暖地吹来,投醪河上有几只野鸭在飞。他突然感到自己也许即将出远门,留在家里陪妻子女儿的时间不多了,便想着带她们出去玩玩。他快步走着,在一个地摊上买了两只五颜六色的风吹儿。风吹儿迎风转动着,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女儿家辛的笑脸。然而路过洋铁铺门口时,徐金荣老人大着嗓子喊他:“鸿庆,鸿庆,锡麟在这里呢!”沈鸿庆一听,欣喜地进屋,只见徐锡麟也从里屋迎了出来。老朋友又一次见面,分外高兴。沈鸿庆与徐锡麟握手道:“走,咱们喝酒去吧!”两个人走出洋铁铺时,沈鸿庆已经忘记了那两只风吹儿。邬爱香抱着家辛到洋铁铺时,徐金荣老人逗着家辛道:“嗨,你阿爸只顾与朋友喝酒,把你的风吹儿忘记啦!”家辛抓过风吹儿,一把就撕破了。邬爱香说:“嗨,难怪你阿爸不拿回来,你看,只两分钟就变成一堆纸屑了。”家辛望着被她撕破的风吹儿嘎嘎地笑,一种破坏欲得到了满足。邬爱香对徐金荣老人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也有邪恶,长大如何是好呢!”徐金荣的老伴病病歪歪地从里屋出来,让徐金荣给她采草药去。然后懒洋洋地对邬爱香说:“老了,不中用了。从前我像你这般大时,身体可好了。”说着,她又转身回房睡觉去了。邬爱香觉得她的病,多半是睡出来的。在邬爱香眼里,徐金荣老人没有一点大男子主义。她想蔡元培先生欲请鸿庆去演说男女平等问题,而鸿庆应该先到徐金荣老人家来实地考察一番。邬爱香抱着家辛回家后,徐金荣老人便拉着木架子板车去山上采草药了。山上的树阴遮天蔽日,一股泥土湿漉漉的气息缭绕着他,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徐金荣老人在树林中穿梭,听着鸟儿喳喳叫地飞来飞去,直到下午四点多才下山,可到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了。徐金荣老人被雨淋得全身湿透,打起喷嚏来。在路过昌隆绸布店时,他停下车进去躲雨。太监正在店堂里扫地,见徐金荣老人湿透了身子道:“嗨,徐老头千万别碰到我们的绸缎。”说着,拿来一条毛巾让徐老头擦雨水。这时鸿武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信。信是张静江从上海寄来的。张静江告诉他明天将告别父母,坐欧轮去法国巴黎,大概要坐三十多天;还告诉他随身带了四书五经,以及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并且希望他也读读《戊戌政变记》。这天晚上鸿武回到家里,与沈鸿庆谈起了张静江,又谈起了张静江让他读《戊戌政变记》的事。两兄弟正聊得起劲时,父亲应酬回来了。他满嘴酒气,见两个儿子在客堂里聊天,便道:“阿爸回来啦!你们在聊什么?”鸿武说:“在聊袁世凯呢!”父亲道:“刚听说袁世凯将保定新军改编为巡警,派驻天津去,组成天津南北段巡警局了。将来我们这里也会有巡警局,有警察了。”鸿武说:“警察,就等于是捕快吗?”父亲道:“应该是。”鸿武说:“那徐阿宝这个衙门捕快,将来就是警察了?”父亲没再理鸿武,进卧房睡觉去了。第二天一早,沈鸿庆照常去中西学堂上班。在学堂里,除了教书,他依然向日本教师由木荣子学习日语。他的日语进步很快,如果能被选中赴日留学,那么语言已经没有问题了。由木荣子平时喜欢收藏中国字画,喜欢沉湎于字画营造的典雅氛围中。那个雨中的黄昏,他们一起去字画店,两个人撑在一把油布雨伞下,细雨敲击着伞面的声音分外缠绵。在店堂里,由木荣子买回来了王羲之的书法字帖,经常在办公室里临帖,有时沈鸿庆和他一起切磋书法艺术。黄昏时分,沈鸿庆与由木荣子又一次来到字画店。店堂里挂满了各个朝代书画家的赝品,真是琳琅满目。他们欣赏着一幅幅书法,沉浸在对久远时代的书法艺术中。由木荣子的耳畔,恍若响起了王羲之的声音,以及久远时代绍兴河流上叮咚的流水声。他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而此时,店堂隔壁的茶坊传来丝丝缕缕的古筝乐曲。离开店堂后,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霞绚丽地弥漫。沈鸿庆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父母在卧房里聊天,鸿武还没有回家,女佣素贞正在洗脸,邬爱香和女儿家辛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邬爱香怀孕三个多月,特别嗜睡。沈鸿庆洗漱之后,也早早地躺下睡觉了。然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有一种迷惘的感觉。他深知自己没有徐锡麟对时事政治的洞察和敏感,更没有蔡元培的才气磅礴和胸怀大志。他反省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虽然也有干一番事业的抱负,可是在他的潜意识里隐藏着狭隘的个人主义观念。譬如中秀才、赴日本留学等,实际上都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沈鸿庆这么想着想着,到子夜时分才朦朦胧胧地睡去。第二天是端午节,每到端午节邬爱香都会去寺庙烧香。今天她和婆婆、素贞和女儿家辛一起去寺庙烧香。寺庙里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她们离开寺庙回家的路上,起风了,柳絮轻盈柔软地飘到她们的头发上,就像飘着白梅花一样。小家辛看到奶奶和姆妈头发上的白梅花,嘎嘎地笑着。经过一家油坊时,婆婆进去买菜油,邬爱香便提着物品和素贞抱着家辛回家去了。然而走到投醪河边,邬爱香遇到了沈鸿庆的日本同事由木荣子。他们只见过一面,由木荣子却能用流利的汉语叫出她的名字,让邬爱香感到十分惊讶。由木荣子穿着白色衬衣,米色西装裤。白色衬衣的下摆,塞进西装裤里,看上去潇洒浪漫。邬爱香早就听说他喜欢字画,是沈鸿庆的日语老师,便笑着和由木荣子打招呼道:“您好,由木荣子先生!”由木荣子微笑着指着小家辛说:“这是你的孩子?”邬爱香道:“是,我家就在前边,去坐一会儿吧!”由木荣子说:“不坐了,我还要去字画店呢!”说着,由木荣子准备朝小街的方向走去。然而他突然道:“这附近哪里有茶馆?”邬爱香道:“那边就有茶馆。”邬爱香热心地引领着由木荣子来到临河的福来茶馆。邬爱香回到家里,婆婆早已回来了。婆婆除了买菜油,还买回来艾蒿插在门楣上。家里的每一扇门,都被婆婆插上了艾蒿,很有一番端午节的气氛。黄昏时,一缕晚霞照在门楣的艾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这天沈鸿庆回家天已经黑透了,他满脸喜悦地大喊道:“我被选中啦!我被选中啦!”邬爱香道:“什么选中了?”沈鸿庆道:“赴日留学被省里官费选中了。”邬爱香道:“真的,那你要去日本了?”沈鸿庆道:“秋天开学,还早着呢!”邬爱香不作声了。其实,邬爱香的内心一直在矛盾中,平心而论,她并不想丈夫去日本,可是为了他的前程和家里的荣耀,她又鼓励他去日本。吃晚饭时,邬爱香发现公公什么话也没说,空气沉闷极了,大家只顾低头吃饭。沈鸿庆也不敢再提赴日留学被选中的事,倒是婆婆开口道:“鸿庆被选中赴日留学了。”公公不耐烦地说:“去吧!都去吧!翅膀硬了,都飞走吧!”公公一发火,婆婆便不敢再吭声了。大家继续闷头吃饭,只是小家辛被爷爷的大嗓门吓得哇哇大哭。一会儿,公公的火气消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对沈鸿庆道:“你是家里的长子,本该留在家里守家,既然去日本已成事实,那也只能让你去。只是阿爸舍不得你出远门,你孤身一人去异国他乡会受苦啊!”沈鸿庆听父亲这样说心里有些感动,那种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顿时溢满着他的胸间。他对父亲道:“阿爸,我还没去呢!去了读完书也就回来了。再说男人怕受什么苦呢?好男儿志在四方嘛。”父亲听后说:“这是大道理,谁不会说?真要碰上自己家里的孩子,做父亲的都会这样。”沈鸿庆知道父亲是那种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在父亲的影响下,他深知自己也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独立和自由。因此,他深知自己不能像徐锡麟那样对世界有更多的关注。去日本,也许是他跳出家庭观念,独立自主的最好途经,至少不用天天听父亲的教训了。沈鸿庆爱父亲,也怕父亲,但最想的是逃避父亲。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想去日本的原冈之一。盛夏时节,天气格外炎热。邬爱香怀孕五个多月了,婆婆盼望她生个聪明的男孩。邬爱香想如果是男孩,那么全家皆大欢喜,如果是女孩,那就要她一个人承受婆婆的刁难了。没有丈夫在身边,她想象自己在婆家的日子便没有了依靠,不免沮丧。晚上躺在床上,她突然对身边的丈夫道:“你不去日本行吗?”丈夫说:“你又怎么了呢?都已经确定了的怎么可以不去?”邬爱香听丈夫这么说,呜呜地哭起来。女人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沈鸿庆被邬爱香的哭声弄烦了,但还是哄着她道:“你是最支持我、最理解我的妻子啊!怎么就变化了呢?别哭,我到了那里会给你常写信来的。”说着,沈鸿庆搂紧了她,把她拥在了怀里。邬爱香这才止住了哭,低声说:“你到了日本可不能找女人。”沈鸿庆哈哈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才不让我去,我什么时候找过别的女人了?”暑假前,沈鸿庆已辞掉了中西学堂的教职。这些天,他准备去拜访一些同事和朋友。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徐锡麟,一眨眼,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会面了。沈鸿庆买了两坛绍兴黄酒去徐锡麟府上,徐锡麟一见到他便说:“恭喜你!”沈鸿庆道:“你消息真灵通,我被省里官费派遣去日本弘文学院普通科学习。”徐锡麟说:“另外还有谁?”沈鸿庆道:“听说还有许寿裳、寿昌田等。”徐锡麟一边与沈鸿庆聊着,一边引领他进客堂,并且喊着他的妻子王淑德沏来两杯龙井茶。王淑德是山阴富户人家的女儿,皮肤白白的,看上去养尊处优的模样儿,却是徐锡麟的贤内助。徐锡麟向王淑德介绍道:“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沈先生。”客堂里有一长排猩红色的楠木椅子,沈鸿庆与徐锡麟面对面坐着闲聊。徐锡麟聊到激动时,喜欢站起来踱方步。客堂门口有两棵樟树,茂密的树叶遮档了窗外的阳光。蝉在树上吱啦啦地呜叫,仿佛是给他们的闲聊伴奏。徐锡麟又聊了一些国家、民族和时事政治。沈鸿庆听后很有感触,虽然不知从何做起,但听徐锡麟兴致勃勃地侃大山是件长见识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沈鸿庆还去拜访了马用锡等。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沈鸿庆却有些依依不舍起来。毕竟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父母的怀抱。尽管有由木荣子的指点,沈鸿庆的内心仍然有些惶恐。当然这内心的惶恐,他不会表露出来。邬爱香每次给他准备出发的行李,眼睛里都仿佛有小蝌蚪在浮游,忍不住时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八月下旬,秋老虎大肆扬威。西厢房又热得像蒸笼一样。素贞每天用铁桶把西瓜冰到井里。黄昏时,东街上纳凉的人和盛夏一样多。沈鸿庆只要走在东街上,那些纳凉的邻居就会问:“快出发了吧?日本有多远?”沈鸿庆只是点点头,并不回答。他知道都是他母亲像个广播喇叭那样,说得整条东街的人都知道他要去日本留学了。去日本留学毕竟是件光荣的事,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婆婆每天买沈鸿庆喜欢吃的鳝鱼,公公每晚都要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陪他喝酒。只是陪伴也是短暂的,沈鸿庆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他的行程是先坐马车去上海,再坐由上海开往日本的客轮。那天全家人送他上马车,父母妻儿的眼泪让他心疼和不舍,但他还是挥挥手告别了。马车一起步,他就听见母亲和妻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喊:“早点回来啊!”那一声声的呼喊虽然浸入他的骨髓,可他心里明白他终于跨出了家庭的羁绊,东渡日本去寻找自己的人生理想了。第三章去年冬至,邬爱香又生下了一个女儿。这让婆婆大失所望,也让她自己伤心欲绝。可公公还是高兴地给孙女取名为:沈家寅。刚刚满月的沈家寅,在她的混沌世界里并不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不仅一生下来见不到阿爸,而且姆妈每天以泪洗面。家里婆媳关系到了紧张状态。邬爱香虽然早就料到这一天,但由于丈夫不在身边就没有了诉苦和撒娇的地方。幸亏小叔子鸿武对她比较关照,帮她去邮局寄信,有时还逗她开心道:“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壮门楣。”沈鸿庆接到邬爱香写的信,知道自己又添了一个女儿,便想到母亲盼孙子的愿望落空,对媳妇肯定会使脸色,于是马上给母亲和妻子各写一封信。到日本已经四个多月了,沈鸿庆已渐渐习惯了日本的生活。在同学中与他比较接近的有同乡许寿裳和寿昌田,特别是寿昌田与他同住一间寝室,两个人几乎无话不说。初到日本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他们穿梭在东京繁华的街市,沈鸿庆觉得自己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他和寿昌田穿着的长衫马褂,明显与东京街头日本人西装革履的打扮格格不入。他突然感到自己老土极了。那天他与寿昌田商量后,决定去商店买西装、领带和皮鞋。他们来到东京街头找到了一家价格便宜的小杂货铺,这家小杂货铺的商品琳琅满目。沈鸿庆选了一套中号的灰色西装,寿昌田选了一套大号的黑色西装。沈鸿庆选了一条蓝条纹领带,寿昌田选了一条红斜纹领带。两个人还各自选了自己喜欢的皮鞋,对着镜子试穿后都觉得自己焕然一新。回学院的路上,已经华灯初上。东京的夜晚,灯光像水一样流淌着。马路上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着,触动着沈鸿庆的心。他突然在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声中,产生了推进中国现代化的想法。他心血来潮地把这个想法告诉寿昌田,寿昌田笑笑说:“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在经历了洋务运动和甲午战争的惨败后,东渡日本就是为了寻找救国真理和探索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只是要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还需要革命,需要推翻封建主义。”沈鸿庆的脸倏地红了起来。因为在他来日本前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个人主义观念,幸亏夜晚的灯光让寿昌田看不见他的脸红。他们默默地朝前走着,沈鸿庆凭着流利的日语,东问西找,终于顺利地回到了弘文学院。在弘文学院门口,他们见到了许寿裳。寿昌田对许寿裳道:“多亏鸿庆日语不错,我们才没有把自己丢了。”许寿裳微笑着说:“鸿庆日语好,跟着他丢不了。”沈鸿庆道:“谢谢寿裳兄夸奖,比起你我差远了。”许寿裳说:“我和朋友喝酒去。他叫周树人,字豫才,他比我们早半年来这里读书,是我们绍兴老乡呢!”说着,许寿裳大步向前走去。第二天上课,沈鸿庆惊讶地发现坐在他前面几排的许寿裳理成短发的头特别醒目。说实在的,沈鸿庆也很想把辫子剪掉,可是剪了辫子日后怎么回国呢?他的思绪纷乱了起来,注意力老是不能集中。待到下课,许寿裳对他和寿昌田道:“看,我的短发理得好吧?是昨晚喝酒后被豫才劝着剪了辫子。他一到日本就把辫子剪了,你们也统统去把辫子剪了吧!”寿昌田说:“你都还没有给我们介绍认识这位老乡,什么时候介绍我们认识一下。”许寿裳道:“等你们把辫子剪了吧!”晚上沈鸿庆和寿昌田又开始讨论辫子的事。辫子仿佛成了压在他们身上的千斤铁链,让他们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一会儿,寿昌田冷静沉着地说:“我们来日本就是来学习新思想,那么我们还留着辫子做什么?必须从自己身上开始行动,我们就把辫子剪了吧!”寿昌田决心已定,沈鸿庆却犹豫不决。寿昌田道:“你别再犹豫了,明天我们上理发店剪辫子去。”东京的理发室,在沈鸿庆和寿昌田眼里都是新鲜的。他们坐在能抬高放低的理发椅上,面对着长方形镜子,看着自己被围着白色的理发布,听见理发师咔嚓咔嚓两下子就把他的长辫子剪下来了。接着他们看见理发师拿着剃发刀,在他们头上剃发。两个平顶头,很快被两个理发师剃成了。走下理发椅,沈鸿庆看看寿昌田,寿昌田看看沈鸿庆,不约而同地“嗨”一声,哈哈笑起来。走出理发室,两个人说说笑笑回到寝室后,沈鸿庆要把剪辫子的事告诉妻子邬爱香,便坐下来挥笔写信道:爱香:家里都好吧?今天我剪掉了辫子,过两天去拍一张照片给你,你看到照片一定认不出我了。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鸿庆启沈鸿庆每次给妻子邬爱香的信,都是只言片语。不是他没有话说,而是他不想多说。夫妻分居两地,纸短情长足也。可妻子邬爱香的回信,总是几大张信纸,一五一十地叙述着家里的情况。现在沈鸿庆写完简短的信,躺到床上想起前些日子在东京街头看西洋镜,想起去东京最古老的浅草寺拜佛,想起在家乡时去上海爱国学社演说,想起与徐锡麟一起喝酒的日子。星期天,天气晴朗,沈鸿庆约寿昌田一起去清国留学生会馆。那是前两年由清政府驻日公使蔡钧资助成立的留学生会馆。沈鸿庆和寿昌田兴致勃勃地坐上当当响的有轨电车。这是他们第一次坐有轨电车,感觉比坐马车快而稳。沈鸿庆对寿昌田说:“到底是现代化的电车,比马车跑得快且不颠簸。”寿昌田道:“那是,我们国家不知何年马路上才能跑着电车。上回袁世凯讨好慈禧太后的汽车,慈禧太后吓得不敢坐呢!女人嘛,就是这样的。再说这老佛爷是一个老古董。”沈鸿庆说:“嗯,我们国家马路上能跑着电车,起码还要三十年吧?”寿昌田道:“那就是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了,到那时我们都老喽!”下了有轨电车,他们又走了不少路,才到了清国留学生会馆。收发员小王引领他们进入两层楼房,七八个工作人员正在编辑书报,见来了客人抬头望一眼,又很敬业地继续工作。留学生监督钱恂是会馆的副馆长,他从里屋出来招呼他们道:“这是中国留学生的家,请,里面坐。”又到了过新年的时候了,整条东街张灯结彩,不少人家贴上了对联和窗花。公公亲自写了一幅对联贴在大门口的黑漆木门上,门上的屋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邬爱香尽管忙着照顾两个女儿,但依然剪了窗花。那些山雀、鲤鱼、鸳鸯,无不剪得栩栩如生,让家里增添了过年的喜气和氛围。小家辛两岁了,满屋子乱跑。她的妹妹小家寅才一个多月,是个比较乖的婴儿。邬爱香比起哺育小家辛时的奶水不足,这次简直就是奶水充沛了。除夕,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婆婆在腊月里,就准备了酱鸭、酱肉等五花八门的东西。它们可以从正月初一,吃到十五闹元宵的灯节,再从元宵,吃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今年春节素贞不回乡下去,婆婆就不用下厨房做饭菜了。素贞将一碗碗热腾腾的菜端上桌,全家人围桌而坐,只是少了鸿庆,还是有些冷清。至少公公身边不能有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陪伴着他喝酒了。公公最近心情不错,那是昌隆绸布店生意兴隆的缘故。鸿武陪父亲喝酒。鸿武在商场应酬客户,两年下来酒量不小了。在邬爱香眼里这个往日孩子似的小叔子,已经长大成熟了。近些日子不断有上门说媒的人,可是鸿武似乎还没有一个中意的。黄昏时分,突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顿时,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气温下降了,西北风从窗子的缝隙里呼呼地吹进来。婆婆在客堂里点燃了一只炭盆,大家围炭盆烤火取暖。入冬以来,邬爱香的手上红红紫紫地长出了几块冻疮,也许是冷水洗尿布的缘故吧!小家寅能吃能拉,邬爱香每天都要洗一大盆尿布。清晨,经过一夜的白雪覆盖,地面已积起了厚厚的雪。天空灰得透明,但只要太阳升起,灰色就会变成清纯的蓝色了。漫天的飞雪,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街面上有男人用铁锹清除门前的雪。鸿武一早起来,已经把家门口积起的白雪清扫得干干净净了,还堆起了一个白雪公公。邬爱香起床后,带着小家辛给白雪公公用煤球装上了两只眼睛。回屋时,邬爱香发现右手背上又长出来一块冻疮,红红痒痒的,十分难受。大约上午九点左右,家里只剩下邬爱香和两个女儿。邬爱香趁着小家寅熟睡,带着小家辛来到白雪公公边上玩雪球。母女俩正玩在兴头上时,一个穿长袍的男人来到她们身边,邬爱香抬头一看,惊讶地脱口而出:“徐先生!”徐锡麟道:“来叔父家,顺便看看你们。”邬爱香把他请进了屋,沏上热腾腾的龙井茶。徐锡麟道:“我因学堂日文教师平贺深造之约,将赴日本大阪参观国际博览会,并转道东京去看看鸿庆,你有什么东西让我转带给他?”邬爱香一时想不出东西,便说:“等婆婆回来问问她吧!”徐锡麟道:“过几天我还会来一趟,我让莲子给我找能做西装的裁缝,我要做一套西装带去。”徐锡麟说着起身告辞,大步流星地走在东街上,仿佛还有什么急事等着他处理。邬爱香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回进屋去。邬爱香心里想,给鸿庆带什么呢?什么东西才是鸿庆最需要的?自从沈鸿庆约寿昌田一起去了清国留学生会馆后,他们仿佛找到了组织,一有空便会去那里结识一些新朋友。他们先后在清国留学生会馆,结识了孙翼中、魏兰、陶成章和龚宝铨等浙江留日学生。大约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晴朗日子,孙翼中在东京召开成立了浙江留日学生同乡会。这天沈鸿庆、寿昌田、许寿裳等浙江籍留学生都来了,一共有一百多人。会后,孙翼中对部分同乡会成员道:“我们相聚在东京,但我们是浙江人。我们是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家齐心协力办一本杂志?”孙翼中话语刚落,一些成员,立即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钱来;一些成员,劳心费神地为杂志取名儿。孙翼中最后确定了能代表家乡的“浙江潮”为杂志名称。接着,又确定了主编和编辑名单。许寿裳、沈鸿庆、寿昌田都担任了业余编辑,他们走在回学院的路上,为自己成为编辑兴奋不已。那天为赶写《浙江潮》第一期稿子,沈鸿庆和寿昌田通宵未眠。他们写了几个栏目的专稿,工作起来就像拼命三郎。他们现在都没时间逛东京街头了,最多一起去学院门口中国人开的小酒馆喝酒。小酒馆是嘈杂的,但小酒馆给他们带来了喝酒的气氛,让他们的精神特别放松。他们喝着,聊着。蓦地,沈鸿庆看见穿着唐装婷婷玉立的服务员小姐,来到他们身边用流利的普通话问:“还要酒菜吗?”服务员小姐就像一道光芒,照亮着沈鸿庆的眼睛。沈鸿庆痴痴地望着她出神,半晌才说:“哦,再来一瓶葡萄酒吧!”服务员小姐问:“还要添菜吗?”沈鸿庆痴痴地望着她道:“哦,再来一沙锅萝卜炖羊肉。”添完菜,服务员小姐转身走了。沈鸿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寿昌田干咳了两声道:“想女人了吗?”沈鸿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没有。我看她长得像我妻子呢!”寿昌田微笑着道:“嗯,我知道这女孩子叫小红。你若是喜欢她,就纳她做妾也无妨。”这时小红正巧走过来,给沈鸿庆递上葡萄酒。沈鸿庆接过酒瓶时,碰到了小红的手,那胖乎乎的小手颇有肉感,沈鸿庆浑身颤抖了一下,一股暖流溢满胸间。一会儿,跑堂端来了一锅热腾腾的萝卜炖羊肉。菜实在太多了,沈鸿庆突然看见许寿裳从小酒馆门口经过,便赶紧三脚两步地追了出去道:“寿裳,寿裳,来喝杯酒吧!”许寿裳已经在学堂餐厅吃过了晚饭,听见鸿庆喊他,回转身来道:“喝酒?好啊!”沈鸿庆这晚真是喝高了,但他心里很快乐。他突然想起许寿裳的朋友豫才,那天在同乡会上和他打了个照面,便对许寿裳说:“下次,你把豫才叫来和我们一起喝酒吧!”许寿裳道:“好啊,豫才来了一定是大谈社会和人生,谈中国为什么积弱,其病症到底在哪里困绕着中国人?”这顿酒,三个人一直喝到小酒馆打烊。他们谈了社会、民族、人性等宏大的话题。革命意识在沈鸿庆心里播下了种子,以笔代枪就是他对清廷腐败政府不满的行动。酒后,微醺中的三个男人都没有洗漱就钻进被窝睡觉了。沈鸿庆一躺下便鼾声如雷,接着进入一个革命的美梦之中,再接着又进入了一个恋爱的美梦之中。革命和恋爱,让他在睡梦中飞翔着。他梦见自己拉着小红的手,坐上一条船。清早,沈鸿庆从睡梦中惊醒,醒来的一瞬,仿佛还在小船上摇晃着呢!这时窗外的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他转个身又睡,直睡到寿昌田冲他喊:“鸿庆,有老乡来找你啦!”他才一骨碌地从床上跳起来。在公寓会客室,他一眼看见穿着西装的徐锡麟,惊叫道:“锡麟,你来日本啦!”徐锡麟道:“我昨天从日本大阪来东京,准备在东京多住些日子。”邬爱香让徐锡麟带去东京的东西,是她亲手给丈夫沈鸿庆编织的毛衣。那千丝万缕里面,倾注着她无限的相思和期待。日子如水一样流淌着,丈夫沈鸿庆去日本已经半年多了。三个月的小家寅,却还没有见到过阿爸。那天阳光格外好,邬爱香抱着小家寅,搀着小家辛,到投醪河边的草地上晒太阳。河边的蒲公英已开出金灿灿的黄花,像绿草地上的繁星,热闹地带来了早春的信息。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小家辛是扑蝴蝶的能手。她捉到一只蝴蝶,便高兴地大喊道:“姆妈,我捉到蝴蝶啦!”邬爱香回到卧房给小家寅喂奶,虽然婆婆因没有孙子而遗憾,但对一天天长大的孙女也开始不怎么讨厌了。有时她会领着小家辛上街去,遇上熟人时便说:“她阿爸在日本留学呢!”婆婆知道留学日本是件光荣的事,却并不知道儿子的观念已从个人、家庭,转变到了国家、民族、革命等。家里几乎没有人知道鸿庆的转变,连邬爱香也不知道。邬爱香只盼着丈夫学成归国,在衙门里谋个一官半职。那天黄昏邬爱香去东街打酱油,路过豆腐西施家门口时,看见她家屋檐下的燕子窝不知去向,几只燕子回不了巢,在屋檐前徘徊不已,一副伤心的样子。都说燕子窝被毁,家里会遭殃。邬爱香停下脚步,发现豆腐西施家门紧锁着,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邬爱香正踌躇着,邻居出来说:“豆腐西施与买主吵架,买主就砸了她家的燕子窝。她姘头与买主打了起来,把人家的卵丸也捏碎了。有人告到衙门捕快那里,她姘头就被抓走了。而她老公阿毛和她为保家里平安,带着孩子去庙里烧香了。阿毛真是个窝囊废,眼睁睁地戴着绿帽子,却从来不吭声。”打酱油回来,邬爱香接到了丈夫沈鸿庆的来信。每次接到丈夫的信,她的心便热血沸腾起来,双手也会像老人那样哆哆嗦嗦。这次是一个大信封,信封底面写着:内有相片,勿折叠。邬爱香知道丈夫剪掉了辫子。没有辫子的他是个什么样子呢?她不敢想,因此迟迟没拆信封口。婆婆看见了问:“是鸿庆来信了吗?”邬爱香道:“是,鸿庆来信了。”婆婆说:“他写了些什么?”邬爱香道:“我还没有拆呢!”婆婆说:“快拆,看了告诉我。”邬爱香拿着剪刀将信封口剪开时,公公和鸿武正巧下班回家。公公看见邬爱香手中的信道:“鸿庆来信了?”邬爱香点点头,将信和照片先递给了公公。公公一看到照片上剪了辫子的鸿庆,突然冲媳妇大发雷霆道:“鸿庆怎么剪了辫子?他想叛乱造反吗?”邬爱香低头不语,公公又怒气冲冲地道:“这还了得?没有了辫子如何回来?回来是要杀头的。你给我说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剪辫子?”邬爱香见躲不过去,慌张地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看信。”婆婆见公公大声嚷嚷道:“你再大声叫嚷,被小人听了去报告衙门,我们就要受罪了。”公公想想也是,便把声音放低道:“辫子是汉族人臣服于大清朝的标志。三百多年了,没人敢剪辫子。他以为到了日本,天高皇帝远,可他想过没有,家里还有他的父母妻儿!这真是一个孽子啊!”公公说着,一拳砸在了饭桌上。鸿武见父亲气成这样,便道:“阿爸,哥哥在日本剪辫子,待回国了他可以把辫子再留起来,你急什么呢?如果留不起辫子,也可以装条假辫子么。”公公听鸿武这么说,便气急败坏道:“你与他一丘之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鸿武回嘴道:“我说的是事实,可是你听不进。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难道永远是清朝的天下?清政府腐败耻辱,再统治下去中国就没救了。”公公没想到鸿武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大吼道:“住嘴。你这小兔崽子,还想不想活命了?”鸿武倔强地说:“你去读读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吧,这是张静江赴法国前推荐我读的书。你读了这书就知道清政府有多腐败,多无能,慈禧太后有多专权独断了。”婆婆见公公被鸿武说得下不了台阶,便对鸿武道:“你懂还是你阿爸懂?还不快住嘴?”鸿武不吭声了。邬爱香拾起被公公扔到地上的照片,照片里没有了辫子的鸿庆理着短发,看上去就像日本人由木荣子那样。邬爱香觉得短发其实蛮精神的,至少比长辫子省事方便,但是大清国已留了三百多年的辫子,剪掉它就是剪掉祖宗的尾巴,就是犯罪。她认为公公的发火不是没有道理,老百姓求的就是平安过日子。若是惹出事来,大家蒙受灾难不算,还可能性命难保呢!想到这里,邬爱香便觉得要给丈夫沈鸿庆写封信敲一下警钟。徐锡麟在东京暂时居住了下来。他一有空便来弘文学院,与浙籍留学生一起聊天喝酒。那天他来学院,沈鸿庆和寿昌田正要赶着上课去,便介绍他去清国留学生会馆。正是樱花盛开时节,满树都是白色的、粉色的樱花,走在街头就像走在花的海洋。徐锡麟剪去辫子后,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比从前多了一份秀气中的潇洒。他的心情是那般地好,一种理想和抱负,让他预感有宏伟的事业等着他。走进二层木结构楼房时,他便听见里面有留学生叽叽喳喳交谈的声音。这让他十分欣喜,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洗耳恭听。他的身旁是两位浙籍留学生在交谈,听到家乡话他情不自禁地做自我介绍道:“我叫徐锡麟,刚从大阪来东京。”两位浙籍留学生中,一位面庞胖胖的站起来和他握手道:“我是东京清华学校的陶成章,幸会幸会。”而他旁边的那位留学生也站起来自我介绍道:“我也是东京清华学校的,我叫龚宝铨。”三个人自我介绍后,坐下来交谈着。谈话中,许多共鸣的话题使徐锡麟忽然有一种寻找到了知音的感觉。这晚徐锡麟走在夜晚的东京街头,格外精神饱满。他本想回旅馆去,但一想到上午答应了晚上与鸿庆喝酒,便跳上当当响的有轨电车去弘文学院了。走到学院门口,正巧遇上鸿庆从学院里面出来,两个人见面一拍肩,便高高兴兴地进入小酒馆了。徐锡麟很有激情地聊他对政治时事的观点和看法,也聊他在大阪参观国际博览会的感受。沈鸿庆每次听徐锡麟谈及政治和时事,内心都会有所触动。那种对清政府不满的思想,也让他越来越想成为一个革命者。他手头的《浙江潮》杂志正准备第三期的稿件,便向徐锡麟约有关“社说”、“论说”栏目的稿。吃罢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徐锡麟打道回府,沈鸿庆一直把他送到有轨电车站。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仿佛总有聊不完的话。沈鸿庆与徐锡麟聊了一些弘文学院里的事,表示了他对学院的不满:“这学院完全在替清政府推行奴化教育,学院让我们学生将弘文的‘弘’字,写作‘宏’字,以避很久以前乾隆皇帝(弘历)的讳。我们在维新的日本,在千里迢迢的异国他乡,却还要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实在让人反感。”与徐锡麟道别后,沈鸿庆来到自修室。自修室灯光敞亮,可许多同学并没有安静自习,而是对学院的许多苛刻规定议论纷纷。同学们对学院的一些做法非常不满,聚在一起宣泄一下心头的怒火,但沈鸿庆觉得晚自修毕竟是温习功课的地方,便忍不住道:“同学们,安静下来自习吧,要闹事明天找学院监督去。”沈鸿庆这么一说,先是激起了同学们的反感,有同学骂道:“去你妈的蛋,你算哪门子人?”沈鸿庆反击道:“你们在这里骂人,于事无补。我对学院也有很多怨气,但我们要在适当的场合来进行抗议。”也许沈鸿庆说得有道理,同学们很快安静了下来。子夜时分,沈鸿庆复习完功课回到寝室,寝室里已是一片鼾声如雷。他轻轻地爬上床钻进被窝睡觉,然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老是萦绕着妻子邬爱香信中所提有关他剪掉辫子让父亲大发雷霆之事。父亲总是那么地保守胆小,如果中国人都像父亲这样胆小怕事,那么还怎么推翻清政府呢?邬爱香给丈夫沈鸿庆写了一封敲警钟的信后,迟迟不见回信。每天黄昏她都会去看信箱,可是信箱冰冻冰冻的;她的眼睛也冰冻冰冻了。说实在的,她恨不得丈夫马上回家来,不要什么留学日本的虚名了。毕竟丈夫不在家,她在家里就没有了保护伞,不仅要看婆婆的脸色行事,更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进入初夏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也许因为丈夫沈鸿庆在日本剪了辫子,家里的空气一直是沉闷的。婆婆特别容易发脾气,公公呢,晚上一回到家便喝酒和教训鸿武。那天晚上鸿武又和父亲争论起来。鸿武说:“哥哥在日本剪了辫子,这里没人知道,你急什么?”公公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能瞒多久?你这小崽子,净帮着你哥说话。他连个信儿都不来,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鸿武说:“亏你还是个举人,每晚喝酒骂人算什么?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鸿武的话,刺痛了公公的自尊心。公公勃然大怒道:“没法过?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鸿武脾气也倔,父亲让他滚,他放下碗筷,转身就跑出了家门。待婆婆从厨房出来,鸿武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婆婆心疼儿子,便哭闹着对公公道:“老头子,你变死啊?是不是想把两个儿子都折磨死?好吧,不如我先死给你看,你开心了吧?”说着,婆婆用头去撞墙,女佣素贞赶紧拉开了婆婆。公公却一脸铁青,一言不发。小家辛和小家寅,吓得哇哇大哭,家里真是鸡犬不宁了。那晚鸿武一整夜没回家,在昌隆绸布店太监的床上睡了一夜。太监见小少爷回店堂来,便知道一定是和老爷闹矛盾了。太监善于察颜观色,心比女人还细。别看他光棍一个,没读过什么书,可社会经验丰富得很,对时事政治也很敏感呢!太监说:“你阿爸虽然上了年纪,但开导得好并不会太顽固。现在有不少读书人不满清政府的腐败呢!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方式与你阿爸沟通,千万莫要和他顶嘴。”鸿武发现太监是个颇有见解的人,奇怪他整日在店堂哪来这么多信息。太监却打趣地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嘛!店堂里川流不息的顾客,就是最好的信息平台。我前些天还听见有顾客说,清政府以《苏报》鼓吹革命为由,逮捕了章炳麟呢!章炳麟不就是读书人吗?不也去过日本吗?所以,你爸对你哥剪辫子的事才怕嘛!”第二天一早,公公到店堂上班,父子俩在太监的劝解下重归于好。黄昏时分,正没精打采的鸿武,忽然收到了张静江的来信。这让他喜出望外,精神振奋了起来。张静江在信中告诉鸿武,他已考察了中国货物出口法国的贸易情况,以及日本人在法国垄断中国货物经销的局面。鸿武看到这里,把张静江的来信拿给父亲。父亲看后说:“嗯,这孩子能把生意做到法国去就是有出息,哪像你哥,活得虚无缥缈。”鸿武说:“张静江是做生意赚钱爱国,哥哥是学习日本的先进经验爱国,道理是一样的。”父亲说:“就你能说会道?你闭上嘴,没人会把你当哑巴。”转眼到了秋天,沈鸿庆在日本已经整整一年了。然而回国的希望遥遥无期,邬爱香有些望眼欲穿,坐在木椅上发呆。婆婆领着小家辛,到豆腐西施家里去聊天了。自从有买主砸了豆腐西施家的燕子窝后,豆腐西施家便一直倒霉。不仅豆腐西施的姘头被抓走后坐了牢,还发现老公阿毛嫖妓院染上了梅毒。儿子也体弱多病,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烧,弄得豆腐西施悲观绝望。婆婆想起豆腐西施一直不肯还她死去公公欠她的酒钱,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她想这么凶悍的一个女人,也会被灾难折磨成软弱。这么兴旺的豆腐坊生意,也会濒临倒闭,这世界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然而婆婆当着豆腐西施的面,总能说出很多安慰她的漂亮话,但也不乏刻薄之意。婆婆对豆腐西施说:“你不是很能干的吗?也会沦落成这样?”豆腐西施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显得十分尴尬。婆婆第一次在豆腐西施这里,说话占了上风,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她领着小家辛走在回家的路上道:“奶奶今天高兴,带你上馆子吃碗汤圆吧!”于是,祖孙二人来到了东街上的汤圆店,堂倌说:“沈太太带孙女来吃汤圆?”婆婆说:“是呀。这孩子调皮着呢,不像个女孩子。”堂倌说:“调皮的孩子聪明,你老将来要享孙女的福呢!”婆婆说:“瞎说啥?女孩子会有什么出息?”堂倌说:“看她长得眉目清秀,也许将来被选人皇宫去呢!”婆婆听了嗬嗬地笑起来。第四章自从留学生以拒俄为契机,正式成立“军国民教育会”以来,东京的革命浪潮便如火如荼了。盛夏来临之时,东京的天热得像一个大蒸笼,同学们纷纷赤膊上阵,顾不得太多的体面。然而弘文学院对学生的规定越来越苛刻,他们不准学生赤膊,连沈鸿庆这样老实的学生也开始反感起来。这晚自修结束后,寿昌田向沈鸿庆和同屋同学们抱怨起学院里的那些“速成班”。他说:“那些‘速成师范’、‘速成警务’,换汤不换药,教育质量反而下降,我们应该向学院提意见去。”寿昌田话音刚落,同屋的王建国马上回应道:“好啊,我们明天向学院提意见去。我们路远迢迢是来学真东西的,怎么就不给我们原定的正规教育?”王建国这么一说,寝室八个同学七嘴八舌起来,每个人都表示出了不满和愤怒。几天后,同学们谁也没想到学院监督不仅没有听取他们的建议,反而颁布了十二条新规定。其中一条是“无论临时告假归国及暑期归国者,每月须纳金六元半”。这分明是欺负身在异国的穷学生。沈鸿庆正想着暑期回家一趟呢,见到这一新规定影响了自己的利益,便伙同几个学生会干部一起向学院交涉去了。学生会干部个个能说会道,伶牙利齿。然而面对奸刁的监督,能说会道伶牙利齿也没有用,监督断然拒绝了修改规定,并威胁道:“如果你们不同意,可以退学,我不强留。’学院监督的话一出口,便激怒了沈鸿庆和学生会干部。第二天他们在学院召开学生大会,同学们义愤填膺道:“我们要退学,我们要退学。”同学们退学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下学院有关负责人慌了神,连连出来打圆场。最后同学们以胜利告终,大大地鼓舞了留学生的士气。经过集体退学事件后,学院在实行新教育方面有所改进。新教育的一个最重要方面是体育,体育不仅增强体质,更重要的是增强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弘文学院院长嘉纳治五郎,是日本柔道运动的创始人。那年春天他在学院开立了他的柔道讲道馆,招收中国留学生参加训练。消息一传出,周树人、许寿裳、寿昌田、沈鸿庆、王建国等三十多名中国留学生报了名。第一次在柔道讲道馆里上课,嘉纳治五郎对柔道侃侃而谈,仿佛给同学们一块登堂入室的敲门砖。他说:“柔道结合了日本的柔术和中国的武术,有利于锻炼人的灵敏反应能力。它不用任何武器,在打斗中要借用对方的力量,将对手按住、压住或打倒。”接着他又说他为这项运动写的座右铭是“精力善用,自他共荣”。由于在一起学习柔道,沈鸿庆与周树人很快熟悉了起来。有一天练习完柔道,他和周树人大汗淋漓地往寝室走,但不乏聊天的兴致。周树人一边走一边说:“日本人虽然个子小,但可能正是因为个子小,就特别强调精气神的涵养。他们做事有一种认真的劲头,而中国人却马马虎虎,萎靡不振。西方人将中国人说成东亚病夫,同在东亚的日本人却脱颖而出,正在朝着健康、富强的目标迈进。他们是中国人的榜样,中国人应该在这些方面,向日本人学习。其中办事认真是首先要学习的。”沈鸿庆第一次和周树人聊天,发现周树人一开口便能讲到要害处,够厉害的。他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便道:“中国人马马虎虎,萎靡不振已是劣根性,绝非我们这代人能改变得了,就是下一代人也很难改变,但我们要积极努力地去改变。”周树人赞同地点点头。对沈鸿庆来说,学习柔道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虽然他长得斯斯文文,但正如周树人所说,一个人“精气神的涵养”很重要。为了练习柔道,沈鸿庆定做了两套白色的练功衣裤。幸亏他的辫子早就剪掉了,不像那些留着辫子练柔道的同学老是出洋相。譬如:王建国那条长辫子就是最碍事的,尽管他一圈一圈地把它盘在头顶,但进入扭打练习时,稍不留意辫子就散落下来了。这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整理散乱的辫子。于是尚武的场所.仿佛变成女人梳妆的闺阁了。有一回,沈鸿庆和王建国练习扭打。两个人抱作一团,沈鸿庆故意将王建国的辫子抓散了。王建国心里觉得很羞辱,盘好了辫子又和沈鸿庆扭打起来。这一次是动真格的。自这一次沈鸿庆和王建国扭打后,王建国终于把辫子剪掉了。剪辫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使得清廷驻日管理学生的监督姚文甫大怒,扬言要停了剪辫子学生的官费,遣送回中国去。这激起了不少学生的愤怒。学习柔道的这段时间,沈鸿庆常和周树人在一起。尽管在训练中没有多少时间交谈,但有着一种默契的快乐。沈鸿庆发现周树人训练起来动作灵敏,生龙活虎,很有精气神;停下来休息时,也爱和同学们开玩笑。不过多数时候,他喜欢独自呆着,一脸严肃思考的样子。那天训练休息时,沈鸿庆和周树人坐在地上随便闲聊着。聊到历史上中国人的生命太不值钱,尤其是做异族奴隶时,两颗年轻的心,相对凄然。周树人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仿佛要把那世界望穿了。一会儿,训练又开始了,他们拍拍屁股,站到了队列中。许寿裳站在一边笑嘻嘻地调侃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沈鸿庆说:“你别嫉妒,难道只能你和豫才说悄悄话?”回到寝室,沈鸿庆在信箱里看到了父亲的来信。父亲没有像先前来信那样责备他剪辫子的事,倒是一味催促他早日回家。看来父亲还是能走出顽固保守的状态,吸收一些革命信息和思想的。这让沈鸿庆感到安慰,心里仿佛是春天的树木盛开着缤纷的花朵。于是吃完晚饭,沈鸿庆急急地赶到图书馆抄《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他明白自己不会像某些留学生那样在实行革命行动中搞武装暴动,抑或是造炸弹,甚至进行暗杀活动;也不会像陶成章、魏兰和龚宝铨那样回国去创建武装起义革命根据地。他的革命行动就是做好《浙江潮》的编辑,把手抄的《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托人秘密带回国内去,唤起同胞的民族自觉。大约到子夜时分,沈鸿庆抄得手骨酸痛地从图书馆出来。月亮明晃晃地悬在天边,微风带着浓浓的醉意吹拂着树叶,天空突然呈现出广袤无垠的空间。沈鸿庆心旷神怡,但一股乡愁浓浓地袭上他的心头。他想起了妻子和女儿,想起了父母和弟弟。尤其,小女儿家寅还没有见过面,让他想得心碎。他想这世界切不断的是血脉的联系,是对祖国的眷恋和热爱。第五章春暖花开时,徐锡麟、陶成章、魏兰、龚宝铨,先后精神抖擞地从日本回国了。徐锡麟坐船到上海后,直接回故乡山阴县东浦镇,准备创办学堂。而陶成章、魏兰、龚宝铨却奔走于浙江、安徽和上海,分别进行创建武装起义根据地。后来陶成章回到上海,正好蔡元培也从青岛回上海,两个人再次重逢便有了许多共同的革命话题。而此时,魏兰和龚宝铨也都分别回到了上海。1904年深秋的上海,虽然地上漫卷着枯黄的落叶,但天气并不十分寒冷。那天陶成章、魏兰和龚宝铨聚在一起,谈了各自深入县城的工作,感觉着一切都有了些头绪。于是在陶成章脑海里按照东京“浙学会”的原议,组织一个秘密革命团体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把这个想法与魏兰、龚宝铨商讨时,龚宝铨目不斜视地盯着陶成章道:“好啊,我们应该修订章程,并为秘密组织取一个名称。”三个人都是热血青年,他们一拍即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们与蔡元培相约来到淮海路上的某家咖啡馆。咖啡馆里灯光暗淡,却颇为幽雅安静。他们伴着音乐快乐地交谈着。自这次聚会后,他们又聚会讨论过一次,确定秘密组织为“光复会”,并且按章程规定会员人会要刺血发誓: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沈鸿庆在东京知道不少留学生都先后回了国,譬如弘文学院的黄兴等。他听寿昌田谈起,陶成章他们在上海成立了“光复会”,会长是蔡元培。这虽然是件新鲜事,但并不令他惊讶。那天他在楼道上遇见了许寿裳,许寿裳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道:“你知道吗?那个陶成章又回东京来了,说是要成立光复会东京分会呢!如果成立,我就报名参加。”沈鸿庆说:“那我也报名参加。”此刻,沈鸿庆匆匆下楼去。他有件衣服被风刮到一棵树的枝权上,经收发室时门卫老头冲他打招呼道:“有你的信呢!”沈鸿庆见是妻子邬爱香的来信,便知道又是家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近两年来,沈鸿庆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迫不及待地想接到妻子邬爱香的来信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思念她。他知道自己常想着小红,想着那次与小红一起在上野公园赏樱花时的情景,那粉色的樱花像薄暮的流云弥漫着,让他心里甜蜜蜜的。于是,在回寝室的路上,他将妻子邬爱香的来信撕得粉碎,然后一把扔进了垃圾桶,嘴里喃喃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见它个鬼去吧!”这些天沈鸿庆一大早起来,首要的任务是看报。《朝日新闻》报、《读卖新闻》报,还有《二六新闻》报。看完这些报后,也就到了上课时间。所以给妻子邬爱香的回信,他总觉得没时间写。他想他早已不是从前在家里的他了。他已从狭隘的个人主义家庭观念,转到了民族的观念上。他关心的是国家大事,是推翻满清政府。他这么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来日本最大的收获,便是个人思想上的成长。尤其,他与周树人交流后,受到了很大的启发。那天柔道训练中途休息时,周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和他谈起了中国民族性的问题。周树人挥舞着右手,发问道:“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眨眼,沈鸿庆在日本东京弘文学院的学习就毕业了。与他一起的同学有的回国,有的考入了日本其他大学。譬如:周树人考入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许寿裳和他考入了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寿昌田则回故乡去了。本来想回国探亲的沈鸿庆,想着《浙江潮》刚停刊,还有一些扫尾的工作要处理,便又留下来了。离开了东京弘文学院后,沈鸿庆没再去小酒馆喝酒,也没再与小红约会。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上去了。自从参加了留学生组织的拒俄义勇队,沈鸿庆更坚定了自己所要走的革命道路一推翻腐败的满清政府。这年夏天,东京的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八月末的那天,阳光格外明媚,并且还带着一些暑热。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沈鸿庆和其他许多留学生一样,第一次见到了孙中山。孙中山穿着白哔叽西装,演讲时激情澎湃地挥动着手臂,很有革命家风度。特别是他铿锵有力的语言,把沈鸿庆震慑住了。散会之后,留学生们仍然被孙中山的演讲激动着。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着,在他们心中仿佛已把孙中山当成了革命领袖,当成了自己的精神偶像。沈鸿庆的内心也被革命洪流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前几天,沈鸿庆在东京街头遇上了弘文学院的湖南同学黄兴,才知道黄兴组织的华兴会起义失败,从上海化妆逃来日本后,经日本友人宫崎寅藏的介绍,与孙中山会面了。孙中山主张把革命力量联合起来,黄兴听了很感兴趣,觉得华兴会成员中有不少人都来日本了,尤其宋教仁年初还在东京创办了宣传革命的杂志《二十世纪之支那》,大家聚在一起可以商量、探讨。现在沈鸿庆走在夜晚的东京街头,川流不息的车辆,从他身边开过。他突然想起了黄兴,想起了那天在路上的巧遇。他租住在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不远的一个客房里,有了独自的空间的确自由多了。然而从来不习惯做家务的他,家里的东西摊得乱七八糟。此刻,他一打开门就看见炉灶上爬着三四只大蟑螂。消灭蟑螂后,他便坐下来看《二六新闻》报。倏地,一条赫然醒目的新闻报道映人他的眼帘:“近日,‘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正式成立。成立大会上,孙中山被选举为总理。‘中国同盟会’宗旨为孙总理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第二天一早,沈鸿庆见到许寿裳说:“我们选个日子一起去黄兴寓所吧!”许寿裳点点头,便和他讲起了周树人在仙台的事。原来,周树人正准备弃医从文呢!那是因为他看了一部对自己深受刺激的幻灯片后,突然顿悟到了一些什么所作出的决定。许寿裳学着周树人的语调转述周树人的话道:“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也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第一要务,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的确,自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辛丑条约》以来,中国赔款赔地丢尽了脸面。中国人的精神也早已比身体病得更厉害,该如何拯救中国人的精神健康呢?自从陶成章离开徐锡麟山阴东浦镇的家后,徐锡麟创办的“热诚学堂”校舍很快建成了。初夏来临时,东浦镇街两旁的梧桐树叶已茂密得遮天蔽日。那天午后,徐锡麟穿着布鞋快步流星地赶去绍兴轩亭口的“特别书局”,他要将那里陈列着的一具他自制的地球仪取回学校来。他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个写《革命军》的邹容,离出狱只剩七十余天,怎么就死在了狱中?一定是被满清官僚害死的吧!他越想越气愤,决定去一趟上海。先前他已去上海拜访过蔡元培,这次他一方面拜访蔡元培,另一方面想与陶成章会面商讨一些事务。徐锡麟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出发去上海了。妻子王淑德知道他既刚毅又是性情中人,一般不劝他已决定的事。她深谙夫唱妇随的道理,贤慧地给他端来早餐,替他准备好出发的行囊。到达上海后,陶成章已来车站,老远地喊:“嗨,老徐。”徐锡麟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惊喜地道:“成章!”两个好朋友兴奋地拥抱了起来。陶成章把徐锡麟接回了家,他家里还有另一位从日本归来的客人秋瑾。徐锡麟一进客堂,便见到英姿勃勃的秋瑾。她没有一般女人的柔弱妩媚之态,眼神有着剑一样的寒光。徐锡麟第一次见到这样英武的女人,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陶成章给他们彼此做了介绍。也许是他们的性情、趣味和革命的激情相投合,他们都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徐锡麟心里想,既然她有和自己一样的革命豪情,何不介绍她加入光复会呢?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秋瑾经徐锡麟介绍很快加入了光复会。在上海的这几天,徐锡麟感到非常快乐。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启发,革命的计划步步落实到行动上。那天晚上他们三人一起喝酒时,商讨了继续以绍兴为中心,联络各地会党,积蓄力量,建立革命武装,伺机发动起义等事项。徐锡麟回到山阴没几天,蔡元培为筹光复会活动经费,派其堂弟蔡元康来绍兴山阴造访徐锡麟。徐锡麟家虽然有钱,但光复会活动经费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两个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了抢劫钱庄。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事啊!徐锡麟骨子里也有着一股匪气,连连觉得这个计策不错。于是说干就干,徐锡麟随即向他的朋友借五千元,并以各学校体育教学用枪的名义,禀明绍兴府知府熊起蟠。在得到绍兴府的公文后,他派人到上海购买了九响后膛枪五十支,子弹两万粒。枪支弹药运回绍兴后,寄放在了绍兴府学堂内的一个隐蔽角落。然而有了枪,还必须有杀手才能抢劫钱庄。于是徐锡麟去了嵊县会党朋友的家,请朋友帮助招聘身强力壮的年轻会党二十人来绍兴接受军事训练。那个会党朋友性格敦厚,听后也不细问,满口答应道:“没有问题,这里有的是年轻人,保证随叫随到。”徐锡麟这才放心了。要从嵊县来二十个年轻的会党成员,就必须给他们一个落脚的安身之地。然而这安身之地在哪里呢?徐锡麟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了办一所武备学堂。于是他心血来潮地向县府提出申请创办武备学堂,又跑到大通寺院里向方丈借校舍。回到家,他对妻子王淑德兴奋地道:“我们要有自己的武备学堂了。我要把学生个个训练成神枪手。”那些天,夫妻俩都沉浸在无比美好的想象中。可是县府以民间不得开办武备学堂为由,拒不批准学校立案;而借房的事,也被父亲向寺院方丈阻拦后成为了泡影。这让徐锡麟的情绪一落千丈,闷闷不乐,无精打采了许多日子。那日他正和大儿子在家里玩捉迷藏的游戏,忽听有人喊:“大少爷,客人来啦!”徐锡麟三脚两步地走到门外,见来者是陶成章和龚宝铨,十分惊讶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啦!”其实,陶成章和龚宝铨并不十分清楚徐锡麟办武备学堂的事。他们自嘉兴来到东浦正是想和徐锡麟共同商讨,没想到武备学堂的事已落到这样不可挽回的境地。但陶成章并不气馁,忽然想到绍兴城内豫仓董事是他的朋友,可以向他借豫仓的几间空屋子,将存放在绍兴府学堂内的枪支弹药迁到豫仓,而嵊县来的二十名年轻会党也可住宿在那里。于是他对徐锡麟和龚宝铨说:“我们就在那里办个学堂,审批的事情我去找关系吧!”陶成章这个想法,自然得到了徐锡麟和龚宝铨的支持。大家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徐锡麟道:“开学典礼之日,邀集绍兴城大小官吏,一举歼灭,宣布起义,并通知浙江各府革命党人,同时举义响应。”陶成章不以为然,冷静地劝道:“浙江哪里是军事战略之地?若想起事,时机和条件都尚不成熟,其结果必败。”徐锡麟思考了一下后,觉得陶成章的话言之有理,也就不再吭声了。这晚徐锡麟请他们一起来到镇上的开元饭店用餐。陶成章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找了张临窗的餐桌。酒逢知己干杯少,他们边喝边聊,一直喝到一醉方休。不久,他们把原拟的“大通武备学堂”改成了“大通师范学堂”。1905年9月,一个金灿灿的秋日上午,“大通师范学堂”举行了开学典礼。陶成章邀请了绍兴城官吏,以及有名士绅等出席。那些拖着长辫子的清廷官员,个个看上去神情肃穆;而年轻的革命党人生龙活虎。“乌带党”首领王金发,也被徐锡麟招来成为了“大通师范学堂”的第一批学生。整个会场隆重而热闹,充满着一股欣欣向荣的气息。秋瑾在上海由徐锡麟介绍加入光复会后不久,又来到了日本东京。经朋友介绍,秋瑾在黄兴寓所加入了由孙中山等创立才半个月的中国同盟会。她是继蒋尊簋后,第二个加入同盟会的光复会会员。沈鸿庆和许寿裳并不知道秋瑾又来日本了。前一次她来东京,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这次她加入同盟会的消息传来,着实令他们两个男人震惊。终于与世无争的许寿裳也不甘落后了,他对沈鸿庆道:“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去黄兴寓所吧!”于是,在一个洒满阳光的秋日午后,沈鸿庆和许寿裳穿着学生制服来到了黄兴寓所。此刻,黄兴寓所正聚集着同盟会成员马君武、宋教仁、陈天华、秋瑾等。黄兴见来了弘文学院的老同学,分外高兴地向大家介绍道:“这是许寿裳,那是沈鸿庆。”一会儿,沈鸿庆便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大家都非常高兴。黄兴听后甚是欣喜,当即就介绍他们人会,履行人会手续,在盟书上签名,并让他们举起右手向天宣誓。许寿裳和沈鸿庆都很激动,当他们得知蔡元培也刚加入同盟会,并任同盟会上海分会主盟时,更是热血沸腾了起来。穿着男装的秋瑾,给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养着披肩发的陈天华,比弘文学院读书时更有诗人气质了,他就是《猛回头》《警世钟》的作者。在黄兴家的客厅,大家就像聚在一个革命的大熔炉里,七嘴八舌毫无顾忌地探讨革命。那些在故乡参加过起义的华兴会成员,手舞足蹈地描述他们当时头缚白巾,手持土枪、土炮、长龙、大刀的形象。但后来起义失败了,他们便从上海逃来日本。冬至那日,阴沉沉的天空布满乌云,到了黄昏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邬爱香已经两年多没见到丈夫,感觉有点守活寡的味道。有时她会猜测丈夫不回来,也许在那里有日本老婆了?此刻,邬爱香腰间扎着蓝布围裙,正在洗衣的双手湿淋淋的,抱起小家寅一边往外走,一边吓唬道:“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到山上喂大灰狼。”小家寅两只小脚颠动着,哇哇哭得更凶了。这时,鸿武接过小家寅抱着她玩儿去了。婆婆坐在床沿边,一声不吭地抽旱烟,婆婆才学会抽烟,烟瘾已经很大了。不过自从入秋抵制美国货以来,婆婆再不敢买洋烟抽了。婆婆平时既唠叨又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只有抽烟的时候不说话,仿佛有无限的心事似的。邬爱香最痛恨婆婆不仅对她没好脸色,还在邻居面前风凉话说个不休,数落她是个灾星。邬爱香打了个喷嚏,望望窗外仍然飘着大雪,洗完衣服后,她便来到福来茶馆寻找鸿武和孩子。只是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却一眼看到了由木荣子,这让她既惊喜又生疏。毕竟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发现由木荣子似乎也变化不小,不再像先前那样精神朗朗,而是有点萎靡不振。由木荣子用标准的普通话喊:“小邬,小邬。”邬爱香声音怯怯地说:“由木先生,您……”由木荣子向堂倌一挥手,堂倌便沏来了一杯热腾腾的茉莉花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邬爱香道:“您怎么下雪天来这里?”由木荣子说:“我不来怎么能遇见你?”邬爱香不做声了。两年多前,她和他在这茶馆里喝茶的情景历历在目。说实在的,自从丈夫去了东京后她还真的想托他回日本时带东西给丈夫,然而她一直没找过他。她想了想说:“您什么时候回日本?”由木荣子道:“下个礼拜吧!”邬爱香想托由木荣子带东西给丈夫,但又难于启齿。由木荣子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点道:“你有什么东西让我带给你丈夫,尽管交给我。”邬爱香微笑着说:“真的,那我回头给您。”由木荣子道:“小事一桩。”邬爱香说:“我就怕麻烦您!”由木荣子道:“我现在已不在‘中西学堂’了。”由木荣子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纸与笔写下了具体的联络地址。回到家,邬爱香把遇到由木荣子的事与婆婆和公公说了。第二天午后,虽然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可半尺厚的积雪和屋檐上挂着的长长冰条,都显示着天气的刺骨寒冷。邬爱香用围巾包着头,拿着婆婆给儿子的物品,以及她给丈夫的物品,还有公公和鸿武托带的信去找由木荣子了。那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由木荣子住在东边的套房里。套房里有壁炉,暖暖的。邬爱香见由木荣子穿着西裤和毛衣,还系着领带,头发油光铮亮,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邬爱香把东西搁在了地上,拿掉了包在头上的围巾。由木荣子让她坐到木椅上,并且给她递过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邬爱香喝着咖啡,鼻尖冒出细汗来。坐在暖房里,她直觉得暖烘烘。穿在身上的丝棉袄,让她的脊背湿湿地冒出了汗。她微笑着对由木荣子道:“外面冰天雪地,你这房间温暖如春。”由木荣子说:“你穿那么多,看你鼻尖上都冒汗了,不如把棉衣脱了吧!”邬爱香犹豫了一下,便脱了棉衣,只剩下一件绒布衫。由木荣子给邬爱香削了苹果,切成小片后,又用牙签插好。邬爱香惊讶他的细心和体贴,心里想丈夫沈鸿庆从没有如此给她削过苹果。都说日本是大男人主义,可是从这细节看由木荣子,倒是个小男人呢!邬爱香心里暖暖的,有一种朦胧中的美好。她突然感到心里甜蜜蜜的,无限的爱意油然而生。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和他拥抱在一起接吻了。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到底是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拥抱接吻,况且又是日本男人,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脸红红地挣脱了他的双臂。重新坐在木椅上,她已穿好了棉衣。邬爱香急着赶回家去的那一瞬,在门背后又与由木荣子接了吻。告别后,邬爱香用手背擦着湿漉漉的嘴巴。她知道自己的口腔里,还留存着由木荣子的唾液,但不知为什么她一点也没有感到脏。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在滑溜溜的冰雪路上,她一步一步走得格外小心。走到投醪河边时,她发现河面上已积了一层薄冰。天真是冷啊,可是此刻她心头热热的,浑身热血沸腾着呢!第六章前些日子,周树人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退学回到了东京。他决定了弃医从文,拿起笔杆子投入战斗。许寿裳见好朋友又回东京来了,甚是高兴。当天晚上,在一家中国餐馆里他便与沈鸿庆一起为周树人接风洗尘。三个老同学欢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聊着。在沈鸿庆的感觉里,周树人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善于思考和深层次地观察问题。堂倌很快一手托着几盘菜,一手拿着一坛绍兴加饭酒过来了。许寿裳道:“来来来,喝酒。我们先祝树人兄笔底生辉。”大家一饮而下后,又继续聊天。周树人道:“中国的呆子、书呆子,岂是医学所能治疗的?”沈鸿庆道:“树人兄高见,干杯!”于是,三个人又一饮而尽。接着,周树人和他们谈起了他的母亲,他的两个弟弟,还有他母亲让他回家去结婚的那个女性。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地又消失了大半个月。冬天的寒风越来越刺骨地冷,沈鸿庆穿上了家乡的长棉袍。那天清晨在学生食堂吃早餐时,许寿裳告诉他,周树人应陈子英之约将去横滨欢迎来日本学习军事的中国留学生。许寿裳说:“我们若不是遇上考试,便可以和他们一起去横滨。”几天后,沈鸿庆与徐锡麟相约来到海边。冬天的海边有一种空寂的美,能让人的心境感到无比宽广与宁静。他们在海边漫步,海风使他们的思绪进入一种飞扬状态。他们就像大海中徜徉着的两条船,在风中扬帆前进。一会儿,晚霞消失了,暮色降临时分,他们来到一家酒馆喝酒。徐锡麟一边喝酒,一边说:“因为日本士官学校不收非官费生,我们被婉拒了。”沈鸿庆惊讶道:“啊,那太可惜了。”徐锡麟说:“我们是带着官衔来日本学陆军,毕业后想进入军界,掌握军权以图推翻满清政府,谁知我们的一番心血全白花了。”沈鸿庆奇怪地问:“你们的官衔哪里弄来的?”徐锡麟微笑着说:“那是陶成章见绍兴的光复会员中有几个富人,便想出了拿钱捐官的主意。那个叫许仲卿的最慷慨,拿出五万元给我捐了一个‘道员’衔,给陶成章捐了‘知府’衔,还给陈志军、陈魏、龚宝铨三人捐了‘同知’衔呢!然而这士官学校非要官费生,我们这官衔一点派不上用场。”徐锡麟说着,叹了一口气。沈鸿庆为徐锡麟深表遗憾,并气愤地道:“他妈的,清政府勾结日本文部省发表了一个严格管束中国留学生的规则,叫做《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对我们留学生的集会结社、言论通信等横加限制,其主要有三条:一是中国留学生一定要在清朝政府驻日公使和日本学堂登记,留学生的活动、到哪里去都得登记;二是通信要登记,给国内亲属、给朋友写信都必须登记;三是不准住到别的地方去,只能住在留学生学校宿舍。这真是混账透顶了,我就偏不搬回学校宿舍去。”几天后,东京中国留学生果然针对清政府勾结日本文部省颁布的《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进行了罢课斗争。同学们满腔怒火,议论纷纷。以秋瑾和宋教仁为代表的,主张全体同学罢学回国;以汪兆铭和胡汉民为代表的,主张忍辱负重留在日本继续求学。这就形成了两派对垒,并且发生了激烈争吵,甚至到了水火不相融的地步。正好让日本媒体幸灾乐祸,他们报道中国留学生是“乌合之众”。《朝日新闻》报更是把中国留学生说成“放纵卑劣”的一群,还极力挖苦中国人缺乏团结凝聚的力量。陈天华看到这篇报道羞愤极了。他觉得“士可杀不可辱”,那天晚上,他在悲愤中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篇万余字的文章,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和必声。写完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的悲愤让他突然觉得人还有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那就是尊严。中国人必须有尊严地,堂堂正正地站起来。第二天一早,陈天华经过了一夜的苦思冥想,绝望地来到东京大森海湾向大海奋起猛烈地一跃。于是那溅起的浪花就是他抗议日本,唤醒同胞的见证。谁也没想到才华横溢的陈天华会突然蹈海自杀。当秋瑾、周树人、许寿裳、徐锡麟、沈鸿庆等得知这一噩耗后都非常震惊,大家认为陈天华的自杀把抗议风潮推向了高峰。第二天,东京的中国留学生在留学生会馆“锦辉馆”为陈天华举行了追悼会。追悼会由秋瑾主持,大家在悲恸中为陈天华默哀。然而默哀一结束,秋瑾便情绪激愤地动员大家道:“热爱祖国的同学们,咱们立即回国,自谋出路去吧!”可是有一些留学生并不想马上回国,他们表达不同的看法时,激起了秋瑾的义愤。秋瑾立即抽出匕首,往讲台一插,以示回国的决心,这让站在一边善于冷静思考的周树人有些为她担心。然而徐锡麟和秋瑾倒是一拍即合,两个人的个性相近又趣味相投,因此都作好了回国的打算。不久,秋瑾、徐锡麟、王振汉(徐锡麟妻子,由秋瑾介绍加入光复会后将原名王淑德改成了王振汉)及陈伯平等先后回国去了。那些留在日本的同学继续他们的学业和革命事业。沈鸿庆课余依然做着《民报》编辑。陶成章加入了同盟会后,在春暖花开时节也回国去了。沈鸿庆有时想自己来日本已三年多了,一趟也没有回国,是不是对学业,对编辑工作太死心塌地了呢?又是一年的春暖花开。小家辛六岁了,婆婆拿来裹脚布要给小家辛裹小脚。邬爱香心里反对,但又不敢在婆婆面前声张。于是暗暗骂丈夫沈鸿庆道:“这死鬼,出去了就不知道回家。老婆、女儿全不要了,就要那革命。革你个头啊!”邬爱香一边骂,一边想找小叔子鸿武做救兵,可小叔子鸿武正在给张静江写回信。鸿武与张静江频繁通信,虽然有些是生意上的事,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相通与默契。比之哥哥鸿庆,鸿武更喜欢与张静江通信。张静江在法国巴黎的生意做得蓬蓬勃勃,不仅开设通运公司,还在巴黎最繁华的意大利街上开设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开元茶店。张静江在信中说:“我在开元茶店结识了蔡元培,最近将回一趟故乡。”这让鸿武十分欣喜与期盼。每次读完张静江的来信,鸿武的心情都会特别好。下午他要去大通学堂上课,哥哥鸿庆在日本弘文学院的同学寿昌田,正巧成了他大通学堂的同桌同学。这会儿,邬爱香不愿意回家看到小家辛被奶奶强硬着裹脚时发出的哭泣和嚎叫,便带着小家寅去街上闲逛。绍兴城里比从前更热闹了,只是这年头满清政府遭遇赔款,市民百姓上交的苛捐杂税多,生意并不景气。邬爱香在点心店买了两块油炸桂花糯米糕。小家寅吃得脸颊上粘着红红绿绿的桂花,像只小花猫一样。回到家里,小家辛裹着双脚坐在客堂的楠木椅子上呜呜地哭。婆婆在饭桌上垫着湿毛巾烫衣裳,烙铁烫斗被火烤得通红。小家辛见姆妈回来了,便说:“我不要裹脚,我不要裹脚啦!”邬爱香道:“不裹脚,以后你的脚长得比屋子还大,怎么办呢?”邬爱香哄着小家辛,心里却是骂着婆婆:“这老太婆,太顽固了。慈禧太后都面谕学部实兴女学了,日后小家辛那双小脚还怎么去学校上体育课?”邬爱香一想到小家辛要上学,小脚无论如何都不方便,如果再不阻止婆婆给小家辛裹小脚,那么小家辛就真要成为“三寸金莲”了。邬爱香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与婆婆说:“别给小家辛裹小脚了,她日后要上学堂去。’婆婆没想到媳妇会与她这样说话,把烫衣的烙铁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道:“女孩不裹脚成何体统?难道我的孙女也要像你一样做‘大脚女’被人看不起吗?”婆婆这么一说,邬爱香有点无地自容,只觉得一个嘴巴子被婆婆拍死了,赶紧沉默不语。鸿武这晚回家已是子夜。春天的夜晚格外温馨,大自然的花香送到他的心底。他与太监喝酒聊天后,一路抄着小路回家。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妓院门口。妓院鸨母笑呵呵地招呼他,他便稀里糊涂地跟她走了进去。妓院里的生意,就像春天满山遍野的映山红那样旺盛。女孩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个弹琵琶的女子长得很灵秀,皮肤白白的,丹凤眼儿,穿着大红的旗袍,鸿武一下就喜欢上她了。听完一支曲子,鸿武便情不自禁地拥抱亲吻着她。一会儿,女子很温柔地拉他上了床。他将头埋入她那双柔软温热的乳房间。第一次做爱他毫无经验,很快就完事了。但他们依然躺在床上,女子给他全身做着按摩,让他感到舒服极了。尽管他知道这是在嫖妓,但他想这女子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实在是可爱的。如果能把她赎出来,就娶她为妻吧!鸿武没想到找他说亲的人快把门坎都踏断了,自己却突然喜欢上了一个妓女。离开妓院时,这女子默默深情地把鸿武送到门口。鸿武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和她说:“我会再来看你的!”女子塞给他一块用红线穿着的青色玉佩。于是,两个人在路口又接了一次吻才真正道别。鸿武回到家后,摸着黑钻进了自己的屋子。他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浮现在他眼前,使他辗转难眠。他想那是多么摄人魂魄的女子啊!由于《民报》与《新民丛刊》开始了论战,揭示革命与保皇派的原则分歧,沈鸿庆在《民报》的编辑工作就显得特别忙。加之那个《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的条文不准留学生住在学校外面,为了求平安只能搬回学校。然而学校寝室有作息时间,他就不能通宵达旦地工作和学习了,这让他十分沮丧。因此,下课同学们玩儿的时候他就抓紧时间看稿,脑子里满满的是稿子中所谈到的问题:中国往何处去?这天散了学,沈鸿庆和许寿裳一起到周树人家去了。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不像在弘文学院那样有较多的中国留学生。这里更多的是日本本国人,也有不少泰国人,以及一些欧洲人。因此,沈鸿庆和许寿裳常去周树人家的客厅。在那里总能遇上一些同盟会会员和光复会会员。大家聚在一起满怀激情地谈论革命。通常周树人抽着烟,倾听着朋友们的高谈阔论,而自己则沉思不语。然而今天他格外高兴,脸上有遮不住的笑容。许寿裳对周树人道:“树人兄,恭喜恭喜啊!”其他来聚会的人并不知道周树人有什么喜事,包括沈鸿庆。大家望着周树人又看看许寿裳,沈鸿庆终于忍不住说:“别卖关子嘛,那么神秘兮兮,是不是树人兄要回家娶媳妇了呢?”许寿裳道:“你难道就不会想一些别的吗?”沈鸿庆抓抓头皮,却是想不出别的什么来。许寿裳又道:“我们的树人兄出书啦!”说着,他拉着周树人道:“把书拿出来让大家欣赏。”周树人笑着说:“我出版的既不是革命书,也不是文学书,是一部与人合作的地质矿产专著,你们不会喜欢的。”说着,他就把书拿出来了。沈鸿庆接过书,只见封面上写着:中国矿产志。沈鸿庆道:“无论是什么书,这是你的第一部书,该请客喝酒啦!”周树人嗬嗬笑起来道:“好吧!走,我们这就去小酒馆。”整整一个五月,长江中下游淅淅沥沥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因苏报案而入狱的章太炎,出狱后即把长女许配给了龚宝铨。不久,做了岳丈的章太炎和女婿龚宝铨便去了日本东京。那天章太炎和女婿龚宝铨一到日本,孙中山已亲自派人来迎接他们了。第二天下午,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了演说。在激情澎湃的演说中,他认为当前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他说:“夫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所不与他国同者,历史也,语言文字也。二者国之特性,不可失坠者也。”章太炎的演讲,沈鸿庆听得很认真。后来章太炎很快加入了同盟会,出任《民报》主编,并接连发表了《革命之道德》《建立宗教论》《箴新党论》等大量倡言革命.反满复汉,建立民国,揭露改良派“预备立宪”是“假文明之名行野蛮之实”的文章。由此,在沈鸿庆的感觉里,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与保皇派机关报《新民丛刊》,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大论战。由于章太炎出任《民报》主编,沈鸿庆觉得编辑部的面貌焕然一新,大家干劲更大了。只是章太炎烟瘾大,办公室里总是烟雾腾腾。这些天沈鸿庆忙忙碌碌编稿子,学校的功课落下很多。周树人从家乡回来了,他没想到新郎倌回来得这么快。他得去讨喜糖吃呢!天气越来越热了,又到了炎热酷暑。这天晚上沈鸿庆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脑海里老是盘旋着革命派与改良派两报论战的主要内容。他想着想着睡意一点都没有了。他觉得在日本四年,他终于从小家庭的个人主义的观念中走了出来,投身到了东京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使自己的思想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七章徐锡麟的妻子王振汉又怀孕了,这次夫妻俩都想要个女孩儿,却又生了个儿子。满月酒上王振汉穿了漂亮的旗袍,前来祝贺孩子满月的秋瑾,却是男装打扮。两个志同道合又趣味相投的女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这天满月酒散后,秋瑾回上海创办《中国女报》去了;而丈夫徐锡麟从上海回来后,则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我谋到清政府的要职啦!”王振汉惊讶地问:“什么要职?”丈夫说:“我花钱捐了个安徽候补道员,过几天即去安庆陆军小学堂任会办。”在家的那些天,徐锡麟几乎每天都去大通学堂。此时,秋瑾正闻母亲去世噩耗,从上海赶回绍兴奔丧。徐锡麟便找来秋瑾谋划皖浙起义之事,徐锡麟不忍大通学堂再委托他人代管,和秋瑾商量道:“我想把大通学堂交给你,由你出任监督,咱们里应外合,我去安庆就放心了。”秋瑾对接任大通学堂监督一职,十分高兴,豪爽地说:“好吧,我们并肩战斗。”第二天徐锡麟嘱咐她和其他光复会会员道:“法国革命十八年始成,其间不知流了多少血。我国在初创的革命阶段,亦当不惜流血,以灌溉革命之花果。我这次到安徽去,就是预备流血的,诸位切不可引以为惨而有退缩之念头才好。”由于秋瑾的到来,寿昌田和鸿武等学员都感到一股新气象。仿佛大通学堂突然变成了一块磁铁,把他们紧紧地吸引住了。从前学生两派之间的矛盾迅速瓦解,很快在秋瑾的带领下团结一致,并且开展演讲活动。秋瑾在大通学堂增设特别班和普通班,特别班学生全部都是会党成员,只练操习武,不修其他学科;而普通班招收一般的青年学生,文武兼学,除学习文化基础课程外,也同样重视军事训练。寿昌田和鸿武都在普通班,也不是住校生。因此学堂有什么新鲜事,鸿武都会回家告诉父亲和写信给哥哥鸿庆与张静江。父亲在店堂和街头也能听到一些对秋瑾的流言飞语,譬如:官太太不要做,不太规矩,不守妇道,穿男装,骑着马跑来跑去等,但父亲从不参与。父亲喜欢秋瑾的诗词《满江红》。鸿武这次与父亲聊得十分默契。邬爱香在一旁听着,觉得自己和秋瑾比真是天差地别。有什么法子呢?她觉得自己就是被这家和孩子束缚着,断断不会像秋瑾那样走出家庭,参加革命,对封建礼教进行叛逆的。短短两三个月,徐锡麟就写信让妻子王振汉带着小儿子学文来安庆;也写信给秋瑾,希望她能以护送他们母子为名前来安庆商量皖浙起义的准备工作。早春二月,天还是那么刺骨地寒冷,徐锡麟便欣喜地等来了秋瑾和妻儿。小别重逢,徐锡麟一把抱过小儿子亲了又亲。接着,他便与秋瑾到里屋谈有关起义的革命工作,而王振汉则抱着孩子守在门口望风。秋瑾与徐锡麟谈得十分投缘,工作一经确定,她便急着返回绍兴了。武装起义,对她来说必须把工作落实到各个会党首领,以及大通学堂每个学生的身上。然而秋瑾似乎天生就有女将军的气魄,回来后她即把各会党统一编为“光复军”,并且编制了“光复军”军制,制定了起义方案,下达了7月6日,即农历五月二十六日起义的命令。秋瑾明白武装起义,就是要靠民团义勇的力量。然而乌带党首领本来约好与王金发、竺绍康等联合行动,却在四月桃花盛开的时节,突然擅自在廿八都村安营扎寨,树起了革命军旗帜;并且与清兵作战,打死了清兵几十人,暴露了革命党的机密。于是,清政府张贴布告以重赏缉拿王金发和竺绍康。秋瑾知道后大为震惊,正准备召集各会党首领,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是武义龙华会的会党成员被捕叛变,革命党人的名册被搜去,机密全部被泄露,直接牵涉到了大通学堂。在浙皖起义面临危机的紧要关头,秋瑾心焦如焚,连夜赶赴上海与魏兰等光复会会员商量对策。而此时,从安庆回到上海的陈伯平和马宗汉又旋即奔赴安庆。徐锡麟有妻子王振汉这个贤内助,就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革命工作上。那天晚上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谈论得很晚,心里都很激动。马上就要起义了,对他们来说,每一个环节都十分重要。而徐锡麟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一早要演讲,尽管腹稿早已打好,但他脑海里仿佛一遍遍地播放着如何杀死巡抚恩铭的场景。一早,徐锡麟便与陈伯平、马宗汉全副武装地去巡警学堂了。为了迎接安徽巡抚恩铭和其他官吏的到来,徐锡麟提前集合巡警学堂的毕业生,并向他们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毕业生们听了徐锡麟的演讲都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很是感动。但他们压根儿没想到将会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起义。其实,那天徐锡麟一大清早出门后,妻子王振汉便在家里忐忑不安了。她有太多的焦虑和担心:尤其听到“砰砰”的枪声,整个人就晕眩起来。而一岁多的小儿子,又整天哭闹不休,让她感到凶多吉少。子夜时分,她仍然不见丈夫徐锡麟的踪影,便突然意识到必须抱着儿子逃难。于是她整理了一些随身携带的物品,惊恐不安地冒着倾盆大雨抱着儿子踏上回家乡的路。安庆起义惨遭失败的消息,很快传到绍兴知府贵福的耳朵里。贵福与恩铭都是满族人,还沾亲带故。恩铭被刺身亡,贵福发誓要给恩铭报仇雪恨。而秋瑾这时刚从省城联络革命党人回来,已看到多家报纸头版头条刊载“安徽巡抚恩铭被杀,徐锡麟起义失败”的特大新闻。她的心头为之一震,一种心痛的感觉让她泣不成声。但她知道必须冷静,必须承担她肩上的责任。第二天一早,寿昌田和沈鸿武等在秋瑾的指挥下,急急忙忙地藏匿枪支弹药,烧毁文件、名册、信札和书籍。一时大通学堂里浓烟滚滚;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的心。直忙到天黑,沈洪武与寿昌田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一声不吭。在十字路口告别时,鸿武道:“我们回家什么也不能说,做到一问三不知。”寿昌田说:“那当然。”然而就在这天晚上,王金发、竺绍康等会党首领赶回了绍兴。他们与不少住校师生纷纷要求起义,攻占绍兴府。王金发道:“我们先杀知府贵福,再杀其他官吏,决一死战。”秋瑾说:“嵊县、绍兴等地的义勇队还没有结集就绪,不能马上行动,我们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可他们哪里知道,绍兴士绅胡道南已向知府贵福告密徐锡麟与秋瑾有可疑关系。知府贵福也早已亲自赴省城,请求派兵到绍兴镇压。浙江巡抚听后觉得事关重大,马上就批准了贵福的要求,并派兵直扑绍兴大通学堂来了。天蒙蒙亮时,有一杭州武备学堂的革命学生来大通学堂通风报信。秋瑾闻讯一惊,以最快的速度,疏散着教职员工和学生。不少学生惊惶失措,大声哭泣。秋瑾道:“别哭,快跑!”然后转身对王金发道:“金发你也快走,这里有我在。”王金发在秋瑾的再三催促下,翻墙而出,连夜逃回嵊县。秋瑾本来也可逃脱,但她想到还有一些未撤走的师生,便自言自语道:“我要保护他们,我不能走。”王金发刚走,四百多名清兵已包围了大通学堂。秋瑾听到枪声,立即指挥剩余师生突围抵抗。在激战中,秋瑾一手握左轮手枪,一手持短剑,与师生们一起打死打伤数十个清兵。然而终因寡不敌众,秋瑾等人被捕了。秋瑾被捕后,知府贵福亲自提审。第二天,贵福令李钟岳率兵查抄秋瑾母亲家。李钟岳出身书香门第,他非常看重秋瑾的才华,并没有真正搜查。贵福知道后非常恼怒,又令李钟岳将秋瑾押回山阴县审讯。李钟岳还是不忍对秋瑾下毒手。他了解秋瑾的家庭、婚姻及留学日本等情况。他拿着纸笔对秋瑾道:“秋瑾女士,你题幅字吧!”秋瑾提笔凝思片刻,在纸上写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后来,李钟岳向贵福汇报审讯情况时,贵福质问李钟岳道:“既然秋瑾不招,为何不用大刑?”李钟岳辩解道:“一个读书女子,没有确凿证据,如何定其罪名?况小女子不便动用大刑逼供。”贵福没再言语。李钟岳当然不知道贵福心里已定下了欲致秋瑾于死地的想法。那天贵福动身赴杭州,向巡抚张曾鰎谎报道:“秋瑾已经承认与徐锡麟是同党,并一起策划谋反,该处死她。”张曾鰎听后信以为真。张曾鰎的处世哲学是“宁错斩,不放过”,于是马上审批了处决秋瑾的手谕。贵福拿到巡抚张曾鰎的手谕后,得意洋洋地回到了绍兴,命李钟岳立即处死秋瑾。李钟岳大惊,又为秋瑾辩解道:“案情尚未弄清就处死刑,人心必然不服,望大人三思而后行啊!”贵福对李钟岳的辩解非常恼怒:“按巡抚手谕执行。”7月15日凌晨,贵福又亲自率兵前来催刑,李钟岳被迫押秋瑾赴绍兴轩亭口。临刑前,李钟岳问秋瑾:“还有什么遗言?”秋瑾愤怒地说:“革命党人不怕死,欲杀便杀。但是我警告你们,我死后不准扒我的衣服,解我的纽扣。”皖浙起义惨遭失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日本东京。留学生团体纷纷发表通电,强烈谴责清政府的暴行,不少报刊言词激烈地斥责当局滥杀。那天沈鸿庆在《二六新闻》报上,读到徐锡麟被满清政府残酷地斩首剖心的消息,不禁失声痛哭。已是深夜,沈鸿庆眼前浮动的全是徐锡麟的影子。他想徐锡麟为推翻满清政府出生入死,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比之徐锡麟,沈鸿庆觉得自己的革命行动只是在日常的编辑工作中。如果有一天能够拿起刀枪上前线,他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今年的暑假,本来他准备回国看望亲人,但又一次放弃了。冈为白年初以来,东京的革命洪流滚滚向前,但也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主编章太炎,以及张继、宋教仁、陶成章等,大为不满地怀疑孙中山损公肥私,而导致同盟会不少成员间的互相矛盾;也引发了远在巴黎的吴稚晖在刚刚由张静江和他等人创刊的《新世纪》周刊上,笔战章太炎和陶成章。沈鸿庆这些天忙完工作,便翻阅《新世纪》周刊。沈鸿庆知道此时的孙中山心情恼怒,对章太炎和陶成章对他的无端怀疑甚为不满。由于经费的困难和紧张,孙中山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突然想起了那年在越南西贡回法国的海轮上结识的张静江。当时张静江写下一张字条,让他到纽约通运公司领取活动经费三万美元。后来,孙中山又一次为了发动国内的革命起义,急需一笔巨款作为革命经费时,发了电报给张静江。张静江接到孙中山的电报后,果断地将他开设在巴黎最繁华街上的开元茶店拍卖,以筹足巨款保障孙中山革命活动经费的需要。这让孙中山万分感激,同时他也更加信任张静江了。他让同盟会成员胡展堂,电告仍然在巴黎经商的张静江。张静江接到胡展堂的电报,知道孙中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他开口。于是他一如既往地给孙中山汇出一万美元,予以资助。张静江的这笔资助,对孙中山正面临的保皇派康有为、梁启超的攻击,清政府及江浙官商等立宪派的围剿,日本政府的驱逐,以及章太炎、张继、宋教仁、陶成章等对他经济上的怀疑,无疑是最有力的鼓舞和抚慰。孙中山接到这笔款后,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并把该款的用途向张静江作了详细的报告。自然,张静江完全信任孙中山对资助款的用途。孙中山这么对他详细报告,反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孙中山离开日本后,沈鸿庆只觉得同盟会机关里冷清了不少。章太炎自他的老师俞樾在年初去世后,常常闷闷不乐,烟抽得越来越厉害。章太炎自己是古文经学专家,他看中刘师培在古文经学上的成就,便邀请刘师培东渡日本。刘师培携同母亲、妻子何震及何震的表弟汪公权东渡日本。章太炎介绍刘师培夫妇和汪公权加入了同盟会。那天晚上章太炎和女婿龚宝铨一起请刘师培一家子吃饭,还把沈鸿庆也叫上了。几杯酒下肚后,谈话的内容便多了起来。章太炎滔滔不绝地说着,出口成章;而刘师培的母亲、妻子何震,还有汪公权,叽叽喳喳地竟然也有说不完的话。沈鸿庆脸上是挂满笑容的,心里却并不喜欢他们,相反还有那么一点儿讨厌。不久,刘师培接连在《民报》上发表了《普告汉人》《清儒得失论》《辨满人非中国之臣民》等激烈的反清文章,成为《民报》重要作者。然而刘师培在《民报》发表了一批反清文章后,情绪一下低落了起来。他对革命形势有点悲观。他的悲观情绪很快受到了日本社会党内部一股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自然他的妻子何震也受到了他的一些影响。在来到日本才三个月时,何震灵机一动,很有激情和社交能力地发起“女子复权会”。她认为女人与男人应该平分秋色。男人能办的事,女人照样能办。于是她创立机关刊物《天义报》,她要以她女性的身份,开创中国女性主义的先河。的确,《天义报》是中国人在海外创办的第一家宣传无政府主义的刊物,这让何震感到非常自豪。她的丈夫刘师培,自然就成为了该报的主要撰稿人之一。沈鸿庆当然知道何震编的《天义报》,其实是按照她丈夫刘师培的思路主编的。刘师培积极地介绍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蒲鲁东、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人的思想,尤其对克鲁泡特金的思想作了全面的介绍,把其概括为“互相扶助说”与“无中心说”。接着,刘师培又发表了代表自己观点的《无政府主义平等观》一文。一时让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深受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后来他又与章太炎、张继等人组织“社会主义讲习会”,着重演讲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便在中国留学生中大行其道了。那天鸿武发现父亲晚餐上喝酒时,喃喃自语道:“我这举人幸亏没有任何芝麻绿豆官,不然也许就会像李钟岳那样的下场呢!”事情是这样,秋瑾被害后第三天,李钟岳即因同情女革命家秋瑾而被革职。李钟岳被革职后,仍然不断受到知府贵福的责难。就是逃难般逃到了杭州,也仍然逃不出贵福的魔掌。贵福还上奏朝廷,要求对他问罪惩处。李钟岳终日惶恐不安,忧郁悲伤,觉得自己生不如死,活着没有意思了。于是在一个秋天的早上,李钟岳终究敌不住自身的精神折磨,悬梁自缢了。秋瑾壮烈殉国后,满清政府把王金发作为要犯悬赏通缉。他们侦骑四出,到处搜捕。王金发逃入深山躲起来后,只能吃树皮野菜。天冷了,却没有御寒之衣。那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王金发穿着单衣躲在洞穴里又冷又饿,终于忍不住钻出洞穴,凭着自己的武功,向山下的富户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行当。当然这样的强盗生涯并非他所愿。正当他无法脱身时,孙中山指示同盟会成员道:“秋瑾虽然捐躯,火种依然存在,毋忘我浙东受难的同志。”后来孙中山派陈其美回国营救。陈其美回国后,又派人秘密赴嵊县乡间到处寻访,终于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了王金发,将王金发连同他的母亲,一起接到了上海。现在皖浙起义惨遭失败虽然已过去几个月,但绍兴城里的空气依然紧张。老百姓基本不敢在街头巷尾公开谈论徐锡麟和秋瑾,以及大通学堂。徐金荣老人虽然与徐锡麟只是远房亲戚,但他的洋铁铺子也明显受到了影响。东街上的不少人家宁愿跑上几条街去补锅子,也不再到他这里来了。这让他极其伤感,不仅生意到了惨淡经营的地步,还遭受着街上邻居们的白眼,一气之下,竟然病倒了。第八章进入腊月以来,东街上家家户户又开始忙年了。虽然老百姓的日子依然太平,可是大家对浙皖起义的事谈虎色变,几乎没有人再提起。徐金荣老人的病越来越重,躺在床上滴水不进,已奄奄一息了。沈鸿庆本想寒假回故乡,然而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别回家,他就只能避避风头不回家了。他已在东京独自过了六年,东京的唐人街虽然有过年的气象,终归与故乡的年不可同日而语。本来他想与主编章太炎合在一起过年,做几个像样的家乡菜。然而章太炎太看重刘师培了,年初便搬去与刘师培一家子人住在一起。章太炎与刘师培一家子人合住在一起,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探讨古文经学。然而现实却并非所愿。刘师培的妻子何震喜欢交际,来日本仅两三个月就成了著名的交际花。每天她都打扮得非常时髦,常与表弟汪公权出双人对地经过章太炎的房门。这让章太炎看不惯,心里感到不舒服。一次,他刚写完一篇文章,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时,正巧看见何震穿得漂漂亮亮地与表弟汪公权亲亲热热地出门去,那种情人般缠绵的表情,让章太炎顿时浑身起着鸡皮疙瘩。本来别人家的闲事不用管,然而章太炎觉得这样对刘师培不公平。爱才心切的他,不想让刘师培戴绿帽子受委屈。好心的章太炎晚饭时发现这一对男女仍然没有回来,便按捺不住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刘师培和他的母亲。谁知章太炎话音刚落,刘师培的母亲便一反常态地翻脸道:“你别挑拨离间,你想他们夫妻反目?”接着,刘师培也一反常态,反唇相讥道:“你别瞎说,我的妻子我清楚。你这样说,那你呢?你与清政府也关系暧昧哩!”章太炎没想到自己的好心遭来了一顿恶骂,让他感到十分气愤,终于忍不住也回敬了几句。后来消息传到何震耳朵里,何震怒气冲冲地对丈夫刘师培道:“你找他回来住干什么?他太爱管闲事了。什么世道?男人交际美其名日是革命,女人与男人交往就是交际花?男人穿西装系领带是革满清的命,女人穿时髦的裙子就是招蜂引蝶?同样是人,这太不公平了。”何震冲丈夫刘师培发完脾气后,又冲隔壁住着的章太炎道:“神经病。”章太炎懊恼极了,但不想与这女人争吵。第二天一早,他再也不想住下去了,便叫上帮工固执地搬回女婿龚宝铨的住处去了。女婿龚宝铨见他搬回来住,问道:“怎么了,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出什么事情了?”章太炎道:“这刘师培一家不知好歹,好心当作恶报。”章太炎像个孩子受了委屈似的,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与女婿龚宝铨叙说了。女婿龚宝铨笑着道:“我叫你别去住,你要去,现在又惹了不高兴回来。算了吧,别想了,做自己的事情还来不及呢!”这其间章太炎正开办着国学讲习会,给学生们讲授《文心雕龙》。女婿龚宝铨自然也是他的学生,还有黄侃、钱玄同、周树人、周作人等,许多中国留学生纷纷参加,列弟子席。章太炎讲课时,话不离口,烟不离嘴,整个课堂弥漫着烟雾,但大家乐在其中,倾耳静听。四月底,章太炎讲完了《文心雕龙》,学生们便松了一口气。沈鸿庆与许寿裳还有周树人一起又来到了上野公园,这是他们常来的地方。虽然已过了樱花的盛开期,但散落在地上的绯红的花瓣,仿佛云彩席地而来,仍然让人心旷神怡。三个人聚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天,讲不完的话。周树人新婚回东京后,有两个年头没回故乡与妻子团聚了。他在朋友们面前从来不提及妻子,大家便知趣地不问,但心里都明白一定是周树人不满意母亲给他找的新娘子。在石凳上坐下来,他们谈论老师章太炎与刘师培的事儿。然而,当大家都以为章太炎与刘师培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时,上海《神州日报》突然刊载了刘师培夫妇伪造的《炳麟启事》,大意为章太炎声称自己将“不理世事,专研佛学”。这事情传到章太炎耳朵里,可把他气坏了。晚上章太炎从报社回到家,与女婿龚宝铨一边喝酒,一边气愤得直骂:“他妈的,这混账小子不是个东西。”酒足饭饱后,章太炎呼呼大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坐到书桌前很快写下了一篇《特别广告》,愤怒地抨击《神州日报》捏造事实,并指称刘师培夫妇是清廷密探的文章。这篇文章很快在《民报》上刊登了出来,顿时留学生们议论纷纷,不少留学生都站到了章太炎这一边。然而,章太炎并不想与刘师培关系搞得太僵,爱才心切的他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于是在刊登了《特别广告》不久,他写信给孙诒让,请他出面劝刘师培“弗争意气”,并且希望重归与好。然而章太炎的一厢情愿,终是无法挽回他们的关系。接下来的日子,章太炎专心研究学问,已不再理会这件不愉快的事。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在他的茶里下毒,想谋害他。而这害他的人,正是刘师培妻子的表弟汪公权。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京中国留学生的议论多有传到刘师培夫妇,以及汪公权的耳朵里。那天晚上,刘师培问老婆何震道:“我们究竟是回国还是继续留在东京?”何震说:“你这蠢驴,当然是回国,这样的环境还让我们在这里怎么呆下去?”刘师培被老婆何震骂得连连点头哈腰讨好地说:“是,是是,老婆总是比我棋高一筹嘛!”何震露出笑脸道:“那当然,学问你做得好,可是生活上你啥也不懂。我管管你,还被他们骂成‘泼妇’,你看我有多委屈?等着瞧吧,我们回去还可以投靠两江总督端方,哪里怕找不到工作?端方的思想可先进了,他曾以督抚身份派出首批官费留日、留美女生,现在我们回去不就是正好被他派上用场?他重视女性教育,那我就做个女教师吧!”刘师培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毕竟出了“毒茶案”,自己已丧失了革命力量的依靠,还不如投奔端方来得稳当,再说端方曾敦请清政府实行立宪,具有改良色彩。于是,他一拍大腿道:“好,咱们明天就回国。”刘师培回国后居住在上海。他情绪一直非常低落,对章太炎仍然怀恨在心。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刘师培躺在藤椅上对妻子何震道:“章太炎也有把柄在我手上呢!”妻子何震有点欣喜地问:“真的?”刘师培道:“那还会假?”妻子何震咬了咬嘴唇气愤地说:“我们既然已经与他翻脸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刘师培顺应着妻子何震道:“对,一不做二不休。”说着,刘师培便站起来给代理孙中山主持同盟会工作的黄兴写信道:“章太炎答应两江总督端方,只要给两万元,便可舍弃革命宣传,赴印度出家。”刘师培还把章太炎让他与端方联系筹款的五封信影印,一起寄给了黄兴。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刘师培信一发出,本来已经平息下去的风波,又开始闹腾起来了,连远在巴黎的吴稚晖也抓住这个把柄,攻击章太炎早已受清廷收买,而导致章太炎与孙中山的矛盾无形中又深了一层。其实,章太炎当时由于同盟会内部的矛盾,想去印度学梵文。但因为没有经费,他先求于张之洞,接着才与端方联系。然而端方并没有同意他赴印度学梵文,只要求他到鼓山、普陀山做和尚。章太炎哪里是真要做和尚呢?因此印度去不成,只好作罢。这段时间章太炎在家里养病,听说刘师培发信给黄兴,以及吴稚晖对他攻击的事,虽然令他气愤,但也懒得理会了。而此时的陶成章由于做着《民报》的代理主编,便必须关心经费问题。陶成章是个脚步很勤快的人,那天他关照沈鸿庆道:“我改名换姓唐继高,到新加坡去要求孙中山拨款两千元做《民报》经费。”沈鸿庆笑笑说:“一路平安。”自从孙中山离日后,沈鸿庆一直牵挂和关注着孙中山的动向。他心里满满地期待着孙中山领导的革命队伍起义成功,推翻满清政府。尽管消息传来几次都是失败的起义,譬如,潮州黄冈起义,历六日而败;惠州七女湖起义,历十余日而败;就是最近孙中山经越南赴广西主持的镇南关起义,又告失败了。他知道孙中山心里非常悲愤,孙中山曾以诗表达自己的心声: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自然,陶成章不会想到孙中山也有困难。孙中山因河口起义失败,被越南法国殖民当局解送到新加坡的六百多名战士需要安置。但孙中山见陶成章来要钱,还是将自己的手表、衣服交给陶成章变卖。本来孙中山以为陶成章变卖他的衣服、手表后,《民报》便可以维持一段时间,谁知不久陶成章狮子大开口,提出筹款五万元的要求,这下孙中山实在办不到了。然而,最要命的是陶成章不相信孙中山没钱,因此误会越来越大。陶成章无端怀疑着,并且付诸于行动地找来五六人,一起指责孙中山在汇丰银行有巨额存款,贪污革命经费两万元,为了泄一己愤懑,欲想把事情闹大,还把材料寄给美国各个中文报纸,让孙中山大为光火。没多久章太炎也发表了《伪(民报)检举状》。章太炎与陶成章又站到了一个战壕里。陶成章回东京后,与章太炎一起动员黄兴反对孙中山,可黄兴不为所动。黄兴早已愤怒地称他们为“神经症之人”。不久,越南革命党人也发表了《河内公函》,详细阐述发动广西、云南起义的经过情况,以确凿事实驳斥了陶成章的诽谤。后来在南洋的革命党人还去香港和美国调查孙中山的经济情况,结果发现孙中山在九龙的家只有几间旧房子,居住着母亲、夫人和女儿,一贫如洗,别无他物;而在夏威夷的哥哥家里,也只有自己筑的茅草屋而已。由于同盟会内部闹矛盾,沈鸿庆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大家都是为了革命这一共同的出发点和目的,为什么要闹到这样水火不容呢?在他看来,一切的纷争都不利于革命。革命必须团结,团结才有力量。然而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编辑,根本没法劝陶成章。所以这些天他的心情不太好,无论在编辑部还是在学校他都沉默不语,闷闷不乐。这年的六月,沈鸿庆和许寿裳都已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了,但他们都没有马上回国去。沈鸿庆又租了一间房,比上次租的略大些。现在沈鸿庆也像周树人和周作人兄弟那样,在编辑丁作之余翻译一些日本小说。因此,每晚他在家里翻译小说,直至凌晨方才睡觉。来日本这么些年,他知道自己已改变不少。在东京的革命洪流中,如果他的编辑生涯也算是革命的话,那么革命、恋爱、读书他一个也没少。尽管与小红的恋情是偷偷摸摸的,但对她的爱却是真诚的。在沈鸿庆眼里,《民报》的那些风波都已过去,以为可以风平浪静地过一阵子了。谁知日本警察总监龟井三郎签署了一份由内务大臣平田东助发布的停刊命令,并由东京牛道警察署出面向《民报》主编章太炎宣读了这一命令。出版了24期的《民报》被迫停刊了。这些天沈鸿庆把1-24期的《民报》装订成合装本,又把堆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整理了一下,终于决定回国了。邬爱香接到丈夫沈鸿庆马上回家来的电报,喜出外望。她对两个女儿道:“你们的阿爸要回家来了。”两个女儿听后都不做声,邬爱香又道:“你们一见了他,要叫阿爸,听见没有?”小家寅仍然不做声,阿爸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了。全家人都在期待沈鸿庆的到来,邬爱香把家里打扫得千干净净,窗明几净。婆婆走在东街上更是逢人便笑盈盈地说:“我大儿子马上就要从日本留学回来了。”一时间,整条东街上的人全知道了。他们见了她道:“嗯,嗯,你好福气啊!”婆婆就笑得更欢乐了。现在浙皖事件的风头已过,一切都在好起来,公公自然是盼望大儿子回家来的。公公知道前阵子,清廷批准了《宪法大纲》。大纲中规定,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皇统永远世袭。也就是说,那些革命者要推翻清政府还不那么容易呢!沈鸿庆回到家的那天,正巧光绪皇帝病逝于瀛台涵元殿。紧接着第二天,慈禧太后又病逝了。这真是震天动地的大事,消息传来大家都感到意外。尤其是光绪皇帝才38岁就病逝了,究竟是不是病逝呢?公公关起门来,在家里像做贼似的和儿子们议论起来:父子三人从没有过这样和谐的聊天,沈鸿庆觉得父亲改变了不少。六年不在家,家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看什么都是亲切的,母亲、妻子和两个小女儿。两个小女儿像天使一样,可是小家寅却瞪着大眼睛不叫他阿爸。沈鸿庆知道自己没尽父亲的责任,小家寅长这么大了才见到父亲,都是自己对不起孩子。邬爱香曾盼星星盼月亮那样地盼着丈夫沈鸿庆回家。现在丈夫沈鸿庆回家来了,她喜极而泣。多少年的辛苦,仿佛就被这眼泪冲走了。邬爱香在丈夫沈鸿庆的怀抱里,又旧到了做妻子的角色。而沈鸿庆多年没有与妻子做爱,竟然也能如漆似胶,只是心的距离仿佛再不能回到从前。晚餐时,父亲还是像从前那样让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不再他一个人发号施令,而是父子三人一经提出问题平等探讨。也就是说,父亲这时不再是父亲而是朋友了。沈鸿庆觉得父亲这个固执的传统老人,也开始迈向民主了。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的葬礼刚刚过去不久,便传来溥仪即位,明年定为宣统元年的消息。父亲道:“溥仪是军机大臣醇亲王载沣的长子,才三岁,又是一个小皇帝。”沈鸿庆道:“看来满清的寿数也差不多了。都说乱世出英雄,这实在是一个出英雄的时代。”父亲道:“这话外面不可讲,听说清廷还设立了禁卫军呢!”这晚父子三人边吃边聊,喝酒聊天一直到子夜时分。沈鸿庆走进卧房时,窗外明晃晃的月亮正高挂巾天。明月照着大地,而大地上的事情每天都有变化。这世界就像一条船,不知道会航行到哪里呢?第九章1909年的元旦终于来临了。这年开始就是宣统元年,摄政王载沣和太后隆裕掌握着皇权。沈昌隆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历着第三个皇帝了。他两岁那年咸丰皇帝在热河病死,慈禧太后发动了宫廷政变。17岁那年同治帝病死,到了50岁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相继病死,可以说,沈昌隆见证了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独揽皇权的全部岁月。沈昌隆有时想不明白,一个女人竟然有如此手腕掌控朝政48年。假如不是这个女人执政,拖着长辫子的满清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乱世的时代啊,沈昌隆对满清政府确实有许多的不满。那天晚餐,邬爱香又听他们父子三人聊天了。男人们当下最关心朝廷的事。摄政王载沣和袁世凯是他们的主要话题。公公道:“现在载沣执政,康有为和梁启超给载沣写信要求‘诛杀贼臣’;他们一直认为袁世凯是光绪帝被困的罪魁祸首。”鸿武说:“去年袁世凯与张之洞上调为军机大臣,实质是解除袁世凯在地方上的军政实权。然而为了防止袁世凯在军机处独揽大权,又将张之洞调入,这样做的目的其实是对袁的牵制。”沈鸿庆道:“外面传说载沣要杀袁世凯,张之洞劝载沣说,‘国家新遭大丧,主上又年幼,当前须以稳定大局最为重要,此时诛杀大臣,先例一开,恐怕后患无穷。’接着张之洞又说:‘王道坦坦,王道平平,愿摄政王熟思之,开缺回籍可也。’”公公道:“那是真实的,报上已登了小皇帝的圣旨:‘内阁军机大臣外务部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驱驰。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艰难,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父亲一口气把小皇帝的圣旨背了出来,让沈鸿庆甚是惊讶,他想原来父亲骨子里还是个政治家哩!邬爱香虽是个女人,但喜欢听朝廷里的新闻,却从不参与议论。在火柴盒子上,她见过紫禁城黄瓦红墙的宫殿有着威严和神圣感。因此有时她很想去北京看看皇宫,可她知道那不过是梦想罢了。鸿武依然每天一大早与寿昌田去打靶场打靶。鸿武的枪法明显有所长进,身体也壮实起来了。只是他老不相亲,让母亲着急。那天邻居王家奶奶把她的侄女领了进来,给母亲过眼。母亲看着那女孩文文静静的,屁股很大,将是个能生养的女人,就是鹅蛋脸儿上有一些雀斑。母亲看着喜欢,对王家奶奶耳语道:“鸿武在家,我去把他叫出来。”说着,便进鸿武的房间去了。24岁的鸿武,确实早已到了娶妻的年龄。自从妓院的紫娟被人赎走后,他没再遇上自己倾心喜欢的女孩;而来家做媒的人层出不穷,让他烦恼透了。这会儿,婆婆对他道:“有人在客堂等你。”他也不问什么人,便睡眼蒙陇地去了,心里满满地以为是寿昌田呢!王家奶奶没想到鸿武能出来,她激动地站起来说:“鸿武,这是我侄女潘紫环。”鸿武这才明白,原来又是相亲来了。不过这一次鸿武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坐下来打量着女孩。他发现这女孩的侧影长得像紫娟,且名字也与紫娟只一字之差,心里有些欣喜。这时窗外的腊梅花香一阵阵扑来,他突然对这女孩产生了好感。他心里想既然母亲催他成亲,那就这女孩吧!鸿武大喜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六,家里便忙碌了起来。一切料理停当,只待新媳妇进门。鸿武脸上挂着笑容,心里是把紫环当紫娟了。然而新婚的鸿武并不给自己度蜜月,他一早起来呼噜噜地吃完一大碗年糕泡饭,便去昌隆绸布店上班了,如果不下雨下雪,那么他便与寿昌田一起去打靶场打靶。前不久,王金发一枪毙了刘师培妻子的表弟汪公权。事情是这样,那天王金发邀请部分革命党人,到天保客栈聚会,准备讨论江浙武装起义。然而会还没有开始,刘师培和汪公权已向两江总督端方告了密。天保客栈突然被警察团团包围,并且被翻箱倒柜地搜查了。于是不仅武装起义的计划夭折,连那个叫张恭的革命党人也因此而被捕:这让王金发火冒三丈,第二天一早王金发裤兜里藏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来到刘师培家怒气冲冲道:“你出卖朋友,出卖革命,老子今天毙了你。”王金发这么一说,刘师培吓得浑身颤抖,赶紧跪地求饶道:“我一定用自己的生命保全张恭,以赎自己罪恶的灵魂。”王金发这才饶了刘师培,转身离去时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但行至半路,王金发忽然想起汪公权不仅背叛革命,还曾给章太炎茶里下毒,这他妈的混蛋绝不能姑息饶恕。于是他想着去找汪公权,便笔直朝前走着。走到一家妓院门口时,奇巧的事发生了。他的眼睛倏地一亮,看见汪公权正嫖了妓笑容满面地出来。他灵机一动,赶紧迎了上去,与汪公权一边走一边攀谈起来。走到拐角处,他突然拔出手枪“啪啪”两枪,击毙了汪公权,然后从容脱身。消息传来,沈鸿庆和沈鸿武兄弟俩都惊呆了,好多天沉默不语。丈夫沈鸿庆的态度,直接影响到邬爱香的心情,邬爱香突然感到晕眩了起来,接着又开始呕吐。婆婆见大媳妇呕吐,敏感地觉得媳妇有身孕了,便喜出望外道:“你莫不是有身孕了?去床上躺一会儿吧,这里有我。”邬爱香被婆婆这么一提醒,发现该来月经的日子的确已过了四五天,不由得欣喜起来。冬天的水是刺骨地冷,婆婆洗了菜和碗便感到吃不消了,手指头裂开了口,还冒出血来。于是她又差人把素贞找了回来。邬爱香在床上躺了两天,见素贞回来,就像久别重逢的姐妹那样亲切。家里有了女佣素贞,邬爱香又回到了半年前的状态中。不用起早摸黑为家务操劳,她的生活便多了一份诗意和遐想。现在有了身孕,连一向与她作对的婆婆也对她好了起来。婆婆自然是盼望她生个男孩,而她白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接下来,新学期开学了。沈鸿庆到绍兴师范学校任教员兼监学去了。做个教书先生,是他自己最乐意的事。只是父亲不明白了,既然你日本求学回来仍然是个教书匠,又何必去深造了那么多年呢?父亲让沈鸿庆去日本深造的目的,是走仕途的道路。留学回来不做大官,起码也得做个小官。父亲心里一直这么认为的。邬爱香过了早孕反应后,胃口越来越好,人也胖起来了。虽然是早春,但后院的花已开得热闹。月季花、玫瑰花,红艳艳地开着,让邬爱香想起了由木荣子。随着岁月的流逝,邬爱香不仅不恨由木荣子,相反还有一份淡淡的思念。四月,桃花盛开的时节,许寿裳也从日本回国来了。他先回到故乡绍兴,回到父母的身边,第二天晚上沈鸿庆约着寿昌田一起,请许寿裳在绍兴城里一家最有名的酒楼吃饭,给他接风洗尘。毕竟是回到了故乡啊,故乡白墙黑瓦的酒楼在东京是没有的,故乡的醉表鱼干、醉虾、醉蟹、太雕桩枣,东京也是没有的,沈鸿庆一下要了两个小坛的绍兴黄酒,点了五六道菜,几只冷盘,欲想一醉方休。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沈鸿庆以为许寿裳回到了家乡便不再走了,谁知许寿裳道:“过几天,我就去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务长。”这也就是说,他们这一顿饭既是重逢又是告别。又到了梅季,天就像小孩儿的脸,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天晴,空气是潮湿的,黏稠的,地面上泛着潮气。邬爱香发现紫环过了早孕反应期后,喜欢吃甜食,经常去东街上的汤圆店,吃麻心汤圆一这让邬爱香暗暗高兴。邬爱香想假如紫环生个女孩,而她生个男孩,那么她将母以子贵。然而她现在不敢多想,只能祈祷自己生个大胖儿子来战胜对手紫环。妯娌之间,虽然表面是和气的,但心里都各自有一本账。紫环有隔壁王家奶奶撑腰,婆婆对她也是客气的。而邬爱香最是看不起王家奶奶,认为这老妖精迷惑了婆婆,使得婆婆对她总是言听计从。这会儿窗外下着暴雨,豌豆大的雨滴斜斜地拍打在屋顶瓦片上以及玻璃窗上,发出叮咚之声。邬爱香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编织着婴儿的毛衣毛裤。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会拳打脚踢了。邬爱香想这般的好动,无疑就是男孩子了。梅季的雨天虽然潮湿,却是凉爽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后,在家门口的水坑里放纸船。有蝴蝶和蜻蜓在她们的头顶飞来飞去。邬爱香腆着个大肚子给孩子们折纸船,纸船漂在水里载着孩子们的梦想渐渐远去,远去的还有她的希冀。傍晚,一家人围桌吃饭。鸿庆与鸿武依然一左一右地坐在他们的父亲身旁。邬爱香突然发现公公明显老了,头发已有一半花白了。家里的男人只有他还留着长辫子,两个儿子几次三番地劝他剪辫子,可他就是不剪。他觉得那是他留了大半辈子的辫子,岂能说剪就剪呢?如今虽然剪辫子不再是杀头的事,但在公公这个年龄段的男人身上,大部分还都照样拖着一条长辫子。在他们眼里没了辫子的男人,就像没了胡须一样是半男不女的。这晚邬爱香和孩子们躺下时,丈夫沈鸿庆还没有回家。沈鸿庆很晚回家的原因,是周树人从日本东京回家乡来了。他正在酒楼里给他接风洗尘,欢度重逢的时刻呢!然而周树人也和许寿裳一样,将去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也许,与周树人在一起喝酒聊天得太兴奋了,尤其是得到了周树人送他的刚刚辑印的《域外小说集》,沈鸿庆回家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耳畔老是响起周树人的声音,直到天麻麻亮才迷迷糊糊睡去。幸好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一直睡到太阳照屁股才起床。起床后,他顾不上吃早餐便捧着《域外小说集》阅读了起来。进入秋天后,宣统元年已过去了一大半时光。那些男人们仍然喜欢在街头巷尾谈论时事政局。他们认为小皇帝溥仪的生父,26岁的摄政王爱新觉罗·载沣,自从让袁世凯开缺回籍后,朝廷里没有了有分量的能人。巨人们都早已一个个凋零。譬如:翁同龢、李鸿章,以及刚刚去世的张之洞。这让载沣少了不少掣肘,正是睥睨群雄,大有可为的时机了。于是他总结经验,明白了大清国要实现民族复兴和大国崛起,就要防止一切干扰,与时俱进,扩大执政基础,推进政治进步,从而实现大清帝国的腾飞。这让不少对国家前途迷茫和恐惧的老百姓,仿佛看到了希望,但谁又能知道这以爱新觉罗·载沣为核心的大清帝国,究竟能演绎成什么样的王朝呢?邬爱香挺着个大肚子,对街头巷尾这些议论听得津津有味。邬爱香的肚子大得出奇,还有几天就到预产期了。为了能顺利生产,她每天都有不少时光在东街上散步。这天与与豆腐西施闲聊了一阵后,她突然肚子痛了。豆腐西施说:“要生啦!要生啦!我扶你回去吧!”说着,她扶着邬爱香往前走。到家后,她对婆婆说:“你媳妇要生啦!快找接生婆去。”婆婆见状应和道:“好吧,我这就去找接生婆。”婆婆说着就出门去了。豆腐西施扶邬爱香上床后,对素贞道:“你管着大少奶奶,我要回去了。”豆腐西施走出门口,嘴里轻轻地骂道:“死老太婆,见我给你媳妇扶回来,怎么连谢谢也不说一声?”一会儿,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回来了。她们挤在母亲的卧室门口,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偷偷地望着里面,新鲜极了。奶奶过来道:“去去去,别在这里吵,你姆妈要生小弟弟了。”小家辛和小家寅这才哈哈笑着回客堂去了。吃晚餐时,大家都把耳朵竖得高高的,忽听得婴儿的一声啼哭,婆婆第一个神情紧张地奔了过去。一会儿,她兴高采烈又手舞足蹈地出来报喜道:“我有孙子啦!”沈家终于有了延续香火的孙子了。公公和婆婆高兴得眉开眼笑,对做产的邬爱香倍加关怀。小家酉到底是男子汉,胃口特别好,哭起来也特别响亮。公公特别会从孩子的啼哭中感悟世界。自从邬爱香生了儿子,紫环就格外紧张。那天下午她开始阵痛了,接生婆不时地给她检查宫门,待到深夜见孩子的头出来了,便用手轻轻地托着、拉着。孩子很快落地了,是个女孩,却不会哭。接生婆拍打着孩子的小屁股,孩子才“哇”一声哭泣起来。接生婆大声嚷道:“生啦生啦,是个女儿!”紫环一听是个女儿,就呜呜地哭起来了。公公和婆婆等家里人都睡着了,鸿武趴在客堂的桌上也正进入梦乡。接生婆剪断婴儿的脐带后,给孩子裹成一只小小蜡烛包。然后对着客堂大声道:“生啦生啦,是个女儿!”鸿武这才从梦中醒来,一个箭步就奔进了产妇房,欣喜地抱起女儿左看右看,初做阿爸令他十分激动。接下来,公公和婆婆等全起来看这新生的小孙女。公公睡意朦胧地看了一眼孙女道:“就叫她沈家庚吧!”紫环听公公给她的女儿取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便呜呜地哭得更凄凉了。那天在晚餐中,沈昌隆被家里孩子和女人的哭声哭烦了,突然无限感慨地对两个儿子道:“随着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的去世,现在的中国似乎充满了朝气和活力,颇似日本的明治时期,可是这摄政王爱新觉罗·载沣有了这大好时机,能否开创中华帝国一个崭新的时代呢?”沈鸿武道:“阿爸担心什么呢?”沈鸿庆道:“我赞成阿爸的忧惑意识,别光看到清廷表面的新气象。慈禧太后积下的痼疾,并不是载沣能收拾得了的。而孙中山的革命势力排山倒海而来,全国各地都有会党、革命党的队伍在宣传革命,尽管武装起义次次失败,但孙中山并不气馁,总是失败了再起义,这样不屈不挠的精神,还怕不会成功吗?”三个大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得颇投缘。中国将何去何从的问题,仿佛突然就与他们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沈鸿庆心里想假如清朝灭亡了,那么中国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那些国家的制度又会是怎么样的?拖着长辫子的男人,是否必须把辫子统统剪掉?沈鸿庆想无论什么样的结局,必定是推动历史滚滚向前的。第十章自从光复会退出同盟会后,蔡元培由于忙着教育事业与光复会的关系也日渐疏远。光复会组织上的软弱涣散,严重地影响了反清革命斗争的深入性。因此,光复会重新在东京成立,就像搁在陶成章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正当陶成章赴日本东京重新成立光复会总会时,孙中山则在旧金山建立同盟会分会,并改十六字纲领为“废灭鞑虏清朝,创立中华民国,实行民生主义”,盟书中的“中国同盟会会员”也改为“中华革命党党员”,同时计划第十次武装起义。陶成章和章太炎在日本东京重新成立光复会的事,传到绍兴沈鸿庆的耳朵里,沈鸿庆感到非常高兴。他知道陶成章经常在外奔波,上海光复会的日常工作实际上已由锐俊学社的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全权代理了。这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才十几岁大,却往来于江浙各地,调兵筹饷,策应四方,在沈鸿庆眼里,可是既能干又了不起的女性。这会儿沈鸿庆正赶着去绍兴师范学校教书,自从兼着监学以来,他的工作忙极了,几乎每个休息天都在学校。现在,最让沈鸿庆感到寂寞的便是没有了东京的革命气氛。许多消息待他知道后,已不再是新闻。绍兴没有诸如东京的《朝日新闻》报、《读卖新闻》报,以及《二六新闻》报。由此,沈鸿庆一有空就去上海天保客栈和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那天去上海天保客栈,王金发走南闯北筹募款项去了,只有陈其美独守家同。这两个都是弟弟鸿武的知交好友,也是沈鸿庆的朋友。那年陈其美东渡日本学的是法律和军事,回上海后不久在王金发母亲变卖家产后,设天保客栈为秘密革命根据地,并且他像章鱼的触须那样,开始向政界、商界、新闻界扩展疆域。陈其美谈到他的构想满怀信心地说:“我想干的事情太多了。我想办一个武馆,让上海滩上有名的武术家霍元甲来任总教头,还想与虞洽卿这样的商界大亨做朋友。”其实,自从上次陈其美与浙江各地的革命党人准备在天保客栈开会时,刘师培向两江总督端方告密导致天保客栈被包围后,陈其美便结识了青帮的刘福彪,把许多精力投入到青帮的活动中。如今陈其美终成上海滩上一呼百应的大佬,上海的戏院、酒楼、茶馆、澡堂妓院,无论哪个角落都有陈其美的耳目。即使闭门不出,他也能对外界了如指掌。而他又得到孙中山的信任,因此同盟会在上海的活动便以他为核心了。这会儿,陈其美对沈鸿庆道:“同盟会成立后,基本都在南方发动武装起义,屡遭失败,确实让许多革命党灰心丧气。而东京同盟会形同虚设,领导人四处奔波,总部的事无人过问,各地革命党人自行其是,这样怎么行呢?因此上次宋教仁、谭人凤、赵声来沪,谈到了易地另谋发展,认为革命地点宜居中,应该组织中部同盟会,以图新的革命高潮的到来,应该是可取的。”沈鸿庆听后,也表示赞成成立中部同盟会。他说:“虽然活动经费紧缺,但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去动员父亲,让他捐些钱吧!”陈其美道:“我也很希望能把那些四分五裂的党人组织起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因此,这阵子我正忙于筹建工作。”这天陈其美请沈鸿庆到酒馆吃了晚餐,两个人聊了许多关于成立中部同盟会,革命应从长江流域着手的好处。沈鸿庆与陈其美握手话别后,回到绍兴家中已是后半夜了。家里人都已熟睡,父亲的呼噜声像雷鸣一样传到客堂里。沈鸿庆心里盘算着如何向父亲开口让他为同盟会捐款,而且一定不能是小数目。第二天一早,沈鸿庆去绍兴师范学校上班前,把宋教仁、谭人凤、赵声、陈其美等将在上海成立中部同盟会的事与弟弟鸿武说了,并让他一起游说父亲捐款。弟弟鸿武满口答应,沈鸿庆这才安心地上班去。与过去一样,兄弟俩还是一左一右地陪伴在父亲身旁。沈鸿庆谈起此趟去上海见到了陈其美,又谈起他们打算成立中部同盟会的事。沈鸿庆滔滔不绝地说着,把中部说成了主战场,仿佛马上就要开战似的。父亲听后道:“你们年轻人就是想造反,满清都已三百多年了,能推翻得了吗?尽管老百姓都不满清政府,可要推翻它谈何容易?你们同盟会的起义,不都是一次次失败吗?”沈鸿庆道:“失败是成功之母,总有一次会胜利的。想想满清经历了太平天国、八国联军等等的打击,已经大伤元气,奄奄一息了;现在还有各省市的革命党对付他们,满清的时日还能长多久?”鸿武道:“哥哥说得对,只要领导得法,别说三百多年的满清,说不定就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到那时便如同孙文说的走向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了呢!”父亲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听着儿子们的议论后,道:“在我看来孙文的民族主义观点,不就是国族主义吗?也就是说,我们汉人的国家怎么就被满清统治了三百多年?我们汉人,怎么地就成了拖着辫子的满族人?”沈鸿庆赶紧接口道:“所以嘛,我们这一代人就有着历史的使命感,要为推翻满清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鸿武也马上接口道:“阿爸,我们也要为革命出点力,捐上一些款。陈其美他们将在上海成立中部同盟会,张静江也将回到上海参与组织中部同盟会的工作呢!你知道张静江曾给同盟会捐过不少款,你一直让我向他学习,那我们就把开上海分店的款捐了吧!”沈鸿庆也紧接着说:“对,阿爸我们应该用行动来支持革命。”两个儿子就像唱双簧似的,使父亲醉意朦胧地说:“好吧,好吧!”母亲见父亲要把开上海分店的钱捐给革命活动,便有些舍不得。晚上母亲对父亲道:“那可不是一笔小钱,你怎么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他们了?他们年轻人知道什么,还不是白扔到水里?”父亲说:“你懂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母亲道:“什么国家有难,你这钱又不是给国家,不就是给那些不怕死的年轻人闹革命?”父亲说:“你别大声嚷嚷好不好?”母亲道:“怕什么?你都要送钱给革命党呢!儿子们年轻不懂事,莫非你也不懂事?”父亲说:“你胡说些什么?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谁知这世道会怎么变,说不定革命胜利了就改朝换代了呢!”沈鸿庆将一笔巨款置上父子三人的名字汇出后,心情格外舒畅。他心里想,终于让父亲这个传统的、顽固的守旧男人,也以捐款的方式支持革命,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来了。暑假一过,周树人也到绍兴师范学校任教员兼监学了。沈鸿庆有了周树人这个同事,心里满是高兴。毕竟是东京弘文学院的老同学,有着许多可以回忆的往事和讨论的话题,沈鸿庆不再感到孤单了。因此他去上海与杭州相对比从前少,不过他又增订了几份上海的报纸,了解时事新闻这一嗜好,还是当年受徐锡麟的影响呢!他觉得小皇帝登基,其父爱新觉罗·载沣摄政两年来,全国实际上处在风雨飘摇中。由于不少地方连年自然灾难,老百姓生活没着没落,除了革命党起义,还有饥民团举事。如果说国家是口大锅,那么载沣仿佛就是从前洋铁铺子的徐金荣老人,专门给锅子补漏洞的,待到补不了时只能让洋铁铺子倒闭了。11月6日,小家酉满周岁了;而7日,也正是小家辛满九周岁的生日。一想到小家辛的生日,沈鸿庆便想起这一天就是李鸿章的祭日。沈鸿庆有些怀念李鸿章,尽管李鸿章代表大清国与十一国签订了国耻条约,但他以天下为己任,忍辱负重却是事实。近二十年,资本主义已发展到帝国主义时代,可由于满清顽固封建势力的阻碍,即使李鸿章有天大的本领,也终究无法支撑这座已经老朽的摇摇欲坠的大厦。年轻的摄政王爱新觉罗·载沣,确实很难把握这风起云涌的局面。虽然革命党起义一次次被满清政府镇压而失败,但是不败的是人的心。人心不平要造反,这满清国便不太平了。尽管小家酉让沈鸿庆非常宝贝,然而沈鸿庆不愿沉迷在家庭琐事里,与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这个星期天一早,沈鸿庆与弟弟鸿武一起出发去上海。这次他一方面看看朋友,另一方面随鸿武看看街面商铺房。如果能贷款租赁,他们便可先租房开店。近半年没去上海,上海在沈鸿庆眼中有了新的变化。沈鸿庆知道这些天陶成章又东奔西忙地去了南洋,而宋教仁则来到上海与陈其美积极努力地筹备中部同盟会,并且得到了黄兴的支持和孙中山的默认。沈鸿庆与弟弟鸿武来到天保客栈时,正好又是陈其美一个人留守在家。陈其美聊起了张静江将来上海与他一起组织中部同盟会的事,也聊起了前不久孙中山在南洋槟榔屿秘密开会的事。沈鸿庆与弟弟鸿武非常佩服陈其美从日本回国不到三年,就在上海打开了局面,站稳了脚跟,既成为蜚声沪上的青帮头目又成为革命党人。陈其美明智地认为帮会、商团是进行革命活动的主要支柱,而成立中部同盟会则是把上海与长江中下游的革命势力联结起来,形成江南革命活动的中枢纽带。从上海回来,沈鸿庆与弟弟鸿武带回来了许多革命党人的消息。家里人就像听新闻一样,母亲道:“我们捐出去的钱,就这样砸在水里连一点浪花都没有吗?”鸿武道:“你别那么急,成立中部同盟会又不是你做家务那么简单,这需要充分的准备。”母亲道:“这世道怎能不乱呢?青帮不就是流氓团体么?早知道陈其美是流氓团体的头目,我一定不让你们捐钱的。”鸿武道:“他不过是为了革命工作嘛!”母亲道:“反正你们不许再与流氓头目来往,否则我死给你们看。”沈鸿庆朝弟弟鸿武眨眨眼,意思是别再和母亲哕嗦了。转眼,到了辛亥年。这年的太年初一来得特别早,母亲都来不及腌腌酱酱就过年了。这两年沈家门里每年都添丁,母亲希望辛亥年大吉大利再添孙子。年夜饭时鞭炮放得噼啪响,母亲慷慨大方地发压岁钱了。春天万物花开时,鸿武又去上海了。上海昌隆绸布分店生意兴隆,客源量大,的确比其他分店利润高。因此,那些贷款的钱很快就能还清。这些年跟父亲一路生意做下来,鸿武在商界也有不少朋友。现在通过陈其美认识了商界大亨虞洽卿,让他对在上海打开局面充满信心。这些天他的生意好极了,一趟趟赶回绍兴来发货。发完后,再赶回上海与客户洽谈生意,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可就在这时传来了广州黄花冈起义失败的消息,他把这消息告诉哥哥沈鸿庆,沈鸿庆大吃一惊,以为黄兴遇难了。许多天后,沈鸿庆才知道,黄兴在这次战役中幸免于难,但为了掩护战友,他右手的两根手指被打断了。之后,徐宗汉强行把他带到香港疗伤。这是一次十分悲壮的起义,革命力量损失惨重,不少同盟会领导人在这一次起义中英勇献身。孙中山领导的十次武装起义虽然全部失败了,但是起义给中国人民敲响了警钟,唤醒了沉睡已久的百姓,激荡着他们那颗推翻满清的心。而此时,沈鸿庆在绍兴城里也能听到一些老百姓对满清政府的痛恨和感叹。母亲听说广州黄花冈起义牺牲了那么多人,也突然地同情起革命来了。鸿武那天回来,她对他说:“如果你在上海的分店赚了钱,先捐给革命吧!”鸿武望着母亲道:“你这是说的真心话?”母亲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由于广州黄花冈起义失败,牺牲了那么多革命党人,沈鸿庆和沈鸿武都感到心情沉重。这对同盟会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远在海外的孙中山亦叹息道:“吾党菁华,付之一炬。”而黄兴在香港则心灰意冷,但他突然想到了陶成章主张的暗杀活动,也表示道:“革命与暗杀二者相辅相成,其收效至丰且速。”谭人凤却悲观地说:“决志归家,不愿再问党事。”清政府镇压了广州黄花冈起义后,满以为政权在握,以铁路国有之名,将已归民间所有的川汉、粤汉铁路筑路权收归“国有”,但又立即卖给了英、法、德、美四国的银行。这激起了民众的强烈反对,致使掀起了数十万人的保路运动。大臣端方率部分湖北新军入川镇压,结果兵变丢了自己的性命,头颅被士兵盛在匣子里,为了不腐烂,浸以煤油。回鄂时,端方的人头被沿途示众,最后又呈送武昌军政府黎元洪,从而使保路运动推向了高潮。张静江是生意人,讲求实干精神。这段时间面对广州黄花冈起义失败,他与陈其美在上海组织中部同盟会就变得更加脚踏实地了。然而进入伏天以来,上海也像一只火炉热烘烘的,让人直淌汗。但他们还是在公共租界戈登路上的某栋别墅内,秘密召开了同盟会会议。接下来,同盟会中部总会在上海成立,不少革命志士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仿佛看到了希望。那个图谋响应广州黄花冈起义未果,避居武汉的湖南共进会领导人焦达峰,见到有些心灰意冷的谭人凤道:“事在人为,何可抛弃前功?”而远在香港的黄兴得知中部同盟会成立后,发函道:“欣悉列公热心毅力,竟能于横流之日,组织干部,力图进取,钦佩何极!……光复之基,即肇于此,何庆如之!”中部同盟会的开会地点,通常设在湖州旅沪公学。因此借着开会,张静江就会顺便回南浔的家。在海外那么多年,故乡永远是他心灵的归宿。那天沈昌隆正好去南浔办事,便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张静江。与张静江一席谈,仿佛忽然开窍了。回来后,他对沈鸿庆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着吧,看目前形势,也许将会发生一场更大的武装起义呢!下部第十一章往年的夏天,通常是酷暑难熬的日子,可是近日来暴雨成灾,让绍兴府一片汪洋。由于下雨,家里的地面湿漉漉的。快两周岁的小家酉,走着走着就跌倒了。婆婆赶紧掐灭手中的烟蒂头,把小家酉抱起来,又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裤。小家酉与奶奶最亲,如果母亲邬爱香去抱他,他就会用小拳头砸母亲,然后哇哇大叫地扑向奶奶。这让奶奶非常得意,嘴里啧啧道:“我的心肝宝贝肉。”暑假里,丈夫沈鸿庆在家呆不住,老是往上海跑。邬爱香知道自从去了日本后,他的心就像放野马一样收不回来,更别说与她的心交流贴近了。这回他在上海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还遇到了在东京《民报》做编辑时的老朋友宋教仁。他与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谈论革命,很容易就把父母妻儿抛到脑后了。那天他在天保客栈与宋教仁、陈其美聊天,由于宋教仁最近常去湖北,他便在宋教仁这里得到了武昌文学社与共进会的一些革命信息。两个多小时的聊天,很快就过去了。这天中午三个人到天保客栈附近的酒店吃了饭,由于还有事情要办,大家都没喝酒。饭后,沈鸿庆来到昌隆绸布店上海分店。店堂门口搬运工赤着膊,肩上搭着湿毛巾,正在从钢丝车上卸布匹。而店堂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内,鸿武与客商洽谈生意,正好签下了一笔合同。沈鸿庆从上海回到绍兴后,绍兴暴雨成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阳一早从东边升起,后院的树木翠绿葱笼,蝉在树上吱啦啦呜叫,沈鸿庆又进入了自己的书斋工作。这些年他已先后写出一批有影响的论文和革命文章。而他的妻子邬爱香见他在书房工作,向来不敢贸然打扰。沈鸿庆又一次去上海时,陶成章已从南洋回了上海。自从光复会退出同盟会后,陶成章在海外为光复会筹集革命经费而奔波着。锐俊学社的尹锐志和尹维俊姐妹俩,一直代陶成章全权处理光复会的日常事务。前阵子,李燮和这位光复会领导人也回到了上海,光复会的活动便蓬勃开展起来了。而光复会与同盟会的矛盾裂痕,亦在时间的流逝中得到了弥合。那天沈鸿庆在锐俊学社与陶成章重逢,同时又结识了李燮和。遗憾的是陶成章马上又将出发去南洋了,而李燮和却被陶成章留在上海运动驻沪新军。聊天中,陶成章十分懊恼地讲了上一次在上海同盟会与光复会共同召开的会议上,陈其美与他发生了争执,双方闹得很不愉快。陶成章道:“这青帮大佬,简直就是一个流氓。”沈鸿庆知道陶成章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心里藏不住,他为了同盟会与光复会的协同作战,不计个人恩怨,曾几次捐钱给陈其美,倒是陈其美内心有一山容不得二虎的霸王心态。因此喝酒时,沈鸿庆尽量与陶成章说些玩笑话,逗他开心。几杯酒下肚,大家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其实,沈鸿庆心里非常欣赏陶成章的实干精神,只是觉得他的性格太耿直容易得罪人。尽管有性格缺陷,但在沈鸿庆心里,陶成章无疑是光复会的灵魂。由于与妻子邬爱香争论了一番,沈鸿庆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只觉得有点晕晕乎乎。女佣李嫂给他端来一碗馄饨,两只肉包子,他狼吞虎咽后,用手掌抹着油腻腻的嘴巴,夹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皮包上学堂去了。原以为自己是最早一个到办公室,没想到周树人比他到得更早。自从与周树人做同事以来,只要有空他们就会聚在一起聊天。有时聊学术,有时聊政治,有时聊家常。只是每当聊家常,周树人总是聊母亲的事,弟弟们的事,却闭口不言夫人朱安的事。沈鸿庆知道周树人并不爱目不识丁的小脚夫人朱安,但是又必须与她生活在一起,那是隐藏在他心底的深深的痛苦。沈鸿庆满脸笑容地说:“嗨,树人你那么早?”周树人道:“你也不迟啊!”说罢,便一口接着一口地猛吸烟。这天下班,沈鸿庆与周树人在毛毛细雨中,一起去逛旧书摊和古董店。他们两个人都穿着蓝布长衫,在一柄紫伞下,谈笑风生地并肩走在绍兴城内的青石板路上。周树人最喜欢逛旧书摊,那些泛黄了的线装古书,总是让他流连忘返。而古董店,却是沈鸿庆常来常往的地方。尽管他谈不上古董收藏家,但想当年他与由木荣子逛古董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鸿庆捧着南宋陶罐回到家里,弟弟鸿武正从上海赶回家来。弟弟鸿武这趟回家是告诉父亲,他要与潭人凤一起去一趟湖北,与湖北文学社的刘复基等人联络有关事项,大约需要一个星期时间。因此上海昌隆绸布分店的生意,需要沈家的老雇员张小二去打理几天。父亲一听便恼怒道:“你去湖北干什么?莫非想去参加武装起义?上前线有生命危险,你别去。”弟弟鸿武道:“我从前练习打靶,就是为了参加武装起义。可是这次我只是受陈其美所托,去一趟武汉。再说孙中山发动的武装起义都在南方,哪里会到湖北起义呢?”父亲听听也有道理,便不再做声了。鸿武第二天一早出发去武汉了,公公和婆婆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早去早回,倒是紫环默默地望着丈夫远去,什么话也没有说。邬爱香知道小叔子鸿武心里恋着的是紫娟,紫娟送给他的青色玉佩一直系在他脖子上,而与紫环的夫妻关系,却并不十分融洽。鸿武去武汉后不久,便迎来了中秋节。辛亥年的中秋,天气晴朗,月亮就像银盘一样高挂在淡蓝色的天空。沈昌隆突然兴致勃勃地让全家老少去东湖坐乌篷船赏月亮。这是沈昌隆难得少有的雅兴。小家辛和小家寅听说要去坐船看月亮,嚷着要邬爱香给她们穿漂亮的衣服。中秋的月亮又圆又大,船在东湖上慢慢地漂游着,两岁的小家酉,已经会背诵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奶声奶气的声音,让沈昌隆享受着天伦之乐。在邬爱香眼里,公公是这个中秋节最快乐的人。本来公公盼着鸿武能从湖北回来一起团聚,然而遗憾的是鸿武没有按时回家。家里人谁也不知道鸿武到了武汉,已投入到一场大革命中去了。事情是这样,原来湖北文学社和共进会各有山头,双方曾在为新军中发展组织有过多次冲突,于是中部同盟会派谭人凤和沈鸿武去一趟武汉做调解讲和工作,并决定联合武装起义。那里的文学社社长是蒋翊武,共进会负责人是孙武。本来文学社和共进会联合发动武装起义时间为10月6日中秋节。只因消息透露,湖广总督瑞瀓严令戒备,清廷连发急电,密旨督促全力抓捕,起义不得不延期了。现在由于谭人凤和沈鸿武的协调工作,文学社与共进会两个团体骨干召开了联席会议。会上全面主持文学社社务的刘复基明确指出:“我们两团体向来是合作的,不过以前的合作只算是消极的合作,现在我们要积极地合作了,我们已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几天后,刘复基拟定了一份武昌起义军事计划草案,与孙武等再次召开两团体联席会议时,代表们根据刘复基拟定的草案进行讨论,然后形成决议,并且通过确定了湖北革命军和湖北军政府领导人的名单。名单以蒋翊武为湖北革命军总指挥,孙武为参谋长,刘复基为常驻军事筹备员兼政治筹备员。然而意外的事故发生了,一个大男孩将夹带火星的炯灰弹进了孙武身边的火药盆,引起了爆炸,汉口宝善里十四号顿时火光冲天,所幸没有引起连锁爆炸,而孙武也只是脸部灼伤。不过宝善里居民惊慌失措,奔逃呼救,立即引来了白俄巡捕。毫无疑问,白俄巡捕断定是革命党人在租界搞爆炸。火扑灭后,他们纷纷趴在地上向房屋内射击,不断大声呼叫:“革命党人再不投降,就统统枪毙!”其实,屋内早已无人。两个白俄巡捕胆怯地向前走去,发出兴奋的欢呼声。因为他们发现了房屋内还有完好无损的火药、炸弹、步枪、钱币、文件、旗帜等。他们贪婪地搬运着,大把大把地把钱币装入自己的兜囊。回去后,他们立即把消息秉告俄国领事。于是,湖广总督瑞瀓马上接到了俄国领事的电告。但瑞瀓并没有引起重视,只是给俄国领事及白俄巡捕送去了重礼和犒赏。倒是市民百姓听说革命党要起义了,清兵将荷枪实弹地打过来,炮火连天,让他们感到惊恐不安。那天傍晚沈鸿武走在武昌街头,天空阴云密布,闪着雷电,江风吹来女人骂孩子的声音:“你哭,哭什么呀,要打仗了,咱们性命都难保呢!”沈鸿武心里一紧,仿佛灾祸即将从天而降。宝善里14号突然爆炸的消息,传到武昌小朝街85号起义总指挥部时,正在开会的全体人员顿时紧张起来。本来武装起义的时间定为10月6日,后改在了10月11日,然而宝善里的突然失事,给举事蒙上了阴影。大家七嘴八舌,认为延期是最好的办法。只有坐在一边沉思的刘复基坚定地说:“起义已一延再延,越延问题越多,总之不能再延期了。”可起义总指挥蒋翊武却说:“意外之变,我们不能仓促举事,请耐心勿躁。”蒋翊武的话音刚落,就有人从汉口过来通风报信道:“共进会那边已有人被捕,机关遭到严重破坏,重要机密及党人名单全部落入敌人手中。”这实在是一个不幸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与会成员震惊极了,一下不知所措。谭人凤和沈鸿武是中部同盟会派来做调解讲和工作的。谭人风离开武汉后,沈鸿武仍然继续留下来,然而没想到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此刻他沉默不语地坐着,见蒋翊武倏地站起来道:“形势之危追,如同燃眉,宪兵和警察肯定马上就到我们这里来搜查,我决定总指挥部人马立即撤离隐蔽起来,什么时候起义,待风声稍定后,再作讨论。”刘复基听后心里着急,立即回应道:“我不同意。总指挥部的人如果只顾自己逃命,那么战士们怎么办?”蒋翊武道:“时间紧迫,敌人转眼就来了,起义是大事,怎能打无准备之仗呢?大家赶快撤离吧!”刘复基见蒋翊武这样说,心里的怒火油然而生,脱口而出道:“紧要关头,有难同当,绝不许后退。如果后退,我们将如何面对社内三千余兄弟?我坚主立刻发布起义命令,今晚午夜准时行动。”这时有人站出来支持刘复基道:“我赞成提前,不赞成撤离。革命若要有十足的把握,那还叫什么革命呢?现在只有同心协力去战斗,才是实在事。”蒋翊武听他们一唱一和,脸色沉了下来道:“不能轻易妄动,必须谨慎,不然会出大乱,受到的损失就更惨重了。”刘复基双眼紧紧地注视着蒋翊武道:“谨慎谨慎,别把谨慎做挡箭牌,那不过是畏难怕死而已。”刘复基激动地说着,突然举起枪大声吼道:“同胞们,革命就要不怕牺牲,胆小怕死的人不能共谋大事。想革命的跟我来,我们立刻就行动。”这时不少在场的人热血沸腾了起来,沈鸿武也站到了刘复基一边道:“为了革命,我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大家热血沸腾,蒋翊武感到十分孤寂和落寞。他突然抓起自己的长辫子,咬紧牙关道:“别以为我怕死,既然明知不可而为之,那我愿与君同拼一掷。”说着他与刘复基言归于好,共同商量起义大计。于是刘复基很快起草了起义命令,由蒋翊武签发,并且很快分派人传送了出去。沈鸿武也接到了传送任务,刚离开小朝街85号时,宪兵警察就来抓人了。他远远地望见宪警们冲进楼,一拥而上,将蒋翊武、刘复基、彭楚藩等全部逮捕。不过,在一片混乱中,蒋翊武趁机装扮成农民逃脱了。在被抓的革命党人中,刘复基和彭楚藩官衔最大,因此最早被画了红圈,列入斩杀行列。总督瑞瀓在被捕的33人中,亲自定下斩杀三人,并连夜给清廷发电报道:“乱党潜拟凶谋,幸将士与兵警忠勇奋发,尽能效命,始得弥患于初萌。此皆仰赖皇上洪福,朝廷威德所致……”沈鸿武这天夜里惊恐不安地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他就上街去了。他知道刘复基、彭楚藩和杨洪胜今天将在府衙前的街口行刑,这让他不寒而栗。十月初的日子尽管不怎么寒冷,但沈鸿武在晨风中却感到浑身冷得起鸡皮疙瘩。沈鸿武从来没有看过刽子手行刑,那种惨不忍睹的场景,让他感到恐慌。他刚想转身离开刑场,突然三声铳响,监斩官掷下了追魂签,刽子手便动手准备行刑了。刘复基、彭楚藩、杨洪胜被强制跪下,摆正姿势后,三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几乎在同一时间刀起头落,烈士的鲜血喷涌而出。瑞激派来的摄影师给三颗烈士的头颅拍老了照,供总督府张贴死刑布告之用。自从瑞瀓给清廷发了电报后,一直在等待回音,现在终于接到了监国摄政王载沣、总理大臣奕勖对他嘉奖的回电,这让他欣喜无比,同时也让他掉以轻心。他整日躺在床上抽大烟不管那些新军战士,而实际上新军战士中有不少早已是文学社和共进会成员了。譬如熊秉坤、程定国、金兆龙等。熊秉坤是后队二排三棚正目,比起程定国、金兆龙等下等兵算是一个小小的官。十日晚上,沈鸿武从刑场回到住宿地的第二天,听说湖北有个楚望台军械库,如果革命党人能够占领它,搬出枪支弹药该是多么好!而此刻,八营院内突然响起了枪声。枪声破空而出,撼动了营房,士兵们一片乱糟糟。当官的见这乱七八糟的场面中有人已被打死,吓得慌忙奔逃。顿时士兵们群龙无首,想起义的和不想起义的士兵,同窝在一个营内。这时三棚正目熊秉坤耐不住了,他突然吹响集合哨,宣布道:“战友们,我们起义啦!要革命的跟我来,我们去攻克楚望台。”一会儿,不少士兵站到了熊秉坤的队列。他们满怀激情,持枪呼喊,排队出营。这时是晚上八点,距首义第一枪仅过去了半小时。熊秉坤作为领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边只跟随着四十多个士兵。其他三百多人一阵乱哄哄后,四处逃散了。但这并不影响熊秉坤等人的情绪。他们仍满怀斗志,一路鸣枪,向楚望台迸发。在行至十五协门前,他们射了三枪;到千家街,他们看到城外火光冲天,熊秉坤便知道那是二十一混成协辎重营李选皋等革命党人的发难,这给他不少鼓舞和力量。晚上十点多,熊秉坤与四十多个士兵终于畅行无阻地到达楚望台。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那些吃着皇粮的二十一协军官们,竟然听见枪声龟缩不动,而带兵驻守在楚望台的左队官听到枪声后,立即仓皇逃遁了。左队官一逃跑,正好给左队士兵中的革命党人一个接应起义战士的机会。于是,熊秉坤等起义战士几乎毫发无损地占领了楚望台。那些看守军械的督练公所科员也在熊秉坤等人的枪口逼迫下参加了起义,湖北最大军火库的大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沈鸿武迷迷糊糊睡去后,突然在睡梦中听见枪声。他警觉地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披上外衣直奔街上。街上到处是百姓惊慌的哭喊,逃难的人群把十字路挤得水泄不通。沈鸿武发现远处的枪声火光正是总督府所在地,莫非革命党人在血战总督府?沈鸿武心头一热,便在人群中拼命向前挤。他还不知道起义士兵已经占领了楚望台军械库,熊秉坤转而又指挥起义战士攻打总督府。只是熊秉坤指挥攻打总督府,并没有像攻克楚望台军械库那么顺利。几次攻击都遭到了失败,泥土、尸体和鲜血,惨不忍睹。熊秉坤一时束手无策,毕竟,他不是训练有素的指挥官,在战略上也没有分兵扼守要路,以致重要官员逃匿一空,无一被俘。所以在攻打总督府时,谁也不知道打的是一座空楼。总督瑞瀓和其他官员,听见枪声后吓得弃城而逃。尽管瑞瀓知道逃走是杀头罪,但怯懦的他仗着姻亲载泽是太后的妹婿,想必即使是死罪也能得到赦免。总督瑞瀓逃走后,就像群龙无首,那些在他控制下的卫队营、教练营、巡防营、马队、机关枪队等全部乱了方寸,混乱极了。总督府门前的血战依然继续着。沈鸿武赶到时,抚院街上的民宅被浇上了煤油,燃起了熊熊大火。这是陆军第八镇十五协的蔡济民率二十九标士兵积极响应的举措。然而由于西北风,烧掉的大多是民宅,总督府却完好无损。蔡济民心里着急,立即组织了敢死队。鼓励战士们拼死攻坚。一会儿,一个小敢死队员抱着煤油桶冲了上去,准备火烧府衙门楼,可是半途中就被敌人的机关枪扫死。接着,又一个小敢死队员抱着煤油桶冲上去,虽然在枪林弹雨中冲进了门楼,但是火引烧了他自己,却没有燃着砖多木少的门楼。接连牺牲了几名敢死队员后,沈鸿武与蔡济民、熊秉坤都着急了起来。在战火硝烟中,他们的脸都被熏得黑黑的。熊秉坤更是着急得鼻尖上冒着汗珠,深感自己无能。沈鸿武虽然第一次亲临战场,打死了几个敌人,但他觉得最关键的是大部队的到来,有了援兵才能打胜仗。而此刻除了熊秉坤,也更需要具有号召力的指挥官。可是在这紧要关头,上哪里去找有号召力的指挥官呢?沈鸿武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熊秉坤,熊秉坤突然想到了八营左队官吴兆麟。在熊秉坤正想找左队官吴兆麟时,吴兆麟手下的几个起义士兵正巧簇拥着左队官吴兆麟前来援助。熊秉坤立即提议吴兆麟为临时总指挥,吴兆麟不知所措,但还是点头同意了。在场的士兵们发出一片欢呼声与赞同声。确实,吴兆麟是具有号召力的旧军官。他的到来使那些没有出城的队、排,以及营职军官相继带队前来参加起义战斗了。吴兆麟首先严申军纪道:“违令者斩,后退者斩,怠慢军心者斩。”接着,他命令某些士兵去中和门策动守军起义,某些士兵迎接炮兵入城。他胸有成竹,很复杂的事情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到了晨熹微明,他又命令步炮合击,炮口瞄向总督府,待命开炮。然而就在这时,坚守总督府的几个官兵突然发现一堵墙被掘了一个大洞,府内人员早已逃之天天,这让他们十分气愤。消息传开后,士兵们痛骂总督瑞瀓贪生怕死,并且以乱砸乱抢来出气。吴兆麟见状,觉得在起义胜利时刻,必须有雄壮的炮声。于是,他命令炮营向总督府连放数十炮,以庆祝起义胜利。“起义胜利啦!武昌光复啦!”全体起义官兵热烈欢呼着,雀跃着,整个场面在一片沸腾中。沈鸿武没想到来湖北参与了一场起义,而且是胜利的起义。一会儿,天大亮了。经过了一夜的枪声,街上到处可看见逃难的群众。哭声、喊声,响彻一片。沈鸿武本来想迅速赶回上海,把武昌起义胜利的消息传回中部同盟会,可是武昌城内各个城门全部被关闭了。出不了城,沈鸿武只能继续呆在武昌。这时有不少学生前来列队庆祝起义。他们高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起义胜利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在官方,湖北省谘议局议长汤化龙和议员刘赓藻等议员们,首先跑来与起义官们一起议事。汤化龙本是总督瑞澈手下的一名干将,但他觉得革命党起义也许能给他更好的机会,便聚集各界名流很快在谘议局会议室召开会议。这次会议的核心部分主要是选谁来当总督,并且成立湖北军政府。沈鸿武对湖北情况不了解,所以他沉默无语。其实在没开会前,汤化龙与刘赓藻已在私下里对选何人当总督议论过一番。因此,会议一开始刘赓藻就倏地站了起来道:“武昌起义胜利,值得庆贺。但是当务之急是举荐一位有声望,懂军事,能服众心又能统帅全局的人。吾知道统领黎元洪现在城内,如果合适,举他为总督当否?”刘赓藻话音一落,汤化龙即表示赞成,接着大家纷纷表示赞成,连临时总指挥吴兆麟也表示赞成和拥护,所以黎元洪就成了缺席被选出的湖北革命大都督。其实在血战总督府的夜里,黎元洪所在的三营一阵骚动,虽然有人呼喊三营起来革命吧,但黎元洪按兵不动,还接连杀死了共进会员邹玉溪和文学社员周荣棠,手上沽满着革命党人的鲜血。毫无疑问,黎元洪是革命党的敌人。然而这个革命党的敌人,现在被当选为革命党的最高统帅了。沈鸿武有点想不明白,难道另外就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现在临时总指挥吴兆麟派刘赓藻等人去寻找黎元洪,黎元洪见起义胜利了,自己打死了两名革命党人,也许罪责难逃,便先后躲到了几户人家里,最后又逃到了三营管带谢国超家。当刘赓藻等人来到谢国超家门口时,黎元洪听见门口有嚷嚷声便吓得躲到床底下去了。可是他在慌忙中躲进了头和上身,却把两条腿露在了床外。纵使谢国超帮他撒谎,也瞒不过刘赓藻的眼睛。刘赓藻哈哈一笑道:“黎统领,你别怕,我们是请你去当都督呢!”黎元洪被几个士兵从床底下拉了出来。满脸灰尘的他,浑身颤抖地说:“我不行,我不能当都督。”士兵们见他执意不肯,托着枪把子道:“这是上级的命令,你若是不做,我们就毙了你!”黎元洪生怕子弹从士兵的枪中崩出来,害怕得不敢再出声,乖乖地跟着刘赓藻等人走出谢国超的家。然后刘赓藻让黎元洪骑上一匹骏马,奔赴湖北省谘议局。而此刻,湖北省谘议局门口,士兵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了。远远地见黎元洪骑着骏马过来,便吹响欢迎号,待黎元洪下马后,士兵们立即鸣号致敬!这时候,谘议局门口已是群贤毕集,名流荟萃。那些名流也加入了起义者的队伍,前来群策群力。湖北省谘议局会议室里,有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大家严肃认真地讨论着,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和颜悦色。汤化龙建议道:“我赞成革命事业,但是我不是军人,不能带兵打仗。武昌既已发难,各省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应该先通电各省,请他们一致响应,以助大功告成。”汤化龙发言后,紧接着就是吴兆麟。吴兆麟赞许道:“汤先生说的极是,瑞瀓弃城逃走,肯定会卷土重来。我们必须迅速扩充兵力,努力准备着。倘若清廷派兵为难我们,那么我军胜算亦多。兄弟拟举黎统领为湖北都督,起来支持全国的起义大计,号召天下,则各省必能响应。”来参加会议的人心里都明白,黎元洪是湖北都督的当然人选。然而,黎元洪却不愿意。他胆怯地连连说:“不行不行,我不能做都督。”这惹火了一些开会成员,有人拿着长枪指着黎元洪道:“你杀了两位革命党,本该杀你,现在既没杀你,还选举你为都督,你再敢不从,我就杀了你,举吴总指挥为都督。”黎元洪吓得慌了神道:“你别开枪,我做,我做。”黎元洪答应了革命,整个会场的气氛一下轻松了起来。大家脸上挂着笑容,不少人为之雀跃,仿佛全国起义胜利在望,满清政府即将跨台了。